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枫:五一到家乐福购物去

这几天,单位的一位热血中年一直动员我,劝我五一不要去家乐福购物,以表达对法国支持藏独、抵制奥运的抗议。至于为什么不去家乐福,原因一是家乐福是法国企业,二是家乐福支持藏独.

家乐福是所在城市的第一家大型超市,也是我去过的第一家超市。家乐福里丰富的商品、低廉的价格、周到的服务,一下就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消费者。因为家乐福的存在,原本生意很好的社区便利店,一下子冷清起来。后来,虽然附近又开了几家大型超市,比如家乐(后来被华润万家收购)、人人乐等,而且价格也很有吸引力,甚至还比家乐福便宜,但有空还是逛一逛家乐福,尽管并不购物,这也许就是所谓消费习惯吧。不过,也不得不佩服家乐福培养消费群体的本领。

这次家乐福被指支持藏独,心中颇有些不信,一个成熟的跨国公司办事咋会如此不着边际。于是上网查了查,原来并不家乐福而是它的股东路易威登-莫特轩尼诗集团涉嫌资助达赖.这可就奇了,该被抵制的应当是路易威登-莫特轩尼诗集团,为什么要抵制家乐福呢?想来路易威登-莫特轩尼诗集团旗下品牌多是顶级奢侈品牌,普通百姓基本消费不起,而家乐福是大众消费场所,抵制它一下容易产生效果,而且购物还有其他超市可供选择,成本低廉。有人说,即使家乐福没有资助藏独,但它每年都要分红给股东路易威登-莫特轩尼诗集团,因此家乐福是助讨为虐,自然也是要抵制的。公司为股东分红本是分内之事,至于股东拿着红利去做什么,就不是公司能够决定的了。正如内地股民拿着中石油分的红利去贩卖毒品,中石油也要被判有罪?

“抵制某货”是一些爱国青年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号,效果到底如何,大抵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日、德、美等国的汽车、电器、电脑仍然大行其道,估计爱国青年们的童年时代也是与日本动漫为伍,长大了对AV女优也是心向往之。况且中国已成为世界工厂,一件商品,除了品牌是外国的,基本上是在中国境内,由中国工人生产出来的。“抵制某货”归根到底成了“抵制国货”。真不知那些爱国青年做何感想。家乐福基本如是,走进卖场,琳琅满目的商品,上至家用电器,下至猪肉白菜,无一不是中国造、中国产,真正的法国原产的商品,倒成了稀缺货色,寻找起来反而不那么容易。至于家乐福的员工,除了少数高管,绝大多数是中国人,下岗的4050人员更不在少数。如果家乐福被抵制破产了,供货商的货款谁来支付,失业职工谁来安置,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谁来解决?有人说,他们可以到其他超市去就业。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如今连大学生就业都困难得要命,让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叔叔阿姨去下岗再就业,谈何容易!制裁和抵制向来是双刃剑,固然能够给对手带来损失,但是给自己造成的损失可能更大。大凡是成熟理性的政治家,是不会选择使用的。

有人说,抵制家乐福,只是为了表达一种意志,让法国人知道中国人民不可欺不可侮。这个我双手赞成,但是如果选择这种方式就不太赞成了。宪法和法律对公民表达民意作出了相应的规定,集会游行示威,哪个不比抵制商品的影响大效果好,可是爱国青年们为什么不选择呢?有人说,在中国集会游行示威太难了,政府不会批的。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批呢。当年美国轰炸我驻南使馆,大学生游行不就批准了么。如果能够通过这件事,推动中国民意表达方式的进步,不是比单纯抵制一家公司有益得多?其实,归根结底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组织,因为集会游行示威按照法律规定,是要有组织者的,组织者是要承担很大责任的,如果爱国青年连这样一点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又如何对得起爱国这个伟大的词汇?又有人说,奥运在即,集会游行示威岂不造成混乱,干扰了奥运大计?实际上,法律框架内的任何表达民意的行为,都不会造成社会混乱。美国工人在二战期间可以罢工,法国工人在世界杯前也可以罢工,却丝毫没有影响美国的胜利和法国的夺冠。集会游行示威只是表达民意的方式,这在民主国家是再正常和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我们的爱国青年,能够合法地到法国大使馆游行示威表达意愿,不正表明中国日益走向民主法治,中国政府日益开明包容,不更是给攻击没有民主人权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今天,家乐福发表声明,表示,“家乐福集团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做任何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情。”声明还指出,有关家乐福集团支持个别非法政治组织的传闻完全是无中生有和没有任何依据的。家乐福将保留对恶意制造和传播上述谣言的组织和个人采取法律行动的权利。实际上,那些号召抵制家乐福的爱国青年,至今也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抵制的合理性,而所谓的路易威登-莫特轩尼诗集团资助达赖,仍停留在涉嫌上。有人说,家乐福心虚了。这可奇了,爱国青年可以提出指控,家乐福就不能辩护么?即使是罪大恶极的被告,法院都是要指定律师为他辩护的。如果家乐福不声明,是不是就意味着默认了呢?由此,联想起看过的一篇博文——《66个妖魔化日本的谣言》。如果我们的爱国行动是建立在谣言与传说的基础之上,恐怕就不是个别人的笑话,而是整个民族的悲剧。又有传说,抵制家乐福是另一大超市精心泡制的阴谋,企图以此来打击竞争对手。如果传言属实,广大青年的爱国热情又一次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咱们国家的希望、民族的未来咋总是被人当枪使呢?

爱国不分先后,也不拘形式。一项行为之所以冠之以爱国,就在于它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富强民主文明。白岩松先生说得好,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对于一些法国人的言论和行为,大可不必深作理会,把立场表明出来就可以了,同流氓无赖较劲岂不是自降身份。其实,那些人要的就是咱群情激愤,巴不得咱们做出些过激的事情。如果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他们的流氓行为也就没有对象,闹着闹着自己也会觉得没劲了。小兵张嘎说的好: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五一就要到了,在这三天假期里,是要去一趟家乐福的,买一些咱们自有品牌的商品,也算是为咱GDP增长做些贡献。当然,想抵制家乐福的爱国青年也有不去那里购物的自由,完全可以去沃尔玛买买东西,让美帝国主义用咱们的钱继续占领伊拉克。去不去家乐福,和爱不爱国并无关系。如同和妓女性交,并不意味着与妓女有了爱情,古往今来,大体如此(书中暗表:本想删去此句,但那么多博友对此兴趣颇大,删去反而不好玩。可惜很多博友并没有读懂此句,实际上这里是将家乐福比为妓女的)。

1981年:“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陈家琪·“三十年间有与无”系列之四】

体育比赛在我们心目中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体育比赛。1981年体育比赛的一系列胜利,在我们心中激起的反应是压抑中的情感爆发,是发泄中的心理快感,是表现中的自我满足。

不只是单纯的体育比赛

没有谁能想到,1981年的几场体育比赛能带给人如此大的激情。

1月5日晚,又是成群的人围着那一台电视机观看一场足球比赛。此前,老实说,我对世界杯、足球赛基本上没概念,也不知道中国男足的水平在世界上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层次上;但由于这场比赛的双方是中国与朝鲜,而且我真的希望中国能赢,所以也就挤在人群中跟大家一起看,一起喊,一起欢呼,因为比赛的结果是4:2,中国队胜。看到港澳同胞们立即打出“进军西班牙!”的标语,我才意识到这场比赛的重要。

这是1981年年初的事,到接近年底,10月18日,男足再以3:0胜科威特;11月12日,更是以4:2胜沙特,给人一种中国男子足球队战无不胜的感觉。

但最让人振奋的还是中国男女双方的排球队。3月20日晚,国际卫星转播的世界杯排球赛亚洲赛区的最为关键的一场比赛是中国对南朝鲜。还是那台电视机,还是那么多人,但呐喊声、欢呼声震耳欲聋,因为中国队反败为胜,在先输两局的不利情况下最后以3:2战胜南朝鲜。

比赛进行了一半,不知为什么不播放了;大家咒骂着只好去听收音机,到零点左右才知道了消息,而且在各自的想象中完成了对整个比赛的设想。

大家开始狂喊,敲打着脸盆,相互击打手掌,一个个在楼上楼下窜来窜去,几乎闹了一夜。一系列体育比赛的成就一旦汇集起来,便在人群中点燃了某种不可抑制的激情:童非一个人在巴黎的体操大奖赛中拿到三枚金牌、两枚银牌,一枚铜牌;中国冰球队(以前根本不知道我们还有冰球队)进军B组成功;射击选手迟宁文平男子小口径步枪世界纪录……

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北大更厉害:他们不但有手鼓、响铃,还点燃了篝火,进行了声势浩大的火炬游行,打出的标语中就有“团结起来,振兴中华!”,这也是新华社记者毕靖、徐光耀所写的一篇特写的标题。文章说,最先是38号楼三层吹响了《义勇军进行曲》的嘹亮铜号,接着,就是全校的人如潮涌,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11月8日,中苏男子排球赛,中国队以3:0轻取苏联,最后一局是15:0,可谓大快人心。

11月15日,中国女排与美国女排之间有了一场提前举行的世界杯冠军赛,结果中国队以3:2获胜。赛场上,女排姑娘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们也跟着流泪;那几天,大家嘴里全是郎平、张蓉芳、周晓兰的名字;到16日,当中国女排战胜日本队成为世界冠军时,大家都为周晓兰未获得应有的荣誉愤愤不平。

体育比赛在我们心目中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体育比赛。我们这个民族暮气沉沉的时间太久了,我真希望人们借机发泄一下;无论以什么借口。1981年体育比赛的一系列胜利,在我们心中激起的反应是压抑中的情感爆发,是发泄中的心理快感,是表现中的自我满足。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也正是在那些日子里,报纸上正猛烈批判着白桦的《苦恋》。5月,风传各地都开始封刊,仅湖北就有《飞碟》、《钟声》等,反正我们都没有听说过,但说是要相互检举、搜查、交代、处理;6月底,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通过了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统一口径,宣布此事到此为止。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11月30日在电影场看电影时,播音员预告12月电影,当念到有《午恋》时(有这部电影吗),大家都站起来欢呼,原来是错听成了《苦恋》。播音员不得不再三更正,说是“中午”的“午”,而不是“苦难”的“苦”。那天晚上的电影是日本的《风雪黄昏》,当死前的山口百惠惨淡一笑,让三浦友和“就像抱妻子那样”抱抱她时,我真的被感动了,对几个朋友说,也让我们就如真要上映《苦恋》那样纪念这个日子吧。

5月9日,“文革”时因写《中国向何处去》而坐牢十年的杨小凯(原名杨曦光)来武汉,我们几个人陪他到东湖,听他谈中国经济改革的途径与前途;晓芒、宣良和我徒步绕东湖一圈,想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不可能爆发提供充足理由。

从这一年开始,志扬、萌萌、肖帆、忠晶、尚阳、道坚、晓芒、亚林、克剑、中天,我们的来往就已经越来越密切了。刚好在9月25日鲁迅百岁诞辰那天聚集东湖,留下了一张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而萌萌的父亲、老诗人曾卓的几首小诗,也无形中使人的精神之间有了交流与沟通。两代人,解放初的“胡风分子”与“文革”时的“5·16分子”之间竟都在“莫须有”中梦想着“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一天。

这一年最应该记下的就是我们的毕业论文答辩。

先是4月16日,中文系唐异明的提前答辩就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讨论的是魏晋文学的演变;10月6日,我们5个人依次登场,我的问题集中在斯宾诺莎因言获罪与“言论自由”的范围;最有意思的是宣良:有老师问:难道莱布尼茨与洛克的争论也能称为“两条路线的斗争吗?”宣良答:“那我们就把它改为两条线路的斗争。”众皆大笑。

毕业了。我和黄克剑去华中理工大学哲学研究所,那里有一个诱人的口号:要把华工办成麻省理工那样的综合性大学。告别。我用红笔记下了两首诗,分别是徐敬亚的《活着,并且发光》、顾城的《赠别》。

《于无声处》三十年前的第一声惊雷

《于无声处》的电影版本。
《于无声处》的电影版本。
  话剧《于无声处》的连环画大受欢迎。
  
  

  话剧《于无声处》的连环画大受欢迎。 

  宗福先近照摄影本报记者黄长怡
  宗福先近照摄影本报记者黄长怡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话剧《于无声处》剧照。

编者按

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年。三十年前,百废待兴,一些当时的文化先锋在戏剧、文学、艺术、哲学等领域率先冲破了坚冰,中国的整个文化也逐渐得以复苏,并走向繁荣。我们将推出一个文化系列专题,以纪念这个具有转折意义的特殊时期。在这个系列中,我们试图通过对30年前那些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符号意义人物的记忆,来还原这些文化现场,寻找文化兴衰的脉络与痕迹。

前言

宗福先在他的家里接待了记者,礼貌而淡定。“你是我今年接待的第九位记者。”他说。所有记者感兴趣的几乎都是同一件事———关于他的话剧处女作《于无声处》。这是“文革”结束后,第一部公开演出的反思性话剧。宗福先对于这段历史的记忆,清晰到具体某一天。

30年前,还是上海热处理厂工人的宗福先,业余创作了这部只有六个角色的话剧。这部话剧以1976年的“四五”天安门事件为背景,讲一个家庭一天之内的故事,表达对“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支持,并喊出“人民不会永远沉默”。短短两三个月内,这部作品在中国产生了爆炸性的轰动。更重要的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受其直接影响而得以平反。

《于无声处》改变了宗福先的一生。他从一个工人成为著名剧作家,生活境遇从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30年来他创作了多部话剧、电视剧、电影剧本,现在是上海作协专职作家。这部作品甚至影响了宗福先的人生观。

面对这么多记者的访问,宗福先有种复杂的心情:“一部《于无声处》吃了一辈子,真是很惭愧。”但有位朋友的话让他很认同:“如果‘四五’天安门事件一直不能平反,至今还是个反革命事件,那么这出戏带来的后果,你也得承担一辈子。”

我糊里糊涂开始学写戏

南方都市报:《于无声处》是一出特别的话剧,很多即使没有看过的人,也知道它。

宗福先:因为它超出了话剧的范围,后来它从话剧舞台走上了政治舞台。那是个思想解放的年代,老百姓的诉求总需要通过某种渠道宣泄出来,把心里话说出来。即使没有《于无声处》,也会有其他的话剧、电影、小说或者另外的载体。《于无声处》主要是生逢其时,就在那个当头出来了。

南方都市报:在创作《于无声处》之前,你不是专业的戏剧家。

宗福先:不是,毕业以后直接进工厂当工人了,在热处理厂,那是1968年的事情。之前因为身体不好,哮喘发作,引起气胸,读完当时五年制中学的前三年就休学了。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按照66届初中生分配到热处理厂。

南方都市报: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宗福先:1972年的时候,我大病一场,病愈以后我就长病假在家,休息了八个月。我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想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就叫《政策》。当时的意思就是说阶级斗争是要搞,但是要讲政策。结果一提笔,就写了37万字。后来我就把这个小说送给茹志娟老师看,茹老师就说,你完全不懂得怎样创作,37万字没有一个故事。但是你的语言比较好,也有自己的想法,凭这两条你就可以搞创作。这样以后,在茹老师的引导下我就走上了创作的道路。我那时25岁。

南方都市报:从写小说开始,后来就开始写剧本了?

宗福先:那时候全上海没有学写作的地方,但工人文化宫有个业余小戏创作训练班,老师叫曲信先。我想到那里学习,但曲老师让我写个剧本当作入学考试。我说服他看看我的小说。过了两天,曲老师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厂里。他说,我收下你了,我看了你的小说,发现你的语言特别好,写戏主要靠语言,我要你了。我就这样进了文化宫,糊里糊涂地就开始学写戏。这完全是很偶然的因素。那是1973年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在训练班里学习到什么内容?

宗福先:曲老师讲课的最大好处就是实用,他的理论跟实践结合得非常好。另外当时他请了很多他的同学,比如余秋雨,以及后来的戏剧学院院长荣广润,都给我们上过课,这批人是我们的老师。

“如果你因这出戏被抓,我们轮流给你送饭”

南方都市报:我了解到,《于无声处》这出戏是你的一个从北京来的朋友给你最直接的创作冲动。那时在上海人们都不知道天安门的事件吗?

