张耀杰:根本解决与点滴改良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2009年5月10日,一部分北京朋友聚会纪念”六四事件”20周年,以下文字是对于我自己的会议发言的补充整理。

今年是”六四事件”20周年,也是”五四运动”90周年。我最近几个月重新阅读了五四时代的文献资料,并且写了几篇比较长的文章。

关于”五四运动”,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亲身体验过美国的宪政民主生活的胡适与没有亲身体验过宪政民主生活的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鲁迅、周作人、李大钊等人之间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就是胡适尽管不太恰当地提出了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史的正统的观念,他基本上还是保持平等讨论并且接受批评意见的平和态度的。他并不以为自己发现并且掌握了唯一的、绝对的终极真理,而是主张针对现实社会中的问题一个一个进行解决,一步一步追求进步。

与胡适相反,陈独秀在自己还没有动手实验白话文写作的情况下,就一口咬定”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与此同时,他还出了道德至上的伦理觉悟是从根本改造中国社会的”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的极端观念。陈独秀的这种观点和态度立即得到了钱玄同、鲁迅、钱玄同、刘半农、鲁迅等人的支持。用钱玄同事后的回忆,他提出的废汉字、关戏馆之类的极端主张,其实是在代朋友立言,这个朋友就是鲁迅。胡适私下在写给钱玄同的书信里面批评说,这种一上来就要废汉字的主张,其实是在抄近路,中国的汉字改革是应该一步一步来的。

在随后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中,胡适坚持的还是这样的观念,而李大钊却以为自己从苏俄的社会主义革命里面发现了一种终极真理,也就马克思列宁主义。陈独秀一旦转向苏俄一边,就与李大钊一样觉得找到了另一种可以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的抄近路的正确道路和终极真理。90年来的历史事实充分证明,想通过抄近路来根本解决社会问题的人,最终走的只能是最具破坏性的邪路,而且只能是中国特色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奉天承运、替天行道、改朝换代、扭转乾坤的暴力革命之路。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不过采用了来自苏联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阶级斗争、人民专政之类的新名词,来形容和包装所谓的”新政权”。

张博树先生谈到敌对思想和敌对意识,这其实是专政机关最高兴做的事情。2009年3月14日,中国政法大学与京鼎律师事务所联合举办”社会敌意事件与调控o犯罪学高层论坛”在北京中国社会主义大学文华大厦举行,参加会议的有许多政法系统甚至安全系统的官员。中国政法大学的皮艺军在会议上提出了”社会敌意事件”的概念,认为瓮安事件、德江舞龙、学生聚会、杨佳这些事件都是”社会敌意事件”。于建嵘在会上给我发短信,让我到会场表个态,我那天刚好找于建嵘有事情,但是我坚决不愿意进这个会场,因为人家没有邀请我。于建嵘在会上的表态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共识:假如用”社会敌意事件”来给民间的维权事件和泄愤事件定性,就会产生一种在意识形态上妖魔化维权人士和维权群众的政治效果,从而给专政机关开枪镇压提供学术理由和政治借口,这样就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六四事件、法轮功事件是这样;孙东东以精神病专家的身份公开表示信访群众99%是精神病,所要达到的也是这种妖魔化效果。许志永等人揭露的北京黑监狱里面打死打伤上访人,所需要的同样是这种妖魔化上访人的理由和借口。

于建嵘先生在中国政法大学的燕山大讲堂上演讲”刚性稳定”和”韧性稳定”,我在听讲的过程中就想到,是不是可以在维权活动中提出”刚性抗争”和”韧性抗争”的概念。”六四事件”一开始是很理性的,但是后来在天安门绝食并且坚守不退,就明显属于”刚性抗争”。中共本身就是崇尚暴力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刚性政权,最高当局里面的强硬派最为方便的选项就是开枪镇压。假如绝食学生及时撤退的话,既给中共当局提供了考虑其它选项的余地,也可以消解开枪镇压的理由和借口。刚才莫之许说从天安门广场撤退就等于是选择逃跑,我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这种说法其实还是革命理论中所说的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敌对思维和专制思维。我们面对的是力量极不对等的既成事实,没有枪的人为了保存生命而选择退让和躲避,并不是什么耻辱。”六四”开枪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最弱势的平民学生牺牲了宝贵生命,相对开明的赵紫阳离开了政治舞台,倾向于改革的邓小平变得势单力孤,更加顽固的陈云、李鹏这些人反倒强化了他们的影响力,整个社会的政治生态因此走向恶化和倒退。

春节前有一天我在鸟巢附近散步,刚好碰到丹麦电视台在采访,有一个朋友看到我说这个人是《零八宪章》的签名者,你们可以采访他。我在接受采访时谈到,《零八宪章》是一个和平的宪章,他的最高诉求并不是推翻政府夺取政权,而是建设一种文明的刚性的宪政制度来保障所有人的合法权利。假如中国再发生六四这样的事件,我希望相对弱势的民间力量应该考虑给政府当局留出一点余地,与此同时也给自己留出一点余地。我自己愿意扮演的是周舵、刘晓波他们在天安门广场劝说学生退让和撤离的角色。即使政府当局搞秋后算账,也只是把所谓的首要分子判刑关押;但是,一旦开枪就会造成许多无辜者的当场死亡,无论是杀人者与被杀者,都会陷入复仇与被复仇的极端恐怖之中。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是我的前辈,并且大部分人都为”六四事件”付出过牺牲和代价。20年过去了,我不得不说一句丧气话,也许我们这些人很难看到中国大陆像台湾、像苏联那样成功实现政治转型。假如这个政府在某一天突然垮台了,推翻这个政府的肯定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社会合力的结果,特别是政府内部分脏不均、动转失灵的结果。像这样的突然转变甚至于暴力革命,带给整个社会的并不是根本解决的福音,反而很有可能是更大的灾难。1911年的辛亥革命如此,1949年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也是如此。

中共当局现在虽然不愿意开放权力,不允许结社自由和言论出版自由,不承认农民的土地产权,像毛泽东时代动不动就置人于死地的镇压反革命,已经不再是社会常态。我本人被中国艺术研究院无理解聘仍然发给基本工资就是一个例证。我虽然觉得很不公正,但是并没有被逼到绝路上去。我的申请仲裁、提起诉讼也一直是在法律框架里面进行的。假如我采取非常刚性的激烈态度,被逼到绝路的不是相对强势的当权者,而是相对弱势的我自己。我一家人马上就会面临生存问题,我也就没有条件再写作文章和思考问题了。我觉得自己的社会价值就是通过自我约束和自我健全来展示一种以人权保障为最高目标的理性的、韧性的公民不服从,进而与更多的同道者结合成一种公共性和建设性的健康力量,为今后的社会铺垫出一种非暴力的可持续的路径选择。至于我自己能不能够享受到宪政民主制度下的人权保障,已经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刘再复式的告别革命是在替政府说话,是在背叛民众。这依然是敌对思想的另一种表现。这种观点的前提是政府与民众之间没有共存双赢的社会空间。事实不是这样的,改革开放虽然放大了贫富不均,最穷的底层农民毕竟也决定性地解决了温饱问题。暴力革命作为一种选项,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阻止得了的。但是我坚持认为,陈独秀式的抄近路式的根本解决,从根本上就是完全不能成立的伪命题,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进步必须是一步一步的点滴改良和韧性抗争的结果。非暴力的社会转型和宪政民主,是更加可取也更加文明的另一种选项。

关于刘自立所说的没有结社自由就很难形成改变社会的有效力量,我的意见是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不能组成正式的法人社团和反对党派,并不意味着没有建构相对松散的社会共同体的社会空间。只要有足够多的个人形成足够健康和足够坚韧的价值认同,一旦条件允许,各种各样的社团实体和政党实体马上就会涌现出来。就目前来讲,从自己做起,从胡适当年所提倡的既要严格自律又要承担责任的”健全的个人主义”做起,才是社会改良的根本所在。

2009年5月10日深夜于北京家中。

刘  柠:从东亚视角看五四运动发生机制中的国际背景

美国华裔学者、《五四运动史》作者周策纵先生尝言:“在中国近代史上,再没有哪个主要事件像五四运动那样引起各种争论,被如此广泛地讨论,可对它的研究却又是如此贫乏不足的了。”90年来,关于五四运动背景与成因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以90周年今年的情况而论,近半年来,各种检讨、反思文章源源不断,5月4日前后达到高潮。大众媒体纷纷发挥自身优势,充分动员学界资源,动辄以数版、十数版的超大篇幅,或特刊、专辑的形式大做特做。反正一个月以后的那个更加敏感的纪念日横竖是连碰都不能碰的,有的媒体干脆拿“五四”说“六四”的事,从一些媒体所操作的内容来看,多少能看出这种无奈及其背后心照不宣的良苦用心来。

就笔者有限的扫描而言,印象深刻、令人耳目一新者,是四川民间思想家王康先生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上的演讲《世界图景中的“五四”》,他认为:“五四运动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引起的全球范围内的刺激反应式的,在东方、在中国、在北京所产生的一个突发事件。这个突发事件却神奇地成为了中国现代史的起点,甚至中国精神的元年”;“五四是被选择的,是被影响和被刺激的。五四的那些先驱们,能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小。极端地说,演员在中国,剧本和导演都在国外。”王先生特别强调了一战的作用,“一战为二战洗好了牌”。

王先生的一番宏论,刺激了笔者的思考,使我把视线聚焦到中国的周边,东亚的朝鲜半岛和日本。从大背景上来说,1918年,历时4年之久的一战结束。旨在以欧洲为中心的三十来个国家间进行战后处理,重建“国际新秩序”,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国会演说时提出了十四点和平主张(即后来巴黎和会上的十四条原则),其目的是建立并操控国际联盟,以期长远地称雄世界。十四条原则中最主要的一条,是民族自决原则,这在当时被看成是弱小民族可不受大国干涉而实行本民族自决、自治、自立的国际保障,自然受到渴望从战败的德国手中收回山东权益的中国及当时已沦为日本殖民地的韩国的拥护和期待,乃至五四运动中,北京学生游行到东郊民巷的美驻华使馆前时,甚至喊出了“威大总统万岁”的口号。

但是,巴黎和会上,一心维护国联“大局”的“威大总统”没能为中、韩的利益主持公道,力挽狂澜,而是怀柔日本,结果本着所谓“民族自决原则不适用非欧洲国家”的机会主义解释,大国之间达成秘密分赃协定,中、韩空欢喜一场。客观上,构成了后来一直绵延到二战后的中、韩、印、埃(及)等亚非国家民族独立运动的导火索。

对五四运动,历来有广义与狭义两说。如果把五四运动暂时从广义的新文化运动的景深中拉回到“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一干人,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在北京的大街之上,摇旗呐喊的那个五四运动”(即唐德刚所谓的狭义五四)的话,我们无法忘记,先于“五四”的,是韩国的“三一独立运动”,而这两者之间,是有着某种延续关系的(并不仅仅指时间的前后)。

1910年日韩合并,朝鲜民族被日本强行同化,在学校要说日本语,所谓“创氏改名”运动,连祖先的姓氏都要废掉,日本的殖民统治,深深伤害了韩国人的民族尊严,从被置为“保护国”的那一天起,民族独立的潜流便在暗中悄然汇集、聚变。就像中国的五四运动一样,运动的爆发在国内,而起爆剂则来自日本,东京成了策源地。

威尔逊的十四点主张发表后,旅日朝鲜人留学生深受鼓舞。1919年2月28日,早稻田大学学生李光洙等人召集6000名留日学生,在位于东京神田的YMCA会馆集会,通过了一份独立运动宣言。这个后来被称为《二八宣言》的文本,与其后三一运动中的《独立宣言》相比,完全是一篇战斗檄文,从结尾处“我们的要求如不被接受,定将血战到底”的表达来看,独立运动分子们最初的姿态可谓高调而强硬。

运动的直接起因是大韩帝国初代皇帝高宗的驾崩。围绕高宗死因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出于对殖民者的集体仇恨,日本毒杀说不胫而走,广为流传,对运动土壤的酿造起了“酵母”的作用。民族悲情、独立愿景加上对被看成是国家主权象征的君主之死的哀悼,革命的机运“成熟”了:从代表基督教、佛教和天道教的宗教领袖中产生33名“民族代表”,正式签署《独立宣言》,密谋在1919年3月1日,趁高宗葬礼(3月3日)之机起事。

