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明:飙车事件与第四种权力

杭州富家子弟胡斌闹市飙车致人死亡事件已经发生了整整一周,胡斌事后的冷漠、杭州警方的袒护、当地媒体的噤声都让人觉得怒不可遏,舆论走向呈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网民对胡斌和杭州警方的谴责,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网络的巨大力量。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杭州警方终于收回了之前的论断,至少从表象上回到了客观、公正的应有立场。

在网络繁荣的时代,胡斌飙车致人死亡事件注定会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即使杭州当地的媒体在一开始的表现不尽人意,但在异地媒体的强烈关注下,杭州当地的媒体最终也步入了共同关注此事的行列。媒体的监督权被称为第四种权力,但是,新闻自由和媒体的良知在传统媒体上仍然体现得不够,很多媒体在面对突发敏感事件的时候,往往缺少报道的勇气,媒体的选择性失明无疑会降低其公信力和影响力。

网络媒体的多种优势决定,它有着传统媒体所无法替代的作用,很多时候,网络媒体的提前报道可以为传统媒体提供信息资源和消除恐惧。此次的飙车事件发生之后,不仅仅杭州当地的传统媒体选择了集体失语,即使是言论尺度较为开放的当地网络媒体也对有关消息删之唯恐不及。飙车事件最终能步入大众的视野,可以说异地媒体的大胆敢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胡斌飙车致人死亡之后,不仅若无其事,而且还和一帮阔少有说有笑,他的冷漠激起在场民众的愤怒可以说理所当然,否则,我们这个社会就无可救药了。胡斌的母亲在当时似乎也不觉得儿子撞死了人是一件难以令她想象的事情,只是嗔怪胡斌不该那么早出去飙车。她用手机打了那么久的电话,很明显是希望借助关系将此事摆平,在当时,死者家属的感受对于她来讲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能全身而退。

以上这些细节在一开始我们只能借助于网络得知,因为有太多的在场民众在网上图文并茂地加以披露。也许,不是因为杭州当局在此前所颁布的网络实名制规定,他们发文会更加大胆和详细。舆论监督对于维护社会的和谐稳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在今天,可悲的是,不少地方官员却会将报道敏感事件视为一项影响社会和谐稳定的因素。他们在居庙堂之高时虽然也喜欢高举舆论监督的大旗,但在发生了他们所认为敏感的事件之时,往往首选想到的就是如何在舆论上对其进行封锁。不仅如此,有时候甚至还要公然利用公共权力资源对关注这些事件的人士进行打击,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举不胜举。

社会的进步需要有良知的媒体和媒体人去推动,在网络异常发达和网民数量日益庞大的今天,网民们无疑又多了一种身份,那便是公民记者。作为一个公民,我们每个人在路见不平的时候都有权发出自己的那“一声吼”,对于有权有势者的恶行更应该无所畏惧地予以曝光,并有免于恐惧和免于被抓捕以及遭受迫害的自由。杭州当局因为胡斌的特殊家境而在飙车事件发生的当初企图封杀舆论,这是极不理智的行为,既无法维护他们心目中的所谓社会稳定和公职机关形象,而且还有引发社会危机和官民冲突的可能,其公信力的继续流失也可想而知。

胡斌在事发以后并没有被及时拘押,而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这是由于他的QQ空间在次日内容有更新,网民才知晓的。由此可见,富家子弟和一般平民百姓的司法待遇在很多时候确实有天壤之别。即使飙车事件真如起初杭州警方所言的一般的“交通肇事”,按照今天的法律,胡斌也应该被拘押。另外,最新的消息显示,胡斌高速飙车并非自今日始,而是由来已久,这充分暴露了杭州交警的失职。按照规定,胡斌的驾驶执照早就该被吊销,但事实却没有,所以说,胡斌飙车致人死亡,杭州警方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

飙车事件虽然过去了一周,但媒体和网民对其关注的热度并未消退,大家都在真诚期待此事能有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不少新闻网站都建立了该事件专题。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杭州警方的表现虽然一度让人失望,但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也同样感受到了舆论的强大压力,相信在这种压力面前,他们在处理此事的时候可以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从法律上还死者一个公道,给予死者家属以慰藉。

2009年5月14日

副会长江棋生再次被传唤并抄家

最新消息:
                              
5月15日晚7点左右,北京市公安局国保再次传唤独立笔会副会长、08宪章发起人之一江棋生先生,并进行抄家。据江先生的妻子说,警察出示了传唤证和搜查证,抄走了江先生的电脑和最近写的手稿。

由于3月31日警察曾经抄过一次,实际上这次没有什么好抄的。7点45分,抄家结束,警察带走了江先生。

不过,负责传唤的警察也对身体不好的江太太说,很快就让他回来。

截止9点25分,江棋生先生还在被传唤中,没有回家。

请关注!

野  渡:就“某些特殊部门”冒充本人发送病毒邮件的声明

今天众多人士来信来电向我查询,他们都收到了署我名字发出的电邮,该病毒邮件冒充了我邮箱的常用格式和联系方式,电邮声称带有“独立中文笔会第一季度报告”的附件,事实上此附件是传播病毒文件。收到此病毒邮件的既有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亦有会外其他维权人士。本人就此声明如下:

1.本人的常用联系邮箱是[email protected],除此外包括此次传播病毒邮件在内的[email protected]等以“野渡”为名的邮箱均是冒名顶替,请朋友们注意分辨。

2.独立中文笔会的内部文件只会发送给本会会员,并且为了防止病毒,只会明文发送而绝对不会以带附件的形式,请不要轻易打开带附件的电邮以免误中病毒。

3.从邮件的格式和内容以及发送对象可以看出这是国内某些特殊部门的“杰作”,本人在此强烈谴责此种恶意侵犯公民权利、肆意传播病毒危害通讯安全的违法行为。

野渡
2009.05.15

附冒名传播病毒邮件:

[email protected](野渡):

笔会内部文件,请勿外传。
谢谢。

野渡
欢迎投稿独立中文笔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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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L:020–34295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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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光:法国《人权宣言》的缺陷——及其与美国《权利法案》的比较

一、法国与美国,两份人权文献的外在差别

1789年,一个幽灵,人权的幽灵,在法兰西和美利坚徘徊。这一年的八、九月间,有两份对人类世界影响深远的人权法案相继问世,它们是法国《人权宣言》和美国《权利法案》。在人权领域,在宪法与宪政领域,这两份不朽的文献,乃是经典中的经典。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权宣言》和《权利法案》是相似的。它们具有相似的时代背景和相近的思想渊源,都起源于重建国家、重组政府的政治需要,都从洛克、卢梭、孟德斯鸠、穆勒等欧洲先哲的思想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而且,这两份文件也是在两场革命的相互影响与相互支持的大背景之下制作完成的。

想当年,被革命者视为“暴君”的法国路易十六政府曾经慷慨支援美国革命,不惜为此欠下了巨额国债并陷入不可自拔的政治困境。一个后来被送上了断头台的“暴君”,竟然倾心支持一场以自由、平等为目标的外国革命,如果说没有价值观念的认同而仅仅是出于对宿敌英国的嫉恨,这似乎难以解释得通;美国的《独立宣言》,宾夕法尼亚、弗吉尼亚、马萨诸塞的人权法案为法国《人权宣言》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借鉴:宾夕法尼亚宪法的起草者富兰克林曾经被革命前的法国人奉若神明,他的一院制议会模式深受许多法国人的推崇和喜爱;【注:富兰克林曾这样描述两院制的弊端,他说:两院制就象两匹马从不同的方向拉同一辆车,其结果不是破裂,就是倾覆。但与罗伯斯庇尔等法国革命领袖不同,明智的富兰克林从不认为自己的观点代表了真理,相反,他说,当听到反对意见时,他总是首先怀疑自己又犯了错误。】《独立宣言》的起草者杰斐逊在法国革命初期刚好身处现场,他为法国政局的变化欢呼雀跃,为革命者出谋划策,并亲自为拉法耶特提供过人权宣言的建议文本;法国的拉法耶特侯爵则是两个国家的革命元勋,既是美国家喻户晓的开国将领,也是法国革命最著名的早期领袖,他比他的义父华盛顿将军更加热衷于人权理念——既批评过美国宪法没有权利法案,更对法国《人权宣言》积极建言并提交了自己起草的宣言文本;【注:国民议会却没有采纳拉法耶特、西哀耶士、穆尼埃等著名人物起草的文本,最终选择了一位无名之辈所提交的草案。阿克顿勋爵对此不无嘲讽地说,《人权宣言》“并不是卓越心智的产物,没有打上狮爪的标记”。】美国革命最激进的煽动家潘恩在雅各宾专政前的法国曾经广受欢迎,他被法国多个选区选举为国会议员,亲自参与了法国的制宪活动。

然而,尽管有如此频繁、如此密切的相互渗透,两场革命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法国《人权宣言》与美国《权利法案》从形式到内容、从观念到实践都有很多的不同之处:它们体现了两国立宪精英大不相同的政治理想和价值偏好,以及基于本国现状的特殊的担忧。让我们先来看看二者外在的差别:

1、与革命的关系:《人权宣言》诞生于法国大革命初期,在起义民众攻陷巴士底狱一个月后就正式颁布了。宣言确立了法国革命的原则和目标,并试图为欧洲、为全人类指明前进的方向。它是颠覆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政治动员令,预示着一个相当漫长的“非常时期”即将来临:王权、等级特权、宗教权威乃至一切既有的权威都将被削弱以至毁灭,财富易主,尊卑易位,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运动已然发动,“万里长征只是迈出了一小步”(毛泽东语)。在《人权宣言》之后,还有更复杂、更艰难、更激烈、更残酷的事情将会发生。

而《权利法案》的政治作用迥然不同。它诞生于美国革命的末期,在独立战争胜利多年之后才有。《权利法案》宣告了革命目标的实现、建国任务的完成与“非常时期”的终结:独立战争大功告成,一个合众而成的新国家、新政体、新政府的宪政框架已经初步确立,历经动荡的社会将要恢复秩序与和平,因此,时空已经转换,革命必须结束。

以此而论,《人权宣言》开启了长期动荡之门,它是法国革命的发动机和加速器;而《权利法案》则终结了动荡时期,它是美国革命的休止符和总结语。【注:即使是杰斐逊这样的美国激进民主主义者也认为,在国王接受了《人权宣言》之后,法国人已经得到了他们通过一场革命所能得到的大部分东西,多余的暴力已经不再必要。然而,大多数的法国革命者却更乐于“痛打落水狗”,他们既不情愿终止这场革命,甚至也不知道如何终止它。】

2、与宪法的关系:是先制定一部人权宣言,还是先制定一部宪法?在这个问题上,法国和美国的选择截然相反。法国的革命领袖和国民议会认为,《人权宣言》是宪法的精髓和灵魂,必须首先确立保障公民权利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大原则,这是立宪的基础和前提,没有它,宪法将无从成立。换言之,宪法只能在《人权宣言》的崇高原则指导之下才有可能完成,立宪必须排到下一步。而且,他们还相信,只要权利的总体原则一旦确定,制定一部好宪法将会水到渠成,因为在他们看来,具体而微地规范政府的权力、设计政府的结构、组织政府的运作,只不过是一些技术性、枝节性、事务性的细节,其重要性、优先性不可能与庄严神圣的《人权宣言》相提并论。

而美国的“国父”们则或多或少认为,一部包含了诸多动人词语的人权宣言的确能够鼓舞人心,却完全有可能只是一件毫无功能、毫无效用的政治奢侈品。在他们看来,凭借抽象的理性原则与空洞的权利承诺,并不足以真正建立和支撑起一个稳固的新兴政府,相反,更关键、更重要的事情是首先对权力的制衡体系作出精良的设计,对权力运作的适当程序作出明白的规范。换言之,制定宪法理应比制定人权法案更加优先。他们相信,人权无比重要,但一个分权制衡、有效运转的立宪政府比一部好看而不一定好用的人权宣言更重要。

由于这种认识上的差别,法国人以无比豪迈的激情为一部两年后的宪法作序,美国人则以极其审慎的态度为一部两年前的宪法善后。《人权宣言》只是法国宪法的前言,《权利法案》则是美国宪法的修正案。结果是,前者注定只是与制度脱节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哲学原则,后者却成为在政治上可操作、司法上可诉讼的最高法律。

3、与传统的关系:《人权宣言》是一份宣布旧制度死亡的革命文书,它标志着法国与过去一切时代和一切权威的总决裂:一直处于历史边缘地带的“人民”将成为“主权者”,古老的王冠失去了光环,万能的上帝也不再神圣,不仅如此,在这个崇尚以理性为神、以“人民”为王的新国度里,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很快就使得上帝和国王通通变得多余而且可憎;业已衰败堕落的“上流社会”更是遭到了民众的普遍唾弃,教会、贵族、领主、行会乃至独立的司法裁判体系都被当作社会的寄生虫和平等权利的障碍物,必欲借革命之手而一举清除。法国的革命领袖和暴动群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毛泽东语),他们宣称,他们最“理性”、最“爱国”,他们直接从“理性”出发建立起平等人权的伟大原则,而拒绝从丑陋罪恶的历史之中、从暴政与奴役的陈旧传统之中去发掘人的权利与自由。

