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个阶级弟兄和他们的“阶级敌人”

语文课本上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曾经感染、激励数代中国人。但是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知晓1960年发生在山西省平陆县的中毒事件的内幕、传播过程以及当事人的命运。

1960年2月3日深夜,一箱来自北京新特药商店的二硫基丙醇,被及时空投到山西省平陆县,当地六十一个中毒民工因此脱离了生命危险。《中国青年报》记者据此采写的新闻特写《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入选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成为近半个世纪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然而,在这“千里急救”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饭锅里的砒霜

“2月2日,在山西省平陆县一座新落成的红色大楼里,灯火辉煌。中共平陆县委扩大会议,照常进行着。与会者心神振奋,讨论的是1960年跃进规划。

七点钟时,县人民委员会燕局长匆匆奔进会议室,找到县人民医院王院长说:一小时前,风南公路张沟段有六十一名民工,发生食物中毒,请立刻组织医务人员抢救!……“

在《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中,这次“千里救急”的起点正是从这次被打断的县委扩大会议开始的。这段描写透露出中毒事件的两个背景:一个是大跃进,一个是修路。

1957年,不顾黄万里等专家的反对,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开工。黄河两岸,近30万居民告别故土。为了方便移民的生产生活,1959年10月,西起芮城风陵渡、东至平陆县南沟的风南公路开建,三百多个农民被临时抽调,组成张店公路营,负责修筑风南公路张沟段。在大跃进的口号声中,该营和其它工程队一样,在1960年的春节没有休息,要“打个开门红的大胜仗”。

就在此时,发生了中毒事件。但在《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这篇特写中,并没有提及民工们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据时任张店公路营三连三排排长的李中年回忆,1960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六)下午6时左右,同往常一样,收工后,他和几个干部先去检验当天挖掘的土方。回到三连驻地时,其他人大都吃完饭了,锅里的高粱面汤所剩无几,李中年顺着锅底盛了一碗。“喝着喝着,咦,碗里有一小块石头,小手指头大,红色的。”李中年感觉很奇怪,但也没有太在意。喝完面汤,他又走进灶房,看见灶台上也放着一块红石头,只是块头更大一点。炊事员说,是从锅里捞起来的。

而就在此时,先吃完饭的民工,一个个捂着肚子,纷纷嚷嚷胃里难受,有人开始呕吐。突然,李中年的头开始发晕,一股面汤从嘴里涌出来。“大伙不要吐了,现在粮食这么紧,吐了大伙要受饥啊,挺一挺,难受就过去了。”50多岁的民工刘振江劝道。

是不是吃的东西不干净呢?混乱中,有民工拿起秤砣,把灶台上的红石头砸开,舔了一下,跑出来喊:“红信!咱们连中毒了!”红信又叫砒霜,是一种由砷矿烧炼而成的毒药。当晚9时左右,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现场。诊断结果显示,的确是砷中毒。然而,没有一个医生有治疗砷中毒的经验。

《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这样描写当地医生抢救中毒者的场景:“他们使用了各种办法:给患者喝下了绿豆甘草水解毒,无效!给患者又注射了吗啡,仍然无效!……无效!无效!

紧张,无比的紧张!空气窒人,医生、护士挥汗如雨。县人民医院负责医生解克勤等同志,经过紧张详细的会诊后,断定:“非用特效药‘二巯基丙醇’不可!必须在四日黎明前给病人注射这种药,否则无救!赶快派人去找!”

正是在本地医生救治无效,不得不去寻找特效药的情况下,才引发了平陆县委书记向北京求救的行动:“郝书记斩钉截铁地说:”为了六十一位同志的生命,现在我们只好麻烦中央,向首都求援。向中央卫生部挂特急电话!向特药商店挂特急电话!‘于是,这场紧张的抢救战,在二千里外的首都,接续着开始了……“

而《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就此将描写的重点转向了北京方面如何找药,送药。实际上,就在各方力量“千里救急”之时,在平陆,一场针对投毒的侦破工作也同时展开。