后来在3月1日游行时,由示威人群集体宣读的《独立宣言》文本,已没了初稿中的火药味,可以说是一个主张非暴力的文本;而“非暴力”,正是运动组织者们考虑、决定的运动三原则之一(其他两原则为“大众化”和“一元化”)。事实证明,非暴力原则至少在运动初期是被恪守的,这也是运动之所以能坐大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一点与后来中国五四运动中,学生中的激进分子一上来便有火烧赵家楼的一幕有相当的“温差”。

这场发轫于汉城塔谷公园的、以民族独立为诉求的集会游行,迅速在朝鲜半岛全土蔓延,历时3个月,共发生1524场游行示威,逾200万以上国民参与,占全国人口的一成。尽管运动最终还是遭到日本殖民当局的残酷镇压,但却在民间播下了独立的火种,不啻为一波深刻的思想启蒙。而更重要的,是运动的动员、组织形态,可以说从一开始便凸显出某种颇为成熟的现代社会民主化运动的特征:学生组织与宗教团体的有效互动。从信息的秘密传播到实际动员,都依赖遍布全国的教会网络。而且,各种不同的宗教之间没有歧视、成见与政治上的樊篱。崔南善起草的《独立宣言》定稿后,3月1日起事前,已于2月27日前在天道教直营的印刷所印制了2.1万份,并通过天道教和基督教的组织网络把宣言文本和太极旗配发至朝鲜半岛的13个城市。这令人联想到半个多世纪以后,基督教会在当代韩国民主化运动中所起的作用。正是这种特征的生成与充分彰显,使“三一独立运动”始于学生运动,但却超越了学生运动,成为一场真正深入人心的“大众化”社运。

独立运动被镇压后,吕运亨、李光洙等领导人逃亡中国,在上海成立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继续作为民族独立的象征而存在并发挥实际机能,事实上,也成为现代韩国法统的起点。在《大韩民国宪法》前言中,开宗明义,有国民“继承在三一运动中建立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法统”之表述。韩国历史教科书更以超大篇幅高度评价“三一独立运动”在民族独立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过程中的作用、意义。

三一运动的消息传到中国,极大刺激了中国的知识人。五四一代中,最先注意到三一运动并意识到其在独立、救亡等政治议程上与中国具有同构性的是李大钊、陈独秀和傅斯年。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呼吁:“看看朝鲜人,我们在做什么?”一方面从韩国的悲剧中认识到日本的危险:韩国的今天也许就是中国的明天;另一方面,也从朝鲜人的奋起中感到某种振奋和希望。从这个意义上说,借用王康先生的表述,在以陈为代表的当时中国知识精英们的头脑中,五四运动即使不是“被选择的”,也确确实实是“被刺激的”结果。

当然,这种刺激不仅来自被奴役的韩国,也来自奴役者日本。而且,这种刺激,既有负面的一面,也有正面的一面。当时的日本,正处于“大正民主”(Taisho Democracy)时代,其总体特征是对内民主主义,对外帝国主义。后者给韩国、中国以负面的刺激,客观上构成了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反作用动力;而前者则相反。

日本国内不是没有对苦难却奋斗着的中、朝的同情力量。被称为“大正民主之父”的杰出政治学者、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曾当过袁世凯长子袁克定的“太傅”的吉野作造(Sakuzo Yoshino,1878-1933)就是其中之一。吉野是基督徒教授,担任过东大YMCA理事长,与中国、韩国留学生多有接触,常常从学费等生活层面上关照亚洲留学生。作为彻底的民主主义思想家,吉野真正做到了站在韩、中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考察从“三一”到“五四”及其背后的发生机制,公然批判日本的侵略政策,敦促日人的反省。

在三一运动刚刚发生后,吉野在发表于《中央公论》的一篇论文中写道:“无论是(日本)国民的哪一个部分,都无从找到自我反省。大体发生针对自己的反对运动时,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必须先要有自我反省意识。”而关于五四运动,对屡屡为日本政府所指责的中国社会的“反日”倾向问题,他在《东方时论》中为中国辩护道:“其(中国)所排斥的日本,实际上是侵略的日本”;“须承认,今日之日本,具有和平的日本和侵略的日本的两面性”。如此振聋发聩的、清醒的声音,居然出于那个时代的日本知识人之口,不仅是对中、韩民族独立运动莫大的理解、支持,另一方面,也足见日本的“对内民主主义”并不完全是“虚伪”的,其民主主义思想的基础,在战前就存在。

不仅从理论上、舆论上支持,从行动上也提供帮助。李大钊是吉野在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任教时的弟子,师生间一直保持着互赠各自编写的刊物的习惯。五四运动翌年,吉野通过时任北大教授的李邀请北京学生社团成员赴日;而对三一运动领导人之一的吕运亨,吉野也在东京与之多有过从,评价其为“值得尊敬的人物”。

从“三一”,到“五四”,虽然中、韩共同的对象都是日本,但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反日”运动,而是有着更深刻的“国际大气候”和各自紧迫的“国内小气候”。而除了一战、巴黎和会、国联等大背景外,中、日、韩东亚三国相互间的倾轧、影响、激励、互动的连锁效应也不容忽视。

“2009•北京•六四民主运动研讨会”简报

(附件一:研讨会照片)

2009年5月10日,“2009•北京•六四民主运动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徐友渔、莫之许、崔卫平、郝建、徐晓、周舵、梁晓燕、秦晖、郭于华、李海、刘自立、钱理群、滕彪、田晓青、王俊秀、许医农、殷玉生、张博树、张耀杰参加了会议。

这天正好也是母亲节,会上全体与会者起立,向六四事件中失去孩子的天安门母亲致敬;并静默3分钟,向六四遇难者志哀。

研讨会涉及了丰富的议题,包括1989年六四事件真相、它的后果和意义、六四之后的社会形势、中国民主进程及前景等。

第一个发言的钱理群教授深情地说,他来参加这个会议有两个动因。一是出于教师的良知,20年前,许多学生为中国民主事业献出了生命,他作为教师,未能保护他们,一直心怀内疚,因为保护受难学生是教师的天职,也是北大的传统。90年前的“五四”,当学生被捕,挺身营救的就是蔡元培校长。学生牺牲而不能保护,已经欠了一笔债;学生蒙冤至今不得昭雪,如果再不说话,就是愧为人师。其次,是出于学者的良知。政治家可以不为六四平反,而学者却必须将六四写入历史,进行学理的讨论与研究。

周舵讲了他在1989年从4月中旬到6月4日的经历,其中包含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重要事件的细节,这引起与会者的兴趣和各自的回忆,并引发了关于“拒绝遗忘还是保持集体沉默”的热烈发言。

徐晓回顾了自己从上世纪70年代起就参与民主运动的经历,并向大家发问:“作为个人,我们可以做到拒绝遗忘,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延续记忆;但是,面对一个看起来日益强大、甚至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政权,面对一个以实用主义、犬儒主义为主流的社会,我们能够在什么意义上坚持与坚守对抗的姿态?”

崔卫平认为,“这么长时间,我们对于六四集体保持沉默,实际上参与了隐瞒这桩罪行,这使得我们每个人,对于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一定的责任。”她还问:“在六四20周年之际,我愿意向周围所有朋友提出这样的问题:二十年来的沉默和隐瞒,给我们社会带来的影响是什么?给我们民族的精神和道德带来怎样的损害?而我们自己在工作、生活中所受的损失又是什么?我们还打算继续沉默吗?”

莫之许说,20年来抵抗遗忘的斗争获得了显著成果,这既来自于市场化、全球化的社会进程,还来自于互联望网的恩惠。这一胜利的成果已然进入了新一代的生活,当他们遇到权力的暴虐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将之与20年前的悲剧联系起来。从而,六四日渐成为当下反对垄断权力,反对专制政体的精神资源、象征符号和认同基础,通过这一纽带,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追求自由民主之路。

李海谈到了六四如何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在六四之后生活、工作受到了直接影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感到现在需要考虑如何降低这种影响,回到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轨道。

 

刘自立从历史纵深的维度,以“启蒙、秩序和反革命”为题,从思想文化角度解读从五四到六四的重大变化和事件:“从五四开始的国家主义和个体主义争夺话语权,转变成为人民革命;废黜传统的文化虚无主义,又转型为红色革命文化,继而消灭一切文化;1949年代表民主转变成为独裁极权;1966年文革代表极权主义人民运动和极权主义国家统治的结合;改革之1978年,代表极权主义取消革命。后六四政权,以建立中国价值,对抗普世价值。”

张耀杰论文的题目是“根本解决与点滴改良”,对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胡适的渐进改良主张与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鲁迅、周作人、李大钊等人的激进革命态度,认为六四时“假如绝食学生及时撤退的话,既给当局提供了考虑其它选项的余地,也可以消解开枪镇压的理由和借口。”并建议现在“维权人士也应该提出‘刚性抗争’和‘韧性抗争’的概念”。

秦晖在发言中将六四与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运动在运动模式、结果等方面做了比较。他认为六四民主运动发生在一个组织资源极度贫乏、政府与民众极度缺乏互信、互动关系的社会中,但中国的学生、市民和知识分子组织较快,诉求和行动都十分理性、和平,干得不错。针对六四镇压产生了中国经济大发展的说法,他从历史学者的角度出发,认为不能从一次事件就总结出历史规律,他指出,六四镇压与经济发展只有时间的先后关系,而很难证明它们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

研讨会多篇论文指出,六四天安门事件是当代中国史的一个分水岭,六四带来一个视野是质疑中共统治的合法性。田晓青提出,六四之前的合法性虽然不是建立在民意的自由表达之上,但有一种借助于革命权威的合法性:自称争取自由民主,反抗反动派的压迫和不义;由宣传造成的想象——人民政府为人民,人民当家作主,专人民的敌人的政;以及实行改革得到拥护产生的合法性。但六四的暴力却是纯然非法的,取消了有关合法性的想象,自此,权力之依托从合法性转向有效性(去意识形态化):暴力之有效性和利益之有效性。改革之道义(政治)目标被取消,党也从意识形态集团转变为利益集团。

徐友渔宣读论文时指出,六四开枪性质严重,意义深远,旧有的意识形态源远流长、精致牢固,如果没有六四的鲜血,人们并不容易挣脱;支撑1989年学生运动的精神资源,相当一部分是出自于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一个学生运动领袖面临即将到来的残暴镇压时说,要用鲜血来唤起中国人民的觉醒,此话不幸而言中。六四事件没有改变中国的政治体制,但它为中国政治体制的改变昭示了紧迫性,并准备了思想条件。

六四之后社会形势的变化发展以及对于现状的认识和分析,是与会者讨论比较集中的话题。殷玉生认为,六四之后,政府的意识形态基本失效,统治靠武力支持下的经济高速发展,这掩盖了几乎所有的矛盾,但从发展中权贵获益多,底层民众获益少,当民众的觉悟和要求提高时,反抗的成本会降低,而一旦出现经济危机,将引发社会动荡进而引发政治转型。王俊秀说,六四以后中国的变化有两点,第一,20年来形成了一个畸形改革的“中国模式”,经济上表现为低人权福利保障的出口发展战略,形成了一个资本与权贵结合的新垄断阶层;第二是2003年以后兴起了公民维权运动,《零八宪章》是公民维权运动的进一步发展。

梁晓燕谈到了“八九”一代年轻人和今天的年轻人思想、精神状态的差别,她曾经请几个年轻人看卡玛拍的《天安门》,他们对于“八九”一代年轻人眼神中透露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眼神,感到十分陌生和吃惊。今天年轻人遭受现实生存压力,生活、思想空间受到极度挤压,精神状态呈现荒芜景象。不过,在这种大的冷漠气氛中也出现了某种希望,这就是近几年大量志愿者的出现,他们身上体现的承担责任和献身的精神,与“八九”精神有某种程度的相接。

