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释放刘晓波才是不折腾

胡锦涛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大会上,以“不折腾”一说赢得了与会者不少的掌声和笑声。在此类“严肃庄重”的大会上,听众难得开心一笑。一向照本宣科的胡锦涛,也缺乏让听众发笑的本事。据我所知,这大概是胡总登基六年之后,第一次让大家发笑吧。

在中共历届党魁当中,胡锦涛无疑是才华最平庸、性情最拘谨的一位。毛泽东熟读史书,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老毛喜欢引用经史子集中的典故,常常让党内的老大粗和外国人摸不着头脑。如与尼克松谈话时,一句“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让翻译目瞪口呆,灵机一动,创造性地将这句话译为“我是一个打伞的孤独的僧人”。美帝头子尼克松不禁叹为观止。邓小平虽然读书不多,却颇有四川人天生的幽默感,如“摸着石头过河”、“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等提法,都是来自民间的智慧。作家余世存将所谓的“邓小平理论”概括为“摸猫论”,结果就这一句毫无不敬的概括,让一本杂志为之而停刊。

从江泽民到温家宝,喜欢引用古典诗词及西方文学名著,以此向公众显示其饱读诗书的一面。江泽民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面对游行的大学生,用英文背诵美国的独立宣言,倒也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而温家宝在雪灾、地震及经济危机的重重压力之中,仍然不忘“仰望星空”,也颇有点古罗马的沉思者的风度。与他们相比,胡锦涛胸中没有这点墨水,在访问俄罗斯时,被问及喜欢什么俄国文学名著,他老老实实地说是《卓娅和苏拉的故事》——那是斯大林时代流行的儿童读物,就像毛泽东时代的《雷锋日记》一样,与文学无关,更非名著。结果,胡的答案沦为俄国媒体上的笑柄。

近年来,胡锦涛及其智囊苦心经营,无论是“科学发展观”,还是“和谐社会”、“以人为本”,都被老百姓嗤之以鼻,无法成为流行语。当了六年的“今上”,却未能留下一句“胡说八道”的“胡式语录”,胡锦涛当然是心有不甘。于是,“不折腾”三个字脱口而出,果然一炮走红,连外国记者也在国务院新闻办的新闻发布会上,就此说法提出好奇的询问。

“折腾”是老毛的本性,三反五反、土改、反右、大跃进、文革,老毛一辈子没有一天停止过折腾。他一折腾,百姓便遭殃,数千万中国人被其折腾至死。今天,胡承诺说中共今后“不折腾”了,是否表明中共要停止暴政、停止虐民、改旗易帜、还政于民了呢?

然而,国新办主任王晨的解释却是,“不折腾”是指中共要“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换言之,就是打着“不折腾”的旗号继续“折腾”。于是,当局拘押了讨要赔偿的毒奶粉受害婴孩的父母,拘押了要求惩办贪官奸商的四川地震中死于豆腐渣校舍的学子的父母,拘押了零八宪章的发起人之一的刘晓波先生。看来,中共非得折腾至死了。

胡锦涛先生,落实“不折腾”的豪言,请从释放刘晓波开始。

陈丹青:我们都是望不到边的奴才

杨恒均:美国是如何解决“春运”问题的?

美国也有“春运”问题!

胡哥主席发号召了,要求大家开动脑筋解决“春运”问题,所以本人虽然此时身在大洋彼岸,心系党国,也不敢懈怠呀。可是即便对春运不乏了解,甚至深有体会和小有研究,毕竟身在美国呀,能说点什么呢?这不,我又要拿美国说事了,算是就地取材吧。

估计有些长期反对我“洗脑”对我不弃不离、也是我最忠实的一小撮读者看到这里就要跳起来开骂了,什么洋奴、汉奸、CIA特务等等高端词语都要上来了,当然也有稍微理智一些的,可能会说,老杨,别逗了,人家美国根本没有春节,何来“春运”?

各位,稍安勿躁,好不好?首先,洋人不过春节,但确实有“春运”,而且一点也不比中国客运流量小。那就是圣诞节和新年期间,我们姑且也称之为“春运”。

其次,美国“春运”期间也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有时不提前半年,休想买到回家的票,所以,美国也有“春运”问题。我是去年12月20日从北京飞到美国来过圣诞节的。在美国这段“春运”期间,我到处飞(包括开车),经受了整个圣诞假期的“春运”之苦,美国是不是“一票难求”,我想,我应该有发言权吧?

第三点,我想说的是,美国不但有“春运”问题,而且至今还仍然“一票难求”,可是大家看看我的标题:解决了。为啥我这样说呢?难道我真是一个以为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家伙?美国明明存在“一票难求”的春运问题,我却说他们解决了?为什么呢?

中国春运问题不能总是归罪于铁道部

且听我慢慢啰嗦,不过拉开架式折腾你之前,还要多说一句,开动脑筋很好,但如果是一根筋的脑筋,或者生锈的脑筋,或者思想僵化的脑筋,或者被洗得面目全非的脑筋,你再怎么开动,也无济于事,一台生锈的机器能够产生出新的产品吗?所以,替胡哥加上一句,开动脑筋的前提是:解放思想。

一解放思想,咱就可以在这面大旗下天马行空了,说错了,也不会因为思想罪而被抓起来,送到秦城监狱(啊,说起秦城监狱,我引申并发挥旅居旧金山的原四通老总万先生告诉我的一段故事:他的一个朋友被送进秦城监狱,心情倒也不怎么坏。可是这朋友见到的监狱守卫却愁眉苦脸,朋友反倒觉得有必要安慰安慰监狱守卫,可自己是囚徒人家是守卫,从何说起?正在犹豫,那监狱守卫带着抑郁的口吻说,我郁闷呀,我在秦城工作几十年了,见证了这里前后囚禁过四批思想犯,可是这四批思想犯后来都平反了,还当了高级领导人,有点还是我的上司,你让我怎么对待你呢?郁闷呀,你今后当了大官,能不能给我换个工作?)。

言归正传,从哪里开始?就从国内铺天盖地的对春运的恐慌与对铁道部的口诛笔伐开始。每年都有春运,每年的春运都搞成这样,按说,无论怎么攻击甚至辱骂铁道部都不为过,但我就不赶热闹了。但我注意到铁道部和很多领导出来向大家保证,要在几年内或者2012年的时候解决一票难求的问题,脑筋开动得真快呀,不过,这我就有些看法了。因为我认为这个保证是狗屁胡说,绝对无法兑现。

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美国比我们富裕几十倍,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解决“春运”一票难求的现象,你铁道部凭什么说几年就能够基本解决?请大家查一下说这话的是不是过两年就退休了?你做出承诺,让自己现在过得很“和谐”,继续捞钱享受特权,到时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谁来帮你实现承诺?

那么,我为什么认为短期内解决一票难求不现实?因为春运的问题在本质上不是靠开动脑筋就能够解决的,也不是加大投入就可以解决的,更不是靠改善服务质量就能解决的!春运问题的症结应该是一两个亿的中国人同时想坐飞机乘火车回家和旅游,而飞机火车不够。

有人说,不够就加,增加到够,不就解决了?嘿嘿,你以为那么容易吗?中国的交通投入要加大是应该的,可如果真加大到能够满足春运需求的话,那是个什么概念?假如说现在真修铁路建火车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投入的超过一半的交通工具将会在平时(非春运期间)处于闲置状态,请问哪个国家会这么干?不妨再想一下,如果靠加大投入就可以解决春运问题,那么为什么比我们富有很多的美国不建更多机场和铁路,让圣诞节时大家都可以到处跑?

原因很简单,那样做成本太大,得不偿失。而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这成本都会让顾客出。所以,我这次在美国过圣诞节时一边感觉到机票难买而且涨价了,另外一方面当飞机在飞越内华达州上空时,我看到下面沙漠上摆放着看不到边的闲置不用的飞机。

铁老大这种垄断企业,要加大投资,钱从哪里来?不是老百姓那里还能是哪里?如果我们加大几百个亿甚至上千个亿、上万个亿,前后长达四十天的春运问题肯定可以解决了,那么这些增加的交通工具在平时怎么办?我去年一年在全国各地“窜访”,发现平时火车票基本上还算好买(当然需要适当增加投入),有时还挺闲的。增加的交通工具为了四十天解决大家回家的问题,而闲置另外320天由谁买单?

有人又说了,中国有钱了,中国人买得起单。乖乖龙的冬,GDP排名一百多位,老百姓医保和教育都没有解决,请问,如果真有一笔钱,你认为救命和教育更需要投入,还是加大投入解决你回家的问题?

现在再说一下服务质量问题,中国的铁路服务当然存在服务质量问题,但这和能够运输多少旅客没有直接关系。请问在春运期间,有多少交通工具是闲置在那里?或者因为调度失误而浪费?绝对有,但数字不会太大,至少不是造成“春运”问题的主要原因。至于说到服务态度问题,嘿嘿,那完全是一个“态度”问题。相信我,鄙人在二十多个国家坐过火车,不要说比印度,就算是与很多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火车的服务质量也不算很差的。

估计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就直接跳到下面留言去了,于是,我杨恒均摇身一变,从洋奴和汉奸又变成了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恶棍,流氓,被当局收买了……

很郁闷,最近常常发现这样的现象,不怪别人,只能怪我的文章太啰嗦、太长。可我没有办法,请允许我继续象老太婆一样叨唠下去吧。如果你不耐烦了,完全可以先去睡一觉,起来后继续看,或者分几天看完我一篇文章。但记住,一定要看完一篇文章后才去留言,好不好?