通过平陆县档案馆所存的相关材料,可以复原出这次案件的侦破过程:2月2日晚上,在医生抢救民工的同时,平陆县公安局局长燕英杰带领十多个公安人员赶到现场。据炊事员反映,当天下午做饭时,民工张德才以舀热水洗脸为由,端着盆子接近过灶房。经过走访调查发现,张德才确实表现反常。以往每次盛饭,他都抢着从锅底捞稠的,可那天只在锅沿盛了一碗稀汤,并推说自己有口疮,让给别人吃。饭后,张德才虽然也趴在地上呕吐,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燕英杰亲任主审,就地突审嫌疑人张德才。张德才很快交待了作案经过:当天下午3点多,他借口进伙房打开水,将两块红信偷偷丢进饭锅。二十分钟后,他被拘留。侦破非常迅速。平陆县委呈交上级的报告里称,从开始勘察到最终破案,仅用了8个小时。

在档案材料中,张德才被一致定性为“暗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他的“罪恶历史”包括:曾供职于日伪保安队,阎锡山爱乡团、反共复仇队和保警队情报组,淹死过农会主席,1953年强奸妇女未遂,被判刑6个月。

档案里至今还保留有许多张德才的照片,这都是他被捕后拍摄的。在照片中,张德才尽管个头很高,但体型消瘦。

投毒者

张德才,平陆县张店公社前滩村村民,1929年出生。按照档案中记载的经历推算,张德才应该在16岁之前就参加了“日伪保安队”,在20岁之前就参加了“阎锡山爱乡团”、“反共复仇队”、“保警队情报组”等组织,并且一贯对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仇恨。而这也正是他要破坏大跃进,对“阶级弟兄们”下毒手的思想根源。

但与张德才同村的小时候玩伴刘克武却否认这样“贴标签”的说法。他说,张德才不到10岁就没了双亲,缺乏家庭教育,有点调皮。“是参加过警备队什么的,但当时他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人家让他送个信跑个腿啊,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其他孩子吧,家里有老人管着,不敢跟警备队混,他家里没人管啊。”

同村人张明亮也回忆说,“说他为日伪服务,多么多么坏,我说不清。他当时年龄很小啊。日本投降以后,我们这里拉锯。这边是国民党二战区,那边是八路军游击队。国民党来了,需要找人维持,共产党来了,也需要找人维持。”

既然并不是一贯怀有“阶级仇恨”,那么张德才为什么要投毒呢?

在平陆县纪委工作的李敬斋曾长期关注过此次中毒事件,并写有纪实文学《穿越时空的真情》。据他介绍,张德才在1949年后的经历比较波折。1958年他被太原钢铁厂招聘为工人。可惜好景不长,在随后的肃反运动中,他因“历史问题”被清退,押回原籍管制改造,1959年10月来到风南公路工地。刚到工地的张德才,工作勤恳,深受大家喜欢和尊敬,很快被营里安排为三排排长,可是,一场风雨终结了他短暂的辉煌。

当年12月的一个雨雪天,北风肆虐,民工们又冷又饿,但连长坚持“突击”。吃过午饭后,张德才倒下就睡,没听见下午开工的哨子,一直睡到天黑。这一次酣睡成了张德才命运的转折点。

当天晚上,他被揪到公路营的辩论会,站在会场中间,所有的干部轮番上阵批判。有人说他干活偷懒,有人说他吃的馒头总是比别人多。此时,副连长仝仁明站了出来,揭发他曾扣压过某个民工两块钱。

张德才的排长职务被当场免掉。随后,张德才捂着肚子,声称自己生病,没打招呼就回到了前滩村。1960年1月19日,村干部通知,如果不马上回到工地,食堂将停供伙食。次日,张德才忐忑不安地回到张沟,晚饭后,他被指定站在空地中央,又一场批判会开始了。

批判会上,张德才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怠工偷懒,多拿多占,而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企图破坏,蓄谋已久,参加修路一贯消极怠工。利用春节时间,说什么:过年在外吃不习惯,吃白面少,肉少,煽动民工要求放假,制造混乱,瓦解军心,企图破坏公路的修筑。”

民工赵铁成至今还记得,这一次的辩论会持续了很长时间,“从晚饭后开始,一直辩论到鸡叫”。而后来平陆县交给上级的调查材料中则称,当时“有高度觉悟的群众,绝不受骗,对他的言行进行了严厉地批判。”

中毒事件发生之后,各地涌现了无数宣传画。其中一幅漫画反映的正是辩论会的场景:民工们围坐,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桌子前,严肃地举起右手,坐在场地中央的张德才缩着脖子,脸色发绿。远处的山峰上,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已经无法知晓,辩论结束后张德才的心理。而据档案材料记载,张德才事后交代,正是这次辩论使他产生了报复的想法,报复对象是批他最凶的三连副连长仝仁明。