但与此相反,以联邦党人为主体的美国制宪精英却相当保守,他们先是拒绝将《权利法案》纳入宪法,后来在以杰斐逊为代表的激进民主主义者的推动下才被动地展开《权利法案》的立法进程。无论形式与内容,《权利法案》忠实地植根于英美传统自由的基础之上:以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论,这份法案几乎毫无创新,它不想天翻地覆,也不打算开天辟地,它没有创制任何代表了“美国革命成果”的新型权利,完全是“新瓶旧酒”、“老生常谈”——只不过是对英国人的固有权利的重新确认、对各州已有的人权法案的归纳和总结。

因此,我们可以说,《人权宣言》是向前看,它要“消灭过去、保护未来”(阿克顿语),立志于开创法国政治和人类历史的新纪元;而《权利法案》则主要是向后看,它接续历史、保存传统、尊重经验,试图靠总结过去而兴利除弊、继往开来,最终回归到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英美自由的老传统。

二、《人权宣言》在价值上过于偏重社会平等、在手段上过于倚重“主权”和“法律”

除了以上这几点外在的差别,《人权宣言》和《权利法案》二者所秉持的思想观念及其政治内涵具有更加深刻的区别。

其一,与美国《权利法案》注重个人基本自由的立法精神不同,在价值观念上,法国《人权宣言》明显更偏重于社会平等。

《人权宣言》第一条响亮地提出,“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这是宣言最激动人心、也流行最广的一个命题,与美国《独立宣言》那段“人人生而平等”的格言一样广为人知。【注:其实这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病句:既然“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又何须特别宣布之,更何须外力保障之?这岂不与宣布“人们生来就有且始终都有呼吸空气的权利”一样无聊吗?】除了第一条,《宣言》的第三条大大贬抑了国王和教会(此条中“任何团体、任何个人都不得行使主权所未明白授予的权力”在后人眼中显得无懈可击,但在当时,其矛头仅仅指向国王、贵族和教会,而非针对代表了“公共意志”和“普遍利益”的革命机构),意在剥夺传统的、高贵的权威;第四条指出“各人的自然权利的行使,只以保证社会上其他成员能享有同样权利为限制”(此条似来源于穆勒),意在缔造普遍的权利平等;第六条首次在人类历史上确立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伟大原则,并指出人人都有平等的代议权、都有平等出任公职的机会;第十三条“赋税应在全体公民之间按其能力作平等的分摊”,则取消了过去的特权等级在赋税方面的一切不正当的优免权。

而与对平等理想的强烈追求相对照,《宣言》第十条、第十一条对于言论与出版自由这一最基本的自由权利所给予的关注却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在没有明确界定的情况下,它毫不犹豫地以含糊其词的“公共秩序”、“滥用自由”等字眼给言论和出版施加限制。后来,这就成了革命机关剥夺言论与出版自由的方便藉口。

诚然,《人权宣言》对平等的突出强调并非独出心裁,乃是缘于国情,事出有因。当年,法国人民对旧制度下的身份等级、阶级歧视、特权待遇早已深恶痛绝,不堪忍受,这是大革命之所以爆发的首要根源。在大革命前夜,西哀耶士在《什么是第三等级》中公然宣布:“什么是第三等级?是一切。迄今为止第三等级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是一切”者却“什么也不是”,本应“什么也不是”者却妄自垄断了“一切”,西哀耶士的愤懑之情可想而知。据此,他认定贵族、教士这两个高人一等的特权等级是国家生活中的异己分子,甚至就是“敌人”和“叛国者”——因为他们的特殊利益“与普遍利益截然相反”。 这位从未履行过教职的教士毫不掩饰他对教会和贵族的蔑视与仇恨,旗帜鲜明地发出了革命的呼吁:“两个特权集团在社会秩序中应占据何种位置:这无异于询问,打算给予在病人体中正在损害并折磨着病人的恶性脓肿以什么位置”,“没有特权等级,一切将更为顺利”。对于革命,西哀耶士这本小册子之于法国,不下于潘恩的《常识》在美国曾起过的作用。所以,我们不难理解,1789年那些高唱“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人,其实最钟情的只有平等,或者,用毛泽东的语言来说,平等是纲,其余都是目。为了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平等社会,自由和博爱的事业不仅可以暂时牺牲,甚至也可以长久地搁到一边。

可以说,平等的意涵弥漫于《人权宣言》的字里行间。然而,人们没有想到,一向壁垒森严的法国社会要立即走向全面平等是何其困难,其代价将是何等巨大。革命群众为了一举铲平不合理的等级秩序,不惜对昔日的高贵等级、特权人物施以残酷的镇压、无情的杀戮和肆意的剥夺。而到了这个时候,真正的自由与人权,早就荡然无存了。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告诫说:“人们对自由的爱好与对平等的爱好,实际上是不同的两码事。我甚至敢于补充一句:在民主国家,它们还是两码不可调和的事情。”当托克维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想必他不仅是在表达对美国式民主的忧虑,更多的是在回忆和忧虑他自己的祖国。

其二,与美国《权利法案》限制政府权力、要求“国会不得立法”大不相同,在维护人权的手段方面,法国《人权宣言》过于信赖中央集权,一味倚重“主权者”与“法律”。当美国人期望以限制立法、约束政权的方式来消极地保障人权的时候,法国人则将“主权”与“法律”视为无远弗届的建设性力量,试图以革命政权的无上权威来创造平等、创造人权。这也是这两份人权文献最重要的区别之一。

通读《人权宣言》,“法律”一词所出现的次数之多简直令人惊讶。显然,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词。比如,“此等限制仅得由法律规定之”(第四条),“法律仅有权禁止有害于社会的行为”(第五条),“意见的发表只要不扰乱法律所规定的公共秩序”(第十条),“但在法律所规定的情况下,应对滥用此项自由负担责任”(第十一条),“除非当合法认定的公共需要所显然必需时”(第十七条)。其第六条更不无狂妄地宣布,“法律是公共意志的表现”,第七条则说:“根据法律而被传唤或被扣押的公民应当立即服从;抗拒则构成犯罪。”【注:此一条款清楚地表明,第二条所谓“反抗压迫”的权利其实仅仅针对旧制度下的国王、贵族和教会,而对于革命体制之下的“主权者”与“法律”,则绝无“反抗压迫”的余地,反抗必遭镇压。】

在法国革命的立法者看来,只要国家“统一而不可分”,只要“主权”掌握在“人民”手中,那么就万事大吉,“主权者”与“法律”必定至公至大、至高无上,天然就是人权与公民权最强大、最可靠的保护者。他们对“主权”、立法权的过度信任和他们对平等社会的美好愿望可能都是真诚而无私的,然而,从上述这些条文中,我们却不难读出另一种可怕的意味:如果“人民主权”与“法律”自我张狂、漫无节制,那么,“主权者”与“法律”同样有可能,或者不如说,更有可能成为个人正当权利的不正当限制者和剥夺者。认为只有王权、贵族和教会等传统权威才会侵害人权,而民众、民意机关、多数统治则不会侵害人权,这显然是一种幼稚的见解。

其实,在“人民主权”的逻辑下,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只是数千万分之一的“主权者”(在中国,个人甚至只是数万万分之一的“主权者”),除了融入那个虚拟的“统一而不可分”的“人民”整体,渺小的个人根本就毫无任何独立自主的力量。相反,“人民领袖”或号称代表人民意志的立法机构却可以专断地享有那个虚拟的“主权者”完全的委托权。所以,以“人民”的名义被送上神坛的只会是“领袖”或“法律”,而不可能是人民,更不可能是人权。1791年的法国宪法说:“在法国,没有比法律的权力更高的权力”,在一个刚刚解除了王权专制的国家,这句话听起来很动人、很美妙,然而,所谓法律的至高权力,这不过是一种文学性、象征性的说法。法律只是一纸授权书,既不可能自动生成,更不可能自行运转,它或许能够成为统治合法性的来源之一,却不可能成为权力的主体,更不是权力本身。而真实的权力,永远只可能由某些机构、某些个人去行使,所以,在实践中,任何单极式的最高权力往往不如分立制衡的最高权力那么可靠。如果有人偷换概念,将法律的至高权力偷换为立法者或执法者的至高权力,那将是一场法律的灾难。何况,大革命时期的法律与革命群众的喜怒哀乐一样,往往心血来潮,因时而异、因事而异,朝令夕改、变动不居,在当年的法国,昨天立法今天废除的事情也常常发生,靠这样子的法律,保护人权很难,侵犯人权却很容易。

《人权宣言》显然并没有认真评估立法权被滥用的可能性,它基本上没有想过要在弥天法网之下给个人留下一片无需主权与法律关照的人权自留地。于是,我们发现,当“法律”强行剥夺教士、贵族的财产和保王党人的生命,当暴动的“人民”肆意屠杀“反革命”、“叛国者”、“嫌疑犯”的时候,《人权宣言》在“法律”和“人民”面前沉默不语;当法国大革命走向立法专制、领袖独裁的时候,当公安委员会、救国委员会对公民乃至人民代表滥施淫威的时候,当巴黎的政治俱乐部擅自代理中央政府各部门行使行政权力的时候,当拿破仑?波拿巴以全民公决的直接民主方式颠覆共和、登上帝位的时候,《人权宣言》在立法者、专政机关、革命巨头、“全民公决”、铁腕强人的面前,照样沉默不语。

与《人权宣言》对“主权”和“法律”的过度信任相反,美国《权利法案》则以约束“主权”、限制政府、尤其是限制立法权作为保障人权的主要手段。著名的第一修正案禁止国会就剥夺言论、出版、宗教信仰、集会、请愿权利等事项立法,这说明,美国人非但不迷信“人民”、“主权”与“法律”对人权的正面保护作用,相反,他们宁愿将其设想为对人权潜在的直接威胁。因而,美国宪法与法国宪法不同,它致力于在权力与权力之间构筑平衡,在权力与权利之间建立一条界限分明的隔离带。

三、卢梭的“公共意志”与“强迫自由”对法国革命和《人权宣言》的影响

对于洛克那样的英国人、麦迪逊那样的美国人来说,自由就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私域里拥有自治的权利,他拥有在价值、信仰和生活方式上自我选择的机会——即使他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也有权按照自己的选择去追求自己所认为的利益和幸福,而不必被迫服从某种不容置疑的外部强制——即使这种强制来源于“人民”、“国家”或“多数决定”,即使这种强制被宣称直接来源于“真理”或“普遍利益”。但是,法国革命对自由与人权的理解与此不同,人们更多地接受了卢梭的“人民主权”和“公共意志”理论,只不过把卢梭的理论予以简化,将难以捉摸、永远正确、始终公正的“公意”直接换算成了“国家利益”、“人民”和“法律”,将“强迫自由”直接等同于恐怖和征服。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说:“任何人拒不服从公意,全体(主权者)就要强迫他服从公意,这恰好就是说,人们要迫使他自由。”如此表述自由与强制的关系,这很有一点“辩证法”的味道。就是说,摆脱外部强制只是一种伪自由,被迫顺从“公意”反而才是真自由,因为永恒纯洁的“公意”大公无私、普渡众生,比经常容易犯错的个人意志或集体意志更准确、更真实。卢梭说,“公意”并不是多数意志,也不是全体意志,因此,多数表决的形式民主并非发现“公意”的正确途径。可见,卢梭并不信任代议制民主。与马克思一样,卢梭所青睐的是“实质民主”,但与马克思又有所不同,他没有将“公意”寄托于某个“先进阶级”,而是寄托于某位可遇而不可求的“立法者”。“立法者”——即“敢于为一国人民创制的人”,通常是一位超然物外的“异邦人”(卢梭本人就曾经应邀为科西嘉岛和波兰拟制宪法),“在一切方面都是国家中的一个非凡人物”,这样一位神明的“立法者”比“人民”自己更了解人民的真实意志(即“公意”),正因为此,他还负有改造国民、改造人性的使命(这是多么可怕的理论啊!)。法国革命再次把卢梭的这些理论表述予以简化,将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立法者”直接置换为民选立法机关,以及具有非凡动员能力和领袖魅力的革命巨头。

卢梭是法国革命中最有影响的哲学导师。在其“公意”和“强迫自由”的观念之下,人们钟情于国家和政体的单纯和统一:一院制议会,立法权至上,行政权沦为附庸,司法独立被取消;以巴黎为单极的政治版图,绝对中央集权(联邦制因与“统一”和“公意”相抵,所以,凡公开赞成联邦制的人均被视为国家公敌),平等如一的社会结构;最后,他们还要求实现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高度统一,言论自由于是萎缩为只许发表“革命”和“爱国”言论的自由。革命时期的法国人普遍相信,这场革命将使法兰西成为一个“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民族国家:当千百万平等的公民成为社会的主宰,当以法律为表现形式的“公意”统率全社会,一切特权集团和特殊利益将会被消灭,人们之间再也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必将在个人利益、思想感情、意识形态上归于实质一致。简言之,既然人人平等,必然高度统一,既然“公意”在上,个人与整体、整体与国家,从此将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在这个革命逻辑之中,个人权利,少数派与异见者的权利,实际上已经被国家、社会的整体权利所笼罩,最终,少数人的意见和小团体的“特殊利益”将在这个国家无立锥之地。对于那些特立独行的个人、政治上的反对派、政见上和利益上的少数群体,对于那些昔日的特权等级,如果他们还没来得及逃离革命,他们还有什么残余的“人权”可供抵御一个“统一而不可分割”的国家和政府呢?托克维尔说:“当条件越来越平等,每个个体都变得更象他的同胞,更弱、更小,人们习惯于不再想到公民,只考虑人民。个体被遗忘了,族群才是重要的。”“使他独立于每个单个公民的同一种平等将他孤立起来,使他在多数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正是如此,大革命之中的法国,虚拟的整体越来越强大,而真实的个体越来越渺小,最后,个人权利和自由与对“强迫自由”的接受和顺从合二为一。

