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从来没有遇过这种灾难:他的车被卡在一望无际的车流中,车阵如同冰封的河道,没有尽头。他们已经被百年一遇的风暴堵在这里两天两夜了。前来的救援队正在努力扫除冰雪,但收效甚微。妻子骂骂咧咧,发泄着怒气,儿子翘着腿在车后座听MP3,好像天塌下来也跟他没关糸。陈琛的心却沉到了谷底,照这样下去,他们恐怕十天半月也无法走通了。
陈琛此番自驾车南下,是为了回家过年。可妻子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陈琛经营的玩具工厂的海外订单越来越少,工厂已经裁员两成,陈琛不得不开始寻找别的门路,妻子主张买进大量股票,陈琛却主张回老家办农场—–据说这是个抵御经济危机的好办法,所谓靠天吃饭。陈琛和妻子趁着堵车的时候开始争执、辩论,当他们的分歧终于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时,他们才发现灾难来临了,在2008年1月的一天,他们莫名其妙地被堵在了公路上。雪不停地下,刚开始儿子还在地上跳着,和雪花接吻,接着这些诡异的雪花演出恐怖一幕:它们落到地上不再是雪,而是立即成了冰。冰越积越厚,终于困住了所有的旅人。人们开始焦急地等待,开着空调取暖,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汽油的耗尽令空调无法继续工作,车内变得越来越寒冷。救援队送来了棉衣也无济于事。人们变成越来越恐慌,有人开始哭泣。附近村庄的小贩高价兜售矿泉水,一瓶卖到二十元。陈琛和妻子的争吵中断,他们开始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
陈琛离开车跑到队伍的前头。只有靠近高速路口一里长的车才能得到面包和棉衣。陈琛向他们打听何时能走通?救援队员指着天空:去问上帝。另一个看上去是头的人对陈琛说,要作好十天半月的打算,有办法的话,把车开出高速,找个停车场停着,然后坐火车南下,年后再回来开车。陈琛知道事情不妙了,急忙往回走。
他回到车上时,看见一个卖茶叶蛋和矿泉水的青年被一伙人摁倒在地上狠揍。陈琛看不下去,驱散了他们。因为这个青年的矿泉水只卖五块钱,所以挨揍。陈琛问附近有没有加油站?青年说没有。这时儿子笑吟吟地拿着偷来的一罐汽油给他。陈琛叹了一口气,只好把油加上,好歹这能让车子开走。陈琛问青年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青年说有,他可以带路。陈琛就当场给了他一百元,让他带路。车子艰难地开出公路,开上了一条乡间小道,往青年住的村庄开去。陈琛准备找个地儿至少先住下,明天怎么办再说。
天色越来越暗。青年说他叫王成,是深坑人。陈琛听到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深坑,这个在他脑海深处时常浮现的地名,与他心痛而遥远的记忆牢牢地锁在一起。也许只是同名而已。陈琛想。车子进了村,突然有一个人站在车前,王成立即下了车,好像很害怕地躲开了。一个红脸大汉走上来拍车窗。原来他是这个村的村长,他说他家能住人,不过价钱可不便宜。陈琛说钱无所谓。
晚餐吃的是土豆和臭桂鱼,他们终于吃上了热食。妻子和儿子疲倦得马上进入了梦乡。陈琛和村长聊天。他说他叫王令发。你是个老板。他狡黠地看着陈琛。陈琛问起深坑,堵车弄乱了他的方向感,这个深坑是不是淝东五里镇的那个深坑?王令发说是啊,就是那个深坑。陈琛震了一下,二十年前那个女孩的脸浮现出来。陈琛那时刚工作,在深坑支教过一年。王令发看着他,一拍大腿:难怪瞧着你面熟,你就是那个爱弹吉他的小陈?陈琛说真是太巧了,二十年后我在这里被冰雪阻挡。王令发说这是老天爷要你回来看一看。陈琛问起那个女孩。王令发说,你是说王令林的老婆柳泉吗?她病了,好像不行了。陈琛吃了一惊:她得的什么病?王令发说,我也说不清楚,总归是要命的病。陈琛让王令发带他去见一见他。王令发说,我跟王令林不对头,我指给你,就在坡上那幢屋,你自己去看吧。
陈琛走上了黑暗的坡,叩响了门环。开门的竟是那个叫王成的青年。陈琛吃惊地问:这是柳泉的家吗?王成说,我娘在里面。陈琛说,我认识你娘。王成惊异地看着他,却没拦阻。里面有一个女人问:谁啊?陈琛走入。女人很瘦,像弓一样踡缩在床上。她疑惑地望着他,好久,陈琛也看着她,似乎都不敢辩认。陈琛坐下说,我是陈琛。女人还是望着他。陈琛又说,我是二十年前下乡支教的陈琛。女人好像是听懂了,她虚弱地说,你是来看我的?陈琛抱歉地说,我碰巧被冰雪堵在这里了。没想到还能见着你。柳泉对儿子说,给客人端碗水来。陈琛说别忙了。他问柳泉得了什么病?柳泉却说,这是我儿子王成。她似乎不想提当年的事,抑或是对突如其来的重逢还不能适应。陈琛问,就你一个人吗?柳泉睁着因病变得很大的眼睛说,他爹住在山上。
