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清:知识人与知识分子

美国“纵览中国”的发刊词中有这么段话:“本刊将竭其所能,承前启后,尽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论责任。其基本目标,是建构海内外独立的中国知识人的一个思想平台,……”。

请注意“知识分子”和“知识人”的转换使用!

我终于看到有人注意区别及此了。

以“知识人”代“知识分子”的原创者,我查了许久未查到。据余英时先生不完全肯定的说法,是一位语言学家陈原先生。(注1)

余英时先生是第一位明确倡导用“知识人”代“知识分子”的。他说:“‘知识人’这个名词是我现在提倡的,第一次是200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士与中国文化》第二版,我在序里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我就尽可能用‘知识人’,而不用‘知识分子’。原来我也用‘知识分子’,那是随俗,因为语言应该随俗。但我现在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过去‘分子’用得太可怕了,分子是右派分子、坏分子,什么都在里头。‘知识分子’已经用了几十年,从前是一个中性的词,后来就变质了。所以我不想再用。我记得可能是看了已经去世的语言学家陈原谈‘分子’的文章,受到他的影响。”(注2)

记忆中,我很早从网上读到余先生这一倡导的文字,深以为然。恕我冒昧将自己的理解或许正是余先生意思的发挥和具体化简述,以明用“知识人”代“知识分子”的必要、重要和准确、正当。

中共党文化的观念和辞典里,“分子”一词褒义的用法似乎只有“积极分子”( 包含“先进分子”之意): 土改积极分子、思想改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学习积极分子、学毛著积极分子、计划生育积极分子、响应XX号召积极分子……除此之外,“分子”一词基本上是贬义的、最坏的、十恶不赦万劫不复之意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修正主义分子,右派分子、坏分子、四类分子、五一六分子、暴乱分子、破坏分子、捣乱分子、落后分子、反党分子……知识分子。

中共党文化观念和辞典里,没有贫下中农分子、工人分子、共青团员分子、共产党员分子、领导分子……。“贫下中农” 、“共青团员”一般不用后缀词,“工人”则与阶级、老大哥相连。最有意思的是“共产党员”作为集体性的宏观性的史诗性的表达时,使用“共产党人”。中共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就有一份杂志叫《共产党人》,不叫“共产党分子”,发到每个党支部、党小组、党员。

六十年来,毛泽东、邓小平和中共全体如何嘲弄凌辱打击镇压屠杀知识分子的种种切切不说了,单从名称本身所包含的传递的表达的意义,这么个侮辱性的符号我们为什么还要戴在头上,甘之如饴呢?所以,余英时先生的倡导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大大的好事。笔者似乎是海内外第一个响应践履余先生的倡导的,大约四、五年前就开始在自己的文章中用“知识人”代“知识分子”了。两本拙小书《中国没有明天》、《话说林昭》全用“知识人”取代“知识分子”。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有尊严的读书人,我不敢妄自菲薄。我感谢余英时先生的提倡,我高兴地看到“纵览中国”主编陈奎德先生明确地显眼地有意地以“知识人”转换取代“知识分子”。我似乎还看到过海内外有一二位同仁也曾用过“知识人”。我期待着会有更多的人用“知识人”取代“知识分子”。

再说几句题外话。前不久,加拿大笔会举办一个国际性的会议,邀请了三位华人作家参加。两位华人作家用英文写作,其作品多是暴露中国文化丑陋的一面和中国知识人的苦难故事为卖点;另一位用中文写作,其内容和其在会上用英语作的发言全是针砭时弊、谠论人权、号呼民主宪政自由的。会后,会议主持人对这位用中文写作用英语发言的华人说:“他们是作家。你是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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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往事微痕》第十四期(2009、1、5出刊)转载《时代周报》专访文:“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有尊严的知识人”。

 

2009、1、5于地中海畔

蒋亶文:紧张的对峙和躁动的期待

从年初的雪灾到“5.12”大地震,2008年频发的天灾一次次把人的生命置于天地间孤立与脆弱乃至绝望的状态。由于电视和网络等现代传媒所具备的同步效应和现场效应,让所有人都以极为直观的方式面对了这一切,当人们亲眼目睹同类的生命在绝境中消亡和他们的家园在霎那间崩溃,人性中本能的悲悯之情也被一次次地激发了出来,并以最快的速度弥漫成举国性的哀伤。

2008年是国家计划中的盛典之年,用来向世界显示国力昌盛的奥运会和夸耀执政党业绩的改革开放三十周年都已精心预备呼之欲出,华丽的抒情和足够丰富的赞美也早已酝酿成熟亟待张扬。国家需要盛典来鼓舞人心,需要营造盛世的繁华来掩盖社会矛盾的积累,公众也需要盛典来获得刺激和安慰,需要在大国崛起的幻象中完成与世界文明的同构。然而,突如其来的天灾却无情地展示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另一面:大雪中依然只有回家一条路可走的农民,他们艰难的挪动表明高速增长的经济是以牺牲社会公平换来的;地震时最先垮塌的大多是校舍而最不容易倒掉的往往是政府大楼,幼小的生命显然葬送于无耻的贪腐;雪灾发生时还饱受诟病的国家应急机制,在短短几个月后却能做到迅速集结,而同样应该成长起来的民间自发的救助体系却始终受制于种种局限,则再一次表明集权体制容不下任何形式的公民自主行为。

由于我们的国家有一个最喜欢把坏事变好事的政府,这个政府也最善于在民众中间调动同仇敌忾的情绪,因此灾后的废墟很快就变成了“多难兴邦”的政治图腾,哀悼同类死亡的悲情也在“雄起”的嘶吼声中完成了最后的渲泄。天灾的本质是大自然的一次意外,后果是让无辜的生灵经历一场生与死的劫难,由于生命的价值只能以个数来体现,所以天灾所危及的也只能是个体意义上的每一个个人,而谈不上是对一个民族的挑战,更无关于国家的尊严和前途。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在原本属于自然界的无意之恶中故意引入“多难兴邦”的政治阐述和政治鼓动,其效果就是成功地回避了国人对天灾中相伴生的各种人为罪责的追究,“雄起”之声既喊出了人不屈从于大自然的自尊和自傲,还同样可以被解读为某一个族群籍此向外界的示威。

2008年,中国政府成功的利用天灾调动了民族主义狂潮,转移了国民对改革三十年后种种现实困境的关注,也再一次引导公众把国际上对中国人权问题和民族问题的指责视为恐惧中国崛起的敌意。然而,雪灾和地震尚属不可防范的天灾,“毒奶”和矿难却明显是因制度而衍生的人祸,难辞其咎的当局便只有依靠专制的高压来严防真相的暴露。

于是,2008年突发的天灾和因天灾而裸露在苍穹之下的累累尸骨,丝毫未损这个国家对盛典的期待和渴求狂欢的欲望,因人祸而导致的死亡与伤害则被“封口”被屏蔽被消失,更莫提“问责”二字。在一个只愿意彰显国家形象而轻视个人存在的国度,国家的盛典显然不会因为有太多的死亡而减色,唯独能令某些人感到不快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华美庄严的盛典竟然始于火炬传递途中引发的抗议浪潮,自恃泱泱大国以为普天之下都会与己同庆的愿望顿时沦为笑柄,几近于围剿的追逐把官方设想的狂欢变成了一场紧张的对峙。

紧张的对峙,贯穿了2008年的始终。在天灾与人祸相交的背景下,国家的盛典与狂欢竭尽奢华;在大肆张扬三十年改革辉煌成就的礼赞声中,经济增长的结构性缺陷和持续拉大的贫富差距、城乡差别,日益增加着社会动荡的因素;在堂皇的“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旗帜下,却总是有一些人民在艰难而又无望的上访,总有一些冤情不是得到了声张反而还在不断加剧。如果说天灾是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对峙,那么一系列同样带有灾难性质的人为形成的冲突,则凸显了党权与人权、官意与民意的对峙。

从瓮安到孟连再到陇南,甚至包括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从一个人单身杀警到数以万计人的群起围攻,民间抗暴的方式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意味着在制度性压制下被压制者对这个制度的反抗已经趋于普遍和激烈。利益分配的严重不公和肆无忌惮的官权欺民,无疑都是直接引发矛盾的根源,而以溅血的暴力来收场,最终又往往会成为官民对峙惯有的结局,和谐社会的谎言因此不攻自破。无论一个人的杀戮还是上万人的群体抗争,几乎无一不是因为绝望于依靠官方途径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几近于零,才会使“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的原始正义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和仿效,这无异于是给了这个自我标榜的法治社会一个最残酷的讽刺。

而紧张的对峙之所以成为一种常态,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官方的恃强凌弱逼出了民众的以暴易暴,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民间长期坚持的理性呼吁始终未能获得官方善意的响应,甚至还会常常招致更加严厉的整肃和更加强势的压制,其结果却证明了越在重压之下出现的反弹越会呈现出强劲的爆发之势。

中国的2008年,就是以这样一种充满矛盾、并且总是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呈现矛盾的特征进入了人类的编年史。紧随其后的2009年则在刚刚开始之际,便已经有了两大悬疑,其一是经济的衰退是否会更加激发对制度的反思,其二是制度性的变革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局的诚意,而这两大悬疑也就注定了2009年中必然会充满躁动的期待。

今天置身于全球经济一体化格局下的中国经济,无法再有独善其身的侥幸,以投资拉动和外贸驱动为主要特征的粗放型增长模式,也再难维持快速发展的势头。与2009年结伴同行的持续低迷的股市、陷于僵滞的楼市和日益严峻的就业形势,不仅在贬损财富的价值,更在挫伤民众对未来预期的信心,以致无论出台多少利好政策,也迄今未见市场的复苏,而这一切又都在预示着远比经济危机更令当局难堪的政治危机正在临近。

假如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当局还可以通过炫耀高速增长的GDP来转移民众的不满和缓解社会的焦虑,那么与经济衰退相伴生的民生困境,则必定会引领民众逼问制度困境的由来和催生制度变革的共识。2008年底公布的《08宪章》,显然就是一份集合了多种人群共识的文本。遗憾的是,随着当局拘捕《宪章》的主要起草人并在全国范围内对《宪章》联署人进行施压,民间寻求制度变革的尝试再次遭到蛮横的拒绝,当局传递出的信号明显的就是仍将继续固守现行的体制。

可以预见的是,对自身权益的维护和争取仍然会主导2009年的官民冲突,经过三十年改革而越来越无法回避的体制性障碍,其本身就证明缺乏政治制度保障的经济改革难以造就全民共有之福,因此权益之争的实质还是在于对体制的固守和对体制变革的期待。而问题则在于,如果体制的变革是早晚之必然,那么这一变革的起始究竟是靠什么力量来推动?如果说《08宪章》的发布是促进公民自觉表达的一次契机,那么在2009年的诸多期待中,官方与民间对其各自会有怎样进一步的反应,无疑又是最值得期待的。

 

2008年12月30日初稿

           2009年1月5日定稿写于上海

易大旗:飞越疯人院

“你有病呀?”这句话,虽带辱人意味,却属“骂林”兵器中的轻武器,有时用在表示亲昵和打情骂俏也无不可。再者它仅系疑问句式,和硬说你有病还要“扭送”精神病院相比,完全是两回事。

今日之官府岂止专权,它竟对老百姓拥有行医权、处方权和监护权。换言之,它不但可以硬指你有病,更可以强行给你治病。原来我朝要建构“和谐社会”,在官员看来,对“和谐指数”破坏力最强的就是上访者,於是要“公安机关依法打击一批、精神司法鑑定治疗一批、集中办班培训‘管’掉一批。”云云。

