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我们因为什么而无聊?

与“犬儒”“郁闷”等词语一样,“无聊”也已经成为理解当今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关键词。一方面,因为消费文化和娱乐工业的发展,网络等大众传播手段的普及,文化和文学在特定角度说民主化了,参与文化活动的门槛大大降低了,大众利用媒体表达自己见解的可能性在技术意义上讲也大大提高了;但是另一方面,依然存在的言论受制性又使得拥有这些表达机会的人不能讨论严肃、重大而又“敏感”的公共政治问题,无法表达真正另类的社会文化观念,他们不能不对很多敏感的问题保持沉默。他们不相信官话、假话、大话、空话,却又不能直接表示自己的不信和反抗,相反,在某些场合还必须违心地重复它们。于是,人们只能沉溺于无聊的游戏和“自我表现”之中,最后自己也不能不变得无聊,变成这个无聊世界的无聊成员,一起与无聊的人们玩无聊的游戏。时间长了还会可悲地把它看做是真正的自由。

当前的文学和文化的无聊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想提供两个例子。一个是周涛的所谓“狗散文系列”,另外一个是所谓“芙蓉姐姐现象”。

周涛在新世纪推出了“狗散文系列”,写狗的“日常生活”,其中的《包包趣闻录》以这样一首“打油诗”结束:

    啊啊呜呜兮呜呜啊啊,
    包包可爱兮把人爱煞;
    一只黄犬兮黄犬一只,
    游戏草坪兮不赏桃花;
    哼哼唧唧兮唧唧哼哼,
    包包年少兮少年英雄;
    乳虎啸谷兮试翼鹰隼,
    威加四方兮力能拔鼎。
    伊儿呀呀兮呀儿伊伊,
    包包心中兮月朗星稀;
    是敌是友兮分不清晰,
    只要你认兮一认到底。

王兆胜先生在文章中指责其为“极度的虚妄无聊”、“世俗肤浅”、“萎靡不振”,并归入鲁迅先生批评的“哼哼唧唧派”,可谓一语中的。我以为此类作品可以概括为“三无”:无聊,无耻,无行。中国人的宠物崇拜实在也是后极权社会中的一个畸形的现象,为了自己宠爱的猫狗居然可以残酷殴打他人甚至可以杀人。一方面是人情冷漠,政治冷漠,对各种人类、同胞的灾难置若罔闻,另一方面却变态地迷恋宠物,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周涛散文中赞赏地写到爱狗者言:“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时候是幸福时刻?每天我为我的两个狗儿子抓屎抓尿的时候,是我最开心幸福的时刻。我是心甘情愿乐于为它们服务!”

另外一个无聊化的例子是“芙蓉姐姐现象”。

    新浪网曾经对“芙蓉姐姐”现象产生的原因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如下:
    问题一:你为什么会成为芙蓉姐姐的“粉丝”(关注,支持者)?
    回答:没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她满好玩,79.54%
    因为我欣赏她反世俗的勇气,14.85%
    因为我欣赏她的容貌/身材/气质,3.29%
    因为我羡慕她。老实说,我也想像她那样红,她是我们的偶像和先驱,2.32%
    
    问题二:你觉得她适合做什么样产品的代言人?
    回答:打发无聊的娱乐服务产品,47.22%
    时尚用品,19.44%
    私密产品,16.67%
    个性化产品,8.33%
    日常用品,8.33%

在我看来,这个调查结果透露的文化信息非常丰富、非常值得我们玩味: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无聊的时代,无聊的人们在玩无聊的游戏,无聊的大众在拿一个无聊的人开心。那么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大家集体无聊呢?

可以说,芙蓉姐姐无论其人还是其文,本身都没有任何值得炒作的价值。一个其貌不扬的妇女,在网络上写了一些自我吹嘘与自我表现的、自恋和作态的文字。这里只选择两段最有代表性的文字。一段是她的“自画像”:“我那妖媚性感的外形和冰清玉洁的气质让我无论走到那里都被众人的目光‘无情地’揪出来。我总是很焦点。我那张耐看的脸,配上那副火爆得让男人流鼻血的身体,就注定了我前半生的悲剧。”另外一段是她的择偶标准:“最喜欢的GG的类型:高大,身高180cm以上;阳光,笑起来一口雪白的牙齿;倒三角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翘翘的臀部长长的腿,最好有二尺一的腰围。才艺学识和我旗鼓相当(如果比我高更好),长相气质和我不相上下。这种GG自然是精品中的精品,但是也只有这样的GG才和我般配啊,所以我至今没有谈恋爱,不过我不着急,造物主既然能创造出我这么优秀的MM,哼哼哼,就一定有属于我的优秀的GG在等着我,嘻嘻嘻。”

一个内心充实的人,一个献身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务的人,大概不会对这些无聊的文字感兴趣,一个有着正常价值观和审美趣味的社会也不会为“芙蓉姐姐现象”提供产生和流行的土壤。重要的不是出现了一个芙蓉姐姐,而是大量无聊的公众和无聊的媒体选择了让“芙蓉姐姐”蹿红。网友们把“芙蓉”的履历、“芙蓉”的言论、对“芙蓉”的评价等等贴到BBS供大家“讨论”,实际上是供大家开心。这种心理被有些人叫作“望着丑娃娃开心”。有人已经注意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从高级知识分子到整个社会,都会一边对斥责着“芙蓉”的无聊,一边自己又无聊地成为为其添柴煽风的“看客”呢?他解释说,“我们的时代具有阶段性的无聊特征,随着物质的丰富、传播方式的变化,社会的宽容度增加,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从‘去个性化’向‘个性化’时代转变的茫然时期。‘无聊’作为一种阶段性的特征一直被我们所忽视。”

这个观点虽然敏锐地看到了芙蓉姐姐现象与无聊的关系,但其对无聊的解释却是肤浅的、表面化的甚至是误导的。首先,物质的丰富、传播方式的变化与无聊有必然关系么?回答应该是否定的。众所周知,物质比中国更加丰富、传播技术比中国更加发达的国家多的是,但是无聊感的蔓延却是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现象(就是在89年前的中国也没有这种情况)。这说明无聊感的蔓延必定具有更加深刻的社会文化原因。

至于“社会宽容度的增加”云云就更是具有误导性的、似是而非的说法。什么是宽容?哪方面的宽容?对什么事情的宽容?宽容是对于各种异端观念和异端行为的容忍,特别是对各种涉及社会体制、意识形态等根本问题的异端的宽容。我们要问:对一些事关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根本问题的“异端”(而不仅是那些“奇装异服者”),我们社会的宽容度真的很大了么?显然,我们虽然可以发现对于大众的消费方式、娱乐方式的“宽容”度的确是在增加,但是在消费、娱乐以外的许多领域,禁区仍然存在并实质性地发挥作用。更加重要的是:真正的宽容度的增加应该使人们活得充实,感到生活充满意义,因为当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全面自由地表达自己对于社会、人生各种问题的看法的时候,他应该感到生活的充实和自身价值的实现,怎么会反而导致无聊呢?事实很清楚:正是在一些根本问题上的不宽容和受制性,加上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消费领域的“宽容”甚至纵容,使得大众的生命潜能被有意识地引导到无聊的娱乐和消费领域。

最后,认为“我们处于一个从‘去个性化’到个性化的茫然时期”的说法也是颇为可疑的。说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社会是“去个性化”的时代,这是没有错的。但是说今天是一个“个性化的茫然时期”是经不起推敲的。首先,个性化不一定导致“茫然”。就像宽容不会导致茫然一样,真正的个性化是个人价值的实现,它应该使人活得充实。个性是与宽容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宽容当然不可能有个性。但是虚假的“宽容”可能产生虚假的“个性”,残缺不全的“宽容”则可能产生残缺不全的“个性”。我们今天看到的情况就是属于后者。中国目前的情况是:私人消费领域的“自由”与政治领域、公共领域的自由不是同步发展的,结果产生出了没有政治意义和公共意义的、纯粹私人的所谓“个性”(实际上应该被称为消费领域的有限选择自由)。个性是与社会联系在一起的,不存在孤立的个性。比如,“五四”时期是所谓“个性解放”时期,那个时代的反传统、反权威带有解放自我和解放社会(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的双重使命,“五四”青年人反抗传统婚姻争取婚姻自主,既是解放自我和个性,也是社会革命和时代文化运动的一部分。这个时代的个性和自我追求恰恰是走出无聊沉闷的传统生活方式的表现。可见,只有改造压抑个性的社会、推翻压抑个性的制度,个性才能充分实现。个性解放和社会解放是结合在一起的,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再比如在离我们较近的80年代,个性解放、自我表现与“五四”时期有相似之处。就拿那个时期的大众文化或大众娱乐来说,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人们热衷于唱邓丽君的流行歌曲,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留长头发,穿喇叭裤,这些个性化的文化趣味和消费行为使当时的人们感到了生活的充实,充实的原因是:这些个性化的消费行为具有深刻的公共意义,是对“文革”时期占据霸权地位而且在当时仍余威犹存的“革命”禁欲主义的反抗,在娱乐领域的自我表达和个性选择表面上看好像只是个人的趣味表达,但其实有社会政治的意义在里面。

所以问题的关键仍然是:我们今天的所谓“个性”是什么样的“个性”,它为什么会伴随无聊感的蔓延。如上所述,我认为对于这个问题必须从具体的环境,特别是体制环境来进行分析。现在人们虽然在娱乐、消费方面已经有相当程度的自由时间和自由选择,但是却仍然有很多公共空间是封闭的,有很多公共问题是不能讨论的。人们的闲暇时间除了用娱乐和消费等来填充以外几乎别无他用。于是相当多的人逐渐将自己的闲暇时间用于日常生活的打点,年纪大的一代人主要是过日子抱孙子练身子,而年纪轻的一代人则投身娱乐活动以展示自己的“个性”(这至少是大量的娱乐“粉丝”产生的重要制度性原因之一)。但是,由于这种娱乐和消费的个性和自由没有其他个性和自由的配合和支持,或者说与其他更加重要的个性和自由脱离了有机联系,与公共领域的解放和自由脱离了有机联系,所以,它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创新和参与,而没有创新和参与就不能感受到“人”存在的真正意义,生活的真正意义。难道选择电冰箱、电视机的自由就是真正的自由?文身和穿另类的服装就是真正的个性?回答是否定的。或者说,它们至多是残缺不全的个性。

阿伦特曾经这样论述虚无感的来源:虚无感源于权力的腐蚀和公共世界的消失。在谈到“虚无的智慧”(“一切皆空”,“阳光下没有新东西”,“既不存在对于过去之物的回忆,也不会有对于将要跟着而来事物的回忆”)的时候,她指出:“只要不再信心世界是一个适合人类展现自我、适合人类言行的场所,那么,这一智慧肯定是难以避免的,没有能给世界之呈现带来新开端――这个新开端是人基于出生就能够做到的――的行动,那么,‘阳光下就没有新东西’,没有言语去物化和记忆向外展现和闪亮的新事物,就没有回忆,没有人工物品的持久长存,就没有对后来事物的回忆,没有权力,通过公众言行产生的展现空间就会像活生生的言语和行动一样瞬即消失。”

这点很可以揭示中国人今天的无聊感和虚无感。

张  伦:马英九代表的文化价值

二零零八年两岸三地的一件大事就是马英九当选中华民国第十二任总统,成为台湾民主进程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关于这次大选的意义,论者多有详尽阐发,这里姑且不论,笔者只是想从与马英九先生近年来多次接受采访所谈内容和以及与其一些个人接触中所得的一些感受来谈一个困惑了几代中国人的文化重建问题。