陈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突然窜上一种类似饥饿一样尖锐的虚空的痛。。。。。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当时她是乡广播站的播音员。从省城来的陈琛吸引着一大堆男孩和女孩,骑着摩托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狂奔。有一次他和柳泉走丢了,在一块四围都是汹涌溪水的大石头上过了一夜。陈琛给她朗诵他的诗,把她迷住了。陈琛说他爱上了她,要把她带到城里去—-这是城里人勾搭乡下女孩的通常手段,不过很奏效,因为柳泉是一个简单到你说月亮会掉下来她也相信的女孩。他们就这样好了一年。不过陈琛同时并没有中断和妻子的通信。陈琛做得游刃有余。在支教结束后,陈琛突然消失。柳泉进城疯狂寻找陈琛,可是陈琛留给她的都是假地址。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女人已是一个中年妇女。陈琛不是来忏悔的。为了说明这一点陈琛还和她的儿子聊起了这百年不遇的冰雪天气,这只是一次巧遇。他给柳泉一张名片。让陈琛感到欣慰的是,柳泉似乎忘记了那段往事。她只是说起了这几年她的村子收成不好,今年更不用说了,庄稼都被冻死了。陈琛问你怎么还在当农民?在他的想象中当年的广播员现在至少得是个县文化馆的干部。不料柳泉却突然奇怪地高声道:文化是什么东西!陈琛噤声了。他想起在那一年中柳泉如何相信他的誓言,就像相信他的诗歌一样。陈琛写过一句诗:月光大作。他告诉她,月光会响。她也相信。对于当时流行跳贴面舞的青年来说,骗几个女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是一种荣耀。
柳泉说他走后,她和本村的石匠王令林结了婚。接着发生的事像一股飓风一样席卷了深坑乡,几乎所有的强壮男人都跟着招工的工头坐上了开往南方的汽车。柳泉能记得她是如何奋力把丈夫挤进塞得水泄不通的长途客车,似乎只要上了这趟车,就有希望。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王令林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到了农忙又得回乡收割,田里的农活已经把柳泉折磨得奄奄一息。丈夫不忍妻子受累,只好当二兼户:城市和家乡两头跑,地里的出产却顶不上在城里赚上一个月的收入。陈琛问,这样不值啊。柳泉说,一个农民有地不种,会有报应的。陈琛说可以叫别人来帮忙种地。柳泉就不说话了。
这场巧遇的重逢似乎到了尽头。陈琛觉得自己该告辞了。当陈琛起身的时候,心中突然窜上一种悲凉痛楚的感觉。他不至于蠢到要抱她一下,或者给她留下点什么。所以,他只能就这样走开,结束这次邂逅。陈琛向她告别,柳泉说如果明天路还不通,可以来家住。陈琛跟着她的儿子走到门口,青年突然说,我爹在外面打工,养了女人,钱都花光了,得了一身病才回来。陈琛楞了一下,看着他。王成黑着脸说,钱有什么用?说着径自走出。这时,柳泉突然叫陈琛的名字,陈琛震了一下:这久违的叫声!让陈琛差点流出眼泪来。他走回她床边。这时柳泉看着他,似乎眼睛里泛着泪光,说,你连我得的什么病也不问吗?陈琛哆嗦了。柳泉的悲痛似乎来得太迟了,现在她才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孩的形容,陈琛不敢看。这时柳泉说出了一句让陈琛魂飞魄散的话:王成是你的儿子,这是真的,你现在把他带走吧。陈琛雷击似的站在那儿。柳泉说,我快死了,才说这话,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不会求你的。陈琛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柳泉笑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那样?你骗了我一年,睡了我一年,然后突然就像风一样不见了。陈琛无言。柳泉说,老天爷有眼,你来了,把他带走,这是你的儿子,认他,给他工作。我就死也瞑目。
陈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踉跄跄地离开柳泉家的。午夜的冰冷空气像两块铁板一样挤压着陈琛,他的脊梁仿佛要断了!远处公路上仍然蜇伏着那条一望无际的烦躁的长蛇。陈琛坐在石头上仔细想了想梦一样的巧遇,他的好奇给他带来了比眼前这场冰灾更恐怖的灾难:他突然有了一个儿子,如何向严厉的妻儿交代?陈琛用强劲的逻辑推演了一回,无法否认柳泉所言为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陈琛现在突然相信命运这一回事了,它会在你以为可以逃脱责任地突然现身,让你原形毕露。陈琛走回屋子,看到妻子和儿子鼾声大作:妻子如果知道了真相,陈琛能看到的前景是家破人亡。。。。。陈琛突然疯狂地往柳泉家跑。他叩响了门环,这次出来的是柳泉。她儿子、不,陈琛的儿子已经不见了。柳泉说,他到他爹那里去了。陈琛说,我需要马上和你谈一谈。
