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陈寅恪:一场并未公开的学术论争

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上不乏学术论争,同行之间尤然。而所有本于学术探讨的论争,无论激切还是温和,自然都会有益于学术的发展,值得后人重视。但有些隐而未发的学术争论却不易为人所关注。从学术史的角度看,梳理这些隐藏的、从未公开化的论争史料,对于深入研究潜在论争双方的学术思想以及一个时期学术的发展路线,显然是有价值的。本文要谈的,即是陈寅恪(1890~1969)与钱穆(1895~1990)这两位史学大师之间的一场从未公开的学术争论。

一、《师友杂忆》对“陈寅恪学术”的回避

钱穆以平实而雅洁的文笔追述其七十年间的师友往事,留下了一册兼有文章意趣和史学价值的《师友杂忆》,且明白告诉世人“苟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证”(《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44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以下简称《杂忆》)。实际上,钱穆著此书虽系追忆师友杂事,但多有月旦当日学界人物之举,如对汤锡予、蒙文通学术的推重,对张荫麟、雷海宗等的好评,对胡适、傅斯年的不无微辞,对熊十力的批评等。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师友杂忆》亦可视为20世纪前中叶学术史的缩影。

然而,《杂忆》一书虽记述钱穆与陈寅恪交往诸多片断(计有七八次之多,时间自20世纪30年代初至40年代末),但多为日常生活中之一般人情往来,如双方结交缘由、北大任教时双方任课情况、抗战中之相遇相交,以及建国前夕钱就何去何从问题访陈未果等,但真正语及陈寅恪学术的文字却很少。间接相关的,只有1944年钱穆在陈寅恪因目疾至成都休养期间因病未能与之作一学术交流而引以为憾的一段记述: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两人俱在病中,亦未克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杂忆》。第254页)

关于《坛经》作者问题的争论曾是30年代学界的一桩公案。1944年冬,钱穆撰《神会与坛经》一长文,批驳胡适“神会是《坛经》作者”之说。而陈寅恪早年即以精研佛教典籍而闻名学界,1932年更发表《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一文,跳出版本文献考证之争,由偈文的文学修辞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新禅宗(唐世曹溪顿派)不仅“教义宗风溯源于先代,即文词故实亦莫不掇拾前修之余绪,而此半通不通之偈文,是其一例也”(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1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有具如此知识背景的近邻却未能与其一谈,难怪钱穆要说“迄今以为憾”。虽说二者讨论《坛经》问题的视角、思考的成果并不相同,但既以未能倾谈为憾,则钱穆实也表示出对陈寅恪此一方面的成就的赞赏。不过除此之外,再见不到钱穆评断陈寅恪学术的文字。如前所述,《杂忆》一书对当日学人之学术多有评述,却独独未着笔当时交往尚多且名誉一时的陈寅恪之学术,这其中似乎有些缘故。

当然,钱穆在书中倒是两次提及陈寅恪对自己的学术赞誉:一是陈寅恪对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的好评。钱陈之交,始于1931年夏,源自与钱穆同赴北大任教的汤用彤的绍介(《杂忆》,第180页)。然而,在陈、钱二人未正式结识之前,已先有过一次文字之交。1930年秋,时年36岁的钱穆因顾颉刚之荐入北平燕京大学任教。该年冬,历时七年之久的《先秦诸子系年》成稿。适值清华大学编“清华丛书”,顾颉刚介绍钱穆此书参于审查。后虽未获通过,但当时参予审查的陈寅恪却对此书大有好感:列席审查者三人,一芝生,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一陈寅恪,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闻者乃以告余。(《杂忆》,第160页)

王国维乃近世学人中极受陈寅恪推赞之人。认为钱穆《系年》可追步王静安,陈寅恪此一评价不可谓不高。实际上,除《杂忆》所载这一情节外,30年代的陈寅恪曾在多种场合表示对《系年》一书的称道。如朱自清日记载,陈寅恪于1933年4月在叶公超晚宴上“谈钱宾四《诸子系年》稿”,“谓作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诸说皆经提要收入,而新见亦多。最重要者说明《史记。六国表》但据《秦记》,不可信。《竹书纪年》系魏史,与秦之不通于上国者不同。诸子与《纪年》合,而《史记》年代多误。谓纵横之说,以为当较晚于《史记》所载,此一大发明。寅恪云更可以据楚文楚二主名及《过秦论》中秦孝公之事证之”。另据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可知,1934年5月16日,杨树达出席清华历史系研究生姚薇元口试会。会后,陈对杨“言钱宾四(穆)《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参见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第1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从这些材料可见,陈寅恪对钱穆早年的诸子研究尤其是其中考订材料的方法甚是赞扬。

另一处是陈寅恪对《国史大纲。引论》的肯定。《杂忆》载,1939年3月,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张晓峰于会后探访其时卜居宜良的钱穆,转告陈寅恪对《国史大纲。引论》的称道:《国史大纲》稿既成,写一引论载之报端,一时议者哄然……张其峋晓峰来昆明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晤及陈寅恪。寅恪告彼近日此间报端有一篇大文章,君必一读。晓峰问,何题。乃曰,钱某《国史大纲》引论。晓峰遂于会后来宜良,宿山中一宵,告余寅恪所言。后此书印出,余特函寅恪,恐书中多误,幸直告。寅恪答书,惟恨书中所引未详出处,难以遍检。余意作一教科书,宜力求简净,惜篇幅,所引材料多略去出处,今乃无可补矣,亦一憾也。(《杂忆》,第228页)

文中所提致陈寅恪的信函及陈的回函,遍检三联版《陈寅恪集。书信集》及台湾联经版《钱宾四先生全集》皆未见。不过,由陈寅恪回函称“惟恨书中所引未详出处,难以遍检”来看,陈关注史料的考辨与钱处置材料的“简净”,已然逗露二者治史思路的某些差异。

二、钱穆对陈寅恪文章的明确批评

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虽回避了“陈寅恪学术”这一话题,但在写作《杂忆》一书(1977年冬~1982年秋)十数年前,却曾对陈寅恪作过一个近乎严酷的评价,其中即透露了某些钱穆不便公开明言的与陈寅恪学术思想的分歧。1960年5月21日,钱穆致函时在美国求学的高足余英时,谈对其文章的意见(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附录一,第227~232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版。以下引文同此,不另加注)。信的后一半论及近代学者之文章,其中就包括对陈寅恪文章明确的批评。

钱穆在信中讲到,“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由此,逐一论及章太炎、梁任公(启超)、陈援庵(垣)、王静庵(国维)、陈寅恪、胡适之诸公文章之得失利弊所在。如讲太炎之文“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缺憾在“多用僻字古字”;讲任公,其于论学内容多有疏忽,但文字如长江大河,一气之下;讲援庵,文章朴直无华,语语在题,不矜才使气;静庵之文,精洁胜于梁,显朗胜于章,唯病在“不尽不实”;论适之文,清朗且精劲有力,无芜词,只是多尖刻处。很有意思的是,对以上诸公均褒多于刺,惟对寅恪则下语严苛:又如陈寅恪,则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之三四方可成诵,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

联系后文“……弟文之芜累枝节,牵缠反复,颇近陈君”云云,容易让人认为钱穆是因余氏文章多陈寅恪味道,故有意刺多于褒,以示训导之意。但是,此处明确说是就近人论学文字著论,且即便余氏文章因学步陈寅恪而染有后者文章之缺憾,也应明白点出陈寅恪文章之优劣二端,何以十贬而无一褒,有失公允若此。

当然,紧接在此段文字后,钱穆也提及陈寅恪《论再生缘》一文有“回环往复之情味”。但是,他仍明确认为,用陈寅恪此种文字“施于讨论《再生缘》《红楼梦》一类,不失为绝妙之文,而移以为严正之学术论文”则“体各有当,殊觉不适”。明眼人一望可知,钱穆赞陈寅恪惟一《论再生缘》而已,而又将此文置于“严正之学术论文”之外。那么言下之意就只能是陈寅恪无一篇可称道之“严正学术论文”。而且,钱穆将“讨论《再生缘》《红楼梦》一类”的文章与“严正之学术论文”区隔开。这里所说的“严正之学术论文”应是指史学研究而言,那么也就意味着钱穆不仅不能认同陈寅恪以考据见长的史学文字,同时连陈寅恪独善其手的“以诗文、小说证史”的思路也一并予以否定了。若再联系前文对章梁诸公的评断,也多有显诸公之长而着意对应批点陈寅恪之意,则钱穆对陈寅恪学术的大体评断已很明白。尽管钱穆在下文也注意提及,“穆此条只论文字,不论内容,弟谅不致误会”。但是,若再看该书简后文“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一语,这就更不免让人感到,倡言“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的钱宾四并非无意间思绪不周以致前后论调不一,而更多的是因为书简文字的私密性,以及与通信对象关系的非同一般,而表露出了对陈寅恪学术的真实评价,亦即对陈寅恪之学术思想、治学路数怀有明确的不认同感。

今日看来,钱穆的上述评断不免严酷了些,且远比上世纪30年代胡适及80年代钱锺书对陈寅恪“文章写得不高明”的模糊评价更明确(参见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附录三“胡适与陈寅恪”,第22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版),且更带有“辨章学术”的味道。

其实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民国以来的学术界,陈寅恪素以其超越新派与旧派、主流派与非主流派以及今文与古文、汉学与宋学等诸多学术论争的立场,而成为能够被各派共同欣赏的少数学者之一(参见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第161~191页)。陈寅恪和钱穆虽非挚友知音,但对著《先秦诸子系年》的钱穆不乏认同之感。就钱穆而言,30年代初他的《系年》受到身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导师、中研院研究员的陈寅恪的推重,陈寅恪对当时尚寂寂无名的他无疑有知遇之情。因此,即便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的钱穆仍不便公开批评陈寅恪的治学思路,而只是在与最亲近的学生的书信中表明自己的真实观点。

三、压在《师友杂忆》纸背的故事

若细看《杂忆》,有两处记载其实已隐含钱穆对陈寅恪的间接评价。一处是谈到上世纪30年代初关于通史课的讲授问题时,一处是谈到关于蒙文通被解聘后谁来授课的问题时。

钱穆自1931年夏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上古史和秦汉史二课,另有选修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32年,国民政府通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遂分聘北平史学界“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分别讲授”,钱穆也分占一席。他在课堂上明告诸生,通史有数人分讲不能“有一条线通贯而下”。“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也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1933年秋,北大遂聘钱穆独任中国通史一课(《杂忆》,第171页)。以陈寅恪当日之学术声望,而钱穆明言“不待”与其分任一课,这般决绝自信的口吻固然显示出盛年的钱穆不迷信权威、自求树立的心态,但也很难说没有对陈寅恪治史思路的不以为然。比较陈寅恪1931年5月在《国立清华大学二十周年纪念特刊》发表的《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一文(《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61页)与钱穆1936年9月所写《略论治史方法》一文(《中国历史研究法》“附录”,第152~153页,三联书店2001版),二者对于当日研治通史问题显有很大的思想分歧。

1933年暑假,蒙文通自河南大学来北大历史系任教。不久,文学院院长胡适访钱穆,谈蒙文通上课,“学生有不懂其语者”,因而将不续聘。钱日,“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杂忆》,第179页)。此番话显然表明了钱穆对陈寅恪某种引而未发的评断。

考察蒙文通先生的学术行年,蒙氏1927年撰成成名作《古史甄微》,研讨“三皇五帝”体系的形成和演变,上世纪30年代初陆续写成《犬戎东侵考》《秦为戎族考》《赤狄、白狄东侵考》《古代民族迁徙考》等有关先秦戎狄少数民族考证诸文。1933年任教北大历史系还开有“周秦民族与思想”一课。可见,虽然蒙文通一生治学也堪称通儒之学,但当时的用力方向却显然偏重先秦史。

而与此同时,陈寅恪自1931年即开始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开设“魏晋南北朝史专题研究”和“隋唐五代史专题研究”,或称“晋至唐文化史”课程(参见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75、80、93等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且一生以此一段史学研究最为世人称道。谊属晚辈且精研魏晋南北朝史的周一良先生在回忆文章中即谈到,30年代就读燕京研究院时,听同学盛赞陈寅恪先生魏晋隋唐史学方面的造诣,遂旁听陈先生课而感受深刻:“……陈先生讲课之所以使我们这些外校的学生特别倾服,应有其原因……陈先生谈问题总讲出个道理来,亦即不仅细致周密的考证出某事之‘然’,而且常常讲出其‘所以然’,听起来就有深度,说服力更强。”“陈先生善于因小见大,在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方面虽没有写出像《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那样综观全局、建立框架的论著,但除经济方面而外许多重要方面的大问题都接触到了”。而且,周一良还指出,自30年代以来,现代史学界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很多专家学者均出陈氏门下或受其学术沾溉(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张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第159、161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可见,如果说上世纪30年代初研治晋至唐史的人选,陈寅恪应是首屈一指的。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陈寅恪也是中国现代魏晋南北朝史断代研究的早期开创者。而且,陈寅恪自回国任教清华后,虽一直以佛经译本比较研究、蒙古源流研究等极为专深偏僻的学问见称于世,但同时也以博学著称,且自1930年开始已发表多篇探讨晋至唐史方面的论文,如《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印度故事》(1930年6月)、《李唐氏族之推测》(1931年8月)、《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1932年1月)、《支愍度学说考》(1933年1月)等。仅1933年夏到1934年夏一年间,就有《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四声三问》等享誉至今的著述问世。

再说,当日北京各大学对教员校外兼课虽有相关规定,但很多名教授常可数校兼课,陈寅恪更是自1926年起便兼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1928年又受聘兼任佛经翻译文学课,后改为蒙古源流研究。所以,钱穆说若蒙文通离任则聘不到继任教员,显然不是出于当日清华、北大教学管理方面的考虑。因为蒙文通走后,北大历史系“隋唐史”课程,正是聘陈寅恪兼任(“魏晋南北朝史”邀钱穆而被拒)。虽说后来“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其体弱……”,“于是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杂忆》,第179页),但若说蒙离任则无人可继任,而且是面对熟悉中古一段学术史的胡适说这番话,显然只能说明钱穆并不认同陈寅恪在此领域的工作。不仅当日不认同,四十余年之后追记上述这番话时仍是如此,因为《杂忆》载这番话的上下文丝毫未见钱穆对昔日说法的改变或补充性的“解释”。

当然,钱穆与陈寅恪之间的学术分歧从未公开化为正式的学术论争,但是从钱穆对陈寅恪学术直接抑或隐含的评述,都鲜明可见二者学术思想的差异,这也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值得关注的一段往事。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钱穆著,三联书店1998年10月版,16.50元)

诗经·汉广:拒绝泅渡的爱情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广:拒绝泅渡的爱情

少年时候读过《蚕马》的故事,一直不能忘怀。说是有个女孩,父亲从军边疆,音讯皆无,她与母亲在家中,十分惦念,母亲放出话来,谁能把那父亲找回来,就把女儿嫁给他,不曾想应征者竟是一匹白马,它一声长嘶,绝尘而去,不久,真的把父亲载了回来。

听说了原委,父亲反悔了,白马咆哮,父亲干脆将那白马杀掉,曝皮于庭,白马凄厉的灵魂不肯罢休,某日,忽然卷女而去,最终栖止于桑树,两人合二为一,化为蚕。

两情相悦的爱情可以化蝶,一厢情愿的爱情,只能化蚕。白马与女孩身份迥异,它原本只能遥远地无望地注视着那女孩的背影,一个突发事件,使得它的爱,有成功的可能,它尽了力,仍然一无所获,还受到了至为不公众的待遇,愤怒与委屈夹杂在一起,爆发出了超自然的力量,当那马皮破空而来,向女孩罩去,一个底层男人的蛮性与血性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刻,真令人魂飞魄散。

《蚕马》的内核,是愤怒,愤怒得如此壮观、丰富、唯美,作为观众,我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

按说描述不可触及的感情,《蚕马》已经做到了极致,但人类的感情,有动与静的两面,《蚕马》的极致,是在动的一面,那样狂暴的激情,你只能仰望,无法参与。可以倾听、感触、啜饮的,是那宁静的广阔的爱意,如同月光下的水波,只有隐隐起伏着的轮廓。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广》开头四句,就是尘埃落定的局面,南方有那高大的树木,却不可以在它下面休息,汉水边有那美丽的女子,却不可以追求。高大的树木,应该是很好的倚靠,为何不能休息?只因它不是我的。同理,这个美丽的女子,连追求都不可以,应该也是因为她与“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对于爱情来说,距离不见得是个坏东西,求之不得,于是辗转反侧,一日不见,方觉如隔三秋,相反,若是美人在怀,长相依偎,哪还有那么多罗愁绮恨,距离,让抒情成为可能。

但是,对于《汉广》中的男人,这距离太远了一点,远到他已认了命,连相思想念和白日梦也不可以有,他用命运般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是铁一般的“不可”,如同,“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间的距离,如同广袤的长江之水,永远不可泅渡。

这距离从何而来,按照大部分学者的说法,《汉广》中的男主角,是一位樵夫,关于“游女”,大多语焉不详,也许是她身份高贵,也许是她名花有主,总之,她的人生,与他无关,他无法得到她的爱。

他的感情有了两种可能的走向,一是像蚕马那样,施以不管不顾的热情,另外一种,是让爱情逐渐平息,在岁月的帮助下,打磨成一片叶脉书签,搁在心中的一隅,也许慢慢就会忘记。

然而,这位樵夫的选择不在这两种之中,他走上一条寂无人迹的路,不愤怒,也不委屈,连伤感哀愁也无,但也不是要回头,他是这样平静又这样深刻地爱着这个女子:假如他的爱也如这江水一样,不可以泅渡,那么,就不泅渡,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是啊,爱情或者终止于得到,或者终止于放弃,你千方百计,想要抱得美人归,和他暗自出手,试图在心中斩草除根,都是要泅渡到彼岸,把这件事完成,把自己从那澎湃的让人坐卧不安的爱情中拯救出来,重新回到既定轨道。

而这位樵夫,他不作为,不采取任何自救的行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仍然是劈柴、喂马,进行着日常事务,只不过,他喂的马,是要送这个女子出嫁的,他还是这样从容、平静,有条不紊。

也许,有一种爱,只与自己有关,不会随着世事变迁斗转星移而变迁,我只想把你放在我心中,我已经把你放在我心中了,还有什么可以夺走呢?即使你离开,即使你已走得太远,都没有关系,和我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你在一起了。

诗歌仍然在咏哦,“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如是三遍,但不再是感叹那江之广,水之长,我看到的,是他天阔水长的爱情,不可以泅渡,也无须泅渡,就这样永久相望,明澈的目光,有如月光。

诗经·褰裳:爱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褰裳:爱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我十六岁时,邻家姐姐二十四岁,我们经常在夜晚相约出去散步,慢慢地走到小城唯一的广场上,在星光下谈谈对于爱情的看法。她是一个认真与诚恳的人,有一次,我对她说,假如我真的爱上一个人,就算他是残疾人,我也会跟他在一起。她说她不会。过了几晚,我们再次出来散步时,她说她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她可能也会。

后来,她恋爱了,是两地恋,每晚都要打漫长的长途,我们再也不能随意出去了,改在她家聊天,她微笑着跟我说他们之间的小细节,而一旦电话铃响起,她便快乐地飞奔而去,全然不顾全家人笑她。

她体谅他工作太忙,总是她去看他,她妹妹很不满,说:“应该是他过来看你嘛,再说也应该给我们看看。”还设想了三堂会审的场面,全家人分别坐在沙发与藤椅上,丢给那男的一个小板凳,让大家居高临下地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诚意。

妹妹这样说时,全家人都笑得一塌糊涂,包括恋爱中的姐姐,大概觉得这话太像一个玩笑,三堂会审?真爱,用得着这样吗!