扭送访民去作精神司法鑑定,再关进精神病院强迫“治疗”,倒也不是我朝首创。苏联当年的劳改集中营,自从《齐瓦哥医生》、《古拉格群岛》、《伊凡诺维奇的一天》等触目惊心的作品风行於世,到了勃涅日列夫的后极权主义时代,就悟出一条道理——与其制造敌人,不如制造病人。於是精神病院就取代了集中营,成了异议者的终极归宿。

说来北京政府尚未学得十足,譬如日前发起联署《〇八宪章》的学者,他们或被拘禁、或被野蛮传讯与抄家,启用的都是国家暴力专政机器;只有对诸如杨佳母亲以及各地络绎上访的民众,才富於“人道关怀”,给他们免费“诊断”和“治病”,不知有多少访民在车站被堵截、在途中被捉拿,然后被“鑑定”有病,扭送精神病院,强行喂药。医生如是说:“不管你有没有病,政府把你送来,我就按精神病来治。”政府则如是说:只要签下不再上访的保证书,你的病就霍然而愈,立刻放你回家。

他们没有病,病入膏肓的是这个制度。正是如此制度,把书香翰墨的学府都变成了“疯人院”。自从温家寳在中国这片专制冷土上首次承认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为“普世价值”,已先后有多名教授、院士出来“代表”中国人民说话了。中国社科院陈奎元院长称,那只是西方价值,不合国情,并不“普世”;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主义学院教授周新城,则“代表”十三亿中国人不赞同“普世价值”;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教授冯虞章更否定世界上有甚么“普世价值”。

和那些无辜被“精神司法鑑定”的上访苦主相比,这几位院士教授才是有妄想臆症的“疯人”。其中周教授已病到要接受电击治疗的程度,他认定马克思主义是“普遍真理”,而人世间却没有“普世价值”。他撰文论证:如果那些观念是普世的,那么中国人民早就应该赞成和实践了。反过来说,有十三亿人口的中国不赞成和没有实行,那些观念怎能说是“普世”?

你说人要穿衣,这不普世,我偏要露体才有快感;你说人要吃饭,这也不普世,我就喜欢吃屎。因为我是露体狂,於是十三亿中国人都反对穿衣;因为我有食粪癖,於是十三亿中国人都拒绝吃饭——这真是疯子的逻辑!

(写於2008年12月12日)

夏明:从“一无所有”到“中国民主”

美国总统肯尼迪曾对大学生们说过,“在自由社会,艺术不是武器;艺术家不是灵魂的工程师”。 在专制社会恰恰相反,国家逼使艺术成为政治武器,艺术家成为灵魂工程师。在专制国度里,艺术的高度政治化产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首先,艺术家坚守独立创造空间的言行被解读为政治反叛;接着,国家政权对艺术家产生高度的不信任,政治猜疑和迫害真地把许多单纯的艺术家逼上逃离国家控制、甚至反抗的道路。由此,专制国家领导人更会疑神疑鬼,从任何单纯简单的艺术行为和作品中引申出许多颠覆政权的阴谋企图。专制政权与自由艺术形成了永恒的对抗。

摇滚乐恐怕是最具有反抗精神的艺术表现形式。它的主体通常是年轻的、具有前列反叛精神的先锋艺术家(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你也可以叫他们为“颓废艺术家,” 因为在主流结构的压制下,他们的痛苦呼喊通常只能以冷嘲热讽和玩世不恭的方式出现)。它的听(观)众主要是年轻人,尤其是在校大学生。它的内容往往是针对社会不自由、不民主和不公平进行的抨击。难怪,二十年前,崔健和他的摇滚歌曲成为中国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二十年后,一个叫“枪与玫瑰”(Gun & Roses)的美国摇滚乐队又成了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的靶子。2008年11月25日下午,在外交部记者会上,有记者问到中方对“枪与玫瑰”发行的《中国民主》专辑有何反应。外交部发言人说:“据我了解,很多人不喜欢这类音乐,因为它太嘈杂,噪音太大。”这位官方喉舌还断言,“未成熟的年轻人”才会对它有兴趣。顿时,中国官方媒体万枪齐发、在美瑰里找刺,指控美国的摇滚音乐家对中国无知、并以恶意来蓄意攻击中国。

美国诗人庞德(Era Pound, 1885-1972)给艺术家有如下的评价:“艺术家是我们人类的触角。但我们许多脑子不开窍的人永远都学不会去相信伟大的艺术家”。我现在就想与读者一起回忆二十年前崔建的歌曲,分析最新《中国民主》的歌词,让我们一起去感触一下艺术家敏感的触角早已体察到的东西。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开始,有人说,白日下的中国由“老邓”统治,夜幕下的中国由“小邓”统治。这里“老邓”自然是我们熟知的邓小平,而“小邓”则是活跃在港台的歌星邓丽君了。中国人在经历了“灵魂深处闹革命”和“大革文化命”的残酷岁月后,邓丽君的“卿卿我我、情话说不完”的小资情调给亿万受伤破碎或干涸枯竭的心灵带来了甘露 。难怪负责精神控制的另一位老邓—邓力群视“小邓”为洪水猛兽,与其他几位老朽一道蛊惑邓小平,掀起“反对精神污染运动”。我们知道,在胡耀邦和赵紫阳改革派的抵制下,“清污运动”后来不了了之。尽管“小邓”从未享受到在“春晚”上露脸的殊荣,但从此她的“粉丝”们却可以堂而皇之尽情享受她的靡靡之音。很快,倒是另外几位歌星将“小邓”边缘化了。台湾歌星赵传的“我很丑”一反“样板戏脸谱化”的老套路,让年轻人觉得很美很美;他的“我是一只小小鸟”唱出了中国知识青年试图挣脱桎梏、却又无处可逃的窘境,也很快风靡校园。齐秦的“我是一支来自北方的狼”表达出有志青年(尤其是男性)内心深处的孤独不安、成功欲求、征服野性、和对未来的迷茫。每当夜幕降临,大学校园都可以听到男同学的“狼嚎”。但是八十年代最后证明是属于崔健的。他的一曲“一无所有”征服了千万少男少女,奠定了他成为那个年代最具有影响力的歌星的地位。最让那一代人难忘的是,在1989年的学生民主运动中,他到天安门广场为绝食的同学演唱《一无所有》,整个广场的学生与他产生共振,大家悲壮地同声唱道: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崔健为此被称为“北京民主化运动之花”,他的歌曲时常在广场不断响起。当时民运的学生领袖吾尔开西后来回忆道:“中国大陆著名的歌手崔健最著名的歌是《一无所有》。正好这首歌和这四个字体现了我们的一种心情。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我们有过什么?我们没有过我们父母所有过的追求,我们也没有我们兄姐所拥有过的那些狂热的理想;那么我们所想要的是什么?耐克鞋。有充裕的时间和自己的女朋友去酒吧。有充裕的自由和平等去和别人谈一个问题。能够得到这个社会的尊重。”

吾尔开西的评论讲到了中国年轻知识分子的匮乏和渴求,而“一无所有”也点出了1989民主运动最大的悲剧:当时的知识分子是极度的苍白贫乏,除了民主的口号,他们没有任何资本向工人和农民求爱、并赢得他们的芳心和以身相许、追随到老。最后,知识分子没有取得民主的成功,他们失败了的理想主义还成了许多胆小怕事、老陈圆滑的工人和农民嘲笑的对象。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地走水流,中国的知识分子二十年后基本上得到了吾尔开西想要的一切,但工人和农民却在这二十年里为他们的作壁上观付出了高昂的代价。1989年民主化运动在中国的失败终究未能使工人和农民的政治权利和经济权益得到制度保障,而后随着权势利益集团疯狂地掠夺,他们越来越多地变成了“一无所有”;他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精英阶层(包括精英化的知识分子)总是在笑他们“一无所有”。

命运像是在跟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玩跷跷板游戏;而且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道高高的坎。民众的不幸却正是专制统治者的福。中国社会民众各阶层内部的分裂与政治经济文化精英的团结恰好构成了过去二十年政权稳定的重要基础。当然,这一稳定还有赖于另一外部条件,那就是华尔街金融资本主义与中国新权威主义的结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美国政要对中国人权和民主状况漠不关心和保持沉默。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枪与玫瑰”的《中国民主》专辑诞生了。

中国的御用宣传机器指控“枪与玫瑰”的音乐家根本不了解中国,他们对中国的批评完全是无端指责,并以此哗众取宠、达到“炒作”目的。海外有人试图把《中国民主》的歌词翻译为中文,但那所谓的“意译”完全没有把握作者的原意(当然,艺术作品会有不同的解读),甚至完全串改原意为己随心所用,因此,我决定把它翻译出来。如果我们细细品读《中国民主》的歌词,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有四个层面的对话:首先,作为美国艺术家,罗斯(Axl Rose)针对美国政府和要人,谴责他们对中国的人权和民主事业漠然置之,只在自慰中寻得快乐。其次,作者谴责中国政府的铁腕统治,他用了“红烧肉” (Chinese Stew)来比喻深入骨子的红色专政,用“长城”来比喻顽固的封闭体系。然后,作者表示,由于法轮功镇压之类的暴政,“我们”失去了对中国的痴迷,要来参与和干预中国的人权和民主事业 (有一点早期传教士的精神,对此歌中也提及)。最后,作者寄希望于“某些人”,并乐观的表示,“我们拥有宝贵的时间”;而中国专制体系和它的美国支持者却走到了末路 。

为了准确理解歌词的原意,我们必须首先搞清楚作者所用的代词是指谁。在文中,“它”是指“中国民主”;“你们”是指“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政府和政经要人”;“他们”是指“中国政府”;“我们”是指“中国民主的支持者和抗争者”;“别人”是指谁?谁是别人?歌中有点模糊,我们可以猜测,它或指“中国人权运动,中国民主宪政运动”,或者是罗斯期盼的美国新的政府;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译文:中国民主

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自己会明白/
它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就把这事儿扔给别人

如果他们是传教士/也成了现今的有远见卓识者
深处中国的红烧肉里/看见我失去我的痴迷

我知道我是一个精典案例/看着我失去了好奇的面孔/都怪那法轮功
他们已经看到了尽头/它也不会等很久

不仅因为你们,还要有许多的仇恨/才能终结这种痴迷
尽管运用铁拳/他们得到的全部无非是统治一个国度
同时宝贵的时间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知道吗我自己会来打理
我说了它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现在正是好时候我去另找别人

因为它需要很多的时间/比你们用在自淫上费工夫
尽管运用你们的铁拳/他们得到的全部也只是忽悠一个国度
同时宝贵的时间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想你们自己会明白
它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所以你们现在可以从别人哪儿听到这事儿

你们以为你们已经把它深深地锁住/如果你们对他们施加惩罚他们就会丧命
它犹如走出囚牢到公园散步/现在你们把自己关进了地狱
当你们的长城开始崩溃时就怪你们自己
当他们伸出手臂寻求你们的帮助/你们自己也已无暇自顾。

在短短的四分钟里,艺术家勾勒出了中国政治的现状、点出了中国民主化的国际障碍、呼唤民主斗士,同时还看到了中国民主化的动力以及未来前景。显然,罗斯在歌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像我一样作乏味的政治学的背景和理论分析,但他却精确地反映了美国普通民众,尤其是青年对中国政治的判断和期盼。他反映的情绪比作品中的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这对专制政权来说是最为要命的。而这种情绪不是孤立的。就在这首曲子发行前几天,美国政坛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充满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奥巴马当选为下任美国总统,而且他立誓要在“自由、民主、机会和希望”的价值理念上重建美国的领导地位,重建美国作为自由的灯塔的国际地位。与此同时,华尔街的金融资本主义遭受空前的危机,它与中共政权的互利联盟也难以维持。而在“中国民主”发行后的两周后,中国300多名知识分子和民主人权斗士以极大的勇气在北京发布了《零八宪章》。他们不再仅仅沉溺于自身的物质满足和追求狭隘小圈子的特权了,他们要为整个中华民族争权利、争自由、争民主。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现状、蝇营狗苟;他们要拥有更美好的明天。罗斯歌中呼唤的“某些人”(Somebody)都同时在美国和中国政治生态环境中出现了。