中国的“春运”是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很难在短期内使用经济的或者政策手段解决这一问题。使用加大投入的办法并不可行,而且不能一蹴而就。即便要解决中国的交通难的问题,也应该以中国平时(非春运时段)的交通需求为依据,不能浪费。如果不同意这个看法的,不妨看一下西方国家包括美国,再问一句: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让每个国民都在圣诞节可以以平时一样便宜的票价到处旅游?为什么我在圣诞节期间在美国买不到票?

那么,中国的“春运”问题到底应该怎么解决?我不是专家,更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只能就我这段时间在美国所见所闻和所思为准,解放思想,开动脑筋,算是抛砖引玉。

中国春运问题症结何在?

对照美国的“春运”问题,开动脑筋的我认为中国的春运最大的问题在于:一,中国人的观念和习俗是造成春运问题的根本原因;二,政府的政策是造成春运困难的最重要原因;三,绝对和不受限制的权力、贪污腐败和社会不公使得中国的春运问题和美国的春运问题有了本质的区别,也是加剧中国春运问题的最严重的原因!

在对照美国的“春运”来分析中国春运的时候,我先解释一下,中国春运和美国“春运”并不在一个层次上,严重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请大家考虑到中美经济的差别,这样就有可比性的。

先简单说一下中国人的春节的习俗和家乡观念。大家知道,美国人圣诞节也是要全家团圆的,如果有可能,孩子也会尽量赶去和父母一起吃圣诞大餐。可是说真话,我不知道以前的美国人是什么样的,现在的美国人对这种习俗已经越来越淡了。是因为经济发达?还是不想假期折腾?

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中国一些发达地区,春节的观念也有淡化的趋势。当然到底如何发展,拭目以待。可是,中国人的春节团圆和归乡的观念要比世界上很多有相同习俗的民族强很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个问题如何解决?政府的政策也许有用,可是,用国家政策来改变国庆和五一长假还说得过去,是否能够干预春节,可圈可点。估计老毛可以做到,因为他可以“移风易俗”,让中国人只过他的生日,读他的书,有时间了去折腾阶级斗争,忘记春节这种旧风俗。

春运如此严重的第二个症结就不能不和国家政策联系起来了。前面说了中国人的家乡情节,这无法改变,可是中国政府现在实行的一系列政策严重加剧了老百姓春运困境。特别是户口制度和城乡二元制。

大家知道,在中国,除了公务员可以随着工作迁移户口外,其它几乎所有阶层和领域,迁移户口都是非常困难的,更不用八九亿农民和工人阶级了(各位,我插一句,最近突然发现,作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工人阶级”在中国已经逐渐消失了,被农民工取代)。所以在归宿感上,在生活的方便上,促使相当大一部分人到了春节就要回家,这不光是象有些文人所写的,要回家吃香肠,要看看家乡的小河流,怀念故乡的云,不是的,因为那里仍然是他实实在在的家。绝大多数打工的在城市生活几十年,但仍然是暂居人口,到了春节,那个心理的失落,也只要回到家乡才能抚平。

这次在美国我特别留意到这个现象,也询问了很多美国朋友。大家知道在美国只要你愿意,你到哪里,只要有住址,即使没有工作,也马上成了“当地人”,参入当地的政治和社会活动,享受和当地居民一样的福利待遇。这在精神上让很多人对所住地有了一定的认同。也就渐渐的减少了一些归乡心切的移动。

因为这种原因加剧的移动人口有多少?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心理因素,自然无法统计,但即便不考虑心理因素,实际的困难也造成了大量的人口移动。例如农民工的孩子无法在当地读书,在城市打工的人户口在外地,不得不去办理一些手续等等。

据我去年对一家熟悉的小公司的统计(此公司在广州,所雇人员都来自湖北湖南),不到二十人的公司,仅仅在去年一年就因为孩子读书(看望孩子,孩子放假等)、回家办理只有在户口所在地才能办理的事、夫妻互访、探望老人等就高达五十人次,其中至少一半以上“广州——湖北、湖南”的来回奔波都可以省掉。这些往来都是乘坐火车。想一想,如果孩子读书不是问题,如果不是一定需要回去,他们根本不愿意这样折腾!而到了春节,除非孩子和孩子妈能够到广州,否则,他们都得回到当地去团圆。

大家看看,这就不是因为中国人的家乡观念了,而是不得不移动的,是国家政策造成的弊端。而且,如果专家们去仔细研究一下,这有可能是造成农民工浪费收入,同时也加剧了春运。这一问题在美国就不存在,父母住在哪里,孩子就是哪里的人。不会千里奔波为上学。

有没有人算计一下,因为我们不平等、歧视的户籍政策,让收入最低的广大的民众多花费了多少金钱和时间在路上?

同样买不到票,为什么美国人“忍气吞声”,中国人却怨声载道?

下面我们进行最后但却是重要的一个问题,我先这样提问题:在中国的春运期间和在美国的圣诞节期间,都出现了“一票难求”的现象,可是为什么我在中国感到大家怨声载道,而美国人却一副“忍气吞声”?

有国外生活经验的人也应该知道吧,我们要在圣诞节期间出门,往往半年前就开始计划,否则,就买不到票,或者票价飞涨了。可是,如果我们真的临时起意,上网一搜索,发现没有票了,哎呀,怎么办?

不怎么办,取消行程吧。奇怪了,整天鼓噪不安的美国佬怎么那么老实?他们为什么不到网络上(报纸也是随便可以发文的)去攻击航空公司,去辱骂铁老大呢?他们买不到票时,为什么不上纲上线去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去质疑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呢?

莫非中国人都天生是刁民不成?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中国(当然,所谓同样的事情其实有程度的严重不同,这里再次提醒大家考虑到中国经济的发展水平远远低于美国这一事实,不能拿美国的标准来要求中国)却激起如此大的民愤?

好了,各位哥们姐们,让我画龙点睛吧。绝对和不受限制的权力,公权力的滥用,制度的不公正,垄断企业,社会不平等,贪污腐败,是使得中国春运不再是一个交通问题,而变成一个社会和政治问题,从而激起广泛民愤的罪魁祸首!

如果那些买不到票的中国同胞在美国遇到同样的事情,如果他们激动,他们竟敢辱骂铁道部门,攻击政府,那么我可以在一段话之后,让他们心服口服地闭嘴。

我会对他说,你买不到票吗?因为现在太忙呀,大家都想走,飞机火车太少,没有办法呀。你为什么不早订票,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排队?啊,对了,不是只有你买不到票,除了国家的特殊工作人员(例如为了国家利益奔波的警察和政府公务出差),就算你是白宫的工作人员,就是你是美国高级警察,就算你是党和国家领导人身边的红人,就算你是航空公司的,就算你是高干子弟,只要你是因私旅游,对不起,请你排队,对不起,请你在电脑上买票,对不起,请你到旅行社定位!

现在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在美国,除了少数工作人本身出差以及国家利益和紧急公务外,私人假期和出行,买票一律一视同仁,就算是公司和政府一般的出差,也是和中餐馆打工的非法移民一样:电脑订票,卖票处排队,早到早得。

请问,在这种情况下,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如果抱怨飞机不太多,火车不够,那么人家告诉你,我们再多,平时没有人坐,我们就不赚钱了。你如果又嫌资本家赚钱讨厌,那么你自己去开航空公司呀,反正这些企业又不是垄断的,你如果不愿意按照经济规律办,你愿意烧钱,那是你的事。

各位,我就不用多说国内卖票之黑了,因为任何一位脑袋没有进水的同胞知道的都不比我少。中国人是否可以买到飞机火车票,基本上是以社会地位高低来决定的,最高的当然是属于“人民公仆”一层的。要不然,你去问一下,我们人民的公仆,特别是据说从人民手里获得了一点权力的大公仆,包括他们的亲戚朋友,有人抱怨过买不到票吗?

好了,各位,就此打住了,我不想在新春佳节要到的时候,让很多人不快,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中国的春运不仅仅是一场交通运输和经济的危机,也是一场社会的危机,更是一场精神的危机。

用政治智慧化解经济、社会和精神危机

下面我提三点切实可行的建议:

首先,我们要改变自己的观念,不要都在这个繁忙的时间到处“窜访”。这一点只能作为建议,爱听不听,悉听尊便。

其次,我们的政府应该切实考虑户口和城乡二元的问题,真正让民众有“迁徙的自由”,让我们的百姓在自己的国土上不要“暂住”,让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任何一个适合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找到“家”的感觉。

最后,本来不想多说了,我说累了,你们大概也听累了,放弃绝对的权力吧,绝对权力的毒素已经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包括卖票买票这种日常生活。只有放弃绝对权力,还权于民,或者退一步,稍微让你们的绝对权力得到民众的监督,这些折磨和困扰民众的问题才能真正得到解决!

行文到此,又有人开腔了,老杨,你也太不地道吧,又要折腾我们的绝对权力,又扯到体制和政治改革?你这是老调重弹啊,如果我们愿意放弃绝对权力,还要你开动脑筋吗?你能不能来点实际的建议,帮我们解决一点实际的困难?我们现在很难办呀,民怨沸腾,都吵着买票难,甚至根本买不到票,他们都不体谅政府和铁老大,例今年的广东,一千万人次争抢一百万张票,你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不闹?