宗福先:知道北京有事,当时有人听“反革命”广播“美国之音”就知道消息,我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从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上都有大标语,有“打倒张春桥”、“揪出反周总理的黑手”之类的口号。火车一律被拦在上海外面,把标语洗掉才能进来。至于具体的情况就谁都不知道了。有位朋友一来,就告诉我有上百万人在天安门广场抗议。我当时一听,就觉得有种归属感,找到自己的队伍了。

南方都市报:你是说上海人虽然没有举行抗议活动,当时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吗?

宗福先:那当然有。其实也不是从1976年开始,对“文化大革命”把整个社会折腾成这副样子就觉得不好。那种对整个社会混乱不满的情绪,绝对不是后来才有的。我有一个在美国的同学,2005年我到美国去访问,在他那里住了几天。他就跟我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对“文化大革命”的怀疑是从宗福先那里来的。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可承担不起啊。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抄了一本马恩列的语录,那时候给我看,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想,对啊,马克思恩格斯关于革命不是这样讲的。我真的不是那么早就怀疑“文革”的,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只是在潜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家庭遭受很大的变故,而是整个社会都弄成这样了,但是不敢说,不敢跟别人交流。

南方都市报:所以一旦听到北京这样的消息,就很振奋。

宗福先:是的,那个人到来跟我说,有上百万的人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要打倒张春桥、江青,一下子就觉得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其实大家也这么想。一下子就觉得力量壮大了,心里踏实了很多,所以我说有一种归属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队伍了。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4月7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宣布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这兜头就是一盆凉水。那个夏天对于我来说是很苦闷的,那时候就反复吟诵鲁迅先生的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还有一首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南方都市报:几个月后“四人帮”被打倒了。

宗福先:是10月份的事情,那时我陪母亲在黄山,然后出山的时候看到大标语。回到上海看到大字报,我就留意到群众在看这些东西时的那种兴奋心情。我以前有过的一个想法:中国人明明是忍无可忍了,脸上还是那么温良恭俭让,忍耐精神实在太好了!那天我就突然萌发一个想法,“人民不会永远沉默。”然后就开始想要把这些写成一个话剧。

南方都市报:但那是1976年,你真正写出来的时候是1978年对吧?

宗福先:是1978年,那时有几个原因。一开始只是很朦胧的想法,到底怎么写根本没有想好,后来读到了很多地下流传的天安门诗抄,看了以后真的是热血沸腾。鲁迅一直在说中国人的国民性。我想像这些人在1976年那种情况下,敢于到天安门广场去大声地怒吼反对四人帮,我觉得他们是中国的脊梁骨,他们是中国真正的英雄,歌颂他们是应该的!另外,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结构,用什么方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后来到了1978年突然又是一场大病,我想到要写一个家庭,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结构搭建起来。

南方都市报:那你写这个剧的时候有没有政治方面的压力呢?

宗福先:知道这件事情还没有平反,但是有一种很朴素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件事它早晚都会平反的。悼念周总理难道错了吗?反对“四人帮”错了吗?压力是有的,当时记得我已经开始在写了,突然看到《人民日报》有一篇报道,介绍一个反“四人帮”的英雄,叫韩爱民,当时很有名的人。我就如获至宝把这份报纸保藏到现在。那时的确感觉我有了依据似的,这不是宣传了吗?另外一方面,演员张孝中当时跟我说,哥们,我们为你这个戏卖命,这戏如果成了,你要请客。我说没问题,不过万一要是我因为这个戏被抓进去了,你们得管给我送饭。结果所有的演员说,没问题,我们大家轮流给你送饭。那就说明当时知道还是有风险的。

南方都市报:你花了多少时间写完剧本?

宗福先:写得挺快的,三个星期一气呵成,因为肚子里酝酿的时间很长很长,反反复复在想。而且这些在生活中都有原型,在“文革”中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写起来的确比较顺。

为了买票,头天下午三点就有人通宵排队了

南方都市报:当时演这出话剧的是工人文化宫的业余话剧队,当时排戏有困难吗?

宗福先:排戏很困难的。因为都是工人演员,白天在上班,晚上赶到工人文化宫。几个演员的家和工作单位、工人文化宫的距离非常遥远,几乎是在上海最边缘的地方:吴淞、吴泾、闵行。但大家坚持排练,热情都非常高。没有为名为利。我们排戏是一分钱都没有的,就是每天如果你工作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就会有两毛七分钱的夜宵费。至于名嘛,没有任何名的,只是一场群众业余演出,谁知道后来弄成那样。就是对戏剧的热爱,对这个剧本的喜爱,很纯粹的。

南方都市报:什么时候开始正式上演?

宗福先:9月份。5月份写的剧本,7月份开始排练,然后到9月份演出。9月22日第一次彩排,彩排那天主要是那些演员和文化宫职工的家属,所以来的人特别杂。那是我第一部正式演出的话剧,所以心里很忐忑。结果演了十分钟,台下就非常安静了。最后的演出效果是出乎意料的,观众持续不断地鼓掌。演完了演员都去卸妆了,导演苏乐慈就在那里拼命地叫:“谢幕!谢幕!”演员就匆匆忙忙地上,有的衣裳换了,有的还没有换。从那天开始,大家就觉得特别幸福。

南方都市报:之后的正式演出卖票吗?

宗福先:一毛钱一张票。后来过了没几天就开始排队了。

南方都市报:一场有多少人?

宗福先:四百个人。后来就没票了。来看的人越来越多,要求包场的越来越多,一买就是八十张、一百张的,开始来的是个人的,后来的就不是了。我们在上海大概在十几个剧场来回演,今天给《解放日报》通讯员演,明天就给“劳动模范”演。

当时我们总工会的一个副主席张伟强,她很支持这个戏,后来带这个戏去北京。她就说,我最发愁的事就是有人给我打电话,电话一响,又是问我要票的。很多都是上海老干部,那时的票实在是太紧张了。后来到北京演出,原来计划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演四场。那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卖票的,结果头天下午三点就有人排队了。北京十一月啊,多冷啊,到了半夜里门口人越挤越多。结果是凌晨把文化部副部长周巍峙叫了起来,怕出事。最后他当场决定要加演,让大家不要急,一定会让大家都买到票。

我们在上海演了四十几场。在北京也是四十场左右,后来到各处去演,有时候是一天演两场。

南方都市报:这出戏的爆炸性效应很大啊。

宗福先:说句实话,这出戏再晚半个月出来都不行了。《文汇报》记者周玉明10月12日报道了这出戏,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院长胡乔木10月23日到了上海调研,当时看了《文汇报》的报道,点名要看这出戏。

南方都市报:胡乔木对这个戏评价很高啊。

宗福先:就是因为他看了戏,所以整个情况就变了。因为当时中央工作会议就要在11月10日开幕,为十三届三中全会做准备。他认为如果在这个时候把这出戏调到北京来,对于推进天安门事件的平反会有很大的积极作用。胡耀邦就同意了,由他们来策划。

31日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刘复之来了,看完戏,他上台接见大家说,怎么样,到北京来演吧。我们都欢呼起来了。后来刘复之就留在上海安排上京演出,周巍峙就在北京担任《于无声处》接待组组长,安排我们进京。

南方都市报:场面很大啊。

宗福先:到11月7日,中央电视台要求上海电视台向全国转播《于无声处》。那是上海电视台第一次全国转播,全国不知有多少观众,包括部队。

南方都市报:《文汇报》也登载了《于无声处》的剧本,是这个剧本第一次发表。

宗福先:10月28日胡乔木看戏的那天,《文汇报》开始连续三天把剧本原文发表。这是《文汇报》的主编马达安排的。他当时也冒了风险,因为这个东西太敏感了,但是最后还是决定破天荒地用三天的时间连载了剧本。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这么敏感?

宗福先:因为天安门事件还是没有平反啊。你一个小剧团演戏看的人是有限的,可是当时《文汇报》的发行量是一百多万。你向全中国这样一撒的话,万一有事责任就很重的。所以,我就觉得他作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

这个戏一来,一切都改变了

南方都市报:当时在北京是什么状况?

宗福先:11月10日中央工作会议开幕,华国锋有个讲话,讨论农业问题等等。12日陈云在东北组作了个讲话,就完全突破了某些框框,提出中央决定要转移工作中心,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有些“文革”前、“文革”中遗留的问题要解决,第五个问题他就提到天安门事件,还提到《于无声处》。陈云讲话的第二天我们就动身去北京了。13日动身,14日到达,15日北京市委宣布为天安门事件平反。16日一面是宣布中央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一面就在《人民日报》上刊登了胡乔木组织的那篇文章《人民的愿望人民的力量———评话剧〈于无声处〉》。

南方都市报:北京人看到这出话剧的反应,和上海人有不同吗?

宗福先:北京人是当事人,政治热情高得多了,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当时胡启立是团中央的书记,团中央组织被平反的、被释放的三百多个参加天安门事件、反“四人帮”的英雄,为他们专场演出。

结果演出结束那幕还没有拉好,他们从台下就蹿上来了,整整挤了一台。抱着我们哭啊,笑啊。后来团中央举行表彰大会,他们每个英雄胸口都戴朵大红花,也要给我戴。我就不肯戴,我说不行,我从来就没有反过“四人帮”。他们就抓住我的手,不许我摘。“你怎么不反‘四人帮’啊?你用你的戏跟我们一起反了‘四人帮’,你跟我们就是一伙的。你们不知道我们在北京的压力。”

就在三个月前,8月份北京市委常委开会,许多常委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但是北京市委书记吴德始终一言不发。那个会议是开到了半夜十二点,常委们要求吴德给华国锋打电话,就说我们北京市委一致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吴德就是不肯打这个电话。天安门的那些英雄就说,这个戏没演的时候,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日子有多难过。这个戏一来,一切都改变了。

南方都市报:观众也给你们写信吗?

宗福先:很多,几千封信。天津有人给我写信,说她母亲就跟戏里的梅林一样。她被打成了叛徒多少年,都要省下钱来交党费。还有李伯钊,杨尚昆的夫人,她说每个月几块钱的生活费她都要存起来交党费,那时候杨尚昆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李伯钊还给我写了个地址,说尚昆同志正在等待中央给他结论。你来我们家聊聊。我没敢去。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你不敢去?

宗福先:我是喜欢静的人,不喜欢动。再说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了。又比如夏衍夏公,当时他招待日本人吃饭,邀请我去作陪,给我写了一张条子。他住在南竹竿胡同,他说你到我家里来,我再给你聊。我也没敢去。我就一个小工人,怎么跑他们家去呢?当时四次文代会的时候,夏公就说《于无声处》不错,但是也不是没有缺点。

后来1984年中国戏剧家协会开会,当时有些人对青年剧作家不是很肯定。结果夏公就说,谁说青年不行,《于无声处》那么好的剧本不是宗福先写的吗?他前后两种态度真的让我很感动。

南方都市报:当时有人说过“北京人流血,上海人出风头”类似的话,是吗?

宗福先:有的,那是别人转告我的,说上海街上有大字报,就是这个意思。真的流了血的北京人对我说:“我们是一伙的”,完全隔岸观火的人反而说风凉话。应该他为我悲哀还是应该我为他悲哀?怎么看问题只是以利益为轴心呢,有好处还是没好处?谁得到好处了?

南方都市报:能不能说在1975、1976年那时候,北京人更有那种到天安门抗议的勇气?上海人会不会胆子小一点?

宗福先:是的,人都在眼皮底下,这个是最容易管理的。上海干部的管理水平也比较高。所以这个地方历来是控制得最严密的。“四人帮”有一条,它可以乱全国,但是不可以乱上海,因为上海是他们的大本营。当时来说上海提供全国六分之一的财政收入,所以它始终是管得很严的。这种压力感在“文革”期间特别明显。上海人由于性格使然,他不会出现公开反抗的现象。但是,这并不代表上海人就都是顺民。就像我所说的,人民不会永远沉默的。其实心里真的有了想法的话,是压不住的。

我担心它成了样板戏,我成了暴发户

南方都市报:这出戏在北京演完四十场之后接着怎样了呢?

宗福先:后来就结束了,最后是12月17日晚上,文化部和全国总工会为我们剧组颁奖。

南方都市报:颁了什么奖啊?

宗福先:给了个特别奖,周巍峙说,这样的特别奖建国以来有过两次,第一次是《十五贯》,周总理说一个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把昆曲救活了。第二次就是《于无声处》,给了很高的荣誉,那天给了我一千块奖金。另外,整个剧组还有奖金四千块。在当时可以算大富翁了。

南方都市报:这个戏就没有演过了吗?

宗福先:后来再没有了。第二天一早,12月18日,十三届三中全会就开幕了。

南方都市报:全国其他的剧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演这出戏的呢?

宗福先:剧本发表以后就开始了。据说有两千七百多个剧团演出。只有常香玉老师给我写了一封信,就说看了《于无声处》的电视转播和剧本,觉得非常好,就问我能不能把它改成豫剧。我立刻回信表示同意。改成其他戏曲的也有,改了很多剧种。

还有好多学生都演了。群众艺术馆、工人俱乐部、农场小分队,还有那么多专业剧团。那时我就想,你们非要演到人人讨厌为止啊。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演得太多了吗?

宗福先:什么事都不能过分。我当时说过两句话:我担心《于无声处》成为样板戏,因为历史的经验证明,样板戏绝无好下场;第二个我担心自己成为暴发户,历史经验证明暴发户也绝无好下场。我就有一种恐惧感。所有的报纸头版头条,那么铺天盖地报道。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个戏没有那么优秀。

南方都市报:你们当时对幕后的情况都不知道?

宗福先:胡乔木来看完戏以后是谁策划的、为什么要我们去北京,我们不知道;陈云当时的讲话我们也不知道。直到后来1981年文件公开发表以后,我们才了解到,就知道了其实跟这个戏本身没有很大关系。所以后来我就说有两个《于无声处》,第一个《于无声处》属于我们上海工人文化宫业余话剧队一个好看的话剧。第二个就是从戏剧舞台走到政治舞台的《于无声处》,我就觉得那个《于无声处》不属于我们。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到了北京之后就是上了第二个舞台吗?

宗福先:是的。当然我们也很自豪。我们在中国历史转折的关头,能够亲身经历、参与这件事,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做过这样一件事,也就够了对吧?能够参与其中,很幸运。但是也很清醒,这真的不是我们剧组的功劳,不是因为这个戏怎么好,功劳应该属于那个思想解放的时代。

南方都市报:在这之后你就成了一个专业写作的人吗?

宗福先:没有,后来我又在工厂里面工作了两年,我是1980年离开工厂的。先是到了工人文化宫,后来1985年到了上海作家协会。

南方都市报:可以说这出戏对你个人的影响很大。

宗福先: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评论

“人民不会永远沉默”

●牟森

偶然和必然

在中国当代戏剧史中,《于无声处》的经历是一次不可复制的传奇。30年前,中国最重要的国家转折关头,一出戏剧,中了政治头彩,直接参与了这次转折进程,成为政治斗争的力器,宣泄了压抑多年的全民情感。

《于无声处》是唯一的。没有第二出戏剧做到这一点。30年后,有媒体问宗福先老师,在那个时代,人民的情绪暗流涌动,为什么是他成为最早表达的那个人?宗老师说:“这个就是偶然的。许多偶然叠在一块,成了这么一件事情。只不过我运气好,许多偶然在我这正好加到那个点。”

第一个偶然应该是宗福先老师正在上海工人业余小戏创作训练班学习剧本创作。当时,工人文化宫还有一个业余小戏表演训练班。创作班学员的作品由表演班学员直接排练演出,这种创作与实践紧密结合的戏剧教学在今天已不多见。

第二个偶然是上海《文汇报》负责群众文艺活动报道的记者周玉明来看演出,采访剧组。10月12日,周玉明采写的长篇通讯《于无声处听惊雷》在《文汇报》发表。30年后,宗福先说:“就这篇报道改变了话剧的整个命运,造成了后面的一系列,《于无声处》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第三个偶然其实也是必然,在北京,刚刚上任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乔木,正在负责起草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他注意到《文汇报》对《于无声处》的报道。在上海机场,前往迎接的市委领导问胡乔木有什么安排,他说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来看一个戏。当时领导还不知道这个戏,所以宣传部三个副部长赶紧先去看戏。之后,剧组从工人文化宫转场到友谊剧院。

从10月28日起,发行量上百万份的《文汇报》,史无前例地,连续三天用三个重要版面全文刊载《于无声处》的剧本。

从此,《于无声处》所经历的,都是必然。“前面是巧合,到后来,我认为是安排,某一个领导的安排。”30年后,宗福先老师用历史的眼光看待这些,“事后我才理解,当时的那个轰动,其实不是我们的戏,我们的戏没有那么好,第一从艺术质量上没有那么高,第二它也没那么大的作用。造成那么大的轰动,是历史使然,就是中国历史走到那一步,就要有这么个事件发生,要有个戏点这么一炮,正好我们在这个时候出来,就轮到我们,或者说我们中了头彩。”

从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关系看,为什么是《于无声处》中了头彩?《文汇报》当年发表剧本时的按语中说《于无声处》“说了亿万人民心里要说的话,表达了亿万人民内心深处的强烈感情。”《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长篇文章的标题是《人民的愿望,人民的力量》。

宗福先创作《于无声处》的最初触点是一句话,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天,“我走到人民广场、外滩,看大字报的人山人海。走在兴高采烈的人群里,就是那时候,一句话跳出了我的脑海,那就是‘人民不会永远沉默!’”

