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爱宗:温家宝避重就轻学德宗

温家宝总理出现的场景都颇具戏剧性,比如曾偶遇替丈夫讨工资的重庆农妇熊德明,帮她解决了”老大难”问题,现又偶遇没钱看病的白血病患儿李瑞一家人,可以说救了孩子的命。由于温总临场表现都比较突出,所以可称之出色的”群众演员”。

以下是”下访”场景还原:

2月16日下午2时49分,温家宝结束在天津的调查研究,在天津火车站准备乘坐火车返回北京时,经过候车室顺便”下访”,偶遇来自河北张家口2周岁的淋巴性白血病患儿李瑞。

温总进入候车大厅后,大家都在鼓掌。温总和第一排的乘客挨个握手。

患儿和母亲等人在候车室的第2排,孩子正在睡觉。过了一会儿,温总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温总问:你们来天津做什么?

患儿家人回答说:看病来了。

温总又问:看了吗?

对方说了实话:没钱了,看不起,我们不看了。

温总皱皱眉再问:孩子得的什么病?去北京看过吗?

患儿母亲王志华:北京更去不起,押金都要三四万哩。

温总说:去吧,去北京,我给你们安排,去北京儿童医院,最好的。

温总说罢,便回头向身边的工作人员交待,还让一位负责人把电话留给王志华。此时,李瑞妈妈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跪倒在总理面前。

当天,温总嘱咐随行工作人员安排孩子到北京治病,工作人员将患儿父母等4人领到火车上。火车抵达北京南站后,已等在那里的北京儿童医院急救车便将患儿接进北京最好的儿童医院血液病房第一病区接受治疗。国务院办公厅工作人员还募集了捐款一万五千元并交到了孩子家长手中。

本决定放弃治疗的患儿一家人,没想到在天津火车站遇到温总,一切都改变了。这个场景使我想起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有个叫李适的皇帝德宗打猎时顺便”下访”,来到一个叫赵光奇的农民家中,当这百姓说了政府苛政导致民生艰难的实话,他动了善心,下令免除了这一家人的税赋。至于这名农民所反映的诸如政府”税多,各种强迫收费更多,实际上是对百姓巧取强夺”的”老大难”问题,诸如中央的政策到了下面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的”难题”,聪明的皇帝一一回避了。现在,当同样问题摆到”人民的好总理”面前,可我们的”聪明总理”却避重就轻学起了聪明的德宗皇帝来,温总也不过是为熊家或李家一两家人做一件好事或善事——仅仅救助一两个人在全国来说是沧海一粟。人们期待的是政府建立合理的制度。

谁都知道,中国之大,单靠总理一个人能解决多少问题?靠人而不靠制度,若能推动社会进步,恐怕中国早就进入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了。

在中国,看不起病的远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再说,看不起病的每一个人,不可能都得到温家宝的批示及救助。再说,弊端的医疗制度,却是让病人失望,比如病人没有钱会被赶出大门,有的病人因无钱看病而服毒自杀或跳楼自杀,而受到领导批示救助的患者,可以进最好的病房,享受国家免费医疗的离退休老干部待遇。

任何社会,仅靠一个人之力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就以温家宝勤政举例,假设温家宝还可再当四年总理,约1500天,若一天救助一名困难民众,实际上对全国十多亿人来说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单就白血病患者来说,中国白血病患者目前有100多万人,且每年新增4万人以上,其中50%以上是儿童和青少年,温家宝不过是只救了一个人,一个家庭,另外的百万人还需要救助,总理何时才能碰到?即使碰到,靠温家宝一句话,国务院就会一一埋单吗?

当下,患儿李瑞无钱治病现象的出现,说明当下中国医疗状况是如此不堪,无论是政府的制度,还是人道救助,都存在严重缺失。白血病这类顽疾,无论何种治疗,都须高昂的医疗费,一个病可使一般收入家庭倾家荡产,许多人明知药物可延续生命却不得不放弃治疗。原因就是个人钱用尽,医院不承担社会责任,而政府也没有建立对白血病患者承担医药费的制度。而在中国相邻的发展中国家印度,早在1949年就建立了免费医疗制度,可我们的国务院卫生部前党组书记、前部长高强却丝毫不去承认人家的制度优越,还居然批评印度”免费医疗”水平太低,同时又说”免费医疗”在中国不现实。问题是如此矛盾,中国既然存在”看病难”,为什么不先尝试建立一个像印度一样低水平的医疗保障体系呢?温家宝想过这个问题吗?若想过,为什么难于执行呢?是否政府又叫苦连天说没钱呢?

眼下,只能说遇到贵人温家宝的那患儿是幸运的,北京儿童医院暂时只管治疗不管费用,但医生说该病要治疗3年。不知道温家宝本届任期期满是否可以让该患者治愈,是否是温家宝亲笔批示由国家财政来支付这笔钱?

今天,当我们看到温家宝的救人在先,其实是看透了温家宝背后的无奈。温家宝抛开建立制度保障的正事不做,只是偶遇某人”临阵磨枪”,只不过是令患儿一家感动,而对社会来讲却是深深的无奈。温家宝的当务之急还应该力促建立普通百姓大病医保,革除国家医疗体制的弊端,实现诸如艾滋病、癌症、白血病等免费治疗。同时,还应该从制度上的改变下手,建立以民为贵的民生制度,比如温家宝应该像果断取消农业税和废止收容遣送条例一样,承诺在任期内撤销国务院制定的劳动教养制度、暂住证制度、户口迁移条例等歧视性制度,按区域经济实力逐步在全国推广医疗免费制度,从根本上解决民生民计问题。

最后,我想用《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评说唐德宗下访免除农民赵光奇税赋的一段话送给温家宝:执政者真是太难以悟透治国之道了!自古统治者所担忧的,是君主的恩泽被下属截流而百姓得不到实惠,民间的真实情况被官吏隐瞒,上边被蒙在鼓里。所以君主虽然心里经常挂念着人民,不断出台优惠百姓的政策,但百姓却由于得不到实惠而并不买账;老百姓愁困怨愤,而君主却无从知晓,以至于百姓和国家离心离德而走上反叛的道路,导致国家危亡,政权的消亡大都是由此造成的。德宗偶尔因打猎来到百姓家中,正赶上赵光奇敢于直言又了解民间的疾苦,这是千载一遇的事情。德宗本来应当彻查有关部门搁置朝廷政令、残酷搜刮百姓、横征暴敛和贪污盗窃国家资财,及身边那些天天都说五谷丰登百姓欢乐的阿谀奉承之徒,将他们绳之以法。然后细察民情,改革弊端,推行新朝政,摒弃浮华没有用的东西,废除虚而不实的文风,出台政令谨慎务实,鼓励勤勉诚信的社会风气,仔细审查事物的真伪,辨别忠奸贤佞,帮助和扶持穷困的人,严格执法,为遭受冤屈的人昭雪申冤,这样天下太平的大业才可以实现。唐德宗抛开正事不做,只是免除了赵光奇一家的徭役。以天下四海之广大,亿兆众多的黎民百姓,又怎么可能人人都有亲自向天子进言的机遇,而令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国家优民政策的甘露呢!

温家宝啊,你当倾听司马光的逆耳忠言,虽然共产党的政策自称以人为本,实际上和唐德宗的人治毫无二致。当年司马光的批评,依然可以用在今天共产党执政的”皇帝们”身上,你们若不与民众同心同德,必然失信于民,必然会导致民众走上反对你们的道路。至于中国的出路,也就是共产党的出路,就是尊重和正视《零八宪章》提出的建议和意见,启动政治体制改革,落实宪政和保障人权,建立起一个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法治的现代化国家。当中国有了出路,其实也就是说共产党有了出路。

杨建利:刘晓波对中国民主化的意义

监禁中刘晓波迎来了牛年春节,在54岁的生命里,这位主要以言论影响中国的异议作家已是第4次因为良心的驱使而失去自由。当局面对以《零八宪章》为代表的民间意见表达、面对随“六四”20周年到来而涌现出的对历史正义的呼声,又一次採取了遏制民间发声能力的强权措施。监禁使刘晓波失声,但他作为中国民主自由事业的一面旗帜,绝不会因为被监禁而失去冲击专制政治的能力,相反其影响将超越空间的限制,向更广更深的范围延伸。

对中国20年多来的民主运动来说,刘晓波是一本非读不可的书,而且是一本经典教程。我想尝试从几个方面谈一下刘晓波对中国民主化的意义。

选择、担当与超越

自从刘晓波在20年前说出“中国需要300年殖民地”的话之后,在很多人眼里刘晓波就成了数典忘祖的文化逆子,崇洋媚外的“一夜美国人”。但是我们不要忘记:1989年4月,刘晓波是顶着4.26社论的杀气腾腾回国的;之后是为六四镇压而第一次坐牢后的,1993年当刘晓波结束了在澳大利亚、美国的半年学术访问毅然回国时,更令国保警察们大跌眼镜。可以说,20年来刘晓波一直站在中国的土地上,选择了与这块土地上的普通民众一起承担自由缺失、人权受侵的命运,并一次次迈进监狱大门。这是一个真正爱国者才会有的选择与担当。

但刘晓波不觊觎权力,他从不预言中共会在哪一天“崩溃”,他祇是以一个类似先知的智慧和勇气,在中国的土地上撒播自由的种子,做着最基础的工作;而在私下里,刘晓波对朋友说,在他的有生之年,若能看到中国实现民主的那一天,他会选择移民,到异国他乡做一个自由的漂泊者。

对於苦难的承担,对於权力的态度,使刘晓波超越了许多政治异议者。20年来他的生活是高度政治化的,但这样的政治不等同於对权力的渴望,而是从根本上改写“政治”一词的雄心及其实践。如同历史已经显现的那样,中国民主化过程的艰难非同一般,因此刘晓波的命运很可能是一场悲剧,但即使是悲剧,他也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着属於中国人自己的悲剧美学。

刘晓波的选择、担当和超越使我更加坚定了一个认识,在众多性质不同的政治运动中,唯有民主运动,其领袖、骨干和参与者不天然地享有该运动胜利的直接政治成果而自动掌握民主政体的各级权力。这一点,每一个民运人士都要牢记在心。

刘晓波的两种角色

刘晓波最初是一个文学评论家,公共知识分子,六四之后,他成为一个异议作家、民主斗士,在我看来,这两种角色一直共存於他。

作为一个文学博士、公共知识分子,刘晓波经过很好的学术训练,有健全的知识结构和开阔的国际视野,这使他可以避免陷入政治反抗的激情陷阱、做出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判断,并超越传统官民利益冲突的仇恨与暴戾,以理性、平和的心态,在非暴力的思想框架内寻求解开中国诸多困境的方案;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民主斗士,他具有一般知识分子所欠缺的勇气和对政治问题的锐利目光,在需要承担的时候,他从不退却,某种意义上说,1995年、1999年和2008年的三次入狱,都是他主动选择“以身试法”的结果,这并不是说他喜欢监狱生活,而是他认为自己必须承担。

因此,刘晓波既具有对民主追求者的榜样作用,又始终以对一般公民个体的关照作为思考的出发点,既是民运领袖,又是社会良心。

尽管他的谋生方式是一个作家,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生。写作、维权、恐吓、监禁、打压……使他在承担的同时将自己锻造成了投向专制制度的一块砾石、一杆标枪。他以文明的方式挑战野蛮的制度,并以这种方式改变国人对“力量”一词的理解。因此我认为,从来不曾放弃启蒙责任,从来不曾放弃对自由民主责任承担的刘晓波,的确可以被称为中国异议者的标志性符号。