难道这只是历史的偶然巧合吗?难道我们不该认为,敏感的艺术家在《中国民主》中唱出了人类的普世价值和中国的未来走向吗?如果说二十年前,我们还很年轻,还只能顾影自怜地唱着“一无所有”,今天,我们有了“中国民主”,我们有了《零八宪章》。如果说,“一无所有”在1989年唱出的更多的是失落和反叛,期盼更多的是自我满足和实现;“中国民主”更多地在进行自我反省和寻求超越,它定会在2009年激发出希望和献身。我们不再年轻幼稚,我们不再一无所有;最重要的是我们与历史的胜利者为伍,最宝贵的是我们拥有时间。 

[本文参考了以下文章的解读:“The Musical Talmud: Chinese Democracy”, posted by Lee on Dec. 16th, 2008, at <http://www.overthinkingit.com/2008/12/16/the-musical-talmud-chinese-democracy/>。特此致谢。]

附歌词原文:Chinese Democracy
It don’t really matter/You’re gonna find out for yourself
No it don’t really matter/You’re gonna leave this thing to somebody else
If they were missionaries/Real time visionaries
Sitting in a Chinese stew/To view my dis-infatuation

I know that I’m a classic case/Watch my disenchanted face
Blame it on the Falun Gong/They’ve seen the end and it can’t hold on now

‘Cause it would take a lot more hate than you/To end the fascination
Even with an iron fist/All they got to rule the nation
When all I’ve got is precious time
It don’t really matter/Guess I’ll keep it to myself
Said it don’t really matter/It’s time I look around for somebody else
‘Cause it would take a lot more time than you/Have got for masturbation
Even with your iron fist/All they got to fool the nation
When all I got is precious time
It don’t really matter/I guess you’ll find out for yourself
No it don’t really matter/So you can hear it now from somebody else

You think you got it all locked up inside/And if you beat ‘em enough they’ll die
It’s like a walk in the park from a cell
And now you’re keeping your own kind in hell
When your great wall rocks blame yourself
While their arms reach up for your help/And you’re out of time

余  杰:如何将真理从谎言中拯救出来?——读茨普金《巴登夏日》

《巴登夏日》是一本险些被埋没的杰作,它的第一版只印刷了区区几百册,且未能引起任何读者的注意和评论家的青睐。有一次,美国文学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一家旧书店中偶然发现了它,被其深深打动,并促成它的重新出版,随后它才获得佳评如潮。与《日瓦格医生》和《古拉格群岛》这类有准确的现实指向性的巨著不同,《巴登夏日》是一本怀旧之书,是一本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之书,是两段伤感之旅的交集——一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妻子安娜在德国小城巴登、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的旅程,一段是作者本人为寻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足迹而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间的旅程。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之中,作者是为了寻觅心灵的自由和生命的价值,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先知也在这部小说中暂时复活了。苏珊•桑塔格如此评论说:“如果想读一本书就能体验到俄罗斯文学的深刻与力量,那就读这本书;如果读一部小说灵魂就会变得更坚强、对感情的理解就会更博大,那也就读这本书。”这一说法是否有些过誉呢?

列昂尼德·茨普金

《巴登夏日》的作者茨普金,在苏俄文坛上名不见经传,他不是一名专业作家,乃是一名杰出的医学家。茨普金是犹太人,同样也是医生的父亲在三十年代的大清洗中,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当时企图跳楼自杀,却摔断了脊柱;茨普金的儿子和儿媳在七十年代移居美国获得成功,他和妻子遂成为“人质”。虽然在医学研究领域成就斐然,并一直“莫谈国事”,但由于“出身不好”,茨普金是当局眼中永远是“不可信任”的人,他和妻子多次申请出国都被拒绝。莫斯科签证处处长明确告诉他说:“医生,你永远都不会获准移民的。”当局并不是要留下他来重用其医学方面的专长,而是故意闲置他、羞辱他、玩弄他,这就是极权主义的可怕之处。就在申请出国被拒绝之后,茨普金失去了在研究所的工作——剩下的惟一可以维持生活的手段,便是将英文的医学论文翻译成俄文。黯淡的前途,并没有泯灭其对文学的挚爱,《巴登夏日》是在这段四面楚歌的日子里完成的。让他多少感到欣慰的是,儿子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巴登夏日》已经在纽约一家俄罗斯移民的周报《新报》上连载。就在他得知这个好消息之后一个星期,正在家中写作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不舒服(其实是心脏病发作),躺下大声喊了妻子一声,然后便死去了。如同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生活在一个真理暧昧不明的时代,一个坚持说真话的人,心脏必然承受沉重的压力,心脏的功能不可能是完好无缺的。医生们恰恰对如何保护自己的心脏无能为力——从契诃夫到茨普金都是如此。

茨普金不是一名在民众当中和在西方都享有盛誉的、持不同政见作家,也从未参与过任何反对苏联当局的实际活动。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与异议作家群体亦鲜有交往,惟一来往过的异议作家是西尼亚夫斯基。西尼亚夫斯基指点过茨普金的诗歌写作,一九六五年西氏被捕之后,茨普金与外界的联系便完全封闭了——他不可能与医学界的同事们讨论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俄罗斯文学中的“永恒”话题。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来说:“处于自尊和难以消除的忧郁,以及不愿去冒为非官方文学机构所拒绝的风险,茨普金根本不愿去跻身于六七十年代莫斯科颇为盛行的独立的地下文学圈子,六七十年代正是他为‘抽屉’而写作的年代,这是为文学本身而写作。”所谓“为文学本身而写作”,这种立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茨普金独自默默地写作,这是一种没有读者的写作,一种不寻求出版的写作,既独立于官方虚假、空洞的“歌德体”文学之外,也与那些充满挑战意味的地下文学关系不大。他的作品既不足以成为官方出版社的候选书目,也未曾以地下形式出版或传抄,幸运的是,茨普金的“主业”是医生,“副业”才是文学,他不必靠写作挣稿费来维持生活,所以他的写作既不必媚官,也不必媚大众和媚同行;写作从未给他带来丰厚的经济收入,也没有为他带来一丁点的荣誉。本着纯粹的文学立场和内心深处的呼求,茨普金回到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之中,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他从陀氏夫妇的日记、回忆录等资料中复原了“那个夏天”——谁能想到,巴登这座富人云集的疗养地,却因为一对来自俄国的、寒碜的夫妇而被人追念?

其实,疾病缠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在巴登让身体得以康复。相反,他无法抗拒赌博和酒精的诱惑,尽管每次从赌场出来的时候心里都充满懊悔,却还是忍不住再次走进去,将回程的路费都赌光了——他甚至不顾妻子已经有身孕了。由于赌博血本无归,他们一度无力支付基本的食宿费用,稿费又迟迟没有汇到,于是倍受房东和女仆的白眼。安娜不得不变卖首饰和衣服以度过难关。像安娜这样贤惠的妻子,也忍不住与丈夫发生了严重的争吵,但每次争吵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像孩子一样跪在床前请求谅解,甚至“跳了起来,挥起拳头拼命打着墙,接着狠狠地撞自己的头”,安娜怎么不能不原谅他呢?“安娜的心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深深的怜爱和责任感,就像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的那种感情。”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妇,如果没有上帝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爱情如何能够维持下去?安娜的勇敢和忠诚,在俄罗斯文学中从未更多出现。当他们终于踏上回国的路程的时候,安娜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相亲相爱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巴登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远方的黑林山和图林根山上飘着一缕缕紫色的云,近处的小山披着深绿色的衣裳,一座座的古堡和新堡屹立在小城周围”。俄罗斯的烟尘、西伯利亚的风雪,被留在遥远的北方,陀氏却念兹在兹,经常在梦中遇到那些囚徒、农夫、乞丐和癫僧们。他就在他们中间,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是背井离乡的浪子、是不可自拔的罪犯,“每一个罪犯都与浪子一样感到自己并不在家而是在途”。在茨普金心目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样一个人——“对人类的苦难极其敏感的一个人,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孜孜不倦地鸣不平的一个人,热情地捍卫地球上所有生命并为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小草深情地歌唱赞美诗的一个人”。这个人看到并亲身经历了世上的苦难,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钱都送给街头的乞丐。他患有严重的癫痫病,每当病发的时候,基督的形象便在眼前出现。他最喜欢的是那幅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死去的基督》,“看了这幅画,谁还能丢掉信仰?”茨普金用无比精妙的文字重现了这幅画:“画上的耶稣头戴荆棘之冠,若有所失地坐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瘦骨嶙峋的手毫无生气地垂在腿上,画上的人群中有这样一个人,一张小市民的脸,红红的下垂的脸颊,通红的土豆鼻,他伸出一只肥肥胖胖的长着浓密黑毛的手指指着耶稣……”耶稣是一个被人唾弃的对象,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被看作精神不正常的异类;耶稣生前没有得到犹太知识分子阶层的认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说服日渐焦灼不安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止于暴力。然而,他们的事业并没有失败。

陀思妥耶夫斯基眼见着同胞们义无反顾地走向歧途,走向古拉格群岛,禁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告他们回头,却一次次地遭到羞辱,如同《白痴》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遭遇。当人们将天使当作白痴嘲弄的时候,他们有祸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不在意别人如何对待他,他的身体贴近苦难的大地。美国作家杨腓力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社会下层隐藏的基督信仰的信心,对慈善和悲悯的呼吁,对最新的社会工程理论的不信任——这一切都令他被视为落伍的道德主义者,对现代俄罗斯的种种问题完全无能为力。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基于功利主义的道德的道路,切断于超然的可能。他们认为,为了达到美好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为了群体的解放,个人应当先出让自己的权利。那是一条撒旦设计的道路,人们前赴后继。

谁是这个时代的白痴呢?茨普金的这段描述,既是关于耶稣基督的,也是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坐在石阶上,狂风大作,周围飞着小树枝和小石子,不知是谁还
朝他伤痕累累的脸上吐唾沫,那些嘲笑的面孔一刻不停地冲他狂笑着,他却仍然一脸的冷竣和沉思,石头和雪块不停地从山上滚下来,他却起身继续执著地往上爬,向着山顶,继续前进。”他们永远在路上。即便漫步在巴登的城堡、教堂的塔尖、莱茵河的流水之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忘记他的理想,他像旧约中的先知耶利米一样为俄国即将来临的悲惨未来痛哭流涕。他跌跌撞撞地与那个看不见的“历史规律”搏斗,茨普金写道:“这就是人类的理想,也是他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深深地埋在他的心中,从来未曾改变和放弃,他有时甚至故意嘲笑自己对这个理想的固执,可是每当置身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和众人的不理解的笑声中时,他就更加坚定这个理想一定能够实现,那位不知名的画家在画里为自己指明了一条道路,自己现在就在这条道路上,只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抱着那本在流放地一直阅读的新约圣经闭上了眼睛,“像熟睡了一般,脸上带着一种特有的严肃和平静”。若干年之后,在无边的寂寞中,在没有回音的角落,茨普金坚持一个人的写作,不也是为了维系此一理想吗?这就是三百年来俄罗斯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传统啊。