柳泉把他让进屋,说,如果你是想给我一笔钱,我不会接受。我就是要你把他带走,这样他才有前途。陈琛说,他不愿走,他说钱没用。柳泉疲倦躺下,钱是没用,可他是个人,我死了,他应该有父亲,你是他的父亲,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二十年前你跑了,我找不到你,二十年后你再也跑不了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找到你才去死。陈琛低下头,瞧你说什么?我们好好商量嘛。柳泉看着他:你认儿子还要商量吗?陈琛说,我现在的家庭不适合突然出现个儿子,这样我妻子会死的。柳泉笑了,不会的,我都没死,她死不了。陈琛说,你还是恨我了。柳泉说,没有,我只是实事求是。就像我丈夫,到城里打工,时间一久,他就找了女人,我也不恨他,你说男人没女人能行吗?这也是实事求是,就像你当年有老婆,可到我们这儿缺女人也不行。陈琛问,你丈夫,他也病了?柳泉说,他先得了花柳病,以后去讨工钱被老板的人打折了腿,现在在山上看水,兜了一圈,农民还是农民。陈琛想了想,说,农民不会永远这样的,也许不久城里人可以到乡下来投资,办农场,你儿子就会成为农业工人,还可以在农场占股份。柳泉说,是你儿子!陈琛醒悟。柳泉叹气,人不对,庄稼就长不好。他在外面打了十年的工,结果是一场空。要是当初他不走,也不会被女人骗光了钱。陈琛,去吧,你向你妻子说清楚。
陈琛无路可走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屋里。子夜的黑像一大只大网罩住了他。陈琛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已过的四十几年只是一场梦,只要他推醒眼前这个女人,说出那个秘密,这个梦就碎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可是陈琛无路可走,就像远处凝滞长龙般的车阵一样,不能往前,也无法后退。陈琛终于推醒了妻子。妻子醒了,睁着惺松的眼问:你到哪儿去了?像一只鬼。陈琛说,起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高速公路上终于开来了一队巨兽,军队的坦克来了。它们沉重的履带碾碎了路上的积冰,众人欢呼起来。救援队员跟在坦克后面迅速除冰。陈琛的妻子疯狂地开着车子窜上公路,儿子和母亲争夺方向盘,警察大喊大叫,车子终于被儿子控制。他向警察解释,我母亲受了刺激,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儿子把车子开到旁边的田里,劝慰着母亲。母亲哭叫着,我撕了他!我撕了他!儿子说,你怎么撕了他?他干了就是干了!不过是我多了一个哥哥而已。母亲颤抖地说,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这时,陈琛已经走到车旁,他精疲力竭,对妻子说,我不想骗你,才跟你说。妻子让他滚开。陈琛说,我可以滚开。妻子说,一切都结束了。陈琛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说,是,一切也该结束了,我累了。我这二十年活得不像人,我早就想结束了。我天天赚钱,就像一个挣钱机器,我们分头赚钱,晚上睡在一起,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我是该结束了。我总是想去渡假,我也想写诗,我想做很多的事,就是不想挣钱。结束了,结束得好,我就纳闷,我活着为什么?挣钱怎么会成了我的职业?挣钱应该是工作的报酬,工作也才是快乐的,我爱工作,可不爱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变成了第一位的?像绳子一样拴着我?他娘的!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怎么会那么傻?我若是能从八十岁活回一岁,我就什么也明白了,我再也不会这样活着!我现在说出了秘密,我轻松了。我对不起你!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两个女人。现在一切都没了,我自由了!你们走吧。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对,我的儿子,去我想去的地方!