近代以降,经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中国文明的传统秩序崩解。在痛苦和缓慢的解体过程中,在沿海和内地的一些都市如上海、广州、深圳、天津、北京,在东西交汇、传统和现代的相撞中逐渐发展出一些新的文化要素。承载这种新要素的多是些既得传统文化底蕴也深窥西方文化之妙的国人。他们进学校,出外洋,从政,经商,写作,参与社会活动,常常兼通中西,将中国人修身做人的工夫与现代意识相融贯通,落实工作与生活,从而发中国现代文化的滥觞,成就新生活、新思想,新学术与新事业的范式,至今仍被后人效仿、研究、学习。

这种新文化具有人类学上讲的那种本土的上位文化和西洋现代文化结合的特性, 大体上,我们可以将国民党视为其在政治上的代表,将中共视为与其相对的那种文化在政治上的代表,那基本上是一种本土下位文化与东欧俄国以反西方方式表现出来的一种文化相结合的产物。随着代表前者文化特质的人在四九年中共主政后陆续边缘化或去台赴港、定居海外,这流脉在大陆本土沉寂中断。后者则循着以俄为师路线继续发展,对传统的批判也因缺乏参照和制度条件游移于自大和自卑、狂妄和虚无之中。自我封闭,政治挂帅,沉渣泛起,造成对文化整体的严重破坏,其贻害至今犹深。

改革开放后的文化价值和过程,一言以蔽之:回到四九年前。但由于破坏严重以及政治原因,也因缺乏承担新文化的社会载体,这种文化建设至今成果乏善可陈。与此同时,那支在港台的新文化流脉却开始步入一个新的发展境界,马英九可谓其中的杰出代表。 无论从其待人接物、处事风格、言谈话语中,我们都可清楚地感受到久远的中华文化对其深厚的影响。以父母教诲兼自我修身齐家得到的操守清誉,在台湾解严后这段有些混杂的历史进程中,他能脱颖而出,成为人们心中最具诚信的政治家,这不能不说是台湾之幸,台湾民主之幸,也是中华文化之幸——因为,近代以来,抱持中国文化立场的人要么顽固僵化,排外守旧;要么坐而论道,道德至上与世事无补,其结果常常是损害了中国文化生命的更新再造。

一如旅美著名学者张灏先生受西方思想启发所得的结论那样:因人性恶之部分,民主才为必须;而又因人性善的成分,民主才有可能。古希腊思想家早已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民主制度的存亡是与公民对制度的维护意愿、道德水准相关的。在两岸三地都处在重要的历史转型过程中的今天,政治人物的道德水准将会成为转型代价高低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多提倡些天下襟怀,为国为民的承担精神、多讲些修身齐家的操守是必要的。而马英九所坚守的 “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以天下之至诚,胜天下之至伪;以天下之至拙,胜天下之至巧”、“待人以诚,治事以敬”的文化价值也是值得肯定的。

马英九的勤政廉政与清廉自持在台湾家喻户晓。他每天工作16小时以上,不抽烟、不上酒家、不跳舞、不赌博,一天两顿只吃盒饭,即使要出席应酬,也是吃过盒饭过才去。做市长头3年吃了2000多个盒饭,并且每次吃个粒米不剩。34年来,他总共捐血达146次,平均每年捐血达4次以上,自称是“血马”一匹。他的器官捐赠卡不知签了多少张,死后的“臭皮囊”早就捐给“慈济公德会”,现在全身无一处是他自己的,全身都被预约光了。所以,当政治对手攻击他“贪污公款”时很少有人相信。

但仅此当然不够,亦不足以成就现代中国文化。中国传统中的缺失之一正如马英九在过去几次采访中再三强调的正在法治意识之淡漠,而这恰恰是现代文明的核心之一,也是西方文明最需要国人借鉴学习的。这位哈佛法学博士出身的政治家对法律的坚持甚至甘愿为此付出代价的意志,近代以来中国政治家无人出其左右。零四年台湾总统大选后为维护法律尊严不惜冒得罪本党同志和支持者的言与行便为一例证,当可载入史册,晓示来者。

诚如著名作家林达所言,“台湾的成熟并不是过去八年的结果,它经历了漫长准备。台湾人的文明是无声成长滋润起来的。虽然经历二.二八这样的恶性事件,可在事件过后,政治冲突的层面在迅速减小,绝大多数民众还是可以留在政治冲撞之外、有一个正常生活。台湾土地改革和平完成、始终保有自由经济制度。虽然台湾威权政治局部破坏了法律,但是司法构架从来没有被完全打碎过。礼义廉耻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对民主制度源头的西方制度文化和历史教育,从来没有中断。不仅今天的马英九等政治上层人物,都是西方民主国家严格训练出来法律人,民众对民主制度也并不陌生。”“东西方文明在这里相遇、结合,有其共同的核心。有个台湾朋友这样说,他最痛心的并不是前政府出现贪腐,而是恶性的政客操作会毁坏民众的品质。他的担心是对的,民众文明素养的水准,也就是民众的成熟度,这才是民主转型是否顺利、转型后能否顺利前行的基础。”(《在台湾看选举》)

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对自由民主的真诚信仰,对法制的坚持,对个人修养的追求,这些都凸现出马英九作为一位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融会中西、古今的新型政治家的风采。他所代表的文化价值是政治家们该走的方向,或许,这正是每个中国人作为现代公民最终应该努力要走的方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中国文化在一个开放的制度环境里当会焕发新的生命力,这也是他给我们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启示。

余  杰:个体的救赎与民族的救赎——与王军涛的信仰通信

各位基督教新老朋友:

非常感谢这两天你们与我在一起分享你们的走向神的宝贵心灵之旅,非常感谢你们给与我的关心、爱护和期望。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概括我的感受,那就是震撼!你们已经把我带到神的跟前了。在这两天讨论中,我能强烈地感受到神的慈悲的爱、耐心和睿智。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为了我能感受到神的爱和希望,为了我能得到救赎,而克服了自己的困难。为了不辜负你们的爱心和努力,我想,我应当诚实地向你们说明我的心境和想法;这不是自我辩护,在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后我还要自我辩护,那就真是不可救药了。你们可以将以下解释看作一个艰难跋涉的心灵的痛苦和惶惑的告白。

尽管我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如果真的深入反思自己的精神世界,让我回顾我与神的关系,我可以说,我一直感到神的存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人生和事业的选择中讲究唯物主义的人,也从不追求世俗的成败标准。我注重的是人生和事业的追求中的心灵品质和精神境界。我很早就与超越个体生命和物质世界的精神订立了契约。基督的故事和基督教文化(礼拜活动中的仪式和圣歌),一直对我有净化心灵的感受。现在,无论从道德和智慧,还是从审美的角度看,我都接受神的存在。这是理性意识到人的局限性后的精神选择。

我不是理性拒绝神的存在和基督教;如果从理性出发,我宁愿接受和信奉了。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接受基督教信仰后导致的良心义务和实践选择,会与其他信仰的冲突和人类建立美好世界的要求的冲突。我对不同信仰之间的孰是孰非的教义争论的困惑和后果的担心,其实是不愿让我的精神纯净和宁静受到困扰。我已经感受到神的存在;我的问题是,这个神与基督教的关系及其他民族的精神文化的关系是什么?这里有两个问题,尤其让我关注。

第一,基督教的来源是圣经。正如你们之中的一个人说过,一部圣经记述的是希伯来人对上帝的关系,订约、背叛和重新修复关系的历史。我的问题是,上帝如果是造物主,那么,在这段时间他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是什么?即使在这段时间中,圣经还提到了埃及人。我最关心的是,上帝与中国人是什么关系?我是中国人,那时我们难道是被神忽略了吗?如果我们也是神的孩子,那么神给我们的指导是什么?从这个问题出发,我宁愿相信,基督教的圣经是神的存在的一部分证据,但还不是全部。我们中国,还有其他民族,也有自己的证据。在我们与神的关系上,我们其实必须作两次选择:第一次是我们是否是神创造的、被神照顾和接受神的指导?第二次是我们有的是一个神还是我们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在我看来,如果我们是一神论者,我们就要接受这样的解释:中华民族也在自己的历史上有自己的神的启示和文化,也是神的存在和恩典的一部分。我们会接受每个宗教和精神文化,都是神的存在、恩典和对人的照顾的一部分。如果别的神和精神文化都是异教,我们将面临解释为什么神只出现在以色列的历史中。我的问题导致一个更广泛的神的信仰。

第二,我们与神的契约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在我们的讨论中,你们可能认为我对神采取了功利主义的态度,因为我急于想知道是否可以把基督教卷入政治选择。我同意伯笠的忠告,基督教首先是明确我们对上帝的关系,是对上帝的恩典的意识和感激。但是,在圣经中,上帝对以色列人订立的契约,不仅仅是人对上帝的一种精神状态和心灵感应,而且是要在一系列社会和政治选择中表现出对于上帝的遵从和忠诚。也就是说,神与人订立的契约,不仅仅是人对神的精神感激,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要遵守神的旨意。例如,你们这次为帮助我而选择的《出埃及记》,就是讲述一个政治选择中如何遵从神的旨意。如果我说,对于现代中国基督徒而言,出埃及就是走出中共的统治,这并不夸张。思考基督徒与上帝的契约的社会和政治内容,需要重新制定中国基督教的agenda。其实,基督教在文明中的地位和普及程度,是与它对人们的社会和政治行为提供积极指导有关的。如果基督教仅仅是教堂中的祷告和生活中的体验,如果基督教放弃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建设性角色,基督教的发展将会自我设限。我不是说,基督教一定要与现政权处于对抗状态;因为在基督教的原罪说看来,即使民主政体中的政治力量和人也会有许多问题。我的意思是,基督教应当积极地改进社会,与各种现实力量合作,但不回避诚实和必要的选择。在基督教健康发展的地方,基督教对于推动社会进步、在重大政治灾难中维护人类安全底限,都是最重要的力量。

我自己在很早的时候就确认自己的使命是改善中国和中国人。到我十八岁时就确认,自由民主制度的确立是这种改善的必要内容。到八十年代末,我就知道,政治制度的改革本身,并不能提供稳定的制度环境;因此,提出政治文化作为重要条件之一;而且,我不赞成那种靠着仇恨去建立新的制度的做法。现在,我知道,基督教可以有更积极的作用。我愿与诸位一道探讨有关问题。

王军涛
二零零八年二月

 

军涛先生:

很高兴有机会与你见面并分享我的信仰历程。我是八十年代思想文化解放运动的受益者,那个时代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我一直自诩为“迟到的八十年代人”。因此,我也要特别向你们这一批在那个时代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年长者致敬。