在战争和复辟的阴影之下,很快,民众变得残暴,革命变得恐怖,对少数派的“强迫自由”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国会动辄宣布某些人“不受法律保护”(这一革命术语意味着“人人得而诛之”,发动雾月政变的拿破仑也差点儿“不受法律保护”),《人权宣言》对于正当程序、无罪推定、免受酷刑、言论自由的规定至此完全沦为一纸空文。国民公会的一位议员公开声称:“少数派总是有罪的!”圣鞠斯特认为不仅反革命分子应该处死,不积极参与革命的人、对革命和祖国表示冷漠的人也通通应该处死;马拉认为仅仅对罪人判处死刑太温和,应该“用烙铁烙他们,斩断他们的拇指,割下他们的舌头”;丹东认为“恐怖即是今天的秩序”,否则政府将失去活力;罗伯斯庇尔说:惩罚是仁慈的,宽恕才是残暴的,赦免坏人就是保护罪恶、窒息美德(我们中国也有类似的表述:对阶级敌人的宽恕就是对广大人民的犯罪),他直截了当地表示,革命就是“自由的专制”( 这又是“对立统一”的“辩证法”!这句格言也有一个中国版本,毛泽东主席说过,“人民民主专政”就是“人民民主独裁”)。剥夺教士、驱逐贵族,民众暴乱、多数暴政,断头台、大屠杀,议会独裁、雅各宾专政,全民皆兵、军国主义,……。曾经被视作国王暴政之罪证而遭到攻打的巴士底狱不过才关押了7名罪犯,而在恐怖革命中被处死的罪犯、嫌疑人、无辜者却何止成千上万,断头台不够用了,在河里沉船溺死。法国革命的进展简直是对《人权宣言》的嘲弄和侮辱,然而,革命者却并不认为他们背叛了《人权宣言》,相反,他们自以为这是在捍卫一个新兴的共和国家、缔造一个美妙的平等社会。最后,面对人人自危的革命烂摊子,只好由骑着战马、端着刺刀的拿破仑来收拾残局。

对于《人权宣言》的实践效果,对于法国革命的进程和结局,有一位才智卓越的英国人早有预见。早在民众屠杀和恐怖统治到来之前的1790年,埃德蒙?柏克就轻蔑地评价《人权宣言》是“胡乱编造出来,却又可耻地收回了的形而上学宣言”。据说,柏克最初曾一度对法国革命叫好,但当他读到《人权宣言》的文本,他发现,“他们把经验鄙夷为文盲的智慧,……(因为)他们有‘人权’。不可能有什么药方用来反对这些人,这些人是不承认任何节制和妥协的。”对于没收贵族和教会的财产,柏克说,“除非是一个暴君,谁能设想整个行业、成千上万的人在不经起诉、不经听证、不经审判的情况下,被全部没收财产呢?……这些人权的宣扬者们忙于教导别人,以至于自己没有一点空闲学点什么东西”。“再度使用军队——屠杀、酷刑、绞刑!这就是你们的人权!……你们制订了带有普遍效果的形而上学命题,然后你们又试图用专制主义来限制逻辑。”柏克预测:“(革命政府)力图成为一种纯粹的民主,但我认为它不久就会直接变成有害的、卑鄙的寡头统治。”他警告说:“完美的民主制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事情,由于它是最无耻的,它也是最胆大妄为的”,因此,“这是一场绝望的游戏”,其结局将是:“从拒绝服从最温和的限制开始,以建立一种闻所未闻的专制主义而告终。”

四、《人权宣言》对中国人的启示

大革命之后法国陷入长期动荡,宪法屡立屡废,政体频繁变更。差不多用了七八十年的时间,前卫、浪漫且骄傲的法国人似乎仍不知道自由宪政为何物。但《人权宣言》渡尽劫波,却青春永驻,直到1946年法国第四共和宪法、1958年第五共和宪法的前言中,这份1789年的历史文件仍被郑重其事地“庄严肯定”。当革命的硝烟慢慢逝去,历尽沧桑的《人权宣言》与《拿破仑法典》,成了那场暴烈的大革命留给法国以及整个文明世界的永恒遗产。阿克顿勋爵曾说,“就是这印出来不足一页纸的宣言,其份量要重过所有的图书馆,其力量要强于拿破仑的所有军队”。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法国《人权宣言》已不再显得激进和虚妄。但是,在当年,如前所述,《人权宣言》在文本上、实践上确有一些明显的缺陷。它只有大原则而无实施细则,有抽象权利而无可行手段,下达了难以圆满完成的任务,肯定了难以普遍奉行的学说,基本上不具有现实的可操作性;它高唱平等,虽然平等是可贵的,但它没有认识到,生而平等是对理想的描述而不是前提条件,平等社会是长期演进的结果,绝不可能凭一纸宣言就一蹴而就(事实上,在各国政治文明的进程中,平等权的实现比其他权利要缓慢得多、漫长得多,法国也不例外)。因为真实的平等不可能仅仅建立在抽象的哲学原则之上,还需要经济的发展、贫穷和饥饿的消除、财富的增加、教育的普及、社会的和解、政治经验的积累、宪政体制的完善,而一味依靠暴力“造反”以消灭传统权威、压迫少数派精英,那样所建立起来的所谓“平等”必定既是专横的,也是虚假的;它对基本自由的维护是空洞的,因为它毫不迟疑地以“公共意志”的至上性给基本自由设限,因为它疏于对多数暴政、立法专制进行防范,而民主、主权、多数、法律,这些东西既有可能成为人权的捍卫者,也有可能成为人权的剥夺者,保护人权之道,既需要主权和法律的积极参与,更需要对主权(包括立法权、行政权)实施明确的宪法限制;它过于相信集权政府,而恰恰忘记了,在促进人权的事业中,人们与其信赖一个大有作为的强政府,不如期待一个无为而治的小政府(比如,保障言论自由、信仰自由无需政府的强力,只需要政府睁一眼闭一眼即可),一个过度集权的一元化政府往往有害于人权,一套过于超前的一揽子社会规划更是有害于人权;……。

《人权宣言》以上的种种缺陷或疏漏,若在稳定的宪政秩序之下,或许只是有待弥补和修正的缺陷与疏漏,然而,若在长期的政治混乱与社会动荡之中,就有可能变成致命的陷阱。对于有过百年宪政失败经历,遭受过“破四旧”、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的中国人来说,法国革命的诸多恐怖场景其实我们并不陌生,甚至会有一种亲临现场、进入角色的切身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人的宪政经验更值得我们吸取,《人权宣言》的宝贵价值与文本缺陷应引起我们的特别警醒。

2009-2-22

附录: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一七八九年八月)

组成国民议会的法国人民的代表们认为,不知人权、忽视人权或轻蔑人权是公众不幸和政府腐败的唯一原因,所以决定把自然的、不可剥夺的和神圣的人权阐明于庄严的宣言之中,以便本宣言可以经常呈现在社会各个成员之前,使他们不断地想到他们的权利和义务;以便立法权的决议和行政权的决定因能随时和整个政治机构的目标两相比较,从而就更加受到他们的尊重;以便公民们今后以简单而无可争辩的原则为根据的那些要求能经常针对着宪法与全体幸福之维护。

因此,国民议会在主宰面前并在他的庇护之下确认并宣布下述的人与公民的权利:

第一条 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只有在公共利用上面才显出社会上的差别。

第二条 任何政治结合的目的都在于保存人的自然的和不可动摇的权利。这些权利就是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

第三条 整个主权的本原主要是寄托于国民。任何团体、任何个人都不得行使主权所未明白授予的权力。

第四条 自由就是指有权从事一切无害于他人的行为。因此,各人的自然权利的行使,只以保证社会上其他成员能享有同样权利为限制。此等限制仅得由法律规定之。

第五条 法律仅有权禁止有害于社会的行为。

凡未经法律禁止的行为即不得受到妨碍,而且任何人都不得被迫从事法律所未规定的行为。

第六条 法律是公共意志的表现。全国公民都有权亲身或经由其代表去参预法律的制定。法律对于所有的人,无论是施行保护或处罚都是一样的。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故他们都能平等地按其能力担任一切官职、公共职位和职务,除德行和才能上的差别外不得有其他差别。

第七条 除非在法律所规定的情况下并按照法律所指示的手续,不得控告、逮捕或拘留任何人。凡动议、发布、执行或令人执行专断命令者应受处罚;但根据法律而被传唤或被扣押的公民应当立即服从;抗拒则构成犯罪。

第八条 法律只应规定确实需要和显然不可少的刑罚,而且除非根据在犯法前已经制定和公布的且系依法施行的法律以外,不得处罚任何人。

第九条 任何人在其未被宣告为犯罪以前应被推定为无罪,即使认为必须予以逮捕,但为扣留其人身所不需要的各种残酷行为都应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第十条 意见的发表只要不扰乱法律所规定的公共秩序,任何人都不得因其意见、甚至信教的意见而遭受干涉。

第十一条 自由传达思想和意见是人类最宝贵的权利之一;因此,各个公民都有言论、著述和出版的自由,但在法律所规定的情况下,应对滥用此项自由负担责任。

第十二条 人权的保障需要有武装的力量;因此,这种力量是为了全体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此种力量的受任人的个人利益而设立的。

第十三条 为了武装力量的维持和行政管理的支出,公共赋税就成为必不可少的;赋税应在全体公民之间按其能力作平等的分摊。

第十四条 所有公民都有权亲身或由其代表来确定赋税的必要性,自由地加以认可,注意其用途,决定税额、税率、客体、征收方式和时期。

第十五条 社会有权要求机关公务人员报告其工作。

第十六条 凡权利无保障和分权未确立的社会,就没有宪法。

第十七条 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除非当合法认定的公共需要所显然必需时,且在公平而预先赔偿的条件下,任何人的财产不得受到剥夺

面朝真相,春暖花开

睡前随手翻阅最新一期《收获》(2009年第2期,作者李辉),读到1971年6月沈从文先生寄黄永玉的一封书简。当时,沈从文仍在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信中最后一句是:“便中问候可以问候的熟人好。”

读罢此信,顿感无尽苍凉。均为“熟人”,却有的人可以问候有的人不可以。不便问候,或是怕给人家带来麻烦,或担心人家给自己带来麻烦。寥寥数语,沈从文先生及那时期知识人的普遍心境跃然纸上。

经历多次“运动”,沈从文战战兢兢之余,仍然保持一份难得的清醒,也多了些在人间世的睿智。可有的人并不如此,比如聂绀弩先生。近日读章诒和女士大作《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此文见报略有删节),又顺藤摸瓜大致翻阅了《聂绀弩刑事档案》(《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作者寓真)一文。多达11万字的材料和文字,将聂绀弩嫉恶如仇、敢怒敢言的个性表现得入木三分。

文章提到,有“熟人”请聂绀弩下馆子,几杯老酒下肚,聂顿时诗性大发,对时局狠狠地作了一番(如今看来不乏真知灼见)抨击。哪曾想到,这原是“熟人”做的局。酒后,一份10页长的秘密报告便已送达公安机关。这位熟人还在报告中不无自得地表功:“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

这位“熟人”是谁,“聂档”没有明说。但在章文,打小报告的人中,仍然在世的黄苗子先生赫然在目。读罢章文,要说不震惊那是假的。但震惊之余,还有迷惑、彷徨、悲哀……联系此前李辉先生撰文揭露文怀沙年龄造假等事,更有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久久不能释怀。李辉之所以撰此文,据称一大缘由就在于不能忍受文怀沙对郁风老人的亵渎。而郁风乃黄苗子先生的夫人。李辉曾为这对文化老人作传,并“为能结识他们并由他们的人生故事走进历史深处而高兴”。

这样一来,不免让人困惑:李辉先生真的走进过“历史深处”吗?进而,还有人颇为愤懑地发问:那个年头,还有一个好人吗?在那样一段灰色的岁月里,知识分子想洁身自好且难,况乎保持独立的人格。沈昌文先生在《知道》一书提过,当年自己为了过关,曾在“高人”指点下连夜写批评他人的材料。前不久,高尔泰先生因被指曾在那段岁月里告密、打小报告,和某学者大打笔仗。故而有如此一问,并不唐突。

抛开这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以为更应当追问的是: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这一段历史?