办法我倒真有一个,不过,把耳朵伸过来,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的计策让小老百姓听到就不灵了。计划是这样的,你们找一位局长兼党委书记,算了,估计你们找不到,党委书记都在制订科学发展观;那就找一位处长吧——算了算了,也挺难的,年底了,有多少请客送礼,有多少迎来送往呀;这样吧,你们就在人民的公仆中找一位科级干部,让他带上工作证,或者最好能够穿上警服之类的标志共和国权力的制服,然后给他高额奖金,请他去广州火车站的售票厅,日夜排队假装买票,当然,你们比我清楚,他绝对买不到票的。

等到他买不到票的时候,他假装很沮丧,在那里大声抱怨,还拿出工作证,说,哎,农民工兄弟姐妹(注意,广东售票厅以及各客票代售点基本上都是农民工之流的在排队!),我也买不到票呀!我排了三天了,我可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呀……

这时,早就隐蔽在附近的CCTV的记者突然冲出来,抢拍了这一震撼全国民众心灵的镜头——啊,你什么时候看到人民的公仆竟然混迹于民工中买票?随即,女记者声情并茂地采访了这位买不到票的人民公仆和人民警察,然后全国人民就感动了,啊啊,原来人民的公仆竟然也排队买票,各位,我们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各位,我们制度之优越难道不是“无与伦比”的?!

各位,如果你们按照我的计策,那么我告诉你,中国的火车不用增加那么多,飞机照样一如既往的晚点,百分之多少的人买不到票的比例也不必马上改善,但是,我告诉你,民众将不再会那么愤怒,他们甚至会体谅国家,体谅政府。他们买不到票,但他们至少从买票这件事上,感受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公正和公平的社会里……

郁闷呀,各位,不写了。不过请允许我借文章最后一段,对所有买到票和没有买到票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们说一声,一路平安,一生平安,让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一起努力,让我们都心想事成。我知道,我们的心迟早会想到一起去的。

杨恒均 2009/1/17 Las Vegas

余英时:戊戌政变今读

前言

《二十一世纪》决定在今年刊出戊戌百年“的专号,邀我参与盛举,义不容辞;但因迫于时限写不出研究性的史学论文,只能从一个普通读史者的角度对戊戌维新这件大事进行一些零星的反思。戊戌维新是中国近代史上体制改革的第一次尝试,不幸以悲剧收场。今天中国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体制改革的始点,面对的困难则远比一百年前复杂而深刻。这真是历史的恶作剧。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有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我们今天重温百年前戊戌的往史,无论怎样力求客观,终不能完全不受当前经验的暗示。事实上,读史者以亲身经历与历史上相近的事变互相印证,往往可以对史事引发更深一层的认识,这已是史学上公认的常识。下面所论间有以今释昔之处,即取义于此,既非附会,更无所谓影射。读者幸勿误会。又本文的重点在重新理解戊戌维新最后失败的一幕,并非对变法运动作全面的评论,所以题目中特标”政变“两字。这也是应该事先说明的。

戊戌维新百年来不断激动着读史者的遐想。辛亥革命以后,不满意中国乱象的人常常发出一种慨叹:如果戊戌维新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地成功了,中国也许早就顺利进入了现代化的建设历程。这种感慨是很自然的,但也隐含着一个历史判断,即认为戊戌维新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最近二十年来,由于“革命”的观念在全世界范围内普遍退潮,渐进的“改革”

开始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以我所知的史学界的情况言,1989年西方史学家纪念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其基调与百年纪念时(1889)的热情赞扬已截然不同。法国革命所追求的理想如人权、自由、平等、博爱等虽然仍值得肯定,但革命暴力则受到严重的质疑。沙码(Simon Schama)著《公民:法国革命编年史》(Citizens: A Chronicle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一书,更强调革命以前的法国贵族及官僚中的改革家对于法国的现代化有重要的贡献。“改革”与“革命”不是互不兼容,而是延续不断的一系列的体制变动。革命中的暴力恐怖只有毁灭秩序的负面作用,决不应再受到我们的继续歌颂。不用说,史学家之所以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主要也是因为受到了1917年俄国革命以来历史经验的启示。

中国自然也参与了这一新的思潮,于是80年代以后“改革”的正面涵义又重新被发现了。在学术思想界,戊戌维新的评价因此也发生了变化。李泽厚和刘再复的对话录——《告别革命》——在这一方面是有典型意义的,无论各方面评论家对它作出怎样的解释。他们显然惋惜戊戌维新没有成功,终于使中国走上了暴力革命的道路。

我不想在这里涉及“革命”与“改革”之间的争议,本文的主旨仅在于对戊戌维新为什么失败这一点有所说明。但这并不是一篇有系统的论文,而是就若干关键性的问题提出片断的观察,因此各节之间也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照一般历史分期,戊戌变法似乎自成一独立的阶段,其前是同治以来的自强运动(或称之为洋务运动),其后则是辛亥革命。我现在对这一分期发生了疑问。如果把变法局限于戊戌这一年之内,则所谓变法一共不过延续了三个多月(1898年6月11日至9月21日),而且除了无权的皇帝颁布了一些主张变法的诏书以外,毫无实际成就可言。这不可能构成历史上一个发展的阶段。但若以甲午战败后康有为创办强学会(1895)等一系列的活动来概括戊戌变法,则戊戌变法事实上只是同、光“新政”的一种延续和发展,不过因时局的紧迫而突然尖锐化了。正因如此,康有为变法的号召才能立刻获得朝廷和地方大吏的热烈反响。不但北京的光绪帝与翁同飨、徐致靖等在中日和议后(1895)立即筹划大规模的变法,外省如张之洞、刘坤一、陈宝箴等人都热心赞助康有为组织强学会和办报的活动。其中陈宝箴且在1895年任湖南巡抚后进行了全面的地方改革计划并聘梁启超为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当时辅助陈宝箴的地方官如黄遵宪、江标等人也都“以变法开新治为己任”。因此湖南的变法成为全中国的模范,戊戌维新在理论上是由康有为领导的,但其实践的基础则是由湖南变法所提供的。

陈寅恪曾指出,清末变法有两个不同的来源,不容混而为一。他的祖父陈宝箴因受郭嵩焘“颂美西法”的影响,基本上是“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这和康有为“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法”,完全是两条不同的途径。“历验世务”

云云,即指同光以来的种种“自强”措施,如立学堂讲西学、办实业、设工商局等等。这些技术层面的变法最后都不可避免地逼出了体制方面的改革要求。换句说话,同光以来地方性的、局部的和技术性的长期改革在甲午战败遇到了一个最大的危机,即如果没有涉及基本体制的全面改革,则自强运动已陷于停滞不进的困境。康有为适在此时提出“统筹全局”的变法,自然受到自强派领袖人物的普遍支持。甚至李鸿章在政变后也表示:康有为关于全面变法的主张正是他自己数十年来想做而未能做到的。所以陈寅恪指出戊戌变法中有“历验世务”的一源是极其重要的,使我们认识到戊戌变法并不是完全出于康有为一派的提倡,而同时也是自强运动本身的必然发展。这样看来,我们与其把戊戌变法看作一单独的历史阶段,不如把它看作是自强运动的最后归宿。这样的解释比较更合乎当时的实况。但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的历史作用并不因此而有所减低,他们“画龙点睛”的功绩仍然是不可否认的。

现在让我借用现代的经验来进一步阐明戊戌变法的历史曲折。第一、戊戌变法毫无疑问是针对中国传统体制提出了全面改革的要求。其中如开国会、定宪法的主张已完全突破了中国传统的政治体制。上面已指出,这一全面体制改革的要求并非突如其来,而是从以前自强运动中的局部变法一步步逼出来的。这一点严复早在1896年2月与梁启超讨论变法问题时便已点破,即所谓“一思变甲,即须变乙,至欲变乙,又须变丙”。可见基本体制的改革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经发动,便如危崖转石,非达于平地不止。最近二十年中国又在经历着另一场牵动着全部体制的基本改革,其最后归趋如何,今天还未到明朗化的阶段。可以说的是:这次改革的要求也起于严重的危机,不过与戊戌时代不同,危机的根源不在外来的侵略,而出于内在体制的恶化。不但如此,这次改革也是从地方的局部“变法”开始的。最初是农村经济的改革,继之则有城市经济改革的发动;在经济改革初见成效之后,改革的浪潮已冲击到政治和法律的领域。这样一波接着一波,终于激成了80年代末期的全国大动荡。这一历程和晚清自强运动到戊戌变法的发展,先后如出一辙。

第二,80年代中期,政潮激化中也出现了两股来源不同的改革力量:一股是党政内部执行“改革开放”政策的各级干部。他们的处境和思路大致很像清末“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的自强派。从实际经验中,他们似乎已深切认识到,无论是新科技的引进或局部的制度调整最后都不免要触动现有体制的基础。不过在意识形态上,他们仍然是所谓“体制内”的改革者,尽管他们所要求的改革幅度也许会导致现有体制的解构。

另一股力量则来自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学生。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接受了许多刚刚引进的西方观念和价值,因此像康有为一样,以激昂的姿态提出“全变”、“速变”的要求。

但是他们的基调也仍然是“变法”而不是“革命”。因此他们采取的方式是“和平请愿”

、甚至“下跪上书”,这就和康有为领导的“公车上书”之间更难划清界线了。

这两派也和戊戌变法的自强派和立宪派一样,在危机最深刻的关头,曾一度有合流的倾向。但二者之间也始终存在着紧张。其共同的悲剧结局尤其与戊戌政变相似,或死、或囚、或走,总之是风流云散,而所谓体制改革也从此陷入僵局。

具体的历史事件决不可能重复上演。但是在某些客观条件大体相近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能否认历史的演变确有异代同型的可能。过去史学界一度曾流行过“朝代循环”说。其实,中国史上并没有严格意义的“朝代循环”,不过在传统格局不变的情况下,异代同型则往往有之。现代“体制改革”的历程及其结局之所以能照明百年前的戊戌往史,正是因为这两次改革运动之间的具体事象虽不能相提并论,但以整体结构而言则相同之处终是无法掩饰的。关于这一点,80年代末改革运动的参与者便已隐约地有所察觉。下面再略举一二端以发其覆。

