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蛙:最后的秋天

 

   我把自己赶出家门
   我流落异乡
   
   一辆坦克车上
   黑发长散的女尸像我
   
   我一个人哭诉自己
   
   我的脚趾流血了
   
   一棵葡萄树缠绕我的身体
   我被旁边的油菜花点亮
   
   亮透了你的夜晚
   
   我的脸通红
   记住
   凌晨三点一座庙宇倒塌
   
   尽管在夜里
   所有的枪声都是温柔的
   
   没有声音穿透我的窗户
   我亢奋但没有复活
   
   没有人希望我复活
   
   我梦见一辆辆坦克压上我的身体
   像你的爱
   使我难过
   
   为了祖国
   我牺牲了一颗葡萄
   
   你张开嘴
   你终于吻我了
   
   那么色情的下午
   像一个国家的街道
   人来人往
   
   人来人往如此安静
   
   可是我的长相越来越怪
   我的拇指干了
   
   有刀痕
   我有罪了
   
   你判我刑
   让我在苟活中变得优美吧
   
   因为你的唇印就是我的唇印
   
   我们曾经躺在一起
   像对恋人
   
   我浑身秋天几乎下雪
   
   我冻僵了
   为了你和祖国
   
   我失去了一颗葡萄
   
   2008-3-24
   SAND BEACH

张五常:从世界大变看中国通胀

从世界大变看中国通胀

今年2月份中国的通胀率高达8.7%,不可谓不严重。新春雪灾当然有影响,但怎样扣除,其严重性仍在。此“胀”也,早在半年前就令人担心。这是骤眼看。中国的通胀真的严重吗?很难说。

单是去年,国内银行的储备金率提升了11次,破了世界纪录,而利息率则记不起加了多少次。这些不是上选的压制通胀的方法,但西方的经验,是这些方法历来生效。然而,这一轮的中国通胀,老生常谈的杀手锏不灵光!

还有另一个不容易理解的现象。目前人民币在国际上甚强,而强货币是不容易有通胀的。像人民币那样强劲而还有8.7%的通胀率,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我们要怎样解释目前中国的情况呢?

我认为目前中国的通胀,主要的一部分是物价上升,不算是通胀,所以除非央行转用一篮子物品与人民币挂钩,采用西方的货币政策不容易生效。另一方面,很头痛,物价的不断上升会引起通胀预期,不是通胀也会变为通胀了。

首先是重复说过几次的:中国的农产品价格上升是好事。目前中国的通胀,绝大部分是农产品价格上升使然。想想吧,中国农民的劳动人口,十之七八转到工商业去,农产品相对非农产品的物价,怎可以不上升呢?另一方面,中国的人均农地那么少,农产品之价不升农民的生活怎可以改进呢?关心农民的炎黄子孙,还是多花一块几毛购买农民的蔬菜,多花十元八块购买他们的猪肉吧。

今天中国的通货膨胀,一个主要原因是昔日的落后之邦,正在一起农转工地发展起来。无疑是由中国带动,没有理由反对大家的生活一起好起来。这个发展无可避免地导致农产品的相对价格上升,而工业需要的原料,尤其是金属性的,这些年的价格上升以倍数计。

如果美元继续下跌,美国的通胀急升是无可避免的。目前这通胀不明显,经济不景是原因。次贷风暴当然不幸,但协助了美国债券还没有大跌。如果长期债券大跌,等于长线利率大升,美联储局是无能为力的。昔日越战后的经验,岂不可鉴乎?这些可能的不幸我早就看到,但没有写出来。2006年5月16日我还是发表了建议港元转钩人民币的文章,在同一天就给某评论骂了。不听老人言是要付代价的。今天我不建议港元转钩,因为时日有别,局限是转变了。

世界大变,中国稳定自己可以协助稳定世界——虽然比不上美国那样重要。央行要做的还是我提出过的三点。一、约束钞票的发行量,不要多管钞票之外的货币量;二、把人民币与一篮子物品挂钩,但要让这篮子的物价指数每年上升3%左右;三、解除汇管,把人民币放出去。这后者可以立刻舒缓人民币的上升压力,困难是一旦解除汇管,人民币的钞票发行量的上升率应该是多少,要眼观六路才知道。我的水晶球说,如果新《劳动合同法》不变,目前中国的外贸顺差会在一年内变为逆差。到那时才放人民币出去,与今天相比亏蚀甚巨。

是世界大变吗?还是世界大乱了?

原载3月25日张五常博客

熊培云:抑制通胀不能“薅农民工的眉毛”

在3月22日召开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08年会”上,国家统计局局长谢伏瞻谈到两个涉农观点:一是要调整理顺务工和务农收入的比价关系,加大对农业的补贴力度,防止务工收入的过快上涨,降低劳动力成本所推动的通胀压力;二是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增加农产品的进口,严格控制农产品出口,降低农产品流通成本,增加农产品的供给。

相信许多人都会为政府官员以降低通胀压力为名抑制“农民工收入过快上涨”感到惊讶。事实上,根据中国社科院发布的2008年《社会蓝皮书》,过去一年中国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和社会成员之间的收入差距扩大趋势尚未扭转。从整体上看,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是,职工工资总额占GDP的比重、居民收入和劳动收入在国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均出现下降。一方面,职工工资总额占GDP的比重从“九五”末期的13.3%下降到“十一五”初期的11%;另一方面,资本利润由原来的20%提高到2006年的30.6%,再加上近年来财政收入的爆炸式增长,二、三产业的雇用劳动者尤其是农民工报酬收入并没有明显增加。相较而言,中国劳动者报酬占GDP比重不到美国的1/4,而企业经营利润所占比重则相当于美国的3倍。

从理论上说,降低劳动力成本对降低通胀压力会有一定作用。但问题关键在于,政府在制订政策时不能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将国家建设与社会改革的成本转嫁给那些最没有话语权的个人和群体。众所周知,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中国以斯大林模式为样板建立经济体制,按照苏联经济学家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理论尽一切可能压低农民的生产、生活需要,让农民几乎无条件地为国家工业化担负巨额成本。这也是建国以来中国城乡“二元分治”的肇始。所以,无论是从历史角度还是从社会公正的角度来说,近年来务工收入的增长充其量只是一种“恢复性上涨”,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快速上涨”。