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包括我在内,很多人成为基督徒,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中国知识分子信仰基督徒很难这是一个凝固的看法。在我个人的信仰之旅中,确实有两个最难以克服的问题:首先是骄傲,其次是罪。人最大的骄傲便是不认识神,便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骄傲,这就是我在还没有成为基督徒之前的精神状态。什么时候人认识到了作为被造物的自身与造物主之间的天壤之别,什么时候人就能谦卑地来到上帝面前。而对于罪,我也是不愿意承认的,我认为自己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到达或者接近了“义”。直到某一天,当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全然败坏的罪人的时候,我才认识神,也才感受到全然的幸福和喜乐。所以,我与信仰的关系,是上帝拣选我,而不是我选择上帝。如果不是凭借着圣灵的力量,任何人都无法靠着所谓的理性走向上帝,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耶稣为生命的主宰,因为人类理性的有限,使得人类无法以自身的努力来与神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你在信中所提及的这些问题,也是我成为基督徒之前苦苦思考的问题,经常与基督徒们辩论的问题;而当我成为基督徒之后,它们并不是在一瞬间都解决了,它们仍然作为“问题”而存在——但不再是阻拦我走向信仰的问题,相反是不断促使我的信仰得以深化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圣经与中国人关系。我在成为基督徒之前,也经常反问那些向我传福音的基督徒说:圣经与我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圣经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中国。我还记得,当年王怡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说,苏东坡是中国文人的典范,是他最心仪的人物,如果苏东坡不是基督徒,如果苏东坡不在天堂里,那么天堂再美丽,他也不愿意去。由此可见,中国知识分子接受基督教的一个重要障碍,是“情不自禁”的文化优越感和民族中心主义观念。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认为,福音是犹太人的福音,或者是西方白种人的福音。比如旧约中的许多章节,不过是犹太民族的历史罢了,跟中国的历史没有多大关系。那么,中国人为什么要阅读、研究和接受这部分经文呢?他们进而认为,基督教是一种外来的宗教,是一种对中国的文化侵略。其实,基督教并非诞生于欧洲,而是诞生于中东的巴勒斯坦地区。换言之,耶稣基督是东方人,而不是西方人;基督教不是从西方传来的,它本来便诞生在东方——这两个最基本的事实,却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上帝只有一位,上帝是“独一真神”——绝对不是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那只是原始图腾而已。在这个问题上,基督教绝对不是“宽容”和“多元”的。但是,上帝让他的独生爱子道成肉身来到人间,必然具备某一种族成员的身份。如果耶稣基督是“超种族”或“无种族”的,那么“道成肉身”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那么,上帝让耶稣以哪个种族的身份出现呢?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耶稣是以犹太人的族裔来到世间的。那么,上帝为何要让耶稣成为一名犹太人呢?倘若由人来对此事作计划和安排,耶稣大概会作为埃及人、罗马人或者中国人来到人间,因为当时埃及、罗马和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繁多、经济最发达,文化最先进的国家。倘若耶稣是埃及人、罗马人或中国人,不就可以带动整个埃及、罗马或中国的民众都信仰基督教吗?然后,基督教再由埃及、罗马或中国这样的大国顺利地向四周的落后地区传播,这不就水到渠成了吗?但是,上帝的心意是人所无法揣测的,上帝偏偏就选择犹太人作为他的“选民”,偏偏就是让耶稣成为犹太人,虽然犹太民族只是一个处于近东地区的小小的民族、一个在列强的包围之下连生存权也没有充分保障的民族。这个事实表明,上帝连那些最弱小的民族都不抛弃,所以上帝的爱是遍及所有人的。职是之故,旧约不仅是犹太民族的历史,更是关于整个人类历史的隐喻。它是独特的,又是普遍的;它既是关于“选民”的,又是关于“万邦万民”的。如同“十诫”一样,它是上帝通过摩西与犹太人之约,亦是与所有人类之约;它遂成为人类的第一部“宪法”,亦是宪政制度的基石。到了新约时代,所有的基督徒都是耶稣的选民,而所有的人类都可以享受上帝的恩典和慈爱。

另一方面,就地域性而言,耶稣出生在巴勒斯坦这个亚欧非三大洲的交汇之处,本身就表明了基督信仰具有普世性。基督信仰是一种普世性的信仰,不是某些特定民族和人群的信仰,无论是犹太人还是外邦人,无论是白种人还是其他肤色的人,都有份和有权获得福音。福音不是专属于某个地区、某个民族、某个时代的福音,而是超越地域、种族和时间的福音。显然,中国人也是福音的对象,上帝从来没有忘却过中国,上帝的恩典始终彰现在中国的历史当中。上帝对人类的启示有“特殊启示”和“普遍启示”两种,上帝给予犹太民族以“特殊启示”,同时也给予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民族以“普遍启示”。如果将中国的历史文化统统看作是“异教文化”,那是一种极其偏狭的看法。在中国古代的先贤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墨子等人的思想当中,就有不少与圣经相通的启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就与耶稣所教导的“爱人如己”相通吗?

保罗说过,字句是死的,精义是活的。关于上帝的存在,圣经是特殊启示,而人类各民族的典籍、历史文化遗产等则是普遍启示。所以,我们不必抱着从圣经中寻找有关中国的论述的想法来查考圣经。有一些中国基督徒囿于“中华中心主义”的观念,拼命要从圣经中寻找出提及中国的字句来。比如,有人认为下面这段经文便涉及到了中国——“看哪,这些从远方来,这些从北方,从西方来,这些从秦国来。”(《以赛亚书》四十九章十二节)由此,他们的“民族自豪感”便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满足。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可笑的“以人意解经”、“以圣经注我”。其实,稍稍查考史料便可以发现:近代旧约圣经考证学的研究,以及一零四七年死海古卷的发现,均证明希伯来文原音的“希尼”的这一词语与“色耶尼”仅相差一个辅音字母。所以,“希尼”应为“色耶尼”,而“色耶尼”正是现在埃及南部阿斯旺地区的旧名称。这里的意思是先知预言将来犹太人必从世界各地回归,故“从北方来,从西方来,从秦国来(南方)”,所以根本不是指中国(秦朝)。整部圣经中,确实没有一处提及中国,但这并不能否定上帝对中国人的爱,以及中国对上帝的爱的回应。

第二个问题,上帝与人类立约的内容是什么?其实很简单:“旧约”的中心是“十诫”,“新约”的中心是“爱神及爱人”。这个约既规定了人类的行为方式,也确立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可以说,在人类历史上,耶稣第一个宣告个人的重要性,他说:“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三章十六节)这句话明白无误地揭示了这样的真理:人因被造而平等,人因被造而拥有独特的价值;上帝爱每一个人,无论他美或丑,无论他强或弱,无论他高贵或卑微,在上帝眼中都至为宝贵。先哲马格里奇曾经是一个非基督徒,后来却成为一个坚定的基督教护教者,他指出:“我们一定不能忘记人权肇源于基督教信仰。在基督教里,每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患病的或是健康的,聪明的或迂愚拙的,美丽的或丑陋的,都被他的创造者所深爱,正如福音书告诉我们的,他的头发都被神数算过。”同样,每一个人都需要单独地对上帝负责,人有自由意志决定是否接受上帝的拣选,每个人都是单独地与上帝发生关系,除了作为中保的耶稣基督之外,人类无须通过其他“中介”来走向上帝。也没有人可以凭借其种族、党派或团体的身份而获得救赎与永生。

人权观念也肇始于基督教。基督信仰带来了人的解放与人的自由,确立了人的权利和人的尊严。在全球拥有最多听众的美国长老会牧师甘雅各(D.James Kennedy)在《如果没有耶稣》一书中分析了基督教对人类生命价值的影响,他引用了一个小故事:一个世纪之前,一位法国工程师问他的学生说:“什么是矿坑中最宝贵的东西?”在学生们列举了各式各样的矿物之后,他修正他们说:“矿坑中最宝贵的其实是矿工。”这一种对人类生命的观点,是只有当人被耶稣基督的福音深深打动之后,才可能具有的。人性尊严的基础在于:人具有上帝的形象,而不在于人的品质。也就是说,它建立在和上帝的关系之上。人具有上帝的形象的客观事实,建立在上帝对人的关系之上,这个关系不会丧失也无法摧毁,只有上帝才能取消这层关系。基督教对个人的强调是自由与自由权的一个必要条件,这在英国一二一五年的《大宪章》、一六一八年的《人权请愿书》、一六八九年的《人权法案》,以及美国一七七六年的《独立宣言》和一七九一年的《人权法案》中都有所体现。历史学家海斯如此指出:“基督教理想被普遍接受并在实践中真诚地朝这理想努力的地方,那里就有充满生机的自由;而在基督教被忽略或拒绝,遭逼迫或羁缚于政体的地方,那里就有暴政。”

基督教的“人论”也是民主制度的哲学基础。英国思想家鲁益师(C.S. Lewis)在为民主宪政论辩护时,也曾经求助于基督教政治现实主义所依据的人性沦落观:“自卢梭以来,很多人热衷于民主,因为他们认为人类是如此贤明,如此善良,以致每个人都配得在治理国家中占一席位。这种维护民主的论据是很危险的,因为它根本是错误的,一旦这缺点暴露出来,赞成暴政的人便会利用这事实来支援他们的论点。我不需要观察别人,只需看看自己,便知道这论据是错谬的。我不配去参与治理一个养鸡场,更遑论治理一个国家。至于其他大部分的人,就是那些对广告笃信不移、根据口号来思考、散布谣言的人,也是不配。支援民主的真正论据恰恰相反,乃是因人类如此堕落,以致我们不能把驾驭别人的绝对权力托付给任何人。亚里士多德说,有些人只配做奴隶,我并不反对这看法,可是我反对奴隶制度,因为我认为没有人配做主人。”人类选择民主制度,不是因为人类有多么聪明和智慧,不是因为民主制度是一套如何精致和完美的制度。相反,乃是因为人类的全然败坏,乃是因为人类无法克服与生俱来的罪性。普遍的沦落状态使得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做别人的主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绝对的权力。人们可以举出无数的理由为民主制度辩护,但这无疑是最有力的理由。你是研究西方政治学的专家,这方面大概不需要由我来班门弄斧了。

第三个问题是,教会和基督徒如何在社会生活中彰现信仰?我的答案是两句话:“以信仰改变生命,以生命改变世界。”毫无疑问,上帝的救赎既是个人的救赎,也是民族的救赎。但是,个人的救赎和民族的救赎之间,有严格的先后次序,即:先救赎个人,再救赎民族,而不是相反。正如张伯笠牧师所强调的那样,我们必须意识到自己是需要被拯救的人,是“罪人中的罪魁”,我们必须先来到上帝的面前认罪悔改。否则的话,我们所谈论的基督教与我们个人的生命毫无关系,我们也从中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安慰和平安,我们仍然将它当作是一种似乎可以涌来解决中国问题的策略或方案,与当年的马克思主义、民族主义、科学和民主等等一样。我们可以鼓励别人去信耶稣,甚至乐见中国基督教复兴的趋势,因为基督教可以改造国民性,可以提升中国人的道德伦理水准。但我们自己偏偏就是不愿去信仰,因为我们是有理性、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如今持这种看法的知识分子为数不少,他们也就是所谓的“文化基督徒”。

“文化基督徒”固然比“义和团愤青”好得多,但“文化基督教”毕竟不是“基督徒”,“文化基督徒”的生命并未有本质的改变。再进一步,如果“文化基督徒”变成“政治基督徒”,将个体的救赎与民族的救赎的次序颠倒过来,那么后果有可能是灾难性的。这就是近代以来所谓的“基督教救国论”,此一思路不仅无法救国,而且也背离了信仰的本质。信仰的工具化、信仰的策略化,将争取宗教信仰自由的斗争纳入到某一宏大的“政治蓝图”之中,此一思路在今天某些“党外人士”的圈子里颇有市场。有一名自诩为“大总统”的律师便多次声称:“我要信基督教,并让我妻子去练法轮功,基督徒有一亿人,法轮功有一亿人,这样支持我的人一下子便有了两亿。”还有一位颇有些名气的宪政学者,一手拿圣经,一手拿《易经》,枕头下面还放着厚厚的一套《毛选》,他每天都将此三本书参照阅读,显然基督教只是他达成个人的政治野心的工具。在我看来,这些人都不是真诚的信仰者,他们是洪秀全式的人物在当代中国的翻版。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需要救赎的,而是企图去充当他人的“大救星”,在此过程中,上帝只是他们认为可以拿来利用的一张面具而已。