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很多。依我个人的看法,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国家利益和王朝利益之间的冲突。1898年旧历三月康有为在北京召开保国会,声势极为浩大,引起守旧派的强烈反对。据梁启超说,当时最有力的反对口号便是御史文悌所上长折中“保国会之宗旨在保中国不保大清”这句话。可见在守旧派眼中,变法即使有利于中国也将不利于清王朝的统治。这是戊戌变法失败的总关键。

但清王朝是满洲人建立的,因此国家与王朝之间的利害冲突最后终于集中在满汉之间的冲突上面。戊戌变法的一个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满族统治集团忽然警觉到:无论变法会给中国带来多大的好处,都不能为此而付出满族丧失政权的巨大代价。梁启超有一段生动的记述:

当皇上云改革也,满洲大臣及内务府诸人多跪请于西后,乞其禁止皇上。西后笑而不言。有涕泣固请者,西后笑且骂曰:汝管此闲事何为乎?岂我之见事犹不及汝耶?……盖彼之计划早已定,故不动声色也。

从此处着眼,我们便不难看出,围绕着戊戌变法的激烈政争决不可单纯地理解为改革与守旧之争。最重要是当时满族统治集团本能地感觉到,决不能为了变法让政权流散于被统治的汉人之手。开国会、立宪法则必然导致满人不再能控制政权,他们享受了两百多年的特权和既得利益便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当时并不排满的汉族知识分子对这一点也看得很清楚。限于篇幅,姑举1901年孙宝薇读魏源〈进呈元史新编序〉的按语为例。魏〈序〉说元朝之盛超过汉、唐,既无昏暴之君,又无宦官之祸,仅仅因为最后一朝“内北国而疏中国,内北人而外汉人、南人”便“渔烂河溃而不可救”。孙宝薇的案语说:

本朝鉴元人之弊,满汉并重,不稍偏视;故洪杨之乱,犹恃汉人为之荡平。迨戊戌以后,渐渐向用满人,摈抑汉人,乃不旋踵祸起辇谷,宗社几至为墟,噫!

孙氏偏袒清王朝,故“满汉并重,不稍偏视”的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然而他也不能不承认戊戌以后清廷已公开采取了“向用满人,摈抑汉人”的政策,终于招来了八国联军的大祸。

这里必须从现代观点重新理解一下清王朝的统治结构。用传统的语言说,清王朝是所谓“异族统治”,日本史学界则称之为“征服王朝”。这种描写大体上是合乎事实的,但今天的读者则未必能一见即知其特征所在,尤其是与汉族王朝在结构上的区别。以中国大陆的流行语言表达之,我想应该称之为“少数民族的一族专政”。若转换为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的名词,则可以说是“外在普罗(external proletariats)的专政”。(按:汤氏的“proletariat”用法与马克思不同,取义较广。)这不只是名词之争,而涉及胡汉王朝之间的一个根本区别。这个中国史上的中心大问题,这里自然不能详作讨论,姑且以明、清两朝为例稍稍说明我的意思。明朝的天下属于朱家,但朱家皇帝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统治集团作后援。朱元璋诛尽功臣,登基后只有广封诸子以为屏藩。但仅仅皇帝一个家庭不能构成统治集团,其理甚明。(依传统的说法,这是“家天下”。)后来的皇帝鉴于永乐篡位,对宗藩防范甚严,只好依赖宦官作爪牙,即黄宗羲所谓“宫奴”。因此明代晚期形成“宫奴”与外廷士大夫对抗的局面。与此相对照,清朝的天下不但是满族共同打下来的,而且一直靠满族为皇权的后盾以统治天下,所以整个满族确实构成了清王朝的统治集团。(这应该称之为“族天下”。)不但如此,这个集团又是有严密的组织的,此即是八旗制度。这一制度虽从最初八固山共治演变为皇太极的“南面独坐”,并在雍正以后完全为皇帝所控制,但八旗制为满清一代的权力提供了结构上的根据则始终未变。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军政大权大体都在满人的手中。康、雍、乾诸帝也一再告诫满人必须保持原有的尚武精神,勤习骑射,不能效法汉人文士的诗酒风流。在满洲皇帝眼中,满人汉化对于政权的危害性决不在今天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之下。(这是“族天下”

与“党天下”的共同隐忧。)

前引满洲大臣及内务府诸人跪请慈禧禁止光绪帝变法,是一个极能说明问题的事例。满洲大臣自然是以前八旗首领的后代,内务府则是由皇帝亲自率领的“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人员组成的。内务府大臣派满洲将军驻防各省,有权干预地方政治。清代之所以没有宦官之祸正是因为明代宦官的许多职务都由内务府的人员取代了(最著名的如江宁、杭州、苏州三地的“织造”)。外在普罗的“一族专政”为清王朝提供了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统治集团和统治结构,皇帝自然不必再名不正、言不顺地使用“宫奴”了。

光绪帝当然知道清王朝的权源在满族,所以也曾下诏书改善“八旗生计”。这是一种安抚的策略,然而已远水救不了近火。总而言之,戊戌变法从根本上动摇了“一族专政”,这是慈禧和满洲亲贵及大臣等所绝对无法容忍的。仅此一点已注定了变法失败的命运。

戊戌变法之必然失败也可以从权力分配和个人作用等方面得到更进一层的理解。

但这里只能极其简略地谈一谈当时两个主角——光绪帝和慈禧太后之间的关系。

政治改革必须从权力中心发动,其途径是由上而下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反之,则是所谓“革命”。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所推动的戊戌变法便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改革,所以他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光绪帝的身上。这也是他们最初能得到自强派领袖如陈宝箴、刘坤一、甚至张之洞等人的支持的主要原因。“戊戌六君子”中杨锐与刘光第两人便是陈宝箴推荐的。这种变法的方式在儒家的政治传统中叫做“得君行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宋代的王安石。但“得君行道”的理想事实上在王安石以后已趋于幻灭。明儒自王阳明以下大致已放弃了“得君行道”的上行路线,而改变方向,以讲学和其它方式开拓社会空间。他们说教的对象不再是朝廷,而是民间。在明代君主专制的高压时代,“得君行道”不仅已不可能,而且还会招杀身之祸。明末东林党人忍耐不住,挺身而出,其结局便是黄宗羲所谓“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清代“一族专政”,对于汉族士大夫更发展出双重的猜忌,故章炳麟有“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的论断。康有为等在甲午战败、外患严重之际,以为有可乘之机,因此发生了变法运动。但他们似乎对“一族专政”下的权力结构缺乏深刻的认识,终于重演了“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的悲剧。

当时“一族专政”下的权力结构大体如下:光绪虽是亲政的皇帝(自光绪十五年起,即1891),但却毫无实权,事无大小几乎完全听命于慈禧太后。另一方面,慈禧虽已撤帘归政,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名义,但王朝的全部权力系统却仍然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

清代政治权力的泉源在满人的一族专政,慈禧则从1861年起便夺到了满族的领导权。咸丰帝死时,她才25岁,但已在丈夫卧病期间学到了处理政务的本领。她以母后的身分,联合了恭亲王奕忻,居然能在咸丰死后两个月翦除了族内最大的政敌肃顺,她的政治手腕已可想而知。紧接着她又在清朝史上开创了于祖制无据的“垂帘听政”,这样一来,她便取得了最高统治者的正式地位。后世读史者因为对慈禧十分厌恶,往往忽略了她的政治能力。

王垲运曾依肃顺门下,颇得信任,可以说是慈禧的反对派。但他在民国初年写《祺祥故事》时也承认“恭王、孝钦,皆有过人之敏知”。这当然是根据他当年亲见慈禧和奕忻夺权成功的一幕而得到的判断。

但慈禧之所以能夺权成功,也不能全归之于个人才能。八旗制度的演变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自皇太极至雍正,八旗制度已逐步收入皇帝一人之手。上三旗固不必说,下五旗也没有与朝廷对抗的力量。而且旗主对旗下人员的控制力更是一天天地减弱。最重要的是雍正利用儒家的名教纲常驾驭满人,极为成功:所以终有清一代,严守礼法的是满人而不是汉人。慈禧以母后之尊,又垂帘听政,族权与政权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一点与戊戌政变有重大的关系,不可不知。

慈禧不仅后来对光绪控制自如,早期对亲生子同治也同样以“家法”处之。王国维〈颐和园词〉有云:

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无比。问膳曾无赐坐时,从□罕讲家人礼。

关于这四句诗,边敷文曾注释如下:

按:嗣皇指穆宗。皇帝对太后自称臣子。太后御膳,皇帝皇后等侍立于侧,不赐坐。撤膳,则命帝后等立而食之。即在宫内□幸时,亦常如此。此清代家法,古所无也。

试想在这样的“母后”的严威之下,少年皇帝尚有何自由意志可说?这种从古未有的清代“家法”,其实便是“一族专政”的“族纪”,是与外在普罗的统治体制相配合的。

慈禧在戊戌旧历八月发动政变,如纯从政治名分言,是毫无凭借的。但她的根据是满清的“家法”,也就是“族纪”。所以她随时可以“垂帘听政”。梁启超说:

光绪十六年下归政之诏,布告天下。然皇上虽有亲栽大政之名,而无其实。

一切用人行政皆仍出西后之手。(按:归政在十五年二月,梁氏误记。)

撤帘后仍然继续执政,视在位皇帝如无物,这也是根据“家法”,没有人指责这是不合法的。而且这也不是从慈禧开始的。嘉庆元年(1796)朝鲜使臣李秉模答朝鲜国王关于清朝“新皇帝”(嘉庆)之问云:

(新皇帝)状貌和平洒落,终日宴戏,初不□目。侍坐太上皇(按:乾隆),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于此亦有可知者矣。

他又报告在圆明园见乾隆的情形说:

太上皇使阁老和鲜宣旨曰:“朕虽然归政,大事还是我办。你们回国,问国王平安。道路辽远,不必差人来谢恩。”

这是《朝鲜实录》中的史料,绝对可信。可证慈禧所行的正是满清皇族历代相传的“家法”。朝鲜使臣记乾隆“大事还是我办”这句话最为传神,今天中国的读者中一定有人会忍不住笑起来的。这和宋高宗内禅后,立刻退居德寿宫,政事全付与孝宗处理,适成鲜明的对比。清朝“一族专政”的特色于此显露无遗。

慈禧自1861年取得恭亲王奕忻的拥戴以后,即以母后的身分独揽满族的最高领导权(当然包括军权在内),并在“一族专政”的基础上,掌握了清王朝的政权。依满洲的“家法”,先后两个少年皇帝(同治与光绪)对她这位母后都是“自称臣子”的。“垂帘听政”只有在翦除肃顺等族内政敌和初期统治的几年之内是有必要的。在她的绝对的权威建立起来以后,恭亲王对她也只有唯命是从,无论是“垂帘”还是“撤帘”,反正她和太上皇乾隆一样,“大事还是我办”。到1898年她在权力的巅峰上已坐稳了37年,光绪名义上虽是皇帝,对她的权力并不构成任何威胁。但光绪擢用康有为实行变法,撼动了“一族专政”的基础,政局便立刻发生了大动荡。据梁启超的叙述,经过大致如下:

皇上久欲召见康有为,而为恭亲王所抑,不能行其志。及四月恭亲王薨,翁同飨谋于上,决计变法,开制度局而议其宜,选康有为任之。乃于四月二十三日下诏定国是,二十五日下诏命康有为预备召见,二十八日遂召见颐和园之仁寿殿……康所陈奏甚多。皇上曰:国事全误于守旧诸臣之手,朕岂不知?但朕之权不能去之。

且盈廷皆是,势难尽去,当奈之何?康曰:诸皇上勿去旧衙门,而惟增置新衙门;勿黜旧大臣,而惟渐擢小臣,多召见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委以差事,赏以卿衔,许其专折奏事,足矣。……上然其言。此为康有为始觐皇上之事,实改革之起点。而西后与荣禄已早定密谋,于前一日下诏,定天津阅兵之举,驱逐翁同飨,而命荣禄为北洋大臣,总统三军,二品以上大臣咸具折诣后前谢恩。政变之事,亦伏于是矣。

此节叙事大体可信,但须略加分析而后其意义始显。第一、恭亲王是满族的外朝执政首领,对“一族专政”的原则持之甚坚,故阻止光绪召见康有为。他既逝世,翁同飨、康有为等认为有机可乘,所以立即发动了变法。第二、光绪承认自己无权,可见他虽然“亲政”已八九年,一切“大事”仍然一直是皇太后“办”。第三、光绪与康有为所讨论的“旧大臣”其实都是满族亲贵,因此康有为的建议中又有“如日本待藩侯故事,设为华族(按:即贵族),立五等之爵以处之”的构想。第四、康有为主张将变法实权给予新擢“小臣”与“才俊志士”,这当然是指那些追求变法的汉人如谭嗣同、梁启超之流。康有为大概是效王安石故智,以祠禄奉养反对新法的大臣,另外进用赞成新法的新人。但宋神宗是拥有全权的皇帝,当时反新法的人既不是一个有组织的特殊统治集团,更不是宋王朝的唯一权力基础。宋神宗不过是在两派士大夫之间作出了选择而已。现在康有为以此期之于毫无实权的光绪帝,他的希望早已注定是必将落空的。满族亲贵作为一个特殊统治集团的既得利益者本能地懂得权力的无上重要性,他们是不可能被个别击破的。前引御史文悌曾以“保中国不保大清”责康有为。他是满洲正黄旗人,他的言论决不仅仅代表个人,而应看作是“一族专政”的共同意识。所以在政变以后,他得到慈禧的特别赏识?

现在让我们再谈一谈光绪帝及其与慈禧的个人关系。他是咸丰的□子,入继大统时不过三岁。慈禧特别选中他,当然是为了便于自己长期“垂帘听政”的缘故。入宫以后,他是在慈禧的积威之下成长起来的。据太监寇连材的笔记说:

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年时每日诃斥之声不绝。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对狮虎,战战兢兢,因此胆为之破。至今每闻锣鼓之声,或闻吆喝之声,或闻雷,辄变色云。

梁启超所引的这一段资料是否可靠,不敢断定。但据另一宫廷唐冠卿述他亲见光绪选后事,可与此相印证。光绪十三年(1887)慈禧为帝选后,本属意她的□女那拉氏(即隆裕后),所以与选五人将那拉氏排在第一位。慈禧手指诸女对光绪说:“皇帝谁堪中选,汝自裁之,合意者即授以如意可也。”光绪说:“此大事当由皇爸爸(指慈禧)主之,子臣不能自主。”但慈禧故示大方,坚持要光绪自选,也许是要测验他是不是能“先意承志”吧。等到光绪快要将玉如意授给另一人时,“太后大声曰:皇帝!并以口暗示其首列者(即慈禧□女)。德宗愕然,既乃悟其意,不得已乃将如意授其□女焉”。

另有孟森〈记陶兰泉谈清孝钦时事二则〉一文,描写1903年光绪在火车上侍慈禧进膳的情形,抄摘如下:

太后在车中,停车进膳,皇上同桌,侍食于下,后妃立侍于后。……太后下箸,皇上亦下箸……太后箸止亦止。自皇上以下,侍太后食,手口若机械之相应,想宫中无日不然,难乎其为日用饮食矣。

这是当时目击者的证言,绝对可信。

合以上几条记载,我们可以推断,光绪个人的意志早已为慈禧的积威摧残得所剩无几了。深刻的畏惧已使他处处不敢违背慈禧的意旨。但是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在这种积威下长大的人,明处不敢反抗,潜意识终不免要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寻找反抗的出口。

变法便恰好为光绪提供了这样一个出口。我这样说并不是否认光绪变法还有其它光明的动机,例如他不愿做崇祯皇帝那样的“亡国之君”,和他不愿看到中国长期受外国势力的欺压等。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戊戌时27岁)是很容易为理想主义所激动的。我只是要指出,以光绪对慈禧的畏惧,最后居然敢在关系“一族专政”这样重大问题上背叛皇太后一向所坚持的原则,不惜舍身一试,这就使我们不能不特别注意他那长期被压抑的反抗意识了。

但是他的反抗隐约地存在于潜意识之中,是不能直接、公开露面的。只有在关于变法的公共问题上,他才敢站在和慈禧相反的立场。因为这是“化私为公”的间接反抗,不是个人之间的正面冲突。一落到个人的层面,在慈禧的积威前面,在满洲皇室的“家法”或“族纪”高压之下,他仍然只能说:“子臣不能自主。”何况他即使具有与慈禧相同的坚强性格和意志(关于这一点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可以判断)也于事无济,因为他在满洲统治集团之内已完全陷于孤立。当时国家机器仍然操纵在满洲权贵之手,汉人变法派的拥护和一般社会舆论的同情都对国家机器的运转方向发生不了决定性的影响。而慈禧则是掌握着这个巨大机器的总工程师。据光绪在戊戌旧历七月二十八日交杨锐带出的“朱笔密谕”说,他主张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试想光绪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最后尚须乞援于康有为等,他怎么可能主持变法,推行从上到下的全面政治改革?他只是满洲统治阶级中一个游离出来的份子,是国家机器中脱落下来的一个零件,而康有为等最初竟误把他当作政治权力的核心。此所以戊戌变法终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一幕带有浓厚的喜剧色彩的悲剧。

结语

以上是我关于戊戌变法二、三关键问题的解读。我虽然偶而参照现代的改革经验,但主旨仅在了解戊戌变法为什么终于失败。对于现代的改革,本文则无所论断。这不是一篇有系统的史学论文,其中更不存在任何新奇的创见。充其量,我不过是用今天的语言重述百年前几个片断的史实而已。“外在普罗专政”或“一族专政”虽近于杜撰,所指涉的事实则早已是当时排满的学人所揭破了的。让我引章炳麟〈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的一段话来说明我的论点:

今以满洲五百万人,监制汉族四万万人而有余者,独以腐败之成法,愚弄之、锢塞之耳。使汉人一日开通,则满人固不能晏处于域内。……夫所谓圣明之主者(按:此指光绪帝),亦非远于人情者也。……藉曰其出于至公,非有满汉畛域之见,然而新法独不能行也。何者?满人虽顽钝无计,而其怵惕于汉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顽钝愈甚,团体愈结。五百万人同德戮力,如生番之有社寮。是故汉人无民权,而满洲有民权,且有贵族之权者也。虽无太后,而掣肘者什伯于太后,虽无荣禄,而掣肘者什伯于荣禄。……往者戊戌变政,去五寺三巡抚如拉枯,独驻防则不敢撤。彼圣主(按:亦指光绪帝)之力,与满洲全部之力,果孰优孰绌也。由是言之,彼其为私,则不欲变法矣;其为公,则亦不能变法矣。

章太炎在此已将“一族专政”的情势及戊戌变法必然失败的关键分析得十分透彻。本文不过是对太炎的话作了一番现代诠释而已。

戊戌政变的消息传到上海后的两三天,王国维写信给友人说:

今日出,闻吾邑士人论时事者蔽罪亡人不遗余力,实堪气杀。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并仇视医者,欲不死得乎?