维权律师滕彪指出,现在的维权运动是建立在八九民主运动的基础上的,80年代民主运动采取当时的形式,是与那时的政治环境相联系的,而现在的维权运动主要通过个案参与、网络媒体、民间联合等方式,推进人权、法治,从而推动政治体制转型。通过维权抗争的人会越来越多,因为受到侵权的人越来越多,从根本上说是因为极权-后极权体制与人性是敌对的。在互联网时代,维权的方式更多元化。从瓮安事件、杨佳案到三鹿奶粉事件可以看出,现存统治的基础正在逐步丧失,公民社会力量在渐渐成长,政治转型形一定会发生。

郭于华指出,想要结束历史悲剧,惟有真实、彻底地记住历史——真实的民主运动。惟有历史的真相是“狼奶”的解毒剂,而在这方面我们依旧任重道远。郭于华还指出,当下抗争的空间是在抗争过程中撑开的;抗争能力是在抗争实践中产生出来的。不能指望统治集团自动地放权,或释放空间。

郝建的发言题目为“从六四民主运动看中国执政者与百姓的受迫害妄想心态”,他试图借用心理学中的“受迫害妄想症”(Persecution paranoia)来分析这种心理状态对中国政治生活的影响,分析走出这种负面心理状态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从六四前后中国执政者的种种言行来看,他们中的主要决策者存在着夸大威胁、有偏见地选择证据从而走向偏执反应的情况。受迫害妄想心态在中国百姓中也有表现,而在六四之后,过分夸大执政者的能力,过分夸大执政者的非理性状况成为中国百姓的普遍心理氛围。

张博树在其论文中指出:“六四的血腥结局,显然与当时的中共最高决策者的‘敌对思维’逻辑直接有关。在这个逻辑中,真正的爱国者变成了‘颠覆者’。20年后的今天,党专制的体制已经发生深刻的衰变,‘敌对思维’逻辑对当政者来说已经彻底转化为抗拒宪政民主、抗拒人类普世文明、维护党专制体制的手段。然而,这些年的一个重大变化是,中国民间民主力量已经开始挣脱原来束缚自己的‘敌对思维’传统,我们一方面主张现存体制是没有出路的,它最终将被真正的宪政民主制度所取代;另一方面,我们不把当政者视为‘敌人’,而是人们顺应历史大势,成为改革的促进者而不再是阻碍者。这是一个更高的道德基点,体现了完全不同的政治思维和政治文化。”

在会议自由讨论的环节中,针对“以流血换取稳定”的说法以及六四镇压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大家展开了认真严肃的讨论。对于这些为开枪镇压辩护的说法,与会者不予认同,认为这样的逻辑是拿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经济发展,实际上目前中国社会严重贫富不均,充满各种危机。围绕“敌对思维”的提法,研讨会进一步展开了有关民间社会与政府之间关系的讨论。

附件二:研讨会论文选登

1、钱理群:“一个未完成的历史任务”

2、张博树:“论敌对思维–为纪念六四天安门事件20周年而作”

3、徐友渔:“从1989到2009——中国20年思想演进”

4、张耀杰:“根本解决与点滴改良”

5、崔卫平:“为什么要谈六四”

崔卫平:为什么要谈“六.四”?

下面是我十年前写给朋友的信。我与对方在交换意见——这么长时间,我们对于“六?四”集体保持沉默,实际上是参与了隐瞒这桩罪行。如此做法已经使得我们每个人,对于这件事情有了一定的责任。

这种沉默带来的后果是无法计算的。我们在这件事情上绕着走,意味着在其他事情上,也同样采取了绕着走的态度。因此,如何来估量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言说和各项成果呢?我们如何向他人说明——我们的头脑是忠直的、我们的语言是忠诚的,因而是值得信任的?

在“六?四”二十周年之际,我愿意公布这封信,向周围所有朋友提出这样的问题:二十年来的沉默和隐瞒,给我们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是什么?给我们民族的精神和道德带来怎样的损害?而我们自己在工作、生活中所受的损失又是什么?我们还打算继续沉默吗?

如果再过十年,情况还是这样,那么“六?四”就不是少数人作恶,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参与的一桩恶行,变成我们所有人的羞愧和耻辱。尤其是我们民族各行各业的精英们,对这件事情应该首先负起责任。让良知发出声音,才是我们民族道德重建、社会重建的起点。

(2009年5月9日)

ZY你好:

……

整整十年了,我们几乎所有的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在各种场合甚至私人场合人们都不谈论这件事(我本人也一样),当然这其中有许多必然的理由。至少人们这样认为:不谈这件事,正是为了做其他的事情,而其他那些事情也是有意义的。情况的确是这样。这些年来,我们的思想界文化界向前发展了许多,如果偶尔回顾八十年代的情况,那么更能够感受得出,今天人们的头脑更加开阔,思路更为清晰,资源更为丰富,所做出的成果也更多更扎实。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将如何继续下去?通过什么样的依据表明,我们那些写在字面上的东西具有一种真实的意义?如果我们所说的所写的,没有任何一种行为来与之相关联相比照,怎么对自己所做的工作做出恰当的评价,尤其是当我们的生活中隐藏着如此一个巨大的秘密?

时间长了,这个巨大的秘密甚至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人们都在回避它,绕着它走,尽量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但有了这样一种经验和习惯,是不是我们在别的地方也在绕着走,回避真正的问题?因为我们放弃在这个问题上坚持,那么同时我们也放弃了其它许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到底失去了多少本来应该拥有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我们的头脑是否真的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由和开放?我们的语言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忠直和实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宣布说一种观念真的是我们自己的观点?

这个秘密实际上象一种毒素一样毒化着我们身处其中的周围的空气,影响我们全部的生活和精神。当我们选择阻力最小的那些方面释放自己的能量时,实际上我们都被迫参与了隐瞒真相,被迫和某种东西“保持一致”,参与那种权力游戏。如果说十年前那桩流血的罪行不是我们造成的,但十年来我们对此不置一词(尽管有太多可以解释的理由)已经使得我们对这件事负有了某种责任。正象对待那些受难者家属和受害人本人,夺走他们的亲人和伤害他们的是另外一些人,但这些人目前仍然处于某种隔离状态,我们看不见他(她)们的面孔和听不见他(她)们的声音,对此我们是否也要承担一点点?

容许自己的生活中存在这样的虚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使得我们在伦理上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甚至不伦不类,在这件事情上放弃评说的界限(哪怕是暂时的)使得我们也放弃了在许多其他事情上评说的界限,或者将这些界限弄得十分含混。如此我们作为一个人基本立足点的那些方面便显得有些可疑,我们生存的底线已经受到攻击和发生动摇,我们自身的尊严已经面临严重的挑战。

十年来被迫的沉默实际上是有些屈辱的,我们的生活和精神都带有这种屈辱的印记,不是说我们不能忍辱负重,但时间太长了,这种屈辱应该有个限度,因为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超过这个限度将使一切变得面目全非,真假莫辩,乃至将我们的精神和生活驱逐至一种十分虚无的境地。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目前已经面临着这样的危险。我们何以再往前跨出一小步?做出某种真正意义上的建构而不只是提及某些东西?简言之,即整整十年我们对“六?四”这件事不去谈论是有足够理由的,但事到如今,再如此继续下去就变得没有理由了。我们得为十年以来我们已经背负上的东西承担责任,为我们自己的生活免遭虚无的伤害承担责任。

陀思妥也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见《罪与罚》)后来终于发现,如果他不说出那件事,对亲人和朋友他就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他不能倾吐衷肠,那么他所说的一切都只能是谎言和掩盖。我们虽然不象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自己的手上也沾有血迹,但十年的沉默累积起来的东西使得我们也到了必须要谈谈这件事的时刻了,否则我们不能挽回自己的生活及其尊严,更何谈精神上的自由和创造!

当然不只是仅仅从我们自身出发。我们只要稍稍看一下周围的现实,看看报纸及各种媒体上登载的大大小小的可以说是遍地的暴力,就不能不联想到,所有这些暴力直接间接地以各种方式和那件巨大的暴力有着某种联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甚至用人们一般所说,在这片土地的“心脏”,曾经发生过那样肆无忌惮的暴力,对于无辜的青年以及广大人民的信念和要求那样粗暴的践踏,并且迄今都没有做出正当的评价,竟然允许那些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使暴力的人逍遥法外,甚至继续作威作福,这实际上等于在全社会的范围之内鼓励犯罪和暴力行为。

对于那样一个巨大的暴力不去修正和限制,怎么能阻遏这之后随时随地发生的那些较小的暴力?实在难以计算,有多少人是这十年以来骤增的暴力犯罪的牺牲品?同样也难以衡量,不得不目睹和忍受周围众多的暴力的人们,如何逐渐丧失了对于生活本来拥有的信心和原则,陷入某种麻木和冷漠当中,以及感受到自己的安全也是处于不堪一击当中?有谁能够保证,类似的可怕的暴力肯定不会在某个时刻降临到他自己头上?

哈维尔曾经具有远见地指出某种延误所造成的难以想象的后果,因为长期压抑不能释放形成的难以支付的超额负担,因为人们的头脑和精神长期倾斜引起的怨恨、愤懑以及互相仇视、敌视,包括急于要寻找一个报复对象。整整十年了(其实远远不止十年),我们的生活到底滑出多远?我们失去了多少本来可以抓住或挽回的机遇?甚至我们是否还能够找回一些基本的起点,区分一些基本的界限,把搅混多年的浊水加以澄清?为此我们得花上多少年力气?看看周围,很容易感受得到人们因长期的羞辱产生的种种消极、负面、压抑的情绪,但往往是这些情绪找不到恰当的输出对象,人们为另外一些事情轻易地大光其火,该说出的那件事或通往所有这些事情根部的那件事始终不能说出来,我们为此付出的时间和代价都已经足够了。

我本人从来未敢忘怀这样的看法,知识分子所做的工作,首先是文明和创造的事业,是为人类精神文明的大厦(自由精神的集中体现)添砖加瓦,当然这项事业需要很多前提,甚至需要许多他人的工作做为铺垫。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太有理由把眼光仅仅限制在自己所从事的专业范围之内,在其中有长足的进步和发展。但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并不具有一个良好的文明的环境来适宜自由精神的创造和真正意义上文化的发展,尤其是当这种环境到了阻碍精神文化进一步发展的地步,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得为清理和建设这个环境承担一部分责任。本性上人人都想坐享其成,但眼下坐享其成已经成为完全不可能。我们理想中的东西来得太晚了,它从来而且今后也不会从天而降。要么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时时忍受精神和灵魂上的被削弱、被剜却,直至一天天萎缩和最终瘫痪,要么挺起胸膛来说出真话,摆脱屈辱,重新找回自己做人的尊严,创造一个文明的和适于文明发展的环境。

以上考虑当否,请指正。

卫平

1999年5月18日

徐友渔:从1989到2009——中国20年思想演进

1989年发生的震惊中外的六四事件是当代中国历史和政治的分水岭,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思想的分水岭。六四事件没有改变中国的政治制度,但它为中国政治制度的改变准备了思想条件,它是政治制度根本改变的起点。

以“人民民主专政”相标榜的中国政治制度的反人民、反人性,与人类文明格格不入的本性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所谓“土改”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以及“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中已经暴露得相当充分,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了顶峰,但是,中华民族是一个习惯于长期忍受专制和苦难的民族,再加上执政党制造的意识形态神话形成了控制思想的天罗地网,长期以来,除了像林昭这样的先知先觉,很少有人在制度层面上深刻反思,认识到需要作根本改变。六四事件使事情发生了变化,刺刀、枪弹和鲜血酿成的惨剧惊醒和教育了人民,其作用远远胜过一场启蒙运动、一百个启蒙思想家和一万本启蒙著作的教导。

中国要摆脱专制主义和极权主义的统治,需要深刻的变革,而社会和政治变革需要以思想变革为先导。思想水平的关键在于以下三方面:一、对执政党政治合法性的认识;二、对人类政治文明和普世价值的认识;三、对追求的目标和达致目标方法的认识。除了思想认识水平,还要有抗争的勇气。我们看到,不论是思想认识还是抗争勇气,1989年都是标志性的新起点,而这20年则见证了艰苦的探索和长足的进步。

六四使中共彻底丧失合法性

经历了6月3日、4日屠杀之夜,人们在谈到流血开始时刻的情况时不约而同有这样的回忆和感受:“士兵端起枪准备射击,这是我们预先已经想到的,他们一定会警告和镇压,他们会发射橡皮子弹,我准备着遭受剧烈疼痛。枪响之后,我们中间还有人继续谈笑,但突然发现身边有人倒下,再也站立不起来,有人腿断了,有人肚皮上穿了个洞,这时人们突然大叫:‘妈呀,是真子弹!’”