这个触点其实是《于无声处》中了头彩的最初必然。

创作的四个触发点

看宗福先老师的访谈,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诚实。他对待历史的诚实、对待创作的诚实。诚实,在宗福先老师这里,既是美学态度,又是创作方法论。

宗福先老师将自己定位为社会问题剧作家,并且总是隐约评价自己作品在艺术上并不完美。回顾宗福先老师的创作,有一点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们今天的戏剧最缺乏的,就是戏剧与时代的紧密关联。

从个案教学的角度,宗福先老师几出戏剧的创作动机,对今天的戏剧创作而言,有强大的现实主义意义。

《于无声处》的创作触点有四处:一是情节点,一个逃亡的英雄,“最早的冲动是1976年4月6日,四五的第二天,我的一个朋友从北京到上海,坐了一天火车,我在火车站北站对面的小旅馆跟他见的面,他来拿一篇文章。然后他就告诉我,你知道么?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百万人悼念周总理,当时由于四人帮封锁消息很厉害,所以上海不知道。”

二是气氛点,悲哀和愤怒,“4月7日晚上,无线电宣布天安门事件属于反革命事件,这下给我迎头一棒,一下子,打晕掉了,我看周围的上海人,一个个脸上仍然那么平静,所以当时我就感叹,中国的老百姓太势利了。”

三是主题,粉碎“四人帮”第二天,“我先到人民广场,然后到外滩。感受到上海市民真正喜悦的心情,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民不会永远沉默,我原来的想法是不对的,其实老百姓是什么都明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立刻就有了想法。”

四是样式,古典三一律,曹禺《雷雨》的影响。“就从那时候开始我想要写一个话剧,76年那个最闷热的夏天,一个反四人帮的英雄,从北京来到上海,这个故事就是这么酝酿。”

戏剧该回归现实主义了

香港回归前,宗福先老师为谢晋策划《鸦片战争》剧本。“我们觉得事过那么多年,我们应该反思鸦片战争的失败。中华民族走过了那么多年,这么弯弯曲曲的路走下来,我们应该得到什么经验教训?我们认为只有邓小平,是正确地处理对外关系。”

美国社会问题剧大师阿瑟-米勒说过一句话:“最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问题。”排演了米勒所有重要作品的美国导演伊里亚-卡赞则说:“我所有的作品不过是使现实主义更有力量而已。”

前不久,我写过一篇札记文章,题目是“现实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需求”。在我看来,中国目前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大时代,无论是反映时代变迁,还是表达民心民意,无论是主流价值诉求,还是市场卖点,现实主义都正应其时,都应该成为主流作品。与电视剧相比,在这方面,戏剧作品已经缺位多年。不能仅仅用“娱乐化”和“商业化”来解释,一定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有些很成功的现实主义电视剧编剧一写话剧就要搞“艺术追求”,就想到运用各种观念和手法。我个人很讨厌各种“创新”态度,这些“创新”打着反对庸俗的旗号,其实是最大的庸俗。

戏剧是时候回归现实主义了。戏剧作品不反映时代重大问题,只有萎缩和死亡。把所谓的艺术完美性交给历史去评判吧。值此机会,以戏剧的名义,晚辈向宗福先老师致以崇高敬礼。

梁文道:大国的温柔与世界的梦想

运动和政治到底有没有关系呢?答案是没有。然而,正因为大家都相信运动和政治没有关系,运动的政治效应才能发挥到最大程度。情况就和艺术一样。当纽约爱乐乐团破天荒往赴平壤演出时,它的指挥马捷尔也是如此回答记者的问题:“我不想谈美朝关系,我们是来演奏音乐的。”可是大家都晓得这次旅程不简单,效果一如昔年的乒乓外交,要是把音乐家和运动员换成了外交官,不只成效截然不同,甚至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些人人称道的美事。

中国再三强调奥运和政治无关,人家偏偏就越是要利用它来为难甚至羞辱中国,因为他们看见中国确是以举国之力来承办奥运,确实想藉着北京奥运展现国家新貌。英文的“torch”本来只是火炬的意思,在中文里则变成了“圣火”,于是有人就觉得抢夺“圣火”果然可以掉中国人的面子了。其实,美国总统从来没有参加过国境外的奥运开幕式,但布什既然受邀出席北京奥运开幕典礼,于是三位总统候选人就都要拿住这点做文章了,好像布什来不来真的很重要似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中国人都带着点阿Q的心态,一起不把奥运当回事;我只是想指出一点很简单的现实,那就是你越紧张什么,别人就越会把它当成目标。

过去短短几年之间,中国崛起突然从科幻式的预言变作现实,不仅许多西方人一时接受不了,连不少国人好像也适应不及。没错,我们好久没做过“大国”了,所以还不大明白当大国的代价与心理准备。做一个大国,必备的心理条件之一就是要明白别人会怕你,会因为你的体积庞大而加倍注视你,会因为你的影响深广而格外提防你。十年之前,英美等地的报刊还只是偶尔报一报中国来的消息;到了今天,任何一份有点自尊的国际大报都不能忍受一天没有中国新闻。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老是在电视上看见美国的一桩枪击案甚至微不足道的小花边呢?如果不是现在,至少也是不久的将来,中国境内的治安事件也将会得到这等级别的对待。同样地,美国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被人针对的国家了,从年头到年尾,从东半球到西半球,全球的反美示威加起来大概能够组成一条全年无休太阳不落的链条。终于,在最近的反北京奥运示威浪潮之中,我们总算也感到了身为世界第二强国的滋味。

所以,当大家不满西方的反华示威,愤恨于部分西方传媒的偏颇报道时,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还是那个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的羸弱小国;恰恰相反,中国已经是个令人畏惧的世界强国了。又由于中国跃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别人的疑惧就更是深重。了解到这一点,我们的心态方能恰当转换,方能更好地应对当前处境。

看近日的西方媒体,从独立的网站到主流大报,虽然批评中国人权问题与西藏政策的仍占多数,但另类的声音也开始渐渐出现了。例如英国《泰晤士报》著名的专栏作家西蒙。伯恩斯就指出,反北京奥运的浪潮其实隐含了种族主义的逻辑。我觉得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事实上,从关注西藏问题开始上升到针对整个中国人权状况的氛围里面,我们的确可以发现一种非常简化的倾向。最初只是批判中国政府,后来则仇视一切在海外声援圣火传递的华人,以为他们全是受到洗脑的官方传声筒,最后更闹出了CNN主持人卡佛说中国人是“一群五十年不变的呆子和暴徒”的事件。伯恩斯反问他的英国读者:假如有外国人跑来揍你一顿,说你们英国人有份侵略伊拉克,你会有什么感受?

由关注中国人权状况变质为反华情绪,从批判中国政府的集权跳跃至仇视所有中国人的集权性格,这里头潜伏的正是对中国崛起的恐慌。以前有人害怕中国这座世界工厂会抢走大家的饭碗,现在则无法接受这座工厂背后的价值观和自己的不同。他们怕的不只是个一般的大国;还是一个陌生的、不一样的大国。

面对这种情绪,应该如何回应呢?我以为与其用强悍的防卫姿态去刺激出更大的反应,倒不如学学狮子的步伐,轻缓一点。不是说抗议不对,而是平心静气的柔性态度可能更合身份,更有效果。假如别人冤枉你是暴徒,你会用暴力恐吓他的方法去叫他认错吗(例如某些网站上声称要痛打外国驻华记者的帖子)?

北京奥运是一次消除偏见缓和对立的绝佳机会,靠的不是宏大的新机场,也不是惊世的奥运场馆,而是真正的大国风范:宽容、开放和自由。中国的经济成就已经用不着再夸耀,那是人尽皆知甚至因此忧虑的现实;现在要宣扬的该是中国的政治开明、思想解放和民情理性。毕竟世界的同一个梦想不是人人都能说英文,而是公认的普世价值。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于英红:回溯民主“第三波”

20世纪后期一项重要的全球政治发展是威权政体式微并向民主政体转型。从1974年葡萄牙军人政变推翻军政府开始,此后16年间民主化浪潮席卷南欧、南美、东欧和亚洲,其中大约有30个国家实现了由威权政体到民主政体的过渡,这一过程被塞缪尔。亨廷顿等学者概括为民主的第三波浪潮。

总体上说,转型国家的政治领袖们通过投票这一程序民主消除了执政的合法性危机,但由于转型路径不同,特定政体不但在实体性民主上差异很大,在巩固民主之路上面临的问题也不尽相同,而转型前的政体特征对转型路径意义重大。

就威权国家执政党和反对派间互动方式而言,大致有三种民主转型路径:一种自上而下,一种自下而上,另外一种是两者的结合。

政权启动的改良式转型

在改良式转型中,威权体制下的掌权者启动了向民主过渡的进程,这种类型需要政权中有一位革新型领袖,而执政集团中的强硬派和反对派中的激进派都能保持克制。在“第三波”中通过改良实现转型的16个国家中,西班牙、巴西和智利可谓典范。

转型前的西班牙,其各政治派别和民众对1930年代历时两年多的内战心有余悸,他们知道剧烈冲突只会导致两败俱伤。而1974年发生在邻国葡萄牙的“民主化政变”,也让西班牙掌权者意识到同类政权存在的危机。但是持续36年的佛朗哥政权确立的一套复杂制度体系和佛朗哥设置的君主政体,成为民主转型的重要障碍。首相苏亚雷斯巧妙地借助旧政权终结了旧体制,而国王通过改革重新赋予了君主制合法性。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去世为改革提供了契机。具有改革倾向的王子胡安。卡洛斯就任国王,由于其王位的合法性来自旧宪法,他保留了前政权的政治体系,但在国会演说时明确表态将启动政治改革。面对牢牢控制军权的佛朗哥派和对国王充满疑虑、要求废除旧体制的反对派,卡洛斯需要一位既不触怒右翼又能为左派所接纳的革新型首相来替换只满足于对旧体制修修补补的内瓦罗,苏亚雷斯正是合适人选。作为首届王室内阁大臣、佛朗哥政权唯一执政党“国民运动”秘书长的苏亚雷斯对右翼来说是可以接受的;而其演说中对民主政治的呼吁也能够吸引左派。在获得首相任命前,他曾对佛朗哥派控制的国会发表演说:“在佛朗哥政府开始时期,我们的人民只是要求面包,今天他们以相同的方式,要求高质量的消费品,在开始时期他们想要秩序,今天他们要求自由——政治结社的自由。”政府有责任将现代民主制度所必需的机制付诸实施。而选举对拆除旧政权、设置民主政权并赋予其合法性至关重要。

上任后,苏亚雷斯提出两条政改方案:一是制定政治改革法,为接下来的选举制定规则;二是在1977年举行国会选举,然后制定民主宪法。1976年7月到1977年6月他一直多线作战。他任命国会议长米兰达起草政治改革法,1976年9月法律获政府批准。但要借助这部法律清除佛朗哥体制会激起军方的强烈反对,于是他将法律提交国会表决。为使国会接受这项将导致其消亡的法律,他通过电视发表演讲,警告国会:如果没有新的政治体制准则,社会冲突和政治混乱将会发生;只有实现政府重组、人民得以表达自己的呼声,才能强有力地执行国家的社会经济议程。他暗示国会,“未来尚未被描绘出来,只有人民才能完成”。米兰达亲临国会参与辩论,最终促成该法在1976年11月18日国会投票中以425票赞成、59票反对的压倒性多数获得通过,并于12月15日付诸全民公决,参与投票的77.72%民众中有94%投了赞成票。

接下来,他设法使反对派参与政治进程。1976、1977年,他两次签署法律大赦政治犯,解散佛朗哥政权的秘密警察部队,并与工人社会党领袖冈萨雷斯及其他反对派领袖会面。1977年1月,他会见刚获释的共产党领袖卡利略,被压制30多年的共产党渴望接近权力中心,承诺放弃暴力手段。一位领导人表示:“过去的记忆迫使我们奉行克制政策,我们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我们的意见。因为这些意见会被误解,或者显得有些极端主义倾向。”4月9日,共产党获得合法化。3月,罢工、集会权获得合法化。为了规避军方强硬派通过政变阻挠民主进程的风险,他首先获取军队中温和派的支持,逐步用温和派替换占据关键位置的强硬派,借此赢得军队对改革的支持。1977年6月15日,国会选举进行,选举产生的国会起草了新宪法,在1978年12月6日全民公决中通过。西班牙成为快速民主转型的样板。

和西班牙不同,巴西经过16年才终结了持续10年的威权。自1964年军人政变后军政府上台,到军方强硬派梅迪奇时期,巴西民众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警察与士兵组成的“死亡中队”大肆捕杀政治犯,到1974年连活跃一时的游击队运动也归于沉寂,而唯一反对党巴西民主运动在国会的代表也遭到削减。梅迪奇靠经济奇迹来维持其统治合法性。

1974年,巴西军方温和派占据上风,盖赛尔作为国家革新党候选人担任总统。经济颓势使许多企业主加入反对派,令盖赛尔意识到军政府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誓言要“解除独裁压力”,但认为巴西民主化是一个“逐渐、缓慢”的过程。他废除了前任大部分书报检查制度,减少政治迫害,与巴西民主运动党达成非正式谅解。但这些民主化措施激起军方强硬派的反弹,盖塞尔5年执政生涯中耗时最久的行动是打击军方强硬势力,扫除民主障碍。他迫使挑战其政策的高级军官辞职,代之以温和派军官。1979年1月,盖赛尔取消了军政府1968年制定的授权政府关闭国会的第五号制度条例,并在离任前确保温和派将军菲格雷多上台。

1979年,菲格雷多就职后表示将在他任满离任前恢复民主政治。在其任内,他首先取消制定于1965年的“只准成立两个政党”的规定,颁布法令准许成立新政党;接着大赦政治犯,废除所有书报检查制度。在1982年举行的州长、州议员和国会选举中,巴西民主运动在下院获得了双倍于前的席位,在参议院的代表席也增加了3倍,并控制了六州的立法机关,比先前增加了5个。但菲格雷多坚持总统要由军方选举委员团选举产生,而非直接民选。1984年,巴西爆发了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政治运动:直选运动。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一致要求直选,但军方坚持己见,最终反对势力妥协。

1985年,民主联盟候选人内维斯由间接选举当选总统,新党“自由阵线”候选人萨尔内当选副总统,但内维斯很快因病去世,萨尔内就任总统。他承认共产党,废除公民资格中对读写能力的要求,1988年又颁布新宪法,赋予除军人以外的民众罢工权利,将选民年龄标准降低至16岁,禁止总统用行政命令妨碍法律实施,并将下届总统选举时间定为1989年12月。其后总统选举如期举行。1990年3月15日,直选总统科洛就职,巴西完成民主转型。

在智利,皮诺切特军政府在任内开启了民主化进程,这并非因为他不恋权,而首先是因为智利有相当长的民主传统。自1821年制定宪法到1973年军事政变前,智利历届政府均由民选产生,政党可自由参选,军队不介入政治斗争。皮诺切特的初衷是要通过选举获得政治上的合法性,然而事与愿违。