儿子看着陈琛,对母亲说:儿子?谁的儿子?他疯了!两人关上车门,发动车子上了公路。陈琛一个人往田野疯跑。他摔倒在田里,望着天。这时,天渐渐亮了。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团,似乎在觊觎前进的希望。陈琛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了山上。
山上有一个破寮,一个苍白脸拄拐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说,你是陈琛吧?我儿子跟我说了,我是王令林。陈琛吃惊地望着他。王令林说,进来,我这里有烧酒,可以暖暖身子。
陈琛走入,坐在四面漏风的破寮中,王令林倒了烧酒,两人喝着。陈琛立刻觉得身子热了。他看着王令林说,我认得你,你给我们支教的学校砌过墙。王令林说,是。你走后,柳泉到处找你,进城找了你两个月,回来后就像中了邪似的。被人骗的女人很可怜。她也不自杀,也不哭,就这样一直瘦下去,最后瘦成了一张纸。我劝她别想了,让她进城找工作,也活出个人样来,可是她却说,我再也不认识城里人了,也不认识读书人,我是个农民,种地生孩子,我嫁给你。这样,我就和她成了亲。对,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得很。陈琛问,打工的事是怎么回事?王令林叹口气,我进城打工,没想变成了二兼户,两头跑,两头不落好,后来只好请人代工种地。是我不好,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坏女人,把病传给我,还骗走了我十年的积蓄。我去讨工钱,被人打了。我回家的时候,村里传开了,说柳泉被来我家代工的黑老四强奸了,我气坏了,要吿他,后来黑老四的堂兄王令发给了我们一笔钱,他是工头,有钱,我们正缺钱,就算了。后来柳泉得了病,因为我断了腿,她只好去挣钱。有一天,印染厂开到村子来了,我们不要出远门就能打工了,大家高兴坏了。柳泉在印染厂打了两年工,不知怎么,就得了膀胱癌。水变毒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抱着她哭,她也抱着我哭,我们从没像现在这么好过。我说我不该找那坏女人,她说她不该逼我打工。我们说开了,就好了。现在我才知道,这地里种什么都不行,只有诚实,是最好的庄稼。
陈琛问,我要把王成带走,柳泉跟你说了吗?王令林说,没有哇。陈琛说,柳泉说他是我的儿子。王令林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这婆娘,她是吓你的,王成是你走后三年才生的,是我的儿子。
。。。。。。。车流终于动了。他们也要上路了。柳泉、王令林和儿子来送他们,给他们带上些馍馍和腊肉。陈琛说,不会塞车了,没那么倒霉的。陈琛突然问柳泉,为什么要骗他?柳泉说,我只是想出口气,让你当着老婆承认我们过去的事,算是对我有个交代。这时妻子说,也算是对我有个交代。陈琛说,王成要是想好了,可以来找我。柳泉说,你不是说要回来开农场吗?陈琛说,是。我说到做到。柳泉说,这样他就不用再出去了,我们一家可以在一起,多好。
车动了,越来越快。道路终于打通,长蛇般的车阵轰隆隆地上了路,好像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柳泉和王令林在后视镜远去。。。。。。积聚了一夜的无边无际隐藏着的热情,仿佛在一刹那释放出来,逼退了前路上的天寒地冻。阳光从远处的山峦突然跃出,照临车窗。
妻子问他,你真的想在这里开农场?陈琛说,无论在哪里开农场,诚实是最好的庄稼。



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