以上情况说明,人们预料到了镇压,但完全没有预料到屠杀;人们对政府有批评和抗议,但决没有把政府当成死敌。也许可以作这样的比喻:人们把当政者看作顽固、专横,习惯于包办一切的大家长,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家长要杀自己的儿孙。一家人的幻觉瞬间灰飞烟灭,既然政府把人民当敌人,人民也只能把政府当敌人。

六四镇压者手握重兵,但毫无历史感。他们没有想到,以天安门为中心,以大学生为主体的学生运动,自五四以来几乎具有天然的、不证自明的合法性,具有“爱国、民主”的性质,镇压学生除了被视为国民公敌,落得“反动分子”的骂名,不会有别的下场。他们甚至不想一想,仅仅在13年前,同样在天安门广场,被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骂为“万恶的四人帮”也使用残忍无耻的手段镇压了一场性质相似的群众运动,而这一次的血腥程度是前一次无法比的。

六四时期的实际最高当权者的政治合法性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他们文革期间受害和或多或少抗拒的经历,他们充分地,甚至夸大地宣传利用这笔政治资本,把自己的复出和“结束法西斯专制”、“中国人民的第二次解放”的口号联系在一起,但六四的屠杀证明他们和“四人帮”没有区别,如果有,那就是他们敢做“四人帮”没有做过的事:在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北京的时刻,使用国防军大开杀戒!

姑且不谈学生诉求的合宪性,不谈全民的同情和支持,就算学生有错,也不构成屠杀的理由。屠杀平民,天理不容,仅此一举,统治者的合法性尽失,其继位者除非平反昭雪——就像国民党对待台湾“2.28事件”一样,否则不可能得到合法性。

意识形态神话是被枪声粉碎的

为了说明六四开枪性质严重,意义深远,我要说,旧有的意识形态源远流长、精致牢固,如果没有六四的鲜血,人们并不容易挣脱;为了证明旧意识形态不易为人觉察的渗透力,我要大胆说出一定会引起争议的我在1989年的观察和判断:其实,支撑1989年学生运动的精神资源,相当一部分是出自于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的效力毁灭于它自己的屠杀行动中。

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冲出校门,走上大街和广场游行示威,其性质和后果之严重,学生并非不知道,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几十年一贯地在校园内宣传灌输的“五四”和“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的种种说法则是学生精神上的动力,使他们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行为的合法性与正义性,对运动与“爱国、民主”价值维度的天然联系深信不疑。

作为革命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深谙占据民族历史资源之道,它把“五四”和“一二九”两场学生运动纳入自己的意识形态体系,它对这种资源具有双面刃作用估计不足。事实上,“八九民运”期间学生始终把自己当成“五四”和“一二九”精神的真正传人,在此期间,我多次直接听到和间接听说,一些中共官员,当年学运的参加者积极地向学生传授经验,双方在精神上的共鸣是非常自然的。另外还应该提到,在运动的大部分时间内,当局出于意识形态惯性,也一直抽象地肯定学生的“爱国热情”,这无疑使学生感到自己的行动是在秉承而不是反叛中国近现代革命的正统,直到枪响,他们才对当局的突然翻脸感到震惊。

六四镇压之后,当局炮制了一幅“自由化知识分子”指使学生的“黑手”路线图:方励之—方励之夫人李淑娴—学生领袖王丹—普通学生,且不说这幅图画的牵强附会,就算有这么一条黑线,在加上承认当时整个知识界的思想氛围对学生有影响,也不能解释成千上万经过政治审查进入大学并接受政治教育的学生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我清楚记得,1989年5月下旬我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曾劝告在那里静坐示威的北京钢铁学院的学生返校,说军队即将进城,镇压就要来临。其中两个博士研究生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地说:“人民的军队,怎么会镇压我们?”学生的天真、虔诚,使我感慨至今。

学生如此,一般民众也如此。北京市民在拦截军车,阻止戒严部队进城时,给士兵们送食送水,俨然是在慰劳子弟兵,部队开枪,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吃惊和痛心,然后才是愤怒。

1989年天安门事件中,一个学生运动领袖面临即将到来的残暴镇压时说,要用鲜血来唤起中国人民的觉醒,此话不幸而言中。以这样的方式和代价来获得对于中国历史和政治现实的认识,殊为不幸,但善良的中国人不经历这样残酷的打击不会猛醒。

从民主到人权和宪政

1989年学生运动的核心诉求是民主,并带有浓烈的体制内弄清是非的色彩,这可以从学生们在4月18日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提出的7条请愿中看出来。其中第一条是要公正评价胡耀邦,第二条是要否定“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自由化”运动,第三条是要公布领导人及其子女的财产,第四条要求开放报禁,制定新闻法,第五条要求增加教育经费,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第六条要求取消北京市制定的限制游行的规定,第七条要求公开报道学生的活动。

这与20年之后关于人权和宪政的诉求形成清晰的对照。可以说,《零八宪章》就集中表达了对于人权和宪政的诉求。

从根本上说,民主和人权都是世界各国人民长期追求的人类普世价值,但在中国具体情况中,民主则更为主流意识形态所熟悉。中国共产党不论从自身的组织原则还是从实际施政手段上说,都与民主格格不入,但它在口头上却接过了五四的“民主”,而且在与国民党争夺政权的斗争中充分地、成功地利用了“要民主”这个口号。

对于当政者而言,“人权”相对于“民主”是更为异质和敏感的概念,对于争取民主的中国人来说,是更为大胆的、更进一步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包遵信在其回忆录《六四的内情——未完成的涅磐》中描写的场景:1989年1月28日,一群知识分子在北京都乐书屋聚会,方励之到会提出要争取人权,接着是全场鸦雀无声,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20年之间思想上的明显对比和最大变化是,20年前人们的着力点在文化层面,而现在的着力点是在制度层面。80年代笼罩整个社会的气氛是“文化热”,而居于中心的是“美学热”,其他的热点问题——诸如人道主义主义和异化问题、主体性理论或中西文化的体用论——无不具有形而上学的抽象性,至于轰动一时的政论性电视系列片《河觞》,则更是以文明或文化类型说——所谓的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的对比——来解说中国的现实道路选择问题。这种情况既表现了局限,也折射了无奈。因为话语禁忌,人们不得不把反专制的现实问题转化为批判传统封建文化问题,而局限性则是,知识界还停留于某些“终极关怀”性质问题的探索上,完全没有兴趣和心理准备迎接社会的重大变化,知识界在1989年的缺乏准备——哪怕是思想上、知识上的准备,是非常明显的。

20年之后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因为这20年中国思想的重心有一个重大的转向:从抽象变为实际,从终极关怀变为关注制度安排,知识的重心也有一个重大的转向:从人文精神转向社会科学,从哲学和美学转向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宪政诉求集中体现了当代中国思想对于未来中国建国原则和制度安排的思考,而最近若干年方兴未艾的各种维权活动则说明这20年人权诉求的深化和具体化。

坚持理性和渐进的变革

从1989到2009的20年间,中国人也有一以贯之、坚持不变的东西,这就是非暴力的、理性的、渐进的变革方式。

非暴力抗争是1989年民主运动坚持始终、毫不动摇的原则,认同、提倡和坚守这个原则是那场运动的一大特色,来之并非容易,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以暴易暴是不变的法则,而在民间,以“替天行道”为理由使用暴力的做法也深入人心;对于这一代年轻人,由于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经典著作”的熏染,要摈弃暴力,寻求对话,考虑妥协,是需要头脑和勇气的,“八九”一代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反思和批判正统意识形态的结果。

这20年来,人们对非暴力原则的认识不断明确、深入,经历“八九”洗礼的一代人在协助基层维权活动时宣传并坚持这一原则,并将其与通过司法手段维权结合起来,这对于近年来维权活动的成功和健康发展,对于中国的法制建设,都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八九”之后,中国思想的一大突出转变是告别原有的革命和激进的意识形态,这种变化对于中国走向现代政治文明具有长远意义。但是,在思想的发展中,另一种倾向也在急速地孳生蔓延,这就是犬儒主义的产生和发展。

随着一场大的社会运动、群众运动被镇压和紧接着的清洗,加上威逼之外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出现的发财机会和快速兴起的“下海”潮,许多人很快把心态从悲愤调整为退缩与顺从,更有甚者,一些人在为自己当下生存状态辩护时以进为退,在思想层面、甚至形而上层面鼓吹一种历史观和人生观,似乎与旧有的激进意识形态的彻底决裂就是要排除所有的集体性抗争,还有人以“告别革命”为名提倡“吃饭哲学”即顺民哲学或犬儒主义。

很明显,抛弃激进的革命理念并不等于不要任何变革,坚持理性和渐进的方式不等于无批判无抵抗地认同现状,拒斥整体性哲学不等于不要社会责任。在当局的统治完全依靠谎言和恐惧来维持的情况下,在今日中国的社会生活氛围和道德状况以不讲真话和不追求正义为特征的情况下,经历了“八九”民运和继承“八九”精神的中国人大力提倡一种积极的公民意识、公民道德和公民责任,坚持每个人都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努力改变现状,而不能甘于生活在恐惧和冷漠之中,满足于自我保存和一己私利。

从1989年到2009年,中国的社会面貌和社会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八九”之后上台的当权者的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没有变化,他们没有从“八九”事件中吸取教训,没有从台湾的民主化进程中看到方向,而经历了“八九”民运和继承“八九”精神的中国人没有停止学习、思考和探索,他们日益成熟,用坚毅的心承受黑暗,用思想之光迎接未来。

钱理群:一个未完成的历史任务

时间愈久,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历史意义愈是能够得到彰显。而且其意义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本文所要强调与讨论的是,1989年的这场有学生、工人、市民、知识分子、国家公务人员广泛参与的民主运动,在建国六十年来中国人民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伟大斗争中的意义。

 (一)

我们先要做一个历史的回顾。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它的一个主要诉求,就是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揭露与批判:“在国民党一党统治区域,—–

那里一切讲学、读书、出版、发行的自由,被残酷地摧残。复古成为时髦,思想即是有罪。在所有的学校中,秘密侦探、欺诈迫害、武装威胁、金钱收买的特务作风,盛极一时。教育与学术的尊严,扫地以尽”,“多少年来,中国法西斯派拼命把这种(“一个领袖、一个党、一个主义”的)罪恶的教条灌输给纯洁的青年,一切不接受这种法西斯特制的思想模型的,都是异端,都被认为该杀。拿着枪杆子对着中国人民的脑袋:这就是中国法西斯派的政治与所谓‘文化’”(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1946年5月4日社论《纪念“五四”,贯彻为民主自由的斗争》)。并且有了这样的“庄严承诺”:“对于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信仰、居住、迁徙之自由权,边区过去早已注意保护,今后仍当循此前进”,“人民不仅有集会结社的自由,还有武装自己的权利,我们不怕人民的组织与活动。只怕他们不能积极动员起来”(《解放日报》1941年5月26日的文章《切实保障人民权利》)。可以说,在共产党与国民党争夺知识分子的斗争中,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包括一些中间派的知识分子,最后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共产党高举了以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为核心的民主旗帜;大权在手的国民党也就是因为剥夺了人民、知识分子的自由,终于被人民、知识分子所抛弃。

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在1954年所主持制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里,确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并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居住与迁徙等广泛自由,强调“必须更加发扬人民的民主,扩大我们国家民主制度的规模”,这都是在履行当年的承诺,似乎预示着中国将走向一条“依宪治国”的道路:这也是许多善良的人们和知识分子所期待的。