其次,第二届梵蒂冈教廷会议后,教会成为威权政府的公开反对者,而天主教是智利国教,智利85%的民众信奉天主教,教廷的态度转变对民众影响很大。加上美国也敦促军政府“通过最有效的方式向民主政府和平过渡”,美国国会曾拨款100万美元给反对派来“促进民主事业”。

其三是因为皮诺切特相信自己有取胜把握。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使智利自1976年以来一直维持5%以上的增长率,此外政府控制着宣传机器,对拉票有利。1980年皮诺切特主持制定了宪法,这部期望延长军政府寿命的宪法却为智利民主进程理出了框架。宪法规定,1988年,由陆海空和警察司令组成的军人执政委员会任命一位总统候选人,提交全民公投。如果赞成票超过50%,候选人将在1989年就任总统,任期8年;否则,将在1989年12月举行总统和议会自由选举,而皮诺切特可以在参议院获得一个终身参议员的席位。为了连任,1983年皮诺切特开放党禁,与反对派开展对话,取消了15年之久的全国紧急状态,恢复新闻和集会自由,允许政治流亡者回国,并说服军人委员会推举他为唯一候选人。

但1988年全民公投结果却是皮诺切特始料未及的。在公投前夕,各反对党调整策略,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反对军政府的目标上来,基民党、社会党、激进党和共产党等16个反对党组成“争取反对票全国指挥部”来协调行动,并推举基民党主席艾尔文为指挥部发言人。反对派领导人纷纷深入偏僻农村做宣传,并在首都圣地亚哥组织100万人参加的抗议集会,揭露军政府的“独裁劣迹”。最终反对派获胜,皮诺切特只拿到44%的选票。这样1980年宪法和反对派获胜确立了1989年总统大选和1990年3月权力让渡的框架。1989年总统大选如期举行,艾尔文获胜,次年接任总统。皮诺切特保留军队总司令职务到1998年。

推翻旧政权的革命式转型

和改良转型不同,革命式转型缺少一个在民主转型中发挥主导作用的革新型领袖,政权也无意启动改革,在遭受或面临外部战争失败威胁时,军官推翻了政府,随后或者建立过渡政府逐渐向文官政府移交权力或者直接把权力交给文官政府。葡萄牙、希腊和阿根廷是这种转型的样板,只不过三者在转型期间关键的权力关系差异很大。

在转型前,葡萄牙萨拉查政权和西班牙佛朗哥政府相似,甚至比前者更具有自由主义性质,议会定期选举,还一度出现直选总统和文官总统。萨拉查及其继任卡埃塔诺都是大学教授。但是葡萄牙转型却是与前政权的革命式决裂,而非西班牙的改良转型。这一方面是因为葡萄牙是现代南欧民主转型的先行者,不像西班牙可以汲取葡萄牙的经验教训;另一方面葡萄牙当时卷入殖民战争,助长了中下级军官的反叛心理。

自1950年以来,非洲殖民地的反殖民化运动如火如荼,而1961年葡萄牙丧失果阿等最后3个在印度的据点后,向印度投降的葡军官受到葡政府严惩,这使驻守非洲的葡军官有了危机感。1970年萨拉查去世,卡埃塔诺就职,他开放了言论自由,反对派纷纷抨击政府的假民主和殖民战争。1973年,因兵力不足,政府派民兵(其中部分是大学生)参加殖民战争,引起民众强烈不满。当年8月,一批中下级军官在几内亚军营秘密集会筹划政变,9月成立武装力量运动以便统一领导,次年3月,更印发小册子《军人、武装力量和国家》供士兵和军官传阅。随后,高级军官斯皮诺拉因为出版《葡萄牙的未来》一书呼吁政府撤军并承认非洲殖民地自治而被解职,中下级军官决定尽快行动。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康乃馨革命爆发,民众对革命的支持赋予其合法性。中下级军官成立了过渡政府,承诺一年内举行制宪会议选举,一年后在制宪会议制定的框架下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1975年4月制宪会议选举举行,中左、中右和保守政党赢得72%选票。1976年议会选举举行,3党合力赢得75%选票,民主体制得以确立。

在希腊,威权政权是由1967年陆军下层军官推翻高层军官而建立的,政变并未得到海空军、国王以及议会右翼的支持,其孤立困境使它和巴西、智利军政府的境况明显不同。1973年11月国家工艺学校学生静坐示威及其获得的国内外支持,凸现出政府统治基础的薄弱。而持续多年的塞浦路斯危机更凸现出希腊军政府的软肋。

塞浦路斯自1960年独立以来,岛上希腊族和土耳其族一直冲突不断。1974年希腊军政府试图推进塞希合并,但土耳其于同年7月以“保证国”名义进行干涉,令岛上数万希腊族人成了难民。面对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希腊军政府无力回击。这种形势给了丧失权势后7年来郁郁不得志的高层军官以卷土重来的机会,他们利用战争威胁强化自身对军队的领导,迅速解除作为威权支柱的中下层军官的职务,并与文官政客商讨迎接1967年政变后被迫流亡的保守派政治领袖卡拉曼利斯,后者回国后随即就任总理。

由于军队整体上对战争束手无策,无力向总理索要移交政权的报酬,总理的话语权无形中得到增强。卡拉曼利斯要求军队保证能遵守其军事职责,不干涉政府运作,而高级军官也满足于恢复昔日的荣耀,乐意向总理移交权力,这就使得希腊避免了重走葡萄牙长达两年的过渡政府道路,而成为南欧转型最快的国家。1974年12月8日,希腊君主制在全民公决中被否决,经由选举产生的议会修改宪法,恢复内战以来被取消的公民自由,使共产党合法化;次日议会召开,总理向议会负责,希腊完成民主转型。

阿根廷转型和希腊一样,起因于一次失败的海外战争。从1976年到1983年,阿根廷政府一直是由高级军官领导的,其恐怖统治骇人听闻。一名将军曾表示:“我们最先消灭那些颠覆破坏分子,然后是他们的同伙,之后是他们的同情者,再后来就是那些仍然保持中立的人。”另外一名将军声明:“我们杀掉50万人,其中有2.5万个破坏分子,2万个支持者,另外5000是我们错杀的人。”军政府的无情镇压造成民怨沸腾,只欠最后一根压垮它的稻草。

1982年4月军方出兵马岛,试图收复自1933年被英国占领的马岛,但出师未捷损兵折将,被迫于6月14日向英军投降。阿根廷社会各界纷纷指责军方无能,当政的将军迫于压力辞职,另外一名将军继位,后者随即任命退休的陆军将军比尼奥内就任临时总统。

阿根廷军方战败的耻辱及其枯竭的威信,使其和希腊军政府一样,未能像智利那样在强人离任前强加限制性条件。1983年10月总统大选举行,一直批评军方的阿尔方辛领导的激进党获得52%的选票,而与军方有着公开或私下瓜葛的庇隆派候选人仅获得40%的选票。这样,推翻旧政权的革命式转型先后在希腊和葡萄牙完成后,终于也在阿根廷落地了。

谈判达成的妥协式转型

在妥协式转型中,经济发展促成了中产阶级的崛起,在当权者无意改革时,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各阶层通过社会运动表达民主诉求。威权政府在屡次镇压无效的情况下,只能与势均力敌的反对派达成妥协,向民主转型。这种模式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模式的结合,韩国是其典型。

在韩国,美国的影响力和社会运动是促成民主转型的两大关键。1945年以来,韩国在美国占领和支配下全面引进美式民主,但是不断被个人独裁和军事政变所中断。韩国60年代启动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促进了经济发展,到80年代完成了工业化。工业化推动着城市化进程,城市中产阶级不断发展壮大,所占全国人口比例由1960年的20%上升到1980年的48%.

1979年10月釜山和马山爆发大规模学生运动,朴正熙政权在如何应对方面出现分歧,最后主张和解的中情局局长金载圭刺杀了力主镇压的总统及其警卫长。国务总理崔圭夏代理总统职务,他废除第九号总统紧急令,解除对民主人士金大中的软禁,释放政治犯,表示将尽快修改宪法,一度出现“汉城之春”的民主趋势。

但军方的温和派和强硬派对修宪分歧严重,强硬派全斗焕发动政变,逮捕了主张修宪确立民主政府的温和派领袖郑升和,并控制了内阁。从1980年3月起,学生、工人运动持续不断,光州学生市民运动最为活跃,他们要求全斗焕辞职并尽快实现民主。后者实行戒严,逮捕运动领袖,并进行血腥镇压。

为消除光州事件阴影,政府颁布旨在解禁的《政党法》,并对政治犯进行特赦和减刑,还在1985年2月举行国会选举。选举中,建党不足1月的新韩民主党成为最大在野党,成为体制内与执政党民主正义党制衡的关键力量。此后该党不断发动在野小党、学生和市民,对政府施压,呼吁修改宪法,实现总统直选。

1987年,全斗焕以新韩民主党10余名议员脱党另立门户为借口,声称在野党分裂使修宪不可能,要推到1988年9月汉城奥运会后再考虑。此举激起了声势浩大的民主化抗争。1987年6月,汉城学生市民举行示威游行,目标直指修宪和总统直选,美国也警告政府不得像光州事件那样动用军队镇压民众运动。政府做出了妥协,6月29日,执政党总统候选人卢泰愚发表民主宣言,提出与在野党合作迅速修宪,举行总统直选;为扩大和保障国民基本人权,执政党将与人权团体对话,并修改《新闻基本法》,开放新闻自由。

此后韩国上下开始了修宪讨论,10月27日,新宪法经公民投票以93%的高票通过,该法取消总统解散国会的权力,恢复国会的国政监察权,扩大公民的政治自由权。12月16日总统直选中,由于反对派金大中和金泳三意见相左,导致在野阵营力量分散,执政党候选人卢泰愚赢得大选。这样,在奥运举办前夕,韩国回归民主政治轨道。

反思民主转型

民主转型路径的差异性,使转型国家所确立民主的稳定性存在差别,在巩固民主道路上遇到的问题也大不相同。在以上7国中,转型最为成功的当属西班牙和韩国,两国的民主宪政安排都经过了各派代表协商,西班牙甚至还提交全民公决达成了共识性宪法,避免未参与进程的派别日后提出修宪要求。而智利虽然顺利实现民主过渡,但皮诺切特在离任前提出其交权的条件,保留军队司令职位和索要终身参议员职位,把民主转型过程拉长到1998年他交出军权。巴西则是在反对派严重受制于军方的情况下接受总统间接选举和制宪,宪法中不可避免地仍然反映了军方的实际权力。阿根廷保留旧宪法的做法更为民主带来隐患。

民主选举是“第三波”民主的关键。转型前威权政府的中央权威的起源和维系都不是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政权自身缺乏合法性。而民选解决了合法性危机,确立了民主政体。但这种程序性民主大多是精英选择的结果,在三种转型中,执政党或者反对派的精英们起了主导作用,大众成了民主舞台上的配角,大众民主的缺失致使民选政府不时地沦为某些利益集团的傀儡,这造成了有的国家社会的分裂和动荡,这其实不是民主本身的问题,而是民主不够成熟的表现。

转型正义对巩固民主意义重大。威权政府下台后,新任民主政府可能会以侵犯人权罪要求加害者承担责任,这通常能够削弱旧势力的政治影响力,也有利于巩固民主。例如在希腊,军方通过审判和监禁发动政变建立军政府的下层军官,重建了军队作为一个国家机构的威信;智利对卸任军队司令皮诺切特的审判,也削弱了军方旧势力的余威。但在阿根廷,对高层军官的定罪和监禁对军队造成了精神打击,从1987年到1990年,该国爆发4次军官起义,削弱了民选政府的权威。这说明在巩固民主的道路上,并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国情仍然是决定民主转型可持续性的重要变量。

摩罗:余华小说:启蒙情结和英雄情结的破产

《一九八六年》的叙事时间选在70年代中后期,也就是作为政治事件的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小说的故事时间也选在70年代中后期。小说没有采取倒叙的写法或将时间穿插交错的叙事策略去重现文革时期的风霜雨雪(仅在引子部分提到文革期间的政治迫害),历史教师的复仇幻想和自戕表演,都是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完成叙事的。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重合不利于拓展本文空间,很容易让作品显得平铺直叙,缺乏空间张力。《一九八六年》却因其平行而又纠结的复线结构(23)和紧张对峙的人-人关系而具有深远的历史感和沉重的现实感,从而获得了非常广阔的精神空间。

小说第一章为历史教师的出场设置了精彩的时间背景和精神背景:

“十多年前那场浩劫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走着,现在有很多自行车在响着铃声,现在有很多汽车在掀起着很多灰尘。现在……”

“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进了化妆品,还放进了琼瑶小说。……她们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书中的主人公相爱。男孩子口袋里装着万宝路,装着良友,……他们也喜欢琼瑶,他们在街上寻找琼瑶书中的主人公。”

(《一九八六年》第一章)

叙事人在这里设置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严峻对立。大众曾经被邪恶的过去折腾得死去活来,束缚得如同僵尸,现在,当“过去”业已过去,春风微吹,万物复苏,他们兴高采烈地“从房屋里走了出来,又从雍肿的大衣里走了出来”,同时更加兴高采烈地从极权主义的人身控制和内在的恐惧与自囚中走了出来。走出来后他们有什么样的要求和目标?他们首要的目标是恢复世俗生活,追求娱乐、恋爱、异性、物质利益等等。他们热烈而又理直气壮地朝着这些目标奔跑,而把与苦难和死亡联结在一起的“过去”抛诸脑后。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心理背景下,历史教师出场了。这是一个或日滑稽可笑或日惊心动魄的出场:

他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落下来,发稍在腰际飘荡。他的胡须则披落在胸前,胡须遮去了他三分之二的脸。他的眼睛浮肿又混浊。他就这样一瘸一拐走进了小镇,那条裤子破旧不堪,膝盖以下只是飘荡着几根布条而已。上身赤裸,披着一块麻袋。那双赤裸的脚看上去如一张苍老的脸,那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像是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黑污垢。脚很大,每一脚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

(《一九八六年》第一章)

“过去”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时间概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那场业已逝去的大劫难以残酷的雕塑手法,将自己的全部内蕴留在了历史教师的身上。由此,历史教师已将人们决意忘记的过去转化成了可感可触的实体,呈现到了大众面前。他以满身伤痕和丧心病狂的攻击欲,出现在这个虚假的春天里,与沉默的、满足的、懒散的、虚怯的大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存在方式乃是对大众精神状态的抗议。他以沉重的脚步敲打着沉默的大地,实际上这是拍在愚顽大众脸上的愤激的耳光。

历史教师与大众的对立,正是“过去” 与“现在”的对立的人格化。两者各有自己的心理逻辑和精神需要,各自建构着自己的心理真实,在此氛围中走向自己的生活目标。他们在各自的方向和轨道上走得越远,本文的叙事空间也就越大。叙事人别出心裁地在这种对立中展开叙事,获得了尺牍之间气象万千之效果。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内在联系使得对立的双方必定要相互关联、相互拒绝、相互否定、相互依存,彼此之间纠缠扭结你撕我打,本文的节律感和丰富性因此而显现。

首先意识到历史教师的存在的是妻子和女儿。妻子在废品收购站见到那张写有古代刑罚研究计划的发黄的手稿时,立时昏厥过去。她的昏厥不是因为勾起了对前夫的怀恋之情,而是因为这张手稿负载着一段与其内容同样沉重的苦难历史。如果让这段历史与现在的平静生活重叠,她将面临巨大的精神混乱,这种混乱是她所无力理清和解除的。那张古代刑罚研究目录作为那段历史的遗留物,跟那段历史一起被大众送进了废品站,因为他们不想面对和回味。妻子与那张刑罚目录的偶然邂逅,果然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从废品收购站回来,她就变得恍恍惚惚起来。”每天晚上她都听到神秘的脚步声,历史教师随时都可能站立到她的面前。为了拒绝历史教师的到来,她每天关紧门窗,拉上窗帘,躲在幽黑的洞窟里,足不出户,惊恐不安。