《巴登夏日》中译本封面

火车站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场景。茨普金乘坐火车去寻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踪,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梦游般地行走在火车站的人流里,“他站在山顶上,就是那个之前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的山顶,仿佛站在了世界的最高点,整个星球的高山、海洋、森林、河流,还有大大小小的教堂以及人世间的忙忙碌碌、恩恩怨怨都尽收眼底”。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发出警告说:“没有上帝,一切都是被容许的。”这一警告始终不被人们倾听。二十世纪的俄罗斯,人们彼此下拜,习惯谎言,并致力于建造种种“金牛犊”——列宁的陵墓、斯大林的画像、元帅的制服、太空人的勋章……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是千百万的生命被剥夺、被屠戮。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一个世纪之后,另一位先知式的人物索尔仁尼琴写到,正是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首次理解到属灵的高于物质的,从而回到自由的本源上。阿克顿说过:“没有任何国家在缺乏宗教的状态下是自由的。宗教产生并增强人们的责任意识。如果人们不是被责任所守护,他们必定被担惊受怕所包围。他们越是担惊受怕,他们就越不自由。”但是,由于当代人匍匐在理性和科学的脚下,不再强调这一神学根据,也不从道德的角度去看自由,而是着眼于实际功利,把自由仅仅看成是一种权利,最后追寻自由的人走到了自由的反面。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以及哈维尔等少数派则坚持认为,自由是源于上帝和灵魂不死,是一种等同生命的价值。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挥手便点到了革命家所承诺的“黄金世界”的死穴上,难怪列宁那么不喜欢这个忧郁的老头。列宁可以部分地接受普希金和托尔斯泰,却对陀氏心存敌意,他敏锐地觉察到陀氏是一个彻底的“反革命”。那么,凡是景仰和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知识分子,都是革命政权潜在的敌人——伟大的巴赫金遭到放逐,乃是一种必然的结局;而“不伟大”的茨普金,只好将这本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话的作品关进了“抽屉”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登夏日》是一部具有颠覆性的作品,尽管它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苏联社会的现实——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它将人们从迷信暴力和个人崇拜中救拔出来。茨普金在作品发表之后一个星期便去世了,克格勃还来不及找他的麻烦。他在“铁屋子”中完成《巴登夏日》的经历表明:即便在最黑暗的午夜,文学仍然可以充当生命的救援者,正如《华盛顿邮报》的编辑梅丽•阿拉纳所指出的那样:“这部震撼人心的小说,强调了我们在文学中所提倡的东西,正是这些文字,把读者的仁慈之心从悲观中拯救出来,把真理从谎言中拯救出来。”

真理、永恒、爱与忠诚、罪与忏悔……在所谓的“后现代”思潮甚嚣尘上的时刻,这些主题在文学中并未过时,相反它们仍然具有不可抑止的光芒。在《巴登夏日》中,我们体验到了这些主题的震撼。小说家哈金曾经论及“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一议题,如果将其中的“中国”因素去掉,在普遍意义上而言,所谓伟大的小说乃是“一部关于人的经验的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以此标准来衡量,毫无疑问,《巴登夏日》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二零零八年一月三日、四日

昝爱宗:团中央不许“汇报”工作,国家海洋局却欣然被“拜年”

1月6日,中国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陆昊说:春节前各地团组织不许到团中央”汇报”工作,全团要集中精力,减少应酬,迎难而上,务实做好本职工作。吉林省委书记王云坤说:过节送礼送卡严肃处理。上海市政府下发通知减少官员应酬性活动。但是,国家海洋局60岁副省部级局长孙志辉却欣然接受地方”汇报”工作,元旦前夕就有江苏省级海洋系统请来一副省长和浙江省级海洋系统请来一副省长”汇报”工作,丝毫不看别的部委如何落实科学发展观,可能是他退休前接受”汇报”的最后机会吧。孙志辉即将因年龄原因退出领导岗位,国家海洋局局长一般60岁为退休年龄。孙志辉于1949年5月27日出生,到2009年5月满60岁。

陆昊怕下级”汇报”工作,说明这位低调的团中央书记有想法,就是怕下面人创造机会让他们腐败,名义上”拜年”实在是”送礼”。陆昊说,春节前的工作”汇报”,大家都清楚背后的内容。同样的道理,团的地市委也不要去团省委”汇报”工作。他说,我们一定要从没有必要的应酬和迎来送往中解放出来,集中精力抓重点工作,抽出时间认真学习,比如”你来我这儿一趟,你再接待去你那儿汇报、拜年的同志,你还有时间吗?假如中午应酬,晚上也应酬,白天再接待拜年的,节前还有时间工作吗?”陆昊要求地方、基层团委和上级团委班子可以做一些重要的交流,但不是在春节前。

2008年12月30日国家海洋局消息,国家海洋局局长孙志辉、副局长陈连增近日在京会见了来访的浙江省海洋与渔业局人员及主管海洋农渔业的浙江省副省长茅临生一行,听取了浙江省海洋与渔业局局长赵利民关于浙江海洋工作情况的汇报,国家海洋局办公室(财务司)主任(司长)李海清、海洋环境保护司司长李晓明、海洋预报减灾司司长林山青、海域和海岛管理司副司长阿东、中国海监总队政委周铮陪同;地方上的浙江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陈龙、秘书程华民,浙江省海洋与渔业局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童加朝、副主任刘苏良,计财处处长朱华潭等大批人员乘坐飞机专程陪同参加了会见,称”双方就如何在科学发展观指导下又好又快地发展浙江海洋经济及海洋工作如何为海洋经济发展做好服务保障等问题交换了意见”。

12月29日,即将退休的国家海洋局局长孙志辉、副局长王飞,还在京听取了江苏省副省长黄莉新关于江苏省海洋工作的介绍和江苏省海洋与渔业局局长唐庆宁关于江苏省海洋工作情况的汇报,会见了来访的江苏下级。双方围绕江苏省海洋经济发展、海洋综合管理等问题进行了沟通等等,国家海洋局承诺将在自身职责和有关法律、法规、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大力支持和配合,做好相应的服务保障工作,慎重对待生态敏感区域和涉及国家权益海域,推动江苏海洋经济的又好又快发展。国家海洋局海洋环境保护司司长李晓明、海洋预报减灾司司长林山青、海域勘界办主任高振生、海域和海岛管理司巡视员兼副司长吕彩霞、中国海监总队常务副总队长孙书贤;江苏省海洋与渔业局办公室主任张建军、海域处处长赵均,南通市委副书记黄利金、海洋与渔业局局长葛海祥,启东市委书记孙建华、副市长顾云峰等陪同参加会见。

如此”汇报”和”陪同”,能少了”背后的内容”吗?按照陆昊的意思看——春节前的工作”汇报”,大家都清楚背后的内容。而省里的部门,还等着市级、县级的部门”汇报”工作,这恐怕就不是”潜规则”,而是”显规则”了,前”腐”后继的道理”地球人都知道。”

有关刘晓波及律师消息引媒体关注

中国著名异议作家刘晓波
中国著名异议作家刘晓波

美国一家中文网站发表的一篇有关中国异议作家刘晓波将会在近日受到重判,以及著名北京律师莫少平是刘晓波同案犯的消息引起媒体关注。记者向莫少平律师以及中国独立笔会副会长江棋生了解了相关情况。
 
设在美国的一个著名中文网站刊登的一条消息引起海外舆论的关注。消息说,中国高层定了刘晓波危害国家安全罪并且会重判。另外,北京著名律师莫少平先生被说成是刘晓波的同案犯,不得担任刘晓波的辩护律师。

*知情人:消息不准确*

中国独立笔会副会长江棋生介绍了相关情况。他说,刘晓波将会被重判的消息不准确。有关莫少平律师是刘晓波同案犯的说法,是外地国家安全部门在传讯在零八宪章上签字的其他人士的时候随口说的。

江棋生说:“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12月8号晚上抓刘晓波的时候,是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而这个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罪下面的一个罪种。最新在网上出现的这种说法,非但不新鲜,而且比原来更加不准确了,因为危害国家安全罪下面有好多罪名。这种说法第一,有误导之嫌。第二, 说莫少平律师是同案犯,不能当辩护律师,乃是个别外地零八宪章签署人,在警方问他的时候说起的。当时国保警察说,莫少平也(在零八宪章上)签了字了。他是同案犯,不能当辩护人了。也就是随口一说。所以说这条新闻实在说并不准确。”

北京著名律师莫少平也是零八宪章的签署人之一。他说,刘晓波的案子目前还没有进入到需要出庭为刘晓波辩护的程序。他也没有接到不准他为刘晓波辩护的通知:“现在还没有说被禁止。还没有进入那个程序。刘晓波被监视居住是有,但是还没有往下面走。”

*刘晓波被拘捕引发国际关切*

刘晓波是去年12月8号夜被当局带走的。中国当局拘押刘晓波在国际社会上引起反响。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麦科马克12月10日发表声明说,“中国公民因准备纪念世界人权日和世界人权宣言发表60周年而被拘捕、审问和骚扰的各种消息,使美国感到深度不安”。

麦科马克在声明中说,“我们格外担忧目前被当局羁押的著名异议作家刘晓波的安全”。 声明还说,“我们呼吁中国政府释放刘晓波,并且停止骚扰那些以和平方式表达渴望得到国际公认的基本自由的中国公民”。

目前美国和中国正在进行庆祝两国建交30周年的各种活动。中国外长杨洁篪最近也表达了要和美国奥巴马新政府在发展美中关系上“开好头,走好路”的愿望。

一些观察人士分析说,在目前美中两国关系发展到有史以来最平稳的一个阶段的时候,中国政府不会用重判刘晓波来开这个头。一些观察家也注意到,中国当局最近对刘晓波实行的是监视居住,是中国刑事诉讼法规定的4种强制措施,拘留、逮捕,监视居住,取保候审中比较轻的。

香港《苹果日报》今天发表一篇评论对刘晓波所代表的中国民间维权力量表示赞赏。文章说,刘晓波先生从来不附和章家敦的“中国即将崩溃论”、西方右派的“中国威胁论”、御用文人的“盛世论”,也不提倡暴力革命推翻中共,而是主张“未来的自由中国在民间”。他寄希望于民间的人权意识、维权能量和参与热情,并寄希望于当权者通过政治改革来遏制恶性的跛足改革。

《苹果日报》认为,像刘晓波发表的这么温和的警世言论,怎么谈得上是企图煽动颠覆政权?《苹果日报》援引中国大陆牛博网上的一首打油诗预测以刘晓波为代表的中国民间维权力量越挫越勇:“各路访民会中央,带棍武警安八方,中产街头忙散步,志士奔走传宪章”。

关键词:刘晓波,莫少平,中国,民间民主意识,零八宪章,煽动颠覆政权罪

中华民国的政学往事

《民国背影——政学两界人和事》,是笔者继《历史背后——政学两界的人和事》之后的又一部学术性传记文集,其内容涉及20世纪中国的数十位著名人物及历史事件,其中包括袁世凯、孙中山、宋庆龄、黄兴、宋教仁、徐世昌、蔡元培、胡适、蒋梦麟、鲁迅、周作人、章士钊、高一涵、钱玄同、刘半农、陈翰笙、高仁山、易培基、易白沙、洪述祖、应夔丞、马叙伦、汤尔和、沈尹默、陈德征、陈彬和等等。

一百年前的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一日即1908年8月27日,清政府颁布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宪法性文件《钦定宪法大纲》,23条中竟有14条是关于“君上大权”的,清政府对君主权力的恋栈、索求以及唯恐丧失权力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日本明治宪法。尽管如此,《钦定宪法大纲》依然遵循世界通例,破天荒第一次赋予中国民众以言论、著作、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以及依法诉讼和财产住宅不受侵扰的权利。作为君主立宪的第一步,其中还规定了君主与议院的关系,赋予议院“议决法律”和讨论君主发交议案的有限权力,从而开启了现代中国的宪政大门,同时也揭开了中国政学两界的崭新篇章。