但以后的历史发展却走了另一条“阶级斗争为纲”的“专政”之路。就我们这里讨论的言论、出版、结社自由问题而言,其中有两个关键性的转折。首先是1955年5月(距离宪法公布不到一年)发动的镇压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以及随后开展的“肃清反革命运动”,这两个运动不仅开了一个剥夺知识分子、普通百姓的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先例,而且提出了“舆论一律”的原则,从而为任意罗织“反革命”罪名,剥夺公民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违反宪法的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而在1956年,又借所谓“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将私营出版社、书店、报刊完全变成国营,实行国家对新闻、出版的全面而严密的控制,这就从根本上淘空了言论、出版自由的经济基础。人们不免要想起中国共产党人当年是怎样为民间出版自由而鼓吹、辩护的:“文明国家决不以其政府出版物为自豪,常以其民间出版事业之兴盛而自豪,常以其民间出版物品质之优良,种数与数量之众多而自豪”,“真正的出版法就是人民自由出版之保障书,其任务在保障民间的出版事业有自由可享,在使民间出版事业为自由的事业,成为人民的自由的机关之一,成为文明的母胎”(《新华日报》1946年2月18日专论:《出版法之修正》)。现在,却要将民间出版事业根本摧毁,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共产党掌握了国家权力,就需要国家垄断,而不要人民自由了。而这样的垄断,对言论、出版、结社自由就是致命的。

这样的违背承诺,违反宪法,在1957年的鸣放中就自然成了众矢之的。批评者尖锐地指出:“宪法有的被彻底破坏,有的有名无实,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自由事实都没有得到保证”,提出“要向三个主义(按:指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索还被它蹂躏的新闻自由”,“应该喊出‘民主办社’、‘民主办报’的口号来,使中国出现更多的非党的报纸和通讯社,出现更多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或民营的报纸和通讯社”,而打破党和国家垄断,办“同人出版社,报纸,刊物”更成为普遍的要求,南京的几位作家并且已经行动起来,筹办同人刊物《探索者文学月刊》,还发表《启事》,公开发表自己的文学主张和办刊方针。(参看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在大学校园的民主运动中,学生除自出壁报,自办刊物外,还试图建立学生自治组织,像北京大学的《广场》,就不仅宣布自己是一个“同人刊物”,提出“舆论自由”,“取消出版检查制度”,“确保言者无罪”等要求,还提出要“使自己的社团成为当前群众运动的核心”,“成为长久性的组织”,并“通过各种形式扩大影响”,直到“校外”去的设想;因此,我曾经指出:“这是建国以后第一次由青年学生发动的民间自觉的政治参与“(参看钱理群:《拒绝遗忘:“1957年学”研究笔记。1957年燕园的三个学生刊物》)这正是“六四”的先声:由此而开启了建国后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伟大斗争。

而这样的斗争,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残酷的镇压,所有提出“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要求的知识分子,以至同情者,无一例外地都被打成“右派”。同时开展了对所谓“资产阶级新闻路线”的批判,据说“不论用什么说法,主张新闻自由也好,主张办同人报也好,其目的都是为了摆脱共产党对报纸的领导。而不受控制的民间报纸,是同社会主义制度不能并存的”(参看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由此而确立了两条不可动摇的原则:党对言论、出版、结社的绝对控制,国家对新闻出版的绝对垄断,这就是反右以后所确立的“五七新闻体制”,是一直坚持到今天的。

这样的新闻体制,就为毛泽东所设想的“舆论一律”的统治秩序提供了体制上的保证。一切具有独立思想,持有不同意见的人,都视为“敌人”,而一旦宣布为“敌人”,就要实行“专政即独裁”,“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让他们“胆战心惊,感到‘小媳妇一样,经常的怕挨打’,‘咳一声都有人录音’”(毛泽东:《驳“舆论一律”》)。而且,这样的被“专政”的“敌人”是越来越多的,可以说,毛泽东每发动一次运动,就增加数以万计、十万计、百万计的“敌人”,从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倾,1964年四清,直到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从党外到党内,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最后到“修正主义总头目”国家主席,都被公开剥夺一切自由。而普通的工人、农民、市民,在严密的思想控制下,也不可能有任何言论、出版、结社自由。这就是毛泽东所追求的“全面专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里需要略作澄清的是,有人认为文化大革命所实行的“大民主”,使中国人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言论、出版、结社自由,这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不错,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毛泽东为了达到发动群众反对党内反对派的目的,对响应他的号召起来“革命”的青年学生(红卫兵)和普通民众给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自由,以后又发展为“大串联”的自由,成立“群众组织”的自由,等等,这对冲破反右以后所建立的党的官僚体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这样的“大民主”,从一开始就具有“群众专政”的性质。我在分析了当时的“红卫兵宣言”以后,曾有过这样的判断:“这样的根本排斥‘人情,温情’的,反人道主义的‘造反’,这样的‘无法无天’(这是毛泽东在文革中对斯诺说的名言),不受法律制约,不受限制的,以‘乱天下’为目的的‘造反’,这样的维护毛泽东思想的绝对统治的,将异己者视为‘右派’,要利用国家机器进行镇压的‘造反’,和‘民主’和‘民主精神’可谓南辕北辙”(参看《一九七八——一九八O年大陆社会民主运动》),也谈不上真正的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何况到了运动中后期当毛泽东已经不需要红卫兵和群众组织时,又收回了“四大自由”,不但将红卫兵赶到农村,还将一些坚持“造反”的群众组织打成“反革命集团”,实行专政,重新剥夺一切自由。

因此,在人们起来反抗文化大革命的“全面专政”时,又首先提出了“要求民主,要求社会主义法制,要求保障人民群众的革命权利和人身权利”,提出“不应当害怕光明正大的反对派”,真正维护“上了宪法的人民群众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结社自由”(1974年11月广州街头大字报:李一哲《关于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由此开启的,是继1957年之后的第二轮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斗争。

如果说1974年李一哲大字报揭开了序幕,那么,中经1976年的“四五运动”,到1978年的西单民主墙,就形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社会民主运动,其最主要的标志就是民间刊物和民间社团的大量出现,完全打破了1957年反右运动以后形成的“舆论一律”的局面,更加自觉地提出了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诉求,如《四五论坛》的《发刊词》所说:“安定团结不是不让人民讲话,尤其不是不让人民讲真话”,“(我们)要行使宪法赋予人民监督和管理国家的权利,是宪法由一纸空文,变成我国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而争取言论自由的斗争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要打破“以言治罪”的禁锢。《四五论坛》曾发表《反革命和言论自由》一文,一针见血地指出:将所谓“反革命言论”纳入“反革命活动”的范畴,“宪法明确规定的言论自由这一公民权利,便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话”。当时的《人民日报》也发表文章,明确提出:“政治上的发言权是言论自由的灵魂”,要冲破“政治问题不许讨论”的禁区(郭罗基:《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

这样的争取思想、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呼声,在1979年12月邓小平下令封杀西单民主墙以后,曾一度受到压制;但1980年8月邓小平提出政治体制改革以后,又迅速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9月,“中华全国民刊协会”宣告成立;10月,《光明日报》召开的理论问题座谈会上,进一步提出“要制定新闻出版法,保证人民通过报刊批评党和国家工作的权利”的要求;10、11月间的校园竞选运动中,北京大学当选代表胡平发表了《论言论自由》的长篇论文,明确提出要以争取言论自由为推动中国改革的一个“杠杆”;11月17日徐文立在他起草的《促进庚申变法的建议书》这一纲领性文件里,以三大自由(思想自由,言论、出版自由、结社、组党自由)作为中国社会民主运动的基本要求,也就把我们所说的第二轮斗争推向了高潮。

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在邓小平指令下,1981年2月20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处理非法刊物非法组织行业有关问题的指示》,将一切民间出版物和民间组织宣布为“非法”,并同时逮捕了其组织者和骨干分子,彻底地剥夺了民间言论、出版、结社自由,从而也将自己也意识到的本应立即进行的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搁置起来,为中国的改革和社会发展埋下了祸根。

值得注意的是,在作出这样的历史性倒退时,中国共产党内部的争论。据邓力群在其回忆录中所透露,在讨论“自发组织”的时候,时为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主张“要给那些自发组织一合法地位”;胡耀邦主持的书记处主张制订《结社法》和《出版法》依法管理;陈云则坚决反对立法,他的理由是:“过去我们同国民党斗争,就是利用国民党政府那个出版法去登记,钻出版法的空子进行合法斗争;现在我们不能让人家钻我们的空子,变非法为合法,利用合法斗争形式同我们斗”(《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由此而定下一个‘法规’:无论如何不能给人民以言论、出版自由和结社自由,无论如何也不能制定《结社法》与《出版法》,一定要迫使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斗争始终处于非法的地位。应该说,这样的‘法规’是一直延续到今天,为各代共产党的领导人所坚守不渝的维护一党专政的‘不二法宝’”(参看钱理群:《一九七八——一九八O年大陆社会民主运动》)。

但这仅是统治者的逻辑,历史的发展则另有逻辑:一切具有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的历史任务,是要一再提出,并且一定要完成的,而不管有多大阻力和曲折。

于是,就有了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中第三次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斗争。

 (二)

毫无疑问,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是贯穿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一根红线,是运动的基本诉求,被认为是迫在眉睫的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个关键环节和突破口。

于是,我们注意到以下事实:早在1989年2月首都科教界人士致中共中央并领导人的公开信中,就提出“政治民主化的首要条件,是切实保证宪法所规定的公民基本权利,特别是保证公民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的权利,这是安定团结的唯一可靠的保证”,并提出了“防止由于发表不同政治见解的言论和文字而治罪的历史悲剧重新出现”的预警。在4月22日学生悼念胡耀邦的游行中所提出的主要口号,一是“惩办贪官污吏”,一是“新闻要讲真话”。5月1日,北京高校学生联合自治委员会发表《对话要求声明》,提出的主要诉求,是“反贪污,反腐败”和“尽快出台《新闻法》,允许民间办报”。同日,《上海市高校联合会公告》也明确宣布,他们的“纲领”是“发扬‘五四’光荣传统,支持和推动政治体制改革,促进民主进程”,“目标”是“1,结社自由,我们的组织应是合法的;2,游行自由,废除限制游行的条例;3,新闻自由,开放报界,解除报禁,如实报道全国各地的学生运动;4,出版自由,允许私人办报”。5月4日,北京高校学生联合自治委员会发布的《五四宣言》,重申其基本立场:“我们促请政府加快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采取切实措施,保证宪法赋予人民的各项权利能得到保障,实现新闻法,允许民间办报,铲除官倒,加强廉政建设,重视教育,重视知识,科学立国”。同时又提出“学生积极参政,坚持要求与政府对话,促进政府的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的诉求。5月16日,首都知识分子大游行,在所发表的《五。一六声明》里所提出的主要政治主张有三条,一是“以民主政治的形式处理目前的政治危机,其不可回避的前提,就是必须承认在民主秩序下产生的学生自治组织的合法性”,二是“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误并非教育,而在于忽视了政治体制改革”,“党和政府应该吸取深刻教训,切实按照人民要求,果断推行政治体制改革,废除特权,查禁官倒,消除腐败”,三是“不受监督制约的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不实行新闻自由,不准民间办报,一切关于开放改革的愿望与允诺只能是一纸空文”。宣言最后号召:“一切追求真理,热爱自由的人们,都应当为实现宪法所赋予我们的每一个公民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集会自由、游行示威自由而不懈努力”。

以上具有纲领性的文件表明,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实际上是1978——1980年社会民主运动的一个延续。如前文所述,1981年初邓小平下令宣布民间刊物与组织为非法,从而将政治体制改革悬置,其结果就是《五。一六声明》里所分析的:“未经根本触动的官本位、封建特权进入流通领域,才造成恶性腐败,这不仅吞噬了经济改革的成果,还动摇了人民对党和政府的信任”,这正是“导致这场政治危机的直接原因”。这样,1989年民主运动所要完成的,正是九年前被迫中断的历史任务:发动民间的力量,推动政治体制改革,实现自上而下的改革与自下而上的改革的相互结合与制约。而“发动民间力量”的关键,就是要“还政于民”,保证宪法所赋予的人民权利,而居于首要地位的,就是言论、出版、结社、集会、游行的权利,因为唯有拥有这些基本的权利,人民才有可能在改革中维护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权利,真正享有改革的成果,成为改革的主人与受益者。因此,争取“五大自由”成为1989年民主运动的两大中心口号之一(另一中心口号是“反腐败”),就绝不是偶然的。