睿智与平常心

异议政治曾使刘晓波妻离子散,并成为监狱的常客,可以说,刘晓波承受了太多苦难,但他不让苦难成为自己的负担,相反他尽量学会在专制社会中快乐地生活,保持作为一个普通社会成员的视角。这使他可以很好地体察中国社会的细微变化,理解这些变化在政治、社会和精神层面上与自由、民主理念的互动关系。这是他作为一个本土政治异议者的优势,对於中国政治的现实情境,他有许多值得我们尊重的基本判断。

他书写了大量的文章,对中国社会的许多层面加以评论,即使以一个职业作家的标准来看,也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高密度地写作,并对如此广泛的领域加以观察、研究和评论。在这些文章中存在大量的思想精华,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思想启蒙读物。

他用自己的文字和日常接触影响了许多年轻人,长期做着自由思想播火者的工作。作为一个性情中人,刘晓波是有故事的,但是在公共文字领域内,我们很少看到有关他个人生活的信息。据说刘晓波不喜欢别人写他,尤其反感别人写赞扬他的文字,作为一个睿智的作家和付出巨大代价的民主斗士,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强烈的自尊性格,很难看到一点自恋情结;作为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人,在他身上也很难看到明显属於即兴发挥的个人政治风格,这不表明他没有发挥的能力,而是他知道必须让自己成为中国民主运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他对六四难属和八九学子具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感,他为在1989年时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避免学生和市民的死亡而感到内疚。事实上1989年6月4日的淩晨,由於包括他在内的“绝食四君子”的努力,已经减少了天安门广场的牺牲。

和许多公众人物一样,刘晓波招致一些批评,这些批评并不全都恰如其分,但刘晓波很少公开回应,与批评者展开无谓的“笔战”。我认为,除了精力和时间上的原因之外,这也体现了他对待批评的一种谦卑态度。

悲悯的远见

作为一个身受政治迫害之苦的老牌异议分子,刘晓波对人权受迫害者感同身受,他历来反对要求一个人超出自己的能力去做政治上的奉献,也不主张对於同道者的一些错误做法过於苛责。有许多公开批评过他的人最后仍然是他的朋友,一些年轻人也受益於刘晓波的冷静劝告。在存在广泛侵权行为的中国,许多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往往希望採取孤注一掷的方式与专制政治进行对抗,刘晓波则立足於更远的考虑。他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具有长期专制传统的共产极权大国,没有广泛而扎实的民主思想启蒙,没有塌塌实实的公民权利运动,幻想一夜之间实现民主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鼓励年轻人妥善解决生活与民主事业的关系,尽可能使生活正常化,从不同角度长期推进中国的民主自由进程。许多年轻人因此受益并感激刘晓波的指点。在对年轻一代的关注、培养方面,刘晓波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工作。

同时,刘晓波还用自己的稿费帮助了许多良心犯及其家属。但他从来不对外张扬这些善举。正如国内的基督徒朋友昝爱宗所说:“刘晓波不是教徒,但他具有真正的宗教情怀。”

刘晓波的象徵意义

我意识到自己不该过多谈论刘晓波的个人性格和私人生活,但还是要提及他的率直个性,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一个重量级的异议领袖,这种率直的个性代表了自由力量与专制政治的根本区别。

刘晓波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有时甚至不给人留情面,作为广受尊重的异议者领袖,或许这一点需要他改进——该对刘晓波进行批评的地方,我们不必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如果一定要我在一个深藏城府的刘晓波和一个率直透明的刘晓波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后者,并把这样的个性视为一种阳光政治的象徵。

是的,民主政治并非没有缺点,但它容忍批评,敢於正视自己,绝不标榜自己一贯正确。刘晓波不掌握权力,也不打算掌握权力,他永远不会具备传统的政治力量,然而他用20年如一日的真诚、担当、坦率、勇气,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民主斗士的生活。他不具备政治力量,可《零八宪章》文本尚未发表,当局就惊恐地将他抓捕,至今没有释放。他让一个政权感到恐惧的原因,就在於他不按照传统专制政治的牌理出牌。他不玩心计、不耍阴谋、也不声称革命或暴动,他祇是用浅显的文字向民众讲话,试图激活一般民众的公民意识和参与意识,让民主自由的火星汇成灿烂的光芒。刘晓波也许没有能力直接推翻政府,但专制政府更没有能力战胜刘晓波和他的思想,在时间这个公平的标尺面前,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於刘晓波和他的同道。

当我们说到刘晓波的时候,必须同时提及他的许多朋友,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应该享用刘晓波这个名字的共同光荣:张祖桦、鲍彤、丁子霖、蒋培坤、江棋生、莫少平、于浩成、刘军宁、王力雄、陈子明、范亚峰,莫之许……

在道义和思想所能企及的高度上,以刘晓波为代表的国内的异议者,确实在日复一日地做着扎实的工作,逐渐将民主、自由、理性、和平、人权、宪政等普适价值散播在中国土地上,这不是他们炒作或炫耀的方式,而是他们的信仰和生活。据我所知,《零八宪章》并非他们全部积累的显现,中国民间自由力量的聚合将以更稳健有效的方式推进,另外,我们还要看到,他们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到今天为止,还主要是以道义和思想的力量向外辐射,但即使没有组织,他们也足以对专制政治构成强大威胁,这是因为在他们的背后,站着更多的中国公民,这些公民逐渐懂得了民主、自由的价值。刘晓波作为中国自由民主力量的重要象徵人物,他的力量在於长期勇敢地为民众代言。

我们可以为刘晓波做些什么

中国政府对刘晓波的监禁是对整体民间力量的蔑视和挑战,也是变革时代中国的耻辱。我们必须大声对全世界说出刘晓波的名字,说出我们的愤怒与诉求。

作为中国公民,我想提醒每一位同胞,刘晓波是在替我们每一个人承担苦难,我们必须懂得对每一个为中国人的真正解放而做出各种各样牺牲的人感恩,为此,我建议大家放下一些无谓的纷争,以分散或群体的方式採取以下行动。

1,继续传播《零八宪章》,让《零八宪章》从网上走到大地上,争取持续不断的签名;

2,在各种媒体上为刘晓波呼籲,要求中国政府尽快释放刘晓波;

3,有条件的个人或组织,结合六四20周年纪念活动,举行援救刘晓波的各类活动;

4,推动美国、欧盟等国的议会和政府,通过要求中国政府释放刘晓波的议案;

5,促使国际知名人物,尤其是政治家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让他们知道:任何负责任的国际公众人物,都不应对作为中国良心的刘晓波被抓一事保持沉默;

6,正式启动推举刘晓波作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的程序。

尽管中国仍处在专制统治之下,但公允而言,以刘晓波等人为代表的中国民主力量在道义、思想、社会运动方面长期的坚持与努力,并不逊色於一般转型成功国家的异议政治领袖,我们完全可以为他们感到自豪,也完全有理由推动他们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等国际荣誉,这将是国际社会对中国民主运动的尊重与承认,也是对中国民主事业的支持。

20年来,刘晓波为这个民族付出了很多,在他再次失去自由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为他做一些什么,那将有愧於自己的良心。是的,在刘晓波的牺牲面前,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份无法推卸的责任。

(北京之春首发)

国际笔会狱委关于维吾尔历史学者拖乎提.吐尼雅孜获释的紧急行动通报

国际笔会狱委关于维吾尔历史学者拖乎提•吐尼雅孜获释的紧急行动通报
2009年2月17日
紧急行动2001年15号第2次补充
 
中国: 维吾尔历史学者获释
 
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欢迎维吾尔历史学者、作家拖乎提•吐尼雅孜(笔名穆查特)在系狱11年后刑满获释。国际笔会呼吁中国当局依照中国签署的《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2条,取消对拖乎提•吐尼雅孜的所有限制,以便他能前往日本与家庭团聚。
 
据国际笔会信息,拖乎提•吐尼雅孜于2009年2月10日服完11年徒刑,从中国新疆乌鲁木齐的第三监狱获释。他的妻子和孩子已在日本生活多年,并于近期获得了日本公民身份。其妻已请求中国当局,允许丈夫回日本就医并继续其在东京大学的学业,但据知其行动自由仍然受限。
 
拖乎提•吐尼雅孜于1998年2月6日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进行研究旅行时被捕,当时正在日本东京大学攻读维吾尔史和民族关系的博士学位。据信罪名与其研究相关,尤其是据称拖乎提于1998年在日本出版一本书《丝绸之路内幕》,被中国政府认为鼓吹民族分离。但该书看来并不存在。他于1999年3月10日被乌鲁木齐中级人民法院判罪,上诉后被高级法院于2000年2月15日以“窃取国家秘密”和“煽动分裂国家罪”判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请发出呼吁:
 
——欢迎拖乎提•吐尼雅孜于2009年2月10日刑满获释表示;
——呼吁中国当局依照中国签署的《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欢迎国际公约》第12条,取消对拖乎提•吐尼雅孜的所有限制,以便他能前往日本与家庭团聚。
 
呼吁信请寄:
中华人民共和国
北京,邮政编码100032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转
胡锦涛阁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
乌鲁木齐中山路2号,邮政编码830041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
努尔·白克力主席
 
请注意,中国当局的传真号码已不能使用。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建议将呼吁书复制给驻贵国的中国大使馆请他们转交,并欢迎任何答复。
如果可能,请复印呼吁书给驻贵国的中国外交代表。
 
**如果晚于 2009年3月16日寄出呼吁书,请与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伦敦办公室联系**
 
进一步信息,请联系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Cathy McCann,
地址: Brownlow House, 50/51 High Holborn, London WC1V 6ER
电话:+ 44 (0) 20 7405 0338
传真:+ 44 (0) 20 7405 0339
电子邮箱:
[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根据英文本翻译)
————–
RAPID ACTION NETWORK
17 February 2009
 
Update # 2 – RAN 15/01
 
CHINA:  Uighur historian released from prison
 
The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of International PEN welcomes the release of Uighur historian and writer Tohti Tunyaz (pen-name: Tohti Muzart) at the end of his eleven-year prison sentence International PEN calls upon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to drop all remaining restrictions against Tohti Tunyaz so that he can rejoin his family in Japan, in accordance with Article 12 of the International Covenant of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 to which China is a signatory. 
 
According to International PEN’s information, Tohti Tunyaz completed his eleven-year prison sentence on 10 February 2009, and was released from Prison No. 3 in Urumqi, Xinjiang province, China. His wife and children have been living in Japan for many years now, and she has recently obtained Japanese citizenship. She has requested that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allow her husband to return to Japan for medical treatment and to continue his studies at Tokyo university, but it is thought that restrictions on his movement remain.  
 
Tohti Tunyaz was arrested on 6 February 1998 in Urumchi, Xinjiang Uighur Autonomous Region, whilst on a research trip. At the time of his arrest Tunyaz was studying for a Ph.D. in Uighur history and ethnic relations at Tokyo University in Japan. The charges against him are believed to be linked to his research, and specifically a book allegedly published by Tohti in Japan in 1998 entitled The Inside Story of the Silk Road, which according to the Chinese government advocates ethnic separation. No such book appears to exist. He was convicted on 10 March 1999 by the Urumqi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and, following an appeal, sentenced by the Supreme Court on 15 February 2000 to a total of eleven years’ imprisonment and two years of depravation of political rights for ‘stealing state secrets’ and ‘inciting national disunity’.
 