相关统计数字亦表明,近年来城乡差距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一个被反复引用的数据是,珠三角地区农民工月薪12年只“提高”了68元。如有经济学家指出,中国通货膨胀的出现,主要与近年来信贷过多、外汇储备过多、人民币升值等国内外因素有关,而这一切皆非控制务工收入所能解决,而以控制底层社会的务工收入来抑制通货膨胀,难免像有的政协委员指责“钉子户推高房价”一样避重就轻,瞄错了方向。事实上,贫富分化既会导致消费领域的马太效应,也会间接推动物价上涨。聪明如王石者不也说过,中国之所以房价高企,症结不在于有人买不起房,而在于有人买得起房。

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无疑是政府的首要职责。尽管“三防”被列为2008年政府工作的重点,但任何政策的出台必须遵循社会公正的原则,而不能为了一个所谓整体利益而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否则,就难怪有人表扬现在的官员太有才——为了刺激消费,政府就给公务员涨工资;为了抑止通胀,政府就“防止务工收入的过快上涨”。

如今社会上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工资涨得像眉毛一样慢,物价涨得像胡子一样快”。其实,和胡子涨得一样快的还有国家财政收入,比如说2007年中国财政税收增加了31%,占到了GDP的21%.显然,无论是与GDP的增长速度、物价上涨速度比,还是与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比,“务工收入过快上涨”只是子虚乌有,由此“防止务工收入过快上涨”也是个假命题。

中国改革船到江心,社会博弈日益激烈。曾经由政府主导一切、国家吞没社会的时代正在成为历史。细心对比前后两个时代,不乏有趣的细节:在过去,是集全社会之力帮助国家(或者政府)惩治社会、防范社会,务求“大公无私”、“颗粒归公”。所以,当社员们“薅社会主义的羊毛”时难免为千夫所指。而现在,渐渐觉醒与成长起来的中国社会因为“小私”走向“大公”与团结,不仅不遗余力地规范政府行为,而且不忘关注每个弱者的命运。当政府官员想方设法、无意有心地薅农民工刚长出来的几根眉毛,或者说“薅社会的羊毛”时,社会能够异口同声、正大光明地反对。当说,从国家(政府)反对社会“薅社会主义的羊毛”,到社会努力反对国家(政府)“薅社会的羊毛”,这个转变更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社会收获的一个大进步。

(作者系资深评论员)

刘洪波:深层次观察收费站血

山东滨州市的公路收费人员刘爱民被大货车轧死。无牌货车在收费窗口停下后,加大油门倒车从收费员身上碾过三次,被抓住后司机满不在乎地问:“死了吗?”

《齐鲁晚报》3月25日报道这一事件,发表的编后评论说,“赤裸裸的碾轧和行凶者毫不掩饰的冷漠让人浑身发冷。……一直以来,穿行于各省国道、省道之间运输的无牌大货车就是交通安全的重大隐患,由于没有牌照,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违反交通规则,甚至造成事故也可以扬长而去。……希望这次事件之后,无牌大货车的治理能够再次提到有关部门的议事日程上来,这也是我们对于这次惨痛事件的更深层次的期待。”

我看了这个“更深层次的期待”的评论,既没有觉得它的层次深在何处,也没有感到它对这起惨痛事件后人们的心情有什么安慰。

准确地说,这起事件不是冷漠,而是凶残。这个司机到底是“冷血杀手”,还是“激情杀手”,我还无法判断。他将收费人员碾死,到底是一次预谋,还是一次“现场发挥”?如果是预谋,那么他驾车来到收费站口的目的就是轧死收费人员。我想,他来到收费站口时,更加可能的只是想通过,只是想冲岗逃费,而且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如果逃费不成,就轧死收费人员。那么,在逃费不成后把人碾死,就是他一瞬间的决策。

司机的头脑是一片空白,还是积蓄的怨气在那一瞬间爆发?我无法设想现场,不知道收费人员与这个司机在收费口前的全部互动过程到底怎样,我只知道那一瞬间司机的行为变得疯狂、凶残,脱离了理性的控制。

生命有至高无上的意义,刘爱民死于如此残暴的行为,令人哀伤。如果刘爱民是一个普通人,他不会出现在死亡现场,即使出现,也很难成为死亡猎获的对象。刘爱民之死,在于他是收费站工作人员。这一身份,决定了他的死亡是一次壮烈牺牲,也意味着他承当了那个司机对公路收费的爱憎。

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认识,“更深层次的期待”只是要管理好无牌大货车,未免把事情变成了无厘头。没有牌照,或许会成为逃费冲岗的依恃,或许会成为肇事逃逸的缘由,但不会成为故意碾人的依傍。这起故意碾人的事件是现场突发事件,无论对司机还是收费人员,都是“计划外”,有没有牌照并不重要。司机在狂暴中脑海里闪现着怎样的片断,有哪些让他起恶念的情景复现眼前?

他的脑子里也许保存着很多个公路收费的不快经历,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曾抱怨公路有太多的收费站一样。一个司机跑一趟长途,会被收多少费用,谁能计算一下?我相信,中国既然有世界上最多的公路收费站,肯定也有着最尖锐的收费冲突。

我想把话说得更远一些。人的脑子里也许保存着各种不快经历,个人生活的、职业生活的、社会生活的都不缺少,物质生活的、精神生活的兼而有之。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这些不快沉睡着,被理性压制着,但有的人会因此而抑郁,有的人会因此而自杀,有的人会因此而发展出反社会的人格,有的人会在偶然情况下失去控制,郁积的不快集中唤醒。

我在为暴虐行为写心情的辩护吗?我看到人们已经有太多的不快经历,它或许越来越容易被唤醒、点燃,成为暴虐的瞬间,这样的瞬间实际上有长期的铺垫过程。我看到做出恶行的人,既有一贯的非法之徒,也有一贯的良善之辈,他们长期忍受各种痛苦,如马如牛,但可能突然成了呼啸的风暴。此时,我们当想到为什么兔子开始咬人了,这不是赞赏兔子咬人,而是理解兔子的反抗,并唤起所有相关者的自省。

(作者系杂文家)