另一种在华人教会和基督徒中相当普遍的现象是,信仰与生活尤其是公共生活的割裂甚至对立。在教会中探讨公共事务很可能会遭到冷遇和排斥。这几年来,我有过这样的切身的经历。但我认为,基督徒不仅是天国的子民,亦是地上的公民。海内外华人教会对后者缺乏深刻的认知。由于某种有偏差的神学观念的影响,以及中国大陆的教会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之后长期处于高压之下,香港、台湾的教会则难以摆脱殖民地的历史影响,这些历史包袱使得华人世界的教会和基督徒的“政治关怀”长期阙如,许多人将“福音”与“政治”对立起来,一谈“政治”来便恐惧战兢。使得基督信仰萎缩在私人空间中,教会和基督徒对公共生活缺乏影响。有人甚至还美其名曰:“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其实,这是一块专门涌来遮掩怯懦的遮羞布。

今天中国的基督徒在参与公共生活和政治活动的时候,一定要避免以下两种极端的看法,一是将信仰完全“属灵化”,将信仰变成一种个体的精神安慰;一是将信仰完全“政治化”,将信仰变成达成其政治企图的资源。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走在一条“中道”之上。我同意你的看法,基督信仰不是一种封闭的、抽象的信仰体系,它必然落实到现实生活之中,正如你信中所说的那样:“神与人订立的契约,不仅仅是人对神的精神感激,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要遵守神的旨意。”用主祷文中的话来说,就是“让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信仰既是私人性的,又是公共性的,基督徒是这个世界上的光和盐。美国神学家戴德理教授指出:“期待信仰体系对个人、社会可以作出正面的贡献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一个宗教,或一种哲学(例如儒教、马克思主义、或人文主义)不能潜移默化人的生命,那么这个宗教或哲学应该束之高阁。生命太短暂了,而人的需求又是如此巨大,生命不容浪费在仅供作‘观点’、‘看法’之世界观;生命必须专注于改变世界的真理之上。”我很同意这种看法。我很欣赏德国神学家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所倡导的“十字架神学”,他认为:“当这个世界还没有成为神的国,基督徒就不能采取被动等待的姿态。相反,基督徒必须采取主动参与的姿态,并在公共政治的领域中,提出神的应许与人类解放的问题。因此,神学的任务乃是形成一种十字架的神学,寻求使人从这个世界的压迫力量中得到政治的解放。”当教会和基督徒站出来捍卫社会公义的时候,他们便是将信仰实践化了。基督徒必须用他们的价值观、道德观去改变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没有任何一个领域是基督徒应当缺席的领域,没有一个领域是上帝保持沉默的领域。

教会不能成为政党和政治团体,但基督徒个人却可以成为政治家或公共知识分子,上帝也呼召了若干基督徒承担此使命。正如莫特曼在一篇访谈中指出那样:“基督徒为了耶稣的缘故站在弱者、病人、忧伤者、被逼迫者一边,因此他们在政治上是积极的。如果基督徒有机会承担政治的重任,那是很好的事。……基督徒乃是政治汤锅中的盐,是黑暗中的光,然而他们不一定为执政而执政。如果他们必须担当重责大任,他们当然准备就绪,然而他们不会一味追求权力。自从东德共产党垮台之后,有许多基督徒和牧师担负起政治上的重任,可是他们会等到新兴的政治势力抬头,能够承担起重任时,放下手中拥有的权力。”因此,民族的救赎是个人的救赎的“果实”。当个人的信仰坚实的时候,民族的复兴就指日可待了;当个人的信仰丧失的时候,民族的堕落也随之来临了。莫特曼在回顾德国的历史时意味深长地指出:“德国以往的传统是:宗教是个人性的,与政治无关。我想希特勒得以坐大,基督徒要负某些责任。我们的信仰绝对不是个人性的,因为我们持守的使徒信经中就有一位政治人物:彼拉多。他让耶稣钉十字架,因此基督被钉十字架也是桩政治事件。正如默茨所表达的,耶稣不是在两个祭坛上的人物间被钉死的,而是在两个受刑人之间,因此,我们必须竭其所能地参与政治。”

再回到我们中国上来。一九八九年之后,伤痕累累的中国人开始在精神的废墟中,像当年的先知耶利米那样追问耶和华说:“我的痛苦为何长久不止呢?我的伤痕为何无法医治,不能痊愈呢?难道你带我有诡诈,像流干的河道吗?”耶和华如此回答说:“你若归回,我就将你再带来,使你站在我面前。”(《耶利米书》十五章十八至十九节)是的,基督信仰在中国开花结果,最根本的成就乃是个人心灵的得救与个人生命的重生。但就社会学和政治学意义而言,如果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在中国公民中的比例持续增长,他们将成为未来中国社会转型的一股正面的助动力。

所以,我也认为,在思考中国民主化的道路时,信仰问题举足轻重,基督教尤其不可置身事外。上帝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这个不愿顺服的民族,上帝对中国的未来有着美好的安排和期许。上帝需要我们与之“同工”,上帝需要我们在这个弯曲背谬的时代和国度“荣神益人”。在没有外力全面介入的情况下,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的转型,与之伴随的必须有道德伦理层面的重建和宗教信仰层面的复兴。近在眼前的一个例子就是韩国,在韩国的民主化过程中,教会和信徒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成功地避免了席卷全民的暴力冲突,成为驯服崇尚暴力的军政权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南非和波兰等国家的转型之中,我们也都看到了信仰的力量。正是如此,我对中国的未来抱有乐观的期待,尽管今天中国的境况以及中国教会、中国基督徒的境况并不如人意。我深信,由于福音在中国的广为传播,中国将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国的文化、伦理价值也将脱胎换骨,这远远比中国出现一个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式的人物更为重要。让我们为公义和慈爱早日充满中国广袤的大地而祈祷。

梦里不知身是客,故国花落知多少?胡平先生曾经在《为理想而承受苦难》一文中,谈到了流亡者的苦难、沉重、以及神圣与庄严,让我很受感动,我相信那也是你的感受。张伯笠牧师说过,那个政权企图不让人们回到祖国,以此来折磨他们眼中的“敌对分子”。但是,自从有了天国的盼望之后,他便不再受乡愁的折磨了。是的,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我们与耶稣的爱隔绝呢?那天,当我们一起祷告的时候,当你跟随张伯笠牧师作决志祷告的时候,我的心中亦充满了喜乐,因为圣经中说,一个罪人灵魂的得救,便是天上的天使也要为之欢呼雀跃。我也会持久地为你和你的家人祷告,愿上帝的慈爱、圣灵的保守和耶稣基督的恩惠常与你们同在,正如当年我在信仰之路上苦苦求索的时候,那么多弟兄姊妹为我祷告一样。我深信祷告的力量,若不是凭着祷告,我们根本不可能来到上帝的面前。我们愿意信,但信心何其不足,是祷告加添了我们的信心。也愿你多多地祷告、读经和参加教会生活,让我们一起沐浴在上帝的天光爱谊之下。

爱你的弟兄  余杰
二零零八年三月中旬

杨银波:圈地运动在中国

你的双脚固然可以牢牢地踩着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但每一寸土地都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甚至不属于同样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胡锦涛。这里的土地,被标明着“集体所有”或者“国家所有”,即使你以为你已买下了地皮,甚至拥有豪华别墅附着在上面,但你那脚下的土地仍不是你的,你只有微不足道的“管理权”、“经营权”、“使用权”。一位民国革命少年,名曰邹容,如今即有“邹容路”在重庆,但那条路不属于邹容;一位当代巨商区景泰,曾经就活在我的维权目标里,我曾为了近千名员工站在他的对立面,如今广州有一条路即是“区景泰路”,但那条路其实仍然不属于区景泰。这就是中国式的土地,没有私人的所有权,不可能成为私有财产,只有国家与集体才拥有对其任意处置的权力。果然,以国家、集体为名义,中国的圈地运动真的就爆发了。失去土地的农民越来越多,得到利益的农民却越来越少。土地的争夺,已被形容为“战争”,因为的确流过血,譬如汕尾,譬如南海。太多的群体事件发生于中国,一半以上是在农村发生的,而其起因主角则多是土地。

土地之于农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份量。土地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农民,农民虽然不曾希望传统的土地耕作能够致富,但至少能够得到一丝温饱,免遭饥饿之苦。农民不懂股权,内地的许多农民更不懂,因为工业化还没有完全推驶进来,《公司法》也没有取代《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农民不知道,一旦自己“洗脚上坎”,将以何维生?农村天然的东西非常多,没有煤气但有柴竹,没有自来水但有井水,自己可以喂猪、喂鸡,可以产麦种稻,可以不必到集市购买蔬菜、水果,这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一旦远离农村,进入另一种社会秩序,空间便骤然紧张了,一切都需要拿人民币来交换,每个月都需要考虑杂七杂八的各种公家费用。农民害怕到电信局缴纳电话费,害怕到供电局缴纳电费,害怕到广电局缴纳闭路费……,但凡与公家发生牵扯的费用,农民都害怕。倘若是小病,农民可以在药店赊账;倘若没有大米,农民可以到邻居家去借。总之,这里的人喜欢自然,喜欢悠闲,喜欢不受强制约束,喜欢那种不由钱来完全说话的生存氛围。

农民离不开基本的生存条件,譬如有50万元的农民也宁愿把楼房建在农村,更不论那些在贫困线上徘徊的大多数人之保守。这保守,是基于城镇生活的成本太大,自己又无力适应当中的技术要求、聘请条件。他们热爱自给自足。就如富翁的理想是挣足钱以后环游世界,在海边沙滩晒太阳,这样的富翁完全不了解那些生活困苦的人为什么总是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但是,困苦者会这样告诉富翁:“你的理想我已经实现,因为我现在已经在晒太阳。”中国的城市化运动,终有一日会令人窒息,无论它使多少人从农民变为非农民,到某一天,城市化会反过来成为城郊化、农村化。人们在钢筋、水泥、汽车、地铁的空气中呼吸,心中却会思念真正的原始绿色。而我,此刻就在这种原始绿色之中。土地的丧失,将彻底改变这种绿色。这绿色的背后,意味着生产力的落后、交通的受阻、贸易的停歇、高端的无涉。农民希望有钱,希望摆脱贫穷,希望创业,赚够人民币,有自己的楼房,有自己的汽车,有自己苦涩命运的脱胎换骨。因此,不少人对于土地的丧失表示理解,这样的人尤其在年轻一代之中占据主流。