震惊始于真相潜伏历史海底,不轻易示人。关于那一段历史,别说未曾经历过的年青一代懵懵懂懂,就连亲历者有时也不能彻底搞明白。当事人普遍保持沉默,官方档案大多未能公开。敢于站出来说话的,由于可以理解的缘故,有时不免过于激愤,甚而充满怨怼。也许,由于我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段历史,只能任由真相载沉载浮,若隐若现。或者,正因为真相难以大白,有的当事人走上了“循环揭黑”的路径,而这恐又陷入类似于“以文革的方式结束文革”的文化逻辑之中。

不由想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这位被视作“战后德国良心”的大作家,晚年在自传中道出一个惊人事实:他17岁时曾加入纳粹的武装党卫军。格拉斯“迟来的忏悔”在西方社会引起了激烈争议。最有力的指责来自于他的传记作家,认为格拉斯这份虚伪的忏悔标志着“一个道德权威的终结”。也有人认为舆论反应过度,比如作家拉什迪就说,这事情和格拉斯的文学成就没有关系,用“虚伪”来形容他是错误的。显然,在一段时期内争论不可能终止,这涉及战后德国人对待自身历史的态度问题。

在纳粹时期,大多数德国人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被卷入历史的进程,有的人是直接参与暴行,有的人成了“无知的帮凶”(比如电影《朗读者》里那位女主角),还有的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做了错误的事情。格拉斯实际上属于后者。他虽然加入党卫军,其实什么也没做,不仅“战争期间没开过一枪”,几个月后就被关入了战俘营。所以,与其说格拉斯因自己的“罪行”而忏悔,不如说让他倍受煎熬的是一种道德上的“罪恶感”。战后德国许多民众并没有直接参与纳粹活动,却也不愿意透露自己在战争期间的经历——德国《明镜》周刊称这些人为“沉默的邻居”,原因或在于此。

现在,类似问题也摆在我们的面前。对于这一段历史,说还是不说也成了一个问题。说吧,由于牵涉面如此之广泛,几乎无人能够幸免,这足以让几代人陷入无休止的追问,以及无休止的恩怨相报;保持沉默,又何以面对历史,面对未来。这样一段历史,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作了断?我认为,说比不说要好,公开真相比让历史成为死档更负责任。同时还要以一种宽容的心态看待历史,而没有必要非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公开真相是为了避免重复悲剧,而不是为了制造新的历史悲情。公开真相,在于给历史和后人一个交待,而不是让后人看到黑暗,却从此走不出历史的魔咒。

相比之下,我非常欣赏“聂档”作者冲淡平和而又不失执着的写作心态。在这部作品中,提到黄苗子名字仅十来处,其中几处还是聂绀弩在交代材料中带出来的。作者虽然对聂绀弩送给黄苗子的诗稿“都进入了司法机关”等事表示疑惑,最终还是打消了登门拜访黄的念头。个中或有“为尊者讳”的意味,我看更重要的是,作者费尽心力撰写这部大作并不是为了揭私,而是为了求真——把关于一位知识分子的真实情况告诉世人。作者在文末写到:“自我发现这些档案材料以来,心上就有了一种重负。聂绀弩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他的那些绝非寻常的资料……既然到了我的手头,岂忍使其埋没丢失呢?”

过去那一段历史,是时代造成的悲剧,也是无数人共同参与的一出活剧。正如格拉斯不断反思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当时希特勒能获取政权甚至赢得爱戴?”换作我们来回答这个问题,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又有几人?所以,面对这一段历史,既要向历史寻求真相,也要对一些具体人事怀抱宽容。德国就有“说出真相”一类组织,鼓励那些经历过二战的“沉默的德国人”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们认为,只有敢于面对真相,才能避免悲剧重演。是的,面朝真相,春暖花开,这样的社会和未来才有希望。

200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自杀20年祭日

北岛:纽约骑士

艾略特(Eliot)是个怀疑主义者。即使不吭声,他的眼神、表情和手势也会对周围的一切提出质疑。这也难怪,他是典型的纽约人。纽约人就是纽约人,而不是美国人。像纽约这种大都市早已和美国分离。别的不提,单是它的噪音就特别,那昼夜不停的警笛声,逼得外来人发疯。一个纽约人必须有极其坚韧的神经,并靠怀疑的力量才能活下去。艾略特生在纽约,长在纽约。他和他的妻子尼娜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当然不是同时,他们相识要晚得多。但我相信纽约是他们的介绍人——你是纽约人吗?对,你呢?当然啦。艾略特告诉我,除了纽约,他不可能住在美国任何地方。

格林威治村在曼哈顿下城,是艺术家的聚集地,现在成了旅游点。附近的西十二街却相当安静,树木稀疏但很重要,只有它们显示季节的变化。红砖楼房被生锈的防火梯及其影子所勾勒,像写生画的败笔。这种排房在英国和荷兰很多,体现了一种都市中产阶级的思维方式。进门,是客厅和厨房,厨房门外是天井式的小院。窄窄的楼梯通向孩子们的卧室,再往上是主卧室,最后来到一间相当宽敞的阁楼,四壁是书,一扇天窗开向纽约肮脏的天空。书房的主人艾略特在抽烟,烟雾和他的冥想一起上升。我很喜欢这种烟,像小雪茄,但味道很淡,戒烟后我有时也无法抵抗它的诱惑。

艾略特一直劝我搬到纽约,就像牧师劝人搬到天堂。除了种种好处外,他特别指出纽约其实很安全,人们纯粹是被好莱坞电影所蒙蔽。直到一天傍晚,贼从天窗而降偷走了他的传真机,他才闭嘴。要是他当时在场,并和他的烟卷一起冥想,天哪,真正的伤害恐怕是心理上的:贼偷去的是他的灵感。

我认识艾略特是一九八八年秋天,在纽约,金斯堡主办的中国诗歌节上。我们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我的印象是他忧郁而敏感。

再次见面是一年后,在美国笔会中心。那是转变之年,对我,对很多中国人。艾略特请我和几位中国作家参加由他组织的中国文化讨论会。那天听众很多,正好在纽约的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欧?帕斯及夫人也坐在其中。艾略特从十九岁起就是帕斯诗歌的英译者。会后,艾略特、帕斯夫妇、多多和我,还有讨论会的口译文朵莲一起去吃晚饭。有帕斯这样的大诗人在场,话题多半围绕着南美的诗歌与政治。摇曳的烛光下,艾略特话不多,抽烟,眼镜闪光,偶尔一笑。他的笑有点儿奇怪,短促而带有喉音。他和文朵莲是大学同学,也学过半年中文。他用中文阴阳怪气地说:“我不会说中文。”

艾略特和我同岁,比我大六个月。我们有很多经历相似。比如,都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我当红卫兵时,他成为嬉皮士,在耶鲁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跟着造反了,后来再也没回去。他在美国的造反派中是温和的,按我们当年的标准应算“逍遥派”。他四处游荡,借浩荡之东风,抒个人情怀。

一九九四年春天,我们去位于长岛的纽约大学石溪分校朗诵。二十七年前,艾略特就曾游荡到这儿,临时顶替朋友在一家学生报纸当编辑。故地重游,他感慨万千,为发现青春的旧址而惊讶。经过图书馆时,他的脸好像突然被火光照亮。当年造反派正准备焚烧图书馆时,艾略特挺身而出,向那些狂热的学生们宣讲书的重要,终于扑灭了那场烈火。很难想像,怀疑主义者艾略特当年慷慨激昂、大声疾呼的样子。在他保卫纽约大学的图书馆时,我正和朋友爬进北京的一家被查封的图书馆偷书。姿势不同,立场却是一致的。

我曾向他建议,作为同龄人,我们应合写一本书,按年份写下各自的经历。

大概出于对大火的记忆,他对革命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两年前,在以革命和诗歌为专题的讨论会上,一位著名的黑人诗人在演讲中,盼望着革命大火为诗歌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艾略特冷冷地反驳说,革命大火只能烧死诗人,摧毁良心,制造血腥的悲剧。他举了俄国和中国的例子。为此艾略特受到众多的攻击。一般来说,美国诗歌界派系虽多,但各自为政,很少染上我们中国文学圈子以骂人维生的毒瘾。算艾略特倒霉,这恐怕和他的怀疑精神和冷嘲热讽的态度有关。四年前他编了一本反学院派的美国当代诗选,很多诗人都认为这是美国诗歌界的大事。而一个他过去的朋友反目成仇,攻击他是“种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还骂他心胸狭隘,企图摧毁美国诗歌传统等等。把正戒烟的艾略特气得七窍生烟。他在电话里对我说:“种族主义者?这在美国是他妈的最大的帽子,可以被送上法庭……”

我和艾略特属于同一家出版社。每次我去纽约,我们的老板“狐狸”(Fox)女士总是请我和艾略特共进午餐。那在纽约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我们通常坐在窗口,可以看到匆匆的行人。杯子闪烁,刀叉叮当作响,我注意到纽约某些不变的东西:同一时间,同一家饭馆,同样的甜点和话题。饭后,艾略特总是约我到他家坐坐。从出版社到他家只有几个路口。他的活动半径约一英里,买报纸、散步、看朋友、去饭馆,都大致在此范围。他是我唯一见过不在大学混饭但生活悠哉的美国作家。他的上层建筑是建在他妻子尼娜家族的经济基础上的。他的岳父曾是金酒制造商。尼娜温柔、漂亮,在《纽约时报》搞摄影。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前不久我和艾略特在香港参加诗歌节。有一天朋友开船带我们出海,远离都市,在一个小岛附近抛锚,再搭舢板来到一片白色沙滩上。那天风和日丽,我和艾略特赤脚在沙滩上散步、捡贝壳。他突然对我说:“一个好父亲不可能是个好作家,而一个好作家不可能是个好父亲。”他给我举了些例子,头一个就是帕斯。而他自己,太爱孩子了,所以成不了好作家。我试着反驳他,因为反证也很多,但一时记不起来了。我想在他内心深处大概一直有这种焦虑,恐怕也是每个作家的焦虑。其实孩子与作品,父亲与作家有某种对应关系,而且恰好在写作边界的两边。孩子与父亲在一侧,作品与作家在另一侧。一旦交叉,如孩子与作家,父亲与作品在一起就会产生某种紧张。

我昨天在电话里告诉艾略特,我正在写他。他警告我说:“别说我坏话,我可有朋友懂中文。”我们虽相识多年,对我来说他还是有点儿神秘莫测。他很少谈自己。对于一个生命,这世上最大的秘密,他人又能知道多少呢?我有时觉得他像个旧时代的骑士,怀旧、多疑、忠诚,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带有完成某种使命的隐秘冲动。

艾略特,纽约人,生于犹太家庭,上到大学一年级。他写作、翻译和编辑。他不信教,恋家,反对革命。

盛慧:吃人的河(短篇小说)

别庄三面临水,只有一条小路通往镇上,远远望去,就像个猪尿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别庄人都是靠打鱼为生的,他们每天一大早就摇着小船,去镇上卖鱼。在别庄人眼里,鱼就是水里的银子,小鱼就是碎银子,大鱼就是银碇子,他们用这些大大小小的银子换回盐巴、酱油、肥皂等日常的生活用品,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还过得下去。那时候,河水很干净,孩子们经常到河边捉虾,将捉到的小虾直接扔到嘴里,老人们说,生虾吃多了,自然就会游水了。

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河水受了污染,绿绿的,泛着白色的泡沫,像刚刚打出来的黄瓜汁一般。再后来,打上来的鱼,竟都有一股刺鼻的农药味,闻着都让人反胃。这样的鱼,就是送人,都没有人要,更不要说卖钱了。年轻人结伴跑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孩子和几个好吃懒做的光棍。村子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到处都是荒凉的景像,房子日渐破败,窗户上挂满蜘蛛网,有的房子倾斜得厉害,仿佛一咳嗽就会倒掉,院落里、道路旁,杂草疯狂生长,而那些桐油的小船,倒扣在河滩上,像一口口长满青苔的棺椁。

每到夏天,村子里就笼罩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氛围中。老人们眉头紧锁,眼睛里的光芒,闪烁不定,像飘忽的幽暗鬼火,说话时也低声细气,好像怕惊扰了某位神灵……因为,别庄地势低洼,洪水几乎每年都要光顾一次。老人们说,每一场洪水都会有一个人死去。这句魔咒,像是压在每个人心口的大石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都盼望着,盼望着洪水早一点把那个人带走。

去年,洪水带走了陈老太。她是一个胆小谨慎的老太太,总喜欢穿一件蓝色的对襟衫,将毛巾扎成馄饨的形状裹在头上。在洪水来临前,她早早地做了准备——在一只长木盆里,放了五斤炒米、一罐水盐菜、一袋西红柿、一把洋伞、一条床单和一支桨。为了不让洪水冲走,她还把木桶系在了床脚,这样一来,即使洪水半夜里悄悄漫进屋来,她也可以轻易地爬到里面。她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谁知道,一天晚上,睡到后半夜,她突然醒了过来,外面的声音有些异常,像是洪水正一下一下撞击着土墙,她以为水已经漫上来,赶紧光脚跳下了床。她不安地打开门。开门的声音,如同婴儿的啼哭。门一打开,白花花的月光立刻钻进了屋,外面竟然像白天一样亮堂,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细微的摩擦声,一切宁静而安详,没有半点异常。正当她转身回屋的时候,突然发现鸭圈里的那两只白鸭不见了。她急得快要哭了,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鸭子死到哪里去了?借着明亮的月光,她在村子里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轻声吆喝,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不知不觉就来到河边,她看到河面上有几百只白鸭子,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发了疯似地往河里跑去。