谢  泳:今天我们如何了解国史

钱穆写《国史大纲》的时候,特别在书前提醒读者,其中一处说:“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他还强调“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钱穆的本意是要当时的读者对中国历史不能简单否定,不能把自己国家的历史说得一无是处。钱穆完成本书在抗战期间,他对读者的忠告,在当时有特殊意义。后来我们经常用对历史保持“温情与敬意”,来强调对本国历史的情感。由钱穆的话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在今天我们如何了解国史?如果还是简单重复钱穆的话,意义就非常有限。不是说对本国历史保持“温情与敬意”不对,而是想强调对本国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不是无条件的,而应当先具一个基本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一个国家的公民,有了解本国历史真相的权利,除有特殊约定的法律规定外,国家不能随意限制本国公民对自己国家历史的了解,也就是说一个国家的公民对本国历史的“温情与敬意”,首先是建立在他们有权了解本国历史真相的前提下的,如果不确立这个前提,单方面要求本国公民对本国历史保持“温情与敬意”是不公正的。我们今天了解国史应当在这样的前提下进行:一个公民如果试图了解本国历史的真相,他们有权利自由讨论和获得对他们想要了解的历史真相的完整信息,如果一个公民不能完整了解本国历史的真相,再谈对本国历史保持“温情与敬意”就是一种虚伪。在这个前提下,公民对本国历史的理解应当按如下原则进行:完整了解对历史现象研究的全部信息,至少理论上要意识到全世界对那些历史真相研究到了何种程度,而且尽可能获得完整详细史料。

对将要了解的历史要掌握完整的史料,这些史料可能因其它条件而无法获得(比如法律规定、经济条件限制等),但公民获得这些史料的权利是平等的,也是公开的自由的,他们事实上可能得不到完整的史料,但他们想得到这些史料的权利始终存在,且不能被剥夺。

公民了解的史料必须是完整的,同时也是真实的。如果公民事实上被剥夺了了解历史真相的权利,他们有权利拒绝接受国家强制公民接受的历史,对青年公民尤其如此。

公民对自己了解的本国历史,有自由评论的权利,有根据自己的知识背景进行判断的权利,只要不违背人类文明的基本常识,不违背起码的知识体系和常识逻辑,他们有权利对自己判断的历史保持独立的观点和认识,国家不能预设自己对历史有天然解释权力,然后把自己解释的历史结论强加给公民。

公民对本国历史的“温情与敬意”要发自内心,政府不能用现实功利目的,诱导公民接受不经完整史料支持的历史结论,公民有对本国历史真相表达自己独立看法的权利,这种权利应当以公开出版自己的研究成果为基本保障。

公民有自由选择解释历史的理论模式、使用史料的学术规范、获得史料的统计模型的权利,只要这些解释历史的理论和方法在知识体系上自成一格,他们对历史的判断和结论都属于自由研究成果,都有作为知识积累存在的权利。

公民对历史真相有保持怀疑的权利,有要求完整公开档案的权利(在法律规定前提下),在完整历史档案没有自由公开前提下所做的历史研究,不能成为历史的最后结论。

公民不可能在穷尽史料的前提下来了解历史,但穷尽史料的努力是了解历史的常识,公民了解历史以前,先要了解相关历史档案的开放程度,国家对历史档案的开放程度是公民了解真实历史的基本常识。

(作者系厦门大学教授)

在思想者阵地上没有中国当代文学的身影

1

我在《我为什么选择了文学》中说到了立志当作家的原因,有了这个原因,就决定了后面要发生的事情:我上大学选择的是中文系,毕业以后谢绝了留校任教,而是到一个文学期刊当编辑,编辑出版工作进而成为了我终身的职业……既然从事的是编辑出版工作,而我自己又在搞文学创作,自然要和很多著名或者不著名的作家打交道,自然要对某一时期的某些作家和作品产生看法——这是一个广泛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能够交代清楚的,所以我今天不说这个。我要说的是对最近五年或者六年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看法,这个看法,简单说来犹如标题所示:在中国思想者的阵地上,没有当代文学的身影,在推进社会进步的努力之中,中国作家集体缺席了。

看法是不是有一点儿极端了?

让我慢慢道来。

2

二零零二年秋季,在某种权力作用下,我进入到了人生事业的困局之中,这种处境使我有机会重新开始由于全身心投入职业工作而中断了十年之久的小说创作——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我终于能够重新面对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想自己愿意想的事情、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了。

我当时的一个强烈愿望反而不是急迫地进入到小说世界,急于“说出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在《我为什么选择了文学》中交代过,这是我插队的时候立下的一个宏愿)。这次,我就像遇到车祸苏醒过来的人那样,非常想弄清楚我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必须寻找能够帮助我解答疑惑的人。

我首先遇到了李慎之。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李慎之是我在精神荒原上孤独徘徊之时遇到的第一个救赎者,他就像上帝一样指出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沿着他所指引的通道,我结识了更多的思想者,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文学之外竟然有如此深刻的存在,这对于把文学作为最崇高事业看待的人来说不啻为极大的冲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了一个断言:中国最深刻的思想者不在文学界,不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说、散文、戏剧之中。

正是在这些思想者指引下,我开始进入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的神圣殿堂,开始了解霍布斯、洛克、潘恩、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哈耶克、波普尔、韦伯、汤因比、马斯洛、阿伦特、罗尔斯甚至于更早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

我从来不认为我弄懂了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虽然在一些文章中经常会涉及有关的话题,我也只是在我所理解的文学的意义上议论它们,正是这种意义,深化了我对于文学本质的理解,也正是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我重新写作了二零零二年以前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危险的移动》(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我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专门说到了我上面谈论的那种状况:“这本书最初写作于五年前,写完以后,按照我的习惯把它封存了起来,打算让它潜沉一段时间,再择机进行修改。我开始写作并最终完成了另外一部在我看来同样重要的作品。这期间,社会思潮在与现实的激烈碰撞中演进和深化,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学者顽强地向公众传达着他们的思想,这些思想成为我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找到了审视现实和内心的新的视角。当我再一次把书稿拿出来的时候,发现有很多新东西能够提高和丰富这本书的精神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第二稿做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

我甚至认为,没有那些“顽强地向公众传达着他们的思想”的思想者,就不会有我这部小说,至少,它不会像现在这样成熟。

收获的人总是喜悦的,但是,当我站立在苍茫的大地上远望,向启蒙了我的思想者致敬的时候,我再次明确意识到,在那些思想者坚守的阵地上,看不到文学家的身影。

文学家到哪里去了呢?