而且,仔细考察1989年民主运动的全过程就可以发现,对运动的发展和结局起到关键作用的,是4月26日的《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社论将学生爱国民主运动定性为“动乱”,自然为参与运动的学生及其领袖不能接受,并不可能退让,同时,更起到了动员全社会参与的作用,学生运动由此而发展为知识分子、工人、市民、国家公务员广泛参与的全民运动。其实,《人民日报》的“四二六”社论,是很容易使人联想起1957年6月8日的《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的,那是反右运动的发号令,而1989年的邓小平实际上也是将“闹事”的学生和支持者视为“右派”,他判断说:“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在他看来,这就是又一次右派“进攻”。但1989年要发动“新反右运动”,就不可能如1957年的毛泽东时代那样,一呼百应,时代毕竟已经不同。四二六社论引发的只是一片质疑;更重要的是,人们因此更看清了体制的弊端:它可以利用自己控制的舆论工具随意地歪曲事实,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任意宣布在民主秩序下产生的群众自治组织为“非法”,并不经任何法律程序而横加罪名。无情的事实,使人民终于懂得,如果不能充分地享有宪法赋予的言论、出版、结社、集会、游行自由,自己就处在一个随时可能被宰割的地位,于是起而反抗。这就是为什么

四六二社论发表以后,反抗的民主运动的诉求越来越集中到要求“五大自由”这一点上,而且越来越多的各阶层的人都走上街头,声援学生,更为自己争取自由的原因所在。同时,北京知识分子、工人也成立了“自治联合会筹备委员会”,更进一步组织起来,到运动后期还成立了“首都各界联合会”。这样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各阶层广泛参与和行动的自觉性和坚决性,是1957年和1978-1980年所发生的前两次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的斗争所不具有的。这是1949年以后的中国社会民主运动的一个历史性的进步:中国各阶层人民(而不只是少数先觉者)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利益所在,并开始自己起来斗争。特别是群众自治组织的出现,更是中国社会民主化进程中必须迈出的关键性的一步。

从另一面说,执政者也因此认识到自己利益之所在。据有关材料介绍,邓小平为首的决策者,之所以认定学生运动是一场“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的“动乱”,其主要依据,就是两条:一是学生提出要求“实行普选,修改宪法,开放党禁报禁,取消反革命罪”,二是“北京大学一些学生学波兰的团结工会在北大成立‘团结学生会’”(参看张良:《六四真相》中《邓小平与四六二社论》一节)。这都是犯了大忌的。绝不允许不受党控制的舆论存在,绝不允许不受党控制的组织存在,党必须成为“唯一者”:唯一的舆论(即所谓“舆论一律”),唯一的组织,这是一党专政的生命线;一要实行“报禁”,二要实行“党禁”,这是不能放弃,必须坚守的“底线”。如要逾越,就是“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就是“否定社会主义制度”,简言之,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必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镇压。1957年如此,1980年如此,1989年也是如此。邓小平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集团在坚持一党专政问题上,是绝不动摇,绝不手软的:他们已经是一个既得利益集团;维护统治一切,垄断一切的既得利益,这是最重要的,他们之所以那么轻易地违背自己当年关于维护人民权利的承诺,原因就在于对他们来说,利益是高于理想的。

但中国共产党人中仍有坚持革命理想者,他们至少还有“不能违背人民意愿”的“朴素的阶级感情”。因此,1989年的这第三次斗争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不但有更多,更为广泛的普通共产党员和各级领导干部的参与和同情,而且在党的最高决策阶层出现了分化。时为总书记的赵紫阳几乎在一开始就对群众游行中提出的“新闻要说真话”、“新闻属于人民”、“不要逼我说谎”的呼声,给予了积极的响应:“我觉得新闻改革是大势所趋,也是人心所向,面对国际进步潮流,我们只能因势利导—–新闻一定要说真话,千万不能制造假新闻,不能隐瞒事实。新闻报道要真正做到:客观,全面,真实,及时,这也是我国民主政治建设的一部分”。后来,赵紫阳始终坚持要“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大概应该包括制定《出版法》、《结社法》、《游行、集会法》,对青年学生和社会各界提出的五大自由要求作出积极的回应,这就可能如赵紫阳所说,“能够在执政党、政府和人民之间建立起一种新型的沟通和互动模式,促进政治体制的改革,使我们国家不但在经济改革上取得丰硕成果,在政治体制改革上,也将出现一种新的局面”(《给中共十五大的信》)。这样,中国就能够在政治民主化的路程上迈进一大步。

但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共决策阶层作出了武装镇压的选择,而其镇压的范围、规模与强度远远超过了1981年初,他们坚持的仍然是陈云的原则:不给民间舆论和社会组织以任何合法的地位,并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口号下,更加肆无忌惮地剥夺宪法规定的言论、出版、结社、游行、集会自由,变本加厉地加强党对思想、舆论的控制,政治体制改革第二次被搁置。而这次搁置的结果,就是将经济利益与政治利益结合为一体的既得利益阶层的形成与强化,并占据了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的主导地位,改革利益的垄断者,由此造成的两级分化和环境、资源的破坏,都是空前的,其所导致的政治、经济、社会、道德的全面危机,到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二十周年的今天,是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于是,又有了第三次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体制改革、社会体制改革、文化体制改革同步推行的任务的提出,这固然说明,政治体制改革在中国是一个绕不开的历史任务;但这第三次提出,完全是自上而下的,也就具有了先天的不足。于是,我们注意到,谈经济体制改革,

发展民营企业,仍不允许私人经营出版社和报刊;谈法制建设,仍将《出版法》、《结社法》、《游行、集会法》的制订悬置;只谈所谓“知情权,发表权,监督权”,而着意回避“言论、出版、结社自由”,等等。这表明,今天的执政者仍然要坚持党对舆论的绝对控制,坚持国家对出版的绝对垄断,坚持对民间社会组织的压制和控制:维护党的唯一者地位,维护一党专政,仍然是他们不可逾越的底线。但时代毕竟不同,要完全剥夺人民的五大自由,越来越困难,成本也越来越高了。网络的出现,就在信息封锁、舆论控制上撕开了一个裂口,而面对群发事件采取直接的高压付出代价太大,发挥社会组织的作用,已成一个必须考虑的选择,等等,都为争取言论、出版、结社自由提供了某种空间。但这都需要我们自己去争取,而不能期待政治家的恩赐。何方先生在他的《从延安一路走来》里说得很好:“要搞政改,消极等待是不行的,必须积极起来争取,老百姓团结起来,督促推动当权派一起搞政改”,“就是要和现在的顽固派作斗争,希望通过‘七斗八斗,他认错了,就变好了’,想不经过斗争,自然就可以实现宪政,那只能是梦想”。

中国的改革,必须走一条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相结合的道路,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必须以人民行使宪法赋予的以五大自由为核心的民主权利,实行广泛政治参与为基础。将各阶层人民,特别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包括青年学生),市民排斥在外的,由国家与党掌控一切的,单一的自上而下的,以巩固一党专政为目的的改革,必然走向歧途,必然导致政治、经济、社会、道德的全面危机。这就是1989年的民主运动给我们的最大启示,也是1989年的民主运动被镇压以后的中国历史给我们的最大教训。

2009年1月29日——2月1日

张博树:论敌对思维——为纪念六四天安门事件20周年而作

“敌对思维”是极权主义政治文化的一种表现。发生于20年前的中国共产党政府当局对1989公民维宪爱国运动的镇压,从镇压者一方来说,即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敌对思维”逻辑。它把对当政者的善意批评,解读为居心叵测的“阴谋”;把对现存体制的质疑、分析,解释为对现存政权的恶意否定。这是邓小平等中共领导人铸成历史大错的开始。

可怕的是,这种“敌对思维”逻辑至今还阴魂不散,阻碍着我们这个民族走向民主、走向光明,阻碍中华民族真正迈入现代政治文明。

在纪念六四天安门事件20周年之际,本文拟就中国共产党的“敌对思维”传统,它的逻辑和历史起源,它的现实意识形态功能,它在导致六四悲剧性事件中的作用,以及它与衰变中的党专制体制间的关系等,做一提纲性梳理。

“敌对思维”界定

“敌对思维”首先指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它把社会人群简单地区分为“敌”、“我”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敌人”,一部分是“自己人”,二者呈完全排斥性关系。

“敌对思维”又是一种政治文化,它诉诸敌对逻辑、冲突逻辑而不是和解逻辑、宽容逻辑。

“敌对思维”与现代宪政民主体制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在现代民主社会中,只有公民(包括犯了罪的公民),没有“敌人”;只有法律意义上的罪犯,没有意识形态意义上的“敌对势力”。

“敌对思维”又是与全球民主化与全球治理的大趋势相冲突的,因为它总是假设“国际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把国际社会基于普世人权原则的正常批评,解释为对一个主权国家的“渗透”甚或“颠覆”。

显然,在政治结构意义上,“敌对思维”只可能与一个东西有关,那就是现代专制主义政体。极权主义钟情于“敌对思维”,因为它有助于社会动员,实施高度思想控制和乌托邦化的社会改造工程;极权主义又有赖于“敌对思维”,因为当专制体制发生危机或衰变时,只有制造“敌人”并嫁祸于“敌人”,才是当权者掩盖自身污垢的最便利的手段。

中国共产党“敌对思维”形成的逻辑与历史语境

从发生学上讲,中国共产党曾经是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革命政党。马克思政治哲学遗产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这套学说和“消灭私有制”的经济主张结合在一起,对20世纪俄国和中国的革命者产生了巨大、深刻而又不幸的影响。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理解为两个根本对立的“阶级”,在两大阶级的冲突中赋予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形而上使命,是马克思理论中最成问题的抽象之一;在实践意义上,这个抽象则在20世纪的苏俄革命和中国革命的演进中招致可怕的社会-政治后果,那就是成百上千万出身于“剥削阶级”的人成了红色政权下的政治贱民。他们都是被敌视者,被认为是现实的或潜在的“敌对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在这些场合,“敌对思维”不过是“阶级斗争”逻辑的自然结果。

还要考虑到中国共产党自建党以来发展、演变的具体历史语境。在夺取政权以前,中国共产党曾经在国共对峙、外寇入侵等敌对环境中奋斗了20多年。实施武装革命、暴力夺取政权被认为是中国革命最宝贵的经验之一。既然是“暴力”,当然不可能是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毛泽东语),而必定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冲突。“敌对思维”逻辑在这里同样获得了最自然的表现形态和施展舞台,乃至体现了历史演进中的某种必然。

甚至中共党内斗争,都与这种思维逻辑有染。人们常常惊诧于中共党内自我整肃的严酷。比如李锐曾言,共产党“从打AB团起,10年内战肃反,自己杀自己人,杀了10万”。  这固然与党内各种势力之间拉山头、占“地盘”、互相排挤、追逐权力相关,残酷的敌对斗争大环境又的确为这种内斗提供了客观场景和最现成的堂而皇之的“理由”。历史是复杂的。中共“敌对思维”传统的形成,确有其深刻的历史方面、意识形态方面、乃至文化方面的原因。

1949年中共建政后,“敌对思维”与敌-我两分法迅速与一党制的政治结构整合在一起,成为中共实施政治动员、实现社会监控、保持一党统治的得力工具。40年的国际冷战格局固然是这种东西继续延续的一个重要背景,但从根本上说,“敌对思维”逻辑植根于有西方激进学理背景、汲取了俄式革命经验、又富含中国专制文化基因的中共党专制的肌体深处,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都记得在那个年代的艺术作品中,除了“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一定要有阴险狠毒、专事破坏的“阶级敌人”,这不过是中共“敌对思维”逻辑最脸谱化的表达而已。“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曾是文革中传播最广、使用频率最高的毛式“语录”。  党的最高领导人甚至可以利用敌对逻辑整垮自己的政治对手。在这样的场合,“敌对思维”逻辑又成了维护中共党魁一人独裁的最方便的武器。