当然,这只是大家闲聊的其中一个版本而已,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陈老太去了哪里,她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说来也怪,第二天早上,雨就没有再下,洪水一天天地退下去了。

一天傍晚,光棍李先进经过一个砖堆时,发现里面跑出一只螃蟹,他刚想去捉,螃蟹又跑回了砖堆,它动作轻盈,像一个害羞的女孩拎着自己的长裙、踮着脚尖忙失措地跑回了家。李先进索性卷起衣袖,翻开了砖堆,一会儿工夫,他竟然从里面抓到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螃蟹。他用稻草将蟹螃串好,拿回家,裹上面粉,做了一顿美味的面拖蟹。然后,光着膀子坐在自家的场院上喝起了烧酒,那迷人的香味儿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嘴馋的孩子们循着气味而来,他们咽着口水,等着李先进的赏赐,老人们也来了,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整个村子里,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么今年呢?今年又有谁会成为那个倒霉蛋呢?在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后,洪水毫不费力地爬上了河埠的最后一级台阶。它在悄无声息地上涨,按照这样的速度,夜里就会上岸。别庄人焦急万分,但除了发发牢骚,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黄昏时分,烦人的雨竟然住了。被雨洗涮多日的房檐乌黑发亮,像换上了崭新的帽子,瓦楞里的水还在往下滴,发出清澈的脆响,铅灰色的炊烟升起来了,空气中充满了草灰的清香,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村庄上空,织起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借着最后的一缕天光,春生家的四只小鸡崽出来觅食了,它们在松软的场院上留下可爱的小脚印。有两只小鸡崽,在争一条蓝色的蚯蚓,它们瞪着眼珠,各咬着一端,互不相让。一只小鸡崽看着坐在果绿色小板凳上吃咸泡饭的两个小孩子,留着蘑菇头的那个女孩是春生的女儿小可馨,今年四岁,她把爸爸妈妈的优点全拣了,大眼睛,小嘴巴,鼻子挺挺,睫毛长长,像个洋娃娃。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是隔壁的小蚕豆,今年三岁半,头大身子小,像个拨浪鼓。小可馨在喂小蚕豆吃饭。饭有点烫,她像奶奶那样,吹一吹,才放到小蚕豆嘴边。小蚕豆不讲卫生,米粒沾得满脸都是,这只小鸡崽仰着头看了很久,等着米粒掉下来。而另一只小鸡崽,离得远远的,低着头,看着自己孤独的影子,不时地擦一擦自己的嘴壳,好像有一肚子心事。小蚕豆摸着滚圆的肚子,突然说,阿姐,阿姐,你做我老婆好不好?小可馨愣了一下问,为什么?小蚕豆抓了抓脑壳,想了一会说,这样,这样你天天可以喂我吃饭了。小可馨忙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和小乌鱼拜过堂了。小蚕豆嘟了嘟嘴说,在哪里拜的,我都没看见,不算不算。小可馨又说,他说他明天会带我去找爸爸。小蚕豆忙说,我今天晚上就带你去找。小可馨笑了笑说,要不你们两个一起去找,谁先找到,我就做谁的老婆。其实,小可馨一直跟奶奶在一起生活,对爸爸其实没什么印象,她长到四岁,爸爸才回来过两次,就是在街上遇到了,她也认不出来。相比之下,小蚕豆则幸福得多,每年春节,他爸爸都会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回来,而且,过段时间,他爸爸就要接他到城里去,以后,还要在城里读书呢。这时,春生的娘开始叫唤起来,小可馨,天要暗了,让小鸡崽上窠吧。小可馨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只只捉了放在纸箱子里,然后轻轻抚摸着他们毛茸茸的身子说,宝宝,宝宝,你们乖乖睡觉,不要吵架,不要打架,妈妈明天给你们买跳跳糖。小蚕豆则在一旁说,你们不要尿床,爸爸明天给你们买水枪玩。小可馨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们跟你一样啊?小蚕豆脸刷地一下红了,小可馨抱着纸箱子回屋去了。

天黑了,天黑之后,洪水的腥味变得更重,它们在村子里游荡,像一群饥饿的狼,东嗅嗅,西嗅嗅,用湿乎乎的鼻子寻找着目标。大家早早地关上了门,因为害怕洪水半夜里上岸,他们并没有将门拴死,而是拿蟹巴椅轻轻地靠住。洗脚上床后,他们也是不安的,因为屋子里充满着淤泥和死鱼的腥味儿,洪水拍打河岸的声响,是如此地近,仿佛就在枕头底下。房子似乎一直在晃动,猫打翻酱油瓶发出的响动,都会让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恐怖的长夜终于过去了,春生的娘早早地起了床。她梳完头,去开门。天色未明,前面的房屋只显现出模糊的轮廓。雨一丝一丝地下着,把门口的石板路溅得发亮,像刚从水里游上来的巨大蟒蛇,墙根的红色菌子,就像是它吐出的蛇信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厨房去做早餐。生火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的火柴已经用完了,便到隔壁去借。

隔壁的徐老太和春生的娘走得最近,经常在一起聊天,如果要出门办事,就会把孙子放在她家,让他跟小可馨一起玩。那会,徐老太正在洗衣裳,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有一股腐烂的水蜜桃的气味,小蚕豆光着屁股睡在竹床上,两只小拳头紧紧捏着。春生的娘说,这么早起来洗衣裳啊?徐老太将衣服扭成麻花的形状,扔进竹篮,叹着气说,没办法啊,再不洗,就没衣裳穿了。春生的娘看着天空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晴起来,这衣服穿在身上,好像都有一股馊味了。徐老太的手上沾满了肥皂泡,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死人,天恐怕是晴不了的。春生的娘一听,头皮不禁一阵发麻,她是不相信这些鬼话的。徐老太接着说,今年不知道要轮到谁了?说完,在搓衣板用力地搓着衣裳。天光慢慢亮起来了,有人在井台边挑水,扁担发出吱嘎吱嘎的悠长声响。

等做好了早饭,春生的娘去叫小可馨起床。她喊道,小懒胚,快点起来吃早饭啦!小可馨睡得正香,被她这么一叫,不开心地嘟起了嘴。她来到床前,小可馨赶紧假装闭着眼睛。她便说,快起来吧,太阳晒到你的小屁股了。小可馨睁开眼睛一看,马上又闭上,说,哼,你骗人,今天根本没出太阳。她笑眯眯地挠了挠小可馨的脚丫子,小可馨咯咯地笑了起来,但还是不肯起来,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春卷。她便说,你吃了早饭,我就带你到镇上去买棒棒糖。一听到这里,小可馨赶紧坐了起来,用胖嘟嘟的小手,揉着睡眼朦胧说,你说话要算话哦。春生的娘笑了笑说,人家小蚕豆早就起来了哦。小可馨从床上下来,推了推踏脚板上酣睡的小黄猫说,快起来,太阳晒到你的小屁股了。小黄猫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然后用粉红而细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它将爪子张开,慢条斯理地舔着,就像舔着棒棒糖一样。舔完后,闭着一只眼睛,用爪子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耳背,又伸长了身了,打了三个滚,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吃过早饭,他们便准备出门。出门前,他们还闹了一阵小小的别扭,小可馨想穿那条绣着蝴蝶的公主裙,可她奶奶要小可馨换一条卡其色的旧裙子。她奶奶说,路上全是烂泥塘,到时候,裙子连鼻头眼睛都没有了。可她怎么都不同意,高高嘟起的小嘴,可以挂一个酒瓶子了。她奶奶硬要给她换,小可馨就跑开了,她奶奶费了好大劲才捉住她,顺手打了两下屁股,她就变乖了。

在村口,他们碰到了春生的叔叔,他戴着斗笠,正要去放牛。小可馨马上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春生的叔叔关切地问,老阿嫂,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啊?小可馨抢着说,我们要去买棒棒糖。春生的叔叔咧嘴一笑说,去不了了,去不了了。小可馨仰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春生的叔叔说,通往镇上的路,昨天晚上被洪水淹掉了。说完,用竹枝轻轻地抽了一下牛屁股,走了。春生的娘转身准备回家,却发现小妞又嘟着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春生的娘便说,我们去不了镇上了,别庄成了孤岛了。小可馨带着哭腔说,你骗人,你是骗子。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春生的娘说,小可馨不哭,我们家小可馨最听话了。小可馨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擦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自己去。说着,便往前跑。刚跑了几米,她就停住了。因为,有三只胖鹅正扑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朝她追来,跑到最前面的那只灰鹅,几乎就要咬到她的腿肚子了。小可馨赶紧往回跑,她躲到奶奶的身后,紧紧抱着奶奶的大腿,像一块橡皮膏药。

他们刚走到井台边,就听到吴老太、蒋老太和余老太围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在说话的是吴老太,她又胖又白,圆乎乎的身子得像个吹胀的汽球,手臂像别人的大腿那么粗,大腿像别人的腰那么粗。她一边咬着菱角一边说,昨天晚上,你们听到有人喊救命了吧?蒋老太愣了一下说,没有啊。余老太说,我也没听到呢。吴老太咂了咂嘴,有些失望地说,你们睡得也太死了吧。我跟你们说,昨天晚上,河神已经来报过信了。听她这么一说,蒋老太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有些胆颤心惊地问,今年轮到谁了?吴老太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淡淡地说,我还是先不说她的名字了。事情发生在后半夜,大概一点半钟的样子,那个倒霉的人突然感到脖子一片冰凉,然后,就喘不过气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开始吐起来,你们猜吐出了什么?蒋老太和余老太猜不出来,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吴老太有些得意,眉角飞扬起来,说,你们肯定猜不出来,她吐出竟然是……一条小蛇。说到这里,蒋老太和余老太都惊愕不已,忙问,肚子里怎么有一条蛇?蛇有多大?是什么蛇?有没有毒?吴老太并没有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她越说越带劲,三个下巴都神采飞扬。她说,这条蛇吐出来,还是活着,在地上盘成一团,吐着蛇信子。那个倒霉的人想去厨房拿菜刀,把这条蛇剁成肉酱,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蛇开口说话了。蒋老太一阵颤栗,忍不住朝草丛里瞥了一眼,余老太倒还算镇定,忙问,蛇都说了些什么呢?吴老太故意换成了男人的声音,粗声粗气地说,河神今年要带你走,让我来通知你,如果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们一家都要遭殃。那个倒霉的人想骗蛇,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家,只,只有我一个人。她刚说完,蛇马上戳穿了她的鬼话,蛇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虽然死了,但你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在上海做水电工,一个在北京做建筑工,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一个二十四岁,都还没有成家。听到蛇这第一说,那个倒霉的人吓得脸色发青,忙说,神仙,我错了,我错了,要惩罚你就惩罚我这个糟老太太吧,别伤害我的孙子。蛇看她可怜,便点了点头,它嘴朝墙上吹了口气,墙上就出现了一张契约,蛇让她盖上了手印。故事讲到这儿,蒋老太惊呆了,忙问,那个倒霉的人是谁啊?余老太也问,你就透露一下嘛?吴老太忙摆了摆手说,不行不行,这是天机,不能泄露的。两人看着吴老太,眼神充满乞求。吴老太仍不为所动,她说,泄露了天机,是要烂嘴巴的。一说到这儿,蒋老太笑了,因为吴老太嘴巴已经长了两个疮了。看到她不怀好意的笑,她还是忍不住说,算了,我今天豁出去了,不过,我说了,你们可别跟别人说啊。两个太太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她便说,那个倒霉的人就是……说到了这里,停住了,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金老太。蒋老太和余老太一听,脸上顿时溢满难过的表情,但她们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春生的娘听完,有些哭笑不得,心里暗暗嘀咕道,你知道的这么多,难道昨天晚上住在金老太家的吗?