历史教师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来来往往,出出没没,他内心一定也暗暗希望回归过去,重返居室,恢复往日循规蹈矩的生活。但他与那段生活之间隔着整整一场文化大革命,隔着一场如此浩大如此漫长的血与火的灾难。他需要有人与他分担这份灾难,消除灾难所加给他的创伤,以便重新做人。能最有效地分担这一责任的,当然是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妻子和女儿。但是现在,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女儿也不再是他的女儿。她们作为与他对峙的大众中的一员,一直在尽力将他遗忘。他不得不独自流落街头,反反复复重演着那些残酷的古代刑罚。可以说,他的自戕实际上是他对他妻子的最深刻最猛烈的提醒。只有妻子知道他的志向、愿望与兴趣,那张古代刑罚手稿可以看作是他与妻子之间的一张契约,一张共同谴责野蛮和暴力的契约,共同的善良和人文关怀是他们签约的方式。他知道他的自戕会激起妻子巨大的精神波涛,他企图以这反反复复的自戕,帮助妻子在波涛的冲击下克服坚固的心理障碍,使她最终出现灵魂的顿悟,起而与他共同担当患难。

他在自戕过程中,还不断注视着夹杂在围观人群中的女儿。女儿是他血肉的一部分,与他存在着先天的契合与感应。他实际上一直在凭着内在的血肉感应不由自主地跟踪着他的女儿。女儿出现在电影院门口时,他也出现了,女儿出现在展销会上时,他也同样出现。他暗中希望女儿像他感应女儿的存在一样,感应到他的存在,像他感觉到女儿的爱一样,感觉到对他的爱。

然而,妻子和女儿都只能让他失望。就像妻子从一开始就关起门窗拒绝他的到来一样,女儿也从一开始就执意要忘记他。当女儿得知母亲的谈话“指的是另一个父亲时,不禁惶恐起来。这另一个父亲让他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他心里拒绝他的到来”。女儿不愿在情感上承认她与历史教师的血缘关系,更不愿与他建立精神上的联系。历史教师命中注定是一个精神上的孤独者。无论他怎样狂吼着“墨!”“宫!”等等这些他的妻子十分熟悉的文字,妻子一直以神经质的方式把这些嘶心裂肺的声音看作令人恐惧和厌烦的干扰。直到历史教师自戕至死,妻子和女儿没有一丝垂怜和悲悯,她们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历史教师早早逝去,以解除心中的烦忧和厌恶。

果然,在历史教师的遗体被环卫工人当作垃圾收拾到了板车上的同一秒钟,妻子和女儿顿觉轻松,欢天喜地地徜徉在虚伪的阳光里。妻子和女儿主要肯定不是拒绝家庭结构上的尴尬局面(例如不是因为女儿已另有一位父亲即继父),而是拒绝精神上的沉重与创痛。她们没有勇气和能力担当苦难和对苦难的反思,所以乃将作为苦难记忆者和反思者的历史教师抛向了孤独之中。她们对于历史教师的决绝与冷漠,乃是对于精神生活的决绝与冷漠。

妻子和女儿作为大众的一份子,她们对于历史教师的态度正是代表了大众对于历史教师的态度。所不同的仅仅在于,大众与历史教师没有深刻的伦理联系,所以对历史教师没有妻子和女儿那样的情绪反应。他们对历史教师是更为彻底的冷漠,更为彻底的视而不见。当历史教师以其千疮百孔之躯出现在小镇上时,“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看到他的同时也在把他忘掉。他们尽情地在春天里走着,在欢乐里走着。”大众无需串通就不约而同地将历史教师推入到虚无之中。大众只知道现在、现在的阳光。至于无尽的过去,无论是沉重的过去还是欢悦的过去,统统都沦落到了虚无之中。历史教师作为过去的化身,自然会在他还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时候就被大众推入虚无之中。大众要的是电影票、舞会票,要的是肉体的放纵、感官的享受,要的是商品展销会和滑稽节目表演会。总之,他们需要物质,需要可感可触的存在。从物质中可以生长出阳光、春天、舒适、幸福,他们因为拥有着物质而同时也拥有着阳光与幸福。他们决不会要一个需要进行反思的过去和过去的苦难,因为这样的过去只能转变为精神的存在,让他们已经拥有一切变得沉重,甚至会把这一切压垮。

可是,历史教师因为拥有一部为大众所遗忘的,以刑罚吃人的古代历史和十年文革的苦难史,他无法以大众的方式拥有那已被大众所拥有的一切。他们的历史记忆、文化理想、精神财富相差太大,所以他们的现实感受也出现了严重的背离。双方感受方式的差异性如下表所示:

大众所感受的:      历史教师所感受的:

喷礴而出的太阳       喷射着鲜血的头颅

小镇的楼房           坟墓

安详的水泥路         横躺的白骨

林荫道               阴森的洞穴

两盏路灯             两个悬挂的人头

路灯亮着             流动着鲜血

路灯熄了             流尽了鲜血

人体的气息           屠场尸骨的气息

流动的河水           流动的脓液

漂流的船             漂流的尸体

岸柳的垂丝           尸体的头发

历史教师与大众因为感受方式不同而各自拥有着彼此相异的心理真实,如此殊异的心理真实又进一步加固了他们的精神隔膜,使得他们无法沟通。在历史教师看来,这是如何恐怖的阴曹地府,甚至比鲁迅所说的铁屋子更加黑暗更加罪恶也更加绝望。可是那些大众却把这一切认作阳光、春天和幸福,这不是十足的愚昧是什么?这样的愚昧不予消除,这罪恶的世界只会变得更加罪恶,而决无别的前途可言。一个怀有伟大的文化理想的知识分子,怎么能容忍芸芸众生随着世界这样堕落下去?这既违背了历史教师的人道主义信仰,也违背了他的个人主义理想。一个人只有生活在人国才可能成为个人,而生活在猪猡世界的人是决不可能成为个人的。历史教师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必须无情揭穿这些阳光、春天、幸福的虚伪性,必须让大众从虚伪的物质迷恋中清醒过来,觉悟过来。他不但要独自担当觉醒者的孤独与恐惧,还要独自担当开导愚民的艰难与无聊。这不只是他成为个人的需要,也是他无可推卸的道德责任。

可是,愚民乃是自甘愚昧、固守虚伪幸福的庸众。历史教师与庸众的现实感受背离得如此之远,无法找到可以通约的语言用于交换看法、交流思想、沟通感情。他们各自的感受与信念在彼此隔绝的情况下只会各自独立地自我生长、自我发展,从而越离越远。在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启蒙者永远处于弱势、处于不利的境遇之中。

首先,启蒙者的启蒙地位是启蒙者出于文化优势感和精神优越感的自居意识的产物(仅仅是意识的产物),而不是受到被启蒙者推举、委托、拥戴的结果。被启蒙者也是由启蒙者根据自己的观念和认识单方面命名的,二者从一开始就没有认识上的同一性和关系上的契约性。其次,启蒙者永远是绝对少数,被启蒙者永远是绝对多数,作为具有一定的社会运动特征的启蒙运动,少数群体在力量的对比中必定处于弱势境遇中。第三,启蒙者是为了具体的社会文化目标而采取行动的,必须付出巨大的能量以维持主动进攻的姿态,被启蒙者对这一切全然不顾甚至全然不觉,他们只需按照固有的观念和轨道运转,在一个严密封闭的生活模式和观念模式中以逸待劳甚至是以逸代劳,他们往往连抵抗的能量也不需要付出,只需拒绝只需冷漠只需闭耳塞听就可以稳操胜券。

所以,启蒙者从一开始就处于自作多情的尴尬地位,他们的热情越高、心情越急,就越是看不到工作的成效。这种无效和浮躁相互激发,往往会将启蒙者推到极为激愤、极为偏执、极为绝望的心境之中。启蒙运动史上卢梭、别林斯基、谭嗣同、邹容、陈天华、陈独秀、鲁迅等等,都曾经深受此种心境的折磨。历史教师在精神血缘上正是这些伟大名字的后裔,他难免重蹈先贤复辙,重新体味他们所曾体味过的精神痛苦。

长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长期的壁垒森严、无孔可入,激起了历史教师强烈的愤急和绝望,这种愤急和绝望渐渐形成了“吾与汝偕亡”的疯狂的复仇心理。小说对于历史教师的复仇心理作了生动的展现。历史教师所选定的复仇场合,恰是这些庸众最狂热地追求世俗享乐,也就是最严重地背离精神反思的场合。他对庸众有两场大规模的、入痴入迷的屠杀。

第一场屠杀是从电影院的门口开始的。电影院乃是一百年来最有代表性的大众娱乐场所,他对于大众无节制地沉溺于这种感官刺激之中无可容忍。于是,他的屠杀就在电影院散场的时候庄严地开始了,砍刀果敢地砍向那些人的鼻子(劓),砍向那此人的膝盖(剕),又砍向那些人的生殖器(宫),直杀得人仰马翻、天昏地暗。

第二场屠杀是在商品展销会上进行的。展销会是最有代表性的商品购销行为,人们沉溺于服饰鞋袜、锅碗瓢盆的那种贪婪,又一次激起了历史教师的仇恨。正当无边无际的人群向展销会蜂拥而来时,历史教师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斩),发亮的钢锯将他们的腰一个一个地锯断(腰斩),许多人被他扔进了沸腾的油锅(油炸),他像撕泥墙上的纸片一样将那些人的皮剥了下来(剥皮),并抽出他们的肋骨(抽肋),还拨开左肺,挨个儿观察他们心脏(剖腹观心)。

这种血光四溅的暴力表象,乃是历史教师体验历史体验现实时所烙进内心的最深刻印记,或者说是这个民族的历史存在和现实存在共同向一个觉醒者呈现出的人文形象。一个民族竟然能够在如此残酷的境遇中沉默而又安详地生存、繁衍,这促使历史教师在漫长的愤激与痛苦之中,渐渐形成了以正义、道德的名义向沉默的庸众复仇(沉默是不正义不道德的)心理情结。这种启蒙与复仇兼具的心理情结,不只为历史教师所独有,而是所有觉醒的弱者都可能产生的典型心态。在农民起义领袖那里常常表现得较为突出,许多领袖的利剑不只是砍向朝延,也常常砍向那些或死心踏地或迫不得已归顺朝廷和正统意识形态的奴才(庸众)(23)。

在知识分子中,也有许多觉醒的弱势者怀有这样的复仇冲动,不过主要表现为精神上的复仇。屈原在流放途中不只是抱怨朝廷对他的迫害,还抱怨流放地的愚民对他的不理解和冷漠(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他以蛮民所不可思议的方式持守着他的孤傲与高贵,本身即是对庸众的复仇。他的自辞于世的决绝与愤恨,半是对着朝廷,半是对着庸众。谭嗣同、陈天华、秋瑾等人都是怀着类似的情绪而自蹈死海,陈天华的遗书无疑是直接拍向沉默庸众的愤恨的巴掌。鲁迅对于庸众的批判,时而愤激,时而哀悯,至死而毫不妥协(“一个也不饶恕”),在《复仇(二)》中,更将其决绝与痛切渲染到极顶。可以说,鲁迅的一生既是哀悯万众的一生,也是剑拔弩张地对庸众坚持精神复仇的一生。这种心态在胡风、张中晓、遇罗克、顾准、北岛、刘震云、余华、张承志等人身上均有一定程度的表现。

历史教师既是一个知识分子,可以以高度的精神紧张坚持他的精神上的高贵感和复仇冲动,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可以无所顾忌的从血光四溅的暴力复仇中获得更大的快感和放松。当然,这种暴力复仇只能在臆想中进行。他由此兼具了两种复仇者(暴力的、精神的)的精神能量,他的自戕表演表达了两种复仇者的心理愿望。

启蒙者对于庸众的仇恨,乃是他们对于人间之爱的一种特殊方式,正是因为民众的苦难使得这些觉醒的个体受到深重的精神伤害,他们才恨起了这些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苦难从而更无法反抗苦难的庸众。这种恨的锋尖既指向外(民众),也指向内(自我)。历史教师的自戕表演中,即含有这样的双重心理。他怀着对自身软弱的仇恨,逼迫自身担当起更大的责任。他又以漫长的自戕表演,折磨着麻木的公众。他不但将自身担当着的以文革所命名的“过去”,而且将自身所担当的以五千年文明所命名的更遥远的“过去”,血淋淋地奉献到庸众面前,将庸众所奉若珍宝的廉价的“现在”砸出一个不可弥合的窟窿。他企图以此激发大众打开正常的感觉和眼光,启示他们通过这个窟窿看清“过去”与“现在”所共有的罪恶本相。这乃是在以他特殊的方式践履着他的启蒙使命。

将历史教师与历史上的启蒙人物联系起来考察,可以看出,历史教师的心理生活已经超出了他个人的经验范围,而积淀着较为深远的历史内涵。他的精神活动与民族史上许多惊心动魄的精神事件取得了沟通。按照荣格的学说,在个人生活中由反复出现的刺激所形成的无意识心理经验叫情结,在集体生活中由反复出现的意象的刺激所形成的为集体所共有的无意识心理经验叫原型。历史教师按照古代刑罚的技术要求放纵着他的暴力幻想时,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从个人情结(基于启蒙的自戕)到集体原型(基于崇拜的献祭)的转变。而当他以同样的技术要求施刑于自身,自身果然那么忠实地承担着这些刑罚时,他实际上已完成了这种转变。他的献身冲动和自戕而死的意象恰好与远古时代部落祭祀活动中的人牺意象相呼应。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人牺意象逐渐成型为英雄原型。

远古时代,出于对大自然的神性的崇拜与依赖,具有初步的农业生产活动的部落普遍出现了与自然时序进程相配合的祭祀活动,目的在于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了表示部落的诚心,必以某个人或某些人为中介建立部落与神之间的精神联系。中介人既是献给神的祭品,又是神的模拟体,需由主祭人将其碎尸万段,或撒遍部落的土地(带来丰收),或为部落成员所分享(食用)。作为人与神的中介和模拟体的人牺成了给部落带来幸福的特殊人物,其特殊性渐渐内化为人牺本人内在的英雄感和崇高感。古希腊悲剧就是由这样的祭祀仪式演变而来。

中国据说因为较早取消了人牺而消解了悲剧(作为与神性沟通的表演化仪式化的悲剧)诞生的土壤(24),但人牺的英雄感、崇高感却深留在民族集体记忆之中,而且常常以英雄原型的各种变体在各种历史条件下表现出来。近代汉语将名词“牺牲”赋以为正义高尚的目的而献出生命的动词含义,正是这种英雄感和崇高感的遗痕。古代神话中夸父逐日干渴而死、后羿射日以除害安民的形象,都是人牺意象在种族记忆体系中的变形。后世杰出人物为了最大限度地表现自己的生命能量,最大限度地赋予自己以生命意义,常常自觉地将自己的生命与某种超个人的神秘力量联系起来,自觉地担当起谋求族类利益和公众幸福的神圣使命,自觉地与以崇高感和英雄感为内在特征的人牺原型趋近而重合。

屈原在流放途中,反反复复地吟咏伍子胥功高被杀、比干忠谏而死的故事,即是心理上渐渐趋向于他们的大义献身,期望着自己早日与他们的光辉形象合一。最后,屈原果然成了从原始人牺时代、神话英雄时代向文明时代(也就是废除人牺祭祀仪式的时代)的现实英雄过渡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精神感召力最大的自我献祭者。他同时体现了这三种牺牲者的共同特征,成为了这三种牺牲者在先秦时代的最后定型,从而也就成了站在文明时代的开端照耀着整个文明时代的第一位英雄人格。在以后几千年的历史中,几乎所有具有英雄冲动的高尚人物,都自觉地以屈原为英雄人格的源头,并热切地与之趋近。哀民生之多艰、上下而求索、虽九死而不悔等等屈原式的情感和品德成了后世英雄共同遵守的普遍的精神律令,世世污浊、人人愚昧,抗污浊以自洁,临愚昧而悲吟的痛切而又高贵的体验沟通了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的痛苦心灵。