Please send appeals:
 
·      Welcoming the release of Tohti Tunyaz at the end of his prison sentence on 10 February 2009;
·      Calling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to drop all restrictions against Tohti Tunyaz so that he can join his family in Japan, in accordance with Article 12 of the 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 to which China is a signatory.
Send appeals to:
His Excellency Hu Jintao
Presid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State Council
Beijing 100032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Chairman of the Xinjiang Uyghur Autonomous Regional People’s Government
Nur Bekri
Xinjiang Weiwuer Zizhiqu Renmin Zhengfu
2 Zhongshanlu
Wulumuqishi 830041
Xinjiang Weiwuer Zizhiqu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Please note that there are no fax numbers for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WiPC recommends that you copy your appeal to the Chinese embassy in your country asking them to forward it and welcoming any comments.
 
Please copy appeals to the diplomatic representative for China in your country if possible.
 
**Please contact the PEN WiPC office in London if sending appeals after 16 March 2009**
For further information please contact Cathy McCann at International PEN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Brownlow House, 50/51 High Holborn, London WC1V 6ER, Tel.+ 44 (0) 20 7405 0338, Fax: +44 (0) 20 7405 0339, email:
[email protected]

杨恒均:不要用特务、窃听器治国

昨天一则小消息拨动了我的记忆和幻想,以色列候任总理利夫尼原来是以色列情报机关摩萨德的特工。她二十多岁时曾被派遣到法国巴黎执行秘密任务。虽然她至今对那段经历守口如瓶,但昨天还是透露了一些吸引我的细节。当时,正是以色列和阿拉伯在欧洲秘密战线斗智斗勇、你死我活的时候,妙龄女郎利夫尼在巴黎表面过着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其实,神经的弦绷得紧紧的,几乎是24小时都带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她说,时刻准备着为祖国杀人。

现在,这位随时为了祖国而杀人的特工即将成为这个国家最高的领导人,听上去,好像也顺理成章。然而,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继俄国的克格勃头子普京成为俄国总统之后,随后德国揭露秘密档案里的“24号特工”竟然是女总理默克尔(应该只是线人,算不上正式特工或间谍,最多一个“兼职干部”),现在又要来一个正牌的间谍利夫尼入主以色列。

我不是说这些间谍就不能当最高领导人,民主制度选举,谁都可以上。实际上,这些间谍或者特工都是在某个特殊的时期同时生活和战斗在两个世界里,往往对外界和自己的国家都有更深的认识和见解,这成为他们从政的资源。

可是也要认识到,间谍、特工或者说情报员是非常特殊的一个职业,需要的不但是高智商,还需要特殊的能力和情商。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生存在绝对的忠诚(对组织)和无处不在的谎言(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亲人和爱人)之间,过着常人无法忍受(甚至无法理解)的双重生活。这种生活会对一个人的政治观点、人生态度产生无法磨灭的影响,可以这样说,一旦进入这个行业,你心灵深处就会被深深打上烙印,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当天的报道中引用了利夫尼的一段话,让我感触颇深。大家都对这样一位年轻的以色列间谍当时的感情生活感兴趣,《泰晤士报》就此发问,利夫尼回答说,要想发展一段浪漫感情,当然要坦诚相待,保持忠贞,但显而易见,我(作为一名间谍却)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与任何人发展这样的关系。但如果你能够遵守一些规则的话,短期关系还是有可能的。

不难想象,一位只能发展短期关系,并对自己所作所为守口如瓶的女子怎么可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这就是正在执行任务的女间谍的生活常态。虽然利夫尼的智商高达150,她也无法克服间谍生涯给她带来的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就是间谍的生活,真正的间谍很少有能够走出这种生活带给他们的阴影的。想当一名间谍的前提是必须忠心耿耿,可当一名好的间谍却必须随时随地去撒谎。,久而久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当过间谍的,也许永远无法体会。

所以,哪怕那些间谍金盆洗手了,从事了其他的工作,有些看上去彻底阳光了,但你无法想象,也许就在某一个远离政治的乡村的夜深人静的时刻,厨房一丁点的声响会突然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有多少优秀的间谍能够从他们工作带给他们的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很显然,政治人物普京和利夫尼应该属于成功转型的。但即便是普京,我们仍然能够从他这些年的言谈举止中,处处看到一位前克格勃间谍的影子。很多时候,你能够从电视转播中,从普京的眼神中看到一名间谍的目光,那是间谍特有的目光。

这不是我的夸张,对于一名优秀的间谍,一日间谍,永远间谍。记得以前读过普京老婆写普京的一篇文章,她特别写到普京的眼神,说那是自己最受不了的,她说,那是一个随时在挑剔你、随时在监视你、随时在警惕你的、让你瞥见它的余光就感觉到自己无处藏身的眼神——虽然她的丈夫已经不是间谍了,已经成了总统,虽然她当时是使用轻松的语言在描述这位前克格勃丈夫,但,我仍然能够从她的文字中感受到她以前在这种间谍才有的独特的眼光下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我不知道俄国人民这些年是否感觉到一个克格勃总统的那种眼神,但我相信,俄国是一个自由选举的国家,宪法也确立了,即便是以前的间谍上台,他也得改弦易辙。他应该明白,俄国人民选择他,不是让他来用特务手段治理这个国家的,否则,民众不如投票回到苏联时代,那个时候,虽然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不是克格勃,但他们却在用特务的方式治理那个国家。

这让我想到现在地球上少数几个国家使用窃听和跟踪等特务手段对付自己民众的做法。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技术手段的“特务”方式已经越来越突出,其中使用窃听器对公民的监听是各种手段中成本最低、也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也是目前以特务手段对付人民的政权最喜欢采用的。

昨天是朝鲜“伟大领袖”金正日的生日,朝鲜举行了盛大的欢庆活动,这也是世界上几乎唯一一个全民出动为自己的领导人的生日举行全国性欢庆活动的国家。不过,也许朝鲜人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就在金正日生日前不久,他已经特别开恩,允许在北朝鲜使用手机了。

可是,我得到的消息是目前手机只能互相打,还不能和固定电话通话。为什么呢?原因是朝鲜放开手机限制后,目前的监听设备勉强只能覆盖手机与手机之间的通话(因此发放手机的速度会和监听设备发展的速度同步),加上原有对固定电话的窃听也占用了大量设备,目前这个贫穷的国家实在没有能力对手机和固定电话之间的通话进行窃听。所以,为了不错过人民之间的私下对话,这个政权据说干脆就不允许民众使用手机和固定电话通话。据我的消息,北朝鲜目前正在联系国际社会,要求进口更先进的监听设备。(我希望这个设备上打上的不是“中国制造”)

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是不是?北朝鲜也许离我们太远,那就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国土上——别紧张,我说的是香港特别行政区,而且是公开报道的消息。

昨天一则来自香港的消息报道,香港在2008年也出现了窃听风暴,廉政公署竟然四次错误使用窃听(例如有一次上面已经停止了行动,他们仍然对特定对象继续监听),虽然这四次窃听在我看来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然而,香港人非常紧张,很多人发问:我的通话被他们听了吗?

我对香港的法制有信心!这样的事情被政府自己暴露出来本身说明香港是一个法制的地方,在这个地方,监听和窃听公民必须取得符合宪法(?)的严格的手续,否则就是严重的违法,甚至是违宪。香港人还是有人权和法制观念的,他们知道,只要有那么四起不当的窃听发生,那么,生活在那里的所有的人的通话都有可能被窃听,人权就可能被侵害。

限制政府以特务的手段治理国家、控制民众一直是文明社会进步的标志。在美国历史上,关于FBI和CIA权限的争论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几十年前,才最终终止了CIA在国内使用监听等情报活动。FBI每年都要使用大量的窃听以对付严重刑事犯罪和涉及国家安全的间谍案,但美国国会和民众对政府的窃听行为有严格的限制和监督,程序之严格几乎让那些想对侦查对象使用手段的特工望而却步,更不用说去违反《宪法》肆无忌惮。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尼克松时候想对竞选对手进行窃听。按说这对一个总统或者他的手下来说易如反掌,可是,美国掌握窃听设备的FBI可不会只听总统的,要有严格的程序,否则他们不会去做,就算做了也会迟早暴露出来。

美国的公务人员包括警察虽然也是以执行命令为天职,但有一个比“天职”大的东西,那就是《宪法》,如果有违背宪法的事,美国公务人员有权拒绝执行命令,并可以公布于众。可怜的尼克松总统,身为总统的竞选团队,竟然无法监听一个小小的水门公寓中的一件办公室,最后不得不使用了几个根本不专业的下三滥去搞窃听,这也是当时失手被抓的主要原因。

布什总统在任上还是做了很多事的,特别是反恐,历史将会给他一个非常正面的肯定,“911”严格说不是他执政引起的,而在“911”发生后,他的一系列反恐活动发生了效果,整整八年执政期间,没有另外一起恐怖袭击活动发生在美国。

可是,布什却在反恐活动中触动了美国最、最敏感的神经,他反恐扩大化,对外国嫌疑人使用他不会对美国公民使用的那些恶劣手段,以维护国家安全和民众利益为名扩大FBI对美国民众的监控和窃听范围,这些都是布什执政期间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些污点不是可以用保证了美国人安全这样的借口可以说得过去的。美国人最终的安全只能靠他们长期呵护的价值观来保护。

世界上几乎所有使用窃听和监控对付自己国民的政权,他们的借口都是千篇一律的冠冕堂皇,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对付一小撮坏分子,只有对付了他们,你才能够幸福平安的生活。而实际上,当一个政权对一个公民非法使用监听和窃听的时候,那个国家所有的公民都不再是安全的,这个国家更不可能长期和平和安稳。

杨恒均 2009-2-18

沙叶新:武警小战士和卡特前总统

 

(作者与美国前总统卡特的合影)

戒备森严与退休的乡村教师

美国驻沪总领事馆发函,邀请我参加1月16日为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所举行的午宴,于是我届时前往。行前,女儿提醒我,说这不是一般餐会,而是正式午宴,要着正装。我因大病一场,特瘦,所有西服大得无法穿,只得着平时的便装,在衬衫上系了根领带就出席了。

当天我准时抵达领馆门前,警戒线后的有一位武警小战士,单纯而稚气,我礼貌地问他:”请问,这是美领馆吗?”

这位小战士警惕地把下巴微微一扬:”干嘛的?”

我惊讶得后退一步,怎么这般的口气和眼神?我虽没穿正装,也还不至于像恐怖分子呀?

我回答说:”我是来参加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的午宴的。”

“请柬!”语气仍然很冲。

我递上了请柬。但我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语气和眼色,忍不住地但很和善地提醒这个不太和善的小战士:”我对您说话都用’请’字,您能不能对我说话也用’请”字?”

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一个似是班长的武警过来,客气地说:”先生,您提的意见很对。”

“谢谢。”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我取出身份证。班长接过,交给另一战士去值班室登记,然后对我说:”请您稍等!”