蒋老太和余老太正在议论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吴老太突然干咳了一声。他们看到老虾干般瘦小的金老太走过来了,她拄着自制的拐杖,腰几乎跟地面平行了,风吹着她的裤子,就像吹着两面蓝旗子。她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发现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小可馨喊了一声,太太,她耳朵背,没有听到,小可馨便又追上去喊了一声,她停下来,想找点东西给小可馨吃,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嘴里只剩下一颗牙了,像一间空空的大房子里,只留下一个守门的人。

金老太没有在井台边停下来,因为她连打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径直往河埠走去。这时,吴老太又压低了声音交待道,你们记住了,我说的这事,你们千万不能问她,否则,这噩运就会转移到你们身上。蒋老太将信将疑地问,真有那么神吗?吴老太不耐烦地说,你要是不相信,就试一试嘛。她一脸神秘,活脱脱像个巫婆。蒋老太不再吭声,但她的嗓子眼里像是钻了毛毛虫,痒得厉害。金老太来到河埠边,慢慢地蹲下来,开始洗丝瓜,洗了一会儿,又摸着拐杖,颤颤微微地站起来,还在河边的草丛里擦了擦脚上的泥。

春生的娘回到家,在堂屋里剥黄豆,小可馨也帮她剥,小黄猫趴在门槛上闭目养神,胖胖的身子裹成一团,看上去,活像一只夜壶。一颗黄豆滚落了,小可馨忙钻到桌子底下去找。就在这时,村子里响起了丁丁当当的铜锣声。春生的娘觉得奇怪,现在怎么会有铜锣声?唱春佬不是过年才会来的吗?她探出头,看到了光棍李先进。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声喊,好消息,好消息,渡船今朝开通了,去趟镇上只要五毛钱。小可馨听到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忙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奶奶,我们可以去买棒棒糖了。小黄猫被她吓得够呛,一眨眼就飞到了墙垛上,朝她喵喵地叫着。春生的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好好好,小馋猫,我们下午就去。

吃过午饭,是午睡的时间,往日里,小可馨会早早地爬上床,可今天她却坐在蟹巴椅上,一边晃着双脚,一边咬着指甲。她奶奶洗完碗,看她还没睡,便说,怎么还不上床?小可馨望着她奶奶说,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她奶奶想了想说,没有啊。小可馨说,你不是说要去镇上吗?她奶奶笑着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啊。我刚才从李先进爷爷家门口经过时,看到他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你快去睡觉,睡醒了,我们就去。小可馨说,你敢拉勾吗?她奶奶伸出手和她拉了勾。小可馨乖乖地上了床。她奶奶忙完了家里的活汁,也开始睡午觉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春生的娘感觉耳朵里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小可馨正朝她耳朵里吹气。小可馨说,奶奶,起来啦。她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还想再睡一会,刚闭上眼睛,小可馨又在吹气了,她只好爬起来,喝了半杯凉茶,又打了半盆水,给小可馨洗了脸。

他们来到李先进家门口时,发现船还系在杨树上,李先进叉开腿,坐在门槛上喝烧酒,他咬一口黄瓜,喝一口酒。春生的娘说,几时开船?李先进打了个酒嗝问,就你们两个?春生的娘说,两个人不开吗?李先进伸出三个指头说,跑一趟,起码得四个人。春生的娘一脸疑惑地问,为什么是四个人?李先进笑着说,因为烧酒正好两元钱一斤。

他们等了十来分钟,看到了吴老太,她走路的时候,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走了没几步,就停下来喘着大气。吴老太一来,就开始指挥李先进,快开船,我要到镇上办急事。李先进咂了咂嘴,瞟了她一眼说,要四个人才开船,现在只有三个。吴老太说,加你不是正好吗?李先进说,我,我不算。吴老太忙说,真是天大的笑话,你难道不是人吗?李先进说,我不算,不算。吴老太不吃他这一套,她一把夺过他的酒瓶子说,你要是不开船,我把你的酒扔河里去。李先进慌了,忙求饶道,好好好,我开,我开。说完,起身在墙根尿了一泡尿。春生的娘说,还是你有本事,我都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好话说了几箩筐,他就是不听。吴老太有些得意的笑了笑,然后问,你去镇上干什么呀?小可馨忙说,买棒棒糖。吴老太说,我去取汇款单,都来了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时间去取,如果再不去取,邮局就要把这钱没收了。春生的娘想笑,但还是忍不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拐杖在石板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金老太走过来了,她一只手拄着拐,另一只手捧着一只花皮西瓜,西瓜比皮球大不了多少。吴老太以为她也要到镇上去,忙对李先进说,快,快,开船。可李先进一点也不着急,他一边走,一边系着裤腰带,吴老太恨不得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李先进抓紧缆绳,吴老太迫不及待地上了船,船一下往了沉了许多,李先进笑眯眯地说,你屁股大,一会儿,得给两个人的钱。吴老太没心思接他的话,她只想着早点开船,便对春生的娘说,快把小可馨抱给我。等到金老太到河边时,船已经离开岸了。李先进喝多了酒,站都站不稳,船晃得格外厉害,一晃,河水就进了船舱。不过,他一点也不在意,一边撑船,一边唱: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马上来……小可馨将手放到水里,让水流从指缝里划过。李先进撑竹篙时,水珠滴进了小可馨的脖子,她赶忙钻进奶奶的怀里。河水比往时湍急了许多,漩涡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有些头晕。

金老太蹲在河边洗西瓜,洗着洗着,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蹿出一条狗朝她一阵猛叫,她手一抖,西瓜便滑走了。一个比皮球大不了多少的西瓜,其实值不了几个钱,换了别人,肯定就不要了,可金老太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她赶紧拿拐杖去勾。可是西瓜像是故意躲着她似的,她越勾,它跑得越远。她身子往前倾,手伸得老长老长,眼看着就勾住了,却不料,河岸被洪水泡久了,早已松松垮挎,她一用力,脚下的那片土突然塌陷了下去,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缺口,她掉进了河里。她刚想喊救命,一口水就呛到了她,身子开始往下沉,她伸出脚尖,竟踩到河埠的石基,刚想站起来,却不料,石基上滑得像块肥皂,她身子往后一仰。河岸上的那条狗,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金老太却觉得这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扑腾着,竟离河岸越来越远了。春生的娘看到了这一幕,急吼吼地叫道,金老太落水了,快,快把篙子伸给她。李先进眼神不好,说,哪里?哪里?春生的娘忙说,后面,在你后面。把篙子伸给她。可篙子伸到了她旁边,她就是不去抓。春生的娘着急地喊,快抓住篙子,快!可金老太一点也没听到。

吴老太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表情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在看电影一样。李先进放下篙子,正准备跳下水,吴老太太却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角。船摇晃得很厉害。小可馨着急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一只手,一只如风干鸡爪般干瘦的手,抓住了船沿。春生的娘忙叫小可馨蹲下来,自己伸出手,准备去拉她。船立刻倾斜了,水直往舱里面灌,吴老太也着急了,喊道,船要翻了,要翻船了。李先进蹲下来,准备去拉金老太,吴老太突然站起来,拿起竹篙,拚了命地敲打着那只手,一边敲一边说,放开,快放开,别连累了我们。敲到第三下的时候,血就渗了出来,着泥浆往下流,红得发黑。谁知道,她越敲,那只手就抓得越紧,指甲像五根钉子,深深地扎进船帮。吴老太并没有放弃,她咬了咬牙,更加用力地敲打,在她眼里,那只手就是巨大的毒蜘蛛,她要把它敲烂。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吴老太婆这才松了一口气。

金老太没有力气了,她迅速地往下沉,连头发都看不到了。这时,春生的娘猛地跳下了水。她水性很好,一只手划着水,一只手托着李大隆娘的下巴往岸边游。小可馨以为奶奶也掉下水,哭得更厉害了。吴老太则气得胀红了脸,吼道,不能救啊,快放开她。等到春生的娘把李大隆的娘拖到岸上的时候,才发现岸上一下子站了很多人。金老太吃了一肚子水,已经昏过去了,春生的娘就压她的肚子,一口口浊黄的水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她终于醒了,身子瑟瑟发抖。一只狗跑过来舔了舔她鲜血淋淋的手。春生的娘忙把她背回了家。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大家都显得神情凝重。吴老太也上了岸,别人问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她冷笑着说,从老虎口中抢下一块肉,老虎会饶过你们吗?大家沉默着,他们的脸因为恐慌而变得扭曲,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灾难会降临到别庄。各式各样的流言迅速在村子里流传开来,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春生的娘。

情况并没有想像得那么糟糕,第二天,雨就停了,碎玻璃般的阳光,烘烤着别庄,像烘烤着一床潮湿的棉被,空气灼热而又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洪水开始一点点退下去了,到第三天,河埠露出了两级台阶,像一个人微笑时,露出两颗门牙。

春生的娘像是女儿一样服侍着金老太,给她送饭,洗脸,还帮她家的水缸里挑满了水。金老太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裂开了,她躺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叫着,叫声从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来,让人心烦不已。大家都以为她很快就会死掉,谁知道,半个月后,她竟然可以下床了,她的手,结满了痂,宛若一块生锈的马蹄铁。她拎着一只老母鸡要送给春生的娘,春生的娘死活都不肯收,她只好把老母鸡拎了回去。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春生家的门槛上,每天早上都会多出一个鸡蛋。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蚕豆的爸爸回来把他接走了。那天上午,小可馨有些伤感,一个人躲在衣橱里流眼泪,小蚕豆坐在他爸爸的肩上来跟她告别,在门外叫了半天,她都没有回答。不过,到了下午,她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跟着奶奶到菜园里浇水去了。菜园旁边有一只池塘,池塘里盛开的粉白粉白的荷花,小可馨很想摘一朵回家,可她奶奶看得很紧,她不敢去摘。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把别庄照得红通通的,晚风吹拂,将暑气一点点带走。春生的叔叔蹲在河边抽烟,小可馨一跳一跳地来到他跟前,喊了声爷爷,又用胖乎乎的小拳头给他捶背。捶完了,蹲在他旁边,用小手托着脸蛋,有些忧郁地问,爷爷,你说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随口说,后天,后天就回来。谁知道,她又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愣了一下说,哦,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他跟我说的。她点了点头,马上又问,他为什么只跟你说,不跟我说呢?他一下没词了,正好这时,她奶奶挑着水桶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南瓜。她赶紧跑上前说,奶奶,我帮你拿。她把南瓜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小弟弟。她一脸认真地对奶奶说,爸爸后天就回来了。她奶奶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昨天晚上,他在梦里告诉爷爷的。

让春生的叔叔没想到的是,他随口说出的话,竟然真的应验了。

一切还得从那个燠热的下午说起,那个下午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村子里到处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房舍仿佛在晃动,如水中的倒影,树木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绿火。睡完午觉,春生的娘带着小可馨在村子里转悠起来。她们走到蒋老太家门口时,蒋老太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抓着她的手说,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春生的娘便问,找我干嘛?蒋老太说,搓麻将啊,吴老太到镇上吃喜酒去了,我们现在是三缺一。春生的娘忙推脱道,我,我没带钱。蒋老太说,你没听说过空烧箕淘米越淘越多吗?说着,扯着她的袖子就往屋里拉。春生的娘个子高,力气大,蒋老太根本拉不动她。这时,徐老太跑了出来帮忙,她们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总算把她弄进了屋。

桌子摆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麻将早就码好了,镇上卖油条的老孙头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吃葡萄,见到小可馨,忙递给她一串。春生的娘不好意思推却,便坐了下来。徐老太迫不及待地甩了色子,她打惯了纸牌,抓麻将的时候,还会将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口水。老孙头慢慢吞吞,他不但自己把牌码得整整齐齐,还老是怪别人的牌没有码好,弯弯曲曲得像条蛇。只要胡了一把牌,他就会点上一支烟。蒋老太以前是在镇是卖鸡蛋,每次胡了牌,都要数一下钱。小可馨坐在她奶奶旁边,拿打完的麻将搭高楼。可搭着搭走,就觉得没意思了,趁她奶奶不注意,一个人悄悄溜出去了。

卧室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春生的娘以为小可馨在看电视,便没去管她。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光渐渐暗下来了,葡萄藤上透明的葡萄,像祖母绿一样幽暗了,春生的娘已经赢了四十五块了。她起身要走,徐老太就不高兴了,撇了撇嘴说,太阳还没下山,再打几把嘛。春生的娘说,时间不早了,要回家做晚饭了。蒋老太带着求饶的口气说,要不,再打一圈。春生的娘只好坐下来。可幸运之神特别眷顾她,她又连赢了三把。打完一圈后,蒋老太又开始洗牌了,春生的娘说,我真的要回家做饭了。蒋老太说,做饭是多大的事嘛,晚上就在我家吃算了。春生的娘只好继续陪他们打。

天色又暗了许多,连牌上的花色都看不清了,他们这才罢休。春生的娘数了数钱,徐老太一脸羡慕地问,赢了多少?春生的娘说,六十块吧。蒋老太马上说,肯定不止,我一个人都输了三十八块呢。春生的娘笑了笑,没有申辨,她喊道,小可馨,我们回去了。可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她在屋子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她以为小可馨先回家了,赶忙往家里走去,她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回到家,她连床底下都找了,也没找到人。她这下真的慌了,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找,可还是一无所获。她一遍遍地叫唤着小可馨,凄绝的叫唤声在村子里回荡。

天黑完了,她在村子里找了不知道多少遍,都没有找到。她朝家里走去,感觉两条腿软绵绵的。她一边走一边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她一直在跟自己捉迷藏呢?可回到家,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还想出去找,可刚到门口,就走不动,她瘫在门槛上,痛哭着,用头撞着门框。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一阵熟悉笑声,忙转过头,但屋子里空空如也。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奔跑声。李先进跑过来了,他赤着脚,头上戴着一只矿灯,手里拿着鱼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阿嫂,我,我帮你找到了。春生的娘马上起身说,在,在哪里?李先进说,在村东头的池塘里。说到这里,他低着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她……淹死了。春生的娘听完,疯了似地往村东面跑去。