那个男子终于来了,那一整天,我们家人都能听到,邻家姐姐银铃般的笑声——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隔音效果很不好。吃午饭时,我妈的筷子停在半空,目光如炬地指出,她这样不好!

当时只觉得我妈她们那一代人,活得太紧张,一言一行都有太多的禁忌,以她这样一个草木皆兵的中年妇女,当然看不上邻家姐姐毫无保留的快乐。我不相信我妈的预言,毕竟,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些人,和她们那些人,也不一样了。

却被我妈不幸而言中,之后那个男子的感情逐渐疏淡,最后分手。这件事给我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使我长期地思索一个问题,爱他,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设防?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恩,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可羞之事,不问得失,不计人恶,不轻易发怒。凡事相信,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它这里说的是泛爱,但就算是真正的信徒,大概也无法将这样伟大的爱施诸众人,人们虽然渴望崇高,但首先要自保,常常只在恋爱时会放松一点,爱情,是一个可以不再缩手缩脚的契机,我们终于可以畅快地拿出天性中崇高美好的部分。

恋爱中的人,不但相信自己的崇高,也相信对方的崇高,相信对方对于自己的爱,能够生出力来,使他突破人性的弱点。以我这位姐姐为例,她相信对方完全能够懂得并呼应她的热情,而不会因此疑窦丛生,或者认为已将她搞定,从此将她看轻,她以为,那些世故的心眼,庸俗的博弈学,跟爱情完全没有关系,却不明白,大多数人,更爱的是自己,她自己也许是个例外,但是,很不幸,她没有遇上另一个例外。

《褰裳》里的这个女子,就比我这位姐姐拎得清: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假如你要是想念我,就拎着衣服过溱河,她可不像我那位傻姐姐,认为,既然我爱你,就要为你走过山高水长,她的观念是反过来的,既然你爱我,就要为我走过山高水长。从表面上看,邻家姐姐舍己为人,处处为别人着想,这是多么美好的品质,可是具体到生活中,男人可能更买《褰裳》里这个女子的账。

她嘴角含笑,神情挑逗,灵活的眼波里,一漾一漾的,尽是揉碎的魅惑,这就比我那老实巴交只会狠狠爱的姐姐,占了上风。大多数男人喜欢的,不是会爱的女人,而是能“作”的女人。

何况她站在原地,立得很稳,好像一个骄傲的女神,俯看裙下之臣,等待你为她拿出一切,包括自尊。这种气势很强大,很能够催眠,让人由不得地就要犯贱,把能为她做点什么,当成自己的荣光。

假如你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会跟上一步,告诉你,她的耐心是有限的,她的等待是短暂的:“子不思我,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欲擒故纵的姿势,随时准备转过身去,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制造紧张气氛,好像困难年月需要持票购买的大米白面,还不来?对不起,售罄!

我们单位旁边有个卖炸串的小店,名气很大,全城的小姑娘都跑来吃,连去国离乡的合肥籍美女作家六六,也在怀念家乡的文章里,特别提上一笔。但是,我每次去买,都要被伤一次自尊,不给提供餐巾纸倒也罢了,那个伙计还总是爱理不理的,隔着高高的柜台递上钱去,他往往选择性失明,什么时候复明呢?那要看他的心情。开始觉得是店大欺客,很不忿,久之才回过味来,这正是他们的营销策略,就要这么牛,要你肃然起敬,心理感觉是会影响到味蕾的,终于将那来之不易的炸串送到嘴里时,肯定会觉得它好。由此而形成良性循环。

也有人会制造虚假的繁荣,那天路过一家武汉鸭脖子店,看见玻璃窗上贴着一个告示:“请自觉排队!”这句话给了我强烈的暗示,想象出那挨挨挤挤的场面,虽然眼前没啥人,但我想,可能只是时间不对。我告诉自己不能错过这个不需要排队的良机,在根本没打算买鸭脖子的前提下,拎了一袋回去。

这就是人的天性,稀缺比美好更宝贵,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不但适用于麻辣串鸭脖子,也适用于大多数人的爱情。邻家姐姐的诚恳,省去了对方的辛劳奔波和诚惶诚恐,男人爱她的成本降低了,她的爱情也就变得便宜了,便宜的东西,有谁会珍惜呢?

《褰裳》是郑风里的一篇,大约是流传于郑州、登封一带的歌谣,这一带的女孩也不是个个都精明,《郑风》里还有一篇《狡童》,那个女主角就有点像我那位傻姐姐:“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那个狡猾的家伙,不搭理我了啊,因为你的缘故,使我吃不下饭啊。一下子就给对方交了底,可是,有用吗?亦舒说,对方若不再爱你,你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对方决不可能同情你的爱情,与其这样苦巴巴地乞怜,还不如像那个精灵古怪的女孩,眉毛一挑:“你不喜欢我,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吗?”没准对方就会疑惑起来,重估你的价值,回头是岸也有可能呢。那个所谓的“狡童”,也不过是寻常男子,女子热烈的爱情把自己变小变茫然,也就把他变强大变狡猾了。

《狡童》和《褰裳》是相邻的两篇,因此我有一个有趣的错觉,老觉得她俩是邻居,若真是这样,《狡童》的女主角一定搞不过《褰裳》的女主角,后者肯定是她们村里的“万人迷”,——在情场上得势的女子,大多有一个制胜秘笈,那就是,不够爱。

可是啊可是,我总觉得,爱情是个守恒的东西,你有过多少痛苦,才有多少快乐,反过来说,你会这样痛苦,是因为你曾怎样的快乐过,尽管我深知人性的难以完善,知道在爱情上来点技巧会事半功倍,可我还是更推崇那种莫逆于心没有技术含量的爱情,不是被好奇心挑拨,无关利益得失权衡,只是像两个被放逐在人世间的孩子,互相恋慕与依赖,一起弱小,也一起强大。

这样的爱确实稀少,如黄金,但是有。怎么,他不是?没关系,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慢慢地等待,总能等到属于你的那杯茶,我那位姐姐的错误也许不是不设防,而是没来得及看清楚。再说,她曾那样快乐过,那样不管不顾的快乐,有些人,可能一生不会有。

何清涟:中国真能拯救世界经济?

温家宝

温家宝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全力扮演”经济救世主”

前不久,中国总理温家宝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全力扮演”经济救世主”,既安慰了一些对中国甚为无知的西方政治家,也大大满足了中国政府的虚骄心理。温家宝致辞末尾那句从雪莱诗歌脱化而来的”严冬终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成为新华社重要消息的标题。

对于不熟悉中国政府官式话语的欧洲政界来说,中国总理那番头头是道的官话,确实产生”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效,恍惚间就被其绘制的那幅”中国经济山水画”迷得七荤八素。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中国挽救经济之举当中最根本的一条,即刺激消费到底是不是一张画饼。

在中国,刺激消费其实是一个老话题,不同的是此番由国务院总理充当了下厨炒作这盘冷饭的大厨而已。多年以前,中国就开始讨论储蓄率过高(从2003年以来一直高达45%以上)与消费率过低的问题,参与讨论者均知这是中国内需无法启动的直接原因。

与世界各国相比,中国消费率(又称最终消费率,指一定时期内最终消费额占国内生产总值使用额的比重,用公式表示为:消费率=国民消费/GDP×100% )明显偏低,从2003年降至55.4%以后一直走低,至2007年降至36%左右,不但低于发达国家,而且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世界平均消费率从2000年至今,一直维持在77%上下。

相比之下,中国的消费率比世界平均水平低41个百分点,目前中国的消费率不仅远远低于美国等发达国家,甚至低于印度等发展中国家。说起来让人不敢相信的是:目前的最终消费率不仅低于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的平均水平,甚至低于”大跃进”之后的三年大饥荒时期。

能力遭质疑

中国政府一直真心实意地考虑如何刺激老百姓多消费。为了弄清中国老百姓为什么爱储蓄,国家统计局以及各省直辖市的城调队经常调查,但所有调查结果都惊人地雷同:储蓄的第一位目的是子女的教育费用,接下来就是为了应付住房、医疗、养老等各项开支。当然,储蓄率过高与消费率过低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中国政府不愿意多讨论的实质性问题:中国庞大的金融资产分布极不平等,按照中国官方数据,2005年,最高收入组占有的金融资产为66.4%,最低收入组只占1.3%,二者比例为51:1。这意味着银行储蓄的大部分其实并不属于中低收入阶层。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占中国人口近70%的农村人口消费能力非常低。中国农民的消费率从最高点即1983年的32%下降至2007年的9%。在全国城乡居民消费总额中,农民消费所占比重从30年前的62%下降到2007年的25%,下降将近37个百分点。下降的原因是: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农村土地不断沦为贪官与房地产商觊觎的目标,农民收入不断下降,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工报薪酬过低等。可以说,所谓”三农”问题一直是中国经济的”阿基里斯脚踵”。2008年以来,超过2,000万的农民工在企业破产潮中失业,500万拾荒的农民被迫回归乡土,农村的整体消费力再次下降。但出于宣传需要,发掘近农村的”投资和消费需求潜力”成了政治时尚,处于凋敝的中国农村竟被渲染成”全球经济版图上少有的一个亮点,这个潜力若释放,对中国经济增长将产生巨大推动作用”。

这就让人产生疑问:多年来消费率持续走低的中国农村,目前大量农民工失业更使农民收入雪上加霜,中国政府多年来都未能让其承担起刺激内需的重大责任,难道如今一夜之间拍脑袋想出了锦囊妙计?

一个国家消费率偏低的现象缘于社会分配不公。这一点经凯恩斯指出以后,已经成为西方经济学界的基本常识。凯恩斯说,”消费支出的不足,是因收入分配不均所造成。若把国民收入的较大部分给了那些富人,他们只会把其中大部分储蓄起来。只有把国民收入的大部分交给低收入的家庭,才能提高消费支出。”改变中国消费率过低并有效拉动内需的前提是必须建立相对公正的社会分配体制,铲除权力市场化这一病根,扭转政府蜕变为自利化政治集团这一趋势――假定政府愿意改变如此现状,成功也并非可期于朝夕之间。基于上述理由,请中国政府踌躇满志地充当”经济救世主”拯救世界之前,先救救本国那数以几亿计的贫困国民吧。这不仅因为是本国人民的税收在支撑政府的生存,更重要的是当”救世主”,必先具有”救世”之能力。

齐奥塞斯库垮台20周年:那条拥有上校军衔的狗

这是一只“史上最牛的宠物犬”。当年是罗马尼亚“一号”的齐奥塞斯库,在统治后期,给自己的爱犬“考布”郑重授予上校军衔,从而使这条拉布拉多猎犬成了世上乃至史上级别最高的狗。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以为这只是比喻比喻的,齐奥塞斯库还真把它拿来给实践了。

“考布上校”与家族统治

拉布拉多猎犬最初生长在大西洋纽芬兰岛的海岸上,被训练用于在冰冷海面上回收渔网以及搬运的工作;19世纪,拉布拉多犬成为买卖品,于是很快就以猎犬身份进入英国,身份一下子就显贵了,成了上流社会的宠物。为了感谢1978年访问罗马尼亚时齐奥塞斯库的盛情款待,英国自由党领袖戴维?斯蒂尔将这头拉布拉多犬作为礼物送给了齐奥塞斯库。齐奥塞斯库高兴得不得了,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考布”。那是一只黑色小狗,齐奥塞斯库非常喜欢这只狗,与它形影不离。很快,罗马尼亚人提到这只狗时,就称之为“考布同志”。人们看到“考布同志”乘豪华小汽车,穿过布加勒斯特。“狗仗人势”是很有意思的情景,英国大使曾这样描述他的所见:“这只黑狗独自坐在‘达西亚’车后部,仰脸朝天,相当傲慢,黑色的拉布拉多狗常有这种神态。”

“考布”成为齐奥塞斯库自我世界的一部分。晚上,齐奥塞斯库喜欢与“考布”睡在一起;白天,“考布”生活在别墅12号公寓,里面设施齐全,舒适的床、豪华的家具、电视电话,应有尽有。为避免“考布”孤独,齐奥塞斯库还要求把一只名叫“希罗娜”的黑色拉布拉多母狗送到宫中。人们把这一切都看成是领袖温和、敦厚、迷人的表现。

一位女仆后来说:“秘密警察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喂狗。有专门医生检查狗食(一种最好的肉)。只有医生尝过后,肉才能喂狗。”既然这头拉布拉多犬来自英国,那么狗食最好也从英国进口。英国学者杰弗里?雷根在《愚昧改变历史》一书中,详细叙述了那荒诞的情形:为了齐奥塞斯库的爱犬,在官方授意下,采购狗食成了罗马尼亚驻伦敦大使的重任;大使每星期都要去一趟圣伯利公司,购买英国狗爱吃的饼干及狗食,然后用外交包裹打包,寄回布加勒斯特……

对宠物犬“考布”,除了从英国进口狗食、让它威风地乘坐豪华小车,还有什么能让它更加威风凛凛呢?齐奥塞斯库以他天才的思维和宇宙的权力,给爱犬“考布”授予了罗马尼亚“陆军上校”的军衔!这一匪夷所思的决定,让全世界都大跌眼镜,而在齐奥塞斯库的权力圈里,却合乎“规律”。他可不是像有的人给宠物取名“将军”、“上校”玩儿,更不是幽默一把给生活添一点乐趣,而是一本正经动真格。从此,“考布”变成了“考布上校”。

“考布上校”显然懂得主人和主人的仆人们对它的尊爱,日渐变得勇猛挺拔起来。对有些重大事情,“考布上校”实际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齐奥塞斯库喜欢拆迁与重建,他要建设的是社会主义光辉大道。为了建设一条“社会主义胜利大街”,他大拆布加勒斯特老城,结果有许多老人被逐出自己的房屋,露宿街头,挨饿受冻,有的人甚至自杀了。这些失去家园的百姓,被迫签署了拆毁家园的文件,甚至有些人还要自己承担拆毁的费用。而一切有碍修建“社会主义胜利大街”的建筑物,齐奥塞斯库都将其彻底摧毁。拆到后来,一家名叫布兰科温斯克的医院,成了这条大街上的最后障碍物,它的命运最终是由“考布上校”决定的:

医院的底层有很多老鼠,职工们为了灭鼠,养了不少猫;有一次齐奥塞斯库去视察医院,他的爱犬“考布上校”发现一只猫并追逐起来—经过一番搏斗,“考布上校”和灭鼠之猫,敌我双方都受了伤,“考布上校”的鼻子已经流血……战斗中的战士被分开了,齐奥塞斯库也愤怒地乘车离去。总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医生们吓傻了,因为他们的猫擅自攻击了总统最宠爱的、属于罗马尼亚军队的一位“陆军上校”!果然,几天后,一纸拆除医院大楼的命令送到了医院。这所每年有5万名罗马尼亚人接受治疗的医院,由此人间蒸发。

与喜爱自己的宠物犬一样,齐奥塞斯库对族中亲人也是关爱有加,从而在罗马尼亚形成了家族统治的局面。他的夫人埃列娜?齐奥塞斯库是前总理,荣誉头衔是“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埃列娜在政坛上的地位仅次于她丈夫,是党内最高决策机构的成员,并掌管党内人事大权;在政府里,实际上她是“超级总理”。罗马尼亚各级官员都习惯地称齐奥塞斯库为“一号”,其办公室为“一号办”,埃列娜为“二号”,办公室为“二号办”。这对夫妻合作很紧密,甚至后来个人政治危机到来时,埃列娜?齐奥塞斯库这样提醒丈夫:罗马尼亚人民不配接受他的统治;对罗马尼亚人民来讲,他太“伟大”了。

齐奥塞斯库的小儿子尼库,是地方的党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被指定为接班人。有一只宠物鹦鹉,不知道怎么搞的,总喜欢反复地说“愚蠢的尼库”这句话,秘密警察听闻此事,就去抓了它。这只鹦鹉是齐奥塞斯库一位仆人的宠物—狗狗是宠物,鹦鹉当然也能成为宠物。秘密警察费了老大的劲去审问鹦鹉,可鹦鹉却拒绝回答是谁教了它这句话。最终,这只鹦鹉被秘密警察窒息而死,它把“教唆犯”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齐奥塞斯库的三个兄弟,也都担任高级官员。最有意思的是他的母亲,原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住进了豪华的宫殿庭园中,尽享荣华富贵;可长期的农村生活使她很不习惯现代交通工具,齐奥塞斯库就专门派人在庭园中饲养她喜欢的毛驴,出门走动可以乘坐毛驴,还有大批保镖前呼后拥,不伦不类,让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亲人是这般,那么对自己的爱犬“考布”疼爱有加、甚至授予上校军衔,也就不奇怪了。威权统治者都喜欢权力独享,在极端独裁者那里是自己一个人独享,在多数独裁者那里则是家族性独享—这也可以看作是“有限分享”。

绝对权力绝对扩张奢华

齐奥塞斯库对亲人很亲、对宠物很爱,可对老百姓实行了严酷的警察统治,全国的安全警察多达76万,实际上这是他的“御林军”。这些秘密警察拥有特权,喜欢在暗中把他人给拿下,这从审讯“多嘴的鹦鹉”中可见一斑。有则政治笑话是:秘密警察去钓鱼,钓到一条小鱼后便“啪啪”打了它几个嘴巴,然后严刑拷问:“说,其他鱼躲在哪里?”躲是没有地方的,知识分子和官员如果批评政府,得到的命运是失业、软禁或投入精神病院,与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关在一起,直到无人能区分他们;反对派统统消失了,都被送进医院去治疗“政治偏执狂”、“老年痴呆症”了。1987年发生了一次罢工,组织者全部被逮捕继而统统失踪。谁要申请出国护照,都可能遭到解雇、撤销身份证。政府还规定未经批准不许与外国人说话。而最厉害的一招,就是书刊、报纸、信件一律实行检查制度。许多正直的新闻工作者,被认为患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病,包括“被害妄想”、“偏执性格”等等。作为一种检查方法,齐奥塞斯库甚至颁布了《大罗马尼亚打字机法》,打字机被视为“危险的机器”,规定擅自出租或借用打字机为非法,谁想拥有打字机,要取得警察的批准。

极端统治下,罗马尼亚经济的“繁荣”只体现在报告和报表上,于是到处虚报浮夸,作假成风。人民生活极其艰苦,甚至连面包、玉米都要定量供应。1987年苏联领导人葛罗米柯在访罗时,曾参观布加勒斯特一家国营食品店,看到商品丰富,购物者装满了塑料袋。苏联人一走,这些购物者立即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给站在一旁的罗内务部官员。原来排队的人都是内务部指定的,商店里丰盛的蔬菜和食品,也是苏联客人到来前临时摆上去的。1989年10月8日,齐奥塞斯库在未通知手下人的情况下,到布加勒斯特几个大的副食商场视察,看到货架上空空如也,他十分生气,予以严厉批评。两天后,他再到这几家商场视察,看到那里鲜肉、熟肉、奶制品等等花样繁多,十分丰富,他认为是他的“视察”使市场供应发生了变化。可他走后,农副食品又从货架全部撤掉。