古往今来许多热血奔涌殉身殉命的英雄,都可以看作是人牺原型在各自的时空环境中的显灵。正像远古原始祭祀是在新旧时序交替时举行的一样,文明史上人牺原型出现得密集而又慷慨激昂时,也往往是新旧两个时代的转折点(社会化的时序交替)。那些仁人志士以其惊人的敏感、巨大的精神能量和惊天动地的壮举,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他们以自己的身躯充实着自己的文化理想,为他们所期待所呼唤的时代的到来铺出一条血淋淋的道路。盘古、女娲、夸父、后羿、共工等神话人物,屈原、比干、伍子胥、荆柯、聂政等政客和义士,谭嗣同、陈天华、秋瑾、宋教仁、陈独秀等等现代革命家,鲁迅、胡风、王实味、顾准、张中晓、遇罗克、王申酉等等思想家,都是直承远古人牺原型的浩然之气而诞生的,其中凡是晚于屈原的人,无不从屈原那里领受过血性与灵性。中国虽然没有出现表演仪式层面的悲剧,但由人牺原型所体现的历史悲剧却是世界上最令人震惊的系列悲剧。

人类以物牺代替人牺,是文明的一大进步。屈原作为人牺原型,所体现的是文明时代对于人牺意义的文化理解和精神传承,而不是对人牺仪式的沿袭。正因为屈原不是祭坛上的人牺而是比喻意义上的人牺,他才能对文明时代的精神后裔产生如此广泛如此深刻的影响。早在屈原之前的时代,中国古人已对人牺作了意义与仪式的分解,将人牺荫庇万民的高尚意义送给了那些有益于江山社稷的人(比如帝王、忠臣、战将、地方领袖等等),而将人牺身受的杀戮之痛转移给了有害于江山社稷的人(比如暴君、恶吏、盗贼、叛徒等等,杀戮他们被看作是保护江山社稷的一种方式。具有国家权力意义的刑罚也许就是从人牺杀戮这样演变过来的)。这种区分表现了人类理性地掌握自己的历史和命运的努力。

但历史的荒谬之处在于这种理性的区分无法保证理性的命名。历史已经证明,历来对于明君暴君、忠臣奸臣、仁人小人的命名一片混乱,有时甚至恰好弄反,以致于所有诚心而壮志的人都不得不面临着被命名为小人罪人、也就是被加以杀戮的危险。义士比干就被碎尸万段(醢)。屈原在流放中不断用比干的故事给自己加气,也就是让自己进行这种特殊的心理训练,以便通过认同比干模式而提升自己的生命意义。甘愿受刑,甘愿献身,这成了一切怀有英雄冲动的人首先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丢”,“苟为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若问此事身何所系,早已生死两不分”,“我自横刀向天笑,肝胆去留两昆仑”,等等等等,都是有意无意地进行着这样的心理训练。所有胸怀大志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担当刑罚、担当牺牲乃是真正的英雄无可或缺的心理素质和无可逃避的现实命运。

人牺献祭仪式起源于原始时代的神灵崇拜观念。初民们为了获得某种神秘力量的保护,主动以祭品与自己所认定的神明取得沟通。祭品实际上蕴含着初民对于神灵的承诺,并以此换取神灵的虽不宣示却让初民心领神会的同等承诺(作为报答)。历史教师的献祭仪式所从出的观念来源,即是这种神灵崇拜心理。庸众们以如此顽固如此不可理喻的沉默和麻木坚守着古老的生活模式,在嘈杂而又万古如斯的世俗环境中吃喝拉撒,完全彻底地拒绝精神之光的照耀。历史教师长期直面这样一幅静穆而又黑暗的图景,终于渐渐从心底升起一种神秘感。这种静穆和黑暗实在不是人的理性所可理解的,也不是人的非理性所可感悟的。也许这是某种超自然的神灵的有意安排。这幅图景本身就足以蕴孕和产生直承天机的神灵,无尽的庸众所构成的无可摇撼的稳定性就是神灵的显现。

历史教师因其对庸众的博大爱心和他自身的心理疲倦,终于成了这种神秘力量的崇拜者。由启蒙而走向民众崇拜,这条路上出现过许多杰出人物,卢梭、列宁、陈独秀、瞿秋白、毛泽东,以及19世纪俄国一大批民粹主义者都是这样的杰出人物。所不同的是,列宁毛泽东门要运动起民众的力量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卢梭和历史教师是以民众的深层幸福作自己的情感皈依(民粹派介于二者之间,陈独秀则摇摆不定)。出于爱心而与庸众搏战的人,最需要与庸众取得精神上的沟通,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忍受爱的孤独。当他将庸众的存在看作一种超自然超自我的神秘力量,他就只有通过献祭的仪式(就其起源来说是巫术,就其精神意义来说是宗教)实现这种沟通。

在中国祭祀史上,祭品及处理祭品的方式发生过这样的演变:

人牺(肆解与法术性的播撒尸肉)

动物牺牲(荐腥,牲尸解为七)

动物牺牲(荐孰,牲尸解为二十一)

植物祭品(黍稷等农作物)

植物祭品(蔬果等)

烧香磕头(没有祭品)(25)

从隆重献上人牺到仅仅只以烧香磕头作为象征,祭品的降格和取消正好从一个侧面再现了人类从原始崇拜中一步步解放出来的轨迹。但历史教师的理性意识已经失去了完整性,他以巨大的虔敬心和神圣感在这条祭礼简化线上逆向而行,无可遏止地长驱直入,直到与人类最原始的神灵崇拜原型的最初一个意象重合。他只有重演这一原始意象才能真正获得与神灵沟通的感觉,从而才能得到灵魂的安宁。

人牺时代献祭者与神灵的关系可以图示为:

人众(部落、村社、国家等)(26)      人牺       神灵

(献祭主体)                 (祭品)     (享祭主体)

很明显,人牺只是献祭主体与享祭主体赖以沟通的工具。人牺成为具有主体性和自觉性的受难者是到神话时代才朦胧产生的意识,这个意识要到真正的文明时代才明确起来,而且此时人牺已经不再是祭祀仪式上的人牺而只是比喻意义上的人牺。但历史教师将千万年来人牺原型演变中的各种历时性意象连在一起构成了共时性存在,并在他的业已失去理性完整性的思维世界出现了严重的错位。他在最古代的意义上重演了真正的人牺意象,又以文明社会比喻意义上的人牺的主体意识来理解人牺的自我完成自我超越意义。

从启蒙者到复仇者再到民众崇拜和献祭者,这个漫长的精神历程本来是自我与民众(庸众)关系的发展历程,历程的轨迹与形态取决于双方的相互影响。但由于民众是以民族集体方式存在的巨大的充满惰性的封闭实体,是不变因素,所以启蒙者的精神历程实际上是在无交流无沟通的封闭状态中单方面完成的。历史教师心理转变的关键环节在于他的启蒙的失败,正是他在民众面前的失败导致了他对民众的恐惧感和神秘感,并由此陷入了神灵崇拜的体验之中。此后便出现了上文所述的逆向而行,直达人牺原型意象。这个心理过程可以图示如下:

启蒙情结(训导民众,但遭到民众拒绝,民众遂成庸众)

[虚构沟通]

复仇冲动(在精神上展开与庸众的搏斗)

[无法沟通]

失败与恐惧(在心理上陷入民众崇拜)

[再度虚构沟通]

献祭仪式(在仪式中与人牺原型重合,并以人牺意象取得与民众的沟通)

[象征性沟通]

历史教师不是一个沉溺在世俗生活中并接受既成世界的限制的人,他有着强大而活跃的想像自我。他调动起巨大的精神能量,像一切仁人志士的行为方式那样,义无反顾地向想像自我趋近。民众拒绝他的想像自我和启蒙情结时,他没法承认这样的失败,只好单方面虚构沟通的可能。正是这样的失败唤起了他如疯如狂的英雄冲动。这样的英雄冲动将他推向了献祭表演。他以这样象征性的沟通满足了他想像自我的内在需要。所谓象征性沟通,正是对他英雄人格的隐喻。当他成为了这样的人牺,成为了民众幸福的祭品,他理所当然地既包容了民众又融入了民众之中,实现了与民众共存亡(最彻底的沟通)的情感愿望。他凭着为民众献身的方式成就了他的英雄人格,获得了精神的永恒。这正是一个启蒙主义英雄所追求的最高的精神境界。

但是,历史教师作为启蒙者与民众的象征性沟通,与初民与神灵的沟通颇多不同。为了更好地研究其不同,特列出二图作为比较。

人牺时代献祭主体与享祭主体关系图示

人众(部落、村社、国家等)⑤      人牺       神灵

(献祭主体)              (祭品)     (享祭主体)

历史教师与享祭主体关系图示

历史教师(想像自我)      历史教师(生物自我)      神灵(民众)

(献祭主体)              (祭品)             (享祭主体)

人牺时代的享祭主体是献祭主体的意识活动虚构出来的。那个主体是个虚妄的存在。享祭主体对献祭主体的报应也纯是献祭主体的虚构。正因为是虚构才可以保证其在精神领域中的真实性。对于初民来说,神灵和神灵保佑乃是十分真实的。人牺作为献祭集体中的一个成员,他沟通人与神的象征性是他与献祭集体的每个成员都可以心领神会的。这种心领神会进一步保证了神灵在献祭主体心理上的真实存在。因而整个献祭文化乃是自足的,献祭成了献祭主体成长发展的创造活动。

在历史教师的献祭仪式中,享祭主体不是真正的神灵,而是以实体方式存在的。其虚构性仅仅表现在自作多情地给这个实体加上了神性。享祭主体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献祭主体就没有理由通过虚构取得沟通感。祭品所具有的与神灵沟通的象征意义,必须为这个实体所领悟所认同,否则其象征性就是虚妄的,其沟通感也是虚妄的,而且整个献祭活动都是虚妄的。

历史教师可能在心灵的某个隐秘的角落暗暗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献祭活动不像初民那样是面对天上或地上的虚妄的神灵,而是面对街道上实实在在以血肉之躯存在着的芸芸众生,也就是民众。他在那个小镇上徘徊逡巡,仔细地然而是下意识地选择着举行献祭仪式的时间和地点。他总是选择那些最热闹也就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选择人群能够关注和欣赏他的献祭仪式的时间。他的自戕表演虽然很出神入化,好像忘我忘物,其实他一直保留着一根冷静的神经,时时都在观察民众的反应。他只有从民众的实实在在的领悟感和认同感中才能找到沟通的迹象。

这种沟通对他来说关系重大,因为他是打入另册的阶级敌人,他长期被排斥在社会集体之外过着非文明的孤独生活。他只有成为社会集体中的合法一员,只有与社会集体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文化交流符号和精神活动方式,才能找回他遗失已久的文化自我,从而实现生物自我、文化自我、想像自我相统一的完整人格。民众实际上就是他的文化自我的投影或代码。他将民众神灵化乃是将压抑太深的文化自我神灵化。来自民众的反应,可以通过祭品(生物自我)传达到献祭主体(想像自我),这实际上就是他的三重自我的沟通、平衡与统一。他使出自戕的奇招,说到底乃是企图以这种神圣的仪式医疗他的自我分裂,拯救他的人格的完整。一切启蒙者的深层动机正在于自我人格的塑造、自我精神的扩张。他们乃是以集体主义方式唱着个人主义之歌(这才是真正符合生命的道德律令的,无需因此怀疑他们的高尚和真诚)。

但是,民众没有扮演好历史教师所期望他们扮演的角色。他们像妻子和女儿一样对历史教师采取着拒绝冷漠的态度。他们只会像阿Q和华老栓们那样充当残酷的看客,他们对这样重大而又神圣的献祭仪式只是感到新鲜、惊讶和叹息,“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更没有精神的震憾可言。他们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彻底的麻木、彻底的驯服、彻底的物质主义生活态度。历史教师像鲁迅笔下的狂人一样企图以最古老最神圣最残酷最有涵盖力的原型意象震醒他们的感觉,引起他们的回忆,激发他们的良知。但是他们是一群在精神上退化到了文明社会之外的动物。他们没有相应的文化记忆和精神活动。他们只会以欣赏猴把戏地心态欣赏着历史教师的神圣表演,然后把这个奄奄一息的残败身躯作为垃圾扔到板车上拉走,用扫垃圾的扫帚将历史教师凝固在水泥地面上的生命之血扫进发臭的阴沟。

这就是献祭者历史教师与他的享祭主体所发生的仅有的关系。历史教师的献祭终于是一场虚妄的献祭,献祭者所赋予这一活动的象征意义也相应地归入虚无之中。也许他在仪式的后部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作为祭品已经给自己宰割得无法收拾。于是,一场凤凰涅磐式的祭礼,一场意在拯救人格完整的精神仪式,终于不幸沦为一场自己对自己的屠杀。这场屠杀正好象征一个畸形社会畸形时代对于人的戕害。

注释:(22)历史教师为一条线,妻子、女儿和所有其他众人为另一条线。

(23)黄巢、张献忠、洪秀全等人起义中杀人如麻之惨状,至今仍令国人心怀余悸。黄巢杀人已成为具有神话色彩的源远流长的民间故事。张献忠的杀人曾被鲁迅反反复复地念叨过。在江西、安徽、浙江等地,长毛杀人的故事像民歌一样流传广泛。本世纪农民起义中,也多有对顺民和弱者的屠杀,如1927年海陆丰工农兵苏维埃政府曾颁布过一份文件,规定二十种人可杀,其中有:“五曾充反动政府机关差役伙夫者杀,八还租还债者杀,十三当巫婆媒婆者杀,十六盲目者杀,十七麻疯者杀,十八残废者杀,十九老朽不能操作者杀,二十信仰一切宗教者杀。”引文见周康燮主编《1927—1945年国共斗争史料汇辑”第二集》,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78年版24页。

(24)参见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77页。

(25)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473页。

(26)原始时代的人牺献祭仪式当然只能是氏族部落的集体仪式,而与文明时代的村社、国家无缘。这里特意列出村社与国家,只是为了使这个公式也同样适用于文明时代比喻意义上的献祭行为。

艾  鸽:短期进修(诡谲派短篇小说)

艾鸽诡谲派短篇小说《短期进修》

(请勿对号入座)

没有人怀疑龚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脸的毁林开荒后的痕迹,不时地有新草长出来。还郁郁葱葱。可有一年60多岁村支书田宝病倒了,据说是肝硬化。急于交权,就培养龚泉做接班人,火速入了党。可死神大概有些日子懒得动,不肯收编。他不但没死成,还越活越新鲜了。交权之事也就不再提了。日子久了,龚泉也就不再想着接班的事了。但今年初省府党校来了个官员,路过树鸦村的时候,车子煞车失灵,不敢走了,困在这高山上。这边疆地区的横断山脉,山的一边是高耸入云,另一边是百丈深渊,看着都害怕。这官员叫胡书之,急着回党校,龚泉见状背起他就往山下走。且不顾胡书之的尴尬,一口气把他背下山,累得衣服都被汗水洗过几遍了。胡书之得知龚泉是候选村支书,回到党校后,二话不说就破例特批地给他发了个到省党校短期进修的文函。龚泉收到文函后,激动得连醉三天后才醒过来。走的时候,村民们都来送行。有的直接就大喊:“龚支书,再见!”气得老支书一个月不理朝。

这龚泉奢酒如命,在去省城的路上又喝醉了。误了车。迷糊之中见有人来抢包,就与之搏斗,被人一拳打倒在地。起来时,发现包没了,腿上还被石头划破了受了点伤。包没了,证件也没了。而眼看就要到省城了,这如何是好?公共汽车来了,他想向人家作解释。可司机见他身上又是灰又是血,身无分文,当叫花子赶下车去了。龚泉愁得脸象破碎的酒瓶,惨不忍睹。他突然间想到官员胡书之,只要到了省城见到胡书之总会有办法。龚泉见前面有个加油站,就去求车主想搭车。可人家见他这副醉醺醺样子,唯一想到的就是加大油门开走。活人怎能让尿憋死?好不容易又来了一辆到此加油的闷罐车,龚泉就想找机会翻进后车箱。话说省城看守所的全封闭的闷罐车,从郊区县转来了3个受收审的人犯,司机兼狱警马立也到此加油。加完油后他有点不放心,又打开车门看了一下。人犯都带着手拷,他又有枪,想跑也跑不了。正准备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喊:“同志,你忘记把你车子的油门盖子盖油门了!”他回头一看,果然,油门盖掉地上了。这很危险!谁的烟头不注意,仍进油门里,那就完了!车子一烧起来,搞不好加油站都会爆炸!他忙去检油门盖子,把油门盖好。然后,回头就把车门关好了。可他哪里会想到: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龚泉居然钻到里面去了!