门口已陆续到了另三位客人,也都出示了请柬和递交了身份证。这时我才注意到领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早已集聚了一排公安、武警,戒备甚严。

登记身份证,几乎用了10分钟!登记完毕,始能进入警戒线。可进入领馆前,还要经过领馆的一个窗口,还要再次出示请柬和身份证,交给领馆的人员核查。进入领馆后,也还没完,又必须通过安全检查,将你的手机、提包等物放在安检机的传送带上通过……如此繁琐,令人厌烦,我恨不得趴在传送带上一块儿通过安检机得了。

后来我问一位美领馆的前商务参赞,我说,我以前常来美领馆,没有这么多的罗嗦嘛。她说,这是”9?11″之后,美国国务院要求派驻在各国的使领馆加强警戒,以防万一。尤其最近几年,某些地区的美国使领馆频频遭到恐怖分子的袭击,因此防范得比以前严紧。但尽管如此,美国对前总统的安全保卫,也要比中国对前主席的安全保卫要宽松多,至少是无需封路,也无需动用众多的警力。当年独裁国家的元首希特勒出行,警卫数千人,而民主国家的首相丘吉尔出行,警卫仅寥寥几个人。如今依然如此,我释然了。

进入领馆,一位美国女士,笑容可掬,迎上前来,将我和其他中国客人引领到主楼。在一楼的会客厅,我看见了卡特,满头银发,面有光泽,目光柔和,神态安详,上身灰色西服,下身浅色西裤,西服里边羊毛背心套着黑色衬衫,领口敞开,未戴领带。他或坐或立地和周围的人轻声地说着话。这就是今日的午宴主角?昔日的美国总统?毫无威仪,亦不作态,自然和寻常得像是早已退休的乡村教师。

未受传讯却受到美领馆的关注

朋友要把我介绍给卡特,并问我要不要向卡特介绍我是《零八宪章》的签署者。我说不要,只要介绍我是剧作家就行。《零八宪章》一事极为敏感,在《零八宪章》公布前夕,签署人之一的刘晓波即遭拘禁,至今还未释放。其他一些签署者也陆续被国保或国安传讯。我本人有点例外,未受到传讯,却受到美领馆的关注。那是在我签署《零八宪章》之后的第二天,即08年12月11日的上午,我接到美领馆政治经济处处长莫雷先生的电话,我并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后,便问:

“我们很关心你签署了《零八宪章》之后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我说:”暂时没有。”

他说:”那就好。”

我说:”上海可能会好一些。”

他也说:”是的,但愿你平安无事。”

我说:”谢谢!”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除了在08年12月17日下午,我单位的领导以同事和朋友的身份来我家非常友好地”关心”了一下之外,我也基本上”平安无事”;但这不等于今后无事,永远无事。因为此事还在发展中,签署者的人数在重重阻隔中仍然越来越多,而官方的压力在国内外的抗议声中也不见丝毫放松,双方还在对峙,还在博弈;我要做好万一的筹算,最坏的准备,但我绝不畏惧!

其实在我自从签署《宪章》的那一天起,我就深知此举之风险,就一直准备着被传讯甚至被拘禁。我郑重地签署了这个《宪章》,我就要理所当然地承担一切可能由此而引起的责任和后果,而不能期望任何人为我承担或分担。所以我签署《宪章》之事没告诉妻子和孩子,也没告诉我最亲近的朋友,为的就是我要独自担当。对亲朋好友我尚且如此,在一个外国的前总统面前我更会如此;国际友人在道义上的支持我当然感谢,但我绝不会请求保护。这倒不是担心”里通外国”,而是独立性是我恪守的做人的尊严。

况且我毫无畏惧,何需保护!如需保护,也只能是我的国人、我的同胞、我的同志、我的盟友才能真正保护我。他们与我感同身受,同舟共济,唇齿相依,血肉相连;他们才是我的坚强后盾,才是我的坚实靠山。我宁愿卧倒在同胞的怀里,也不希望庇护在异族的背后。这并非狭隘的民族主义,也并非怀疑国际友人的诚意,而是自己民族的苦难,只有本民族承担;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只有同胞才能解放。

卡特对《零八宪章》的态度

筵席是张长桌,卡特和他的夫人分别坐在两边的中央。我正好和莫雷先生邻坐。他向我介绍说,这次请了15位中国客人,都是上海各界他们认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单早在一个月以前就由总领馆的政治经济处和文化处共同商定,最后还请卡特看过。聊天时,莫雷谈起卡特的北京之行,我问莫雷,卡特会见中国领导人时,有没有说起《零八宪章》。莫雷说:

“没有。卡特这次访华主要是为中美建交30周年而来,他虽然没和中国领导人谈《零八宪章》,但他非常重视人权。这次邀请你来参加今天的午宴,也表明美国政府和卡特本人对人权以及对《零八宪章》的一种态度。”我当然领悟这种态度。

其实《零八宪章》,是温和的、理智的,富有建设性的一个政治文本,它的基本理念: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早已是先进国家普遍认同的政治常识,也是当局一直反对,而今又不得不有选择地加以承认,甚至还宣称那些被迫承认的理念居然是自己的一贯宗旨。《零八宪章》中的19项基本主张,也是在现行宪法框架内所提出的友好的政治协商,真是一片爱国之心,满腔爱民之意,何曾”越过底线”?哪里”推翻政府”?更没”和国外反华势力相互勾结”!虽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也希望有点”新词”,不要总是那顶戴破了的老”帽子”.当局如此反应过度,只能说明他们的脆弱和紧张。《零八宪章》没那么可怕,它只是谨慎地、和平地试图以最小的成本来赢得政体改革的善良试验,只是期望在民主问题上能够推动当局将花俏的嘴上功夫——”好东西”,尽快转为实在的脚下步伐—— “真东西”.但《零八宪章》又是伟大的,因为它是1949年以来,精英和草根的首次大联合,是各阶层民众、各专业人士的大联合!

《零八宪章》缺少世界和平主张

08年曾是多灾多难的年头,09年将是多忧多虑的岁月,几乎每一个月都很敏感,也许每一日都有危机。我诚恳期望当局不要作政治庸人,而要拿出政治大智慧、大魄力,以民族为念,以政改为导,以民主为务,以《宪章》为鉴,那么09年难以估计后果的种种危机将会一一会化解为转机。

想到《零八宪章》,我竟在餐桌上走神,卡特正说起他上个月的大马士革之行,他希望新当选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上任之后,美叙两国的关系能恢复正常,互派大使。座中有宾客问卡特,此行是否是奥巴马对他的授意?卡特笑着否认了,应该相信卡特所有为停止冲突、消解战争所做的努力都是出于他本人酷爱和平的本能。

美国另一前总统尼克松曾感慨地说:”世界上最难的工作,是做卸任美国总统。”其实并非都如此。克林顿卸任后,就自得其乐,他善于聚财,环球演说,报酬甚丰。而卡特擅长调解,为世界和平奔波,也是乐在其中。他在任内曾因促成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达成首个和平协议而享誉世界,因此2002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而眼下他已83岁高龄,居然还一年两度地前往中东,为巴以和平继续努力,为世界和平献身。

我望着正在说话的卡特这位和平老人,很为《零八宪章》中没有世界和平这一主张而深感遗憾。我又在想,两国之间都可以化解冲突、通过对话,到达和解,以致和平,为什么一国之内,仅仅因为不同政见就视同水火,你死我活,就不能相互沟通,就不能和平共处呢?这是专爱窝里斗的国民劣根性所致,还是极权体制党同伐异的必然?我真希望我们国内也有一个像卡特一样的和平使者,为之沟通、斡旋。当然这是我的书生之想,在目前的体制下,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午宴结束后,我走出美领馆大门,好像又看到刚才的那个单纯稚气的武警小战士,他那一身军装,十分威武,但我真不希望那是虎皮……

2009年2月2日晚上海善作剧楼

章诒和:顺长江,水流残月(全本)

章诒和:我所悲兮在远道——自序

一九五七年春夏,有关方面根据毛泽东自称”阳谋”的策略,一方面由中央统战部出面连续召开十几次座谈会,诱使内定的民主人士堕入陷阱;一方面派出眼线到名流学者家中探访,以便从他们的内心掏出不满。五月十九日,一个《人民日报》社的记者林某,叩开了谢冰心的家门。人家来自党报,冰心自然热心接待了。

记者先问:对最近的中共整风有什么看法?

针对毛泽东提出中共整风是采取和风细雨的方式,冰心说:”和风细雨这个方针是英明的,可惜晚了。’三反五反’时为什么不提?’肃反’时为什么不提?现在共产党整自己的党员了,强调和风细雨了。”接着,冰心主动谈出她对”肃反”的看法,以下是她的谈话记录——”‘肃反’的时候我不在国内,也许我来说这些话较为公允。我听朋友们介绍了情况,那是近乎残酷的,多少老教授受到伤害。我有些朋友,在敌伪时期,蒋介石统治时期,坐过牢,受过苦刑。从敌人的狱门出来,他们的腰板更硬了。’肃反’运动中,他们无辜地挨了整,这一回却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似的,成了软体动物,再也直不起来了。学生们斗争他,朋友们见了不理他。最残酷的是,又要他活着,要他教课。不应该那么做,这太过火了。许多做法是反宪法的!有些人自杀了,这不是平常的损失。这是我们队伍、向科学进军的队伍少了几个人。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们的工作。这种做法不合中国的传统。国家伤了元气,学术方面倒退了好几年。再不整风,那真是不堪设想。 好的教授没有了,好的科学家没有了,好的医生、护士没有了。’肃反’时候,高等学校里提出了百分之五的控制数字。如果这是个一百人的单位,只有两个反革命分子,那就要找上三个补上;若有二十个反革命分子,他也只挑五个,这怎么会不乱?”‘士可杀,不可辱’.知识分子受了伤害,是终身不忘的。这个问题应当作个交代。现在是,共产党员把他们打了一巴掌,扬长而去。他们心上的伤不愈合,整风要他们说真话是不可能的。最近听有一个人说:’我不觉得党内党外有什么墙’. 这并非由衷之言。我知道这人就有一肚子冤。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怕整风过去了,自己再要遭不幸。我知道共产党中也有被斗错了的,他们也有意见,为什么不说?应该说出来!不然,又要出个斯大林来!”我在国外的时候,从报纸、传记、秘闻录、电台广播,知道了许多斯大林的事。回国来却见把他奉为圣人。直到他死了,赫鲁晓夫一揭发,才知道了比我原先知道的更为严重得多的事实。党的领导难道不知道斯大林的这些事吗?我们中国也吃过他的亏。为什么他死了,有的同学听到死讯还昏厥过去。那个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许多人没有见过斯大林,也不了解斯大林写了多少纪念文章,真是可笑!我的女儿把魏巍的(纪念)文章抄在了日记本上,现在翻开一看,每一句、每一字都成了讽刺。”毛主席是真正的中国人。可是,现在似乎什么事都是要毛主席出来讲话,这怎么行?这回整风以后,一定要订出个制度来。现在的制度不合理”记者告辞,回去就把谢冰心的谈话,以书面方式汇报上去。不久,整风转为反右,”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谢冰心过了关,她的先生吴文藻教授成了右派。

我一直把这份材料(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四日《内部参考》)放在电脑桌的抽屉里,隔段时间就拿出来看看,五十年前的记录、一份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发自内心的谈话,任何时候读来都动魄惊心!况且,五十年前所说的社会现实,也尚未消失和改变。

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顺长江,水流残月》一书,我只写章伯钧、罗隆基两个人。他们是大右派,而受苦最深的是那些小右派:十几岁就被开除了的学生,二十几岁就没了工作的职工,还有被关押的,送了命的。要记住他们!记住他们,也就是记住了历史。包括自己在内,我们也都未必敌得过时间的消磨,为了对抗来自天然的和人为的耗损,一定要用文字刻写下来,使之成为民族的记忆。

反右以后,父亲的书桌上总摆放着吴伟业的《梅村集》,每天翻阅。文革抄家后,父亲偷偷保存了两册民国二十四年大达刊印社的《吴梅村诗集笺注》,每日诵读。復社名士吴梅村生于明清交际,顺治入仕,因处境尴尬,很快挂官归隐。三年清官,一生责难自咎。他那个圈子里的人物都风流云散,也不能再成其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了,可谓”阅尽兴亡,暮年萧瑟”.父亲与之相隔数百年,但晚年激楚苍凉的心境却很相似。”猩猩啼兮杜鹃叫,落日青枫山鬼啸。篁竹深岩不见天,我所悲兮在远道。”易代之际,世道多难,追念留连,悒恨无已。