辛亥革命胜利后,中华民国于1912年3月11日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在第一条和第二条里明确规定了国家性质:“中华民国由中华人民组织之”;“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第五条宣告“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第六条提出了人民的12项权利和两项义务。在其它条款中还初步勾画出了参议院、临时大总统与司法机关彼此分立、相互制约的雏形。这些宪法条文,包括了现代社会对宪政民主的基本要求,体现了一代仁人志士的政治理想。但是,中国毕竟是专制传统非常悠久深厚的国度,宪政民主的发展刚一启动就遭到扼杀。

1913年3月20日晚上,前农林部总长、湖南籍议员、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钝初,也写作遁初、遯初),准备在上海至南京的沪宁火车站乘车北上时遭遇枪击,于3月22日凌晨在靶子路沪宁铁路医院去世。血案发生后,国民党方面紧急展开缉凶活动,并且调动所有报刊资源无限放大和极端升级,从而把并不十分复杂的凶杀案件推演成为号称“二次革命”的国内战争。随着“二次革命”的失败,先是作为第一大党的国民党惨遭解散,接下来又是国会解散以及袁世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称帝闹剧。

到了1931年5月12日,由国民党一手包办的“国民会议”通过《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首次把意识形态引进宪法:“国民政府本革命之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以建设中华民国。……三民主义为中华民国教育之根本原则。”从而把中华民族引入宪政歧路。1934年和1936年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的总纲第一条,都是“中华民国为三民主义共和国。”1946年的《中华民国宪法》总纲第一条则是“中华民国基于三民主义,为民有、民治、民享之共和国。”

限于政学两界来说,宪政民主的制度设计与道德培养一直是民国时代的一个核心命题,这其中以胡适、蒋梦麟等人的相关思索及路径选择最具代表性。

1923年11月17日,胡适为他的好朋友、留美政治学博士张慰慈即将出版的《政治概论》写作序言,其中有这么一段话:“民治制度的最先进的国家也不是生来就有良好公民的;英国今日的民治也是制度慢慢地训练出来的。至于那些采用现成民治制度的国家,他们若等到‘人民程度够得上’的时候才采用民治制度,那么,他们就永永没有民治的希望了。民治制度所以有被他国采用的可能,全靠制度有教育的功用。……民治的制度是一种最普遍的教育制度。……凡经过长期民治制度训练的国家,公民的知识和道德总比别国要高的多。”

1920年5月4日即“五四”运动的一周年纪念日,鲁迅在致浙江同乡宋崇义的信中写道:“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近来所谓新思潮者,在外国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国,便大吓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发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要之,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而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将来除无可收拾外,殆无他道也。”

持之以恒地改造国民劣根性的鲁迅,尽管在文坛争战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私底下却一再重复这样的泄气话语:“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二心集〉序言》)

与胡适最为息息相通的留美同学蒋梦麟,在《西潮》中采用雄辩的事实讨论了良好制度与良好道德,也就是制度设计与道德培养之间的既相辅相成又各有侧重:西方人为获取更多特权而替代清政府建立了现代关税制度,一开始就摆脱了传统陋规制度的恶劣影响。海关雇员经过良好的训练,薪俸也相当优厚,退休之后还有充裕的养老金,徇情偏私的情形很少发生。中国为了保证偿付外债而把关税收入的控制权交付给西方人,原本是国家的奇耻大辱,而且严重威胁到主权完整;但是,因此建立的关税制度却是一个意外收获。邮政也是根据西方制度建立的,抗战期间,日军占领区与中国大后方之间,邮递一直畅通无阻,邮差们常常穿越火线把邮件送达收件人手里。

与蒋梦麟的观点相印证,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华裔教授徐中约,在其史学著作《中国近代史》中介绍说:1854年,为了帮助清政府从所有外商那里征收海关关税,英、法、美三国领事主动建议在上海成立外国税务司。同年7月12日,经中国方面同意,英国的威妥玛、美国的贾流意和法国的史亚实,正式就任上海海关税务司。到了1863年,总理衙门任命英国人赫德任上海总税务司。在1864年6月21日的一份通告中,赫德告诫外籍雇员说:“应时刻铭记,税务司署乃中国之海关而非外国之海关所有,故而,本署各员之天职应向着中国之官民行事,以杜绝任何冒犯与恶意之缘由。……领取中国政府之俸禄因而身为该政府属员之人,处事理应不犯其禁讳,亦不惹其嫉猜厌恨。故本司署外籍雇员与中国官员交往时应切记,尔等乃彼等之同僚,而与中国平民人等交往时亦应切记,尔等颇有义务及责任姑作彼等之同胞:怀此念者可趋于待官吏以礼貌,待百姓以友善矣。”

赫德主持清政府的海关总税司长达48年,任内的中国海关得以完善和发展,成为清政府最为高效廉洁的部门之一。作为对比,蒋梦麟痛心疾首地反省了中国传统的陋规制度:“所谓陋规制度究竟是怎么一种办法呢?中国当时分为二十二行省,大约包括两千个县。县的行政首长是知县,他不但掌管一县的财政,同时还是一县的司法官,他的薪水每月不过数两银子,简直微不足道。因此他的一切费用都只能在陋规金上开支。”蒋梦麟认为,要彻底改良中国官场的陋规制度,必须优先引进欧美社会的现代制度:“没有健全的品德,这些制度固然无法实行,但是单凭外国人
的道德难道就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吗?单凭少数高居要津的外国专家就能够制止千千万万中国职员的不法行为吗?海关、盐务、邮政之所以成功,还是靠良好制度下的基层中国职员的通力合作。这就是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

胡适在前述《〈政治概论〉序》中,早已有过类似论述:“固然‘徒法不能以自行’,然而好的、完密的法制实在是好人澄清恶政治的重要武器。固然奸人弄法,也可以在法律的范围之内运用玄虚;然而好制度加上好人的监督与执行,终久可以使奸人无所施其伎俩。”

换言之,只有刚性的制度程序建设与柔性的道德文化建设的既相辅相成又各有侧重,才是人类社会的共同出路,拥有古老文明的中国社会概莫能外。相比之下,制度设计比道德培养更加具有可操作性,或者说以法制治国比以道德治国更加切实可行和行之有效。

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和对立,1949年以来,对于民国时期政学两界人和事的相关记忆已经日益模糊。作为一名人文学者和传记作家,笔者能够做到的只是对于自己所熟悉的民国背影,进行一些局部的甚至于片面的清理还原。说得好听一些是一叶知秋,说得难听一些就是瞎子摸象。尽管如此,笔者依然坚信,一个写作者只有上升到苏东坡《题西林壁》中所描绘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文境界去理解历史,才能够真正接近多角度、多层面的历史真实。

本书写作过程中,得到了聂圣哲先生及四川大学苏州研究院和德源文化研究所的学术支持,特此致谢。浙江人民出版社在市场低迷的大环境中出版这样一部学术性的传记文集,也是笔者深感敬佩的。

2008年6月18日于北京家中。

(本书即将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上市,特此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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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之间:关于社会转型路径的思考

吴敬琏

今年年初,我应邀在一个博士生讲座上演讲。当我讲到顾准“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的追问,即沿着1789~1870~1917的道路进行革命的国家,为何会在胜利后从理想主义转化为专制主义时,推荐了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作为研究“九三年”雅各宾专政的参考。不久,一位主持讲座的朋友郑重向我推荐林达的另一本书《西班牙旅行笔记》。我急忙找来这本书,一上手,就完全被它所讲述的西班牙几个世纪寻求民富国强之路的历史所吸引住了,不能不一口气读完。的确如我的朋友所言,这本书精辟而生动的阐述,将纷繁的人类历史变迁娓娓道来,展现出人类进步是各种社会力量抗争之后,达到一个暂时的平稳,再走向下一个冲突。从19世纪末期开始,西班牙经历了近百年的坎坷曲折。剧烈的社会冲突、民族分裂、内战、专政和杀戮,只是“在一次一次冲突之后,汲取了惨痛的教训,才告别了血腥,告别了专制,走到今天。”

林达讲述的西班牙故事对中国有意义吗?我的回答是肯定无疑。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好像一直在反复提出“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的问题。公元前209年各路草莽英雄怀着对秦王朝残暴统治强烈的义愤揭竿而起,推翻了暴秦的统治,然而这种革命并没有带来它曾经允诺的公平世界,而是“彼可取而代也”,“打倒了皇帝做皇帝”, 起义——新王朝——新的暴政——再起义,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到了近代,“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带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更确切地说,给我们带来了顾准所说的“1789~1870~1917这股潮流”。当时我们许多人认为,问题已经得到彻底的解决,历史的“周期律”将不再重复。但是事与愿违,中国革命取得胜利18年后的1967年,当顾准目睹“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重新提出了“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样”的问题。

对于1789~1870~1917这条激进的革命道路为什么没能带来人民的福利和社会的进步,相反还转化成了雅各宾式的或斯大林式的专制主义,顾准的回答是:这一潮流的领导者设定了建立地上天国的终极目标,自认为是“人民”或“公意”的化身,因而具有充分的合法性使用一切手段,包括专制独裁、恐怖杀戮等来实现这一目标。继顾准之后,還有不少学人从哲学、经济学、政治学乃至历史文化背景等方面对这一问题作了全方位的探索和破解。

《西班牙旅行笔记》提供了新的佐证。它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是:不论是“左”的极端主义还是“右”的极端主义,都会给社会带来灾难。林达用西班牙近代史证明,在大的社会变革中,理想的模式是政治观点分歧双方温和派的结合。如果不是这样,只要—方出现极端派,另一方也必定分裂出他自己的极端派,如果两边的温和派不能掌控局面而逐渐被边缘化,社会就会被撕裂而趋向极端,而在两个极端之间的震荡,“不走到絕路不会回头”。这就是西班牙从18世纪初走出黑暗的中世纪以来多次上演过的悲剧。就拿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的这次轮回来说,正像《西班牙旅行笔记》的作者告诉我们的,在1931年建立第二共和国的初期,虽然西班牙存在左右两派,但是两翼的温和派之间存在着对于民主、自由、人权等最底线的基本共识。它们之间的分歧,无非是一个主张君主立宪的民主制,另一个主张共和形式的民主制。在民主和法治的轨道上,,即使这种分歧不能通过和平协商来加以消除,也可以由选民用选票来决定,谁应当上台,谁应当下台。可是,当社会矛盾被激化,左右两边的极端派拉走了几乎所有的民众,国家分裂成了完全没有基本底线认同的两半,加上国际上德意和苏联两大集团的支持和挑动,分歧只能用全面内战的武力解决,最终以极右派将军佛朗哥的白色恐怖和40年独裁统治作为结束。

如果左边的极端派取得胜利那又如何呢?恐怕也不可能有好的结果。就像顾准所指出的,不论个人品质多么崇高,当1789~1917传统的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内心为善而实际上做了恶行”。西班牙左派还在政权存亡未卜的内战时期,就在莫斯科的操纵下展开了极其凶残的内斗。林达为我们讲述了曾经是英国著名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作为国际纵队的一员参加西班牙内战的故事。满怀革命激情的奥威尔在国际纵队的列宁营中亲身目睹和经历的,是左翼阵营内部以“保卫人民主权”和“肃清内奸”为名进行的残酷斗争乃至人身消灭。他由此痛切地认识到极权统治以公众意志的名义恣意侵犯个人自由的极端危险性。这—经历,使他创作出对专制主义进行了深刻揭露和无情鞭鞑的世界名著《动物庄园》和《1984》。