龚泉一开始只注意能否有机会偷搭车,没注意是那个单位的车。上车后才发现是省看守所的车。他觉得无所谓,自己情有可原,一生中从未做过坏事,问心无愧。到了看守所后,马立把车锁匙及交接单子给另一狱警陈明亮,然后就哼着歌曲:“让世界充满爱……”走了。

因为很少出差错,陈明亮就打开车门让人犯们下来。他数了一下:4人。见单子上写着3人。便笑道:“竟然如此马虎!4人写成3人。”他把数子改了过来。然后对名字。前面3人的名字对上了,但没有龚泉的名字。龚泉忙开始解释:“同志,我是去省委党校短期进修的!路上搭顺车的。”陈明亮见他脸上有灰,腿上有血,身上又没有任何证件,心想:不知从哪个监狱里逃跑出来的!就笑道:“同志?同你个头!搭顺车?看你这副嘴脸就是长得象个犯人。你编吧,编去省委党校短期进修编得不象!前几天,有个人犯编说自己是邓老爷子外侄孙,也编得不象,挨了几电棒!你也想试试?!”龚泉急得连眉毛胡子都差点开始说话了:“我真的,真的,真的是去省委党校短期进修的!我叫龚泉,不信打电话去问!”陈明亮把电棒拿过来,给了他几下!陈明亮讥讽地:“老子还要去中央党校进修呢!”

被电棒打得头昏眼花,被关进狱房里又被老人犯一顿暴打,龚泉终于老实多了。狱头说:“你以后编,要编得象一点。什么去省委党校短期进修,鬼都不会相信。”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提审他。但他发现自己好象过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天,陈明亮亲自提审他:“老实交代,你从那里的监狱里逃跑出来的?!”龚泉泪流满面:“我真的是去……”见陈明亮又把电棒举起来了,他忙改口:“是去……省城……看亲戚的!”陈明亮眼睛发亮:“那还有可能!亲戚在哪里!”龚泉由于牙肿口水流了出来:“在……党校。”他真的不会编,又回到党校来了。陈明亮握着电棒又有点手发痒了!

龚泉跪下磕头:“不信,你马上打电话去问:找个叫胡书之的。”陈明亮拿起电话:“如果所言不实,你就惨了!”陈明亮把电话挂到省党校人事处:“是党校吗?我们这里是省看守所。有这样一个事情:我们这里关着一个人犯名叫龚泉。他身上有血迹,我们怀疑他涉嫌杀人或是越狱者。他一再声称是胡书之同志的亲戚,还说要到党校来作短期进修。我们想知道胡书之同志有这个亲戚吗?”“啊……你等等?”党校人事处长马上问副校长胡书之:“省看守所抓到一个杀人嫌犯叫龚泉,他竟然声称是你的亲戚?还说要到党校来作短期进修。有这回事吗?”胡书之一听大惊失色,忙摇摇头:“我是外省人,在当地没有亲戚。党校是培养党的接班干部的,不是培养罪犯的。”陈明亮很快就知道省党校的回答了。他又给了龚泉几电棒:“不老实!先收审三个月再说!”他要龚泉签字。龚泉:“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收审我。”陈明亮:“怀疑,就可以收审。”龚泉:“你有什么证据怀疑?”陈明亮:“你腿上有血迹!”龚泉:“我仅仅是抓小偷跌倒了……”

龚泉象熬命一样把三个月熬到期了。

一直没有人来提审他。在最后一天,同狱的人对他说:“今天可能会放你出去了!”

龚泉心想:也对!他也听说过:法律规定收审期最长三个月。

又见到陈明亮了。他的嘴角上荡漾着一层浅浅的笑意。龚泉觉得快看到包青天了!他又拿出了一张表要龚泉签字。龚泉的心就象莲花在一片片地开放,马上拿过来就签字了。陈明亮满意地:“这是第二个收审期,也是三个月。”“啊!”龚泉差点晕倒在地!陈明亮一板一拍地:“我们是严格依法办事的!收审期最长不超过三个月。”龚泉眉头紧皱:“不是已经收审了三个月了吗?”陈明亮摸着电棒:“每次收审期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可以收审N次。”龚泉几乎绝望:“有这种法律?”陈明亮:“法律有这种解释。”龚泉:“你们有什么理由还要收审我?”

陈明亮指着一张挂在墙上的全国地图:“你知道全国有多少监狱吗?我们怎么会知道你是从哪里逃跑出来的呢?得把你的姓名照片报给全国所有监狱或劳教所。再等待回音。快者几个月,慢者一两年、两三年不一定。”龚泉:“小偷被治安处罚有时候也不过关几天就放了,可不可以把我也当做小偷关几天放了算了!”陈明亮:“那不行!比如,你没有偷钱包,怎么可以把你当小偷处理吗?这不是冤枉好人吗?”龚泉想到家人几个月无音信,一定急死了。就跪下来了:“求求你了:把我当作小偷处理好吗?”

半年过去了。这期间,看守所按龚泉提供的家乡地址,去过一封“有无此人”的调查信。信正好被村党支部书记田宝收到,田宝得知龚泉没去成省委党校,反而进了省城的看守所,高兴得手舞足蹈一醉方休。信早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第二个收审期结束时,陈明亮又拿出了一张表要龚泉签字。龚泉不敢再乐观了。他定睛一看,是第三个收审期的表格。也就是说还要再收审三个月。想到同狱室里有的人犯被收审了三年了,证据还没取到,人已经疯掉了。便觉得自己的老骨头也快搭进去了,就大叫起来:“我坦白,我交待!我是一个真正的小偷!”

陈明亮严肃得象一个机器人:“早说实话,不就需要受那么多罪了嘛!”

龚泉通过在看守所“短期进修”后,终于学会编谎话了。他声称自己在来省城的路上,偷了一个人的钱包。因那个人力大,反抗自己成功。不但钱未偷到,还被人家痛打一顿,以至一脸灰腿上有血。坦白交代完毕,还按了手印。十个指头两个巴掌都留了模型指纹。龚泉把鞋一脱:“你若不相信我是小偷,还可按个脚印!”陈明亮摆摆手:“钱没偷成功,脚印就免了,下次再说!你若真有本事,就去做个大偷!偷个百八十万的,也让人另眼瞧你!”接着,他拟了一个治安处罚决定:姓名:龚泉。案发经过。决定拘留处罚七天。他说这还要报批,法律问题丝毫不能马虎。要他耐心等待。

龚泉几乎把星星都盼得不好意思来见他了。

最幸福的一天终于来到了。狱门又敲响了那音乐般的声音!陈明亮又提审他了。那申请做小偷的处罚报告被恩准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激动,龚泉一生中就遇到过三次!!!一次是入党。一次是新婚之夜。第三次就是被批准做小偷。由于被实际关押期早就超过了七天,所以,马上可以被释放了。陈明临别时又给他讲了一大堆法律知识:收审期间叫人犯,但不能叫犯人,判刑后才可称之为犯人。外国人很傻,非得有确凿证据才抓人,审查期一般也不准超过24小时,超过就得立即放人,所以破案率不高。收审制度是我国的独创的法律制度,可以有效地打击罪犯。要谨慎做人,瓜田李下,被怀疑者均可能被收容审查。我们的破案率在全世界是名列前茅的。陈明亮希望龚泉一路上走好,不要再去偷别人的钱包。龚泉千谢万谢,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雷颐:清王朝的末路缩影

 

研究生时师从李时岳老师,他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洋务运动研究专家,洋务运动,也成为我的关注、研究重点。研究洋务运动,自然离不开曾、左、李及后起之秀张之洞。在大学本科时,我就读了张之洞奏折,在研究生时,又读了曾国藩和李鸿章奏折。当时,主要还是为了研究洋务运动,所以与此无关者,大都一扫而过。尽管如此,奏折中的丰富内容和信息,还是使我印象深刻。

近些年来,陆续写过一些与李鸿章有关的文章,自然也时不时翻一翻、读一读他的奏稿函牍。在这翻读之间,渐感到其中内容之丰富、可“深挖”之处,还是远超以前所想。

奏折是高官给朝廷的“工作报告”、请示和建议,稍稍重要之事,臣属都要向朝廷“汇报请示”。然而,皇帝每日要披阅大量奏折,所以奏折不能太长,或者说要尽可能短。但所奏之事大多又是国家、地方的政治、军事、经济大事,其中不少又与上折者个人利益甚至身家性命息息相关,如何以最少的文字陈明原委、说透道理,委实不易。可以说,奏折中的每一个字都十分珍贵,都不能“浪费”,端的是“一字千金”。如何写奏折、广而言之下级如何向上级“打报告”,确实大有学问。李鸿章无疑是写折高手,当年曾国藩所上那道朝野震骇的《参翁同书片》,就出自李鸿章之手。对李鸿章写折技巧的深入分析,对当时官场“生态”、当时的政治文化,当有更加深入、生动的了解。

更重要的是,从1862年任江苏巡抚到1901年去世,四十年来李鸿章一直位高权重,上了大量奏折,由于参与大量国家、地方政务与机要,这些奏折内容自然涉及方方面面,透露出晚清政治、社会、经济的重要信息。奏折当然全是冠冕堂皇的文字,对奏折的点评、研究,除了分析其写作行文的“技巧”外,更有意义的是要透过奏折的“文本”分析隐藏其后的具奏者的真实意图、见识、水平甚至其脾性才情,分析它的时代、社会背景与意义。与奏折相比,信件通常更少修饰。如果说奏折更多“台面”上的东西,信函则更多“台下”的活动,写信人的思想、真实意图往往表现得更加直接,是了解历史人物及其时代、社会背景的另一个重要渠道。因此,本书也对李鸿章给曾国藩、总理衙门、海军衙门的一些重要信函作了分析。

例如,从这些奏函中,可以看出清政府在1861年其“基本国策”如何发生重大变化,如何确立了“借师助剿”方针,使其“死里逃生”,又赢得几十年时间。李鸿章怎样以自己十分得意的“痞子手段”控制洋人的“常胜军”、使其为己所用镇压太平军却又不致尾大不调、失去控制,利用与控制之间反映出清政府与列强间的复杂关系,并非以前想象的那样简单。众所周知,近代中国的铁路、电报等事业都与李的大力兴办有关,细细深究,可以发现“顽固派”提出的理由是铁路会带来利益,因此“行之外夷则可,行之中国则不可”,因为“外夷以经商为主,君与民共谋共利者也;中国以养民为主,君以利利民,而君不言利者也”;而电报也被说成是外国可以而中国不可以,因为铺设电线是惊扰祖先的“不孝”,不孝即不忠,而外国不敬祖宗,所以可以铺设。这种凡事先问“姓”什么,真是其来有自。李鸿章在1891年给海军衙门的“论电灯新式并催造路拨款函”向未引人注意,但短短一函,深究起来却大有深意。原来,慈禧修颐和园也想要西洋最新式的物品享受,进口设备多由李鸿章负责,此函即李向海军衙门汇报为颐和园进口最新式路灯情况。慈禧以反对维新的“保守”著称,但她对自己的生活用品的享受却毫不保守,要用西洋“最新式”产品,可见“保守”者,在自己的享受方面往往并不“保守”。此函还引起我的追问,以慈禧之地位,要修园可动用各种款项,为何独独要用海军军费?仔细追寻,原来修颐和园的“正式名目”是挖昆明湖以训练海军!以练海军为名,慈禧便可享修园之实而不担为己修园之名。这种作法,人们当不陌生罢。而且,此函写于1891年夏,李鸿章为修具有战略意义的连通关内关外的铁路催款,但深谙官场“潜规则”的他只能先详细汇报颐和园的电灯情况,最后才提几句路款之事,足见在朝廷眼中,“修路”远不如为太后“修园”重要。最后,路款还是没有讨到,这条确有战略意义的铁路不得不在甲午战争之前停工。动用大量海军军费修颐和园,无疑是甲午战争中国惨败的一个重要原因,而甲午惨败,是清王朝走向灭亡的重要一步。慈禧以为自己作为最高统治者,就应为所欲为地花钱、就不应受任何限制,殊不知最终受害的其实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王朝。此函虽只五六百字,细细“扫描”,岂非一个王朝的末路缩影?

生前死后,李鸿章一直毁誉不断,对他的评价也趋于两极,足见其超出他人的复杂性。这种超出他人的复杂性,当然也表现在他的奏函中,他的奏函也因此更有吸引力。

人权是内政,群体事件是国家机密?

人权是内政,群体事件是国家机密,对这样的国度,任何的辩护词都是在助纣为虐!

人权是内政,群体事件是国家机密,这样的国度实际上是一个奴隶的国度,因为,只有家奴的人权才会是奴隶主的内政——不容外人干涉,更不容别的家奴干涉的内政,也只有家奴的群体事件才会是奴隶主的国家机密——不能让外人知,更不能让别的家奴知的国家机密。为一个奴隶的国度辩护,让其能长治久安,甚至开枝散叶,这不是助纣为虐是什么?

很不幸,自古至今,人类社会从不缺少助纣为虐的辩护者,而且,不是社会名流还不会站出来做这样的辩护者呢,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莫大的悲哀。

在古往今来众多助纣为虐的辩护者中,最有名的当数名满世界的大文豪罗曼。罗兰。这位大文豪罗曼。罗兰尽管很清楚受难者的人权状况,也很清楚受难者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但他显然很认同人权是三代表的内政,很认同群体事件是三代表的国家机密。这位大文豪罗曼。罗兰,他深信人权作为三代表的内政已经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与改善,任何对三代表内政的干涉都只会令情况变得更糟糕,他同样深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不把群体事件捂着盖着,势必会坏了三代表的好事。无以伦比的使命感,让罗曼。罗兰这位大文豪以殉道者的决然,为三代表的正确舆论导向发出了稳定、和谐、盛世的最强音。他可曾意识到,他殉的是把受难者与准受难者当牛马看待的道?可曾意识到,他的殉道是在为一个奴隶的国度辩护?

象罗曼。罗兰这样的社会名流充当助纣为虐的辩护者诚然是种人道灾难,但要说替他们可惜,替他们不值,就完全没必要了,因为罗曼。罗兰们并非受蒙蔽者,他们比谁都更清楚了解全部的真相,是他们本身的集体主义信仰决定了他们必然是“人权属内政,群体事件属国家机密”的铁杆支持者,决定了他们必然是“正确舆论导向”的热情参与者,他们的信仰早为世人所熟知,那么,打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他们什么了!真正可惜,真正不值的是这样一些辩护者,他们并非集体主义的信徒,仅仅因为不能了解全部的真相而被正确舆论导向蒙蔽,不自觉地成了助纣为虐的辩护者。

有那么多人仅仅因为耳濡目染而成为助纣为虐的辩护者,实在令人痛心。有句话叫“透过现象看本质”,对于成了内政的人权,成了国家机密的群体事件,有良心,有良知的人们是不是不应该满足于正确舆论导向,而应该会得透过稳定、和谐、盛世的现象,看到奴隶国度的本质?有句话叫“不怕一万,最怕万一”,对于成了内政的人权,成了国家机密的群体事件,有智力,有血性的人们是不是不应该满足于眼不见为净,而应该为动摇奴隶国度的国本而造谣,信谣,传谣?

正确舆论导向叫大家不要造谣,信谣,传谣,那是把我们当傻子了,在一个把人权当内政,群体事件当国家机密的国度,除了有谣言,难道还会有真相?在一个正确舆论导向的国度,除了不和谐的声音是谣言,难道正确舆论导向本身不是最大的谣言?

不再把人权当内政,不再把群体事件当国家机密,还社会大众一个透明的社会,在全部的真相面前,谣言自然会自动消失,而在社会透明之前,谁听正确舆论导向的话丢弃谣言,谁就是傻子。身处人权当内政,群体事件当国家机密的不透明社会,真相被剥夺,被垄断,我们手上除了谣言已一无所有,要是把手上的谣言都丢弃了,我们靠什么要回属于我们的全部真相?在剥夺真相,垄断真相的元凶面前,丢弃对元凶不利的谣言,等于是自动缴械,不是傻子是什么?为了争到不再属于内政的人权,为了获悉不再属于国家机密的群体事件,为了赢得一个透明的社会,让我们的谣言来得更猛烈些吧!