六四定性中的“敌对思维”逻辑

从实证意义看,简单的历史研究者一定会对邓小平关于八九学运的“动乱”定性深感不解,因为事实告诉人们,当时的学生示威者根本没有提出过激的要求,也没有采取过激的行动。4月18日北大等校学生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提出“七条”请愿书,内容包括︰1、 公正评价胡耀邦的政绩,肯定民主自由的宽松的政治环境;2、彻底否定“清除精神污染”与“反自由化”运动,并为这次运动中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平反; 3、要求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其子女向全国人民公布其财产状况;4、允许民办报纸,开放报禁,制定新闻法;5、增加教育经费,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6、取消北京人大常委会违反宪法而制定的限制游行的“十条” ; 7、 对此次活动作出公开的报道,见诸党政机关报。  显然,这些要求是理性的、温和的。后来虽然发生学生罢课、“冲击新华门”等事件,也远没有到什么“动乱”的程度。然而,邓小平却在4月25日断言:“这不是一般的学潮”,“极少数人利用了学生,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搞散人心,搞乱全国”,“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  正是根据邓的这个讲话,产生了《人民日报》“4.26”社论对学运的“动乱”定性。以后整个事态发展都是围绕坚持这个定性(当权者一方)和推翻这个定性(学生、知识分子和市民一方)进行的,直至绝食、戒严、对峙、开枪,整个事件以骇人听闻的流血方式结束。

给敢于向党提意见的人扣大帽子,这当然并非邓的发明。早在1957年,毛泽东就上演过这出戏,把出言不逊的党内外知识分子统统打成“右派”,让他们下冷宫。邓如今不过是重蹈毛泽东的覆辙而已。“批评共产党就是反对共产党,反对共产党就是要推翻共产党”是这顶大帽子的基本逻辑链条。这当然是典型的“敌对思维”的产物。

然而,邓又不同于毛。作为一代“开国领袖”,毛拥有足够的个人权威和制度上的自信,在这个意义上,毛并不惧怕别人的批评。与毛相比,邓是不自信的,这不但在于邓在个人权威方面不能与毛相比,更在于经过文革“浩劫”,这个制度和这个党的形象已经受到相当损害,它的丑恶一面已经暴露出来。作为顽固的党专制体制的守护者,邓自然要为这个体制遮丑,从而不可能容别人批评。邓为什么总说胡耀邦“反自由化不力”、直至要倒胡?归根结底是因为胡耀邦要以一种更加大胆、更加开明的方式为这个党寻求出路,而这在邓小平、陈云之类传统的共产党人看来无异于玩火。客观地讲,八九民运中的学生、知识分子和市民并无推翻共产党政权的企图,他们不过是希望推进中国政治改革。而邓却已经意识到这样的改革最终将动摇一党专制的统治根基,这是邓一代传统共产党人所绝不允许的。在学运问题上,邓也许真的认为有什么“极少数人”在学生背后暗中指挥、兴风作浪;也许他并不全信,但必须这么讲,才能为镇压找到理由,自圆其说。在前一种情况下,邓本人就是共产党传统“敌对思维”逻辑的俘虏,仍然在不自觉地重演几十年的旧梦;在后一种情况下,邓则是在利用“敌对思维”的逻辑来故意混淆视听,制造“敌人”,以摆脱专制政体的自身尴尬和窘境。

既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何以邓不可能纠正自己在4.25做出的学运定性。赵紫阳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把责任承担下来,邓说一句“现在看来,学生问题并没有原来说的那么严重”,事情就可能出现转机,  殊不知邓做出这个判断并非全是北京市委陈希同等人“误导”的结果,而是有其政治逻辑和更深层的政治考虑。邓仍然是顽固的一党专制制度的坚守者。这一条就决定了他必然坚持4.25定性,哪怕为此闹个血流成河。

“敌对思维”与衰变中的党专制

20年过去了,中国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党专制及其基本的“敌对思维”传统并没有变。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的领导人不是在大力提倡建设“和谐社会”、“和谐世界”吗?这不是正在远离过去的“敌对思维”吗?说这话的朋友显然把不同领域的问题混为一谈了。“和谐社会”不过是当今中共领导层为掩饰中国社会的深刻矛盾而搬出的意识形态新道具,“和谐”概念的提出本身就意味着这个社会还很不“和谐”;“和谐世界”则是“和谐社会”在国际关系领域内的外推,是一种苍白而无聊的文字游戏。试想,连当代人类共有的普世价值尚且不敢承认,还谈什么建设“和谐世界”?

更何况,这种有关建设“和谐世界”的漂亮言辞是和对当今世界文明主流的恐惧与敌意深深联系、并互为表里的,在很大程度上,前者不过是对后者的掩饰。党专制体制的自身衰变则是这种恐惧的根本原因:我们看到,如果说与毛等“第一代”领导人相比,邓作为“第二代”中共掌门人已经显得不十分自信,那么从“第三代”领导人开始,中共最高当权者已经基本丧失、甚或完全丧失了对这个体制的自信。他们其实知道,30年来所取得的经济成就并不是这个体制“优越”的证明,因为正是市场经济的“资本主义”挽救了已经气息奄奄的“社会主义”;而30年来产生的全部问题则恰恰是这个体制无能的证明,因为正是这个体制衍生出的贪腐力量正在从根本意义上威胁着体制自身的生存与延续。然而,党的领导者们不敢公开承认这一点。作为“守摊者”,他们缺乏直面自身的变革勇气。在自由知识分子的批评和呐喊面前,在互联网的舆论风暴面前,在如干柴烈火般一点就着的、风涌的群体维权浪潮面前,党的领导人显得极其被动。而他们越是被动,越是不自信,就越要把体制自身生出的问题归咎于外部,归罪于“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的“捣乱”和“破坏”,归罪于“外部势力”的“渗透”或“颠覆”。一句话,他们越是不自信,就越要乞灵于那个陈旧的、僵化的、然而又似乎特别好用、套在哪里哪里灵的“敌对思维”逻辑。这既是策略的需要,也是当政者自我心理安抚的需要。

不信,有文为证:

2008年11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徐天亮”的文章,“做好意识形态工作贵在保持清醒头脑”,该文上来就强调“清醒认识党的意识形态工作的极端重要性”,指出:

这些年来,我们党高度重视意识形态工作,全面推进理论武装工作、新闻宣传工作、思想道德建设、文学艺术创作,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为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提供了巩固的政治思想基础、强大的精神智力支持。同时,必须清醒地看到,意识形态领域渗透和反渗透的斗争仍十分尖锐而复杂,敌对势力加紧在意识形态领域对我国进行渗透破坏活动。一是他们总是拿自由、民主、人权、民族、宗教这些话题大肆炒作,对我国进行造谣攻击;二是他们的惯用手法是把个别问题扩大化、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把一般问题政治化,最终把矛头指向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三是他们利用媒体特别是互联网等现代媒体对我国进行丑化、妖魔化。对此,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对意识形态领域的问题做到敏锐而不过敏、冷静而不迟钝,努力增强做好意识形态工作的自觉性。

这是21世纪仍在中国大行其道的“敌对思维”逻辑的一个极好标本。根据这个“逻辑”,凡在中国大陆鼓吹自由、民主、人权、民族、宗教之类话题、特别是在这些问题上批评中共执政当局者,均有被“敌对势力”利用、或干脆就是国外“敌对势力”代理人之嫌;凡从具体案例入手、又上升到制度层面分析现存体制弊端者,均有居心叵测,妄图“把个别问题扩大化、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把一般问题政治化”之嫌;而凡在互联网发表批评政府的言论者,则均有秉承国外“敌对势力”旨意,肆意“对我国进行丑化、妖魔化”之嫌。

呜呼!这是多么可怕的“逻辑”!

谁说冷战已经成为过去?这难道不是最典型、最露骨的冷战语言?

根据这个“逻辑”,封杀《零八宪章》、抓捕刘晓波、屏蔽互联网、打击异议人士、拒绝为六四平反等等就都是“合理之举”,因为它们都是为了阻止国外“敌对势力”对中国的“颠覆”!

爱国者成了“颠覆者”,忠贞之士成了“叛国”小丑。中国没有被“颠覆”,历史却早已被颠覆得面目全非了!

“我们面前没有敌人”

当今的“敌对思维”逻辑是专制当权者自外于人类普世文明的表现。它诉诸粗陋、虚伪的民族主义和党国不分的“爱国主义”,混淆意识形态冲突与民族国家利益冲突间的不同,拒绝国际社会基于普世人权立场的正义批评,把海内外炎黄子孙中的持不同政见者(中华民族真正的民族脊梁)指斥为民族的“罪人”或“败类”。总之,“敌对思维”逻辑自已去制造“敌人”,而后攻击之,诋毁之,这是专制当权者无能的证明,也是这个体制确实已经走到末路的证明。

与专制当权者相反,民间反对派人士反倒表现出大海一样的胸怀和气度。成熟的民间自由人士已经挣脱专制和敌对思维同样施加于自己的枷锁(不要忘记,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在这个体制内成长并接受“教育”的经历),而开始用全新的目光、全新的角度、全新的立场审视自己和专制当权者的关系。无论是已经信仰基督的中国民间反对派知识分子,还是世俗的、站在理性多元论和宪政自由主义立场上力主改革的仁人志士,他们面对专制当权者发出的共同声音是:我们面前没有敌人。我们反对的是这个制度,但我们不把、或不再把任何具体的当政者视为敌人。

请听这样一位主张非暴力原则的民间反对派人士的表白:

非暴力原则中的核心价值是博爱。它与自由, 正义, 公平等价值观一样, 是不分时空, 不分人种而普遍存在的,是终极性的关怀。而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人为地扩大阶级矛盾,强化阶级仇恨。在中国大陆成长起来的几代人,由于长期接受以阶级斗爭为纲的“共产党文化”熏陶,对自己人可以春天般地温暖, 但对敌人则要爱憎分明, 愈仇恨革命性愈强,对敌斗争自然可以不择手段,谈不上非暴力了。而博爱视全人类为一个共同体, 视每一个人都有善的一面, 认识到个人的解放与幸福只有在全人类的解放与幸福中才能永久地实现。

我们要用博爱这种大爱来分化对手,来感化对手,来改变对手,化敌为友。博爱不是懦弱,而恰是这种发自內心的爱大大增加了我们自我牺牲的勇气。我们不是用我们的小暴对付对手大暴的弱势群体了,我们是用我们爱与善之长,来对应对方的恶与恨之短。爱的信仰可以使我们勇敢地承受对手的打压迫害。就是高墙电网内的牢房,我们也只当作休息的驿站;当作锤炼的学堂;当作“新郎进入新娘的洞房” 。用非暴力原则中旳“博爱”来建立我们的道德高地,来重塑、统一我们的信仰。

我们斗争的目标是改变那不合理的制度、不平等的游戏规则,而不是具体的游戏人。在我们对立面的游戏参与者也需要因我们的爱而移除疑惑、紧张、不安与恐惧之感,而我们也因此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我们想要打败的是邪恶,而不是那些成为邪恶牺牲品的人们”。我们“并不是要打败或者侮辱对手,而是赢得理解和友谊。其目标是救赎与重归于好”(马丁?路德?金)。暴力反抗只会给善于“引蛇出洞”的对手用更大暴力来镇压的借口,而我们将用这非暴力的意志与行动去割断那憎恨之链,去中止那恶的循环,去停住暴力的轮回。

说这话的人是谁呢?著名的民间反对派人士、1998年参与中国民主党公开组党活动并为此蹲了9年大狱的査建国先生。这样一位因为坚持自己的信念而坐牢、身体受到严重摧残却仍然力主非暴力原则的人士阐发的观点,难道不值得我们所有人、特别是我们的当政者驻足沉思、深刻反省么?

中国的宪政转型是一个伟大的、正在进行中的事业。它正在呼唤一种新的原则作为转型自身的根基,这就是建设性对话的原则,宽容的原则,真相、正义与和解并重的原则,把一切个体生命体都视为有限存在、只有在人类整体的发展中追求无限的原则,严肃、审慎地面对过去又满怀信心地争取未来的原则。这个原则体现了人性中更加美好的东西,代表着更高水平的人类道德,是一种广布于宇宙人间的大爱。它是“敌对思维”逻辑完全不能比拟的一种政治文化和道德精神状态。

中国的民间自由人士正在接近这种状态,拥有这种状态。这让人感到欣喜。

“平反”六四天安门事件是一件早晚的事情,对此笔者并不担忧。我们要做的,毋宁是把眼光看得更远些,因为一个完全不同于“敌对思维”传统的宪政民主新文明,正在向我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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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国:赵紫阳给六四的说法

20年来,尽管在经历审查之后,原先强加在赵紫阳头上“分裂党,支持动乱”的罪名都无法成立,高层 内部的“在1989年政治动乱中涉及到赵紫阳同志的有关问题” (三十条)报告因为无法自圆其说,也从来没有公开,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当局一直在处心积虑的刻意淡化:早已将六四的定性从原先的“反革命暴乱”改为 “八九春夏之交”的一场“风波” ,再后来就变成更加中性的“六四事件,同时还采用种种“冷处理”的手法,试图从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中彻底消除之。但是,中南海权贵仍然拒绝还赵紫阳清白,直 到把赵紫阳幽禁至死,中共也不给他一个说法,完全彻底地剥夺了他作为一个党员和公民的基本权利。

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铜墙铁壁的一党专制也无法一手遮天。你不给赵紫阳一个说法,赵紫阳就给你一个说法,赵紫阳是用自己的生命给出了这个说法!