如果说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是一场旷世悲剧,1975年佛朗哥去世、卡洛斯国王加冕后,西班牙迅速“回归欧洲”和走向民族复兴则堪称现代奇迹。奇迹之所以能够发生,首先要归因于有关各方,包括出身于佛朗哥集团的新首相苏亚雷斯,共产党的领袖、当年在内战中负责马德里秘密保安工作的卡利约和社会党的领导人冈萨雷斯,他们从过去的历史经验中汲取了教训,共同参与了民族和解、民主转型和西班牙复兴的进程。西班牙共产党的老领导人伊巴露丽和新领导人卡利约早在佛朗哥死前多年就开始反思,并在斯大林去世后率先提出了“民族和解”的口号。1974年接任社会党领袖的冈萨雷断大幅度地修正了传统社会党的纲领,放弃了完全摧毁旧体制的革命纲领。而从佛朗哥的青年运动领袖出身的政府总理苏亚雷斯,也早已认识到西班牙进行民主转型的必要。再加上开明的年轻国王卡洛斯一世以高超的政治技巧从中斡旋,占了主导地位的右派温和派和左派温和派都能够采取理性态度进行协商和博弈,为共同的利益达成妥协,使西班牙得以渡过重重风波,在佛朗哥死后短短几年,就实现了民主转型,踏上复兴的道路。

其实中国人在最近一个半世纪谋求国家富强的途程中,也有过和西班牙人相似的某些经历。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中国政界、学界、企业界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在建设富裕、民主、文明国家这一基本共识的基础之上,开始了市场取向的改革。改革推动了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经过20多年的努力,中国经济得到了相当大的发展,贫困人口大幅度减少,人民生活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在国际上,中国已经成为推动世界经济发展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但是,中国离建成富裕、民主、文明国家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特别是近年来由于一些重要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改革迟滞,一些社会矛盾变得尖锐起来。人们由于社会背景和价值观上的差异,往往对于这些矛盾的由来作出了不同的解读和提出了不同的解救之策。在这种社会矛盾突显、不同政治诉求之间争辩趋于激化的时刻,如何防止各种极端派的思潮撕裂社会,造成两端对立,避免“不走到绝路绝不回头”的历史陷阱,就成为关系民族命运的大问题,防止这种悲剧的关键在于具有不同政治倾向的人们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讨论中国面临的种种问题。在讨论中,人们可以不同意对方的观点,但是应该支持他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要不是谩骂、不是无中生有,一切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立论都应该受到欢迎。我现在感到特别担忧的是,如果匡救时弊的措施只是停留在宣言和承诺上,而实际的改进鲜有成效,各种极端的力量就会趁势而起,动员目前显得愈来愈不耐烦的民众,导致社会的动乱。

有些人认为,在暴君与暴民之间二者择一、一治一乱,是中国历史的宿命,只能听之任之而无法逃避。我认为这个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中国历史上的轮回,是旧的社会结构的产物,而不是不可改变的。近代经济社会结构的变化,使中间力量主导社会发展趋向成为可能。

旧中国社会和欧洲中世纪相同,是一个两头大、中间小的哑铃型社会:它的一头是大量的贫苦农民,另一头是少数权贵,中间阶层或称中产阶级力量即市民的力量十分薄弱。在这样的社会里,矛盾容易激化,政治诉求也容易趋向极端,在传统中国的专制制度下,暴君的残暴统治激起农民暴动推翻旧皇朝,农民当政后又或迟或早变成新的暴君,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了“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也”的周期更替。在欧洲中世纪后期,市民阶级和知识阶层开始壮大。在新的社会力量的孕育下,首先发生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这些促进社会进步的思想解放运动:接着发生了建立全新的政治经济制度的革命变革。到了现代经济发展阶段,技术专业人员和经营专业人员的作用变得不可或缺,而且人数也越来越多。新中等阶层成为追求自由、平等和社会和谐的中坚力量。目前中国也进入了这个过程。主要由专业人员组成的新中等阶层,包括各类科研人员和学校教师、工程技术人员和技工、中高层经理人员和一般公司职员、医护人员以及政府等公共机构的职员的队伍正在迅速壮大。这批人是工薪阶层中更多地具有现代文化技术知识的部分。他们追求的是经济生活和政治环境的改善和稳定,与社会弱势集团有着共同一致的根本利益,是建设富裕、民主、文明、和谐的中国所可以依靠、也必须依靠的力量。

 

防止寡头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反馈震荡

秦 晖(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

西班牙民主化的坎坷过程主要给人的感觉是“极左”和“极右”都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导致灾难。一个正常的民主化道路,应该是社会民主主义(美国有时叫自由主义)和自由主义(美国有时叫保守主义)互补,就是温和的左派和温和的右派的一种互补,或者说是民主左派和民主右派的互补。

西班牙的事情的确比较复杂。从时代来看,西班牙内战前后的这段时期,也就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实际上是全世界范围内民主自由制度受到最严峻挑战的时期。那个时候不管东方西方,在凡尔赛体系下形成的大批民主国家都发生逆转,变成不是左派专政就是右派专政。甚至原来在中世纪就有民主传统的国家,像波兰,像德国的一些小邦,在中世纪就有所谓的自由选王制,所谓的城市共和、贵族民主制度,但在那个时期也发生了专制化倾向。那个时期保留下来的民主国家很少,除了美国、英国、法国和北欧的一些地方,其他的都垮台了。有的是左派专政,像布尔什维克;有的是右派专政,像希特勒。

而且左右派专政在今天看来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20世纪初,俄国当时的总理大臣维特伯爵就讲过,黑色百人团,所谓的黑帮,俄国的极右翼,和红色百人团,所谓的红帮,极左翼,其实是差不多的,,做的事情都一样。在当时的维特看来,区别只是他们所处的阶段不同。按照维特的说法,极右派是已经堕落的专制主义者,而极左派是处于浪漫期的专制主义,浪漫专制主义到一定时期都会堕落的。而且今天看起来,东南亚也是这样的。原来缅共、红色高棉那些人,当年为理想主义不择手段,搞得很恐怖。现在一旦没了理想,唯利是图同样不择手段。最黑的弄钱方式,比如贩毒、赌场、绑票。原来缅共、红色高棉控制区,现在尽搞一些比资本主义还要黑的东西。

从西班牙的具体情况来讲,它在1930年代的悲剧有一些偶然因素。第二共和时期特殊背景下的社会矛盾特别尖锐,既得利益阶层和社会下层的冲突特别严竣,加上当时国际背景不利于自由民主,极左的和极右的极权国家都分别在拉这西班牙的左右两翼。但是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来看,造成这种现象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寡头主义和民粹主义之间的互相反馈放大机制。其实也不光是西班牙有这种情形,拉美也是这样一种情况。寡头主义统治的时候用专制手段来掠夺大众,使正常的市场经济、正常的利益博弈不能够形成,等到老百姓一旦有清算他们的机会,就又做得特别极端。要避免这个过程,我觉得要提倡一种非寡头主义的右派,也提倡一种非民粹主义的左派。

民粹主义不等于平民诉求

在这个问题上要弄清的一点是,在转型时期民粹主义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但是讨论民粹主义应该把它和几个事情划分开来。第一,民粹主义不等于平民立场,更不等于合理的平民利益诉求。平民阶层总是要有他的利益诉求的,而且这个利益诉求无论在什么时代它都有很大一块可以和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完全兼容。民粹主义不等于平民立场的理由就在于,民粹主义者与其说是“平民主义”者,不如说是“整体主义”者。他们仇恨的其实是个性、个体、个人权利。实际上,他们不仅仇恨富人的个人权利,也仇恨穷人的个人权利。民粹主义者往往认为,他们崇拜的穷人或“人民”是一个整体,构成这个整体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草芥,都是可以为这个整体利益牺牲掉的。西班牙战争时期左派的内斗也是以这个为理由的,为了“革命”的利益,包括工人、农民在内,只要不符合他们当时认为正确路线的人都是要倒霉的,而且他们屠杀自己人一点也不比对手温和。所以我觉得民粹主义最突出的特征并不是我们一般讲的仇恨精英而坚持大众立场。其实他是坚持一种整体化的立场,仇视一切个人化的立场,既仇视富人个体,也仇视穷人个体。比如俄国的民粹主义就有这个特征,它是非常崇拜农民的,但是它崇拜的农民特指农村公社,民粹派认为那些主张单干的农民是“最危险的敌人”,民粹派主张压制他们是一点也不手软。他们提倡“整体”,而“整体”又是由他们来代表的。所以民粹主义不能把它和平民利益划等号。在改革时期,尤其是在寡头主导的改革过程中,坚持平民利益的诉求是很重要的,包括自治的工会农会运动等等,只要这些运动能遵守“群己权界”,就是一种正面的制衡。

第二,我们也要把民粹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分开来。欧洲民主左派一般都会提出福利国家的诉求,或者是社会民主主义的诉求。这种诉求在历史上和民粹主义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往往是对立的。在很多国家,其中也包括在西班牙,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民粹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之间的论战。我觉得实际上社会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在很多方面都类似的,都是主张自由和民主是有边界的,也就是严复讲的“群己权界”的概念。

己域,就是在私人领域,—定要坚持自由原则,属于个人的权利就是应该自由的。既不能被专制者个人所侵犯,也不能为所谓的多数或整体所侵犯。群域,就是公共领域,就应该是民主的,用符合多数意志的办法来解决。但是这两者是不能颠倒的。我觉得民粹主义也好,寡头主义也好,一个共同点就是“群域无民主、己域无自由”。一方面以公权力为理由任意侵犯个人领域(民粹主义尤然),另一方面公共领域又被个人或少数利益集团所把持(尤然)。公共领域没有公共性,而个人领域也缺少对私权利的尊重。但是从历史上看,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还有一些模糊地带,这个模糊地带是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划清楚的。为了避免公私不分、群己不分,这个界限是一定要划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模糊地带的界限不能一劳永逸地划清楚,所以往往是过了一些时间后又会有一个调整。所谓左派和右派在宪政民主制度下的一种正常的博弈,实际上是对“群己权界”中模糊部分的一种调整。简单来说,比如说帮助弱者或社会保障,我们也不能说右派就不关心弱者,但是右派一般认为帮助弱者应该属于个人领域,应该用自由或自愿的原则来处理,比如NGO、慈善。左派就认为应该是公共领域,应该用民主国家多数决策,切出一块资源,用公共福利的办法来解决。到底比重应该多大,并没有绝对的答案。在—定的时期,通过宪政民主机制,比如说左派上台就会把经济上的“群域”扩大一点(伦里上则相反,西方左派通常主张在这方面扩大“己域”,例如同性恋自由等),右派上台就会把经济“群域″缩小一些(伦理上也相反)。但是这种缩小和扩大都有它的相对性。基本领域的群己之分,宪政条件下的左右派是有共识的。人们对模糊领域的“群己权界”发表意见的权利也毫无疑问属于个人领域,不管左派上台还是右派上台,这一块都应该是自由。通过宪政民主程序左派上台实行了高税率,你不能抗税,但是你对高税率提出批评、乃至主张减税的言论自由是完全有的。到了下一轮大家也许接受这个意见,就可能调回来。“权界”虽然会不断地游移,但是“群己”是一定要分清楚的,否则就会发生公权力越界,或者公共领域被个人专断的情况。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两者不能颠倒。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下,公共领域可以扩大,但前提是公共领域的公共性必须得到保障。你可以搞高税收、高福利,但只能在宪政民主体制下,通过“无代表,不纳税”、“无代表,不开支”的方式来操作。否则,,如果某些专制者以公共福利为理由横征暴敛,结果是“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二次分配并不真正具有公共性,这样就搞成“负福利”了。