这是新一代的农民。“农民”之于他们,只是户口簿上规定的人种类别,没有城市的福利、保险及其余特权。他们不懂庄稼,厌倦鄙视传统耕作——他们会理智到以工资来计算农民的不值。譬如,他们会看到70多岁的老人还要挖土、翻田、播种,年轻人会这样告诉他们的父母:“看吧,如果老人累出病来,那么医疗费将是这些庄稼所卖不出来的。”他们从各个外省归来,穿着运动鞋、皮鞋,套着够酷的牛仔裤,连扛着锄头、背着背篼也觉得滑稽。他们甚至不知道南瓜苗、丝瓜苗、苦瓜苗的区别。老实说,他们也不想懂这一切,他们的父母之所以辛苦供养他们,其目的也在于寄希望于他们不要过上一代人的生活。年轻一代已经懂得各种手艺,每天几十块或者百余元的工资就已足够。就算是进厂从事工资超级低廉的工作,每月只有六七百块,也比种庄稼强啊。他们不必去思考怎么运用土地,不必懂得农民单纯依靠土地的致富之路。他们就想保持目前这种状态:倘若贵阳工资低就到厦门,倘若厦门消费高就再回到贵阳。本来,这一切原本都是那么平静。家里的父辈想做庄稼就做,不想做就做点蔬菜,让田荒着,甚至可以不养猪(仔猪价格已高到不能忍受),外面自有子女挣工资寄回家,两代人彼此配合,家庭在和睦平静中度过。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将改变。无论是高层政府工作报告,还是各级人大决议,抑或媒体铺天盖地的经济改革舆论,说到底,这改革的目标已经冲击到农村的每一寸土地。当你今天还站在你家门口歌颂“我爱你,我的家”,明天推土机就说不定开了过来。你那留着诸多故事、情感的家园,将在不费吹灰之力的情况下,轰然倒塌,推成一片废墟,压成一摊烂泥。你的眼泪没有价值,你的愤怒无人理会,你是弱势的一代,在你还没来得及理解这个国家的专制强权之时,在你还没有激起任何抗争运动之时,你的家园就丧失了。警察,或者当代土匪,会跑过来教训你:从现在开始,请你离开这里,因为你已不适宜在此居住,否则就是非法。这种感觉,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在一刹那间变成狗屁的感觉。一些中产阶级会告诉你:“其实我们也不安全,钱不要赚得太多。我们了解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嘛,共你的产,是这个党的本性。”你很快就会陷入无助,大家都在喊“不”,甚至跑到各政府部门控告,但被拘留,跑去拦截公路汽车,你还是被拘留。不要扰乱社会秩序,不要跟政府作对,不要不知好歹,不要“扭倒费”,你的一切已被人“代表”了,那代表着你的,就是你们村的干部,就是我们政府。你痛苦,被人强暴了还不能哭、不能闹,更没有人为你主持公道。

农民在抗争中妥协,也在妥协中抗争。他们从起初的拒不接受转变为接受,但又提出自己的条件:土地价格必须再议。这样的价格,必须是此时此刻国家出台的正规法令所定。究竟征收一亩土地要补偿多少钱?究竟安置过程怎么处理?如何解决失业问题?尤其是原本就贫困的家庭,民政部门应该如何额外解决?农民无奈,他们想尽办法去维权,而自身阵营则分化得极其严重:一部分成为政府帮凶势力,一部分成为闭口不谈的沉默者,只有极少数人光明正大地控告着,就如革命的首领。他们找尽了所有人求助,譬如官员、律师、记者,甚至动不动就要上升到对国务院、党中央的呼吁请求——他们总是寄希望于高层:“中央是好的,是地方把问题搞坏了。”可是,极难有高层的任何回音。律师不敢动案件,因为熟知潜规则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对手不是政府,不是企业,而是农民。如果这里有10,000个律师,那么9,999个律师都不愿意为农民代理此等案件。记者会被挡回去,上访者会被截回来,一切的体制诉求渠道都被封死了。那是一张无限大的黑网,你刚有所动作,立即就被知晓,而后被制止、警告、威胁,甚至打击、报复。不反抗的人会接受微不足道的补偿,反抗的人则一分钱都不会拿到手中,只要你不在《土地补偿协议》上签字,那么你就是那张黑网的敌人。

我们眼睛能够看到的,是贫瘠的土地,是弱势的人们。农民深深地依赖着土地,这是数千年之传统,这是数千年的生活之道。土地的丧失,意味着巨大的企业开工,一切与城市相仿的酒店、宾馆、超市、贸易城、批发城都会产生。昔日的农民要改变一切,被强行要求融入到这种与他们切身利益无关的经济建设之中。他们只能照样当着农民工,而且是外地的农民工,只有凭借贷款、借钱、打工,才能维持生存。如果我是政府要员,我必须明确这将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这样的工程是行政范围之内的,必须传授农民再就业的技术,尽力协助一部分有创业实力的人。但是,我们在大量的土地案件中看到的是:政府插手于土地的征收工作,将原本应由企业与具体农民谈判的事情,转化为政府直接与村干部商议,搞“秘室政治”,并由村干部强行“代表”所有农民的意志,签订协议。政府从中赚取大量非法收入,并对当中的反抗者予以暴力镇压、刑事处罚,而且对弱势者的生存持极其冷漠的态度。在这样的情况下,农民因土地而维权,走向地下,成为仿照“地下党”式的维权运动者。不用说国家体制、地方作为已经足够给他们施加压力了,就连农民自己本身的受教育程度不高,也在表达不清、手段乏新、信息空缺的恐慌中,乱手乱脚,苯手苯脚。当年广东的“太石村事件”,倘若没有郭飞雄这样的人物,便根本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

圈地运动在中国的性质,大家已经看得很清楚。那就是,在推进经济建设的过程中,土地作为可以带来巨大差价及其余利润空间的焦点,成为弱势农民与强势政府及暴富财团之间斗争的导火线。就斗争渠道而言,农民几乎被赌死了一切。到最后,忍无可忍的农民选择了群体的力量,迫于无奈地走向体制外抗争。这种绝望后的铤而走险,倘若没有外力相助,极易爆发暴力冲突,乃至革命。有人已经把这样的问题上升为“土地保卫战”的程度,这跟事实也确实相符,其剧烈冲突将引发一切立法者及关注中国前途者对土地所有权的重新思索。倘若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土地仍然不能私有,那么农民的土地就会一直廉价下去,任何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都可以借助政府的权力之手,购买大量土地,而后重新建筑一切,再以常人无法接受的价格大行出售,最终将巨大差价收入囊中,并与得力权贵共同分享。这种行为,已经构成对国家的抢劫性质、豪夺性质、分赃性质,在剥夺底层人的生存权的同时,也制造了底层的强烈怒火,制造了自身的致命敌人。任何利润只要超过成本200%的交易,都会酝酿战争,酝酿灾难,酝酿惨剧,这包括毒品,包括盗版,包括黄碟,更包括土地征收。权力的黑手,暴利的肮脏,已经严重染指于国家层面,这样重大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正常”。

当前最实际的问题,一是确认农民对土地的所有权,二是重新估评土地征收价格与租用价格,三是立法制约政府权力黑手过分插手其中。在广东,我看到部分村庄将土地折为股权,真正以土地入股,村民月月享受集体利益分红。重庆也曾提到以土地入股,这种思路值得考虑。那种将所有土地一次性卖光,而后永远不再与经济发展有丝毫关系的做法,将使社会产生大量的无业游民、激进人士。这样的矛盾一旦尖锐到极限,全盘崩溃,那么“土地保卫战”就将上升为真正的暴力革命,而这革命的目的,可能就是要让土地重新回到自己手中。事实上,三门峡库区的农民已经这样提出来了,他们否定土地属于国家、属于集体,直接说土地“就是老子的”,强行征收土地就意味着野蛮抢劫,所以“老子就要跟你拼命”。别在意那个“老子”的称呼是否恰当,已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的口号了。管你左一个“国家”右一个“党”,左一个“政府”右一个“防暴部队”,这样的农民反正已经产生了,他们不想被出卖,不想被边缘,不想被欺压。这不是毛泽东时代,人们不再单纯到接受洗脑与改造,不再幼稚到甘当奴颜婢膝的奴隶,他们要站起来宣告自己的意志。我也是农民的后代,太理解这种呼声的沉重份量。念此悲愤,高层政府已不能再纵容黑权、暴力及暴利的泛滥,别硬撑了,趁早积点善吧。

老舍、郁达夫与论语派

 

  “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选本,既含学术性,又具普及性,颇受读者欢迎,虽说似乎出得艰辛,已出的十几种,断断续续出了八九年。最近出的一种《论语派作品选》尤应受到欢迎,因为入选作者,除近年大走文运的林语堂、徐癟两位,其余多是备受冷落或几乎要忘却的作家,他们是全增嘏、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标、陶亢德、老向、姚颖。“论语派”因了鲁迅的严厉批评,它差不多是臭名昭著了。但今日的读者不大有条件走近它,也就不易了解它的全貌。论语派除了提倡幽默标榜闲适,还有触及时弊的文字,恰如编者庄钟庆先生在《前言》中指出的:“论语派有关批评国民党政局的文字是比较有价值的。”需补充一句的是,论语派文字的有价值何止是批评国民党政局。

  然而,这个选本在选目上很有可议论处。它的作品选自《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少数篇章选自《申报·自由谈》。全书正文三三九页。林语堂入选的作品占了二一○页,几乎是三分之二,岂不要等同于林氏选集。固然林语堂乃论语派一杆大旗,读林语堂,倒也算读了半个论语派,但作为一个流派的选本,还应从面上着眼,多顾及其他作家作品,何况可供入选的作者远不止林氏之外的那八九位,再添八九位也未必囊括它的重要作者。周作人不选也罢,反正到处见到他的文字,那么何容、黄嘉音、沈有乾、周黎庵(即今日笔力仍健的周劭)皆不宜疏漏。还有林疑今、大华烈士(简又文),陈子展、刘大杰,且不说丰子恺、徐懋庸、风子(唐?)。再说开些,苏青(冯和仪)也是从论语派步入文坛的,而刘半农遭鲁迅微词正是他加盟论语派的时候。还有万万不可缺漏的老舍。作家老舍的整体形象自无需和论语派靠在一起,但论语派的整体形象则断断不能和老舍分开。在论语派的作家群中,老舍当是异乎寻常的一位,下列事实足以为证。其一,《人间世》创刊起,连续多期于正文之前冠以一幅八开大的作家肖像照片,自周作人、俞曲园、刘铁云后,第四期登的便是老舍。其二,《人间世》第二期起始设“今人志”专栏,为作家行文字素描,每期一人,自吴宓、胡适后,又是第四期描到老舍。大概是赶配同期肖像照片组稿仓促的缘故,编者对此文并不满意,特在文末编加附言:“本文所记,似欠详尽,拟请老舍先生知友罗莘田先生另写一篇,以飨读者。”可见老舍在编者心目中如何的地位。其三,《论语》创办两周年际,隆重推出一辑“同志小影”十多帧,由老舍和夫人、千金合影的“全家福”“领衔”打头。其四,也是这个两周年特大号《论语》,刊登了老舍的贺诗七律两首,且是手书墨迹排印,题曰《论语两岁》:

  共谁挥泪倾甘苦?
  惨笑唯君堪语愁!
  半月鸡虫明冷暖,
  两年蛇鼠悟春秋;
  衣冠到处尊禽兽,
  利禄无方输马牛。
   万物静观咸自得,
  苍天默默鬼啾啾。
  

  国事难言家事累,
  鸡年争似狗年何?!
  相逢笑脸无余泪,
  细数伤心剩短歌!
  拱手江山移汉帜,
  折腰酒米祝番魔;
  聪明尽在胡涂里,
  冷眼如君话勿多。

  若要了解论语派,这两首七律怕是不可不读的。其五,论语派又创办人间书屋,出版的第一批书便有老舍的十个短篇小说《樱海集》,并将序言先在《论语》上披载,而《论语》为此书连续数期作整幅、半幅的广告,所耗篇幅叹为《论语》上广告的空前。又,“论语丛书”收进了《老舍幽默诗文集》。