张德才承认,他设想过三种报复方法。其一,是悄悄把毒药丢进仝的碗里,效果虽好却很难实施;其二,把毒药拌到玉米面里蒸成馍,但“副连长从来瞧不起自己”,不会吃他的东西;其三是用利器暗算,可“一下子解决不了,就会暴露自己”。

李敬斋说,十多年前,他认真查阅过当地公安局保存的投毒案卷宗,在张德才的供词里,录下这样一个细节:张德才产生报复想法后,也犹豫过,但有一天上午,他突然想起了女儿。他决定为女儿买一双小花鞋,可口袋里没有钱。他只好向民工们借钱,但此时的他,已经是被批臭了的人,没有一个人肯借给他。“这一切,都是该死的仝仁明造成的,我一定要碎了你!”后来他决定,“干脆把红信放进大锅里”。

刘克武还提供了另外一个说法。刘克武的父亲刘振江,当年与张德才同在三连,住在一个窑里。“事情过去之后,听我父亲说,张德才其实也没想要毒死这么多人。春节嘛,他想偷懒,不想干活,其实大家都不想干活。他就想着丢一点红信,致使全连的人都拉肚子,这样就不用上工了。”一个佐证是,中毒当天张德才还拿着碗说,“振江哥,把我的也喝了。”刘克武相信,如果张德才知道红信会把人毒死,他绝对不会劝平素跟自己关系很好的邻居多喝。

张德才的红信来自一个叫回申娃的人。“有一次,张德才发现雪地上有狐狸的脚印,他跟民工回申娃和议,毒死个把狐狸弄张皮子,回申娃回家拿了半斤红信交给他。”刘克武说。红信有杀虫效果的,被当地农民用来拌种子,并不难找到。

事发后,回申娃被张德才供出,也被公安机关逮捕。有关档案这样给回申娃定性:地主成份,土改中被批斗,家产被分,从此对党和新社会产生不满与抵触,时时图谋对党和人民进行报复。

但在刘克武的印象中,这个回申娃憨厚老实,是地主家的养子,耳朵有点背,他被判刑是因为“倒霉”。

新闻热潮

中毒事件在平陆县引发了轩然大波。时任平陆县县长,今年82岁的郭逢恒对当时的紧张气氛记忆犹新,“有人投毒,你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问题?领导要追问啊!”正因为如此,县委立即打招呼:严格保密。

实际上,就在中毒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已经有记者赶到了出事地点。这就是《平陆小报》头版编辑常建华。当天,他正在另外一个公社采访,突然接到报社领导的电话:张沟工地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快去看看。第二天一早,常建华就赶到现场。

“写了大概一千多字的稿子,下午就带回报社了。”常建华回忆,报社领导立即向县委请示,但得到答复却是:目前不宜宣传报道。

但事情却在2月6日发生了逆转。当天晚上,常建华俯在收音机前收听和记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这是当时各地媒体获取中央消息的最佳途径。突然,音箱传出一则消息:首都军民抢救六十一个中毒民工。他猛地站起来,扭大音量,大声喊道:“快来听!中央台报道中毒事件了!”编辑部里正在工作的几个人全都围了过来。

“我们一下子醒了。”常建华说,当时大家七嘴八舌:“还是大报有水平,选择救人的角度,真巧妙!”“这不就坏事变成好事了嘛!”“我们也上报!”

2月8日,《平陆小报》一版头条刊发了题为“毛主席派飞机送来救命药”的“好消息”。一版下角,配发了《敌人的任何破坏挡不住我们前进的道路》的评论。

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消息,来源于《北京晚报》2月6日刊发的“千里救急”,作者是北京卫生系统的一个通讯员。没想到的是,这篇一千多字的通讯员来稿,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旷日持久的新闻热潮。《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山西日报》等报纸也迅速转载或刊发了这一消息,“崇高的阶级友爱精神”和“伟大的共产主义风格”,成为这场新闻热潮的主调。

2月28日,中国青年报刊发了长篇特写《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及长篇社论《又一曲共产主义的凯歌》。次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转载,并配发了社论和编者按语。各省、地、县各类报刊及各个电台、广播站的广播紧跟其后。这篇特写引起了巨大轰动。