3

大约是上个世纪最后一两年,我作为出版社负责人与责任编辑一道去拜访我所敬重的一位著名作家。出版工作者的所谓“拜访”当然就是约稿。经过责任编辑的持续努力,我们终于拿到了这位作家的长篇小说。终审的时候,我很痛苦——我完全没有想到作品会如此低劣,我甚至很怀疑它是不是出自这位作家之手。低劣在何处?低劣在我对文学作品最为深恶痛绝的浅薄无聊无病呻吟上,这种低劣的品质的确能够引起人很大的精神痛苦。

在严格的意识形态管制下,出版工作者的人格是分为两半的:一方面你内心有自己的文学标准,另一方面你又必须遵从于出版纪律的约束,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毫无疑问,你得无条件服从于后者,其结果是:没有思想、浅薄无聊都不会构成出版障碍,只有那些真正的艺术品才有可能因为可以预计的风险而不得不割舍,结果,这位著名作家的作品在我的安排下出版了。

就像所有著名作家的所有有价值和没有价值的作品一样,这部我很不欣赏的作品马上引来了文学评论家的热评,从此我知道了,在“欲治之罪,何患无词”的反面还有“欲与荣耀,何患无词”,评论者,是能够在无词的地方造出词汇来的。这部作品在我所在的出版社销售得不好,然而它仍旧作为著名作品被几家出版社反复出版,直到现在,仍旧被热闹着。

此种类型的事例,即使在我个人的编辑出版工作经历中也绝非绝无仅有,在更大面积上更是司空见惯,于是,我们看到了整个当代文学的品格日趋低下。

难道著名作家连自己作品的分量也掂不出来了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的作品会辱没他的名声、流失他所享有的尊严么?他当然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把这种近似于垃圾一样的产品抛洒给公众呢?他们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我再说一件事情——这次我可以说出作家和作品的名字了。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陕西编辑大型文学双月刊《文学家》的时候,对李佩甫就很钦佩,也曾经约请和发表过他的作品。一九九九年,我们向李佩甫盛情约请,终于拿到了他新创作的长篇小说《羊的门》。这部作品仍旧由我终审。我的看法是:在整个新时期文学长篇小说画廊中,《羊的门》都是一部经典,它对于中国当代社会尤其是农村社会的见解广博而深刻,艺术上无懈可击。我们全力以赴做了营销方案,隆重推出。公众是知道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作品的,结果,我们第一版印制的30000册很快销售一空,随后在一个月时间里又印制了第二版,印数达到50000册。

我们自我感觉很好。

人一自我感觉很好就要出事——正在我们认为为中国当代文学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情的时候,我的上级接到了有关部门的电话指示,要求对《羊的门》进行内容自查,然后将意见上报,气氛很是森严。我的上级不敢轻视,我更不敢轻视,于是,带着悔罪的心理重新逐字逐句审读了《羊的门》。

不幸的是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好作品,内容没有什么问题,我就起草了这样一个上报意见上报给了有关管理部门。有关管理部门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很生气,又把电话打给我的上级,意思很清楚:这部作品必须做出停止发行处理,我的上级也开始给我施加压力,要求再次审查,结果我也生气了,道:“即使查禁也得有一个文件吧?他们为什么不下文件呢?”

他们不下文件,事情整个都带有神秘的色彩。要知道,人总是本能地对神秘的东西感到恐惧,结果,我就陷入到了卡夫卡在《城堡》中描述的那种困境:不断接到来自城堡的指示,却无法看到城堡里的人,更无法弄清楚城堡里的人的真实意图,所以我也害怕了。

害怕意味着妥协,于是我们妥协了——在不断“城堡”指示直至你在也没有能力抗拒的时候,你只能痛苦地做出 “停止发行,发行出去的图书如数追回”的选择。 “城堡”抒一口气,然后暗示:这可是你们自己做的决定,与“我们”的意图无关。

这又是卡夫卡的境界。

一个人被宰杀以后最大的愿望恐怕不是别的,就是想弄清楚我为什么就会被宰杀了,“城堡”当然不会告诉你,而我从另外渠道得到消息是:据说(请注意“据说”这两个字,一是我们最终也没有得到明确的说明,二是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这是一个准确的说法)是河南省什么地区什么县什么公社(这不是幽默,我的确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所属的南街村的首脑给国务院一位副总理写信,说《羊的门》影射了这个村子发生的事情,那位国务院副总理给有关管理部门打了一个电话,让“看一下是怎么回事”,结果这轻轻的一个“看一下”到下边就演变成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是“大事件”么?我认为是,因为它夭折了一部真正的文学精品(这样的作品在当代中国极为稀少),夭折了艺术的真正价值(我不认为那些对现实生活和人性本身丧失关注的东西是什么艺术,有什么价值),夭折了我们极为珍重的思想(没有思想骨架作为支撑,任何文字都只能是一种软体的堆积),沉重打击了一个有良知作家内心那种珍贵的社会责任感(我认为李佩甫后来出版的几部作品远不及《羊的门》精彩和深刻)。

我认为这是天大的一个大事件。

有了这样一番折腾,本来对这部作品赞赏有加的文学评论家马上消失了声音,直到现在——现在还有人提《羊的门》吗?或者我们再问一句:还有人提《中国农民调查》吗?有人提《往事并不如烟》吗?就连王小波、崔健这样的人都被评论家所躲避所忽视,你还能指望文学评论有勇气担当起思想牵引的责任吗?

后来,在有关管理部门召开的部分出版社社长、总编辑通气会上,《羊的门》被点名批评,我做了一个较为激烈的发言,提出“对任何一部作品的评价要经得住历史的检验”。然而,仅仅是一个发言而已,对于《羊的门》的遭遇已经没有任何补益。

管理部门也是由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组成的,人所散发的气息当然与机器散发的气息不同。私下里,那个打电话给我的上级的官员拉着我的手说:“老陈,你要理解我啊!”

我当然理解。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理解,我从来不放大具体的人在历史事件中所应当承担的责任,与深刻作用于历史的那种力量相比,我甚至认为他们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包括那些连篇累牍制造垃圾作品的所谓作家甚至于著名作家。

4

有了这两件事,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在那些思想者坚守的阵地上,看不到文学家的身影”,说清楚了当思想者顽强地表达思想的时候文学家在哪里。公众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深深的失望是有理由的。

可能有睿智的人会质疑:“陈行之,你说这里面没有个人的责任不对,思想家和文学家都处在相同的历史文化环境当中,文学家缺席于思想阵地,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儿个人责任吗?他们难道不应当被指责吗?”