齐奥塞斯库治下的罗马尼亚,成了“国家破产”极端之例。在20世纪70年代,他们借入210亿美元外债,要“发展工业”,那种计划经济的效益如何可想而知;到了20世纪80年代要开始还债,齐奥塞斯库不顾国力,压缩进口,将大量食品、肉类、电力出口到国外,以换回急需的外汇,结果是本国农副产品严重短缺。罗马尼亚冬季严寒,民用煤气、暖气和电力供应不足,老人、孩子受冻生病,医院的病房、产房、手术室得不到适当供暖,正常的手术也无法进行……而齐奥塞斯库自己和其他高级官员却生活在穷奢极侈中,不仅享受政府的“特供”,还拥有豪华别墅、高级游艇等等。

权力本身有着巨大的可延伸性,威权更是不用说了。威权独裁的发展结果,就是不断地扩大特权,许多荒谬行为都会伴随而生。齐奥塞斯库最喜欢个人专断和个人迷信。他在党内被称为“思想的多瑙河”,被歌颂为“罗马尼亚人民最喜爱的儿子、高瞻远瞩的领袖、伟大的天才、现代社会主义罗马尼亚的建筑师、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英明领袖、为世界和平与合作而奋斗的坚定不移的战士”等等。他们夫妇的行为,几乎成了罗马尼亚人民的惟一新闻来源,到处是他们的著作、报告、照片,甚至花重金到国外出版齐奥塞斯库选集,营造受到世界人民欢迎的情景。博物馆内有他们的专馆。全国到处都有“齐奥塞斯库万岁”的标语,立在最大建筑物上。他每到一地,官方都要组织成千上万的群众进行盛大隆重的欢迎,群众必须提前几个小时到场,即使风吹雨淋、烈日暴晒也要参加。官方则组织一批政治“拉拉队”,坐在会场前头七八排,齐奥塞斯库讲话时,每隔两三分钟他们都站起来鼓掌、叫好。他每讲一次话,听众都得起立鼓掌、欢呼几十次。

绝对权力绝对扩张奢华。齐奥塞斯库的兴趣比较广泛,不仅喜欢自己的爱犬,还爱好行宫。集权、极权、皇权环境下,整个国家几乎都属于自己,当然可以到处公开、半公开建设各种行宫。在全罗马尼亚共有40个县,每个县都建有1至2个行宫,行宫戒备森严,老百姓一概不得接近,更不能参观。由于各地行宫建得太多,有的只被使用过两三次,而有的行宫建后一直未使用过。

权力集团的权力需求、利益集团的利益需求,都是刚性的需求。齐奥塞斯库的建筑最大“手笔”,是1984年下令建造“人民宫”。把首都布加勒斯特市中心老城区的建筑物拆除后,倾全国之力来建设这个“人民宫”。齐奥塞斯库想用这座几乎是世界上最大的“宏伟建筑”,为自己“树碑立传”。“人民宫”有1000多个房间,间间金碧辉煌。从地上铺的纯毛地毯到天花板上的大理石浮雕,无不出自手工。仅大大小小的吊灯,就用了水晶2800多吨。由于太过庞大太过奢华,修了5年一直到1989年剧变骤起,“人民宫”还未完工。在这座庞大建筑里,同样有不少房间从来就未被使用过……

威权独裁的必然垮台

民主都是相似的,独裁却各有各的不同。独享了独裁的,一定反对民主。一党专政最后必然演变为一人专政。一人专政不再是“脱离群众”的问题,而是走向了群众的对立面。一旦走向革命的反面,走向人民的对立面,垮台是必然的。2009年是齐奥塞斯库威权统治垮台20周年。著名学者孙哲在《权威政治》一书中提出,现在应该实事求是地打破禁忌,对齐奥塞斯库统治下罗马尼亚作出正确的是非判断,“可以称之为另一种形式的法西斯独裁”。

一部漫长的人类史,也是一部漫长的独裁史。回首往后看,在人类历史上,威权独裁的统治占据了大多数时光。从稍长的历史看,独裁统治的国家政权恰是不可持续的国家政权。一部人类的文明史,也是逐步摆脱独裁统治的历史。人类的政治文明、政治和谐,就要求让“权力分享”和“权力轮享”成为制度习惯。

威权独裁者,主要依靠制造“无知”和“沉默”、依赖“顺从”和“刀剑”,来保持其统治。如果失去了“无知”这一帮手,公众不再“沉默”、“顺从”,那么只有凭借“刀剑”的武力来维持自己的统治,弄成“强权即真理”。

前苏联曾是一个时代威权强权的“带头大哥”。法国著名作家纪德1936年访苏归来,用良知写下了真实的苏联。纪德看到的是人们穿着整齐划一、居住的房屋是集体农庄及使用的家具千篇一律,听到的是人们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他一语道破了天机:“大家的幸福,以牺牲个人的幸福为代价;你要得到幸福,就得服从集体。”纪德敏锐地指出:在苏联任何事情、任何问题上,都只允许一种观点、一种意见,即“舆论一律”,人们对思想的整齐划一已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不再有独立思考,有一点点不同的意见,一点点批评都会招来大灾祸。纪德严厉地批评道:“我想今天在其他任何国家,即使在希特勒的德国也不会如此禁锢人们的思想,人们也不会是如此俯首帖耳,如此胆战心惊,如此惟命是从。”

如果公众不再“无知”,不再“沉默”,不再“惟命是从”,而且“刀剑”也不再听从独裁者的指挥,那么,距离独裁者垮台就不远了。罗马尼亚开始悄悄流传各种政治笑话,表达民众不再是“敢怒不敢言”。比如这个:一天大清早,在一家肉铺前许多人排长队等候买肉,十分辛苦,但能否买到还是未知数。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市场供应这么糟,全是齐奥塞斯库搞的。现在我去把他干掉!”说完便走了。过了一会儿,此人返回,继续排队。其他人就问他是否把齐干掉了。他一言不发。大家就骂他是胆小鬼,放空炮。此人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大声说:“那里的队伍排得比这儿还长!”

1989年岁末,在“十二月风暴”中,齐奥塞斯库迎来了一生中最危急的“橡树十万火急”。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抵达了独裁生涯的终端。12月21日,齐奥塞斯库在布加勒斯特举行十万人大会,目的是动员群众支持他在蒂米什瓦拉采取的镇压行动。飞扬跋扈的他过于自信了,他在罗共中央大厦阳台上发表讲话,他妻子就站在他身边。没多久群众便开始高呼反对他专政的口号。群情激愤,他的演讲随时被打断,他不得不撤离。随后他下令“可以开枪”,但国防部长米列亚则命令“不准向人群开枪”,最后米列亚在压力下选择了自杀,震撼了人心,而齐奥塞斯库则谴责他是“叛徒”。罗马尼亚军队的“刀剑”不再听从齐奥塞斯库的指挥。12月22日,示威群众向党中央大厦冲击,齐奥塞斯库夫妇看大事不好,下令调来直升机,从大厦的楼顶平台逃走。中午时分,直升机起飞后向北部郊区飞去,不久降落在布加勒斯特西北52公里处的一条公路上,齐奥塞斯库夫妇很快被捕,被带进一个兵营里看管。

12月25日,罗马尼亚救国阵线组建的特别军事法庭,在兵营里开始对齐奥塞斯库夫妇进行审判,以一串罪名判处齐奥塞斯库夫妇死刑:屠杀罪(有6万多人是殉难者);破坏政权罪;破坏公共财产罪;损坏国民经济罪……审判结束后,齐奥塞斯库夫妇先后被押送到兵营外厕所前的一块空地上,执行了枪决。齐奥塞斯库中弹后倒下,后脑勺撞在了厕所的墙上,时年71岁;齐奥塞斯库夫人头部中弹,颅骨开花。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20多年的威权统治宣告彻底结束。由于枪决进行得太快,摄影师未能及时赶到,没有留下枪决过程的影像资料,只有此前被审判时两人的落寞情形与被枪决之后的可悲情形。

齐奥塞斯库夫妇就这样死了,而那条拥有上校军衔的爱犬“考布”,不知所终。

美国历史上的腐败与反腐败

依照通行衡量腐败程度的国际标准,现今世界约有10%的国家腐败水平最低,美国即名列其中。然而,一个世纪以前,美国腐败的泛滥程度和恶劣后果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文打算通过对这一特定时段内美国腐败与反腐败历史演进轨迹的描述和理论分析,归纳出导致美国腐败滋生、蔓延、猖獗、并最终被相对有效治理的原因或规律。

腐败的概念和类型

一般认为,公共部门腐败是指公职人员为了谋取个人私利而违反公认准则,或背叛公众信任,或为个人利益出售政府财产或物品,从而造成公共财富的损失。

对腐败进行分类的标准很多。大体而言,它可以被分为两大类,即体制型腐败和收买型腐败。

体制型腐败含义为:政治行为者通过有选择性地授予经济特权或限制准入来创造经济租金,并利用经济租金巩固、加强其对政府的控制。这类腐败的基本特征是政治行为者操纵经济系统,政治过程腐蚀经济生活。换言之,财富创造者的权利时刻受到来自政治权力的威胁,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投靠、依附于政治权势集团。

收买型腐败含义与之相反:各种经济利益集团通过行贿政府官员影响立法司法、政府管制和政策制定,并最终服务于自身的特殊利益。此类腐败的基本特征是经济行为者操纵政治,经济利益腐蚀政治过程。经济学中讨论的所谓“俘虏理论”,即公职人员受贿而成为利益集团的俘虏,便属于典型的收买型腐败。

从相当意义上讲,体制型腐败和收买型腐败可以被视为“腐败色谱”的两极,现实中形形色色的腐败大都两者兼有之,区别在于哪一种腐败的色彩更浓重些。一般而言,体制型腐败色彩越重,损害就越大。

美国历史上腐败的时间路径与表现

美国历史上腐败丛生,触目惊心,而且从统计上看具有明显的阶段性。有学者专门考察了美国自1815至1975年间的腐败现象,计算出“腐败与欺诈指数”并描绘了腐败指数曲线。这些指数曲线显示,美国历史上腐败高发期共有三次,它们分别集中出现于:1840年前后,指数在0.611至0.870之间;1857至1861年间,指数在0.711和0.837间;19世纪70年代,即共和党总统格兰特执政期间(1868-1876),指数创下1.03的历史纪录。自19世纪80年代开始,腐败与欺诈指数逐步走低,并在1914年前后出现0.16的最低水平。该指数在20世纪20年代又微幅上扬至0.274.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美国腐败与欺诈指数基本保持稳定,大体在0.2的水平上轻度波动。

美国历史上的腐败现象主要表现为收买型腐败。带有浓重收买型腐败色彩的典型实例,是一种被称作“政治机器”的政治组织和以其为中心的制度安排。政治机器兴盛于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20年代。它不是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而是通过老板和各利益集团的幕后交易来运转的。鉴于地方政府的职位均由竞选获胜者控制,故公职人员大都与当政者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由庞大的官僚体系负责执行以恩惠换选票的具体操作,乃政治机器的另一大特征。在这一过程中,选民期待政府维护自身利益、提高福利水平,政党则以利益分赃为诱引招揽选票,官僚为保住饭碗或扩大利益而介入其中,老板及其帮凶游刃有余于三者之间。由于利益均沾,这种收买型腐败在全美甚嚣尘上。至1890年,政治机器已控制了美国20个大城市中的一半以上,并支配着当时绝大多数的美国城市政府。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也是影响最大的政治机器,是纽约市的坦慕尼协会。

在三个高峰期内,政治机器制造出的腐败归为行政、司法、立法腐败三种类型。

行政腐败主要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

一,分配公共职位。每一个被政治机器掌控的城市,都拥有众多政府部门和成千上万可以被用于犒劳或施惠的工作职位。仅就纽约市而言,19世纪七八十年代由该市的政治机器坦慕尼协会所垄断的市政职位多达4万。不仅如此,机器老板还牢牢控制着市议会席位和地方检察长的任命权。

二、偷窃国库。政治机器具有自我保护的优势,即在方便公职人员攫取好处的同时,还使这种攫取变得更加安全和隐蔽。有了这种庇护,一些利欲熏心的政治家和官僚便敢于铤而走险,贪污受贿。前纽约市议员和国会议员(1853——1855)威廉。特威德(WilliamM.Tweed,1823——1878)任坦慕尼协会老板期间(1868——1871),纽约市腐败达到了顶峰。据不完全统计,他直接或间接盗取国库的金额不少于3000万美元(按1870年美元价格计算),甚至高达2亿美元。窃取国家财产的另一种形式是违法出租自然资源的开采权。典型实例是哈丁总统执政期间(1920-1924)的茶壶顶丑闻。内政部部长福尔于1922年分别把怀俄明州茶壶顶和加州爱尔克山的海军石油保留地秘密出租给石油大亨。两笔交易都没有采取竞争性投标方式。经调查发现,福尔共收取了40多万美元作为促成两笔交易的“劳务费”。

三,泄漏与利用内部信息。公职人员牟取暴利的另一个途径是泄漏内部信息或直接利用这类信息进行投资。任何与城市建设规划有关的内部信息,如高架桥的搭建、高速公路的铺设、街心公园的改造等,都可以被政治家和官僚肆无忌惮地加以利用:预先廉价买入附近地皮,在市委员会将计划公布于众,该地皮价值攀升后抛售,以套取巨额收益。

四,在政府采购中巧取豪夺。其典型表现是,以签订政府工程项目采购合同的形式将巨额财政支出转移给私人企业。许多城市的财政资金被存入与政府关系良好的商业银行;城市医院的药品和贫困居民的救济物资供应权被特定企业垄断;街道清扫、垃圾收集等市政服务被外包给指定承包商,其中,见不得人的赃款或回扣都进入了腐败官员们的腰包。

五,违规出让特许经营权。通过出让特许经营权从私人企业获取贿赂和回扣的现象,在19世纪末的美国政府官员中是司空见惯的。圣路易斯一家名为“市郊铁路公司”(SuburbanRailwayCompany)的总裁查尔斯。特纳被证实向该市上议院和下议院的立法者行贿14.4万美元以获取价值为300万美元的特许经营权。通过不断向新公司发放竞争性特许经营权,这帮官员还“导演”了多起公司间的兼并与反兼并战,从而坐收渔利。

六,实施弹性管制。在管理被禁止或受限制的行业时,公职人员通过向私人集团大开方便之门聚敛了巨额财富。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许多城市政府对赌博、烈酒和性服务场所的建立实行管制。在纽约、费城、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斯、匹兹堡、芝加哥等大城市普遍存在公职人员课征行业准入费的现象。其中,纽约和明尼阿波利斯的市政官员和警察公然收取贿赂;而在费城,这种索取则较为谨慎,即由一些“财团”来承担好处费的征收工作,继而将其分发给政府官员。为坐享垄断租金、防止竞争对手进入该行业,私人企业会源源不断地向官员们支付回扣以促成于己有利的政策或规定的颁布与实施。在联邦酒精缴税率被大幅提高期间,许多酿酒商为偷税漏税大肆贿赂财政部官员,并以远低于票面价值的支付获取纳税凭证。据证实,在格兰特总统执政期间百余名财政部官员因涉嫌受贿被定罪,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威士忌酒帮事件。

美国的司法腐败和立法腐败与行政腐败相比毫不逊色。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美国,通往司法公正的道路被金钱和权力堵塞。政治机器影响并操纵着各州和地方法官的选派过程,并把持着法官席位的任命权。于是,许多法官纷纷沦为政治机器的帮凶或傀儡,而不再是司法公正的代言人。由坦慕尼协会老板特威德挑选的纽约州最高法院法官卡尔多佐就是多次司法腐败案件的主谋之一。在其包庇下,上百名与特威德集团有瓜葛的罪犯被减刑或赦免。此外,工商业巨贾通过行贿立法者、法官和陪审团干涉判案过程的事件也屡见不鲜。19世纪末,美国司法腐败事件频繁发生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UnionPacificRailroad)主要的股东、马萨诸塞州众议员爱米斯于1867年组建的CreditMobilier公司从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邦政府诈骗数千万美元。为阻止政府调查和介入,爱米斯通过分发铁路股票疯狂贿赂国会议员,并成功地将司法部门的审查拒之门外。据证实,当时的美国副总统科尔法克斯收取了大量铁路股票;此后当选为美国总统的詹姆斯。加菲尔德也卷入此交易中。尽管该丑闻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000万美元(按1870年美元价格计算),但美国司法部门并没有起诉爱米斯的腐败行为。这场沸沸扬扬的丑闻以不了了之告终。

在美国历史上这一深度腐败时期,遭受腐蚀侵害的不仅是行政和司法领域,其立法机关同样不曾幸免。通过控制议会选举和操纵立法程序,腐败集团从事罪恶勾当时就愈发无所顾忌,并且为其腐败行径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合法”外衣。19世纪70年代初,纽约州和纽约市的议会选举处于坦慕尼政治机器老板特威德的绝对控制之下。他们篡改得票数字,更换候选人姓名,把事先商定的人员推进议会。运用胡萝卜与大棒并举的策略,特威德在纽约州立法中取得重要胜利,并促成新城市宪章的批准执行。由此,特威德集团的权力极度膨胀。在这帮强盗的运作下,众多纽约市政工程项目的提案批复畅通无阻;一系列欺骗性法律协议被恣意捏造;而利用立法或政府管制规章条例收取巨额回扣竟成为堂而皇之的“正业”。这一时期,私人利益集团的冲突与争斗更让腐败的立法机构丑态百出。19世纪末,为了争夺厄利铁路公司的控股权,纽约中央铁路公司的铁路巨头范德比尔特与厄利铁路公司巨富古尔德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拉锯战。就经济实力而言,两人旗鼓相当,他们对纽约州立法机关的影响亦此消彼长,最终竟导致了一场立法危机。随着权力争夺的日趋白热化,被逼无奈的纽约州参议院和众议院的立法者最后决定公开拍卖政策法规。由于古尔德集团的出价更高,代表其利益的议案得以顺利通过并被写入该州法律。范德比尔特对厄利铁路公司的控股计划终成泡影。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腐败现象高发的主要原因

从根本上说,美国这一时段的腐败滥觞于经济对政治的支配,即商人集团对官僚集团的收买和控制。它们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经济学中的“委托—代理”关系。政府之所以成为被俘获的对象主要是因为它的手中握有大量公共资源,其中包括财政预算支出,诸如土地和矿产等公共财产、非中性的法律规章制度的设立等;同时,运转政府的公职人员在分配公共资源的过程中拥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作为一个等级结构,政府各层次的公职人员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从而使对其的有效监督变得困难。

经济的高速增长、政府规模的急剧膨胀及地方政府支配公共资源之能力的加强,是导致腐败的重要原因。1870至1913年间,美国GDP总量增长了2.4倍,其占世界GDP总量的份额从8.9%猛增至19.1%.这一时段人均GDP分别是1820-1870和1913-1950年间人均GDP的1.39倍和1.12倍。按1879年美元计算,美国工业总产值从1859年的8.6亿美元增长到1899年的62.6亿美元。与此同时,政府收入和国债发行量大幅增长。按2000年美元计算,19世纪70年代美国人均财政收入是60年代的2.45倍。政府举债总额在19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间扩大了近15倍。经济规模的扩大意味着公职人员在腐败交易中可攫取的财富必然增长。而政府对市政规划的大规模投资又为公职人员创造了大量以权谋私的机会。此外,美国地方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的行政管理亦逐步加强。一批规章制度的颁布与实施刺激了公职人员创造租金的动机,并增加了其操纵经济活动的可能性。