这是说在变法失败之后,浙江知识分子立刻痛骂康有为和梁启超。王国维在当时也是热心支持政治改革的人,虽然他并不赞成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所持以变法的哲学与思想。所以他听到许多人一夜之间态度剧变,视康、梁为罪魁祸首,深感气愤难平。中国所谓人心、所谓舆论,往往随形势而转,其不可恃如此。三百年前,明遗民反抗满清政权失败之后,人心也很快地便归顺新朝了。故黄宗羲慨叹道:“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者亦从而转矣。”三百年后戊戌变法失败,我们又看到了“莫测者亦从而转”的重演。今天上距戊戌又已一个世纪,中国的人心似乎依然如故。我写此文既竟,忍不住要套用陈寅恪的语调说:“呜呼!通识古今世变之君子,傥亦有所感悟欤!”

葛剑雄:从“学生政审”看政治运动的残酷无情

所谓“政审”,就是政治审查的简称。这曾经是改革开放以前每个成年人或中学文化程度以上的人所必须经历或熟悉的过程——因为从理论上说,人人都需要通过各种方式的“政审”。

从1968年开始,我被挑选进了所在中学的“材料组”(专案组的别称),参与审查运动的对象。

一年后,学生开始上山下乡,接着又有了毕业分配,我兼做学生的毕业政审。文革后期共青团的活动恢复,我担任了校团委书记,又需要对入团对象作政审。直到1978年,我考取研究生离开中学,我做了十年的政审。

中学毕业前就需要政审

在当时的上海市区,学生到中学毕业前,就必须进行家庭情况与社会关系的政审,填写一张政审表,放进学生档案,转入他(她)下阶段的工作、学习单位或户口所在的派出所。在毕业前的半年,学校就要派人去每位学生家长所在单位,通过查阅本人档案,摘录家庭出身、本人成分、政治面貌、家庭成员、主要社会关系、奖惩记录、有何审查结论或特别需要说明的问题,然后交单位核对无误后签署意见,盖上公章。父母双方材料齐全后,由政审人员填写表格,摘录的材料作为附件,放入学生档案。

查档案需要县级以上政府部门的专用介绍信,接待单位只认县级以上的公章,专职人员一看公章的口径就明白了。按规定,政审人员只能查与自己身份相当的对象,如团员或群众不能查党员的档案。

每次政审,我们将名单交给学生家长单位的人事部门,去抄上两三天,百来份政审材料就完成了。但一大半家长的单位都是分散的,得一个个去,太远的,一般都发函调。

从政审中,我看到了政治运动的残酷无情

我政审的对象大多属“劳动人民”,档案袋中只有薄薄几张纸。但“有问题”的人档案会有几大包,如何能不错不漏地摘录,又节省时间,既需要正确判断,也得依靠经验。刚开始时我逐张翻阅,速度很慢。后来才知道,自传、检举揭发材料、旁证材料、调查笔录等不必看,只要找到主要表格或审查结论就可以了。

有时翻到一大包材料,出于好奇,我会仔细阅读,倒了解不少平时从来没有机会了解的情况。其中不乏一些骇人听闻的事实,使我感受到了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的残酷无情。如一位被枪决的“恶霸地主”的全部材料就是一张草草书写的“判决书”,没有任何旁证材料。检举揭发他人的信件,特别是针对领导的,往往留在本人的档案中,还加上领导要求对该人调查的批语,甚至已作了“恶毒攻击”、“阶级报复”等结论,可怜本人还一无所知。

解放初,绝大多数人填表格或写自传时都极其忠诚老实,特别是在政治运动中,或自认为出身、经历或多或少有点“问题”的人,都点滴不漏,惟恐涉嫌隐瞒历史,欺骗组织。那些要求入团入党、靠拢组织的积极分子,更将这当作相信党的具体行动,往往连道听途说的话也会当事实交代,心里有过的想法也要汇报。如有的人解放前当码头工人,拉黄包车(人力车),为了相互照顾,拜过把兄弟;或者为了寻求庇护,拜过师父。所以在填写社会关系时会写上:结拜兄弟某某系恶霸,被政府镇压。师父某某,听说逃往台湾。有人上过大学,会将同学作为社会关系一一列出,其中免不了会有“去美国留学未归”,“随蒋匪逃台”,“是三青团骨干”等。于是,明明本人属“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或党员干部,却已列入“内部控制”,在档案中写上了“有反动社会关系”,“社会关系复杂,有逃台蒋匪特务”。到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往往成为重点审查或批斗对象,甚至成了“里通外国”、“敌特嫌疑”,本人受罪,还祸延子女,使他们在入团、分配工作时受到种种限制。

毕业家庭政审一般限于父母,但父母双亡的则还得调查抚养者(监护人)。如直系亲属中发现有“杀(被判死刑)、关(被判徒刑)、管(被判管制、劳动教养)”对象,则还得补充调查,至少要抄到正式结论。

“学生政审”使许多学生被打入另册

当时,这份政审表格成为学生档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学生毕业后不管是下乡还是就业,都要带上。有的单位要先看档案,审查合格后才会接收。

政审表格是不与本人见面的,班主任和其他教师也不能看,但对分配有一定限制的对象,会给相关教师提醒一下,不一定透露具体内容。教师往往颇感意外,甚至大吃一惊,一些最钟爱的好学生、学生干部就此与某些机会无缘。

在这十年间,经我们之手产生的“政审材料”,更多的是使一些学生从毕业之日起就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受到种种限制和不公正的待遇,被打入另册。要不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或许我会一辈子做这样一件名为“坚持政治方向,贯彻阶级路线”,实质伤天害理的事。

如今,我作为复旦大学的研究所所长、图书馆馆长,先后接收过很多硕士、博士研究生和新员工。他们都有档案材料,但我从来没有去查过他们的家庭出身或社会关系,我重视的是面试,看重他们的实际能力和表现。每当他们被愉快地录取,或拿到毕业证明、获得学位时,我不由得感叹:“年轻人,可知道你们有多幸运!只要凭自己的努力,你们就能获得这一切。”

丁子霖:紫阳先生,您的身影与我们同在


 

丁子霖:富强胡同 001


丁子霖:富强胡同 006

 
一月十七日是赵紫阳先生逝世四周年的日子。真正的北京人,参加过20年前那场民主运动的人,或者与”六四”事件有关系的人,一定都会念着这个日子。

今天北京的天气有些怪异,一反前几天的阳光灿烂,变得阴沉沉的,而我们这些人的心情也好像突然沉重起来。

早上9点,我独自离家来到旁边的的超市,去购取昨日已定好的鲜花:六朵红玫瑰,四朵白玫瑰,另外四支白百合。买花的姑娘不解,问为何要选红、白玫瑰?

我手捧沉甸甸的鲜花,坐进的士车里,心里很不平静。赵紫阳先生逝世四年了。去世的那年我和我丈夫都不能去,想尽一切办法最终还是被软禁在家里。周年时,是同晓波一起去的,虽然引起了一些麻烦,但还是尽了我们的心意。两周年的时候,晓波被警察把守在家,不得出门,最后我们和澳洲来的鹤慈,难友徐珏女士同去的。三周年的时候,我们和先玲、徐珏、高婕相约,上午十点在富强胡同集合。然而,高婕被禁止出门,张先玲被堵在家里,连她准备的花篮都被警察退回到花店。徐珏出了门,但在展览馆路公交车站,被五、六名人高马大的警察绑架,塞进警车押回单位。只有我和丈夫去到赵家,没有鲜花、没有花篮,心情悲愤,十分哀伤。
基于去年的教训,今年天安门母亲约定,一月十七日各自分头而去,不再集中相约。

就这样,我就来到富强胡同。与往年明显不同的是,胡同口、家门口少了一些”黑衣人”,但有一些身着便装负有特殊使命者,三三两两,来回蹓跶着,一见手捧鲜花者那些人的眼睛就紧盯不放。我向6号走去,见门外聚了十来个人,远远看去,我还以为今年要排队入内呢?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些手持相机、摄像机的西方记者,还有一些紮着头巾的维族妇女。没有等外国记者发现我,站在家门口的雁南把我迎入门内。我这才知道,从昨天起,美联社、路透社等西方媒体的记者都不准入内。

由于我今天到得比较早,所以与赵的家人有更多的说话时间,去年见到的赵的几位子女和儿媳今天也都在。他们见我独自前来,很关心我丈夫的病情,我也得知赵夫人因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她毕竟已91岁高龄,时至今日,还不知老伴已不在人世。

灵堂内的布置一切依旧。正面墙上挂着紫阳先生那幅栩栩如生的大照片,左侧是赵家子女那对震撼心灵的送别挽联。雁南再次向我深情地介绍她父亲平时吸氧和休息时的躺椅,躺椅枕头上那条条凹痕,躺椅边茶几上放着的那些小药瓶,躺椅对面的那台电视……。这些景物仿佛显示主人并未离去,还在那里沉思着、忧虑着……。只是灵堂里摆放在紫阳先生像前的那些鲜花和花篮才提醒人们主人已经远去。

在众多黄、白菊花和各色百合花中,天安门母亲敬献的那束鲜花特别显眼。我特地向雁南说明:六朵红玫瑰和四朵白玫瑰是我们天安门母亲的标志,她们是爱心的象征。四支白百合是纪念紫阳先生去世四周年的。天安门母亲年年都会来到这里,每过一年就增加一支白百合,直至”六四”重新评价,紫阳先生和我们的亲人都得以安息。