这是一个问题,但这不是我今天要在这里说的问题(以后我也许会根据自己所加所闻议论这个问题)。

我今天要说的是——在当代宏阔的历史发展图景中,在强大胁迫力量的胁迫下,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位置沉落在了一个很不让人敬重的地方,它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就像阳痿了的人知道何为美何为丑却没有能力去面对,它四肢无力,背离了民众的重托,背离了时代的责任,它甚至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点可怜的勇气也丧失掉了,求生的本能进一步滑落到不择手段向社会攫取利益的欲望深渊,欲望浊流淹没了崇高,淹没了责任,淹没了道义和良知,于是这些人的灵魂开始变得些小而苍白,文坛则成为了一群群可怜人孤芳自赏的沙龙,一个个小圈子争风吃醋的所在。

这样一些所在,当然远离思想者坚守的那个地方——你可以注意一下,在思想者表达思想的地方,你能够看到著名或者不著名作家的身影吗?能够听到他们的呼喊吗?在可怕的沉寂和喑哑之中,我们只能说他们已经不屑于思想,或者说,他们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失去思想能力而又执着于文学所造成的尴尬真的是非常尴尬,就我个人来说,如果没有李慎之等思想家的牵引,我也同样处在这种尴尬之中。我当然不能说我的作品已经进入到了思想者之列(事实上这也不是我今天的话题),但是,面对文学的原野,我能够自信地说,有了最近五六年以来文学之外的努力,我能够观察中国当代文学并得出自己的见解了。我感谢思想给予我的这种能力,尽管它还很肤浅,还很微不足道。

我完全赞同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的评价,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充满了垃圾。

批评总不像表扬那样让人心里舒坦,我很理解那些坚决捍卫中国当代文学成就并愤怒斥责顾彬的人的心情——我们当然能够列举出王小波、崔健、章怡和、陈桂棣和春桃等一大批坚定地站立着的人,但是这不意味着我赞赏完全不正视当代文学现状的鸵鸟姿态。简单问一句:六十年,将近六十年了,我们贡献了几个能够与三、四十年代站立在中国大地上的伟大文学家比肩的人物?就精神的广阔性和人性的深刻性而言,中国当代文学为世界文学画廊留下了几笔让人赏心悦目的色彩?面对人家的批评,我们是不是应当谦虚一些?在那些并不严厉的批评声中,难道没有丝毫值得我们思考的东西么?

我们应当思考,早就应当思考了。

5

范仲淹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近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当中国知识分子中很多人就连这个并不高的高度也无法达到的时候,我们的确应当想一想: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到这个世界究竟干什么来了?

有人将知识分子定义为“从事知识创新和思想探索、具有个体自主的精神权威而不依附任何政治势力的群体或个人;他们在真理的认同上具有独立的价值判断能力并依据内心准则而自由行动;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积极参与政治,成为改造社会的独立的批判力量。”(参阅许纪霖:《智者的尊严》1991年版)这个定义虽然不能说全面,但是它道出了知识分子特性的主要方面。

就人的内心图景来说,我想,不会有人反对这个定义,也不会有人反对把自己列入这个定义所确定的人群之中,这里包括那些具备知识分子心理却没有发生知识分子行为的人,包括那些没有能力创造出文学精品的中国当代文学创造者们,甚至于包括那些不断制造文学垃圾的著名或者不著名的作家……人都认为知识分子很好,很光荣,却很少有人像真正的知识分子那样构建出一种追求真理和正义的品格,“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孟子)。

很显然,这里存在一个悖论。

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悖论呢?

李慎之先生认为,决定一个社会思想文化状况的根本因素不是经济(这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教义风马牛不相及),而是制度,而制度又来源于特定的历史文化传统,所以,在李慎之先生晚年的思想中,皇权专制主义始终是他进行无情批判和鞭挞的东西。把李慎之先生的思想作为我们今天这个话题的指导,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一切都渊源于我们浸淫其中的独特的历史文化,渊源于决定着我们每一天生活状态的制度,渊源于我们“趋利避害”的人类本性选择之中。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这里怅言“在思想者阵地上没有中国当代文学的身影”,也就如同上面所言不是对文学家个人的责问了,我关注的仅仅是也只能是使中国当代文学成为目前这种状况的本质力量(它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在我看来,那种力量不仅与公众的期望背道而驰,它也与我们的国家目标,与政府要求背道而驰。

(2008-3-21)

为什么一些中国公众难以正确理解西藏问题?

最近,西藏问题又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那天,听到旁边的几位白领正在议论最近发生的拉萨事件,对话大致如下:西藏人真是“拎不清”(沪语“不明事理”的意思),那个穷地方,给了他们那么多钱,还要闹什么事?真的独立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解放军进驻西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西藏和平解放,是1951年,为什么达赖喇嘛离开中国是1959年?也就是说,我们所说的那个达赖分裂集团是在同新中国政权直接打了八年交道之后,才决定分道扬镳,这说明了什么呢?他们无言以对。

我甘冒浅陋虚荣之嫌,告诉他们,我父亲是当年作为工兵进藏的共军之一。一边修路一边进军西藏,当然是最早、至少是较早进藏的共军了。但是,他从来没有说到遇到过什么反抗。就我所知,从历史上看,绝大多数西藏人从来没有试图建立一个独立国家的企图,他们对归属一个外面的政权并没有心理障碍。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在高寒缺氧、物质极度匮乏的生存环境中形成的那种淡然世俗享乐,重视信仰,关注来世,充满宗教情感的生活。清朝政府和国民党政权懂得这个道理并予以尊重,因此,西藏人同他们相处都比较和睦。但是,毛泽东却不同。这位因无知而无畏、“数风人物还看今朝”、把庄子的逍遥博大都理解为霸气的“天才”(毛诗:“鲲鹏展翅九万里,……背负青天朝下看”),有着被康德称之为“僭妄”的自大心理,他“敢叫日月换新天”,不仅要让西藏在名份上归顺自己,还要建立公有制,更为严重的是,他还不满足于把自己的统治建立在世俗的基础上,总是试图占领人民的心灵,要管人家的“精神修养”,还要到人家的“灵魂深处”去“爆发革命”。这就突破了西藏人文化心理的底线,这样,作为西藏人的精神领袖,选择出走不就是必然的吗?我还可以提供一个佐证说明是文化入侵最后威胁到了西藏的稳定。当年担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南军区政治委员的邓小平,是具体部署共军进藏的主要决策者之一,他反对一些人增加兵力的请求,向中央建言“进藏遇到的主要是政治问题而不是军事问题”。不难理解,邓在当时的语境中说的“政治”,其实就是文化碰撞和磨合。这就是说,在他看来,关键是妥善处理文化宗教方面的问题,就能搞好中共政权同西藏原政府的关系,不必持重武力。

可以说,没有“社会主义改造”的威胁,就不会有达赖的出走。现在的官方文献在这个问题上含糊其词,试图淡化达赖出走同西藏“民主改革”的关系,说是由于达赖的出走才导致西藏开始“民主改革”。这种辩解实在苍白无力,试想,当时拥有“打败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军队的骄兵悍将的当局,承诺的并不是不在西藏进行“民主改革”,而是暂缓改革;而就在那几年,大陆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如火如荼,那是怎样一番急风暴雨般的景象,达赖难道不知道?难道可以心安理得等待即将到来的“改造”?