一个名叫张胜学的读者,给《中国青年报社》写信,“深夜十二点了,我们仍围着文书的办公桌,听他读《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长春师专速成中文一班的全体学生围坐在火炉旁,一边讨论,一边由一名同学代笔写到:“《中国青年报》的长篇特写把我们的心都揉碎了……当读到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因缺乏特效药生民垂危时,我们的心都要急出血,恨不得马上变成巨鸟,展翅飞到平陆……当降落伞带着药物顺利落到地面时,我们的一颗心‘腾’地放下。这时,大家不知为什么一个个变得‘傻呵呵’的样子,表情那么的认真和严肃。不知谁喊了声‘社会主义好!’大家都跟着叫起来。”

全国各地报刊,纷纷派出骨干记者,奔向平陆这个地处偏僻的山区小县。

“为了满足采访要求,县委决定,分成两个班子,一个抓生产,另一个主要是搞接待。”郭逢恒回忆,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平陆“有点吃不消”。新县城刚刚建好,县招待所只有几间接待室,十几个床位。面对大批记者、演员和上级领导接踵而至,县委只好紧急动员,加紧收拾新建的政府大楼,当作临时招待所。

“我去三门峡,跟他们的市委秘书联系”,时任县委秘书的张明亮边比划,边笑着说,“那天搞了一辆车,把三门峡市百货大楼里所有的毛毯和被子全拉过来了。”县委还专门找了一个烹调技术高的炊事员,增设小灶,张明亮按单点名,不能按时回来地等着,随回随热,保证吃好。

当时,身为县长的郭逢恒,一年只能签批一万元资金,可中毒事件发生后,短短两个多月,流水式的接待,耗资巨大。“粮食当时很紧张,但没办法,挤一些出来,肉啊蛋啊,还多少要找一点。”郭逢恒不得不冒着挨上级处分的危险,批了近三万元招待费。

新闻热潮一直持续到四月上旬。仅仅根据平陆县档案馆的资料统计,这时期发表在各级各类报刊上的通讯、报道、评论和读者来信,达六百多篇。与此同时,大量慰问信寄到平陆,仅长春师专,就写了248封。

这些慰问信至今还保存在平陆县档案馆。翻开这些慰问信,时代气息扑面而来,抬头大多直接写着“敬爱的毛主席”。的接下来是摘抄几段《人民日报》的社论,然后是表达自己要“努力工作”、“勤奋学习”的决心。

惩治“反革命分子”

3月12日,平陆县人民法院在县礼堂公开审理投毒案。山西新闻电影制片厂现场录影。礼堂舞台上高悬一条横幅,上书“平陆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反革命投毒案”17个大字。

公诉词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张、回二犯确系一贯反动,仇视人民和社会主义事业,民愤极大,罪恶昭彰。为了保卫人民生命安全,保卫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飞跃发展,特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九条第二款规定精神,建议法庭对反革命投毒犯张德才、回申娃处以极刑,以清民愤。”

次日,合议庭办公室收到工人、农民、学生、商业职工送来的300多封控诉书。控诉书中,人们对张、回二人设计了22种执行死刑的方式,有枪毙、杀头、割丸、解剖、放天灯、油锅炸、活剥皮、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抓舌、挖眼、钉在城墙、挂十字路、乱棍打死、吃五脏六腑、鼻子扎钻、两肩吊罐等等。不少人甚至要求政府将张、回二犯交给自己处理。

“我看这个材料的时候也想,大部分死刑方式,他们也都只是听过而已啊。”李敬斋说。这些残酷的刑罚,很多出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奇,关键时刻,当地人们的记忆力和想象力着实让人惊叹。或许,当时的他们认为,这些控诉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罪犯是想毒害我“阶级弟兄”、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

仅有三封控诉书建议回申娃判处无期徒刑,但最终的判决结果是,两个人都执行枪决。

4月2日,平陆县一万多个群众代表参加了行刑大会。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到现场拍摄。中毒民工,一个接一个冲向主席台,控诉张、回二人的罪行。

群情激愤的受害者家属也在怒吼声中冲上台控诉,“你是一个本质不变的地主反革命分子……就是挖了你的心,也难解我的恨,要求政府枪毙反革命分子,为六十一个民工报仇。”