离开灵堂前,我在留言簿上写下了:”紫阳先生,您离开我们四年了,但您的身影与我们同在,为了同样的诉求,同样的目标。”这些文字,同样表达了天安门母亲的心声。

我离开赵家,乘上出租车,在快到家的路上,司机突然说了一句:”后面那辆黑色小车跟了我们一路,紧挨着我的车,我慢他慢,我快他亦快……。”我回头望去,果然如此,在到家的最后一个拐弯路口,那车不再相随,径直往北快速驶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家后,我与张先玲和徐珏通了电话。先玲是上午稍晚一些时候去的,徐珏是下午去的,她们也都带上鲜花,顺利进入赵家。她们见到了前来拜祭的其他老人。

彭小明:要成为德国的人权之声—-在德国议会关于德国之声事件听证会上的发言

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谨以民阵和学联的名义感谢你们给予中国不同政见人士这样的机会,为德国之声案件来到联邦议会表达我们的诉求。与此相反,德国之声广播管理委员会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给予我们这样的机会。德国之声声称将中文部的一万份新闻稿翻译成德文,却仅将几十份经德国之声自行挑选的翻译稿交给了广播委员会。在此我必须明确指出:所有遭到我们批评的文稿根本就不在其中!因此,广播管理委员会是基于完全错误的信息而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先挑选了五篇文稿翻译成德文作为实例。贝特曼先生应该面对联邦议会作出解释:第一,为什么德国之声没有将这类文稿提供给广播管理委员会?第二,这类文稿的内容到底偏离了德国之声的人权职责有多远?

一、联邦议会应当通过检验来作出确认,德国之声中文部是否报道反映出德国社会的主流见解和声音,从而让中国听众和读者了解德国社会的真实形象,这也是一个受(国家)公众力量资助的对外广播节目的本质意义。

举例:在今年三月的西藏骚乱中,德国公众对藏人表达了很大同情,藏人的人权遭到北京建政六十年来长期的粗暴伤害。但德国之声根本没有对此发出报道和评论。恰恰相反,却偏偏发表桑德施耐德教授的论述,为中国专制当局血腥镇压披上合法的外衣。例如该教授说:藏人分裂分子是利用奥运前夕的最好时机;如果中国政府支持巴伐利亚的独立运动,德国政府也将采取一切手段,禁止所有外来势力干涉内部事务;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都会无一例外地镇压在大城市发生的暴力示威。他的这一新闻文本立刻被中国政府广泛传播,据粗略估计,至少登上了三十多个中国国家网站,他的观点竟被错误地理解为德国社会的主流观点,而实际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二、联邦议会应该从这类新闻文稿中确认,德国之声评论中的内容是否偏离了德国之声的宗旨,尤其在人权责问方面。

举例:女总理访华时,关于双边贸易和文化交往的谈话,中国宣传媒体都一一报道,可是女总理对中国人权的批评,中国宣传媒体中一个字都没有报道。德国之声应该怎样满足中国听众的需要?只要德国之声批评中国,他的广播就会被干扰,网页就会被封锁。将批评温和化,偶尔夸奖一下极权当局,都是错误而无用的做法。新闻检查制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整套强大的制度。应该给中国听众更多的频率用以收听转换,给中国读者更多的反封锁程序,以突破防火墙。

联邦总理默克尔在去年亲自会见了达赖喇嘛。德国之声本应当向中国读者清楚地报道和评论,这只是女总理意在反对西藏人权受到损害而表达的一个信号。然而德国之声中并没有出现这类解释,却在多篇德国之声的新闻文稿中大规模抨击女总理,说她严重毒化了德中关系的氛围,她对中国怀有敌意,心存仇华情绪。说女总理将中国看成是西方工业国的威胁,试图阻挡中国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发展,云云。

作为人权抗争者,我们完全不能接受德国之声的这些评论和访谈。我们提出申诉,不是针对任何具体编辑,而是针对德国之声中文部的整体政治立场。我们期望,联邦议会能够做出切实可行并具有未来导向性的决定,使德国之声重新回归到它原本的人权宗旨。

从这意义来说,我们欢迎贝特曼先生前不久在柏林的新闻宣告:德国之声将把自己定位为全球性多媒体的人权之声。当然,这一新的定位还必须有具体的措施来施行。但令我们惊异的是,这一宣告仅仅在德国之声的德文网页上发表。中文网页上报道了这次新闻发布会的所有其他消息,只有这条宣告内容被故意删除。在同一天,德国之声中文部甚至还发表了一篇访谈。访谈中德国之声宣布,广播委员会已为中文部“彻底平反”还诋毁中国著名异议作家何清涟。这些情形也证实了德意志无线电台一篇新闻稿的断言:德国之声的德文节目和中文节目仿佛是两套节目,甚至可能互相打斗起来。贝特曼先生应该面对联邦议会予以说明,您什么时候、到底如何才能将这种反常的、令普通读者不敢相信的情况改变过来。或回答:您到底是否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

衷心感谢大家的关注!

智效民:胡适的三个新年梦

◎智效民  知名学者

刚刚过去的2008年可谓多事之秋。已经到来的2009年,只要万众一心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为此,看一看胡适当年的新年梦想,也许对我们会有启发。

胡适的第一个新年梦想,是上世纪30年代初应《东方》杂志之约而做的。当时该杂志以《梦想的中国》和《梦想的个人生活》为题,组织了一次大型征文活动。参加这次活动的有100多位知名学者和社会贤达。他们或表达新年感言、个人理想,或预见国家前途、社会走向,或干脆拒绝幻想做梦……,可谓尽情发挥,各抒己见。相比之下,胡适在谈到第一个话题时颇富想象力地写道:“话说中华民国五十七年(1968)的双十节,是那位八十岁大总统翁文灏先生就职二十年的纪念大典,老夫那天以老朋友的资格参预那盛大的祝典,听翁大总统的演说,题目是《二十年的回顾》”。这在胡适的文章中是不多见的。遗憾的是,胡适不仅没有活到那一天,而且历史也没有为他们提供那样的机会。在谈到第二个话题时,胡适的想法更是匪夷所思,出人意料。他说:“我梦想一个理想的牢狱,我在那里面受十年或十五年的监禁。在那里面,我不许见客,不许见亲属,只有星期日可以会见他们。可是我可以读书,可以向外面各图书馆借书进来看,可以把我自己的藏书搬一部分进来用……”他还说:“如果我有这样十年或十五年的梦想生活,我可以把我能做的工作全部都做出,岂不快哉!”需要说明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胡适的文章并没有见报。

1935年,胡适以《新年的梦想》为题,在《大公报》“星期论文”专栏发表文章。该文是在火车上完成的。胡适说,他在旅途中遇到一位外国人,对中国富人纳税少、贫民纳税多表示不解,觉得这种“杀贫济富”的税收制度是“最不公道的罪恶”。因此,他的新年梦想是:“在这个新年里可以看到中国赋税制度的转变。”这让我们想到如今煤老板或房地产开发商一夜暴富的情景以及社会贫富悬殊的状况,至少与现行的纳税制度有关。在旅途中,胡适还听说上海国际大饭店的豪华令外国人吃惊,交通部为盖办公大楼耗费巨资,致使农民的粮食运不出去。所以他还希望政府能通过“减政裁人”等政策,“帮助解决民食的问题”。此外,胡适还梦想全国真正的统一,梦想肃清匪患,梦想学术界进步,梦想一致对付外来侵略。

1937年初,胡适再次为《大公报》撰稿,标题是《新年的几个期望》。1936年也是多事之秋。从6月的“两广事变”,到年底的“绥远抗战”和“西安事变”,都是震惊中外的大事。因此胡适说:“梦寐里害怕的‘一九三六’,居然度过去了。我们在全国欢呼的喊声里送出了旧年,迎进了新年。”因此他提出两个期望:一是“今年必须做到宪政的实行”,二是“蒋介石先生努力做一个‘宪政的中国’的领袖。”他认为实行宪政不仅是颁布宪法,更应该养成法治习惯。在这方面,蒋介石应该成为遵守宪法的模范。

去年12月17日,我有幸在胡适的家乡———安徽绩溪参加了胡适诞辰117周年纪念活动。在这次纪念活动中,我以《绩溪“二胡”与中国宪政》为题发了言。我认为,胡适没有完成许多学术巨著,是因为他把许多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争取宪政的活动中了。为此他不仅在这方面写了大量文章,还尽量去做蒋介石的工作。于是我在发言结束时指出:如果能够把胡适的理想付诸实践,那将是民族的福音,历史的佳话。

张鸣:命名的危机

中国文明发育得早,有文字的历史长,留下的文字多,因此弄文字的人也多。为政者,处理公务,实际上多半是在处理公文,秦始皇做了第一个皇帝,每天要翻阅的公文,多达上百斤,那时没有纸,都是木牍竹简,沉得了不得,换成纸之后,皇帝如果事必躬亲的话,公文依旧是看不过来。朱元璋废了宰相,所有事都自己抓,几个月下来,光看公文就累得不行,只好聘上几个秘书顶替,最后演化成内阁。

既然公务略等于公文,就挡不住人们在文字上弄名堂。事做得怎样无所谓,文字一定要说得好听。在很多情况下,只要没有捅出大漏子来,说得好,就等于做得好。清朝末年,一位方面大员要给自己一个总吃败仗的亲信开脱,巧手的师爷,只需将“屡战屡败”四个字掉个顺序,变成“屡败屡战”,就将一个无能的废物变成了愈挫愈勇的好汉。