腐败高发的另一导因是与工业化进程相伴的迅速城市化,具体表现为大批移民涌入美国城市。至1900年,美国城市人口从1860年的600万增至2400万。其50个主要城市中的移民人口已占城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在有些城市,这一比例甚至高达48%.新移民急切需要摆脱卑微的身份,因此,他们更多关注的是能否通过选举这一权力或利益再分配过程来改变自身命运,而不大在意政府官员的诚实品格与廉洁作风。在他们眼中,效忠代表自身利益的某个人,带来的实惠高于效忠抽象的法律和道德准则。新城市移民的这种趋利心理随即被政治机器加以利用。以就业机会、住房以及公民证为诱饵,政治机器轻而易举地收买了众多选民,并借此维持并巩固了自身的执政地位。此外,正是由于吸收大批新移民,一些原本无党性的组织迅速退化成政党分肥的操作机器。坦慕尼协会从一个慈善机构向政治机器蜕变的主要原因,就是大批爱尔兰移民的加入。

在19世纪末的美国,金钱腐蚀权力的发展势头愈发不可遏制,实业和金融巨头聚敛了大量财富。凭借手中的金元,他们疯狂“收购”公职人员持有的政治权力。结果,美国政府不但在财力上和经济寡头们相比黯然失色,而且其治理能力和意志也软弱涣散,难以与之抗衡。社会成员间财富分配的极度不均,导致了贫富阶级之间或不同阶层与行业之间讨价还价能力的严重失衡。当“强盗贵族”们侵犯弱势群体权益时,他们往往可以通过买通法官或操纵司法程序而逍遥法外。于是,在金钱的利诱下,治理者最终沦为那些慷慨行贿的被管制者的俘虏,从而使“强盗贵族”们逃脱了本应履行的赔偿责任,而弱势群体的应得利益却无从保障。

这一时段内美国法律法规的不健全或相对滞后,也是不能不被提及的。彼时的美国法律,针对腐败行为设置的相应惩罚措施过于宽松。这样,当贿赂数额巨大、被揭发的几率很小、惩罚措施又非常温和时,权钱交易式的腐败行为必将扩散蔓延。另外,当时的法律同样缺乏对公职人员某些腐败行为(如泄漏内部信息)的裁定标准,处理具体案例时对尺度的把握弹性又很大。

最后,在马克。吐温记录的“镀金时代”,整个社会风气都被拜金主义所弥漫。这样的一种社会氛围至少为腐败的土壤提供了养料。

促使美国摆脱腐败困境的诸因素

通常意义上讲,提高腐败交易的成本、减少腐败行为的收益,将有效地抑制腐败。公职人员面对的腐败交易成本包括以下五个方面:法律的惩罚、公检法的查处、党派或利益集团间的利益冲突、新闻媒体的披露、公共力量的监督。

健全法律和司法体系是防止腐败的重要制度保障。1883年美国国会通过的《彭德尔顿法》确立了一套以功绩制为核心的文官选拔和奖惩机制,打破了政治机器垄断职位任命权的局面,从而重挫了分赃交易者的嚣张气焰。此后,为保证政府廉洁、防止金钱对选举的渗透和腐蚀,国会相继通过了一系列与抑制腐败密切相关的法律,比如禁止公司向联邦公职候选人捐款的法律(1907年)、竞选经费公开法(1910年)、联邦反腐败行为法(1925年)和禁止联邦文官参与政党活动的哈奇法(1939年)等。这些法律反映出廉洁而高效的政府应遵循的三个原则,即高度透明性、强烈的责任感、权力限制。随着美国对政府道德标准的不断修订,其所谓“现代公共道德管理体系”亦开始逐步走向成熟。

对腐败行为的制约有赖于法律规章制度的不断完善,更离不开监督执行这些法律规章的独立机构。在美国,负责调查和起诉公共腐败行为的联邦刑事机构,有司法部公共廉洁处、联邦调查局和独立检察官;非刑事公共廉洁机构包括司法部律师办公室、政府道德办公室、监察长办公室和白宫律师办公室等。20世纪以来,近80%的公共腐败案件是由联邦检察机构依据《腐败行为法》提出诉讼的。可见,联邦检察机构对各州和地方官员腐败行为的稽查和侦破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

势均力敌的党派之间出现利益冲突并形成的相互制衡与监督,客观上成为抑制腐败的有效途径之一。通常意义上讲,现行腐败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不会生发变革现状的需求或动机。真正意义上的挑战者来自那些不能从现行制度中受益、却试图以改革为旗号重新确立权力分配机制的利益集团。政治上的竞争以及支配政治竞争的强大利益集团,使他们均产生了以腐败罪名指控反对派或潜在挑战者的动机,从而在客观上提高了隐蔽性腐败行为被曝光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政治利益的冲突也会激励法官严厉处罚政治对手构成犯罪的腐败行为。举例来说,共和党政治机器任命的法官即使是腐败共谋者,仍可能给民主党腐败官员定罪。甚至在十分腐败的司法体系下,法官仍具有把异己政党的腐败官员绳之以法的主观意愿。

新兴经济利益集团(比如制造商)的崛起和壮大,大大加快了美国反腐败进程。与房地产开发商、酿酒商和有轨电车公司业主等既得利益集团不同,制造商集团没有同市政府共谋勾结的愿望。相反,他们站在了改革阵线的前沿并构成了一股重要的反腐力量。究其原因,制造品的销售市场不囿于特定城市或某个州,而是延展至国家甚至国际市场;而在操纵国内市场和国际贸易方面,市政府鞭长莫及。因此,即使制造商给予城市官员数量可观的贿赂,后者也不能在增加利润上助其一臂之力。对制造商而言,至关重要的就是市政府能够高效而廉洁地管理城市,缩减行政管理费用。这股反对力量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把减少腐败、敦促市政府创立和推行有利于经济增长的制度与政策作为自己的职责。考虑到城市的财富积累或财政收入在相当程度上仰赖制造商销售利润这一事实,即便是腐败的市政府也会因从财富的增长中获益而避免对制造业实施破坏性政策。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也为制造商力量的壮大营造了有利的环境。

被称为“第四权力”的新闻媒体在美国反腐败斗争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19世纪末,随着印刷技术的改进,报业成本大幅度降低,而城市的扩张和人口的增长则使报纸需求量迅速增加。这一时期,美国新闻媒体在财政上逐步脱离对政治机器的依附,独立性日益增强。1870年,独立性城市报纸的比例仅为11%.至1920年,这一比例上升至62%.新闻媒体不再是政党、行业、地区等特殊利益集团的工具,而视自己为社会良心的代表,努力表现出与它们泾渭分明的立场。在遏制腐败的过程中,通常是由新闻媒体对腐败事件或腐败人物的披露为先导。新闻媒体的穷追不舍和深度挖掘,一方面促进了公民道德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对潜在腐败官员产生震慑作用。它们对政治丑闻的揭露和批判,还往往导致政治家竞选败北、引发检察机构进一步调查介入。1876年的总统竞选中,共和党候选人不敌民主党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媒体将格兰特总统的CreditMobilier公司丑闻公之于众。而媒体对茶壶顶丑闻和特威德集团腐败行径的揭发和谴责,无疑推动了联邦监察机构的相关调查。就抑制腐败的效果而言,一股强有力的公共舆论监督力量有时比严酷法律的作用更为显著。众目睽睽之下,政府官员明目张胆地利用职权寻租或创租的行为必将有所收敛。

公共监督力量主要指由公民自身或宗教领袖等组成的具有意愿、且敢于直面谴责腐败的社会群体。随着美国经济的发展和国力的积累,国民教育水平和素质普遍提高。公众参与政治生活的热情高涨,公民道德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不断增强。19世纪80年代兴起的平民党运动呼吁政府采取措施保护弱势群体,以使其免受工业巨头的侵害。这场运动促使政府对大企业的非法侵权行为实行有效控制。19世纪80和90年代席卷美国、声势浩大的工农运动,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超过了1830-1877年间所发生的分散的罢工运动和佃户的反抗斗争,这大大遏制了公职人员和产业巨头的腐败行为。进入20世纪,以消除政府腐败、改善政府管理、扩大公民政治参与为宗旨的进步主义运动掀起了公共部门的改革浪潮,地方事务由选民公决决定、参议员直选等制度的确立,均对于推动美国政治的进一步民主化、降低公共部门的腐败程度发挥了重要作用。所有这些,均对美国反对腐败政治产生了较大影响。

除了提高腐败成本外,降低腐败预期收益也是遏制腐败的一大手段。

以限制或避免腐败萌生为目的的制度设计,乃使腐败收益减少的一个重要渠道。腐败收益取决于政府产品的稀缺性和公职人员的自由裁量权。如果同质的政府产品或服务不是由一个机构垄断,而是由多个代理人提供,且他们是非共谋的,那么政府产品和服务的稀缺程度就会降低,公职人员的自由裁量权也就相应减弱。引入一种旨在利用政府内部压力抑制腐败的竞争性官僚系统,是达到上述目的的关键因素。在这种系统下,每个人都有权获得某种利益,且公职人员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给某些人以超过其应得利益的好处。在美国,公民的护照、驾驶执照和营业执照并不是稀缺资源。如果一位官员向合格的申请者索取贿赂,申请者会自然地产生举报该官员索贿事实的动机,因为他完全可以向其他官员重新申请并获取同质的服务。在这种情况下,由于腐败动机的产生受到抑制,贿赂自然大幅度减少。

设立公职人员管辖范围的交叉重叠区域,是缩减其自由裁量权的又一个有效办法。如果每个公职人员掌控的是一个界限鲜明的势力范围,且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那么腐败的社会危害便将达到最大值。公共权力的交叉重叠便是针对这种危害而被设计出来的,它们既可以是纵向重叠的,也可以是横向交叉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尽管由此引起的交易成本会增加,但权力的重叠与交叉将大大减弱公职人员与私人利益集团讨价还价的能力。在控制非法毒品的政府行动中,美国地方、州和联邦政府权力的纵向重叠和地方各行政机构的横向交叉有效地抑制了警察腐败的发生率。赌徒或毒贩子们在试图收买警察时不会给某一个警察大笔贿赂,因为管理他们的警察不只一位,任何一个警察都不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安全。

联邦政府对州、地方政府自由裁量权的限制及监控力度的加强,极大地抑制了腐败的蔓延。从经济效率上讲,集中型收租机制优于分散型收租机制,因为前者产生腐败的可能性低于后者。倘若联邦政府的实力软弱或权力分散,地方的经济军阀势必猖獗,群龙无首、掠夺无度的现象将难以遏制。经济学意义上的军阀割据必然使经济无效率问题变得更加尖锐。与之相反,联邦政府对地方政府控制能力的加强必将限制其自行设租、从私人企业处索贿的空间。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是美国联邦管制兴起时期。联邦政府在影响、甚至控制银行业、保险业、运输业、食品和药业竞争以及各州间贸易等方面的权力急剧膨胀,并取代了州和地方政府成为经济运行的主要管制者,同时也成为社会福利和失业保险等公共救济的主要提供者。联邦政府相对集中财权并加强对经济的管制,令地方上气焰嚣张的腐败遭受重创。

政府对稀缺性公共资源的管制和分配容易导致腐败的发生,而将一些被禁止或限制的活动合法化,亦即对腐败预期收益釜底抽薪,则是根除这类腐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当一种经营被宣布为非法时,为保证自己能够继续从事该行当,企业易产生行贿动机,而公职人员也拥有了操纵法规索贿的机会。此时,与法律执行过程中各环节相关的公职人员都可以分一杯羹。可一旦该经营得以在正常或合法的状态下进行,行贿的必要性便丧失殆尽,与之相系的索贿自然无从谈起。在美国实行禁酒的1919年至1933年间,非法生产和兜售酒类猖獗一时,执法官员的贪贿之风也愈刮愈烈。而当政府最终解除该禁令后,相应的腐败现象也就销声匿迹了。

几点思考

回顾和审视美国一个多世纪前的腐败史,我们可以约略地提炼出一些命题,并且去品味腐败及其相关问题的复杂性和研究乐趣。

其一,腐败乃人类社会的伴生物,可以说无所不在。作为一种社会疾病,它又随着时间的推移时而严重时而轻微。今天所谓政治清廉的国家或地区,其中包括被标榜为“最成功国家”或“国家楷模”的美国,在历史上大都有过一段极其不光彩腐败史。腐败种类可以有很多,但基本的只是两类,即体制型腐败和收买型腐败。

其二,美国可以说把收买型腐败发挥到了极致,在随后的日子里腐败还确实得到了比较有效的治理。或许从中可以引申出一个命题:和体制型腐败相比,收买型腐败虽然罪孽深重但却易于治理。更进一步,政府的基本类型也可以被简约地归结为体制型政府和收买型政府。那时的美国政府显然属于后者。

其三,腐败高发的时间、地点和领域,大都有规律可循。美国历史上腐败最严重的时期恰恰是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具体说,美国腐败现象的高发期和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加速、人口流动和市场规模迅速扩大、资本急剧膨胀和大财阀涌现、政府规模小和治理质量差等因素,其间呈现出很强的相关关系,或许也存在某种因果关系。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市政工程建设、新兴产业部门和与之密切相关的土地批租及特许经营权发放,往往成为商人集团和腐败分子贪婪目光聚焦的对象。

其四,美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实现与收买型腐败达到高峰或收买型政府大行其道,在时间上重合的如此之“完好”,大致说有两种猜测性解释:或许那只是历史的巧合,或许其中还隐藏着某种深层的寓意。巧合可以置之不理,寓意则需要挖掘。由此推演出的一个重大命题是:收买型腐败或收买型政府是否是美国完成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先决条件?换言之,两者在时间上重合的这一历史阶段是否可以被省略或跳越?从其他已经实现了工业化的资本主义国家之历史看,似乎还没有成功省略或跳越的先例。

其五,美国的腐败由猖獗走向温和、并长期稳定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原因很多,但根本原因恐怕还在于冲突的利益或利益集团间的竞争,其中既包括垄断财阀间的激烈争夺,又包括公共部门间的制衡掣肘,还包括当时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以及新闻媒体作为一个拥有独立利益之集团的出现。换言之,影响腐败成本和腐败收益、或影响腐败之相对价格的关键变量,在于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的冲突利益之产生和维持。这又可被视为一个有待检验的命题。

其六,由包括立法、司法和行政在内的广义政府垄断性地掌握并分配公共资源、提供公共物品、实施政府管制,通常被认为是产生腐败的温床。然而,美国走过的却是一条从小政府到大政府、政府对社会经济生活介入日益深广、同时腐败现象滋生蔓延却越来越受到抑制的道路。对此我们可以提出的一个命题是,从收买型腐败走出来的政府,其权力的扩大和强化意味着与收买者利益之冲突的加剧,意味着冲突利益的相互制衡。如果扩大和强化了的政府权力伴随着治理质量的提高,亦即公正地管制、立法和执法,保障契约和个人权利,则伴随着繁文缛节、机构重叠、推诿扯皮、官僚主义等而来的交易成本之上升也会被容忍。

其七,治理腐败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和等待时机。如果腐败的严重程度和工业化城市化速度之间的相关性命题被证实,如果人均收入和平均受教育水平的提高是减少腐败的长效药,如果惩治腐败的社会共识有赖于重大突发事件,如果消除腐败的成本在一定历史时期高于腐败减少带来的收益,那么腐败治理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便转换成耐心、甚至容忍问题。从经济学上讲,理想的状态是让治理腐败的成本和收益在边际上相等,而非彻底铲除腐败。

其八,重大的、突发的历史事件,往往会导致影响深远变革。加菲尔德总统被暗杀催生了《彭德尔顿法》,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发生的几次经济危机引发了大规模工人运动和所谓“进步主义”运动,促成了一系列反腐败法及相关法律和机构的出台与建立,并最终孕育出了美国较为完整的反腐败体系。这其中颇有点听天由命和物极必反的味道。

其九,对美国历史上那个极端腐败时期给出一个简单评价并非易事。总体看,历史学家的批评、抨击居多,对强盗贵族和贪官污吏的道德谴责俯拾皆是。不过相反的声音也始终存在。一些研究表明,如果不在创新上下功夫,强盗贵族就不可能取得长期增加财富的机会。尽管这批人的全部活动并不是明显地有积极意义,但其实际贡献看来是有益于社会的。至于腐败官员,由于信息不对称、契约(法制法规)不完备的普遍存在,“合法腐败”与“诚实贿赂”便随之为他们的恶行开脱了部分责任。

徐贲:黑人总统和黑人党主席

奥巴马宣誓成为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后,不到三个星期,马里兰州前副州长迈克。斯蒂尔(MichaelSteele)于2月6日当选为美国共和党的党主席。自共和党1840年建成以来,斯蒂尔是该党第一位黑人党主席。斯蒂尔当选的新闻热点在于他是黑人,美国有了第一位黑人总统和第一位黑人大政党主席,标志着美国民主政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在美国,人们都知道总统是谁,至于谁是共和党或民主党的主席,知道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这并不奇怪,因为总统是全体选民选举出来的,而党的主席则是由党内少数人推选出来的。斯蒂尔在一个由168名成员组成的“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中经过六轮投票,击败了另外4名对手,才得以当选,而他本人则本不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党中央”挑选了一个“外人”来当家,用共和党前主席的话来说,表明“改革的风已经刮起来了”。“改革”也正是奥巴马总统的竞选口号。

与纪律严明、组织完善、上行下效的政党相比,美国的政党只能算是一种社团组织。在这种政党中,个人与政党的关系十分松散。一个人“支持”某政党,对它“有好感”,投它的票,但却不是“参加”或“效忠”于它。属于某个政党往往是个地区性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假如你是个白人而又在南方长大,共和党人就是事事与你作对的异己。假如你是在南方长大的黑人,共和党人就是解放者。假如你是在堪萨斯长大的,民主党人就是经常出入饭店酒吧、并靠华盛顿恩赐的一官半职过日子的人。”

美国的第一个现代政党“民主党”是在1824年以后才形成的,它帮助安德鲁。杰克逊于1829年成为美国第7任总统。在这之前,美国人习惯把政党叫做“小集团”或“秘密政治集团”。美国的建国之父们担心有高度组织性的小集团会为一己的利益行为无度,于是设计了一部可以节制这种小集团的联邦宪法。同时,为了保证党派活动不受压制,又规定了自由言论和结社的自由。在美国,宪法节制政党,而不是政党利用或操纵宪法,形成了长期不变的宪政传统。

美国的政党没有固定不变的党员,连党主席都不知道自己党到底有多少党员。党做得好,支持的人就多,党就壮大。反之,支持者就纷纷离它而去,不需要退党,也不需要入党。今天,美国的民主党或共和党是由这样几个部分组成的:

1.全国、州和地方组织构成的金字塔;

2.担任公职或者谋求担任公职的领袖们的内层圈子;

3.终年终日照管组织机器的领袖们(有时叫作“党魁”)所形成的网;