不能夸大“民主与自由的矛盾”

从西班牙这个例子,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点,就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这个时期,欧洲绝大多数国家都出现了民主崩溃的过程。从南欧地中海国家,巴尔干国家、中欧(捷克除外)国家,一直到波罗地海国家,比如我刚才说的波兰。不管是天主教国家、东正教国家,还是新教国家,也不管是左派势力大的国家,还是右派势力大的国家,都出现了这样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大背景,我就不详细讲了。但是有一点,很多人认为这种宪政制度在当时的毁灭是“民主推翻了自由”,我觉得这种现象不是没有,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魏玛共和国通过民主选举把希特勒选上台,这个民选的独裁者就把宪政废除了。但是从当时欧洲绝大部分地区来讲,大概只有德国是这样,其他国家宪政制度的崩溃都是通过政变、内战等不民主的手段来实现的。也就是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摧毁自由的过程都是通过专制的方式,不民主的方式,而不是民主方式。民主扩张没有边界的确会对自由构成侵犯,但是我觉得历史上更常见的,乃至在欧洲的这个时期更常见的,恐怕还是这种非民主的寡头方式对自由的冲击更厉害。除了德国选举出一个独裁者,,他上台后取消了宪政,其他国家都不是。俄罗斯1917年也是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一帮民粹派分子,民粹派分子组成的议会(所谓立宪会议)如果维持下去会不会也像希特勒那样行事,这很难说。问题是最后布尔什维克出动军队,用武力把民粹派分子组成的议会驱散了。也就是说即使在俄罗斯,也不是民粹主义分子当选的议会通过民主的方式取消自由、颠覆了宪政的,它还是那些“极左寡头”用赤裸裸的军事暴力,把民选的结果推翻,用这样的方式来实现“专政”的。应该讲,在整个这一时期的欧洲,尽管很少有成功的宪政国家能够很好地把握好自由和民主的边界,实际上也就是“群域”和“己域”的边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边界,因此造成了许多坎坷。但是这两者的矛盾恐怕也不宜过分夸张,好像有些人说对自由最大的危险就是来自过分的民主,或者有些左派把这话反过来讲(自由太多破坏了民主)。从这段历史来看,并不是这样的。这些国家多数还是或左或右的寡头(他们往往煽动民粹,但并不遵循民主程序)以暴力同时破坏了民主与自由。

另外,西班牙的历史也的确揭示了从传统到现代过渡时期的一些普适性特征。西班牙是个天主教国家,俄罗斯是个东正教国家,而中国和其他很多地方根本是基督教文明以外的国家。但是在社会转型时期,这种寡头主义和民粹主义反复震荡的过程是很多国家都出现过的。包括我们现在很多人讲的“拉美病”,实际上也是指这种现象。“拉美病”显然不是前段时间很多人说的“新自由主义”能够解释的。许多拉美国家在历史发展的很长一段时期具有强烈的民粹主义特征,包括阿根廷的庇隆主义,秘鲁的贝拉斯科主义等等,当然也包括最近委内瑞拉的事件。其实过去拉美的军政府通常也就是这两种类型的,要么是民粹主义的军政府,要么是寡头主义的军政府。

这些事件对中国的借鉴之一,就是要防止在转型时期陷入一种民粹主义和寡头主义反复震荡、互为因果的怪圈。转型时期要掌握好在民主和法治基础上的“左”“右”互补,防止“左”或“右”极端势力的出现。这点在转轨国家比原来就是搞私有制的国家要更突出。因为转轨国家什么资源都是控制在国家手里的,一搞起寡头主义来,少数人掠夺公共资源,,社会不公往往会搞得很极端。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有“什么东西都是公有的”这一背景,民粹主义膨胀起来的确会把一切个人领域都冲垮,也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理性资源与道义资源

另外,在转型时期,道德资源对理性转型的意义也是非常大的。因为在转型时期,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在互相妥协的过程中,的确都需要理性。更确切地说是需要一种由道义呼唤出来的理性。不光是“浪漫的”西班牙人,德国人被认为是理性的民族,但在纳粹时期也变得那么疯狂。人性中是有疯狂一面的。呼唤理性是宪政民主转型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可是在历史上我们往往看到:理性不是靠“聪明”就能呼唤出来的,在哗众取宠的氛围中,往往是最极端的人最有号召力,我们也都领教过这种现象。在这种情况下要避免疯狂,很难说有什么万应良方,,甚至也不能仅仅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来解决。因为历史经验再怎么总结,就像昆德拉所说的,“历史是不可能重复的,只有一次,等于没有”。从历史上看,在一个动荡时代真正理智的声音要能够为公众接受,它背后都必须有很深的道义资源。如果缺乏这种道义资源,那么往往越是激进的声音就越有市场。像南非转型时期,当时出现那么多的流血事件,那么多的冲突,像曼德拉这样的人能够出来,把黑人这边的激进情绪(如当时“泛非主义大会”、“阿扎尼亚解放军”鼓吹的)遏制住。一个前提是他原来为黑人解放坐了26年的牢,谁也不能说他是胆小鬼。如果没有这种经历提供的资源,他再聪明,人家能听你的吗?

在西班牙民主转型时期,“左”“右″两派也都有这样的人。执政的佛朗哥这一派,像苏亚雷兹这样的人,根本就是和戈尔巴乔夫差不多的一种角色。他推动了民主过程,实际上他明知这一进程最后会导致他下台,这是要有一种道德来支撑的。而且他在佛朗哥体制内也是个埋头苦干的角色,在个人道德、操守上无可指责,保守派也无话可说。左派方面像卡里略、伊巴露丽这样的人,他们也是呼吁和平,呼吁理性妥协。他们是从内战中出来的,像卡里略是内战结束时最后一个从马德里撤出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他要煽动暴力,那非常危险,但是他要呼吁理性,他也最有这个道义力量。如果“左”“右”两边都有这样的资源的话,转型过程就会比较顺利。

但是这就意味着,历史不能从任何必然性中寻求解答。因为能不能出现这样的人、能不能积累这样的资源,对于任何一个民族来讲都不是确定的。但是我们可以讲的是,如果在全面的转型之前,这个社会能够比较松动,老百姓的自由记忆、民间记忆,或多元化的文化资源的形成,这一点如果能够做得好的话,那么以前的道德资源就有更多的可能得到比较好的运用。像曼德拉那样的人,他坐了那么多年的牢,在前苏联也有坐了那么多年牢的人,可是体制就可以把有关于他的信息抹得一干二净,大家都不知道有这种人。当然到了关键时期,这种道德资源也就不可能发挥什么作用。像我们国家以前也有不少这种人,但在1989年的时候,学生是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既然原来没有这种积累,当时表现得最“勇敢”就最有号召力,最后的结果就是搞得不可收拾。如果有原来长期受难的那种人,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那个时候他出来呼吁理性、呼吁妥协是最有号召力的。但是如果体制把这种信息、这种资源全部都摧毁了,那到了一旦要发生变化的时候,这个变化往往就难以控制。

从专制到民主是一场伟大的转型

姚 洋 (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

林达夫妇的旅行笔记总是引人入胜。他们以风景为线索,带出历史上的人和事,抒发他们对历史的见解。《西班牙旅行笔记》承袭了这一风格。读了这本书,即使是一个过去对西班牙历史一无所知的人,也会清理出西班牙历史的一个梗概,并产生循着林达夫妇足迹亲访西班牙的冲动。

林达夫妇最想写的,是西班牙内战和其后西班牙的民主转型。和一般作者不同,他们没有站在共和派的角度来评论西班牙内战,而是试图站在一个更超脱的高度对共和派和佛朗哥派的极端主义提出批评。正如他们在《带一本书去巴黎》里强烈批评雅各宾派一样,林达夫妇没有因为共和派代表了民主的一方而放弃对他们的极端做法的批评。从事后的角度来看,林达夫妇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对我们今天警惕左、右两派的极端主义也是有帮助的;但是,林达夫妇似乎没有看到革命的不可避免性,似乎认为没有血腥的革命,西班牙也能够完成从封建到民主的转型。他们对血腥革命的厌恶,在《带一本书去巴黎》中已经有了充分的体现。根据他们对历史的解读,路易十六本来是要改革的,法国大革命因此是可以避免的。然而,事实是,那些经历了自然发展过程的大国(“自然发展”用在这里排除了像美国这样的新大陆移民国家),多数都经历过血腥的革命,英国、法国、俄国和中国莫不如此。这些国家都成功完成了由封建到共和的伟大转型,而那些没有经历革命的国家——如印度——至今还背负着封建旧制度的拖累。一些人极力推崇英国的光荣革命,把它想象成和平革命的典范。他们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在光荣革命前的半个世纪里,英国经历了多次血腥的革命和反革命,先是国王和王后被推上断头台,后是克伦威尔的独裁,再后是王室的复辟,克伦威尔被拖出坟墓鞭尸,其惨烈程度,井不亚于其它任何革命。如果流血的革命可以避免,则我们就不会看到后来流血的法国革命、俄国革命、西班牙内战和中国革命了,因为人们早该从英国革命那里学到和平革命的方法。流血革命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为旧势力总是存在,总要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如果没有以佛朗哥为代表的右翼的反叛,西班牙的内战就可以避免,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就可以延续下来,西班牙的民主也就会提早半个世纪到来。事实上,在评价大国革命这件事上,没有中立立场可言,因为这关乎人类历史的方向。

我们必须认识到,人类在过去三、四百年完成的、以及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伟大的转型,它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经济生活到政治治理,无所不包。在此之前,人类对自然界的掌握以及对自身的控制都处于一个极低的状态。人类的历史是摆脱自然的历史。这里的“自然”包括人类自身的自然属性,其核心是,在缺乏合适的治理机制的前提下,人类社会总是趋于无序。这和人是唯一具备理性的动物这一事实有关。其他动物只有本能,而人会计算,会趋利避害。因此人与人之间总是要发生这样或那祥的冲突。在文艺复兴之前,除了个别地方在个别时间(如古希腊的城邦时期)之外。人类解决无序的方法是独裁统治。就如动物界一样。人比动物聪明。在多数地方还为这种统治赋予神性。以昭示其不可侵犯性。我们今天认为独裁是一种恶。但以人类在蒙昧时代所具备的智性,它却成为主导人类几千年的统治方式。尽管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少数哲人已经认识到了它的缺点。独裁统治得以维持的一个条件是当时的生产技术还无需一个更宽容的制度来支撑。想象一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当代以几何级数增长的发明创造如何能够发生并维持?人类在经历了童年时代文明火花的迸现之后,便进入了漫长的停滞和黑暗时代,而独裁本身通过宗教的神化和人的贪欲得以加强,并扑灭任何变革的企图。只有在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类才开始意识到,,让少数人凌驾在大多数人之上并把他们作为奴役对象是不道德的,每个人都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由此,人类需要一种新的治理方式,这就是自由民主。福山说历史的终结,,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民主与其说是一种信念,毋宁说是人类在摆脱蒙昧时代之后找到的一种切实可行的治理方法。专制是人类在孩童时代就自我治理摸索出来的一种均衡,人类在那时达到了一个稳态,,而自由民主是人类正在实现的另一个稳态;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由前一个稳态向后一个稳态过渡的时期。福山说,自由民主就是罗马,每个国家都在不同的道路上向着它奔跑,有些国家到达得早一些,有些国家到达得晚一些,还有一些在路上彷徨,但最终每个国家都会到达自由民主这个终点。革命在这个奔跑的过程中往往必不可少,特别是那些首先跑出一条路或在路上彷徨的国家,革命更是必然。