二00七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守愚斋

请点这里直接下载

王  怡:我虽然黑,却是秀美:《阳光下的葡萄干》

 

对奥巴马来说,旧约《雅歌》的这节诗句,最能描述一个情人般的梦想。渴望自由的爱人,对她的良人说,“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多少矜持与羞涩,苦等与摸索,都藏在这黢黑的皮肤里。就如兰斯敦·休斯,美国最伟大的黑皮肤诗人,这样写下,“我的皮肤如黑夜一样黑,我的灵魂与河流一样深沉”。

从奥巴马追溯到马丁·路德·金,还是隐约一条民权运动的路线。其实再往前看,金博士的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就来自兰斯敦·休斯那首著名的诗歌《梦想》。另一位著名诗人,卡尔·桑德伯格,对解放黑奴的林肯近乎崇拜,他的六卷本《林肯传》,依然是目前最厚实的颂歌。他的《共和国是个梦想,凡事必先源于梦想》一文,我是在美国驻华使馆的网站上读到的。桑德伯格说,是休斯在20年代的提问,“被推迟实现的梦想意味着什么”,驱使我们去找寻答案。

于是电影开头,就响起休斯的诗句,被推迟实现的梦想,“就像阳光下的葡萄干”。

这部百老汇名剧,60年代民权运动初始,就曾被搬上银幕。黑而深邃的台词,弥漫着舞台剧的魅力。今年的新版,和《选票风波》一道,被提名艾美奖的最佳电视电影。遇上奥巴马的雅歌效应,想不拿奖都难。

但我的动心,不在它迎合了眼下的风流。而是休斯的一句诗,将自由的梦想,从黑人民权运动的线索中,滑翔出来。借着50年代一个芝加哥黑人家庭在贫苦中仰望和坚守、混乱与挣扎的故事,演了一出“灵魂深处闹自由”的戏。

在政治与社会学的意义上,自由与处境有关,自由的总路线就是改变处境。处境不得改变,人就无法自由。但这命题如果成立,就等于对自由的彻底否定。因为处境的意思,就是一根绳子。人被处境捆绑了,若一个故事,最后三分钟化险为夷,就是一个和自由无关的故事。若最后一秒还是贫苦,“自由”的尖锐性就出来了。

这时你问,自由还存在吗。自由必须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仍然存在,自由才是真实的。自由才是Freedom,而不是希腊文的laissez-aller。当最后一秒,你听见有话说,清心的人有福了,哀恸的人有福了。你就回应,说苦难跟死亡,不是最后的剧情。那么你是谁呢,逻辑上说,你或者是阿Q,或者是自由的目击证人。

种族歧视甚或隔离,其实不是这个故事的重心。尽管儿子华伦,快被贫困逼疯了,尽快早晨起来要和两层楼的邻居抢卫生间,尽管这贫困明显可以直接归因在社会性的歧视上。当有一天,一张1万美元的保险支票寄到这个家庭。父亲的死亡换来了改变命运的契机。妻子平淡地说,钱是母亲的。但华伦窝了半辈子的梦想与雄心,都被母亲的这张支票激发出来了。

华伦最终与母亲翻脸,显露他是一个被处境所定义的、不自由的人。处境的可怕,不在于它不公平。在于你竟然被它所定义。华伦的酒吧计划,被敬虔的母亲否决了。我的钱绝不能拿去,让人们夜不归家。华伦绝望地说,钱是我们免于咒诅的希望。母亲就像家里的一颗定心丸,她对儿子冷冷地说,生命的目的不是自由吗,什么时候变成了钱。

华伦的妹妹,则在另一个意义上被时代所定义。她追随非洲文化寻根的浪潮,抨击家人是文化同化主义的奴隶。上帝是白人塞给我们的,我们的文化才是最优秀的。她也和母亲吵翻了。母亲说,我在一天,这个家就不容许亵渎上帝的话语。

某种意义上,奥巴马并非华伦和他妹妹的结果,而是这位尊贵而自由的妇人所生的后代。奴隶是不能争取到自由的,就像不知道真理的人永远找不到真理,没见过王书亚的人永远认不出王书亚。唯有自由的人才能得到自由。唯有灵魂深处闹自由,街头上的自由才不是危险品。

当自由的崛起,被过于和过快地引向民权的方向时,人已经不自由了。这里有微妙的区别。就如耶稣的福音,到底是被理解为一个革命家,还是一个道成肉身的宣教士?美国的历史,到奥巴马为止,充满了这两种自由的张力。就如那首最著名的黑人圣歌《去吧,摩西》。那些怀着“我虽然黑,却是秀美”的信仰的黑人,在种植园的傍晚,一起唱到:

去吧,摩西,去那远方的埃及。告诉法老,“让我的百姓走”。

出埃及也有两条路,一条是心路,两千年了,灵魂的流亡者们,杀不完心中的仇敌,走不完那条从苏武到摩西的路。一条是血路。我以我血荐轩辕,靠着自己的力气,跋山涉水去长征,找那块叫做迦南的应许之地。

美国黑人的历史上,这首《去吧,摩西》,也在两条路上都被高举。它既成为黑人福音复兴与灵魂自由的象征,在此意义上,这是一首圣诗。它也同时成为民权运动的一面旗帜。每个坐上公车、走进白人学校或餐厅、搬进白人社区的黑人,都面对处境,说出了那句旷古名言,“让我的百姓走”。

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出现,其实是这两条路线的联袂演出。也可以说,是这两条路都快走到谢幕了。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句号?我的看法,多半是句号。外在的处境到达一个顶峰时,往往是灵魂中寅吃卯粮的亏空,已经快露缸底了。

影片中,母亲也把这钱花在一个梦想上,就是在白人社区买了一套房子。邻居们来谈判,愿意高价把房子买回来。投资被骗的华伦,决定把价格哄抬上去,再得着一次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母亲又冷冷地说,我们家族四代为奴,却从来没有穷到如此地步。她把孙儿叫过来,说,站在奶奶身边,看你父亲给你上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华伦在那一刻,脱胎成了自由的见证人。他说,我们决定搬进去。他在白人邻居面前的演说,比他所有的唠叨都漂亮。母亲流泪对原本打算堕胎的媳妇说,你丈夫今天终于长大了。因为唯有自由,才是真正的成年礼。唯有真正的自由,能废掉我们和法老之间、及我们彼此之间的冤仇。自由的起点,一定是先废除这世上的一个奴隶,就是我自己。自由的力量,首先要在受苦者和为奴的身上得着荣耀。

昨天看完电影,给一位远走他乡的友人写卡片。说,唯有恩典中的自由,胜却人间无数。唯有天上来的异象,胜过一切理想。

是做梦吗。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怕就怕现实太强大,连夜里起的梦,都不配称之为梦。

2008-12-4

辗转于友谊之间

一九二○年,“格奥尔格圈子”的干将弗朗茨。布赖出版了《文学动物寓言集》(Bestiarium Literaricum)一书,正如此书副标题“德国文学动物的精确描摹”所示,书中对当时德国几乎所有的另类文学天才(所谓“动物”一说大抵是指这些人物有别于正常人类)都做了详尽的描写和评说,如时常有自杀冲动的瘾君子作家约翰内斯。罗伯特。贝歇尔(“二战”结束后任东德文化部长)和以《停尸房》而轰动一时的诗人戈特弗里特。贝恩。一九二四年该书出版了增补本,却并没有收录有关另一名文坛奇才、与贝歇尔同龄的瓦尔特。本雅明的内容。在当时的德国,“贡多尔夫圈子”和格奥尔格圈子是名头最响的两处文学重镇,作为一名仅靠自由撰稿谋生的文人,赢得这两个学术圈子的青睐和认可决定着本雅明能否继续他从小就过惯并难以割舍的体面生活。并且,本雅明本人还是格奥尔格思想精神的集大成者,德国当代哲学家米歇尔。鲁姆普夫曾把本雅明比做一条身体超长、难以消化的食用鱼,格奥尔格就是这条鱼身上极其重要的鳞片。尽管如此,本雅明还是没有逃脱被学术精英无情抛弃的命运,虽说一九二四年他凭着《论歌德的〈亲和力〉》一文被格奥尔格圈子的叛逆、天才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接纳赏识,但即使如此也没有改变他生前在学界萤火之光的微弱影响。他终其一生都属于怀才不遇的边缘人物。

本雅明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不幸。用美国学者理查德。沃林的话说,“从一九二五年申请教职论文被拒绝,到一九四○年九月在法国、西班牙边境服毒自尽,他的运气从来就没有好过”。事实上,他的坏运气在去世以后都没有结束:“二战”结束后,本雅明与阿多诺的书信集整理出版,后者否定本雅明的激烈言辞令人震惊,以至于恩斯特。布洛赫读后哀叹说:“我的朋友又死了一次。”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用在本雅明的身上再恰当不过。本雅明具备了德意志人勇于思想探索而讷于实践行动的传统性格,并将之发挥到了极致。他大量的原创性思想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人的接受能力,故而申请教职论文的失败并非事出无因;他表现为缺乏决断力的犹豫迟缓不仅使自己深受其害,也时常不能被自己的朋友容忍。比如一九三五年六月在巴黎召开了反德国法西斯大会,来自德国、奥地利的知识界精英济济一堂,纷纷走上讲台慷慨陈词,就连以独来独往、落落寡合著称的罗伯特。穆齐尔都做了语惊四座的发言,抗议政治左右文学,而身为纳粹德国反犹政治的直接受害者的本雅明竟然从头至尾一直坐在听众席上不置一词。本雅明性格上另一个致命弱点也是拜德国传统民族性格所赐,那就是懦弱,这一弱点在他身上同样被放大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在人们的普遍印象中,无论是与自己青年时代的好友、犹太复国主义者舒勒姆,还是面对分别小自己六岁和十一岁的布莱希特、阿多诺,本雅明都是一副唯唯诺诺、时常挨训而不做任何辩解的懦夫形象,尤其是他与马克思主义者布莱希特的关系呈现出一边倒的状态,性格刚强近乎粗暴的布莱希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本、布二人的交往也是二十世纪西方思想史上遭人非议最多的话题之一。在这个问题上,本雅明最要好的朋友阿多诺夫妇、舒勒姆、布洛赫、克拉考尔都戴上了有色眼镜,先入为主地将外表不修边幅的布莱希特视为毫无艺术品位的麻辣诗人,他的思想属于不入流的“粗俗马克思主义”,奉劝本雅明悬崖勒马,放弃与此人的交往。其中阿多诺和舒勒姆的言辞尤其激进,大有本雅明如不听从劝告,就要与之割席断交之意。在劝说未果之后,他们之中就有人不惜大肆污蔑诽谤,如布洛赫称此二人构成了一种“无比奇怪的组合,一方是天才的亚历山大式诗人本雅明,另一方是天才的下流的布莱希特”。克拉考尔在给布洛赫的信中以西方文人特有的毒舌攻击说:“本雅明到丹麦见他的上帝去了,哈姆雷特有机会给这两人发表一点评论,毕竟哥本哈根那里有一家性杂志。”本雅明和布莱希特两位当事人没有怎么理会的这些污言秽语,却激怒了一身正气的汉娜。阿伦特,她在致爱人布吕歇尔的信中义愤填膺地将阿多诺诸人痛斥为“恶人帮”。