第二天下午,别庄像往日一样安静,小可馨躺在竹床上,像是在午睡。春生的娘坐在偏房里扎纸元宝,天气很热,但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得厉害。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懒洋洋的狗吠声,春生和他媳妇红仙回来了。他们一进屋,她就感觉屋里陡然暗了下来,身子就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额头上沁出了汗。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春生和红仙从她面前,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似的,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红仙抱着小可馨失声痛哭,春生则用拳头敲打着墙壁,他每打一拳,她的心口就一阵疼痛。她觉得房间里很闷,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围满了人,他们以为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可是整整一个下午,春生和红仙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出殡的时候,春生的娘给小可馨换上那条公主裙,又将粥抹在抹在她嘴唇上。春生的叔叔戴着斗笠,走在最前面撒纸钱。他湿润的眼睛,在阳光里闪着晶莹的微光,像一枚刚从水中捡起的硬币。春生抱着小可馨,红仙背着空背带,跟在后面。他听到了春生和红仙的抽泣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能哭,哭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说到这儿,他迅速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挺了挺腰杆,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做了几十年主重,他还没来没有掉过眼泪呢。

小可馨的死,成了那段时间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那天早上,徐老太在井台边淘米时碰到了蒋老太,就迫不及待地说,你知不知道,春生和红仙昨天晚上没有在家里住。蒋老太吃了一惊,问,那他们住哪里了?徐老太说,住到镇上的红梅旅馆了。蒋老太问,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徐老太笑着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春生和他娘断绝母子关系了,以后再也不回别庄了。蒋老太愣了一下,淡淡地说,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徐老太又说,我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特别奇怪。蒋老太说,是啊,太巧合了,如果吴老太不去喝喜酒,我们就不会叫春生的娘搓麻将,小可馨也就不会乱跑了。徐老太说,真可怜,一棵芝麻还没开花呢,就这么没了。蒋老太说,以前听人说救了落水的人,家里会有血光之灾,我还不相信,这回,我是真的见识了。徐老太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家那副麻扔掉没有?蒋老太说,为什么要扔掉?徐老太说,你要是沾上了她的晦气,就麻烦了。蒋老太心疼地说,那可是牛骨麻将啊。徐老太说,就是金子做的,也要扔掉的。蒋老太又说,她那天坐的板凳是不是也要扔掉?徐老太说,那还用说吗?蒋老太越听越害怕,拔腿就往家里跑去,她跑得飞快,好像家里失了火一样。

春生的娘一下子老了许多,村里人见到她,都躲得远远的。每天下午,她就坐在废弃的河埠上。野杨梅从树下掉下来,散发着微微的清甜,有几只鸟在低头啄着,然后,明黄的尖嘴在羽毛上擦一擦,贴着水面,往河心的小岛飞去。小岛上有一片幽暗的小树林,树林里散落着坟茔,最小的那一个,就是小可馨的。春生的娘,呆呆地望着河面。有人从她身后经过,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恨不得一把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推到河里去。

《自由写作》首发

阿赫玛托娃与伯林的三次会面

1946年的秋天,苏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个严肃的决议会有泼妇骂街的口气?在这个决议诞生前后,与俄罗斯诗歌黄金时代的“太阳”普希金隐约对称的诗歌白银时代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是如何处身于权力阴谋、鲜血专制的国家关系中?这个决议的背后,对世界格局产生了何种影响? 

2004年8月30日,俄罗斯圣彼得堡,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雕像在圣彼得堡大学落成。(图/CFP)

1946年8月,时在哈尔滨中苏友好协会的20岁青年高莽,翻译完话剧《保尔·柯察金》后,突然接到了新的任务—翻译联共布尔什维克中央关于《列宁格勒》和《星》两个杂志的决议。 

60多年后,面对中国媒体记者,高莽谈到自己的内疚说:“我……不仅翻了,而且我完全接受了他们决议的思想。比方说,把阿赫玛托娃看成是一个荡妇,一个从尼姑院跑回来的尼姑。这个认识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很深。1954年,我和作家代表团去苏联参加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和阿赫玛托娃住在一个旅馆里。所幸我没有见她,如果见她,那个时候我还会用旧的观点来看待这个女诗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人。” 

1946年的秋天,苏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个严肃的决议会有泼妇骂街的口气?在这个决议诞生前后,与俄罗斯诗歌黄金时代的“太阳”普希金隐约对称的诗歌白银时代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是如何处身于权力阴谋、鲜血专制的国家关系中?这个决议的背后,对世界格局产生了何种影响?
  
开除诗人的决议日
 

我,犹如一条河,严峻时代改变了它的流向。我的人生被暗中替换。从别的河道旁边经过,流入另一河道,于是我不知道哪里是岸
                                                         —阿赫玛托娃《走遍人间大地》
 

1946年9月5日早晨,阿赫玛托娃去作协办事,她发现认识的人都远远地躲着她。她绕道回家买了一条鱼,马路对面的左琴科心情沮丧地靠过来低声地对她说:“安娜,你说该怎么办?”阿赫玛托娃一头雾水,顺口答道:“不想按计划生产文艺,就应该忍住!” 

回到家,解开包鱼的报纸,上面赫然登载着苏共中央的决议: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被永远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阿赫玛托娃才明白刚才左琴科那番话的含义。 

经与会代表一致通过,苏共中央8月14日作出的决议指出:阿赫玛托娃是与我国人民背道而驰的、内容空洞、缺乏思想性诗歌的典型代表。她的诗歌充满悲观情绪和颓废心理,表现出过时沙龙诗歌的风格,停留在资产阶级—贵族阶级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以及“为艺术而艺术”这一理论的立场,不愿意与本国人民步调一致,对我国的青年教育事业造成危害,因而不能为苏联文学界所容忍(参见阿曼达·海特《阿赫玛托娃传》)。

刊载阿赫玛托娃诗歌的《列宁格勒》杂志做停刊处理,为阿赫玛托娃提供诗歌版面的《星》杂志被勒令整顿。一并被点名的还有几个“与人民为敌的庸俗的”文学家、剧作家、编剧等,但其中“最具毒害性的”要数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决议一周后,苏共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日丹诺夫在列宁格勒(彼得堡)两次会议上澄清文艺领域新的官方政策时谩骂:“阿赫玛托娃的精神世界,不知是修女还是荡妇,更确切地说,是把淫荡与祷告掺和在一起,在小客厅和祈祷室里瞎折腾。”—并断言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为“废品”。(参见莉季娅·丘科夫斯卡娅《阿赫玛托娃札记【二】诗的蒙难》)

注意这个“小客厅”一词,因为接下来的第二节,阿赫玛托娃破旧的“小客厅”,将成为本文的“主场”。

接下来,苏联各地文学组织,按计划必须揭批出2-3个与人民为敌的“小荡妇兼修女”,从而为高品位的文艺而斗争。决议在本国公开发出,不仅影响了阿赫玛托娃的个人命运—个人诗集一再被销毁,三年后儿子和第二任作家丈夫一起再度被逮捕。前者,将有7年牢狱;后者,在劳改营里死去—而且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此后,许多本想回国的人取消了回国的计划。在二战刚结束之时,这场文艺牵头的政治迫害运动,出乎世界的意料,出乎二战反法西斯联盟的意料;同时,这还令世界确信,从大清洗时代起,斯大林的个人独裁、迫害制度并没有因二战而改变。二战前,阿赫玛托娃的第一任诗人丈夫被枪决,个人创作遭联共中央秘密禁止过。因此,1946年8月14日这一天被俄国学者视为冷战的开始日。 

左/ 以赛亚·伯林
右/ 阿赫玛托娃与儿子和第一任丈夫在一起。
 

小客厅来了“英国间谍” 

我们没有呼吸过沉睡中的罂粟气息,我们都不明了犯有什么罪恶与悖逆,是哪些星辰的指引,我们生来才苦命?……是什么无形的霞光,在黎明前使我们神魂颠倒?
                                                    —阿赫玛托娃《诗五首》之五
 

那么,为什么是阿赫玛托娃首当其冲,引起了官方的怒火?左琴科怎么也被牵连进去?这要从来自英国驻苏使馆一秘伯林与阿赫玛托娃的私人约会说起。

从1945年9月到1946年1月,伯林与阿赫玛托娃见过三次。正如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中只可能发生一两次的纯粹心灵交流”。这次交流,对伯林来说是一次仰慕和同情的心灵旅行。或者说,是让专制权力打开思维视野的一次探险。时年36岁的伯林,比阿赫玛托娃小20岁。关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早晨,伯林回忆说:“阿赫玛托娃从容不迫的动作显得极为尊贵—高贵的头,美丽而严肃的脸,透着极为凄楚的表情。我向她鞠一躬—这看来是惬当的,她像悲剧中的女皇般凝视和走动—感激她接待我。”当时的阿赫玛托娃已经头发花白、家徒四壁,一盘马铃薯是当教授的儿子和她共同的食物。因英国首相丘吉尔的记者儿子不期而至,寻找牛津老同学伯林,在阿赫玛托娃楼下大呼小叫伯林的名字,这次见面草草收场。对当时的苏联人来讲,未经当局特许,以私人方式会见外国人与叛国投敌是一码事。 

第二次,时间为同天晚上9点,他们一直聊到翌日接近中午时分。伯林事后多年对访谈人士说:“阿赫玛托娃为未能款待客人表示歉意—如我们所知,党统治着我们的方方面面,她被党的作家协会领导斥为‘半是修女,半是妓女’。”伯林第三次在1946年1月5日向阿赫玛托娃作回国告别时发现,便衣警察出现在她家的楼梯口。一天后,阿赫玛托娃的小客厅被秘密安装了窃听器。斯大林看到情报后说:“我们的修女又同英国间谍勾搭上啦?”

其实,这样的会见只是偶然发生的。伯林出生于俄罗斯一个木材商人家庭。1921年,11岁的他随父母逃亡英国,随后接受英国教育,与很多作家、诗人、学者交往甚密,如奥登、艾略特、伍尔夫、艾尔等。在来苏联前,因出版《马克思传》,获得牛津权威的好评。这本书主要批判了历史决定论,但其中关于马克思阶级斗争不可调和的价值启迪,被有的学者认为是其多元价值的初次练兵。

二战爆发,英国参战以后,“1940年到1941年,他在英国驻纽约新闻处工作,每星期给情报部写一篇评价美国公众对于战争舆论的报告。”“伯林的锐敏观察力和清醒判断很快引起英国决策层的赏识。同时,他也结识了不少美国上层人士。他的报告与游说,对于促进英美两国的理解与合作颇有贡献。这也是他在政界享誉的开始。”“1942年至1945年,伯林被派驻华盛顿的英国大使馆工作。”二战刚结束,他便被派往莫斯科,“去观察苏联对英美的政策”。(参见唐逸《伯林的困境》)

去国25年,走在战后破败贫穷的大街上,伯林听着人们用俄语交谈,给父母的信中止不住内心的感慨:“我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情感和表达方式了。”一天,在列宁格勒(彼得堡)涅瓦大街一家书店闲逛,正好遇到消瘦不堪的左琴科,柏林向他打听二战爆发后“失踪”的苏联作家情况。左琴科提供了阿赫玛托娃的一些细节及联系电话,并陪同迫不及待的伯林一起去拜访距书店很近的她,左琴科的主要罪行根源,相当于“给外国人擅自当向导”。

而在伯林的笔下,会见阿赫玛托娃的大致情况为:阿赫玛托娃不曾公开地、事实上也不曾私下里对我讲过一句反对苏联政体的话,但她整个生命是赫尔岑曾经说过的俄罗斯文学的特质—对俄罗斯现实的不断控诉!她生活的传说和她对极权制度和本人都没有价值的顽强的消极抵抗,将她转化成一个传奇和一段俄罗斯的历史事实。 

从左至右/ 童年时代的阿赫玛托娃;少女时代的阿赫玛托娃;1925年的阿赫玛托娃;1964年的阿赫玛托娃

 私人会见引发冷战后果

我呼喊了十七个月,召唤你回家,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我的儿子,我的冤家,一切永远都乱了套,我再也分不清,今天谁是野兽,谁是人。
                                                               —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阿赫玛托娃从不讳言她与伯林的三次会面,与冷战开始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决定性关系,但这却不是冷战开始的唯一原因。在铁腕残酷、反复无常的斯大林面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斯大林去世多年后的1965年,阿赫玛托娃与伯林在牛津大学第四次见面,她说:当初我犯下没有被正式授权就去会见外国人的罪行。伯林笑着回应:外国大使或代表团对于斯大林来说都是间谍。(参见《伯林访谈录》)我们可以推断一次私人生活片段成为历史后果的偶然关联性。

“这次伯林来到苏联本来是要写一份关于苏联外交政策的备忘录,但是在见了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之后,却把这项计划改为‘关于1945年最后几个月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文艺状况的笔记’,其中将阿氏和帕氏看作这个国家仅存的完美代表。”(参见崔卫平《思想与乡愁》) 