4.为党的候选人献出金钱、时间和热情的党的活动分子(有时叫作“党的忠心成员”);

5.坚定地与党保持一致,几乎总是支持党提名的候选人的选民。

19世纪30年代,托克维尔访问美国并写作《论美国的民主》,正是美国刚出现第一个现代政党“民主党”后不久。他以一个外乡人的眼光,记录了对美国政党活动的新鲜印象。他发现,“美国政治社团的宗旨是温和的,而其手段则是合法的。由于它们只想依靠法律取胜,所以一般都讲真话”。美国政党“只想进行说服,不想进行战斗”。美国政党因此“找出最适于感动多数人的论据……总希望把多数人拉进自己的阵营,然后再以多数人的名义掌权。”

托克维尔认为,“在美国,促使政治结社暴力趋于缓和的最强有力因素,也许是普选权。在实行普选的国家,多数从来都是容易辨别的,因为没有一个政党能够冒充没有选举它的选民的代表。因此,各个社团都知道,而且人民大众也知道,那样的党并不代表多数。”托克维尔的观察至今仍适用于美国政党的运作。斯蒂尔在成为共和党主席后表示,在他的两年任期中,要让共和党更深入到民众中去,争取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群体,“我们对朋友和敌人都这么说,‘我们要你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要你和我们在一起’”。看来,共和党已经在开始争取多数选民,为两年后的中期选举中,与民主党再决胜负。

沙叶新:知识分子最痛苦的是被迫说假话

【人物志】沙叶新,中国当代最具正义感的剧作家。1939年生于江苏南京,回族人。1957年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1963年7月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创作研究班,同年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任编剧。1985年至1993年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和小说。其话剧《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幸遇先生蔡》《寻找男子汉》《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都是因为那个屁》,喜剧《一分钱》《约会》,电影《寻找男子汉》,电视剧《陈毅与刺客》《百老汇100号》《绿卡族》等作品,曾引起广泛关注。(采访者:吴怀尧)

沙叶新:我天下无敌

1907年,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组织话剧社“春柳社”在东京上演话剧《黑奴吁天录》,这一年作为中国话剧史的序幕已被载入史册。新中国成立后,中国话剧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郭沫若的《蔡文姬》、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茶馆》以及曹禺的《雷雨》等剧目,至今光彩夺目,堪称经典。回首中国话剧的百年发展历程,在它从繁盛步入孤独的途中,时有力作并获得卓著声名的剧作家屈指可数。其中,弱冠之年便开始发表作品的沙叶新,可谓最为耀眼的扛鼎者,前国家领导人胡耀邦甚至誉之为“当代莎士比亚”。

然而,九十年代之后,沙叶新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在泛黄的新闻纸中,文学盛名起起落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陈毅市长》曾入选语文教科书,相信很多新青年都不清楚此君为何人。近日,在上海的寓所中,沙叶新接受了《怀尧访谈录》的独家专访。于是我们知道,毕竟青山遮不住,一个剧作家铁骨铮铮的戏剧人生,同样令人拍案惊奇。

文化穆斯林是如何练成的

吴怀尧:今年8月号的《上海文学》(总三百七十七期)重点推出了您2001年夏天创作完成的剧作《幸遇先生蔡》,这是您近十年来首次公开发表剧作。该剧叙述了蔡元培于1917年至1919年在北京大学任校长期间的动荡经历,充满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这部作品我是坐地铁时读完的,这里想问下您,当初怎么会想到创作这样一部纪念蔡元培的剧作?

沙叶新:《幸遇先生蔡》是1998年我应北京大学之约,为他们的百年校庆纪念蔡元培而写,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写下去。三年后,香港中英剧团得知此事,诚恳请我将此剧继续写完,由他们排演。当时我在美国,既感动又感慨。感动的是,香港本是成龙、是周星驰、是张曼玉、是梁朝伟的艺术天下,如今蔡元培这个世纪伟人也将跻身其间,和这些演艺明星所扮演的形形色色人物平分秋色,这怎不令人感动?这至少说明香港的艺术也需要崇高和深刻,并非一味娱乐,一味搞笑。感慨的是蔡元培艺术形象的首次出现是在香港,而不是在更应该出现的北京;就像蔡元培的墓地本应安置在北京大学宁静的燕园,而不是安置在如今香港逼仄的永远坟场一样。

吴怀尧:我上初中时就是您的读者,语文课本节选了您的作品《陈毅市长》夜访齐仰之,“闲谈不得超过三分钟,时间到了!”资料显示,这部戏剧曾受到广泛赞扬,还获得文化部和中国剧协联合颁发的全国优秀剧本奖,但和它差不多同期创作的《假如我是真的》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先是在国内引发争鸣,后来还被停演。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能否披露下内幕?

沙叶新:“四人帮”倒台之后的我写的第一个戏是《陈毅市长》,当时我们的一位领导不同意演这出戏,因为写陈毅老市长是一件重大严肃的事情,我却用和正式戏剧不太一样的形式,他接受不了,没有排演。我喜欢陈毅的幽默,他喜怒形于色,我对他的孩子和秘书采访很多,印象比较深。后来就写了《假如我是真的》。其实这两个戏的宗旨是一样的。一个表示批判,一个表示我的肯定。爱和恨是相通的。这两部戏让我开始进入剧作家的队伍。

《假如我是真的》是根据上海真实发生的一起骗子冒充高干子弟招摇撞骗的案件编写的,是“文革”之后第一部反映干部特权的话剧,也可能以前的戏剧都是歌功颂德的,而这部却是首次揭露疮疤的,所以在当时掀起轩然大波,进行多次内部排演,听取意见。后在上海和北京举行“内部上演”,即在有选择的观众中演出,不久就在全国的许多城市相继演出,同时又伴随着激烈的争论,直到1981年停演。《假如我是真的》引发的风波在当时看是史无前例的。一改“文革”时代领导说了算的做法,专为一个戏由国家领导人在北京亲自召开座谈会,“商量”而不是“指示”、“命令”,《假如我是真的》大概是“文革”后第一例了。这个剧在中国第一个提出干部队伍中的“特权”问题,而且涉及到“体制”的弊病,那时还没有“腐败”这一说,回头再看剧本,当年反映的“问题”现在看来都是小儿科。

吴怀尧:七十年前,您生在南京一个典型的回族家庭中,年少时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如何?

沙叶新:我们家所从事的职业是回族最惯常的职业:我祖母在家门口卖牛杂碎,我父亲开回民饭店,他们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我至今还记得我小时候学会的一些汉化或南京话的阿拉伯词语,如“知感主”(感谢主)、“伙世鲁”(莫生气)、“定堪您”(谢谢您)等等。

家庭和清真寺让我从小就接受了浓浓的穆斯林的宗教文化熏陶。父亲、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他们都属于劳动人民吧!什么最底层的活都干过。后来开始做生意,开过饭店,炒货店,五洋店,还开过当时在南京有些名气的南京板鸭公司。生意做得不错,极盛时,同时开了四家店,还盖了两层楼的前后两幢楼房。这在当时绝大多数是瓦房是旧宅是破屋的洪武路上非常显眼。

吴怀尧:成长路上,您和父母关系怎么样?他们对您有哪些影响?

沙叶新:我们关系很好。父亲对我执行的是不管政策,您将来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没有规定。但只要求我做个老实人,不能有不义之财,不义之举。他还以他自己的言行,昭示我们做子女的要爱心,要有孝心。这是很传统的很基本的道德伦理方面家庭教育。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慈祥、善良。父亲对我的影响是艰苦奋斗,母亲对我的影响是善待一切。我始终将我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张美丽的照片放在我的皮夹子里,放在贴近我心窝的地方。

吴怀尧:在文章中您经常提到您的妻子和弟弟,看得出您非常爱他们,除了丈夫和兄长的身份,你在他们的生活中还扮演什么样角色?

沙叶新:我不但爱妻子,爱弟弟,爱妹妹,还爱我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尺有所短,尺有所长,你坐车坐地铁,旁边一个人很不起眼,说不定他有一两句话让你终生难忘,真的是这样,要记住别人的内涵,你待人好,别人才待你好,你爱别人,别人才爱你,你尊重别人,别人才尊重你。另外,钱会使人贪婪,要有一点钱,但不要太多,要有几个朋友,也不要太多,多则滥。

吴怀尧:很多学者年迈之后会变得迂腐固执,晚景堪哀。但您却谦虚明朗,在网络上还经常和网友交流,热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很想知道您是如何保持如此乐观平和的心态?

沙叶新:怎么做到保持乐观的心情,真的很难讲,谢谢你提这样的问题。我自己就想可能是因为我母亲对我的影响,要善,善是美好的事情,你比别人欢乐,你尊重别人,别人也会尊重你,你善,就没有仇,没有恨,所以我思想情绪上,仇恨这种情绪不是说没有,很少,恨谁,想杀死他,咬牙切齿,非要上门打你去,没有这样,年轻的时候你踩我一脚,对不起,咱们没空吵架,就这样的脾气,是不是没有原则,我觉得我对艺术挺有原则的。所以可能跟我妈妈的善有关系,所以我回顾文艺基因上提到我妈妈,可能有点关系,现在科学,你好人,坏人,眼神就定了,你活多少岁,这个就不是我研究的范围,我做人比较热情诚恳,比较善良,真的比较善良,别人对我好我真是感激别人,我就说我自己了。

吴怀尧:您童年所接受的回族的宗教文化的熏陶,对您的一生,特别是对您的文学创作有什么影响?

沙叶新:我先说点我家的小故事,我父亲在青少年时非常穷苦,凭着一股吃苦耐劳的韧劲,艰苦创业,终有小成,在南京闹市区陆续开办了三家商铺,当了老板,还和我姨父合作,开办了南京板鸭公司,生活逐渐富裕起来。我父亲发家之后,乐于助人,常常帮左邻右舍操办红白喜事,有求必应,与婚家、丧家同哀乐。他不忘穷人,热衷公益事业,曾捐助过回民义学,担任校董。每年盛夏,南京酷热难当,他总在自家店口施茶,满满一大缸茶水,里面除了茶叶还有草药,清凉消暑。饮用者多为拉车的、挑担的劳苦大众。我还听父亲说,每年除夕之夜,他会送“乜贴”给穷困回民,用红纸将钱包好,塞进他们的门缝。我问父亲:那些人知道这钱是您送的吗?父亲说:为什么要他们知道?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就不必张扬。

我母亲是个典型的旧式妇女,丈夫和孩子便是她生命的一切。她很善良,性格温厚,从不疾言厉色,我从来没看她跟谁吵过架。她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能待人‘强勉’。”“强勉”和“勉强”有别,“强勉”的意思是不要欺负人,即便自己对了,也不能得理不让人,对有错的人要宽容。她还说,一个人不要贪,不义之财不能取,就是路上有根金条,谁也看不见,您也不能蹲下去捡回家。

我想我父母身上的精神品质与其说来自家庭的传统,不如说来自回族的血统。因为这是回族共有的,很多回民都和我父母一样,都具有这样的精神品质。我是回族,在我的血液中,也不可避免地溶入这样的精神血统和文化基因。我说我自己绝不是彰显自己,标榜自己,我只是以自己为例,来说明回族的文化基因对一个回族后裔、回族作家的深刻影响,我的短长、我的一切都来自这深刻影响。我说这些,是表明我的这些作为是来自父母的影响,是回族的文化基因在起作用;我要感谢民族文化精神对我的教育。我父亲多次对我说:“不要忘掉回族的根本。”我没忘掉,我以自己是回族为骄傲。虽然我并非纯粹的穆斯林,但我是肯定是个文化穆斯林。

吴怀尧:您这个文化穆斯林最初的汉语文学教育是怎么得来的呢?

沙叶新:我们家里开炒货店呀,瓜子、花生米,需要用旧书纸来包瓜子、花生米。这些包炒货的旧书,有很多经典,记得有《鲁迅自选集》、《巴金自选集》和好多现代作家的作品,有叶圣陶、沈从文、落花生、郑振铎、郭沫若、丁玲、冰心、卢隐的作品。我是来者不拒、囫囵吞枣、生吞活剥、似懂非懂。好多现代文学的名著我都是那个时候在我们家炒货店里阅读的,所以我现在我一看到书就闻到瓜子、花生米的味儿,大概这也是儿时记忆的一种延续。我就是在瓜子、花生的香味中接受文学启蒙的。

作家没有良心不可能写出好作品

吴怀尧:后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促使您正式开始文学创作?

沙叶新:高二时我们语文教师是安徽人,姓武,叫武酉山。他的语文课教得好,非常生动,他总是饱含感情地把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崇高和美好很生动地传达给我们,使我觉得我做个中国人,特别特别幸福,因为我们有如此丰厚的中国古典文学的遗产,供我们享用,给我们熏陶,滋养我们,丰富我们,让我们智慧和文明起来。

当时我们班上有两个同学,都比我大一点。一个叫王立信,王善继稿子写好了,寄到北京的《人民文学》,当时是最高最权威的文学刊物,不但发表了,而且还获得了全国儿童文学的一等奖。奖金五百元!1956年啊,您们算算现在值多少钱!现在我们稿费实在太低了。另外一个王立信同学也爱写稿子,他在上海的《少年文艺》发表过一两篇小说。大家都是同学,为什么您能写我就不能写?我也得试试啊!我也开始写。我也写了一篇小说,发在《雨花》的前身《江苏文艺》上,那是我的处女作。后来还写了两首短诗,发在上海的《萌芽》,现在还有这个杂志。发表时我16岁,不,15岁吧。第一首是情诗。那时的中学生不像现在早熟,那时怎么都熟不起来。虽然是情诗,自己实在是情窦未开。现在想想很可笑,悔其少作。可那时还不知天地厚,觉得我要做个作家,甚至已经是个作家了。谁会想到作家这条路是如此地艰难,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

吴怀尧:您最初接触的文艺作品是小说,最初写的也是小说,后来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后,怎么就嗖的一下转到戏剧创作上去了?大学期间,您的阅读胃口和创作情况如何?

沙叶新:进了大学,我比较用功,特别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在大学二年级吧,我又开始发表小说。我连续在《萌芽》上发表两篇短篇,都上了头条,编辑部还加了编者按,这在当时有点了不得,轰动师大校园,至少轰动了中文系。那时我很自信,我想我肯定将来是作家了,现在是准作家了。大学毕业前夕,周扬到上海来考查上海的戏剧。上海有十大剧种,淮剧呀、话剧呀、歌剧呀、滑稽戏呀等等。他发现剧团的编剧,很多都是旧时代过来的,没经过专业训练,文学素养和编剧知识都较差。有些老剧团都根本没剧本的,叫幕表制,到上场前,把大致剧情写好,贴在后台,都是很简单的,比如谁上场,什么规定情境,公园呀还是家里。然后是所谓的剧情:什么一男一女呀,数年不见,诉说衷肠,或萍水相逢,一见钟情,最后或相拥接吻,或再约佳期,诸如此类,然后您上台去表演。这样的编剧水平当然不符合时代发展需要。于是当年决定,在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学院和复旦大学三所大学的中文系里,挑选一些业务尖子保送到上海戏剧学院办的戏曲创作研究班去深造。我就在那做研究生。大学毕业分配我到文化局,说我有一点理论思维,就分到文化局的理论什么什么室。

吴怀尧:生活就像一场电影,当下一个镜头呈现在我们面前,您已经是上海艺术剧院的一员,开始从事专业创作了,这中间的切换是如何实现的?

沙叶新:我的恩师黄佐临先生从文化局把我要了回来,要到他领导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来。这位老专家就改变了我的道路。我就开始从事专业创作了。文革以前,我写了一个戏,叫《一分钱》。黄佐临先生导演,莫大的荣耀。就那么一个小小独幕戏呀,这么个大导演亲自导演!这个戏有不少趣味性的东西,比如在舞台上变魔术呀,这在以往话剧舞台上是没有的。黄佐临非常喜欢这个剧本,他说我写得非常俏。俏皮的俏。犹有花枝俏的俏。他还对我说:小沙啊,您有本钱了,不过这个本钱不大,只有一分钱。既肯定了我,又叫我不要骄傲。

吴怀尧:您的主要剧作都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创造出来的,90年代以后作品似乎不多?

沙叶新:其实我一直在创作。80年代末我在写《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写了好几年,很艰苦,我说我如果能写好这出戏,生了癌病我也不后悔。后来又继续写了一些戏,都在上海演出了。去年我还写了《幸遇先生蔡》,在香港演出了。我比较喜欢的还是《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去年我有三个戏在演出。一个是在上海,我刚才说了,去年的5月和7月吧,两次演出我的《陈毅市长》。一个是在纽约,去年的4月21号上映我的《假如我是真的》,是台湾导演王童在纽约举行他的影片回顾展,《假如我是真的》是他七部展片之一。三是在香港,11月演出我的《幸遇先生蔡》,这是写蔡元培的戏。三个国际大都市同时演出我三个戏,可喜可贺吧?

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我去年得知我的《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被选在1999年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中,不是存目,不是选场,是全文。这是中国国家教育部重点推荐的高校中文专业教材。我不矫情,我说实话,我很高兴,我一直比较喜欢我这个作品。

吴怀尧:90年代商业浪潮凶猛,中国转身进入消费时代,您个人是否受到冲击?

沙叶新:90年代意识形态的色彩开始淡漠了,所以知识分子又面临着另外一种选择,说俗了,就是权和钱的选择。正如鲁迅所言,有人退隐,有人消沉,有人流亡,有人当官,有人发财,但也有人坚守。可悲的是坚守的人越来越少,作家没有良心不可能写出好作品。90年代是知识分子大分化的年代。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责任、良心、道义、勇气、执着、诚实、规范、准则都被耻笑,说什么年代了,您还坚守这样一些破烂,所以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又不适应了。我也有过彷徨、有过困惑,也有过笑话。90年代的商业大潮汹涌澎湃,把一部分想坚守的知识分子席卷而去,就像钱塘大潮一样,您即便原先只是想在岸上看看的,也会把您席卷下海。可是我理解那些下海的知识分子。90年代知识分子是分化了,被官场、商场冲走了。但还有一小部分人在坚守。他们面对不公,面对邪恶,没有闭上眼睛,没有掉头而去;他们仍有良知,还在坚持真理,敢说真话,坚持伸张正义,揭露黑暗。

知识分子最痛苦的是被迫说假话

吴怀尧:知识分子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名词,让我们联想到人文关怀和社会担当。您对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精神的定义是什么?对当下知识分子的表现作何评价?