无论如何,对本、布友谊的误解乃至诬蔑是这些思想家犯下的不幸错误,至少不是意气用事所能撇清的。而这件事造成的一个直接后果便是以讹传讹,混淆视听,令远离那个时代的后辈学者误以为布莱希特真的对本雅明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这个错误观点直到上个世纪末都一直深入人心。罗尔夫。梯德曼是阿多诺的弟子自不用说,连著名历史学家布克哈特的高足汉斯。迈耶尔都只参考阿多诺等人的一面之词,他武断地认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德国知识分子之间不可能建立成功的合作关系。作为解释,他提出了一条似是而非的理由:这代人的身上已经失去了前辈人理想主义的光焰。

一生致力于反主体哲学的阿多诺偏偏用主观主义的批评大棒来对待自己的好朋友,既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反讽,又让我们感叹知行合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话说回来,如何拨开历史迷雾,梳理出本、布二人交往的真相,探察本、布友谊的本质?答案正是阿多诺竭力主张的客体优先、回到事物本身的思想方法,尤其需要我们将意识形态的差异搁置一边,感同身受地重新回顾他们两人交往的历史情境,倾听这两位当事人从日记和来往书信中流露出的肺腑之言。

本雅明使用了一个非常特别的术语描述他和布莱希特的关系:不同凡响的星丛。现在学界很多人认为“星丛”概念为本雅明、阿多诺的独创,事实并非如此。该概念最早是德国浪漫派名家让。保尔从天文学中借用而来的,指的是偶然性与必然性无法区分的共存状态,正如星空中的天体被一种内在规律支配着运动,它们彼此的接近和相遇在人们的眼里却产生了诗意般的难以言说的美妙。假如用在人与人相识、定交的过程上,这个概念和“缘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在同等的语境下这两个词都是说:纵然此时与你的知己擦肩而过,命运必然会安排他彼时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你的面前。本雅明在这里形容的正是他与布莱希特一见倾心、相见恨晚的感觉。也正像文学评论家罗伯特。梅纳西说的那样:每一次偶遇实际上都是一场约定。

在本雅明结识布莱希特之前,他已经对这位文化巨匠心仪已久。须知,当时的德语文学界群星璀璨,而本雅明相中的仅有卡尔。克劳斯、卡夫卡等屈指可数的几位,布莱希特正是为数不多的本雅明极感兴趣的作家之一,本雅明共撰写了十一篇关于他的评论文章。于是一九二四年本雅明在结识了聪慧美丽、魅力四射的女导演、俄国革命者拉西斯之后,他就急不可待地多次请求后者撮合他与布莱希特见面。在此之前的一九二一年夏季,本雅明也曾怀着近乎朝拜的虔诚去海德堡大学旁听了日耳曼学的泰斗贡多尔夫教授的一节课,印象却是“极其贫弱和毫无锋芒,与他的著作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时隔三年本雅明又要见一位从未谋面的大师,他何以如此确信布莱希特的魅力非贡多尔夫可比呢?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这就是“星丛”的神秘力量使然吧。

拉西斯向布莱希特转达了本雅明希望见面的请求,但布莱希特出乎意料地拒绝了。经过她的再三努力,本雅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可惜布莱希特接待他的态度并不十分友好。尽管如此,本雅明仍一如既往地欣赏布莱希特。此时,谁都没有看好他们两人今后的友谊发展,因为他们的个性落差太大:布莱希特反应敏捷、自我意识强烈,争强好胜得有点蛮不讲理;而本雅明始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行动迟缓,整日做冥思苦想状,有时还表现出轻微的抑郁症。舒勒姆对他的好友的这个性格特点有过非常精辟的论述:“任何认识本雅明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是一个内心情感活动最为强烈的人,而这一点恰恰是理解他大量著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其实这种鲜明的性格落差恰好构成了堪称完美的互补,性格要强就往往说一不二、难以通融,而懦弱敏感则必然善于妥协让步,恰到好处地拿捏分寸以避免矛盾的激化和冲突的升级。后来的事实表明,他们二人很多的争端就是以此方式进行的。据此看来,克拉考尔想当然地把本雅明称作“受虐狂”倒也不是没有一点事实根据。

依据本、布二人留下的书面资料我们可以知道,布莱希特对本雅明的生硬态度到了一九二九年才有所缓和。从这年的五月开始,他们的交流日益密切,对很多重大的艺术和政治问题展开积极有益的对话探讨。对于布莱希特不容置辩的粗豪刚猛的论战式作风,感性细腻的本雅明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一方面承认与布莱希特相处不轻松,半开玩笑地跟自己的儿子施蒂芬说布莱希特的思考和语言方式都是咄咄逼人的,另一方面又对与布莱希特这样的文化大师的合作乐此不疲,自信满满:“跟布莱希特合作有很多内在固有的困难,根据这每一个困难我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说,如果说有人能胜任此事的话,我是唯一的人选。”这番话是在致舒勒姆的信中交代的,只可惜他这位朋友的性格和布莱希特一样坚忍固执,他的偏见差不多和他的信念一样难以扭转,在一九七五年所出版的《本雅明——一段友谊的历史》这部书中,他虽然没有像阿多诺、克拉考尔等人那么语出刻薄,但仍然对布莱希特“破坏了他(按指本雅明)身上的神学因素”而耿耿于怀。一句话,在对待本、布二人的友谊问题上,舒勒姆与阿多诺只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可以不同意,但要了解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有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现象,这就是容不得内部的“异端”,对资产阶级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容忍,对自己阵营的则务必除之而后快。苏联国内战争胜利之后,在很长时间里镇压矛头始终对着昔日的战友和同志,如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而在他们被镇压之后,矛头更转向自己队伍内的“异端”,一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是以杀完“异端”为终结的,列宁的那些亲密战友如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等等,纷纷成为刀下之鬼。而有些被杀者甚至说不上什么“异端”,只不过在什么时候和斯大林有点什么不同意见而已。

在这些异端人士中,对斯大林来说,最大的“异端”当推托洛茨基,从他公开起来反对斯大林那一时刻开始,斯大林不断地给他戴上各种各样的帽子:“派别活动”、“托洛茨基主义”、“反列宁主义”,还有根本不沾边的“社会民主主义”,到最后是“人民公敌”、“杀人匪帮”、“法西斯匪徒”……帽子是越来越大,罪名是越来越吓人,苏联三十年代的三大公审案,托洛茨基都是最大的被告,虽然是缺席的。最后用的已经不是“批判的武器”,而是“武器的批判”,托洛茨基终于死于苏联特工的冰斧之下。

到这时候,理论观点本身已经不再重要了,托洛茨基到底有什么主张,他究竟坚持什么样的理论,那些批他、骂他的人反而说不清楚了。苏联批判托洛茨基和“托洛茨基主义”的著作汗牛充栋,但依据的大多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的那么几句话。苏联学术界有一条规定,不得直接引用反面人物的言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的毕业论文中引用了他们的一些言论,答辩时就遇到评审老师的异议。因此读了那些批判的大作,人们还是不知道托洛茨基到底说了些什么,罪在何处。

正因为如此,中苏大论战的时候,当赫鲁晓夫想要给中方戴“托洛茨基主义”帽子的时候,中方虽然也批了那么多年的“托派”,却并不了解“托派”的真正主张。于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央编译局和人民出版社合作,组织翻译出版了一批托洛茨基的著作,如《俄国局势真相》、《不断革命论》、《第三国际纲领批判》、《被背叛的革命》、《斯大林评传》等等,加上解放前出版的《托洛茨基自传》、《俄国革命史》等,可以说,他的基本著作都有了中译本。此外,为了给反修写作小组集中提供托洛茨基的代表性言论,还编了一本《托洛茨基反动言论摘录》。托洛茨基的这些书是著名的“灰皮书”系列中最尖端的书,不仅是“内部发行”,而且是“编号发行”,有的书连我这直接参与工作的人也没有得到。而《反动言论摘录》印行时连出版社的名字都没有印上。“文革”结束后,还出版了一本《托洛茨基言论》,这是作为“机会主义修正主义资料选编”的一种出版的,虽然是“内部发行”,但发行面宽得多了。这些书的出版为了解托洛茨基的真实观点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虽然那里的“前言”和“按语”中所说的还是老一套,不过权当它是出版的“许可证”就行了。

这些书大多出版于半个世纪之前,较近的也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了,并且印数非常少,现在已经不易找到了。有鉴于此,有识者建议出一本托洛茨基读本,选一些较能代表其基本观点的著作,结集出版,通过短短的一本书让读者能对其人的思想有一个大致了解。《托洛茨基读本》因此而产生。读本加了一篇导读,对作者的观点和著作做了一些介绍。每篇文章之前有一个说明,主要是提供一些背景材料。这些都是一家之言,了解情况的读者,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托洛茨基其人争议颇多,然而,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俄国十月革命后,有三位领导人从二十年代初开始出版全集(准确点是“文集”),这就是列宁、托洛茨基和季诺维也夫。《托洛茨基全集》从一九二三年起共出了十三卷,一九二七年他在党内斗争中失败,全集的出版也就合乎逻辑地停止了。他那引起一场“文字争论”的《十月的教训》就是为全集第三卷《一九一七年》写的“前言”。能够出全集本身就说明其在党和国家中的地位,也说明当时他的著作得到官方的承认,是当做官方的标准读物让大众学习的。上述三人的全集,《列宁全集》成了经典,另两人的则被打入“另册”,《托洛茨基全集》在我们国内还能看到几本,而《季诺维也夫全集》则好像在历史上完全“蒸发”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苏联科学院图书馆的“特别书库”看到过季诺维也夫的一些著作,但没有见到他的全集。

托洛茨基一生的著作涉及面相当广泛。俄国三次革命中,他是两次革命(一九○五年革命和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的直接参加者,并且是领导者之一。他是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重要党员,参加了一九○三年党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会议的前期是列宁的有力支持者,曾被称作“列宁的棍子”。只是在后期因组织问题上的分歧,成了孟什维克,但一九○四年就脱离了孟什维克,从此游离于党内两大派之间,但他的影响始终存在。他同列宁的分歧更多的不在理论上,而在对组织问题的看法上,列宁主张同机会主义派别决裂,而托洛茨基主张各派联合,所以一度遭到列宁的激烈批判。他的有关俄国革命的主张,与列宁的距离并不远,所以二月革命后他一回到彼得格勒,立即同布尔什维克合作,他参加的“区联派”不久就与布尔什维克合并。在十月革命的紧要关头,托洛茨基是列宁的最有力的支持者——那时候列宁的两个最主要的助手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都反对他的武装起义的方针。所以可以说,托洛茨基关于俄国政党、俄国革命的著作以及他后来的记述,是俄国革命史的重要文献。

在国内战争期间,托洛茨基是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陆海军人民委员,在组织一支有战斗力的革命武装部队——红军中,在领导和指挥国内战争并赢得战争的胜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高尔基当年记述了列宁关于托洛茨基在组建红军中的作用的谈话:“你倒再给我另找一个能在一年中组织起几乎是模范的军队并赢得军事专家尊重的人来。我们有这样的人。”这个人就是托洛茨基!他的三卷本的《革命是怎样武装起来的》,收入了他在国内战争期间的发表的论文、报告和命令等等。这是研究苏俄国内战争、红军建军历史不可或缺的文献。