当年的左倾狂热对西藏人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威胁,是造成达赖及其西藏上层集团大多数人出走的主要原因(这一点连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都有所认识),因而,直到今天,达赖还在向国际社会公开谴责“中共在西藏搞文化灭绝”,并因此赢得极大同情。其实,对于这种谴责,中共过去的宣传倒不大在意,因为当时自以为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马克思主义。“输出革命”都是一种高尚行为,何况用先进文化去改造落后文化,有什么不好?只是由于自己这半个世纪的治理乏善可陈,才不得不放弃傲慢的“文化优越感”而另找托词。

回到本文开头说到的那几个白领,他们的问题同样出在无法从文化的角度理解西藏问题。他们以为,物质上给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且不说中央政府是不是给了生活在底层的广大藏族民众那么多,即使给了那些物资,难道就足以使他们在心理上归顺吗?

那些白领不理解西藏人的固执,不仅仅是当局的片面宣传,还因为他们不懂得信仰的力量——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群。那一年,在青海的塔尔寺,我亲眼看到一位老牧民一家三口:他的妻子和不到十岁的儿子,在那干凅的荒原上从千里之外的牧区徒步走来,就为要在这里上一柱香。在我看来,这些淳朴憨厚的虔诚牧民在这里显示出的不仅是人类的精神力量,更是人类的高贵和尊严!因为他们具有超越物欲和肉体的精神境界,而所追求的是千百年来代表着“至善”的那个形象而非世俗的幻觉。

那些白领不理解西藏人的固执,还在于他们不懂得文化的巨大而深厚的凝聚力。这也难怪,我历来认为,我们所属的这个“中华民族”其实是一个用于谈判和宣传的政治术语,顶多不过是一种幻觉,因为那是一个没有文化认同感、依靠暴力维系在一起的一个人群。在我所阅读过的世界史中,我没有看到世界上还有哪一个自称为作为一个“民族”的管理者,他们总是乐意用强制甚至暴力来处理同胞之间纠纷!

我们不懂得文化的力量。难怪直到今天,在主流媒体上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唱赞歌的于丹教授们所诠译的中国文化,也只不过是一些接人待物的雕虫小技,顶多延伸到功利层面的伦理秩序。这虽然比那些一讲到中国文化就想到中国菜肴的人进步了一些,但仍然难免“没文化”之嫌。因为,同对一般人的要求不一样,一个学者应该知道文化的核心是价值观,而这个价值观中最重要的部份是对自身生命状态的认识乃至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理解和关照。我们常常说文化人是一个社会的良心,如果真是这样,对自身生命状态的认识乃至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理解和关照就是良心的来源和支撑,因此,不懂得这个道理的所谓文化人,怎么可能有良心?

可悲的是,管理那群白领的当局同样没有文化。由于没有文化,他们总以为达赖喇嘛倡议的基于“非暴力”理念的谈判、合作请求必定是一个阴谋,不了解一个基于坚定信仰的人的内心坦诚,更不懂得基于信仰的非暴力的高贵价值。

由于拒绝同达赖喇嘛对话,今天,当局终于直接面对新一代藏人的激烈反抗。在我看来,此次镇压留下的最可怕的后果,是揭开了当局同新一代年轻的西藏人公开大规模武力对抗的序幕,冤冤相报,慢慢品尝这个苦果,就是傲慢而愚蠢的代价。

2008年3月21日

秘密丑闻:中国抵制了1980奥运

似乎当下中国的体育官员和外交官员们都很纯真,2008北京奥组委副主席蒋效愚和外交部的发言人动不动的高谈“奥运会是纯洁的体育运动,请国际社会不要把政治带入体育”,以此指责国际人权组织“抵制奥运”的呼吁,或者对抗台湾总统候选人马英九针对“西藏危机”的批评。比如蒋效愚就声称马英九的六点声明,就是“非常不得人心”,而外交部最擅长的话术则是“别有用心”以对抗国际组织借奥运会对中国的批评。

“不得人心”也好,“别有用心”也好,骂得显然都是他们的前辈邓小平和何振梁,中国1980年代的国家领袖和体育领袖,因为他们一手操办了“不得人心”、“别有用心”的抵制1980年莫斯科夏季奥运会。今天为了争取举办好2008年奥运会的中国官方,把奥运会和体育运动纯洁成花朵一样,不容政治的玷污,可是28年前,他们却用政治强奸了莫斯科奥运。

在政治外交上与美国修好的“中美联合公报”公布之后,1979年10月,国际奥委会通过投票表决,决定中国奥委会重返奥林匹克大家庭,仅仅3个多月后,中国派团参加了1980年2月13日在美国纽约州普莱喜得湖(Lake Placid)举办的第十三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此期间,中国加入了由美国领头的抵制1980莫斯科夏季奥运会的行动,把“肮脏”的政治带进“纯洁”的奥运体育运动中。

1979年,苏联悍然侵入阿富汗,导致中亚局势突变,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向臭名昭着的侵略者莫斯科下了最后通牒,要求苏联在1980年2月20日午夜之前撤回侵略军,否则将全面抵制将于1980年7月19日举办的第22届莫斯科夏季奥运会。2月20日午夜之后,苏联方面置若罔闻,或者也像现在的北京一样,“高举奥运体育的纯洁性”,根本不在意国际社会的压力,导致抵制奥运成为现实。

1980莫斯科奥运会,遭到了总共66个国家的抵制,中国、香港和受国际奥委会邀请的中华台北队,都采取了全面抵制的态势;刚刚参加了美国第13届冬奥会的中国政府,派出中国夏季奥运代表团转飞美国费城,参加了美国为抵制奥运特地举办的“自由之钟经典运动会”(Liberty Bell Classic),这场为了政治亲近美国的体育活动,在中国官方体育的中文记载中极少提及,恐怕是既有当年拍美国马屁拍的太过分的原因,也有不愿意让人看出今日自办奥运”贼喊捉贼“尴尬。