沙叶新:真正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是思想者,是批判者,是叛逆者,是敢于说“不”的人,是人类基本准则:和平、正义、民主、自由、公正、道德的捍卫者。可如今的一些作家和知识分子,他们的写作已异化为自慰,为手淫,为当众做爱,为集体性交;已媚俗为大小报纸的吵作,为T字台上的作秀,为闪闪发亮的霓虹灯,为黄金时段的电视广告!作家一旦成为明星,势必俗不可耐。知识分子一旦依附权势,势必奴颜媚骨。我想知识分子尽管已经边缘化,但仍应有使命,仍应有立场,仍应有义务,仍应有天职,绝不能堕落为传声筒、软骨头、墙头草和说谎者。知识分子精神简言之就是独立的精神、自由的精神。

独立讲的是品格。独立苍茫,天马行空,不依不傍,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威武不屈,富贵不淫,有所作为,有所不为。不作工具,不当奴才。不接圣旨,拒不遵命。自由讲的是思想。敢想敢说,敢爱敢恨。只相信科学,只服从真理。不因“舆论统一”而放弃己见,不因“保持一致”而违心表态。绝不容许侵犯思考的权利,誓死捍卫心灵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精神在上一世纪的前半世纪,还存在。而在后半世纪,则基本丧失,只在80年代末有过昙花一现,随即便瓦解冰消,荡然无存。在这以后的20年知识分子更加萎靡、谄媚、虚伪、堕落。知识分子从未像今天这样的不像知识分子,我是指精神。当代的中国没有雨果、没有萨哈罗夫,没有马丁?路德?金,没有哈维尔,也没有鲁迅、蔡元培、陈寅恪、马寅初、梁漱溟、顾准。将来很难说,至少目前没有。

吴怀尧:在您看来,中国20世纪知识分子所承担的最大责任是什么?每个人经历的试炼和黑暗都是不同的,对您个人而言,在过去的岁月中,最痛苦和耻辱的是什么?

沙叶新:中国封建专制数千年,光靠一个世纪的时间就想把头脑里的封建思想垃圾清除干净,是过于轻敌,过于乐观了。在20世纪,知识分子前半世纪是启蒙的先锋,后半世纪则是愚昧的帮凶。知识分子如果在本世纪还要担负启蒙的责任,那必须自己先要消除愚昧,先要接受启蒙。对我自己来说,说假话是最痛苦和最耻辱的。文革中,我的剧本《边疆新苗》挨批,说违反“三突出”的社会主义文艺的创作原则,宣扬资产阶级的“花花草草”。“四人帮”在上海的帮凶要我检讨,我起先想抗争,后来骨头软了,还是屈服了,写了假检讨,说了假话。当时内心极为痛苦。痛苦不是因为被迫检讨,而是假检讨、说假话。我痛苦得差点精神崩溃,精神分裂。从此我再也不这样了,绝不说假话,绝不假检讨。当然这很难做到,但我尽量做到。必要时可以让步妥协,但是有一个前提必须要保持原则,保持底线,不说假话。对于不同的观点,不接受没有关系,但是要听取。

吴怀尧:由己及人,您觉得知识分子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沙叶新:知识分子的本能就是求真。叫一个知识分子不说真话,逼他说假话,这是知识分子最痛苦的事情。为什么文革当中会有那么多知识分子自杀,除了被打、被关、身体被折磨受不了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他精神的痛苦,灵魂的痛苦。他觉得他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他在撒谎。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有很多知识分子就是这么自杀的。我第一次经历精神的痛苦、灵魂的痛苦,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快把这沉重的话题翻过去。四人帮倒台了。我像所有的人都一样欢欣鼓舞。这个罪恶的一页,这个给我们民族带来巨大灾难的一页,十年哪,终于熬过去了。抗战不过八年。那个十年呀,你们有幸没有生于那个时代。

吴怀尧:您有没有畏惧想退缩的时候?在本应该安享晚年的时候,是什么力量支持着您,让您继续批判,坚守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

沙叶新:我也有过片刻的软弱,有过短暂的彷徨。有时我会想,我这是何苦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以为我是”右派”,以为我爷爷是大地主,以为我父亲是国民党,以为我老婆是反革命;总之我是苦大仇深,才会写这些揭疮疤的文章,否则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其实,我有很好的家庭,有很好的儿女,有不错的房子,有小康的收入,心情一直非常好,始终是个快乐的人。当然,更无私敌,至少不会将把我视为敌人的当作敌人。我多的是朋友,这是我最大的财富。所以我说我是一个快乐的人,一个天下无敌的人。我真的不愿意毁掉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回到我的专业中去,重抄我的本行,写写话剧,满足自己艺术欲望;写写电视剧,过一过有名有利的幸福日子。但一想到我只为自己活着,而且是苟活,就觉得自己可耻、可耻,非常可耻!即便只为家庭活着,也让我觉得极为不安。身为知识分子,多少还应该为民族、为大众活活吧?应该为提升民族的精神高度,为推动社会的民主进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我是个快乐的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恻恻。我笃信生命应该是快乐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工作应该是快乐的,家庭应该是快乐的,爱情应该是快乐的,友谊应该是快乐的,体育应该是快乐的,艺术应该是快乐。

中国话剧市场为何衰落

吴怀尧:商业戏剧在欧美历史悠久,目前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产业化的运作模式。但是在中国,戏剧一直都不是很景气,更不要说商业戏剧的正常的发展,您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沙叶新:戏剧要贴近生活。而戏剧目前不景气很大原因就是面对真实的的生活它掉头不顾,因为它太真实,不敢面对;而面对虚假的生活它扑面而去,因为虚假能一团和气。戏剧不是为了观众,戏剧不是反映生活。而是为了得奖,为了五个一工程。但谁都不要看这样的戏。所以我觉得戏剧应该迈向真实的生活。人要活在真实中,戏剧也要活在真实中。但生活不要戏剧化。生活戏剧化会很恶心。生活戏剧化叫装酷作秀。我个人认为当代话剧最大的问题之一是缺乏真实性,和现实生活无关,缺乏干预生活的激情。

吴怀尧:20世纪中国话剧我所知不多,您能否给我扫扫盲?

沙叶新:像任何新生事物一样,中国话剧也有它起源、成长、发展的过程。从春柳社开始,当时的话剧由时代精英、知识分子阶层发起,以一种外来形式来反映社会问题,典型如《黑奴吁天录》。一开始,它就与中国戏曲在思想意识形态上走了另一种路数——反映现实、反映民间疾苦、反映社会问题,“戏剧为人生”的传统占了主导地位。这种倾向在抗日战争、民族危亡的时刻更显示出它的力量。建国以后是离开戏剧艺术本质越来越远的一个时期,话剧基本成了党的宣传工具。根据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所有文学艺术包括话剧,都被要求成为“螺丝钉”,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实际上,1949年以后,话剧是一个逐渐被工具化的过程。你几乎想不出,从1949年到1976年,有哪些话剧能在戏剧史上留存下来,当然,老舍的《茶馆》是个另类,是异数,它是不遵守领导指示而产生的作品,它的存在恰恰证明了,能在文学艺术史上留下来的作品一定不是“遵命”文学。

从1976年到2000年,话剧艺术在这25年中,最为兴盛的时期还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个时候戏剧走在其他艺术形式的前面,是戏剧带动了文学的复苏,现在人们还记得《于无声处》引发的巨大社会震荡。然而,再回过头去看那个时期的作品,就不能单单从“轰动效应”来评价了,应该从艺术价值等多方面对它进行理性分析。70年代末到2000年这个阶段的话剧艺术,和1949年以后的话剧艺术相比当然是个进步,思想内容上触及时弊,艺术形式上大胆创新,80年代的话剧在总体水平上要远远超出过去70年,但却没有高峰,没有经典,没有代表人物,没有新的流派,没有新的戏剧思潮,所以我的评价也不是很高,也不能很高。这种状况与1949年以来话剧艺术一直处于“讲话的限制之内”有关系,即便思想相当解放的80年代也未完全摆脱“讲话”的束缚,对话剧艺术本质的认识尚无新的思维和理念,可能有一些,但影响不大。

90年代以后,中国又进入另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时代,小平同志提出的社会构想大步地实现,给整个社会带来巨大变化,这个时期的中国是我们自己所不承认的那个“中国”逐渐被国人接受的过程。社会思潮中,犬儒主义占了上风,声色犬马很自由,就是没有思想自由,这对艺术本该具有的人文精神带来了极大伤害。这个阶段的话剧,虽然花样百出、拼命想留住观众,但观众流失依然很多,好多话剧剧团因无观众都无法演出,导演、演员甚至剧作家纷纷“转战”电视剧,剧场门可罗雀,越来越小众化,小到只能自己欣赏了。被定位为“高雅艺术”的话剧是越来越衰落了。

吴怀尧:除了创作之外,当代戏剧创作在体制、市场、教育等方面还存在哪些弊端?

沙叶新:据我有限的了解,几大戏剧院校招生时“走后门”几乎成了潜规则,这当然是教育腐败的结果,这样的招生能培养真正的人才吗?真的很难说。编剧和导演需要艺术,需要思想,更需要品格,如果这几方面全都缺失,对整个戏剧事业的发展将有重大影响。至于剧团体制,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走向市场。1985年到1993年,我在上海人民话剧院当院长的时候,经费来源已经相当一部分靠演出了,不足部分才需要财政补贴。合并之后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体制更灵活,演员的使用、编剧的使用基本符合市场化规律,奖励制度、用人制度都有很大变化,这是好事儿,能激发艺术生产力。

吴怀尧:当代社会休闲娱乐方式的多元化,这是话剧市场衰落的主要原因吗?

沙叶新:娱乐方式的多元化有影响,但它不是根本原因。我在美、英、德、加、澳、日

都看过戏。美国百老汇的戏剧非常发达,它固然很多是商业戏剧,但也仍然有不少新锐的、先锋的好戏;即便商业戏剧也极为精彩。我去英国伦敦考察,出租车司机竟然不知道我们要找的剧院在哪里,不是司机对伦敦不熟悉,而是伦敦的剧院太多;在个人所得税极高的英国,戏剧工作者的所得税却是比较低的,这是因为他们为伦敦成为“戏剧之都”、增加财政收入立了大功;我去参观演员进修所,那里全是自费且价格不菲,五六十岁的老演员尚且一丝不苟地练体形,真让人感动。这些国家的娱乐方式比我们中国多样化的厉害,但他们的戏剧仍然兴盛不衰。对国外戏剧人而言,戏剧是一座精神的圣殿,是生命的追求。为什么要当演员?“别人只有一个生命,我有上百个生命活在我的角色中!”中国当代话剧人则更多是浮躁。

如何保护和发展民族文化

吴怀尧:说到美国,我想起自己在念书时历史教科书和政治教材中经常把它和霸权主义,干涉我国内政联系在一起。您去过美国,怎么看待这个自由女神像矗立的国度?

沙叶新:美国是个非常年轻,非常有活力的国家,它不过两百年,现在是世界首富。对它的赞美,对它的攻击可以说势均力敌。这个世界由于价值观的不同,对同样一种事物都可能有两种以上的看法。所以现在要建立一个统一的价值观非常非常难。包括对9?11的看法都有两种。有一点我实在是难以忍受。虽然我是穆斯林,是回族,但是我对美国的两座大楼被轰炸,是非常悲痛。死去的都是些无辜的人呀。我不讳言我喜欢这个国家,喜欢美国人,他们年轻有活力。他们比较少谎言。他们比我们要有诚信。他们比我们有较高的素质。我曾多次去美国,和美国黑人、美国外交官、美国教授、中国留美学生交谈过。他们说感谢美国给了他们机会。我和一些并不喜欢美国的人也交谈过,他们说:虽然我不喜欢美国,但是让我重新再选择一次,我还是选择美国。因为我安全,我自由,至少有言论自由。两个免于的自由你们知道吗?免于恐惧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美国有缺点,这我就不说了,有点套话之嫌。说别的国家好,就一定要说它一些缺点,不如此就怕人说不爱国,这太没意思了。凡是想要出去的人,我建议你先到美国看看,不带成见地看一看。你一定会发现很多你不理解的,比如他的霸权,但也一定会发现让你惊喜的。

吴怀尧:历史的天空没有人可以遮蔽。近些年来,全球化推倒各国疆界,使全球经济向一体化大踏步挺进。在这种大形势下,您觉得民族文化如何才能得到保护和发展?

沙叶新:全球化势不可挡,谁也阻挡不了。我们改革以来20年的现代化其实就是朝向全球化,所谓跟国际接轨,所谓改革开放,什么意思?就是全球化!向谁改革开放?向朝鲜?向越南?向古巴?是向美国向欧洲啊!是向资本主义世界——是不是?难道不是这样嘛!向国际接轨,你跟阿富汗接轨?跟第一世界接轨啊!WTO,为什么花了15年参加这样的组织?15年啊!哪样不被他们审查了?假如上个世纪令人瞩目的成就可以列列举很多,我认为加入WTO是中国最伟大的成就。我们一直强调稳定稳定,加入了WTO之后,我们严格地遵守那些规矩去办事,能不稳定吗?把握民族文化。我觉得全球化之后,很多意识形态的东西会进来,美国的大片会进来,唱片会进来,没有关系。美国应该全球化的程度比我们高多了吧!应该是全球化程度最高的国家吧?你们去看美国,他们也保护本土文化。也许他们不典型,他们历史太短,本土没什么东西。尽管如此,他们对印第安的文化还是加以保护的呀。假如美国是中国这样的国家,有5000年历史,有丰厚民族文化,那他在全球化的过程当中,一定会考虑民族文化问题。我们不用担心,不是说越是民族的就是越具有世界性的吗?看来这句话有点道理。全球化不会淹没本土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相反还会丰富全球文化。如果全球化让每个人都说一种语言,都穿一样的服装,都是一种性格,都跳一样的舞,这样的全球化,还有什么意义呢?全球性不是破坏性。对民族文化还是会保护的。

吴怀尧:上海曾经是中国近现代文化的重镇,但近些年最让人瞩目的是它跑步前进的经济,而不是整体的文化深度,这和上海的文化人肯定是有关系的,对此您怎么看?

沙叶新:上海是商业城市,将本求利,要精密计算产出和产入。这浓厚的商业气氛和价值取向,不能不对海派作家有所影响,所以海派作家多少都有点生意经、生意眼。这也很难说是坏事,否则也太书生气,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但尽管如此,海派作家也并非没思想,没脑子,没是非,没正义。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前提,就是首先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不会有影响,其二必须保证他们的利益不会受损伤,这样他们才”敢于”出头,”敢于”说点真话;否则便明哲保身,退避三舍。在某种情况之下,他们似乎也敢放言,比如在文人面前说说官府的腐败,也很激扬;在官府面前说说文人的异端,也无忌讳。但他们绝不愿意在官府面前骂官府,也绝不愿意在文人面前骂文人。上海素称冒险家的乐园,但上海人只敢冒险做无本的生意,但绝不冒险做无利的买卖。这就是上海人的精明,包括文人。我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并不鄙视他们。他们其中不乏极富才华的人,也不乏我的好友。他们之所以有时不得不像“二丑”,是因为他们生存环境控制极严,言论空间极小,说真话的成本极高。但只要他们不卖友求荣,只要他们不为虎作伥,只要他们不损害他人,他们的小心保护自己就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他们有沉默的权力,有自保的权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他们的心中也并非没有良知和正义的火焰,只是有待点燃罢了。况且也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像我这样的“大声喧哗”,就像不能要求我都像他们那样“沉默是金”;我不说你懦夫,你也别说我愤青,相互尊重对方的态度和立场,否则思想文化的生态也会失去平衡,也很不正常。

吴怀尧:幽默是一种境界和力量,您的文章嬉笑怒骂冷嘲热讽,您觉得自己幽默吗?

沙叶新:自认为幽默是很不幽默的一件事情。佐临先生跟我讲:哪有自己讲自己幽默的呢?什么是幽默?幽默是洞察事物本质的一种能力,是一种不仅洞察事物本质的矛盾,并且能用一种喜剧化的方式把它实现出来的一种才智。幽默的人有一种豁达的、开朗的情怀。要真正做到幽默,真的不是很容易的。我只能说我有点俏皮或者调皮。幽默这个级别,我还达不到。

吴怀尧:对中国历史上特殊年代的八个样板戏之一《红灯记》,您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记忆,在一篇文章中对其着墨甚多,能说说背后的故事吗?

沙叶新:1965年3月,中国京剧院《红灯记》剧组来上海献演,我去看了,地点是在上海九江路的人民大舞台。我坐在楼下第一排的边座。大幕在开场锣鼓声中升起,第一场是粥棚,李玉和在和交通员接关系,矛盾突出,冲突激烈,极为简练地就将全场观众立即带入戏剧的规定情景之中,令人不得不看下去。随着剧情的发展,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我热血沸腾,情绪高涨,鼓掌拍红了双手,眼泪模糊的双眼:那样的激赏,那样的亢奋,那样的感动,那样的赞叹,直至剧终都觉得自己的情感在燃烧,从面颊到周身血液都是火辣辣的。这样的观赏经验,令人久久难忘,如今已事过三十多年,和当年一同看过此剧的朋友谈起那一次的观剧感受,还是那么的激动不已。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看此剧是在1965年,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虽然政治台风已起于青苹之末,但整个社会还没经过文革那样政治狂暴的大冲洗,当时的气氛还不像一年之后那样的紧张和肃杀,文艺欣赏活动也还没有完全被宗教化、政治化。

那时对我以及绝大部分的观众来说,看戏还仅仅是看戏,是欣赏,是玩乐,是嗜好,是享受;并非朝圣,并非拜佛,不是上课,不是受教。那时艺术欣赏中的观演之间的关系还属正常;虽然政治第一仍被视为金科玉律,但也还没有绝对化到以后那样吓人的程度。鉴赏心态还是自然的、真实的。所以我和我的同时代人那时在观赏《红灯记》时所获得的强烈的情绪感染应该是种美学感受,当年那样一种空前的激动也纯因《红灯记》的艺术魅力所致,眼泪绝不是硬挤的,掌声更不是夸张的。这和以后在文革中再度观看此剧时的心态有所不同。

《红灯记》尽管在文革中被神化,被罩上一层灵光,被异化成一种政治权势,被供奉为一种文化宗教,但它在此之前,你不得不承认它本身自有强大的艺术魅力,它确实是好,确实是美,确实是精彩,确实是令人激动。虽然它也有时代局限,但不论从剧本本身还是从演出的表演导演、音乐创作以及舞台美术的水准来说,都代表了那个时代京剧艺术的最高水平,尤其在用古老的京剧艺术形式来表现现代生活方面它更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正因为如此,它才能被那个时代的观众普遍接受,才能感动当年整个一代人,以致对它如痴如狂,就像当年我看此戏时所表现出的那样。我本来就是一个京剧迷,小时候也学过一些京剧唱段,看了《红灯记》之后我又成了现代京剧迷,迷上了样板戏。我女儿是在文革中出生的,我给她取了个样板名字,叫“沙智红”,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当时全国一共只有八出样板戏,我让我女儿一人就占了三出,可见我对以《红灯记》为代表的样板戏的痴迷。有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戏剧,有什么样的戏剧就有什么样的观众。当年像我的这样痴迷于样板戏特别是痴迷于《红灯记》的观众为数并不少。

吴怀尧:如果现在回头来盘点一番,你觉得此生最欣慰的是什么?

沙叶新:就是我这一生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写作,这是我最欣慰的。一个人一生能从事他最喜欢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当一个作家,但是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基本还算一个吧,不是很有成就。另外,我每次转型都不错,先是戏剧创作,后来当院长,当院长至少没有成一个贪官,清清白白上台,不带污点下台。

吴怀尧:在祝您早日康复的同时,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有没有孤独的时候?