托洛茨基对形势有非常的敏感性。早在一九二○年就提出后来实行的新经济政策的思路,建议取消粮食征收制,实行粮食税。可惜的是党内多数领导那时还没有看到改弦更张的必要性而被否决。他后来所写的关于新经济政策的提纲得到列宁的充分肯定。他在一九二三年党的第十三次代表大会上所作的关于工业问题的报告被看做是工业化的宣言。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不过他那一派后来提出的一些经济政策主张显得过左,如主张用剥夺农民的办法为工业化取得资金,要求限制和取缔城乡“资本主义成分”——耐普曼和富农,鼓吹建立集体农庄,夸大计划的作用等等。这反映了当时普遍存在的对资本主义复辟的担心。斯大林虽然批判托的主张,但他本人后来的许多主张和做法和托洛茨基比起来,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有俄国学者说斯大林比托洛茨基还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的学识还表现在他有关文学艺术的论述上。在二十年代苏联论述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艺术理论的著作并不多,人们知道的往往只是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其实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一书对我国的进步文学发挥过相当的影响。此书早在二十年代就介绍到我国来,一九二八年未名社出版了这本译作,鲁迅的案头就有这本书,不过过去只提书名,而不提作者的名字罢了。那时的苏俄领导人由于长期流亡在西欧,能较多接触西方的文化,有较高的文化和文学艺术的素养,托洛茨基、布哈林、加米涅夫都有论述文学艺术的专著问世。他们对繁荣二十年代的苏联文学艺术发挥了良好的作用。

这样,我们看到托洛茨基对政治、经济、军事、文艺和历史等各个领域都有涉猎,并且都不是业余“玩票”,而是有自己见解的,是非常专业的。《托洛茨基读本》试图用一本书的篇幅把托洛茨基在一些重要问题上的基本观点介绍给读者,一是关于不断革命论的论述,延伸到后来就是对斯大林的“一国社会主义”理论的批判。其次是关于党内民主的论述,如《新方针》,后来俄国学者认为,苏联真正争民主的是托洛茨基。第三是关于俄国革命史的著作,他的《俄国革命史》相当详细地记述了一九一七年俄国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不仅具有独特见解,而且由于他本人就是革命的参加者,因此具有无可比拟的史料价值。由于篇幅的限制,《托洛茨基读本》只能选用他的《十月的教训》,在这里他提纲挈领地概述了一九一七年革命的过程和问题。第四,是对斯大林政策的批判和对三十年代苏联的分析。上世纪三十年代托洛茨基有不少论著是分析研究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被背叛的革命》一书。他承认苏联是工人国家,但是有弊病的工人国家,苏联的社会制度还不是社会主义制度,而是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一种过渡性制度。他对苏联问题的分析明显高于当时西方苏联问题专家一头,他毕竟是过来人,对苏联的历史和现状有更深的了解,因此他对苏联和联共弊病的分析就是今天读起来也不显得过时。当然,他开出的药方并不一定能够治好苏联的痼疾。诊断和治疗不是一回事,诊断只是治疗的第一步,托洛茨基当年能做到的恐怕也只能说是初步的诊断,不过能做到这一步也就不错了。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说法曾经一统天下,并且至今仍有遗毒。不妨看一下托洛茨基的著作,也许会发现在某些问题上托洛茨基的论述更具说服力。真理、真相的发现是要通过比较的。《托洛茨基读本》通过一本篇幅不大的书提供一个比较的材料,可以不同意托洛茨基,但是需要了解他的观点,至于结论自然要由读者自己去做。

读书无禁区!托洛茨基的著作不再列入“灰皮书”系列,不再仅仅供少数人参考,而能够公开发行,让感兴趣的读者都能读到,这是时代的进步!

(《托洛茨基读本》,中央编译出版社二○○八年版,48.00元)

相思欲诉又彷徨

1938年2月,武汉《文艺战线》主编胡绍轩宴请前来参加抗战的文艺界人士,老舍和赵清阁都在被邀之列。3月15日,赵清阁主编的文艺杂志《弹花》创刊,头条即是老舍的专稿《我们携起手来》。后因武汉战事紧张,赵清阁决定将刊物迁到重庆发行。7月10日,老舍在“同春酒馆”为之饯行。

7月30日,老舍也撤离武汉。不久,两人在重庆相逢。老舍继续为《弹花》撰稿,并应赵清阁之约,加盟“弹花文艺丛书”,撰写话剧《张自忠》。在写作过程中,赵清阁提出过一些修改意见。老舍在《致南泉“文协”诸友信》中说:“这时候清阁女士已读完了那个剧本,她又浇了我一场凉水。我说明了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但是并不足以使她谅解。”后来,老舍正是借口自己缺乏戏剧经验,邀请赵清阁合作了两个剧本《虎啸》(又名《王老虎》)和《桃李春风》(又名《金声玉振》)。前一个剧本没有什么反响;后一个剧本公开上演,轰动一时,曾获国民政府教育部的文艺大奖。

赵清阁与老舍合写《桃李春风》时,交往非常密切。当时,两人同住北碚,比邻而居。更巧的是,两人先后得了盲肠炎,又可谓同病相怜。老舍《割盲肠记》中写道:“10月4日,我去找赵清阁先生。她得过此病,一定能确切的指示我。她说,顶好去看看医生,她领我上了江苏医院的附设医院。”老舍由赵清阁陪伴住进医院,因为她“和大夫护士都熟悉”。动手术时,赵清阁和老向等人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

老舍住院期间,《桃李春风》公开上演,同时在杂志上发表,并出版了单行本。赵清阁在序文中交代了两人合作的经过,并且说:“当然老舍约我同他合作本剧的时候,我不大赞成。”她为什么这样说呢?同年9月11日致阳翰笙的信中,赵清阁写道:“人与人之间既无‘了解’,而又有‘批评’。这些批评是什么?即恶意的毁谤,因为他不了解你,所以他误会你,甚而猜疑你,至于冤诬你。尤其是对于女性,作人更难。他会给你造出许多难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谣言。天知道我们(像我同老舍)这种人,刻苦好学,只凭劳力生活,为的是保持淡泊宁静,而孰料仍不免是非之论。苟果知媚上,则何至如此清贫?”这里所谓“媚上”,可能是指有人诽谤《桃李春风》一剧谄媚当局。而信中关于“女性作人更难”的感慨,又意欲何指?“难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谣言”,应该不止“媚上”一条。

刘以鬯《记赵清阁》一文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在一起。”一个是年轻的单身女性,一个是妻儿不在身边,自然要让人“想入非非”。而“难以容忍”的,恐怕是将两人的邻居关系,传为“同居”关系。一直到今天,还有这种说法。例如《林斤澜说》中称:“他们一段时间是同居关系。”《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中也说:“她在重庆时期和老舍在北碚公开同居,一起从事创作,共同署名。”然而,林斤澜也好,牛汉也好,都是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

梁实秋《关于老舍》中说:“后来老舍搬离了那个地方(按:林语堂的私家别墅),搬到马路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我记得那排平房中赵清阁住过其中的另一间,李辰冬夫妇也住过另一间。”这里讲得很明白,老舍与赵清阁是左右邻居,各居一室。说他们过于亲密,或者互有爱意,都不为过;说他们“公开同居”,显然没有任何依据。

然而,正值此际,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2003年1月23日的《北京娱乐信报》上,有一篇题为《老舍与胡絜青的生死婚恋》的文章。文中记载,1943年秋天,在老向的帮助下,胡絜青从北平到了重庆。老向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到了重庆后,找人到北碚去问老舍,要不要跟妻子儿女马上团聚。当时,老舍正在吃馄饨,听到这一消息,手中正夹着馄饨的筷子微微抖颤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过来吧。”这一段故事,不知有何依据?老向为什么“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老舍得知家人前来团聚,为什么是那种态度?

胡絜青到重庆的确切时间,是10月28日。11月17日,也就是整整二十天后,才携子女到北碚与老舍团聚。而正是此时,赵清阁由北碚迁居重庆城内。这二十天里发生了些什么,未见亲历者的文字记录。林斤澜说:“1942年10月,胡絜青携子女三个辗转抵渝,他们一家在北碚住下,赵清阁只得退让。”牛汉说:“胡絜青得到消息,万里迢迢,辗转三个月到重庆冲散鸳鸯。”这些说法,虽然时间上与事实有出入,大致情节却应该不错。

赵清阁对自己与老舍的亲密交往,原本很坦然。而此时不得不离开北碚,无疑给此前的谣言提供了口实。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内心非常郁闷。于是,她接受了冰心的建议,把心思转移到改编《红楼梦》上。《红楼梦话剧集》序里说:“1943年秋,我从北碚迁居重庆。当时身体、心情都很坏,是逃避现实又像是在迷雾里找精神出路;总之,我是在百无聊赖中开始了《红楼梦》的研究和改编。”

话剧《红楼梦》由四个独立的分册构成。在重庆,赵清阁完成了前两册的初稿,即《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名《诗魂冷月》)和《晴雯赞》(又名《鬼蜮花殃》)。鉴于她当时的心境,对原著人物的解读,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和好恶。例如,她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历程,理解为“从友谊发展为爱情”。她对薛宝钗的定位是:“她羡嫉林黛玉的才智及其获得宝玉的专宠;她追求贾宝玉的贵族身份及其家庭地位。”她为晴雯辩护,特别强调:“她和贾宝玉亲密相处不分尊卑,但她心地坦荡无私,行动光明磊落。她可以抱病彻夜为贾宝玉补缀孔雀裘,绝不肯做那些替贾宝玉‘洗澡’、‘换衣’的下作事!她更不会干袭人那种‘鬼鬼祟祟勾当’。”联系到赵清阁自己的感情遭遇,不难看出,这些都是有感而发。

至于老舍在突发事件的处理上无所作为,也是性格使然。老舍本不擅长结交异性,与赵清阁的来往属于例外。刘以鬯说:“赵清阁刚强豪爽,也许是这种略带阳刚的性格,使‘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的老舍有勇气跟她合写《桃李春风》。老舍一向‘怕女人’,与女作家合写剧本,需要极大的勇气。”老舍当年与胡絜青来往,也是被动的,是胡絜青的母亲相中他,并一手促成了这桩婚事。1937年11月,老舍将胡絜青和三个孩子丢在济南,只身赶赴武汉。分居六年之后,胡絜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赶来,老舍又被动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实。梁实秋《忆老舍》中说:“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这显然是话中有话。

赵清阁搬离北碚不久,老舍一家搬到附近的乡下居住。可两人的来往似乎并没有中断。1944年,老舍为赵清阁写扇面,落款是:“录白香山秋居应清阁作家之嘱,甲申夏,老舍。”1945年,在傅抱石赠赵清阁画上题词:“国画以善运笔为主,笔坚墨晕,体韵双妙得为上品,今代画师独抱石公能之,证于此作。乙酉夏初,读抱石《清阁著书图》,敬志数言,老舍。”

抗战胜利后,赵清阁为了筹备出川路费,摆地摊处理家产。一天中午,老舍和郭沫若出现在地摊前。据赵清阁回忆:“忽然有人从顾客手里拿过口琴说了一句:”让我看看。‘接着又说:“两元,我买了!’我被这熟稔的四川口音怔了怔,举目一看,原来地摊前面站的是作家郭沫若和老舍。他们从天官府郭老家出来,经过这里发现了我。”郭沫若住在天官府,离赵清阁住的神仙洞街不远。老舍是先到郭宅,然后与郭一起过来的。看到赵清阁当街摆摊,老舍幽默地说:“依我,干脆把地摊摆到那些外国使馆门前去,我给你写块招牌,就叫‘作家地摊’,也让洋大人们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作家的体面!”1945年10月22日,赵清阁得到方令孺的资助,凑齐路费。23日,老舍与傅抱石到赵清阁家送行。傅抱石赠《红枫扁舟》册页一帧,老舍在上面题写五绝一首:“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种种迹象表明,在赵清阁离开四川的前夕,两人有过感情的交流,两人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转机。赵清阁到了上海,主编《神州日报》副刊《原野》,新的一期于1946年1月1日推出,显著位置上刊载的七绝《新年吟》,是老舍写于北碚时期的旧作。1月15日,副刊上又发表老舍《旧诗与贫血》一文。1月19日,副刊“文化新闻”中发布老舍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将赴美国参观讲学的消息。这一回,与当年编《弹花》的情况不同。关于两人的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此一点也不避嫌,只能理解为双方私下已有默契。