作为俄国人、犹太人、英国人三重身份的伯林,一生极不愿意提起“苏联”一词,少年记忆中的出生地,只有俄罗斯。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在访问中他发现,接谈的作家都从不用“苏联”一词,只称“俄国”,可见作家们并不认同专制政权。帕斯捷尔纳克还郑重声明,他虽然存活下来,却并未向当局屈服。这表明作家虽然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自由,他们的精神却未被彻底摧毁。 

二是伯林的访问给被访者带来了莫名其妙的灾难和厄运。除阿赫玛托娃外,有陌生人、朋友甚至亲人。他的叔叔列奥·伯林,在监狱里关了一年。获释后身体严重营养不良。在大街上,曾经拷打他的一个人毫无愧疚地迎面走来,激愤中,列奥·伯林猝死在了积满冰雪的大街上。苦难的俄罗斯人的种种真相,让伯林对历史决定论的批评上升到更加激烈的程度。

伯林在与拉明·贾汉贝格鲁的访谈中,透露自己的思想有三个源头:一是俄国思想家,二是犹太文化,三是自由主义—像三股分岔的河流,交织出伟大思想家伯林。他一生被28所著名大学授予荣誉学位;在政界与丘吉尔、艾德礼、肯尼迪、撒切尔成为友人;在英国各处演讲,在普通人中影响巨大。“两种自由概念”不仅轰动英国,也轰动了世界。他的思想毫无疑问影响了冷战格局。  

从世界政治关系来看,丘吉尔战时内阁是赞同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的战后美英苏“三大国体制”,由三大国合作主宰世界的想法的。源于二战的感情,丘吉尔下台前对苏联基本是信任的。有意思的是,1946年2月9日,斯大林在莫斯科选区用列宁主义观点重申了苏联对国际关系的看法,重申了在世界资本主义时代危机与冲突不可避免的观点。这个观点的提出,不是即兴的,而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国度历史积累中的变种。 

针对斯大林的政治思维,1946年3月5日,丘吉尔在美国作私人访问时,应邀在密苏里富尔顿学院发表演说。他说,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的里亚斯特已经降下了一重“铁幕”。在这重铁幕的后面,有中、东欧各国的首都华沙、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和索菲亚。丘吉尔警告说,如果西方国家允许上述倾向继续下去,和平就不可能得到保证。他确信苏联除了力量之外不会钦慕什么,苏联不会尊重弱小者,特别不会尊重军事力量弱小者。他要求英联邦中讲英语的国家与美国和英国结成同盟,反对来自苏联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威胁。(参见李世安《英国与冷战的起源》)丘吉尔为什么会突然转了180度,目前各种解读都有,但我觉得丘吉尔的记者儿子乃至伯林对苏联的真相认识,也许是其转向的动力之一。 

1946年8月14日苏共中央迫害文学艺术家的决议出台后,这个专制恐怖的弱智的政治决定,几乎是公开了斯大林二战之后的意识形态宣言。    

下一年的3月12日,杜鲁门致国会的咨文强调美国对世界的“领导责任”,美国支持自由国家抵御“极权政体”,宣布了反对苏联“极权主义”政权的意识形态方面圣战的开始。这一外交政策上的急剧转变,有学者认为,标志着美苏冷战的正式开始。

沙叶新:上海文化人的自我解剖——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五问

一问:我们的这个系列报道是要反映上海在改革开放30年来的“光”和“影”,想听听您这位文艺家总的看法。

答:先说总的。上海的“光”和“影”。“光”是非常“光”,有很多“光彩夺目”的硬件设施,从这些硬件设施来讲和世界大城市相比并不落后。比如说上海有很漂亮的歌剧院,有很豪华的大舞台,以及很现代的电视台,能举办这样那样的国际艺术节、电影节等等。这是它“光”的一面。当然也有很漆黑的“影”,最大的“影”就是创作并不自由、艺术也无民主,文艺服务于政治,作品离不开宣传。其实不独上海,全国也如此,而且30年以来一以贯之。30年来也有过美好的蜜月期,如在胡耀邦、赵紫阳当政的时候,但昙花一现,以后便每况愈下,一仍旧贯。

这30年基本没有摆脱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桎梏。文学艺术是中国官方的传声筒,是共产党政策的复印机。每年的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就是非常典型的政治裹挟文艺、文艺自甘附庸的样板。今日的中国文艺和文革期间的样板文艺,尽管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改革,甚至有所进步,但就其本质而言,还是一条根上的瓜:政治第一,宣传为主。

改革开放30年来,也有变化。以前政府对那些他们认为不符合甚至反对党的路线方针的作者,采取的是暴力方式,戴“帽子”,抓起来,劳改,判刑。而现在直接迫害作者的情况虽有,但主要是采取封杀和噤声的方式,不发表你的作品,不演出你的剧本;主要是打压作品,而不是直接迫害作者。

第二个变化,以前他们对付异议作家除了关押、判刑以外,还要在主流媒体上公开批判,把你搞臭,让你身败名裂。这种口诛笔伐式的话语霸权,目前已无市场,而且适得其反,使得被批判者越批越红,获得社会的极大同情。尽管官方媒体如今表面上还掌握着话语霸权,但它的真实性和正义性越来越遭到质疑。

第三个变化,以往如果要批判一个作家,要封杀一部作品,必定会有正式的书面文件下达,现在他们往往不再使用书面形式,只需打个电话,而且不准录音,不许笔录。让你查无实据,空无对证;他们甚至在电话中只报自己的单位名称,如宣传部、出版署,而不报自己姓名;只让你知道他是上级机关,不让你知道他是何许人也。这也说明他们的不得人心,丧失正义。不愿暴露名姓,是担心留下证据,日后承担责任。

第四个变化,行使这些禁令的官员,以往和被禁者绝对是要划清界限,横眉冷对,现在他们在公开场合可能还不得不做点这样的表面文章,但在私下里会和你握手言欢,称兄道弟;甚至还会登门造访,进行解释,表明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要介意。这种表里不一,人格分裂,足以表明他们已不愿意甘当忠实走卒,不愿意为文化专制殉葬。

这四个方面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历史前进中的“被迫进步”。

二问:我们知道您的《《幸遇先生蔡》在上海突然被停演,您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答:我这个人不太生气,更无仇恨之心,所以我“天下无敌”:没敌人,没私敌。我做任何事情都习惯于做好“成功”与“失败”的两种准备。当初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决定排演这出戏的时候,我之所以提出不参加开排仪式,不参加记者招待会,不给剧组做报告,不陪领导看戏,就是准备可能有的变化。所以当变化来临的时候,我反而劝慰剧团的负责人;我关心的不是我自己的损失,而是剧团的损失。我不激愤,也不抗议,但也不是麻木。我知道停演和禁演是错误的,但我又坚信只要是金子迟早总会闪光。我这出戏是宣扬蔡元培的,但在后极权社会,是不能容忍蔡元培的教育理念的,尤其是教育腐败到如此程度的当代中国,它就更不能容忍提倡蔡元培,更不能和蔡元培进行对比;一对比就更显出蔡元培的伟大和现在的教育制度的丑陋和腐朽。

我觉得这不是我个人的一个剧本能不能演出的问题,而是整个教育理念在作祟,整个文化政策在作恶,整个政治制度在作孽。我把自己置之度外,好像我只是我剧本的一个冷静的观众,只是笑对当代历史的一个理性旁观者,以此来看待一个似乎和我个人毫无关系的文化事件。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东方不亮西方亮,不写剧本写文章;天下之大,总有我挥笔之处。我生命不息,写作不止,我将继续写我的大“快”文章——大快我心的文章。只有写作本身和它的过程能够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坚信眼前这一切违背历史进程的邪恶都会灭亡。

能否演出,我并不介意。能够演出我当然高兴,但这并不会增添我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作;不能演出,也不会损失我什么。我深信历史是公正的。我竭力做到宠辱不惊,名利两忘。我今天重提这此事,只是让你知道我和我的作品如今在上海的真实处境。但在其他地区,如北京、广州我的处境要好多了。

三问:我的个人感受,也是日本人一般的感受,上海是一个现代化的经济发达的城市,也是时尚的,外国人也很多,来上海以前我认为上海至少在中国是一个特别自由的城市,实际上新闻报道让人吃惊的保守,它不是产生新文化的城市。外国的文化有,但独自的文化没有,不像东京那样有独自文化,这个也让我有些意外。

答:上海的经济确如你言,是发达的,但这个经济发达是牺牲了很多不应该牺牲的东西成就出来的。就全国而言,是强行实施低工资、低福利、低民主、低人权的结果。因而两极分化、贫富不均、环境污染、贪污腐败、食品有毒、道德沦丧、信誉危机等等,这也是有目共睹,被国内外有识之士所诟病的。这种种牺牲当然也包括对自由文化或者如你所说的对“独自文化”的牺牲。你的观察是事实,是准确的。

我一直认为自由经济一定要民主政治来保证,一个开放的经济制度一定要依托一个开放的政治制度,否则经济上去之后很快的就会倒下来;泡沫吹得越大,爆炸起来就越响。总理温家宝在去年年初国际金融危机还没到来的时候,就说08年是我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到了去年年底他又讲,09年可能更加困难,将出现新的问题,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就是失业潮。09年很可能不会再有08年那样雪灾和地震,但很可能会出现民变的“雪灾”和政治的“地震”。我并不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09年对我来讲是惴惴不安的一年。

越是经济不景气,越是应该言论自由,广开言路,群策群力,才可能科学决策,找出良方。但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恰恰相反。

四问:80年代还比较自由,90年代倒退了。为什么在经济发展的90年代反而更不自由?90年代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为什么言论自由没有同时发展?你认为现在在言论自由方面有些什么样的问题?

答:经济可以放宽,言论一定要缩紧;经济可以越来越放,言论必须越来越收。他们把政权的合法性完全孤注一掷在发展经济上,认为发展经济了,人民生活提高了,政权就有了合法性。奇怪的是,当他们认为获得了合法性之后,不是充满自信,不是广开言路,不是放手民主,而是更加胆怯,更加禁锢思想,更加限制言论,他们以为这样才能巩固合法性。这种的极度的不自信,反映出他们内心深处对自己掌权的合法性的不自信。这是后极权社会的通病,因为致命的是这个政权的产生并无民主选举的基础,当然就非常的不自信,极度的虚弱。所以只能依仗军队警察的暴力和禁锢言论的蒙蔽来维持政权的“合法性”。

五问:我去了主要的一些城市,广州的报纸很有意思,老百姓也有很多自由派的观点,城市的氛围也是那样。北京虽然是政治性的城市,但是有很多大胆的发言,前卫的艺术。相比之下上海看不见这样的情况。您怎么看,原因是什么?

答:你提的问题很有意思,也是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第一,因为中国的文化是一个权力文化,但掌握文化权力的人首先没有文化,我指的这个文化首先是自由的观念,民主的思想,人权的意识,普世的价值,而且还要有一定的比较全面的人文素养。掌握中国文化权力的中国的宣传部门和文化部门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部门,这些部门的领导者,大都不是文化人,是不具文化品位的官员,是才貌平庸无奇的官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进入这样的宣传和文化机构,而这些机构也造就了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机构名曰文化机构,其实是反文化的机构,他们对文化从来就没有献身的使命感,从来就没有巨大的、纯真的文化热情;他们很多人的眼中的文化只是东北的二人转,只是上海的滑稽戏。他们关注的只是宣传,更关注的是自己的乌纱。

第二,上海这个地域文化与其它地方不同,它是一个商业城市,那就要讲本求利,就要精打细算,就要考虑投入与产出,因此它也影响了这个地区的文化人和文化品位。上海的文化人他们只愿意做无本的生意,但绝不做无利的买卖。他们也许会在文人面前义正词严地痛斥政府贪官,也许会在官员面前慷慨激昂地怒骂文坛小丑;但他们很少会在官员面前骂官员,会在文人面前骂文人,这样他们既可显现“正义”,又无风险。如果要让上海文人写真实、说真话,抒真情,吐真言,也就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和安全,否则就退避三舍,缄口不语。真是乖巧的很呀!

第三,直接受过“五四”运动熏陶以及民主思想训练的著名文化人逐渐逝去,这也弱化了上海的言论环境,比如音乐界的贺绿汀先生,戏剧界的黄佐临先生,文学界的巴金先生,新闻界的林放先生等等都相继去世。去年王元化先生和贾植芳先生又离开了我们。他们都是有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文化人,他们是上海文化界旗帜性的人物。他们的独立表现不尽相同,他们的言说力度也不一样,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能坚守着人文主义精神。而现在那些正当年的和正当红的文化人,都是在“红旗下长大”,在党化教育下成长的。曾几何时,他们都曾把中国传统文化当作“四旧”,把西方进步文化视为猛兽;他们都是吸过狼奶的!我也如此,并不例外!我和他们只是程度有大小、觉悟有深浅的一点区别,仅此而已。

综上所述,上海文化人的言论比北京、比广州就必然要谨慎得多,要滑头得多,要虚伪得多,要市侩得多。而在这一群讲本求利的上海犬儒文人中,由毫无文化的权力者竭力扶植出来的“文化大师”,就难免假冒伪劣了。

2009年3月3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