沙叶新:我觉得社会越进步,社会越文明,应该孤独者越来越少,解决孤独的方法,包括药物也越多。我之所以持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就不孤独。我有三不,一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觉,看到枕头就打呼;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胃口不好,精饲料、粗饲料都能吃;三是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但总是惹别人生气。不生气的人一般不太会孤独,他的人际关系好呀。我因为从小受宠爱,我的家庭也很和美,而且我的基因不是孤独型的,所以我不孤独。这真的和基因有关系。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研究孤独的座谈会,主持人在采访我的时候说,她不信我不孤独,硬追着我问:沙先生,您想想看,您一定会有孤独的时候。我想了半天,我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她很高兴:什么时候?我说1939年。啊?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妈妈的子宫里。在妈妈的肚子里那多孤独啊,关在里面十个月,没电灯,没电话,漆黑一片;养出来了,谁都不愿再回去,可见那是孤独之处,你说是不是?

采访手记:

秋天的晚些时候,黄浦江的流水已经很凉了。

经过邮件和电话沟通,沙叶新先生接受了《怀尧访谈录》的独家专访。此前,2008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他被查出患有胃癌。四天后,住进医院。4月10日开刀,24日回到家中休息调养了11天,5月5号回到医院做化疗。

“我当初之所以没说我患癌,绝对不是因为我担心让大家知道了,我会自卑,我会变成需要眷顾和同情的‘弱者’,从而我会在正常、健康的群体中被疏离。不,我是怕人麻烦,怕人为我担忧,我不愿意别人为我忧心忡忡。”他说。

比起他博客上的照片,沙叶新瘦了一圈。我问,生理上的变化是否给你带来心理上的影响?生完病的状态跟以往不太一样,他说,消极的不是没有,总觉得有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和转移,这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十年以前还可以说来日方长,现在不知道来日是何时,好像我总是喜欢去想象,可能人离死亡越近离世俗越远。”

他靠着椅子上,拿着一个按摩仪在身上来来回回,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获得第二次生命,就觉得打了胜仗,会更积极工作,更热爱生活,更热爱生命,更热爱我的朋友,更热爱我的家人。”访谈的过程中,沙先生热情的招呼我们喝茶,配合我们拍照,回答我们的提问,为我们朗读他弟弟的诗歌,让孙女“乖,把门带上,出去玩哈!”

两个多小时不停歇的谈话,我们见识了一个剧作家顽童般的幽默、令人敬佩的乐观和不摧不折的良知。天黑的时候,他明显有些累了。我们随之停止了这次谈话,并约定通过电子邮件完成余下的采访。不久后,当我们再次短信联系沙先生的时候,获悉他身体不适。显然,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电脑前回答我们的提问是不合适的。为此,我们通读了沙先生个人博客的所以文章,希望能有所发现。

幸运的是,我们的不少问题,沙先生在以前的文章中或多或少有过阐述(这也说明我们的采访功课有待进一步加强和深入)。于是,我们有针对性的采用了其中的部分内容,将之和此前的采访融为一体并请沙先生过目后发表。需要说明的是,如果有读者据此认定这个访谈“偷工减料”,那么我们对此表示歉意。

当然,我们最想说的,还是祝福沙先生身体好,心无忧。

简昭惠:恋曲2009 《消失的小镇》

 

树和花朵都还来不及说话

森林便焚烧起来

 

情怀的叶

欲望的花朵

梦和家园

爱恋和炊烟

咖啡和午后的想念

 

来自沙漠的焚风

炎炎罩顶

片片翩然

灰烬前

小镇的夏日

阳光灼烈

寒冬里等待融雪浇灌的聚落

在地平线的远方

被卷成风里的一片尘埃

 

在陆地繁华之前

海岸如此乾涩

无法自在流泪的天空

相对无语

 

当左手握不到右手时

来不及抢救的情书

思念的人  一起离去

 

2009年情人节

我在酒店的吧台前

寻找古老的留声机

 

你和我和我们

再也无法点唱

关于约翰和玛丽的恋曲

 

 註:1857年 法国发明家斯科特(Scott)发明了的声波振记器,这是最早的原始录音机,是留声机的鼻祖。

1877年 爱迪生发明了一种录音装置。可以将声波变换成金属针的震动,然后将波形刻录在圆筒形腊管的锡箔上。当针再一次沿着刻录的轨迹行进时,便可以重新发出留下的声音。这个装置录下爱迪生朗读的《玛丽有只小羊》的歌词:“玛丽抱着羊羔,羊羔的毛象雪一样白”。总共8秒钟的声音成为世界录音史上的第一声。

 

康正果:一个血性思者的质文熔炼(上)

一、发现周剑岐:一个网上读-写时代的开始

我撰文评论过很多作者,不管是应约写稿还是我自己有话要说,所有的评论均基于那些作者已发表的作品,且多为读者比较熟悉的读物。作为评论者,我至少可以假定,我的读者在读我的评论时都与我共享了他们认可其存在的作品及其作者。自从印刷业垄断了文本流通的方式,书写者非要通过正式出版来获得承认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从报刊的书评专栏到学院内审定教授的业绩,评价一个人所写的文字,至今仍只限于印刷出来装订成册的东西。长期以来,出版成为文本问世的唯一方式及其存在被认可的证明,处于手稿状态的文本就像产品无商标或营业无执照一样被搁置在正规的流通渠道之外。

本文要讨论的周剑岐先生及其所写的文字便属于类似的情况。他写了很多东西,有好几本读书笔记,有多年来写给我和其它人的电子邮件,有我们俩就不同的话题讨论后由他执笔追记的谈话要点,还有他平日随时札记的片断思考,也有不少或长或短的文章。所有这些文字都未正式出版,直到不久前,他才整理出其中的一部分贴入了他开在博讯博客(http://www.boxun.com/hero/baijia.shtml)上的”周剑岐文集”。

互联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印刷业垄断出版和限制阅读的局面, 人类今日已进入一个新型的读-写时代。在学院、出版社和报刊控制的发表领地外,成千上万的网站为任何一个有表达欲望的书写者提供了写跟贴和建博客的方便,将私人手稿转为公开出版,如今成了只需点一下鼠标即可完成的事情。发表不再受编辑的审查和篇幅的限制,也不再是学者、作家和特约撰稿人的专利。表达及其传播方式正在从极少数被认可的作者为广大读者制作读物的狭小天地转向一个无限开放的读-写空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网上书写,一个互为读者的书写群体已日益壮大起来,各具特色的文体和文风正在把狭隘的可读性逐步扩张到正式出版物设定的界限之外。被阅读就是被认可被接受。正如图书市场通常总是按某书的销售量确定其是否畅销,现在你点出一篇网上的文字,一眼就可从所标明的点击数看出它已被阅读的次数。与成千上万普通的博客户主一样,周剑岐的文名还远未到网络名家们那样广为网民所知的程度,但仅就其文集至今已有的四万多点击量来看,我至少可以假定,在有兴趣点开本文往下读的浏览者中,多少总会有些人已涉猎过他写在网上的文字。现在,让我们就从这一点共识出发,直接展开对周剑岐及其言说的初步讨论。

二、认识周剑岐:从读书到读人

我与周剑岐的交往可从我应邀参加他所筹办的一个会议说起。康州哈德福地区有个华人组织叫南纽英伦科技协会,该协会的成员多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港台来美留学,学有所成后留在美国工作的工程科技人员。为促进本地华人工商业的发展,该协会每隔几年常会办一次科技交流大会。与会者按学科分组座谈,由各行业的专家们在一起讨论本行业的相关问题。在科学家和实业家交流信息,推销产品的主会场之外,大会还附设了一个人文组的会场,此会场的主要召集人就是周剑岐先生。我移居纽黑文十五年来,已多次参与周所主持的会议,每一次开会,从创意、发起到组织安排,多为周剑岐一人负责运作,几乎所有的讲员都由他四处联络,从附近的大专院校或更远的地方约请而来。他们的演讲不只文化意味浓厚,也常关系到两岸三地的现实情况,讨论中每涉及在美华人所关注的时政社会问题,总会在听众中引起强烈的反应,一时间台上与台下争辩得十分热闹。这些自筹自办的会议虽不能与学院中召开的大型学术会议相比,但在周剑岐本人及其同仁这些年来以文会友的生涯中还是留下了难忘的纪录。1

与常见的会议主持人总要登台露个面讲讲话的情况不同,我发现周剑岐只埋头在幕后和台下做他该做的工作。对他来说,每召集一次会议,就好像编导一台大戏,会前的组织工作早已通过发电邮打电话安排就绪,等讲员们陆续到会,各小组都按预定的议程发言讨论起来,他就功成身退,恍若置身局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较远的角落静心听讲,只是偶尔会拿起照相机,凑趣地抓几个台上讲员的镜头。不认识他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个外来采访的记者。有时候,我特意从台上讲员的角度看他几眼,每当注视到他平板的面孔上那种行家看门道的神情时,我能隐隐感觉出他热心办会的独特乐趣:既不是要摆出在前台主持会场的主席姿态,也无意于报幕员那样的穿插性表演,他只要静观他安排的节目在进行中产生的效果,看哪些人的话搔到了痒处,哪些人的话没有说透,哪些人的话还不到位……眼前的会场恍若在进行着一场由对话组成的谈吐实验,他在趁机感受他一手促成的论辩氛围,玩味着其间的思想踫撞,似乎竭力要抓住讲员们情意流露之际所传达的什么重要信息。

与科技会的其它成员一样,周剑岐也是理工出身,从七十年代就业至今,一直在本地的一家保险公司做IT工作。人文社科的知识与他的本职工作当然没有多大的关系,一周五天,一年到头,他都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处理数据和维修程序。这是谋生养家的基础,他干得敬业而知足,其中的苦乐惟有他自知,我从未听到他谈论过任何有关他日常工作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几十年的办公室事务并未把他消磨成一个事务主义者,工作之余,他仍兴味十足地保持着自学生时代以来就喜欢读书思考和参与同仁活动的习惯。常常是在晚饭后,他走出家门,去附近的购物中心散步,走过陌生的人群,在顾盼间瞥见的音容笑貌中感受着他欣然融入的人气。其实,他热心组织讨论会和参与其它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要寻求能够更集中地与他人交流的机会。对第一代华人移民来说,北美实在是个冷清寂寞的地方,一个华人学者若在所跻身的学院内只埋头做书本上的学问,他/她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有干死在书本中的可能。周剑岐的业余做学问反倒给他的机动求知方式带来了方便,在勤于文本阅读的同时,他有机会,也比学者们更有自由去阅读社会、生活与人群。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有一双听话时敏于听音的耳朵,当他带着喜悦的探求态度进入会场和参与讨论,除了听一听学者们所讲的书本道理,还会更留心他们讲话的思路。他就是有兴致在活跃的交谈中把握世态时潮的脉搏,趁机研讨另一种书本外的学问。

来美后接触的华人中,我发现不少学理工的人士对文史工作者多持疏远的或漠视的态度,而不少来自台湾的移民,在与这里的大陆客接触时,还常会流露出某种警惕而不信任的神情,甚至连提说大陆人所用的措词,仍会无意中带出白色恐怖年代的余韵。但周剑岐却有所不同,他在待人接物上不但包容面较广,而且有兴致主动地走向对方,与上述的两种态度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我第一次在我家客厅与他见面时,他还带来了一位在他家附近一所大学访学的大陆学者。那学者来自湖南的岳麓书院,专门研究理学,围绕着他正在筹办的人文组讨论会,周剑岐就大陆的儒学研究现状问了不少问题。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是讨教和询问的口吻,问题都问得简明扼要,但也颇具挑战,你要准确回答他那些问题,还确实得费些心思。周其实是很会问话的,在从你口中问出他想暸解的情况之同时,他也将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引入了他所营造的系络。在我们认识后最初几年的交谈中,两个人之间也时有维特根斯坦所谓的聋子对话:听到周剑岐喜欢提说的”民德”或”血性”等属于他自己的口头禅,常听得我有点不知所云;而对我那时正在钻研性别研究理论的热劲,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鼓励。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交谈中都存在着不少自说自话的成分。包括参加他组织的各种活动在内,看到他热心联络和忙迫操办的情形,我有时甚至觉得此人多事而好动。

直到后来相知日深,我才逐渐觉察出他迥异于我的为学态度。他读书、为文以及与人交谈,既非为单纯求知,也无意做成名成家的学问。很久以来,他更多的情况是带着自己内心的困惑,个人生活中种种切身的问题,去阅读中求疏解,通过书面或口头的表述来理思路的。所谓读书明理,对他来说,为的就是要有个心无芥蒂的感觉,步入行无挂碍的情境。因此,能够在思考和交谈的带动下活出自己的生命,度过生活中难免的坎坷,在他看来,也就算发挥了他阅读、书写和交谈的功效。但在读和写之外,周剑岐似乎更喜欢与人交谈,只要能踫到合适的交流场合,他总会带着叩问的态度,把在场的谈话不知不觉地引入他自己的文化关怀。

周剑岐的傍晚散步,最终总会走入购物中心的一家书店。那正是米诺瓦的猫头鹰起飞的时分,白昼的喧哗已沉入夜色,凝聚的灯光下,读书的人们沐浴在一片舒适的色调之中。周剑岐来这里翻阅,心里常带着正在思考的问题,凭他那长期养成的信息敏感性,他很快就从花花绿绿的新书堆中拿起他要找的书浏览起来,在他一目十行的快读中,或获得启发,或得到释疑,或证实了他一直在琢磨着的某个推测。有时候,他认为值得买的书的就当下买回去–日积月累,他收藏的中英文书籍不只使我大开眼界,也为我的写作提供了比去图书馆更方便的参考–,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则是站在那儿浏览上一两个小时。他确实没有充足的时间通读太多的新旧书籍,死啃书本也不符合他的阅读习性。书店阅读之于他,只是工余的零碎时间中活动一下脑筋的知识狩猎和信息勘探,是一种弥补”日知其所无”的野外采集行动。他勤于抓紧那一点时间有效地扫描要点,回家后常会写电邮发附件,把阅读印象中抓到的线索向我转述,写上几条可供我们讨论的话题。而近年来随着网上阅读的丰富和方便,他更上网博览搜索,经常把他从其它文章中剪贴下来的文字集中起来,加以评点,及时寄来与我分享。我把他众多的干条条电邮比作史前先民的结绳记事,因为他那些”短章记思”的文字读起来实在是没头没尾,很可能让局外的读者觉得疙里疙瘩,啃不下去。但对他自己–也包括我在内–来说,积累的多了,把它们按时闲顺序排下来连贯阅读,常会从杂乱的记录中理出一条条令人感到豁然贯通的线索。

周剑岐一贯奉行的是庄子”得意而忘言”的思维潇洒,他写那些干条条,仅为弄清胡塞尔所谓的”事情本身”,只要通过即兴的书写获得了思想上的澄明,文字读起来流畅或优美与否,他认为并不特别重要。他这种好为文,不求甚工的手笔潇洒,还真可与五柳先生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有那么一拼。古人有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说,周剑岐那些干条条到了我手中,对我的阅读和写作常起到探照灯射出光束的作用。我的英文阅读水平至今仍很有限,面对大量有待阅读的英文数据,要做到快速检索和把握要领,还是会感到有些吃力和隔膜。长期以来,周剑岐所做的勘探工作不但对我选择读书多有引导,还为我提供了不少写作时需要的参考数据。没有他为我做过的那些类似图书馆数据员所做的工作,我有些文章很可能会写到思路不通时中途夭折。就他这种”古之学者为己”式的读-写成果而言,受益最多最深者大概就数我了。

我是个做事情好从兴趣出发的人,多年来耽读犹如贪食,博览虽有余,贯通实不足,思想的成熟较为迟缓,在读和写的方向上,一直是在不断的调整中逐步明确起来的。来美后结识了周剑岐,他对我思想上开导尤多,纠正上也用力甚勤,在我们将近十五年的交往中,或交谈,或通信,或参加他组织的各种活动,所有与他接触过程中发生的思想踫撞和对话机锋,都像一面他人的镜子闪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照出了我长期以来惯性思维中存在的问题症结,以及我的大陆经历难免会有的局限。周剑岐并非专业学者,更不在公认的作家之列,在学界和读者群中,至今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有关他的言说、思想和情怀,除了我有较多的了解,且有兴趣解说,此外恐怕再无人热心作评介,书面上当见证了。

天下的道术一直都散布于天下,并非只集中于学院。很多叫嚷得特别响亮的人都是在死抓细枝末节,真得其要领者反倒因专心思考自己的问题而安于其真人不露相的状态。周剑岐的阅读书写和思考交谈无疑属于后者。

在以下的讨论中,我将以博讯博客上”周剑岐文集”中所收的文字为主要的数据依据,再辅之以他写给我的很多干条条电邮以及平日接触和交谈的印象,对他的思想言说中我个人颇有体会的内容,试向有兴趣了解的读者作一初步的评介。写这篇并不指望引起学者或评论家重视的文章,让我一直感到犹豫的并不是我写作的信心和能力,以及可能引起的反应,而是在我开始阐述那些我想说清楚的问题时,我忽然发现,我在平日撰写评论时常用的措词和运用自如的操作,如今进入了周剑岐的系络,竟无端地有些不太适用。真要做到比较准确的把握和尽可能让普通读者容易理解的说明,即使是像我这样还算熟悉周剑岐的作者,也感到颇有难度和面临挑战。我不得不在这篇讲述别人的文章中将自己拉出来抛进去,在我与周对比分明的框架下,以我的坐标系曲折地点染出周式思考言说的来龙去脉。

三、探源周剑岐:血性之根

周式言说的首要特点是他重人尚质的人文情怀。在周剑岐的系络中,对人文的关注更偏重于人的文采,这文采不只是文字本身,它更多的是指人在文字以外表现出来的精彩。关于这一点,可直接从我与周早年不同经验的对比切入话题。

我在大学教书转眼就快三十年了,讽刺的是,回想我自己当学生的经历,却找不出一个曾使我深受教益的老师。很多学有所成者都有他们的恩师,但我没有。我不但没有恩师,提起我那些代课老师,其中有好几个都在当时政治形势的左右下参与过整治我的活动。就这些人教室内外的言行而论,他们在我面前可谓更多地扮演了反面教员的角色。我在师生际遇上的这个阴影虽说纯为我个人求学路上的不幸和缺憾,但它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共党化教育所造成的恶果:随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优秀教师被整肃殆尽,经新社会的不断改造和培养,相当一部分教师都呈现出素质劣化的趋势。在那个缺乏典范,无可师承的环境中,我只能自发地采取我反向选择的做法:课堂学习,我只用来应付考试,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我都用在图书馆内自己读书。硕士学位到最后还是拿到了手,但对我来说,它除了用作谋职的凭证外并无任何意义,因为我从课堂上和导师那里几乎没学到任何有益的东西。

这种反向选择的做法乃出于现实压迫出来的逆反心理,它可被称作”为渊驱鱼”效应:一种以政治高压的手段使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其对立面的现象。我是因不喜欢报刊上那些歌颂党和新社会的诗歌,才耽读起古典诗词的;因不爱看宣扬阶级斗争的国产电影,才对当时还允许公演的外国电影倍感兴趣的;因学不进去列入课程的马列主义理论,才发现那些被贬为唯心主义的哲学著作更有意思的。总而言之,是压倒一切的批判和禁止激发我爱上了被批判被禁止的东西。对我来说,读和写在很长的时期内都属于此类逃避现实的行动,读的和写的越多,我的想法和言行便愈加显得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这正是五、六十年代中国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状况下很多文学青年所陷入的困境:文学本来是有助于读书人作兴观群怨表达的召唤结构,按照传统的观念,学问的积累常被认为可以优化人的气质,不幸在政治干预无处不在的毛时代,沉溺文字却使我麻烦缠身,历尽忧患。逃入文字的习染使我处于萨特所谓的”文学神经症”状况,除了困守在词语的世界中维持我对人群和现实的抗拒,我其实没有任何能力介入改变现状的实际活动,而无处可用的精力和激情就这样长期地坎陷到文字之中。