1946年1月20日,“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在重庆举行酒会,欢送老舍、曹禺赴美讲学。2月13日,老舍一行离渝抵沪。2月18日,“文协”上海分会在金城银行七楼餐厅举行欢送会,到场名单里有赵清阁的名字。3月3日,郑振铎与许广平共同做东,宴请老舍等人,赵清阁也出席了。3月4日下午,老舍等人乘“史格脱将军号”轮船离开上海,赵清阁一直将老舍送到船上。冰心3月16日致赵清阁信中有:“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说看见你送老舍。老舍一定高兴得很,去换一换空气。”

冰心很清楚两人感情上的瓜葛。1943年,赵清阁从北碚搬到重庆城内,常去冰心家谈心。冰心曾建议她借助改编《红楼梦》来转移注意力,排解内心的苦闷。冰心的婚恋观很传统,比如对徐志摩的风流韵事就不以为然,但对老舍与赵清阁的交往,始终持同情和认可的态度。1947年3月4日,冰心在日本写信给赵清阁,也谈到老舍:“大妹(按:冰心之女吴冰)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许多书,最欣赏老舍,还和老舍通了两次信(老舍说也许三月中回国,大妹就请他过日本来住些时)。她请你代她买些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

1946年5月1日,《文潮月刊》创刊,赵清阁任编委。该刊主编张契渠是赵清阁表姐杨郁文的丈夫。《文潮》创刊号开始连载《桃李春风》一剧,编辑后记写道:“老舍先生在出国前,曾允为本刊撰稿。不过因为旅程无定,恐怕赶不上,所以先将《金声玉振》一剧交本刊发表。该剧一名《桃李春风》,系和赵清阁先生合作,曾在陪都上演月余,经教育部评选为三十二年度最优良剧本之一。”老舍与张契渠素无来往,他“允为本刊撰稿”,必是应赵清阁之约。后来,该刊“文坛一月讯”栏目里,常有老舍在美动态,而且非常及时。消息主要来源,据称是“老舍致函其国内友人”,这自然是通过赵清阁的渠道。

老舍在美期间,给赵清阁写了许多信,可惜后来全被销毁了。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照片背面的文字。照片是老舍和一位美国女孩的合影,背面写道:“华盛顿大本营(美国独立战争之时)的外边。小女孩只有十岁,却能大大方方的领导外方的朋友参观一切,讲说一切。天晚了,她还给我雇了车来。可惜我忘了她的姓名。克,一九四七年初。”署名“克”,是有典故的。在北碚时,赵清阁根据梁实秋翻译小说《咆哮山庄》(今译《呼啸山庄》)改编话剧《此恨绵绵》,男女主角译名是安克夫和安苡珊。老舍与赵清阁通信时,遂互以“克”和“珊”相称。

老舍在美期间,还有一个打算。陈子善《团圆》一文中说:“据赵清阁和老舍共同的好友赵家璧先生生前见告,老舍和曹禺1946年初应美国国务院美中文化合作计划之请联袂访美,因《骆驼祥子》英译本的成功,老舍留在了美国,设想今后专事英文著述,并把赵清阁也接到美国。”《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中也说:“我和方殷到上海见到赵清阁,问她能不能写点回忆录?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1948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赵清阁一辈子没有结婚,她写的回忆录给‘史料’(按:牛汉时为《新文学史料》主编)发过。这封信没有发。”

赵清阁为什么没有去找老舍呢?从她的小说《落叶无限愁》中,可以略窥心迹。这个短篇小说写于1947年,原载她本人主编的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无题集》,主要情节是:抗战胜利,滞留大后方的中年教授邵环,满以为能够与相恋的年轻女画家灿终成眷属。不料,灿不愿毁坏邵教授已有的家室,悄然离开。邵教授赶往上海寻到灿,两人又双双漫步街头。可是,得知邵妻明日将追到上海,灿再次毅然消失。“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小说自然是虚构的,但故事中的感情冲突,与作者的亲身经历不能说没有联系。

1948年初,赵清阁计划将老舍的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她不像后人那样选择《骆驼祥子》或《月牙儿》,而是选择了不太著名的《离婚》,这是否是一种暗示?而此时在大洋彼岸,继《骆驼祥子》英译本出版之后,老舍又推出了《离婚》的英文版,书名改译为“The Quest for Love of Lao Lee”(老李的爱的追求)。两人是巧合,还是有过交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舍希望赵清阁能到国外来,如《落叶无限愁》里邵环所言:“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但老舍没有决心和勇气与留在国内的胡絜青正式离婚。对于心高气傲的赵清阁,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正当两人感情纠缠不清又徘徊不定之际,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政权需要老舍这样的人为之服务,于是,周恩来安排人写信,动员他回国。赵清阁也根据组织上的要求,给老舍去了信。1949年10月31日,老舍乘“威尔逊总统号”轮船离开美国,先到香港,绕道朝鲜,12月9日抵达天津,12日回到北京。1950年4月,胡絜青带着孩子由北碚返京,老舍购置了一所四合院,即所谓“丹柿小院”,全家入住。

老舍当年出国,把胡絜青留在四川,在国外时,也没有想到接她出去,而是惦记着赵清阁。这次回国,接来的却是胡絜青,而不是赵清阁。这一变卦,无疑是有许多内外条件制约。有一点不容忽视,即他回国的一切是组织上安排的,路线事先定好,一到北京,便去拜会周恩来。据史承钧说,老舍曾写信给周恩来,专门讲到他和赵清阁的友情。老舍归国,是新政权的一项形象工程,如果一回来就发生婚变事件,会有负面的社会影响。接胡絜青回京,一家团聚,应该是权衡各方利害后的决定。或许正是因此,周恩来一直对赵清阁抱有歉疚,尤其在老舍死于非命之后。周恩来夫人邓颖超晚年,对赵清阁予以特别关照,可能也有这方面因素。

老舍定居北京后,与在上海的赵清阁仍有通信联系。现存最早一封信,写于1955年4月25日,全文如下:“珊:快到你的寿日了:我祝你健康,快活!许久无信,或系故意不写。我猜:也许是为我那篇小文的缘故。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拉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不管你吧,我到时候即写信给你,但不再乱说,你若以为这样做可以,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我忙极,腿又很坏。匆匆,祝,长寿!克,二十五。果来信,不必辩论什么,告诉我些生活上的事吧,我极盼知道!”从信中可知,此前两人有通信,老舍还写过一篇“小文”,内容大概是不忘旧情之类,赵清阁没有回应。于是,老舍希望能继续保持联系,并许诺“不再乱说”,也即不再试图逾越界线。

此后,两人的关系趋于稳定。现存的另外三封信,分别写于1956年、1957年和1964年,称呼不再是“珊”和“克”,而是“清弟”和“舍”。内容都是具体的生活和工作之事,有关心身体的,有讨论艺术的,而没有半点涉及男女私情。

除通信以外,两人因工作多次来往京沪之间,也有过见面的机会。能够确定的,至少有两次。一次在1960年4月,赵清阁为创作有关京剧老艺人的剧本,去北京戏剧学校体验生活,见过老舍。老舍当时手书《忆蜀中小景二绝》赠送,诗云:“蕉叶清新卷月明,田边苔井晚波生。村姑汲水自来去,坐听青蛙断续鸣。”“杜鹃峰下杜鹃啼,碧水东流月向西。莫道花残春寂寞,隔宵新笋与檐齐。”落款为:“庚子牡丹初放写奉清阁同志两教,老舍于北京。”诗中回忆的蜀中小景,即两人在北碚共度的那段时光,是老舍难以忘怀的。还有一次在1963年4月,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经赵清阁本人亲自核定的《赵清阁文艺生涯年谱》记载:“四月,阳翰笙、老舍出席广州文艺会议后来沪。老舍留三日即返京,从此永诀。”从句式看,这一条很像赵清阁本人的口气,应该是她自己添上去以寄哀思的。

赵清阁的内心很矛盾,也很复杂。一方面,对老舍有深厚的感情,并且终身未嫁;另一方面,又爱惜羽毛,不愿卷入是非,招来流言。在老舍生前,两人的交往中,她一直恪守自己的底线;老舍去世后,甚至在垂垂暮年,她仍然是如履薄冰。

在今天许多人看来,这段感情无可厚非,不会有损两位当事人的形象。对于他们那一代人而言,境况却完全不同。孔海珠《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为赵清阁先生送行》一文中讲到,1979年,与赵清阁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同事时,因研究于伶戏剧发生的一件事:“在于伶的记忆中,不仅有他这剧本(按:《杏花春雨江南》)得奖,还有老舍和赵清阁合作的一部剧本同时也得了奖,建议我不妨在赵上班时请教她一下。于是,有一天,正巧在单位的走廊里,看到她在吴嫂的陪同下要离去,我心急慌忙上前,开口说了请教,她不但不回答,翻了我一眼,和别人说了几句,理也不理地走路了。搞得我目瞪口呆,心想涉及老舍大约不能问,我太冒失。”孔海珠只说对了一半,不仅老舍的事不能问,当年《桃李春风》得奖的事也不能问。要知道,赵清阁正是因此被扣上“反动文人”、“国防戏剧的追随者”等帽子,批斗抄家,以致瘫痪数年。直到1978年,这一“历史问题”才得到平反,恢复名誉。与老舍的关系,当然不属于“历史问题”。那时有个专用词汇“作风问题”,这也同样可以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对于赵清阁这样洁身自好的人,更是避之不及。

1985年7月26日,邓颖超致赵清阁信中说:“最近,你来信提到秦德君,此人,我深知她的底细。你提到她最近在香港发表过去的情况,我认为不仅无聊,而且也很无耻,能够相信她的人可能不会多的。”秦德君的文章《我与茅盾的一段情》,于1975年4月香港《广角镜》上刊出。邓颖超对此十分反感,而且话说得很重,赵清阁应该感受得到。她本来对谈论自己与老舍的关系就心存顾虑,此时更加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她晚年出版的五部回忆文集中,没有一篇是回忆老舍的。她把老舍的一封信给牛汉看过,也向史承钧出示多封老舍写给她的信,但临终时,还是把这些信销毁了,只是在所编《中国作家书信集锦》里,保留了四封没有实质内容的短信,而且排列在并不显著的位置。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社会的他律和心理的自律下,终于没有敞开心扉。1999年11月27日,这段如影相随的隐情,被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赵清阁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代人鸣不平的《陆小曼幽怨难泯》,原刊于《新文学史料》1999年第二期。文章说,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结合为世俗所不容,她最后一个心愿——与徐志摩合葬,也不能实现。“因为几千年来的男性中心社会的封建余毒,仍很凝固,开明公正的思想意识还不易苏醒。也许文学研究工作者有一天终于探索到真实的答案,读者尽可拭目以待”。文章最后一段写道:“这篇小文主要是纪念和回忆陆小曼,但信笔写来,不知不觉地拉拉杂杂写了些有关妇女命运的方方面面问题,特别是封建问题,流毒深远广泛。我也颇多感受,值今本世纪最后一个三八妇女节来临之前,抱病写此小文送旧迎新,希望二十一世纪的妇女命运从此焕然一新!”其中“我也颇多感受”一句,读来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