在这个总共有29个国家参加的、别称为”抵制奥运运动会“的大型体育盛会上,中国体育代表团获得了5枚金牌,1枚银牌和4枚铜牌的好成绩,它也是中国体育健儿在文革之后,在国际体育赛场综合运动会上的一大突破。可惜,那些获得奖牌的中国运动员,却因这场运动会”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的尴尬身份,连荣誉都没办法展示在中国官方的体育史上。一代运动员的青春,就这样在抵制中,成为中国政治体育的牺牲品。

1984年,第23届夏季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召开,苏联领导的华沙条约国集团14国集体抵制洛杉矶奥运,而中国则积极参加了这场盛会,许海峰实现了中国奥运金牌“零”的突破,一代运动员终于走出中国,向世界展现了中国人无穷的体育潜能。

从1984年洛杉矶到1988年汉城,再到之后的巴塞罗那、悉尼、雅典,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运动员在奥运会上为全球华人争光添彩,然而谁能想到,1980年,被中国官方今天骂得起劲的“别有用心”“政治亵渎体育”的抵制奥运活动,让一代中国运动员永失奥运良机,中国奥委会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尤为甚者,中国的官方体育史,直到互联网的今天,竟然还在掩藏着这段丑闻。

牟传珩:温家宝大言"三不足"引发的联想

在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与采访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的中外记者见面并回答问题时,当记者提问:”上届政府曾经有两次令全球华人为之牵挂的突发危机的发生。5年前,新任总理的您经历了’非典’,人们还不知道您当时的心路历程。5年之后,突如其来的南方冻雪灾害,人们又看到您走在抗击雪灾的前线,这场雪让您感受到了什么?未来5年您将还会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温家宝回答说:”5年已经过去了,行事见于当时,是非公于后世。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也是人民书写的。一个领导者应该把眼睛盯住前方,把握现在,思考未来……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要有新的突破,这就必须解放思想。解放思想需要勇气、决心和献身精神。解放思想和改革创新,如果说前者是因的话,后者就是果。5年前,我曾面对大家立过誓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今天我还想加上一句话,就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温家宝的”三不足”回答,不由得让我想起”民主墙运动”惨遭镇压时的一段往事:

1981年初春,邓小平在操纵全国人大取消中国人民仅有的一点”四大自由”之后,又以下达中共文件的荒唐的形式,公然凌驾宪法之上,将全国民间组织与刊物定性为非法,要求所有民间组织与刊物停止所谓的”非法活动”,并要向当地公安机关和所在单位交待问题,而且他们还要查清所有与此有关的人和事。如此同时,当局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一场全国范围的大搜捕行动了。

记得那是1981年4月12日晚9点左右,我因创办”民主志友学社”及《理论旗》《志友论坛》两个民间刊物,而被冠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抓捕。当时公安当局便封锁了我所在单位宿舍的整个大楼,楼里楼外所有人都不得进出,街上竞然兴师动众地停放着包括电视录像在内的多辆公安专用车。为首的几个刑警,带着一伙年轻武警冲进我的房间,直接向我出示了逮捕证和搜查证,并给我带了手铐。至此,要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中国当政者,终于摘下了虚假的面具,对全国民运人士下手了。当时我是单身,自己住一间宿舍,屋内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便满是书籍。墙上就有我用大毛笔书写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横幅,格外醒目。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年青的武警看了看墙上的”三不足”,操着浓浓的乡音讽刺我说:”还想变天?是不是要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遭二差罪,让地主老财再回来?”

我斜视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真是哭笑不得。我心里明白,这就是共产党人暴力打天下、坐天下的思想基础。共产党的天下,就是这样一些人打下来的。如今在这样一种武警化的中国社会制度中生长出来的红色领袖,会真正理解这”三不足”吗?

众所周知,”三不足”原本是北宋政治家王安石的话,出自《宋史?王安石列传》。当时,王安石力主变法,提出了这一着名的”三不足”信念。所谓”天变不足畏”,是指自然界的灾异不必畏惧,这是对当时有人用各种所谓”天生异象”的奇谈怪论来攻击新法的回应。王安石变法始终遭到保守反对势力用”天变”来恐吓宋神宗。有的说”天灾屡见”是王安石久居庙堂”唯务改作”所致,有的说”天时未顺,地震连年,四方人心,日益摇动”,是搞了新法的结果。御史中丞吕诲下个结论:”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对政敌们的言论,王安石回答:”天文之变无穷,人事之变无已,上下傅会,或远或近,岂无偶合?此其所以不足信也。”如果王安石没有”天变不足畏”的坚强理念,熙宁变法从一开始就有被扼杀的危险。所谓”祖宗不足法”,是指不受前人制定的法度规矩约束,旨在革新突变,促进社会进步。王安石变法,同时被政治保守派认为违反了”祖宗成宪”,而”祖宗成宪”必须”谨奉”尊崇,反之就是大逆不道。对此,王安石说,”若事事因循弊法,不敢一有所改”,这样就叫”谨奉成宪”的话,”恐非之”。实际上,王安石也提出过”法先王之政”,但是他认为”当法其意”,不是死抠教条,一切照搬照套,要”视时势之可否,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弊法”,使之适应当时”所遭之变”和”所遇之势”。所谓”人言不足恤”,是指不因他人流言非议而停止探索与创新。其实王安石政敌司马光文集也记载 “流俗之言不足恤”。由此可见,王安石的”人言不足恤”不是不听他人意见,而是专指那些流俗之见、流俗之人的言论。在他看来,凡是反对变法的人,就是流俗之人;凡是反对变法的意见,就是流俗之见。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认为,”三不足”精神是王安石变法革新的精神支柱。这一变法精神,也是对中国古代变法改革思想的总结和升华。因而,”三不足”精神现已成为自宋以后,文人志士变法图新,不断探索的价值资源。

然而,今天这话竟能出自中共总理之口,看来温家宝大有自比王安石,要拼死改革的气魄,这在社会舆论上引发了不少的猜度。其实去年9月6日,温家宝在出席首届夏季达沃斯论坛年会开幕式并回答现场听众提问时,也曾引用过这句话。温家宝当时的回答是:”一要目光远大。领导者要掌握全球经济和科技发展的现状和未来,有正确的对策,谋而善断。二要善于捕捉机遇。正如歌德在《浮士德》里所讲的那样’对于身边有利的瞬间,要抓住机会,不要失之交臂’。三要有改革的精神。要做一个勇于创新的领导者,做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四要敢于负责。不畏艰难险阻,面对困难和挫折坚忍不拔,能够担负起责任。”