与我同年出生的周剑岐早在国民政府退出大陆时就随父母迁去了台湾。他父亲周伯道黄埔四期生,毕业后历经北伐、抗日、剿共诸战役,内战末期带兵退守舟山群岛一带,在登步岛与共军追兵殊死周旋,曾打过几场硬仗,撤退台湾后,任职中部防卫区八十七军军长。周剑岐从小随父母在军中长大,他耳闻目睹的人和事自然与我在大陆历史课堂上被灌输的那些信条有很大的不同。在给龙应台的一封信中,周剑岐是这样讲述的:”影向我最深的不是事,不是书,而是人。北伐抗战世代大江南北的民国人中,我生于斯长于斯。汉唐明清的质地,我以大江南北民国人的素质与教养来理解验证。除却活人的气质素养,文字是空的,话是空的,文化又何尝不空?” (《民国世代的文明格局–与龙应台聊天》,以下引文凡括号内直注篇名者,均出自网上”周剑岐文集”。)

周剑岐所说的那些”活人的气质素养”,不只来自周剑岐的父亲及其同僚,还有很多是他喜欢与之厮混的普通士兵留给他难忘的印象。这些受苦人来自大陆的不同省份,他们南腔北调,心性各异,狡黠与忠厚相杂,放辟与敬事并存,在周剑岐年幼的心目中,他们的音容笑貌纷乱地拼凑出旧中国江湖世界的一团杂色。三民主义或反共教育的大道理多为当局的文宣辞令,就部队中–从将官到士兵–个人的实际情况而言,差不多都是在战争洪流的冲击下上了同一条险恶的大船上。只因为大家已经结伙干上了,就只有扭成一股绳拼命硬打下去。这就是军营内战场上极普遍的同袍气概,面对他从小即司空见惯的大量人员伤亡,周剑岐深切地感受到民国军人的忍辱负重和血性义烈。也正是在这群人硬承受不叫屈的苦撑坚守中,爱读王度庐剑侠小说,更爱在锣鼓喧天中看旧戏的周剑岐,对江湖侠义和戏台上那些忠孝节义的角色,渐渐有了更加生动和实在的体认。就是在这样一个角色与个性交融的世界中,周剑岐感受了有血有肉的德性。

好在那海峡的天险和冷战的壁垒挫败了共军大举进攻的气焰,台湾在偏安中转向了繁荣的经济建设。蒋介石和他带去的几十万官兵在他们”毋忘在莒”的等待中日益老去,乱世烽烟随风吹散,一个人不再有机会卷入大规模拼命的惨烈行动。军营、戏台和剑侠小说在周剑岐胸中激发的血性义烈并未付诸任何真正的冒险壮举,他那一股子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素愿最终都在他少年的热望中趋于耗散。

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周剑岐胸中的那团热逐渐转化为求知与思考动力。国民政府退守台湾,除了带去几十万大军,仓皇逃亡中,也有大批层次不同的文化人先后避难来台,从陶希圣、胡秋原、徐复观、方东美等文化名人到西南联大等名校毕业的流亡青年,一时间大批的民国文化人都补充到各高等、中等学校的教师群中,给刚摆脱殖民化教育的台湾带来了”再中国化”的文艺复兴气象。与我上中学时为逃避学校教育,从祖父的藏书中搜罗出四书五经和胡适、梁漱溟等人的著作胡乱贪读的自学情况应有所不同,周剑岐起码是在官方弘扬传统文化的氛围下和老师的正规指导下接受国学基础教育的。不管他在他老师跟前曾受过多大程度的教益,他至少不会像我那样让太多的反面教员败坏了亲近师长的兴致。上有可亲近的师长,下有军营内耳濡目染的袍泽情谊,应该说正是这些从小影响过周剑岐的各类民国人物,使他先入为主地受到了”泛爱众而亲仁(人)”之类走向生活实际的诱导。

而我的反向选择的做法,则是对当局那一全面否定的压力被迫作出的否定之否定,它使我在消极对抗的同时也受到了我的对立面那一”否定趋向”的感染。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看到的多为历史和现实中阴暗的方面,因而从一开始就让沉重的黑暗过多地消蚀了专注光明的动力。直到我移居美国,读到了在大陆看不到的很多历史资料,并与自称为”长沮”的周剑岐长期在一起思想耦耕,原来在我的头脑里被抹得一团黑的民国史才开始有所澄清,我才从一直把所谓”解放前”的中国笼统地归结为”旧社会”的历史虚无感中拔出泥腿,开始在补课式的研读中吃力地提升自己的认识。很多很多大陆人,或仇恨型的反共者,或对现状有不满情绪者,或参与民运活动者,他们批共反共的指向大都基于1949年以后历次运动所造成的危害,以及他们自身的受害经历。但很少人能够跳出”新社会”的范围发表异议,对1949年以前被称为”旧社会”的世代,他们基本上都与中共官方的历史定性持一致否定的论调。这一铺天盖地的歪曲误导了大陆好几代人的历史观,它至今仍如一剂注射进国人大脑的麻药,造成了普遍的认识残缺。有心的读者若能留意周剑岐在他的文集中反复申诉的”民国世代”说,以及他在国共作战史方面所做的零星考订工作,我相信,阅读后多少都会减少历史盲点,会在清醒起来的回顾中瞥见被蒙蔽的点点光亮。

四、周剑岐的透视:父辈经验及其民国世代的重构

周剑岐为什么致力于民国世代的再现性描述?为什么特别对国共作战史怀有零星考订的兴趣?作为一个IT工作者,他业余做这些事情,既谈不上有多大的学术抱负,更无意作单纯的翻案文章。应该说,那一切多半起因于他父亲去世后留给子孙的一部自述传手稿。周父大半生戎马倥偬,老人在世时多次有意向周提说从前的征战经历,但对于父亲的陈年旧事,年轻旁骛的儿子在当时并无多大的兴趣耐心倾听。只是在父亲去世后,他翻出了那部自述手稿,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经历的烽火年代了解太少。出于扫除无知的内心需求,他在近年来多方搜集材料,从澄清事实入手,做起了追寻民国世代的工作。

在《怒潮澎湃–1927年国民革命的分裂》和《无形的决战–从1945后国共决战与分裂说起》两文中,周剑岐惯用的亁条条叙述方式颇有古代史书编年纪事纲目的明晰简洁,他坚持要言不烦的原则,只求把事件梗概如实陈述出来,绝不信笔挥洒大发议论的文字。点到即止的语调基本上呈客观概述的走势,国共两党的冲突始终是放在革命军中反帝情绪的激变与苏联顾问的一手操纵这两大动力的相互作用下历史辩证地叙述出来的。这里面既有人事纠纷的擦枪走火,也有义和团式盲动的乱中添乱,而在那一场苏联直接援助下发起的武装革命中,由于受到莫斯科指令的牵制,不断在左与右之间动荡的危机则是国共合作从一开始就刀插而入的致命裂痕。建立这一支革命军,本来为的是反对军阀与列强互相勾结,制止国家的分裂,最终促成统一的大局,结果却在组建过程中受到另一个红色列强的支配,最后闹得比军阀混战更为混乱,造成了贻害至今的国家分裂。周剑岐的陈述既未用激昂的调子偏袒任何一方的革命正义,也无意于夸大他们在冲突中发生的暴行,他只集中勾画事态的发展和参与者如何一步步卷入其中的趋势,好让我们看出两党及其中的个人在走向分裂的过程都做了什么事情,起了什么作用。藉助互联网的方便,周剑岐还特意在干条条文字间插入经过精心挑选的配图。按照他的构想,在今日这个读图时代,图像特有的表现力是文字无从替代的,如能通过互联网,让更多的图像代替文字说话,其效果当比单纯的白文更佳。此一图文并行的表述方式在减少文字赘叙的同时,更发挥了淡墨皴染的勾绘效果,其虚实相间的排列从侧面烘托出历史的形势,而其间的留白则摊给了读者。周剑岐坚持避免在行文中强作解人的做法,他相信读者中自有明眼人在,作者只需点到穴位上,人家都判断得出其中的是非曲直。

顺便一提的是,周剑岐的岳父郭修甲黄埔十三期毕业后也历尽战火,特别是滇缅远征归来后投入了四平会战,曾在与林彪军队的交战中出生入死。基于此战事曾牵连过周家亲属死生安危的经验,对有关辽沈战役的资料,周剑岐投入了特别多的钻研。在《无形的决战》一文的侧面检讨中,他对国共两方情况的粗线条勾画首先排除了种种事后盖棺定论的干扰。透过历史的阴差阳错,他理出一连串偶发的机缘,让我们在事隔六十多年后更家清晰地看出,就那些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的战争结局来说,获胜者到底侥幸在哪里,失败者又不幸错失在何处。由于中共官方的历史教育长期以来已深入人心,大多数大陆民众至今仍难免用成王败寇的势利眼光看待有关国共斗争的一系列问题。在此,我必须郑重地向读者指出,所谓正义战胜邪恶,人民战争胜利万岁之类的历史观,不过是巧妙翻新的红色天命论罢了。历史的洪流向来都充满了随机的曲折和无目的的激荡,论史者若能抓住任一起到转折点作用的偶然事件,明确地追踪出它深远的影响,都有助于读者理解战局中随时变动的不定因素,让他们在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必然性中看出一个个掩盖不住的破绽。

周剑岐在国共作战史上所做的零星考订工作并非他独家臆断的海外奇谈,此一敏锐的史识与近年来大陆从党内到民间历史意识的普遍觉醒是灵犀相通,遥相呼应的。不要只看到大陆民众至今还习惯在口头上重复历史教科书上那些老生常谈,也别以为荧屏银幕上大演特演的激情岁月戏真的会重新唤起观众对革命传统的崇敬,改革开放毕竟三十年了,如今的世道人心已非同昔比。官方一手制造的历史冰封正在从根子上解冻崩塌,从党校教授到个别的独立撰稿人,不少学者和作家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他们重写民国新史的工作。一叶落而知天下皆秋,随着更多的真相陆续披露出来,”伟光正”历史的崇高形象已经在层层剥落中捉襟见肘,露出了它固有的低下和寒伧。

做这些零星的考订工作,周剑岐自有他更为广阔的思路。作为一个长期涵养的时间旅游者,凭着他观往知来的眼光,纵览今日后毛邓的中国大地,他已从红旗虚掩下看出一片遮盖不住的熠熠蓝光。旧社会并没有在六十年的盖棺论定中被完全封死,长期受到压抑的现代性正在以各种方式长入现在。如何用适当的论述做正确的还原工作,如何把不断长入的新东西及其微弱的可能性明晰地分离出来,让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被扭曲的种种事物各归其位,各正性命,这才是周剑岐期待海内外有心人努力去做的,也是他一直在苦心琢磨的事情。民国并不仅仅意味着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在”周剑岐文集”中,有多处文字都对民国世界和民国文化作出了具体的描述。为求准确和详尽,我特从他的网上文集选出几段论述,现抄录如下:

活着的中国文化是辛亥以来的民国文化。要谈先进文化,就得以民国文化为主体。民国文化中有南中国的上海、苏杭、江浙、湖湘、广东、香港与台湾等文化,还有华中、华北、西北、东北各地的民间社会经济与区域文化。

民国文化指的是:戊戌、辛亥、北洋、南京、上海到抗战,包括鲁迅的阿Q、林语堂《吾国吾民》和《京华烟云》、以及钱锺书《围城》到张爱玲的小说、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民国男女。对我来说,台湾文化只是民国文化的延长,尤其是曾与台湾生死厮守的军公教世代群,正是抗战后忍辱负重,不弃传统,又能接受现代文化的几个世代。大家平起平坐,不论阶级出身,读一样的书,考一样的试,接受一样的国难,不喊冤,不叫娘。刺刀炸弹下,有谁区分过谁的长江,谁的黄河,谁的浊水溪,谁的淡水河?(《民国世代的文明格局–与龙应台聊天》)

民国世界与民国文化的特色,正是在由地方派系和乡绅文士无形中制衡着国民党党治训政下的国民政府(国民参政会以约法制衡党治)而形成一新旧交融的政治文化,才会有30年代的社会史论争,民主与独裁的论争,也有国民党内西山派、政学系、CC、留学欧美和日本的学者的兼收并蓄,以及桂系、闽系、粤系、直系、奉系、晋系、皖系与黄埔系的山头林立。

对孙蒋的历史叙述必注意其历史的系络。他们的时代是一群雄并立,朝野对垒的民国世界。合则留,不合则去。说下野,就下野。说去国,就去国。出仕从政,是名望,是声势,是为天下效力。纵使派系(除国共清党和武装暴动外)斗争,也是点到为止,较之后来,几不可同日而语。孙蒋信念不移,但都能包容,方有新旧交融,东西兼容,联俄容共,英美德日、远来近交的南中国的开放胸怀。(《民国世界的义烈血性》)

民国文化不等同国民党党政制度与运作,但国民党党政制度却得依赖民国文化中现代化人文质地,方能作用。

国民党是在民国文化中顺势同构广纳多元成素,不论中西,不分英美日俄……唯多依赖个人操守,因而难以贯彻团队纪律。但民国文化的精彩正在于它广纳多元成素中那个等级有序和多向度的框架,它吸纳传统与现代血性质地中的优质,从而成其人文教化的价值基础,由城乡士绅、事业商贾、新军、新学、工程师、教师、记者、知识青年等,成其多元现代化的民间社会。

民国文化是一自然转化传统后的现代中国文化。它是顺着自然的价值序列,经个体生命转化,再配合上制度法律务实的现代化转化,从而完成传统价值情怀质地向现代的转化。

最为重要的是,民国文化不但不颠覆或倒错自然价值,甚至还改造了传统的建制或价值中违背自然的一面。(2008年1月致康正果信)

从以上所引各段落可以看出,周剑岐的中国现代史观是一个通观的大历史透视。如果把清末至今的中国现代史比为一段曲折激荡的河流,那中共官方历史教程所做的褒贬性区分–如新旧社会的一刀切分,中共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与一切被称为反动派势力的敌我对立性划分–就是一堵堵截断历史流向的拦河坝了。从本质上讲,这一段历史应被定性为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在西方资本主义扩张的冲击下向现代工商社会转型的曲折过程,但由于在其间不幸插入了中共主导的暴力革命,六十年来,它一直被曲解成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建立民国世代的通观历史,有利于拆除此类观念障碍,也便于在百年中国现代化巨轮的无情滚动下勾绘出国共两党残酷倾轧的轨迹。周剑岐的论述不但不是将两党的任何一方从历史进程中排除在外,反而是要将双方对立的现代化取向纳入此一进程,进而从两者交错对抗的歧途中疏导出一条历史的可能性虚线,为当前的社会转型进程提供一可参照的正轨。

周式历史通观首先要让我们认清,宪政共和是在派系对立中打出来的局面,它不可能按西方进口的脚本在议会的舞台上排演出成功的盛典。从北洋军阀到国民政府,直到抗战期间的南京和重庆,乃至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以及国共的反复分合,不管其间有多少混战与斗争,曾经在冲突中推进的联合,争论中达成的共识,当时若能在良性互动下假以时日,再有所进展,则均可为宪政共和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是因为民国世界本来就包容了社会各阶层和全国各地域,地方势力本来就土生土长地扎根在那里,多元的和多向度的框架已在混乱中初具成型的规模,无论就民间社会蕴含的生命力来看,还是就各方实力在对抗中造成的制衡与合力来看,都有利于完成传统向现代的自然转化。国民党一贯的兼收并蓄固然失之涣散,弱化了中央的权力,但不管怎么说,从五四到抗战,那几十年间产生的民国文化及其潜在的影响,都是1949后的党文化无法比拟,也绝对取代不了的。对周剑岐来说,”今天来回顾这股强劲的生命力,并非出于个人的怀旧,而是明明看见它像一道江流,正从深山中重新涌现出来,使人不得不注视它江阔水深的源头和后浪推起前浪的流向。……此一现代的民国新文化,是在北伐、抗战苦难的战火考验下应时而生的,从梁启超、章太炎到张爱玲、沈从文,其精神素质、人文风貌,即使与英伦的维多利亚和德国威玛等现代文化相比,也毫不逊色。”(《花样的年华–民国文化的生命力》)

现代性到底是什么?要领会中国的现代性,从自由主义与新左们口水战文章的泛文论述中恐怕很难读出多少真切的信息,还不如把平实的目光转向历史上和文学作品中那些生动的民国人物及其所置身的社会文化景观。被林琴南指斥为引车卖浆者流的早期白话文,被鲁迅挖苦的洋行西崽相,礼帽、皮鞋加长袍的土洋结合装束,创造社的伪狂飙嚎叫,新月派被讥笑的费厄泼赖,游行队伍中女学生半大的解放脚,茅盾小说中肺结核型的革命青年,张爱玲笔下的小奸小恶和胡兰成不以为耻的跌宕自喜,涌入城市当工人的破产农民,既传统又洋气的东南商绅,所有那一切蠢动着促使现状改变的力量,以及形形色色各有其生命情调的个人,在帝制崩溃后的纷乱中,都精力弥满地体现了现代性的构成因素。好比从蝌蚪变成青蛙,民国的新面貌还拖着帝制年代的旧尾巴,它的洋气中杂有村俗,它那未成款式的新面貌,以及拖泥带水的旧情怀,在在都反映了渐进演变中自然的转化形态。它在守旧派眼中的不成体统,以及在激进派眼中的不够理想,正是那原汁原味的质地在长入其新形式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的不纯粹和不规则。但惟其为自然的转化,故基本上还能维持一种自足平和的气象,正如胡兰成所描述的那样:”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市里亦闾巷风日洒然。”按照周剑岐的生命哲学观,每一个体都有其独特的质地,质地不同,故生命力能量的大小强弱有别,但人无论贵贱智愚贤不肖,只要各安其分,在各自的价值序列(order of ranks)2 中尽其所能,便可自成其德性,均构成人世繁华中有机的一份。帝制崩溃后的民国世界,总軆情况是各方面都呈现一趋平的发展势态,周剑岐之所以特别强调其杂乱组合的面貌,是因为正是在此各呈异彩的纷乱中,每一个体的生命才得以自然流溢,在保持价值序列完整的情况下充分发挥出民间社会的活力。

注释:

1读者若有兴趣了解这些会议的情况,可参看”周剑岐文集”中以下各篇中有关会议的综述:《后现代东亚文明精神生命的动向与展望》(1994);《华夏文明的异化与再生–文化深层结构与脉络的反思》(1999);《传承中华新文化–从花果飘零到浴火凤凰》(2006)。

2关于价值序列的论述可参看Max Scheler, The Formalism in Ethics and Non-Formal Ethics of Value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3). 在 pp. 86-87中是这样说的,”在整个的价值领域中有一独特的秩序,即一切价值所具有的序列。正因如此,价值有高低对比之分。此一秩序乃价值自身的本质,其性质一如价值的正面与负面之分。”为避免打断行文,特在稍作说明,下文将详加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