  是的,认定老舍是否论语派圈中人,关键的依据在于作品自身。追溯起来,论语派最早创办的刊物《论语》,其最初具列的二十多名“长期撰稿员”中并无老舍。编到第四期才收到老舍的投稿,老舍随稿附一短函。此函值得一录:

  

  编辑先生:小的胆大包天,要在圣人门前卖几句《三字经》,作了篇《祭子路之岳母文》。如认为不合尊刊性质,祈将原稿退回,奉上邮票五分,专作此用。如蒙抬爱,刊登出来,亦祈将五分邮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厅起诉。敬祝

  论祺        小的老舍敬启。

  老舍的这篇文章略长不便录了,其文风可从附函窥见,显然是冲《论语》的幽默来的,且正中林语堂先生下怀。编辑立即作复,与来函、文稿一并刊出。复函亦可录:

  

  老舍先生:尊函及稿一并刊登,业已嘱发行部依卖一送一办法寄呈二份。除尊名来款项下五分以外,尚不敷五分。请即寄下,以免追究,毋谓言之不预也。(或就近交韩复渠捐义勇军,转账亦可)    ——记者

  这一来一往,可能令主编林语堂有一番小小的得意,由此引老舍为同道。刊物背后少不了还有往来,不得其详了,所知道的是,第五期老舍的名字进了卷首的“长期撰稿员”行列。鲁迅在《“论语一年”》中说过,这份名单“姓氏一大篇,动手者寥寥无几”,但老舍不仅动了手,而且成了论语派刊物经常的、主要的作者,在上面发表了大量的,重要的著述,《牛天赐传》和《骆驼祥子》长期分别连载于《人间世》《宇宙风》,《宇宙风》并连载了他的关于《老张的哲学》等六部小说的系列创作谈《老牛破车》。比这些更能说明老舍加盟论语派的,是他为数甚多的随笔小品。鲁迅说论语派作家:“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从讽刺到幽默》)。以此观照老舍的这些文字,大体是符合的。鲁迅批评论语派一些为笑笑而笑笑的作品,“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小品文的危机》),这在老舍的某些篇章里也脱不了嫌疑,如那篇《写字》(见《论语》第五十五期)。即使有“闷气”的《习惯》一篇(见《人间世》第十一期),虽全篇反语,但终因“哈哈”太多,那点闷气就化得微乎其微了。如果说老舍在论语派中还有与众多南方论语派作家不同之处,说重些,便是京油子的犯贫嘴,有时实在失之油滑。怪不得鲁迅那时给台静农的信中,提及林语堂倡导小品时这么说:“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鲁迅书信集》)。有人对鲁迅的话不解(见房向东著《鲁迅与他“骂”过的人》),盖不甚明白老舍与论语派的因缘也。

  《论语派作品选》的编者庄钟庆先生应该是明白这段因缘的,可是他非但没选一篇老舍的作品,并且在《前言》中列述,“许多革命、进步的作家认为幽默是有社会现实的”,所列到作家依次是鲁迅、茅盾、老舍、吴组缃。这就给读者以错觉,老舍不仅不属论语派,而且是站在批判论语派一边。事实恰恰相反。《前言》引述的这几位都有本人原话,唯老舍用萨克莱的话替代了:“老舍赞赏萨克莱对于幽默的见解,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这个转述源于老舍的文章《谈幽默》,其实它并不能表明老舍的幽默观。明确透彻阐述了老舍幽默观的是《谈幽默》开头的一大段: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的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

  批评过敏,主张容人,反对刺激、牢骚、伤感,由人间的缺欠,看出事事可笑,进而承认人类的人人可笑,这样的幽默深奥论,距林语堂或鲁迅,孰远孰近,当一目了然,若给鲁迅“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一批评作个注脚,这岂不是非常合适的材料。庄钟庆先生对论语派中的老舍何以视而不见?想来是为贤者讳。庄先生的《前言》,虽力求公正评价论语派,呼吁“不应抹煞它曾有的一些积极作用”,但又无法否认它是一个“脱离时代、脱离人民的文学流派”,“将会被时代、被人民大众所抛弃!”将这么一个流派与取得卓越成就的、杰出的作家老舍相连,可能庄先生以为有损老舍形象,也就于心不忍。不忍之中,便失去了秉笔直书的史家传统。历史毕竟是历史,讳是讳不住的。不讳,正视论语派那段文学生涯,老舍依旧杰出,依旧在文学史上成就辉煌。

  我又想到另一位与论语派干系不浅的郁达夫。一般人的印象,郁达夫多义愤而少幽默,文风似与论语派甚远,连老舍都不认帐的《论语派作品选》自然更不认郁达夫了。然而要说与论语派的往来,郁达夫比老舍资格更老,《论语》创办伊始的长期撰稿员中已有郁达夫。与老舍一样,也不只是挂挂名,还曾一度当了它的编辑(第85—105期),从《论语》到《人世间》《宇宙风》不时见到他的文字。名篇《钓台的春昼》《北平的四季》即此时的作品。《论语》编过“西洋幽默专号”和“中国幽默专号”,两期都有郁达夫文章。大凡论语派圈内作家,无不谈论几句幽默,郁达夫概不例外,他的《MABIE幽默论抄》,借洋人之口,进而发挥道:

  

  最深的幽默,决不含破坏,讥刺,伤人之意。……

  幽默在这根本的意义上,就是人生的颠倒与对称的感知。从人生的理论观点看来,这对称是悲剧的,从自由扩大的信念原意,通过想象来看,这对称却是富于幽默的。小孩子们因为不懂事物相关的限界与重要而有时会得到痛苦的经验,由成人看来,这些经验原是很可笑的;从神通的观点来看人生,也免不了有同样的幽默分子存在在人生之中。以有不灭的灵魂的人类,而去经商营贩,搬弄些即灭的事物,更营营于衣食,而亟亟欲保此灵魂的外壳,必灭的躯体,岂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幽默之源,就在这人类不灭的灵魂与必灭的物质关系的对称矛盾之上。……

  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对称,便是人生的幽默之源,唯达观者,有信念者,远视者,统观全体者,得从人生苦与世界苦里得到安心立命的把握,而暂时有一避难之所。……

  郁达夫的表述,虽比老舍略具理论色彩,但见解似出一辙。

  《人间世》发刊词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于是授人以不见宇宙只见苍蝇的笑柄,郁达夫则故意为自己的一组短文取题曰《苍蝇脚上的毫毛》,后来又有一组《毫毛三根》,并解题道:“此地的用这一个题目,意思是在表明微之又微,以至极微的代替形容词。”其声援林语堂的意思不言而喻。本来郁达夫与鲁迅私交甚笃,亦属慷慨之士,但那两年郁达夫受了当局胁迫加上政治以外的原因,未听从鲁迅劝阻而避居杭州,徜徉湖畔。以这时的心境,与林语堂同气相求,亦不足为怪。然而郁达夫气质与老舍有别,纵然轧幽默的热闹,毕竟义愤多于幽默。就说《苍蝇脚上的毫毛》,根根毫毛无异于讥刺。其中一则《出气店》,说巴黎有一种商店,专备精美细脆的器皿,标上价目,旁边摆着一根铁杖,任有气的顾客来敲击宣泄,生意兴隆。读到这里自然忍俊不禁。不料笔锋一转:“英美的大都,据说这一种店是没有的,大约因为言论比较自由,大家都在纸上做文章了,所以可以省去一种特别的营业。中国则更加自由了,妇女们受了气,可以上野外去号哭,叫化子受了气可以沿路而骂街;而且农村破产,国民经济枯完,这种店当然是开不得发的。”笔锋所向,虽无宇宙之大,却决非苍蝇之微。文中又语涉《论语》仿此种商店而成功,我就想,鲁迅关于论语派有闷气的说法莫不即由此文而来。

  视郁达夫为论语派圈外,不止是庄钟庆先生,学术界一般皆作如是观。凭心而论,郁氏文字确算不得论语派的正宗。检阅《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经常撰稿的作家中,笔旨文风较郁达夫去论语派更远的为数不少,如虽闲适而不很幽默的俞平伯,虽幽默却并不闲适的风子(唐?),还有既不幽默也不闲适的一批。若不回避这个事实的话,论语派就不一定是学者们通常所得的那个单一的印象。印象的单一,显然来之于鲁迅对它的尖锐批评。这里无意责怪鲁迅。当林语堂宣扬“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鲁迅能不予以批评吗?能怪鲁迅的批评吗?这是战士的鲁迅不失其战斗姿态的必然所为。但是,这种批评只是就事论事,就其一点,并未涉整体的功过是非。林语堂一面不遗余力地鼓吹幽默小品,一面又在编刊实践中兼收并容,“有性灵,有骨气,有见解,有闲适气味者必录之(《与陶亢德书》)。所以,在论语派的刊物上,还能读到不少左翼、激进作家有骨气的文章,如阿英、聂绀弩(宜生)、郭沫若、茅盾,连鲁迅自己也写过几回,其一是有名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孔夫子有胃病》。可见,论语派虽高标幽默的旗帜,其实它的文学实践不是那么单一的。今日学者不宜囿于昔日鲁迅的批评,当以客观态度全面考察其功过是非。庄钟庆先生在《论语派作品选》前言里说它“即使鼓噪一时,也是要沉沦下去”,怕未必恰当。眼下报刊上的随笔小品,未必不见论语派幽灵的游荡。当然,实事求是地评价论语派大不易。要埋首故纸堆,面对众多作家的大量文本,这需多大精力!当然还需面对事实的精神。我相信庄钟庆先生是通读过论语派刊物的,而这本《论语派作品选》虽在评价论语派上前进了一步,仍不免留下令人惋惜的缺憾。

  

  附记:写完文章,知道上海书店出版社于年初出了一套“《论语》选萃”,按体裁分小说、散文、随笔、韵文、杂文、小品、谐文、特写、札记、译文各一卷,计十个专集。我所见的散文、杂文、小品、随笔等卷,其选法与《论语派作品选》迥异。不仅无涉《宇宙风》《人间世》,而且也不顾及作家,唯作品是论耳。凡或一可取,尽数收入。仅杂文卷一册,入选作者多达七十余位,但《论语派作品选》中仅林语堂、邵洵美、徐?、姚颖四人有文。其好处在于直视历史,辑存了一份有价值的资料,有助于今日读者走近《论语》,所欠是缺少学术梳理,因为没有着眼于流派,所以,要从这十卷专集中求得论语派鲜明形象,那是很困难的。

何满子:泛说明清闲情小品

文学艺术是社会的心声。以正常的情况来说,宣泄社会各种情趣的文学艺术都有存在的理由、存在的价值和在现实中获得存在的空间。这也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合理”是指其存在的必然性,不带有价值判断的正负评估的意义。比如,趣味低级庸俗的玩艺的出现乃至流行也有其合理性即必然性,因为有它的土壤和市场;却并非说这类玩艺对文化和人类精神有正面价值。