西班牙就属于那种在路上彷徨的一类,它是西方世界最后实现民主化的国家。它的革命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形式发生。如果没有佛朗哥的叛乱,第二共和国也许无需革命就可以维持下去;但保守派的反抗让第二共和国演变成一场惨烈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的革命。林达夫妇多次强调佛朗哥叛乱的动机,即维护西班牙的传统。这也许是对的。自由民主的一个问题是人的平庸化,所以福山才要讨论“最后的人”的问题。但是,在从专制向民主的转型过程中,更直接的威胁是确定性的丧失。专制虽然坏,宗教虽然禁锢思想,但它们都给予人类确定性,而对于在有限的生命中必须面对无穷无尽变故的个人来说,得到确定性是一种安慰。佛朗哥之所以能够得胜,除了德、意法西斯的支持而外,本国民众中向往确定性的右翼无疑给他提供了坚强的群众基础。

但是,佛朗哥独裁所导致的西班牙民主化的拖延并不是西班牙所独有的,毕竟,法国在大革命之后也花了半个多世纪才最终确立了民主制度。西班牙民主化道路在后发国家中具有代表性,其特点是,在封建制度终结之后,某种形式的稳定的威权体制是成功的自由民主的前奏。德国、日本、韩国、墨西哥,都是如此。也许,在推翻帝王独裁之后,人们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国家需要什么样的民主,又如何在实现民主的同时不失去传统给予民众的确定性。事实上,西方先发国家也不是在一夜之间就实现了民主制度。英国从光荣革命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给予妇女选举权,花了二百四十多年的时间才算完成了全面民主制度的建设;在这二百四十多年期间,英国民主至多是一种有限民主。相比之下,西班牙的情形并不太坏。

读林达夫妇的书,感触最深的是卡洛斯国王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西班牙民主化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这个由佛朗哥指定的国王,原本是会成为人所不屑的对象的,但却最终成为西班牙人最爱戴的人。如果他是一个贪恋权力的人,卡洛斯国王也许会乘军人叛乱之机成为一个拥有真正权力的国王。但他不是。尽管从小在佛朗哥的严密控制下长大,他知道世界的潮流所指,知道西班牙如何才能重返欧洲,因此他选择了支持民选政府。君主立宪看似一种相当滑稽的妥协,但实质上却可能是在追求民众自决与确定性之间的一种精巧的平衡。民众自决是潮流,但它也常常把我们带入不确定性之中,此时,君主的声音和行动就起到了锚定的作用。在军人叛乱被平息之后,卡洛斯国王告诫西班牙的世俗政治领袖们,这是他最后一次干预现实政治。但是,既然他做得这么好,又何必是最后一次呢?答案是,西班牙再也没有发生需要国王干预的政治事件了。西班牙的民主成熟了。

由此我想到了中国。中国属于福山所说的那种在奔向自由民主道路上既后发、又在路上彷徨的国家。我们的大转型完成了一半,这一半是由孙中山、蒋介石和毛泽东共同完成的,这就是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国。尽管意识形态不同,但就社会变革而言,毛泽东在大陆和蒋介石在台湾于1950年代初所完成的,却是基本一致的,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上地改革,尽管两人所采用的手段完全不同。中国在二十世纪所完成的,是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它是世界范围内由专制向自由民主大转型的一部分。从这个历史高度来理解中国二十世纪的历史,才不至于让我们陷入革命与反革命、传统与现代、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这样的争论之中。和西班牙可以对照的是,在帝制终结之后,大陆和台湾都没有立即实现民主化。这里当然有现实政治因素的作用,但对照西方先发国家和西班牙的经验,它或许也是一种必然?我们或许需要时间想一想、试一试,看看我们如何能够找到和我们的历史文化相通的一条民主化道路?我们正在寻找答案

刘  柠:中日关系进入新的黑暗摸索期

据报道,12月13日,中日韩三国首脑峰会在日本福冈举行。这是东亚三国领导人首次单独在“东盟10+3”的框架外,于非东盟国家举行正式性接触。至此,三国首脑定期会晤机制正式启动。不过,说是“首脑峰会”,与日韩两国均以最高领导人(首相、总统)的阵容与会不同的是,中国方面的与会者不是国家主席胡锦涛,而是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这微妙地凸显了三国在应对高层定期沟通问题上的不同温差。

此番峰会的最大收获,是签署了《国际金融和经济问题的联合声明》和《伙伴关系联合声明》,三国领导人呼吁联手应对国际金融危机给亚洲带来的挑战,使东亚这个全球人口最密集、经济最活跃、区域矛盾最尖锐的地区提高抵御外来风险的能力,保持三国及本地区的金融稳定和经济增长。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关于三国“伙伴关系”(Partnership)概念的提出。

众所周知,中国与美、欧、俄、印,包括韩国等世界主要国家均建立了全面合作伙伴关系、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或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以战略伙伴或准战略伙伴的形式,致力于两国关系全方位、多领域的合作,并就带有战略性的重大国际和地区问题进行磋商、协调。但中国与日本,这两个曾长年先后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国、双边贸易额冠世界之首的相邻经济大国,却偏偏命途多舛,迟迟难入佳境。1998年底,前国家主席江泽民访日,以一纸不曾签署的“中日关系第三个重要文件”——《中日关于建立致力于和平与发展的友好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宣言》,勉强宣称两国将建立所谓的“友好合作伙伴关系”。但时运欠佳,不久即遭遇小泉政权下两国关系前所未有的尖锐对立,靖国参拜、政冷经热、反日运动,两国首脑各自别过脸去,十年不相往来。这种情况下,“伙伴关系”徒有其名,遑论升级至“战略伙伴”。而缺乏共同战略利益的维系,使两国关系稍遇风吹草动,便颠簸不已是肯定的。

回过头来看,小泉政权时,两国政治关系跌至谷底,但凭借所谓“政冷经热”的畸形构造,生意却照做,不仅经贸上实无大损,而且,接下来无论谁上台,必定会从对中韩外交入手寻求突破,不确定性反而没那么大。但随着战后第三长期政权的谢幕,“后小泉”时代,日本政治的“马灯”又开始转了起来:两年时间3任首相,包括对华关系在内,政策方向的不确定性增加,可持续性降至相当低的水平。尽管客观上安倍、福田、麻生3任政权基本上都重视对华外交,中日关系好歹回到了“战略互惠”的轨道,但明显缺乏热度,离两个大国的应有的正常关系尚有不小的距离。从安倍对北京的“破冰”之访,到温家宝对日本的“融冰”之访,从福田访华的“迎春”之旅,到胡锦涛访日的“暖春”之旅,直到此次温家宝赴日出席三国首脑峰会,“后小泉”两年来的中日关系明显走了一条抛物线。福田是盛期,从麻生开始逐渐下坠。这当然有麻生其人价值取向的原因,同时也有毒饺事件、日本记者在新疆遭中国武警暴行事件等个案及其发酵效应的影响。10月24日,刚刚上台的麻生应邀出席于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纪念《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30周年的庆典活动,麻的一番“日中友好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实现日中共益的手段”云云的表态,对在座的听惯了“中日友好……超越了我们之间一切问题的重要性”(邓小平语)、“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等多少带有意识形态化色彩的套话的中方官员来说,不啻为一种揶揄。

据日本媒体最新的民调结果,麻生内阁的支持率已跌破30%大限,其政权已来日无多。而另一项由日内阁府于12月6日发表的“外交舆论调查”的结果显示,“对中国有好感”的日人较去年下降2.2个百分点,以31.8%创下1978年开始此项调查以来的新低;回答“没有好感”者,则比去年增长3.1个百分点,甚至超过2005年反日游行时的水平,以66.6%达史上最高。要知道,这是在经历过汶川震后日本对中国的无私援助和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之后的调查结果,动静如此之大的正面宣传攻势,都没能维系“友好”指数之不坠,可见两国关系不理想之实态有多严峻。当然,判断两国关系的好坏,也许不应唯民调结果是从,但两国关系晴转多云、民间交往趋冷,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这种朝下走的趋势,并不因领导人个人“亲中”或“厌中”的价值取向而转移。应该说,小泉之后,在连续3任首相与中方领导人的互动努力下,当初成为两国关系发展障碍的靖国神社、历史问题的重要性已经有所下降,两国关系受制于领导人个人好恶的空间已然相当有限。福田康夫可以说是日本史上数一数二的亲中首相,但就提升两国关系的程度而言,其作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中日关系受各自国内状况影响的比重在增加,而这种国内状况,也包括偶发性个案所引发的、针对对方国家的反馈、反弹,这在两国来说都是如此。

譬如,今年初,毒饺事件引发的中国产食品安全问题,因迟迟得不到解决,加上后来发生的中国国内毒奶粉事件的连锁反应,使日本消费者对中国进口食品的不信任感日甚一日,严重打击了中国食品的对日出口,导致这个一年前规模还相当可观的劳力密集型产业的上游出口被戛然堵住,中国农户、厂商叫苦不迭。并且,随着问题的久拖不决,这种源自农产品、食品的不信任感持续发酵,开始向其他中国工业产品蔓延。曾几何时,消费者争购“Made in China”的情景,代之以“China Free”的标签(即商家在产品上打上“不含任何中国产成分”的标识),反差之大,不可以道里计,其背后,是对中国民族工业和出口型经济的致命打击——“世界工厂”的位子未及坐踏实,椅子腿便开始吱呀动摇。一名美国记者(Sara Bongiorini)写了一本名为《A year without made in China :One family’s ture life adventure in the global economy》(《远离中国制造的一年:一个美国家庭的生活历险》)的书,大畅其销。其日文版几乎同步出版,与另一本中国作家周勍曝光食品安全黑幕的著作《民以食为天》一样,成为日本知识分子和家庭主妇争相阅读的话题之作。这种发自内心的对中国产品的不信任,对确立未久、有待深化的两国“战略互惠”关系构成了直接的伤害。

另一方面,日方发生的问题对中方也产生了相当的影响:10月底,日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田亩神俊雄公开发表论文,否定日本侵略,颠覆对二战历史的既成评价,以所谓“言论自由”的名义,公然挑战日本政府历来小心呵护的关于历史问题的官方表态,威胁到战后“文民统制”的制度文明和民主主义价值。对此,在历史问题事实上已经从两国关系基础中“淡出”,在作为胡锦涛访日的重要成果、所谓“中日关系第四个重要文件”(《中日关于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中,对历史问题只做了轻描淡写的处理的今天,中方虽不便做出正面高调回应,但原定于11月27日的国务委员刘延东的访日和原定于11月底,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率团赴日参加第二届中日高层经济对话等活动,或取消,或延期,显然是对日方的变相牵制之举。

与此同时,在钓鱼岛问题上,此前一贯低调的中方开始强硬出牌,加上新一轮“抵制法货”的言动,其民族主义指向明确的姿态令国际社会侧目,更令日本错愕不已:在经济大萧条迫近、言论空间日益收紧的情况下,中共的对日政策会不会再度发生方向性调整?在网络民粹和民间社会的民族主义潜流本来就保有相当压强的情况下,带有某种明显的方向性暗示的政府行为,会不会使两国的舆论对立雪上加霜?更深一层,这种姿态究竟是形势使然,还是相反,在对外关系上人为酿造某种危局,借以分散、转化内部危机聚积的能量,以期凝聚团结呢?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中日关系在经历了过去两年来一个模拟抛物线的轨迹之后,坠入了一个由诸多不确定性因素(如日本政权因素、中国国内的经济因素等)构成的磁力场中,需经历一番新的黑暗摸索几乎是确定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