在 鲍彤和一批仁人志士的长期努力之下,我们终于在六四20周年听到了赵紫阳的这个说法。那就是:当时多数人是要求政府改正错误,将六四定性为反革命暴乱是站 不住脚的,事实已经证明赵紫阳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针对强加给他的有关问题报告,赵紫阳也十分明确的予以反驳:“且不说其中有许多与事实有出入,即使全部 是事实,我看也不能根据这三十条作出他们给我的结论。”“

通过赵紫阳回忆录人们再次清晰看到:邓小平,李鹏当年如何绑架国家机器,他 们与赵紫阳的分歧实际上是在中国社会政治转型的路向上,到底是融入现代政治文明?还是维护一党专制的既得利益?说到底,是中国在历史关头选择朝什么方向发 展的又一次中共党内路线斗争。结果是邓小平用人民解放军制造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大浩劫;铁血镇压造成了全民鸦雀无声的局面,借助政治高压的保驾护航,中国坐 上了权贵资本主义的直通车。

一党专制出毛泽东、邓小平这样的独裁者是常态,而胡耀邦,赵紫阳这样的开明领袖实在是异数。当胡、赵被灭 掉之后,当年依靠工农民众打天下的中共也就彻底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其异化已无药可救。赵紫阳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终于看清楚“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所实行的民主 制度,完全流于形式,不是人民当家作主,而是少数人,甚至是个人的统治。 ”倒是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显示了它的生命力。看来这种制度是现在能够找到的比较好的,能够体现民主,符合现代要求而又比较成熟的制度。现在还找不到比它更好 的制度。

问题是依靠一党专制与权贵资本主义崛起的中共,已经开始影响甚至威胁世界政治文明了,不仅在言论上自称”中国不高兴,而且也 把一些原本用于国内的反人道反文明的社会监控措施,肆无忌惮的施用到外籍人士身上。对此,文明世界面临着一个悖论,按照其既定的策略,只要帮助中国发展市 场经济和现代科技,中国就自然能完成民主转型。如果这种逻辑是成立的,二十年前当赵紫阳在与邓小平决裂的时候,就不应该成为政治上的失败者,如果这种策略 是管用的,绝不可能六四血案和赵紫阳冤案,二十年了仍沉冤莫白。如今再继续这种策略,事实上就意味着怂恿这种灭掉胡赵,炮制六四的集权体制,反噬整个现代 政治文明。

热衷做人的文人

不见刻薄文人,久矣。

这恐怕是一种文学软骨症的症候,表明我们无力供养非凡的刻薄鬼。欲说明大文人和刻薄鬼为何同体连枝,费时费字,不如顺手举些名字来得便利。以20世纪为限,掰开手指数数,我们悠闲地发现,那些称得上“大”的文人中,独多刻薄鬼。我提到鲁迅、张爱玲、钱锺书、王小波等名字,大概够意思了。你能找到反例吗?即,刻薄度不如上举四位,优秀度却有过之?难。也许沈从文算一位,但那不过说明,文学上的事不比科学,不宜追求物理定律式的精确,我且观其大略,可矣。

大略地看,在那些距大作家尚缺一口真气的中国文人里,挤挤擦擦着大量好人善人义人和高人,他们除了步调一致地做不来“刻薄”,还异口同声地谋求用自身的人格——而不是文字的美感和力量——来争取读者。他们擅长把写作问题还原成做人问题,他们坚信,读者只要认可自己具有出众的美德、超凡的境界,自身的文学成就也就水涨船高了。于是,我们不断听到他们提及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如何饱含热泪,如何把心交给读者。说到最后一条,我对已故巴金先生也稍存异议。我毫不怀疑巴金对读者的深情高义,但喋喋再三,难免造成负面影响。大要有二,其一,当读者视“把心交给读者”为巴金的优点兼特点,也会对其他作者构成意外的贬低,好像别人只会“把肺交给读者”似的。其二,将写作问题置换成做人问题,还会造成文学观上的错觉。曹雪芹人品如何?他是为自己的抱负而呕心,还是为满足广大读者对优秀文学的饥渴、繁荣大清国的文学创作而沥血?老实说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只是,他写出了《红楼梦》。我还知道,有些大作家不惜与读者为敌,立志展示一种冒犯之美:冒犯读者,冒犯世俗,冒犯这个世界。——难道,与声称 “把心交给读者”的善人型作家相比,他们低上一头吗?巴尔扎克为了还债而写作,雨果也曾迫于生计,司汤达对读者夷然不屑,然其成就如何,神人共见,无待赞词。当普鲁斯特用数万字篇幅惟妙惟肖地再现了一个小男孩的心灵创伤 (起因不过是母亲没在临睡前和他吻别),从而像一位把世界纪录大幅提高的运动健将那样,大幅提升了人类文学情感的水平,他还需要将自己对文学的态度,另行昭告天下吗?他写出了杰作,文人的精彩和荣耀悉在其中。

文人自夸美德,不过让人起腻,若是侈陈境界,则会把读者活活愣死。不久前读到一篇刘再复先生的访谈《漫游者和苏格拉底寓言》,其中有些表述,把我愣了好久。在金庸题签的“再复迷网站”上,我看到该访谈以压轴形式收入刘再复 《思想者十八题》一书,足见作者的认同和重视。刘再复提到了一种“第三空间”,他说:“在思维方式上,以前我也是单向性思维,现在完全转向双向性思维了。我完全摆脱了非黑即白的思维框架,因此强调必须有第三空间,价值中立的话语空间。”结合下文,我发现所谓“第三空间”只是一种涂抹了玄学色彩的田舍翁理想。刘再复对李慎之的取向进行了非议,贬为“只是谭嗣同情结,并不是政治理性”,同时又对禅宗及陶渊明遥致了敬意。当然,我尊重任何自愿隐逸遁世的选择,但不会视它为值得尊敬的第三空间。当周边充斥着三聚氰胺化的丑行,不去张扬知识分子的介入立场和批判精神,而是把退避三舍的无为标榜成玄而又玄的“第三空间”,以便用它来替代批判精神,则我恕难从命。我不怀疑刘先生的耳边时有牧笛悠扬,及至人生晚境,得以在一种禅房情境里呼吸吐纳,我也愿意送上人微言轻的祝福。但是,把这份禅房心得漫无节制地夸大,甚至声称找到了“精神家园”,享受到了“回归家园的大快乐感”,就过分了。——附带一提,这话苏格拉底可不敢说。作者一面呈现出“得大自在”的大士模样,俨然每个字里都嵌着一颗念珠,每句话里都闪着思想精光,一面却不过告诉我们,他有休息的权利,有吟唱“归去来”的自由。这份权利和自由,本来是不消多说的,但因为作者提到了“大快乐感”这一凡人难以问津的生命境界,读者就只配连连点头,并在他带功报告般的笑声感应下,相信作者确已“进入很深的精神层面”,并且“穿透了很多书本,打通了中西文化的一些血脉”吗?

这类把自己善人化、高士化的倾向,若是任其滋长,确会生成一种负面生态,并迫使真正的刻薄鬼文人难以存身。大家都把劲儿使在人格矜夸之上,长此以往,文学用以烛照人世的功能难免随之消歇。我之前提到刻薄鬼文人,你会发现,他们无一热衷此道,个别家伙还宁可反其道而行之。当然,我说刻薄鬼,只是一个抽样,大文人不乏刻薄鬼,不等于刻薄鬼即大作家。此事甚明,幸毋误会,我就不多解释了。

古典爱情时代的女子和春天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李白:《春思》

也许大多数读者更熟悉李白的豪放潇洒和他斗酒诗百篇的谪仙风貌。其实,李白也有很柔美婉约的一面。他写过不少闺阁思妇之诗,描摹心理细腻,情思幽深婉转,余韵如缕,深得闺怨诗之妙处。《春思》是其中一首。

“春”在古典诗文中是双关语,既指自然之春,又喻青年男女的爱情,即怀春之意。这个诗题的“春”,也含有此双重意思。开头两句是起兴之句,一般来说,诗中兴句是就眼前所见信手拈起,而这两句却以相隔遥远的燕、秦两地的春天景物起兴,很是别致。“燕草如碧丝”,当是出于思妇的想象,“秦桑低绿枝”,才是思妇眼前目睹。把目力达不到的远景和眼前近景配置在一幅画面上,并且都从思妇的角度写出,颇为传神精到地写出了思妇思情之深之远。寥寥两句诗,勾勒出了一幅极其经典的春之爱情画面:独处秦地的思妇终日盼望在燕地行役屯戍的丈夫早早归来,置身于桑叶繁茂的仲春时节,她更是触景生情,思绪难平,料想遥远的燕地也该是春天了吧,丈夫若见到碧丝般的春草,定然也会想到家中的妻子,萌生思归的念头。

以春草喻离恨,见春草而思归,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屡见不鲜,“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白浑成自然地引用这一意象,巧妙地把握了思妇丰富的心理活动,用两处春光,兴两地相思,把想象与怀忆同眼前真景融合起来,据实构虚,达成了诗的妙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句还运用了谐声双关,“丝”谐“思”,“枝”谐“知”,这使诗句既有音乐美,又含蓄地写出了这个女子和她的丈夫心心相印的情感。两心相知,女子看到家乡的春光就能揣想到丈夫的眷恋;两心相知,眼前柔曼的绿枝才知远方的碧丝“思归”的情意啊。

三、四句直承兴句思路,仍从两地着笔而来,“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从字面上看是说:当你看见春草思归的时候,我在家中已相思断肠啊。按理说,丈夫虽远行他乡但情感不变,及春就思归,女子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但她却以“断肠”承离人的 “怀归”,这看似于理不合之处,其实正是感情最为浓密所在。元代萧士?曾评述这句诗说:“燕北地寒,生草迟。当秦地柔桑低绿之时,燕草方生。”此评述,用地方节气的差异性科学地揭示了人物心理情感的微妙:当燕地的草迟迟抽出新芽,男子刚刚萌发思归之意时,家中的妻子早已空守大好春光,相思成病了。“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她能不断肠?联系太多的思妇闺阁之诗,我们或者可以说,这燕地和秦地的差异其实一语道破了男子和女子的不同:女子的相思总是走在男子的前面,女子总是比男子爱得更多,痛得更深。当男子的心里萌生“草色远看近却无”的思春怀归之情时,女子那边,春天早已汹涌如潮,那万千相思的绿枝因盼不到相爱的人,就要凄零地走向萎谢了。

李白用笔极其灵慧,诗的后两句捕捉了思妇生活中特别富于情态的一瞬间:当思妇闺房的罗帐被春风轻轻掀动时,多情的思妇对着同样“多情”的春风说:“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后人评这两句说,思妇申斥春风其实就是明志自警,表现了她忠于所爱、坚贞不二、“非外物所能动”的高尚情操。这种说法在我看来略有教化之嫌,多少冲淡了此诗细密幽深的韵味,但也算吻合一个独守空闺的古典思妇的心理情态。阔别而情愈深,迹疏而心不移,她唯有坚守着。纵有千种风情不能诉说点滴,良辰美景便成虚设,“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那么,又要这恼人的春风来撩拨什么?又要这缠绵的春思来做什么?还不如掩紧门扉,把这多事的春天关在窗外,把万千情思深锁心底吧。

这样一首诗,肯定不会在李白光芒万丈的诗歌中显得多么耀眼,但它依然是令人凄迷低回,沉吟不已的一首好诗,因为,在美丽幽暗的岁月深处,我们知道的爱情故事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