2008年4月16日

朱健国:国破士子在——“楚文化”新旗手胡发云访谈小引

“楚文化”的内涵与源泉何在?愚以为尽在屈原“离骚之风”。尔后陆羽、孟浩然、杜甫、岑参、皮日休、袁宏道等皆有传承。明代在湖北麻城入寺撰写《焚书》的李卓吾,其“童心说”是变形的“离骚”;“公安三袁”的性灵小品,也是一种变相“天问”。以我的印象,近代一百年来,虽然梁任公曾说湖北“学者无闻”、“学者希焉”,清末在能吏张之洞的改革开放下,武昌成为民国首义之区,人文环境大有改观,湖北在中国十个文化大省排名“老十”,一些“九头鸟”和流寓湖北多年的学人成为影响全国的标志性人物,如熊十力、王世杰、汤用彤、闻一多、徐复观、胡风、曹禺、姚雪垠、白桦、徐迟、王元化、曾卓;而三十年改革开放,湖北文坛的“离骚之风”,因白桦、叶文福、熊召政、祖慰、方方、胡发云多次轰动全国,远播海外,有七件可志史册。
                                             ————提要

三十年改革开放中的“楚文化”

约八九年前,与胡发云匆匆一面,相会于广东一家杂志的笔会。向来只读引起风波的作品,那时他没有风波,也就没有感觉过其小说,只觉得他似圆似方,极自尊极理想极奔放。而当时的湖北文坛,常按得奖先后大小多少,将胡发云排名为“老十六”,是展示湖北作家实力的“老末”,如梁艳萍论湖北小说家云:“小说方面的刘富道、杨书案、方方、池莉、刘醒龙、刘继明、邓一光、陈应松、岳恒寿、文浪、唐镇、映泉、王石、李修文、叶大春、胡发云”。不料,世事常常有大器晚成的“一飞冲天”,没想到,胡发云一直暗暗努力成为湖北文学界百年新标志,2006年秋出版长篇小说《如焉》后,光芒万里,顿然成为三十年改革开放中湖北文坛第七次影响全国的“楚文化”新旗手。

“楚文化”的内涵与源泉何在?愚以为尽在屈原“离骚之风”。尔后陆羽、孟浩然、杜甫、岑参、皮日休、袁宏道等皆有传承。明代在湖北麻城入寺撰写《焚书》的李卓吾,其“童心说”是变形的“离骚”;“公安三袁”的性灵小品,也是一种变相“天问”。以我的印象,近代一百年来,虽然梁任公曾说湖北“学者无闻”、“学者希焉”,清末在能吏张之洞的改革开放下,武昌成为民国首义之区,人文环境大有改观,湖北在中国十个文化大省排名“老十”,一些“九头鸟”和流寓湖北多年的学人成为影响全国的标志性人物,如熊十力、王世杰、汤用彤、闻一多、徐复观、胡风、曹禺、姚雪垠、白桦、徐迟、王元化、曾卓;而三十年改革开放,湖北文坛的“离骚之风”,因白桦、叶文福、熊召政、祖慰、方方、胡发云多次轰动全国,远播海外,有七件可志史册:

——1978年,武汉军区文工团白桦创作的话剧《曙光》(后拍摄电影),在全国引发激烈争议。《曙光》最重要的一个贡献,就是通过1930年湘鄂西苏区的肃反悲剧,让人明白文革之类的窝里斗,并不是中共党史的第一次,它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发生过了。湘鄂西特委一把手夏曦冤杀二把手段德昌,是毛泽东在江西“打AB团”的扩展,文革则是湘鄂西苏区肃反的重演。人们原来以为只有封建王朝才有自相残杀,想不到共产党也和封建王朝酷似!只要党性不要人性,党性高于人性,仍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误区。

——1979年6月,正在部队服役的诗人叶文福发表长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叙述一位遭“四人帮”残酷迫害的高级将领,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后,竟下令拆掉幼儿园,为自己盖楼房;全部现代化设备,耗用了几十万元外汇……。这一战士监督将军,大胆揭露邓小平时代的官僚特权,呼唤民主法制宪政的好诗,尽管让人们奔走相告,但上头极不喜欢,先是争议,接着就和《苦恋》一起受到批判,叶文福被迫离开部队转业到一个偏僻小县城。

——1980年,湖北英山县文化馆青年诗人熊召政发表《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批判极左专制,虽然获1979—1980年首届全国新诗奖,却在后来的“六四风波”中被“算总帐”,打入诏狱数年。

——1981年,武汉军区政治部创作组白桦编剧的电影《苦恋》,遭遇文革式大批判,而民众则以民主方式群起声援抗争。

1981年4月20日清晨,新华社播发解放军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评论说,《苦恋》看似以华侨画家凌晨光穷其一生的热情向往新中国却遭到不断误解的故事,提醒党爱护知识分子,实则在恶毒丑化和挑拨党和知识分子的关系,严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

这一事件的奇特处在于,《苦恋》的电影剧本发表于1979 年第3期《十月》杂志,1980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后(彭宁导演),改名为《太阳和人》,制作刚完成就被打入冷宫,从未公开上映,人们只是通过白桦的剧本来了解内容。但是,在毛泽东前秘书胡乔木的主持下,却在事隔两年后由中宣部和解放军总政联手,一起组织了对《苦恋》电影剧本的全国性大批判;但民众则自发群起抗争,声援信每天雪片似飞向白桦,抗议信天天如波涛怒吼冲入人民日报……

——1983年,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名“怪味作家”祖慰在《人民日报》发表报告文学《啊,父老乡亲!》,以揭露湖北省天门县的极左现象为切入点,批判文革遗风今犹在,引起官场“江东子弟”强烈反弹。祖慰后来在“六四风波”中被“秋后算帐”,流寓法国。

——2000年4月,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名女作家方方主编的《今日名流》月刊,因大胆发表文革研究文章和《寻访林昭》而被查封停刊,方方被撤职。此事成为中国新世纪第一例“文字狱”,预报了中国文学创作和文化思想界已进入新的 “小冰和”时期,至少十年难以解冻。

——2007年1月11日,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胡发云的新著《如焉》(长篇小说)遭禁——《如焉》以“2003年非典风波”中人性PK党性的抗争故事,揭露“谎言政治是新中国的传家宝”,让人联想到“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四千万人等异曲同工事件……被中国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邬书林在全国图书定货会开幕时,宣布为“八本禁书”之一。《如焉》是“八本禁书”中最接近现实的书,其中有最现代的中国自由知识分子雕像,让人想到,“八本禁书”与文革时只开放“八个样板戏”,虽然方式迥异,但效果一样,目的一致。

白桦与胡发云

今日看来,这七大“离骚之风”的六位作者,最具标志性的有两人:白桦与胡发云。白桦引起的《苦恋》事件,是典型的“屈原接力赛”,而胡发云的《如焉》风波,则是一种“从屈原走向索尔仁尼琴的超越”——是一种跳出“体制内进谏”,走向现代自由民主共生追求的“天问”。

说来有趣,四十年前,白桦被他当时所在的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打成反革命,武斗升级后,情势危急下避难到一所大学。中学生胡发云曾和他的一位同学接待并掩护过他。四十年后,胡发云又以《如焉》延续白桦的《苦恋》之路——白桦与胡发云,胡发云与白桦,其四十年的患难之交,前仆后继,堪称中国两代自由文学接力赛的精彩缩影!

2008年3月初,年已望八的白桦,还想重返武汉,与胡发云故地重游一次。

从白桦到胡发云,折射出三十年改革开放中的湖北文坛,始终有两种创作追求,一是对新专制妥协或回避的所谓“新写实主义”,一是以自由民主共生抗争专制极权的“离骚新风”。

“新写实主义”之弊

湖北作家的“新写实主义”之弊,湖北大学教授梁艳萍有举例批评,其《文化的缺失与新时期湖北作家及创作》一文说——

在具体的作品中,不是放逐精神理想,张扬物质生活经验,鼓噪“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就是强调一切都是命运,冥冥之中“上帝”之手在操纵安排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定数》)明明知道“一片芽子一把雪”,几亩地才能采制一斤冬茶,而且还要带来次年的减产,就是不敢去公开抵制,只好一个人周身寒彻地以自家的牺牲换取对村民的体恤;“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化为乌有。” (《狼行成双》)为了维持贫穷的乡镇的正常运转,为了经济的发展,就放弃理念,姑息甚至纵容象洪塔山这样的罪犯肆无忌惮地贪污、强奸;而劳苦的百姓也只能“深明大义”地放弃做人的基本权利,为“上级领导”,为“改革的阵痛”,为不正常、不合理的社会存在“分享艰难”。(《分享艰难》)面对现实存在,主体的批判精神、理性精神淹没在“金钱神话”的浊浪中,灵魂失去了思想的居所而异化为责任伦理掩盖下的卑微的欲望,理想主义、浪漫精神成了倍受嘲弄和耻笑对象。在权利、市场话语的主宰下,除了从精神的向善向美的理想中跳出来,作为利益主体的个人在世俗的幸福要求、生活要求和责任要求面前屈从,接受命运的拨弄,接受金钱的蹂躏,接受生活的现实,接受不合理的存在外,别无选择。无论是印家厚(《烦恼人生》)、孔太平(《分享艰难》),还是肖济东(《定数》)、李樯(《别让我感动》),无一例外地向现实举起了投降的双手,展示着“工具理性”驱逐了终极价值和与之相应的信仰体系后,演化出的对于个体利益、局部利益的关注。与此同时,对于知识分子崇尚的自由、平等、竞争进行世俗化、市民化的消解。知识分子成为挑战和批判的对象。

而胡发云对“新写实主义”的产生根源,更有自己独特的新视角。

其一是“人必须在有效期施肥追肥”。

胡发云以自己的心灵史证明,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什么信息,就好比一株花在什么时候要施肥,什么时候浇水一样,过了这段时间追肥就没用了,它也不开花了。很多人奇怪为什么一些老大学生思想竟然极其保守,就因为他们进校时,或因在严密的组织下生活,无法得到真正的追肥;可因自律太甚而自由思考、自由阅读的空间被压缩到非常小,贻误了追肥期。这一“自主创新”的理论,可以解释,何以今日一些大政客,虽然出身名牌大学,也曾亲历了悲惨时代,其思维却至今仍然停留在毛泽东思想的桎梏之中,总是与现代先进国家的民主宪政貌合神离。

其二是“生存两网论”。

胡发云发现,今日绝大多数文化人是活在一个政治利益网上,每一个人首先要谋求自己的职称、官场的地位,在文联当个什么职务,在作协当个什么职务,或者在政府部门当个什么职务;然后要活在一个经济利益网中,希望“数钱数得手发麻”,“大名大到红灯区”。一个“现实名利网”,一个“经济实惠网”,便让一些著名作家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当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却是满口官话假话。以致“一流的头脑皆下流”,一步步走向种种犬儒,或乐于“指鹿为马”,或奋当“喜鹊宠物”,或争当“回声”与“掌声”,或自豪“焦大”与“二丑”,或智演“等待戈多”,或沦为“哑吧花瓶”,或心向往之“快乐的双规者”……

中国自由知识分子是遗民

胡发云的一些真知灼见,让人悟到,今日当局对待知识分子,颇有点像清代帝王对待明朝遗民——1989年之后的中国如同“五四”之后的中国,神州实际上又经历了一次“易代之变”,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实际上成为了民主改革理想时代的遗民,于是当局便像康熙当年设“博学鸿词科”笼络士子读书人一样,在诸多学历官阶功名之外又添设历代王朝没有的文化奖,什么“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还有什么“国务院专家津贴奖”,这些多如牛毛的奖项,实际上就是现代“博学鸿词科”,其用意和效果,皆同康熙当年设博学鸿词科招安明遗民一样。不同的是,“今日圣上”没有当年康熙那样的宽阔胸怀,没有对在参试“博学鸿词”中故意违规落选或拒不接受招安的士子,或示恩庞,赐“内阁中书舍人”衔,以虚衔赐极荣;或示宽容,任其“一出还归隐,白云商洛东”,自由逍遥;而是千方百计断其粮道,封杀其发表权、知情权,逼独立作家、学者在生计艰难中投降或自生自灭。

相比之下,今日中国秀才不但不能仰望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就连明清之人的风骨也不可同日而语。那时有多少“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动人故事——朱用纯宁愿在家撰写“朱子家训”,也决不接受“博学鸿词”桂冠;屈大均虽老病潦倒,仍不要“博学鸿词”厚禄;何求削发为僧坚辞“博学鸿词”,胡渭即使在相国亲自出马也拒收“博学鸿词”圣旨,一心专穷经义;至于顾炎武、黄宗羲,连皇帝亲临家门也逃避不见.。

自然,此种群起拒辞“博学鸿词”名利的壮举,既是清代知识分子操守高尚的结果,也说明当年清代虽然专制,却仍然留下了一定的市民空间。是“民进王退”的双重作用结果

谁想到,清代尚有的市民空间,在今日已是一个幻想和回忆了!真可谓世风日下,于今为烈!体制逼仄,旷古未闻!

今日知识分子与明清易代之际的汉族士子一样,实际上面临着“异族入主”(中国特色新专制复辟)的冲击而产生沉重的感情负担,一个艰难而痛苦的抉择残酷地摆在面前——如果像钱谦益、龚鼎孳等“两朝领袖”那样“变服剃发”,可以实现“用世之心”、“弹冠之意”,一展平生长耳,逞雄角胜,荣华富贵,鸡犬升天;也可能如钱谦益一样留下千秋“贰臣”骂名,成为新时代的“郭沫若”;若是闭门磨砻,远离科场,归隐田园,就必须以牺牲前程和舒适生活为代价,难免在晚年咏怀“少壮失功名,穷苦何所支。失志于有司,拥书走四方。追论兴废事,披衣夜彷徨。”

细细考量,清代也有邓汉仪那样的第三条路,既没有完全接受“博学鸿词”的招安,也没有一概拒绝博学鸿词,“不食周粟”,而是虽参试博学鸿词,却故意违规不中,纵情诗酒,遍游名山,以编辑《天下名家诗观》为乐。这样折中的结果,是苦守了大半辈子的操守,最终因被康熙强加授内阁中书舍人衔,失去了做一个完全彻底的遗民的荣誉。今日中国知识分子中,有不少这样“中庸之道”的“第三种人”。相比之下,还是如吴敬梓那样最好——雍正十三年(公元一七三五年)巡抚赵国辚举吴敬梓以应“博学鸿词”,吴敬梓坚硬不赴,移家金陵,为文坛盟主,终以憎恶士子醉心制艺,热衷功名利禄的杰作《儒林外史》流芳百世。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胡发云是否真正悟透吴敬梓之言,是否只是“有自由思想,无纯粹文学”,“一阵爆竹响云天,此后灰飞烟灭”?且看其“夫子自道”——2007年10月24日,我从鹏城专赴江城,与胡发云“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促膝对话六小时,从“阳光灿烂的日子”谈到“万家灯火,物换星移”。

语云“言多必失”,真相难掩。长时间的自由漫谈,必然尽现胡发云的五脏六腑。这是一个可见文革变改革的五脏六腑!这是一个尽显“易代之际的自由遗民”的五脏六腑!

莫非“城春草木深”,“国破士子在”?!

如有兴趣,请细读朱健国与胡发云的十万字访谈实录:《人必须在有效期“追肥”——“如焉”后面的胡发云》。

                               
附:胡发云简历

胡发云,1949年生于武汉;其父为全程参加了抗日战争的国民革命军军医。这一段经历,成为青少年胡发云的特殊精神背景;少有文学大志,琴棋书画相伴;1968年高中于名校武汉市第十四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湖北天门;1970年招工回城,体验了焊工、车间统计员、厂工会干事;1978年因“擅议国是”被所在军工厂打成“反革命”,内押一年三个月。1984年进入武汉市文联文学创作所任合同制作家,后转为专业作家至今。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2006年宣布退出中国、湖北、武汉三级作协;1995年以来的全部中篇小说,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重要选刊转载,收入各种选集;1999年1月,中篇小说《老海失踪》在《中国作家》发表后,全国影响巨大,中国作家与小说月报在北京召开作品研讨会; 2007年1月11日,其新著长篇小说《如焉》因揭露“谎言时代下的中国人生”被有司列为“八本禁书”之一,章诒和称其为“中国最好的小说”,好评如潮,轰动四海,成为全球关注的中国著名作家。现有《胡发云文集》行世。

2008年 4月8日 于深圳 早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