进而言之,即使并非负面价值的文学艺术,它所散播的情趣之效应的正负,也得接受时代和社会需要的检验,非常情况下就不能以正常情况下的标准来评价。比如有点幽默,有点闲适小品并非坏事,人不能成天正襟危坐,道学家似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容许而且应该有多方面的感情宣泄和感情享受,那才是正常人生。可是,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国难正殷,危亡可虑,全民族紧张地亟谋抗日救亡之际,林语堂等人忽然起劲地提倡幽默,鼓吹闲适小品,那就是扯时代之淡了。当此时会,鲁迅起而批评,指陈其利弊,只要明白事理稍具良知的人都不能不肯定鲁迅的正义,代表的是民族心声的最强音。鲁迅并非峨冠博带一本正经的高调家,他也反对连吃西瓜都要联系到列强瓜分中国的革命冬烘,只是权衡时代和民族的利弊而发的谠论。又如抗日烽火正殷,全民以抗战为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之际,梁实秋忽然在《中央日报》上特别鼓吹“与抗战无关论”的文学主张,是非曲直不言可决,自然遭到了文艺界的斥责,那原因是这种主张和时代不合拍。之所以提到这两件事,是因为由于经历了一个世代的文化清教徒式的荒漠时代,人们对阶级斗争为纲的独断现象十分反感,于是找寻往日的文星,林语堂、梁实秋辈便被发现了出来,这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有些人却为了要垫高此辈,抽去了时空即当年的形势和条件,叽叽咕咕地妄评鲁迅当年的批评为偏激,说当年抗战文艺界之反对“与抗战无关论”为狭隘。故而要提醒一下,使读者善于对待这类架空之论。同时,小品文这一文体又正是和当年的争论相关涉的。向读者推荐小品,也不是一味鼓吹读者忘记世界,专务闲适。这点是人们都能理解的。

小品文古已有之,至晚明,这一文体突然繁杂,俨然蔚为一时文学的灿烂景观,其实正是矫正文化时弊,有其抗击礼教禁锢和挣脱笼罩当时文坛的慕古文风的积极意义的。当时公安、竟陵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作家群落,连同略早的李开先、徐渭等人,和以思想斗士立身的李贽,他们的主张和文风虽各具面貌,但大同于不满冷酷的礼教禁锢,要求解放个性,抒发性灵,直写胸臆,捕捉真趣。对突破士风中的道学伪习,文风中的慕古颓风,颇起了冲击作用。他们的作品也不是全部抒写闲情,鼓吹颓放;讽喻世情和拈抉妙悟者亦所在有之。诚如鲁迅所云:“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

可知鲁迅并非一般地反对小品,反对闲适,甚至也不反对适度的颓放,而只是不悦于过分的闲适与颓放侵蚀应有的人生追求,老话叫做“玩物丧志”,今语大概就是转移对理想执着的目标,以至冷却了对时代的使命感。粗浅一点的比方,正如人生无妨觅闲品茶饮酒,松放调剂一下精力,但成天围着茶炉或酩酊于醉乡是不可取的一样,什么事都得有个度。更何况文化上的事,还有个时机、条件和助长或抑止社会风气的问题。

明清小品之所以繁荣并能形成一时的文化风气,亦如当时小说戏曲之繁荣并营造出了一个文化氛围一样,是由于人们选择了它作为对冷酷而虚伪的程朱道学的逃避和背叛的出路;在知识分子则还是对机械刻板而枯燥乏味的八股制艺的逃避和感情释放。因而也是文化上的“苦闷的象征”和苦闷的消解。即使在这些作家群落中也不免有方巾气,有酸溜溜的名士气,乃至有某种中下层文士掩饰其失落感的矫揉和故作矜持之气,但其整体却播散着充满机智的闲逸情趣,超脱而潇洒的情怀和视角。哪怕在讽世、喻理甚至怒目斥责之时,也不显青筋露落的枯窘之状;在模山范水吟风弄月之中,也体现出作者的人格和文字的骨格,因而值得品赏和经得起回味。

文学趣味应该而且必然是多样的,但某种文体和某种情趣之能得到较多人的接受,似乎也是社会情势驱动的结果。当前散文、随笔一类的文字风行,轻灵闲逸的情趣更为人钟爱,大概是和剧烈的市场竞争的社会氛围下人们要求获得适宜的情绪松放有关的。这种需求是合理而且有益的。那么,何妨尚友古人,从明清人的闲情小品中呼吸一下往昔文学上的清新空气,领略一下古人的情趣并领取他们的智慧呢?

陈破空:谁是西藏暴乱的幕后黑手?

● 三月拉薩藏民示威五天後才突然變成暴力事件,十分詭異。中共過去有過絕密的在藏人製造暴亂的指示,這次事件不排除故技重演,結果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 3月27日在拉薩被封鎖14天後,中共首次組織境外記者到拉薩作一天採訪,大昭寺的一群小喇嘛「冒死」向記者哭訴,說西藏不自由,期望達賴喇嘛回來。

拉萨三月中旬,正值中共「两会」期间,西藏拉萨爆发十九年来最大规模的反政府示威。示威自三月十日(星期一)开始,连续几天,都呈现和平形式。到了三月十四日(星期五),却突然演变成暴力事件。

制造暴力:中共故技重施

暴力的登场相当诡异。据居住拉萨的藏民网上披露:一群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很有计划地行动起来。先是高呼口号,随即点燃了小昭寺附近的车辆,然后沖进周围的商店,抢劫货物,接着烧毁数十家商店。步骤有序,紧凑,动作干练,令人称奇。人们注意到,在小昭寺附近路口,有心人已经提前摆满了石块,大小和重量,一律在一、两公斤左右,竟未被遍佈的公安和便衣提前「发现」?之后,就是军警和军车大量出现,顺理成章地开枪「平暴」。

谁是暴乱的幕后黑手?又是谁扮演了暴徒?外界大可存疑。早在一九八九年,深入西藏的中国记者唐达献就在︿刺刀直指拉萨—一九八九年西藏事件纪实﹀。文中披露:当年,当藏人发起和平示威后数日,中共决心武力镇压,武警总司令李连秀签发了「作战动员令」,其中的第五条,赫然命令:

「特务分队急调三百人扮成市民和僧侣,在五日上午打入八角街和拉萨其他闹事地点,配合公安厅、市公安局的便衣完成造势任务。烧毁大召寺东北方向的经塔。砸抢闹市区的粮店,引发市民哄抢粮食,并对藏甘贸易公司进行煽动性攻击。鼓励民众哄抢商店物资.除指定地点外,不得对其他设施进行攻击。在完成以上任务后,所有行动人员全部撤至雪城旅馆,并清点人数,此项任务属绝密,任何执行人员均不得将此任务外漏,违者严惩。」

果然,当天,假扮市民和僧侣的中共特务和便衣,有计划地实施打砸抢烧杀,少数藏民被诱卷入,中共军警随即展开血腥镇压。部分藏民被迫用石块、砖头、骨剁等物自卫还击,旋遭中共军警大量屠杀。

一九八九年六月,在北京,中共当局以同样手法,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六四」惨案。之后,在中共的电视和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暴徒砸烧军车」、「暴徒袭击军人」的画面,全无共军用机枪射杀、坦克辗压民众的镜头.

时隔十九年,中共是否故态复萌、故技重施?从历史信用看,中共难脱嫌疑。实际上,几十年来,中共已经形成一套镇压模式:民众和平示威,便衣渗透,制造打砸抢烧杀,少量民众被诱卷入,暴力升级;中共出动军警,以「平暴」为藉口,武力镇压;部分民众自卫还击,中共大开杀戒;民众被迫撤退,中共军警疯狂追杀……

针对这次暴乱,中共指控是「境外达赖集团策动了暴乱」,但却将外国媒体与记者全数驱离西藏。何不留下他们,收集「达赖集团有组织、有预谋、精心策划煽动暴乱」的证据?此举,不仅违背了中共对外开放採访的承诺,也泄露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不心虚。

中共既可栽赃、嫁祸达赖喇嘛,又何不将暴力在栽赃、嫁祸藏民身上?透明的老把戏。中共之卑鄙,远甚缅甸军政权。

有人或许疑问:奥运即将举办,中共自导自演暴力,是否太过愚蠢?实际上,中共自仗狡诈,自以为是。西藏出事,正值「两会」期间,国际上,有关西藏的新闻,压倒性地盖过「两会」,中共尴尬万状,力图尽快了结藏人抗议,便不惜出此下策。而这一对当年镇压过藏人的胡锦涛来说,又可谓驾轻就熟。

达赖喇嘛的为难与智慧

达赖喇嘛,断然否定了中共方面的指控。作为反制,达赖喇嘛要求联合国介入,调查暴乱真相。国际上都知道,达赖喇嘛所代表的,恰恰是流亡藏人中的温和派与妥协派。

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多年来,中共当局被迫与达赖喇嘛的代表保持接触和谈判,但封锁资讯,使国内民众对此毫不知情。在这类谈判中,达赖喇嘛一方态度真诚:坚持中庸之道,不寻求西藏独立,惟争取西藏高度自治,希望以「一国两制」模式,解决西藏问题.但中共一方,仅把谈判当作拖延手段,应付藏人,也应付国际社会,毫无诚意。

於是,中共与达赖喇嘛之间谈谈停停,长达近半个世纪,毫无结尾。

每逢西藏有事,中共都栽赃、谩骂达赖喇嘛,盼能迫使达赖喇嘛出面约束藏人。殊不知,达赖喇嘛已经不能约束所有藏人。流亡藏人的年轻一代,早就等不及了。既然连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都行不通,中共与藏人之间,便愈成水火之势。这是今年三月以来藏人大示威的背景,「西藏暴乱」的策动者,中共难辞其咎。

达赖喇嘛稍后表态:如果西藏暴力局面失控,他将辞去在西藏流亡政府中的职务,彻底隐退。这一姿态,诚然反映达赖喇嘛宅心仁厚的为难处境,却也透射他的智慧:一方面暗示对西藏流亡政府:如果你们的激进派参与西藏暴力,我将与你们分道扬镳;另方面对中共当局发出讯号:如果你们持续施暴,就让你们去面对流亡藏人中的强硬派,我将撒手不管。

抵制北京奥运? 国际声浪再起

美国刚刚把中国从「十大最坏人权记录国」名单上拿下,中共就在西藏制造了新的屠杀。中共以此回应了美国的「善意」。对布殊当局而言,是莫大的讽刺。中共一直力拉美国政府,进行种种台下交易,任期将尽的布殊总统,只顾当前利益,甚至表示要出席北京奥运,为中共政权变相背书。但美国毕竟是最大的民主国家,还不至於在掩护独裁者的歧路上走得太远.西藏出事后,美国政府表示,没有证据显示「达赖喇嘛策动暴乱」,呼籲中共保持克制。美国广播理事会则决定,增加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电台对西藏的广播时间.

欧盟、日本、印度等国关注西藏局势,力劝中共节制,用对话方式解决西藏危机.法国议会八名议员要求前往西藏,瞭解真相。波兰议会则考虑抵制北京奥运.抵制奥运呼声,在国际上再掀高潮,不少国家的着名运动员萌生退意。但国际奥会仍然不赞成抵制,正如他们从前不赞成抵制在纳粹德国(1936)、在独裁下的墨西哥(1968)、和在共产党苏联(1980)举办的奥运会一样。

纵观世界,只有俄罗斯当局表态支持中共在西藏的血腥镇压,考虑到俄国的车臣问题和普京的专制复辟,莫斯科的嘴脸,不足为奇。

西藏出事,正值台湾总统大选进入白热化的数天倒计时.中共施暴西藏,立即成为台湾选战的焦点话题之一。蓝绿候选人,均强烈谴责中共。台湾主体意识,再次强劲抬头.