当然,身为皇帝的人,一般不屑于玩这种小巧的把戏,他们要玩就玩大的,给人或者事物命名。最常见的是封神,中国神仙多,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得到过皇帝的册封,也就是说,这些神仙的名字,至少是大名都是皇帝给起的,否则就不怎么值钱,香火上面要差上很多。其次是封人,最多的是给那些苦守不嫁的寡妇,算是表扬好人好事。据说每个贞节牌坊上面的字都是皇帝赐予的。当然给看得上眼的臣子也有封号,特别是那些死节之臣,人死了,身后的名头一定会响响的,恭维死人,让活人学,给活人看。有时候,后面的皇帝,也给前面的皇帝命名,加谥号,除了极个别实在不像话的,多半的都是美谥。当然也有急性子,等不及后辈出面,自己给自己戴高帽子的,比如慈禧太后,生前头上就有十几个字的头衔,“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几乎把适合中老年妇女的好听字眼囊括一尽,比眼下的情歌还肉麻。

不过,皇帝命名的把戏,也有玩砸了的。史书上的王莽,名声不好,那是因为这位老兄,夺了汉家天下之后,把戏给演砸了。皇帝如戏子,自古皆然,穿上龙袍的人,总免不了要装模作样,演戏给天下人看,但俄国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演戏不能太入戏。政治舞台亦然,太入戏了,让人看着不自在,如果明明是演戏,却不自知,反而要台下的人跟他一起演,以至于影响到了观众的生活,饭都不要吃了,那么,皇帝自然也就做不成了,不仅戏不能演了,连戏班子一块都给毁了。王莽就是这样一个皇帝戏子,自家在台上演古装戏,居然要观众脱了衣服,一起换装,连货币都得随场次换古币,结果大家碍手碍脚,危及饭碗,于是都不高兴了。

这些古装戏中,有两个小场次恰好跟命名有关。一个是从古书上查来,说是周礼上没有封王一说,因此恢复西周的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把原来封的王都废掉,已经封了王的人在国内实行还凑合,原来被封王的人一肚皮不乐意,也没办法。可是他把所有周边少数民族的王也都要撤掉,换成侯(周礼,边地诸侯封侯,地位并不比公爵低),可就惹出麻烦了。这些蛮夷之人,可弄不明白王莽托古改制的深刻含义,只觉得原来是王,现在变成了侯,等于降了级,大为不满,使者又解释不清楚,于是呼啸一声,反了。四边的危机还没了结,内地人祸未已,天灾又至,水旱蝗齐来。老百姓没饭吃,王莽有办法,派使者下去,教老百姓煮草根树皮,名之曰“酪”,这也是从古书上查出来的古义,果浆类食物,可惜,这种酪,救不了命,老百姓随即也反了。命名不美(降等),人要反;命名美了,也反,王莽同学,命真是苦。

王莽在历史上,虽然穿过龙袍,坐过大位,但只能算是半个皇帝,因为一辈子没过完,就连帝位并脑袋都丢了。虽说王莽酷爱古装戏,一门心思托古改制,惹得所有人都不高兴,但直接导致他只能做半个皇帝的,还是这两个小插曲。在历史上,还有做了半个皇帝人,也雅好演戏,不是唐明皇、李亚子那种真的登台,而是跟王莽一样,把政事当戏来演,此公名叫洪秀全,做了太平天国十多年的天王。洪天王占了南京,除掉杨秀清之后,就一头扎到自己编的宗教大戏里,怎么也出不来了,怎么看自家都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跟他们家老大耶稣一样,是有天命之人,手下的兵将实在打不过了,自会有天兵天将下凡,替他打天下。直到清兵将南京城四下围得铁桶一般,他也坚信不移。城里的人没粮食吃了,他告诉手下,上帝说了,降下了甜露,城里的野草就是甜露,大家尽管吃草好了。手下人说不能吃,洪天王大怒,说,取来做好,朕先食之。食可是食了,洪天王的命也没了,南京城里的野草,不是野菜,只能喂马,人吃了,尤其是一向娇贵的洪天王吃了,肯定受不了。当然,洪天王的甜露,也不是没有根据,《圣经》旧约上“出埃及记”,上帝就这样赏赐过摩西的部属,可惜,上帝对这个他老人家自封的二公子不那么好,赏赐硬是没下来。

惯于拿命名来蒙人的人,有时候不留神,也会捅出漏子来,毕竟,画饼画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

赵勇:教授的“形象”问题

◎赵勇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说到教授的形象,我总会想起谢泳先生写的《过去的教授》、《遥想教授当年》等文章。他所谓的“过去的教授”,是指1949年之前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的教授。在谢泳的描述中,那时候的教授刚正不阿、敢说敢做,人格学问都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面对他的描述,我总会想起“风清骨峻”的美学风格,让人既缅怀又向往。那个时候的教授有没有蝇营狗苟之事?自然也是有的。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便把教授们的“丑行”搬到了自己的小说里。但瑕不掩瑜,我们今天说起西南联大,可能会想到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描述,也可能会想到谢泳先生的研究,却不大会想到《围城》里面的事情。在历史事实面前,小说反而显得不大真实了。

1949年之后的20多年中,教授的形象开始变得暗淡了。我们现在虽然知道当年也有陈寅恪那样的教授,但总体而言,教授是一种灰不溜秋,蔫不拉叽的形象。那是被专政工具打成“臭老九”之后的“丑学”风格。而教授也常常成为当时的文艺作品丑化、矮化、妖魔化的对象。“文革”电影《决裂》中有一位兽医教授孙子清,他上课时大讲“马尾巴的功能”,结果被前来求医的老农和学生们当场“造反”,孙教授也因此成了被人笑骂的喜剧形象。现在看来,这种形象显然是被“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塑造的结果,它的真实性其实是大可怀疑的。

在我的印象中,整个80年代似乎还不存在一个教授的形象问题。究其原因,大概是那时候的教授还少,他们还没有形成一个特殊阶层,他们的是非功过也就无法进入公众的视野。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在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发生了显著变化:一方面是教授进入了批量生产的时代,于是民间有了“教授满街走,讲师不如狗”之类的说法;另一方面,经过市场经济的培育和打造,经过项目、课题、权力、媒体等等的武装或包装之后,一些学科的教授迅速“先富”起来。教授成了有文化的大款,改变了以前穷酸饿醋的形象,这自然是好事,但他们因此也开始成为公众、媒体甚至作家关注的对象。

比如,我所知道的以教授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近年就出过好几部。像《桃李》、《所谓教授》、《风雅颂》、《教授》等等,里面均涉及到了教授的生活。我也发现,一旦让教授的生活呈现出灯红酒绿“堕落”相时,作家往往选取的是那些先富起来的学科。比如,《桃李》写到了法学院的“老板”们如何耀武扬威,《教授》写的是经济学院的教授赵亮如何春风得意。赵亮甚至沾沾自喜地说:“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啊,现在有一个新的绰号,挺好玩的,叫做‘叫兽’,还谐音,叫兽叫兽,整天叫唤的野兽———在课堂上、电视上、研讨会上,甚至是女人的身体上叫着,哈哈哈,据说这是一个女学生发明的,她把它送给了自己性贿赂之后取得了学位的男导师,于是这个绰号就不胫而走了。”

以我的判断,《教授》并非一部上乘之作,但它却用赵亮的故事书写了“教授”变“叫兽”的新神话。与此同时,叫兽也大有取代教授之称谓的趋势。君不见,但凡一些负面报道发生在教授身上,网民们就像上山围猎发现目标一样兴奋。他们唤着叫兽,说着秽语,操着家伙,把某个教授一顿狂扁,然后扬长而去。而在这种语词游戏的替换中,叫兽似乎也成了教授的新形象。它含义丰富,意味深长,充分体现了汉语的博大精深。

教授以如此形象面世是值得深思的,它折射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种种问题。比如,我想到的是,当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总体下降时,教授阶层自然也不能幸免;当教授阶层中的一些人成为既得利益者时,他们与民众就在两极分化中形成了一种新的紧张关系。但是话说回来,教授阶层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依附在现代教育体制设置的各个学科上,并因此与某个学科和学科背后的利益、权力等等结成了神圣同盟。所以,以我之见,今天教授的道德文章水平甚至是与他所在的学科紧密相联的。这也就是说,虽然《教授》中的赵亮由教授变叫兽可能很真实,但他的故事并不适用于教授群体。就我的目力所及,在现实生活中,能够配得上“叫兽”这一剽悍称号的人就不多见。

话说拙作《程春明是在替人受过》(《南方都市报》2008年12月25日)刊发的当日,笔者亦把此文贴到了自己开在“天涯虚拟社区”的博客上。没想到短短两三天时间,此文被点击三万多次,收获评论250多条。大多数评论依然是对程春明教授的“围猎”,这并不奇怪,却也有少数网友发出了理性思考的声音。一位名叫“观是音”的网友说:“近些年来,很多媒体通过各种方式妖魔化知识分子,引起知识分子内斗,其实仔细分析下各种负面报道,会发现很多所谓的教授劣行的主角,要么是那些依仗手中权力攫取了教授职称的贪官污吏、不学无术之徒,要么就是捕风捉影,上纲上线。教授中有没有禽兽?肯定有,但是有没有这么严重?可以肯定地说,教授们绝对比记者们、官员们、戏子们、公务员们、医生们要干净得多。只不过形势需要,再次从舆论上被打成臭老九而已。”这位网友看得清楚,说得也透彻,我觉得他是个明白人。

而我则想起了《废都》一书中孟云房对庄之蝶的评价,大意是:即使庄之蝶堕落了,他在这个城市的文化圈里也还算是最好的。我不知道这个评价是否适合于教授。我能够确定的是,即使适合,这么个比法其实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