温家宝话虽说的很漂亮,但是做的却并不怎么漂亮。就在他与采访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中外记者见面大言”三不足”的同时,北京就在审判异见人士胡佳。而这位总理就能捂着耳朵、蒙着眼睛对外国记者说:奥运会之前抓捕异见人士”纯属无中生有”。仅此一例,足以印证我们这位红色大国总理满脑子都是精神枷锁和党教条束缚。他依旧深深地陷入在红色意识形态的窠臼里难以自拔。过去中共领导人奉马列理论为圣经,后又加毛泽东思想;”改革开放”更多了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现在又加上”科学发展观”。可见中国官方教条越来越多,其实统统都是贴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标签的枷锁,都是强加在社会之上,束缚人们思想的禁锢咒。温总理答记者问时要”破除迷信,反对本本主义”的谈话,就在套用邓小平的经,至于改革大将赵紫阳,他连边都不敢沾,还谈什么”解放思想””三不足”精神?温家宝所言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革,其实就是套着”四项坚持”枷锁的改革。

呜呼哀哉,温家宝在与采访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的中外记者见面的”三不足”回答,引发了我有此感想:在中国武警化的社会制度里,官方哪里还有什么”三不足”精神啊?

傅国涌:今夜,老大陆无语——祝贺马英九、祝贺台湾

[2008年3月22日夜,台湾完成了有史以来第二次和平的政党轮替,台湾人用选票把民进党选了下来,国民党再次赢得执政机会。预期中的民进党花招最终没有出现,台湾岛上笼罩在一片和平的激动之中,谢长廷说,这只是他个人的失败,不是台湾的失败,不要为他哭泣。马英九说,这不是他个人的胜利,也不是国民党的胜利,而是台湾的胜利。整个华人世界,十几亿人口,只有台湾拥有这样的今天,尤其值得所有的华人共同珍惜,无论你生活在什么地方。

今夜台湾,我们看到了权力的谦卑,而不是骄横;我们看到了台湾选民的理性,而不是被妖魔化的非理性;我们见证了台湾是一个选票、选民的力量主导的社会,而不是政党自拉自唱的舞台;我们看到了政治人物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的从容与镇定,看到了台湾民主正一步步走向成熟。

一位广州朋友发短信说:“今夜,我们都是台湾人。”一位远在东北的年轻朋友说:“今夜,我醋意大发”。一位南京的朋友说:“为了选举时代的到来,我们做一点,是一点。”今天处在公开信时代的我们,离选举时代还很遥远,中间横亘着一个过渡性的对话时代。今天,连乡镇长直选都是禁止的。虽然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民族,但等待不是我们的宿命。2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依然没有过时,抄在这里。

今夜,我们不是台湾人,我们只是无语的老大陆人,我们手中没有选票。我们只有一个互联网。]

无论台湾的民主还有这样、那样遭人非议的地方,不得不承认,在海峡对岸,同是中国人栖居的台湾岛上,几千万普通人早已摆脱在政治强权之下诚惶诚恐、服服帖帖的命运,他们有尊严,有自由,有权利,他们可以对总统说不,可以对政党说不,在蓝、绿之间,他们可以作出自己的选择,他们可以质疑高居政坛之上风光八面的权贵政要,他们可以在公共媒体或公开场合肆无忌惮地批评任何公职人员,他们不再恐惧,他们不会因为行使自己的权利而遭到各种形式的惩罚,他们可以用自己的理智、良心参与社会事务,当然他们也可以保持沉默。他们手中有一张属于自己的选票。

你可以不喜欢臭名昭著、歇斯底里、非常强势的陈水扁,他身为民选总统,不是不可批评的,不是不可反对的,公民可以批评他,公民可以集会、游行反对他,立法院可以对他启动罢免程序,媒体可以公开地毫无限制地报道真相,发表各党各派、无党无派的各种声音。一句话,即使最高权力的宝座不能保证一个人免于批评、质疑和反对,权力在这里是受到方方面面的制约的,这种制约不仅来自权力安排本身,从权力分立,立法、司法、监察与行政的制衡,选举、罢免程序的安排,也来自社会对政治的制约,公民组织、参与各种不同的政党、社团的权利得到充分保障,民间享有创建独立新闻媒介的权利,每个公民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在不同的媒体上表达自己的见解,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政见而受到迫害。最终,你可以用选票教训这个阿扁代表的党。

呜呼,这样的台湾,无疑是一个可爱的台湾,是属于所有生活在那个岛上的人民的台湾,也是雷震、殷海光期待的台湾,是施明德、张俊宏等无数人为之奋斗、牺牲过的台湾。天下没有白吃的盛宴,台湾今天的民主不是老天恩赐的结果,是先行者和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血泪、汗水换来的,历史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今天的岛上,在表面上似乎“乱哄哄”的局面中,社会其实正按着正常的秩序行进,没有因此而失范,没有因此而陷入真正的混沌之中,因为从政府到各政党、社团,从媒体到民众,都清楚他们自己的权利、责任和义务,都有人都在法治的框架里活动,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来之不易的民主制度,无论他们心向蓝天还是绿叶,无论他们支持马萧还是长昌,那都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没有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自主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2006年下半年,大陆县乡两级人大换届“选举”工作展开前夕。在海峡此岸,我们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声音——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兼秘书长盛华仁在《求是》发表文章指出,前两次换届选举中,个别地方出现了选民直接选举乡镇长的做法,他表示,根据宪法和地方组织法明确规定,乡长、副乡长和镇长、副镇长由乡镇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团或者代表联名提名候选人,通过代表大会无记名投票选举产生。这次换届选举,一定要严格依照宪法和地方组织法的规定选举产生乡镇长,避免类似由选民直选乡镇长的情况再次发生。

当时,海峡对岸要求总统阿扁下台的呼声响彻全岛,穿越海峡的上空,破云而来。此岸的最高权力机构正在为选民可能直选乡镇长而担忧。宪法、地方组织法固然可以作为选举乡镇长的法律依据,但宪法存在的根本意义在于保障人民的基本权利,如果连乡镇长直选都不能,这样的宪法就是值得商榷的。时间在流动,社会在变化,宪法、地方组织法也是可以按照相关程序修改的,如今,早该是修改的时候了。看台湾,念大陆,禁不住让人产生时空失常的感觉,仿佛我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代,事实也是如此。有台湾同胞感叹,你们是没有自由,我们是自由太多了。没有自由,欲说话而不能,自由太多,说话没人听了。我同意他前一句话,不赞同他后一句话,哪怕自由太多,没有人听了,也比没有自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