中共在西藏的所作所为,后人自有评说.仅举一项:据张戎《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书记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共对西藏的所谓「民主改革」中,就捣毁寺庙二千五百余座,佔全西藏寺庙的百分之九十七!留在国内的十世班禅喇嘛曾悲歎:所谓「社会主义的新西藏」, 「就像被炮弹摧毁、战争刚结束的样子。」

中共对西藏上百亿元的经援,也没有换取藏人的心。耗资四十二亿美元建成的青藏铁路,包藏着中共当局的政治目的:资源掠夺与政治控制。一张题为︿青藏铁路为野生动物开闢生命通道﹀、表现藏羚羊与高原火车和谐相处的照片,获得中央电视台「年度十大图片」奖。成为青藏铁路讚歌后面的註脚.该照片被网友揭穿:是电脑合成照片,造假。新华社等官方媒体被迫道歉,。

这次镇压,中共利用青藏铁路,快速运兵,伪照和运兵体现这条高原铁路的「实用功能。证明:青藏铁路究竟为谁而建对谁有利?

西藏与中国的共同历史,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然而,不管是清朝,还是民国时期,中藏两地,都能和睦相处。只有到了共产党时代,才出现西藏最高政教领袖被逼出走、流亡海外西藏民暴动一再发生的景观.中共之於中国,统一无功,分裂有罪。

“天价理发案”缘何让人惊诧

新闻既然为“新”,自然会让我们惊诧。这可能是惊喜、惊异,也可能是惊恐。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郑州“天价理发案”,让我惊诧之余,又担忧不已。案件事实很简单:两个女生理发,每人被理发店收了6000元。我们应该关注的,不是一次理发6000元的“天价”:在一个价值主观化的年代,明星一次出场费可以上百万,理发店为什么不能收6000元呢?只要双方愿意,旁人是无权置喙的。但一旦深入了解案情,我们就不得不惊诧了。

第一重惊诧是,理发店居然罔顾合同,暴力收费。从案件的经过看,女生理发时,理发店标示的价格很低,合同合法有效;但在收费时,理发店却采取了暴力手段。在这里,合同遭遇到了强权。而合同和暴力是水火不相容的,暴力可谓是合同之癌。因为合同完全排除了暴力,它要求双方平等,如果一方完全可以“豪夺”对方的资源,除大德君子外,强者和弱者平起平坐是不大现实的。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人类的第一个合同可能就是博弈的结果。某甲打猎为生,时时觊觎某乙的粮食,数次强夺而不得,遂用猎物交换粮食。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和三权分立学说的奠基者孟德斯鸠都说,贸易有敦风化俗的力量,能够培养文明人。因为商业是由交易组成的,交易又是通过合同实现的。合同就是合作,它追求的是双方的共赢。我们可以说,合同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也是推进文明的和平手段。

在历史上,很多暴力都假借合同来掩盖其强制性。《水浒》中的黑店都要以店面为幌子,招揽客人,毕竟明火执仗的风险实在太大。理发店发扬了这一传统,而且其手法更为文明,其几近抢劫的行径就被合同粉饰了。这种假借合同的暴力,委实比暴力更为恶劣和可怕,毕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第二重惊诧是理发店“有后台”的狂言。现代合同法不能完全实现合同自由,如我们要通讯,要喝水,就不得不和垄断组织订立合同;我们天天为铺天盖地的广告所蛊惑……换句话说,合同中的“软暴力”依然相当普遍。但这是我们为市场经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这种不平等源自合同双方经济地位,而不是理发店使用的武力。《物权法》实施后,国企和民企都平等了,理发店老板凭什么如此胆大妄为呢?如果理发店仅仅是强买强卖,自然会有“有关部门”制裁它;但如果它真有国家权力作“后台”,这样软硬兼施的暴力,是普通公民能抵抗得了的么?合同的一方就好比是秀才遇到兵,不是“有理说不清”,而是不敢说,因为双方的力量过于殊悬。

第三重惊诧是两个警校的女生何以会选择隐忍不法?从法律上看,理发店的行为是侵权行为,甚至可能构成犯罪,其多收的钱属不当得利。但两个女生却没有主张自己的权利。当然,苛责她们未免有点落井下石,但我们还是不能忘记:“勿为不法”固然可嘉,“勿宽容不法”尤为可贵。这就涉及公民与法律的关系。它的理想境界,是法律保护公民,公民捍卫法律。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就倡导法律的“斗争哲学”:“人民应当为法律而战斗,就像为自己的城垣而战斗一样。”德国法儒耶林在《为权利而斗争》中提出了两个命题:公民为权利而斗争就是为法律而斗争;为权利而斗争既是公民对自己的义务,也是对社会的义务。惟其如此,我们才不至于成为罪恶的帮凶和无聊的看客,才不会对违法采取消极退避态度。我只希望,两个女生毕业后,成为执法者时,还会记得当年的遭遇,知道权力的边界在哪里。

最新的消息是,保罗国际方面已向两个学生的家长鞠躬道歉,并赔偿误工费及精神补偿等共3万元。事情至此似乎已获解决,但“惊诧效应”可能并不会立马消失。

□谢鸿飞(中国社科院法学所副研究员)

胡小燕真是农民工代表吗?

贵报4月3日社论《胡小燕,一个等待填满的角色空格》认为,农民工代表胡小燕公布电话,其意义首先在于以一种沟通的姿态,向有限的政治空间发出了掘进的信号。但事实上胡小燕无法回应农民工的呼声,其角色不能承受之重,恰是我们代议制度的实质之轻。

许多人都把胡小燕当作是农民工代表,其实,按照中国的法律这是一种误解,中国没有农民工代表这种称谓。中国的全国人大代表选举,实行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制度,它是由省、自治区和直辖市的人大代表选举产生的,它有一定的属地性,但又没有按照直接选举的原则划分选区,然后产生代表。

我们来看一下胡小燕是如何当选的。据媒体报道,胡小燕是由广东省总工会提名推荐,经过了严格程序的审核,在2008年1月21日下午广东省第十一届人大一次会议上,以740张赞成票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因此,严格地说,胡小燕只能叫广东省人大代表,在选举的功能属性上,胡小燕和其他的广东省人大代表比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虽然她是一名农民工,但却不能叫农民工代表。因为她不是来自于农民工选区,中国也没有农民工界别。将之称之为农民工代表,是媒体对法律不了解下的一厢情愿,而胡小燕这个直到当选还蒙在鼓里的打工妹,也在媒体的错误认知下,开始真的认为自己就代表着2亿农民工的利益。所有的错误都是由此而来。

按照现代宪政的原则,代议制下代表的产生只能有一个途径,就是选举,而且是谁投票就代表谁的利益。因为投票行为,在政治权利上是一种委托行为,投票人将自己的利益表达权利委托给了被投票人,被投票人在代议制的体制下,尽量体现投票人的意愿,这些意愿是在竞选时和选民的沟通中完成的。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到,胡小燕是广东省人大代表选举产生的,因此,严格地讲,她只能代表广东省人大代表的利益。她根本就代表不了农民工的利益,因为中国两亿农民工中,没有一个人投票给了胡小燕。其实,在选举过程中,被投票人本身是什么身份,一点都不重要,话说得绝对一点,即便是富豪张茵,如果她在一个以农民工为主的选区中,被绝大多数农民工所接受,并被选举产生,那她同样可以代表农民工的利益,因为她要为她的选票和选民负责。同理,虽然胡小燕是一名农民工,但因为没有农民工为她投票,她并不能说是一名“农民工代表”。更遑论代表农民工的利益了。

胡小燕回广东后,一时冲动,向媒体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引来了无数麻烦。这回她该知道,2亿农民工不是随便就能代表的。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社会群体,有着非常复杂的利益诉求,如果是当真,她做不到。往后退,代表广东农民工行吗?从2亿变成2000万,可能也没有操作性。那胡小燕能代表谁呢?看来,没有选区,缺少选民的直接愿望诉求,胡小燕即便是想把自己当成来自农民工群体的人大代表,也没有办法参政议政。

中国的农民工群体泛指有2亿人,他们的利益当然需要有所代表,有人代言,如果真让他们的利益诉求在人大、尤其是全国人大有所体现,不能靠几个农民工出身的代表,而是让这2亿农民工真正拥有属地投票权。现在,囿于户籍制度的限制,他们的投票权在基层人大选举中,基本上都被“放弃”,而在全国人大的选举中,由于层层间接选举,他们的利益更是被严重忽视。

□王志安 媒体从业者

陈奎德:怯懦的审判

五篇网上文章,两次接受采访,北京法院居然以此为据判处维权人士胡佳三年半徒刑。

在法律上,这是违宪判决。这是纯粹以言治罪的文字狱。这是明目张胆挑战中国自身宪法的司法丑闻。

在政治上,这是奥运前的清场,是消音。这是国家恐怖主义。它企图在奥运前夕以此恫吓威慑所有异议人士,以达致鸦雀无声之境,从而压制中国真相的呈现。

出自恐惧。出自遮掩中共那张丑陋脸面的政治需要,于是,有了这场迅速、草率而势成丑闻的审判。就这样,活跃勇敢、身患重病的维权人士胡佳,成了北京奥运的祭品,成了中共内心恐惧的替罪羔羊。自然,这场“审判”也势将成全胡佳在中国维权史上的荣光。

对胡佳的审判,是一场怯懦的审判。

表面上,北京是在公然向国际舆论挑衅,是公然向中国公民基本权利挑衅。表面上,北京自恃“财大气粗”,蔑视世界公论,“抗议由人抗议,暴政我自为之。”然而,在实际上,胡佳案的缘起以及草率收场,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缺乏自信,是因为底气不足的怯懦,是因为当局对奥运前景的恐惧性想象。

因为它不敢让这样一位维权人士在奥运会前仍然活跃,披露人权状况,展示真实中国。

因为它不敢面对众多民间人士群起效尤对国际媒体和友人坦率发言的局面。

因为它不敢让胡佳们能够在奥运前后与国际社会广泛联络,促使改善中国的“人文奥运”生态。

出于道德上的怯懦。出于政治上的恐惧,他们逮捕了胡佳,迅速审判了胡佳。

笔者曾与胡佳有一面之缘。前些年在他访美期间,我们有过愉快的长谈。这是一位坦诚率真,胸无城府、执着认真的年轻人。他的纯朴和理想主义,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为一位几月前才初为人父者,作为深爱自己妻子的丈夫,他受到朋友们的深深祝福。

很难想象,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核国家,一个历史上充斥着血腥暴力的政权,却如此惧怕这样一位温和理智、瘦弱多病且仅仅拥有一台电脑的青年,必欲把他关进大牢,封住他的口,封住他的笔,封住他的电邮信箱而后快。

就此,那个庞然大物政权的虚弱,昭然天下。同时,此案表明,中共已罹患“奥运神经病”:战战兢兢,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八方树敌,难以入眠。

从最近中国发生的事件,历史所读出的信息将是:鉴于西藏事件,鉴于胡佳冤案,鉴于一切新闻封锁和镇压异议……,不是北京在审判异议人士,而是北京当局自己,正在受到全球审判。北京正把自己置于世界的被告席上。

看来,在办成什么样的奥运上,北京正从人们的“1988年汉城奥运”的期待迅速滑向“1936年柏林奥运”的前景。而这两次奥运会九年之后,举办国政权分别遭遇的不同命运,是值得北京当局深思的。

北京应当懂得,你能封一个胡佳,能封得住千百个胡佳?能真正封得了八面来风的互联网消息?可以预料,当局对奥运前景的恐惧性想象,会因为自己的愚蠢的威慑性的政治举措与司法行为,达成“自我实现的想象。”

这就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