枪声刚落,《人民日报》、《山西日报》等报刊便先后在头版重要位置刊发了“平陆事件的教训”、“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等长篇社论。《人民日报》的社论开门见山地说:“这个反革命暗害事件说明了什么呢?……平陆民工受暗害的事件清楚地说明,肃清残余的反革命分子,以及诈骗、盗窃、流氓等反革命分子,仍然是一个长期的斗争。”而《中国青年报》的社论“提高警惕,肃清残敌”则强调:“认为在肃反、反右斗争取得胜利后就没有什么阶级斗争了,社会主义建设可以风平浪静了,这种想法是幼稚的,也是有害的。”

一时间,作为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典型案例,“平陆事件”被众多的文章引用,从理论界到党政部门,从企业单位到人民公社,阶级斗争的呼声骤然高涨,各地纷纷召开座谈会讨论学习。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认为政治斗争是国内主要矛盾的理论家和官员的武器,以及阶级斗争升温的催化剂。“平陆事件”本身结束了,但引起的“阶级斗争”热潮刚刚开始。

各级党政部门籍此清除了很多“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在山西太原,从4月3日起,不到半个月,就从省直及太原市的所有机关,事业单位,各大厂矿剔除了一千多名“五类分子”和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平陆县则从炊事员中清除“五类分子”64人,调整富余中农44人,增添贫下中农373人,实现炊事员、管理员中没有五类分子,贫下中农占管理员和炊事员总数的80%.“平陆事件”之后,全国各地到底清除了多少“五类分子”,很难统计。更难计算的是隐性的影响。据刘克武和张明亮回忆,张德才和回申娃二人被枪毙后不久,前滩村又发生一起牲口中毒事件。后来经过证实,是因为一个饲养员误将六六粉当成水泥,抹牲口槽而致。但当时阶级斗争情绪异常高涨,尽管这个人是贫农、老党员,还是被枪毙了。而另外一个叫回运虎的饲养员,出身地主家庭,恐惧不安,听说有人被枪毙,便跳井自杀了。

波澜过后

1960年6月26日,风南公路全线贯通。锣鼓欢腾,民工们的使命就要结束了。过去的4个月中,这些普通农民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波折,先是突然中毒,随后竟然被新闻媒体炒得火热,按李敬斋的统计,四分之一的人上过各类报刊,百分之九十的人被摄入各种镜头,五分之一的人在各类集会做过报告。

但随着新闻热潮的跌落,他们身上的光环也慢慢隐没。在民工解散大会上,公社领导曾宣布过一个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消息:县里准备给他们安置工作。可是,当年8月,中央做出了加强农村工作提高粮食生产的决定,平陆县陆续下放了几百名干部到农村。安置工作的事情不了了之。他们依然按照原来的轨迹生活着。六十一个农民里,只有四个年轻人后来走出大山,其他人终生与土地相伴。

在这批“阶级弟兄”里,有几名本是地主、富农家属成份,在中毒期间,他们短暂地享受到了“阶级弟兄”的待遇。但“平陆事件”过后,他们依然没有逃脱厄运。

西牛村的赵铁成,回村后参加了“突击队”,表现积极,但因为是地主成份,一直被冷遇。文革中,他和父亲被造反派拉上大街,戴高帽,挂纸牌,游村串巷。他的子女,也因为成份问题影响了升学和婚姻。地主子弟景五福,当年中毒发生的时候,就生怕自己被公安机关怀疑。文革开始后,他负责看管的柴油被偷,于是他被揪出来批斗。在批斗会的前夜,他把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井边,随后跳下去了。

与前两者相比,贫农出身的李中年则要幸运的多,中毒事发后,他作为民工代表,被到处邀请接受慰问。回村后,当过10多年的生产队长,之后一直在做护林员。已经80岁的他,至今还认为“平陆事件”是自己人生中最“热闹”的时刻,“经常与有全国各地的慰问群众通话。”

截至到2008年年初,如他一样健在的“阶级弟兄”,尚有十个左右。

时任平陆县长的郭逢恒如今回头再去回想自己在“平陆事件”中的种种经历,感慨说,“很多事儿像是闹笑话,但当时就是那样一个时代”。

而48年后,刘克武在回忆到“平陆事件”时,会常常提到那个被枪毙的儿时伙伴回申娃,“他很老实的,人不坏,比我小几岁,当年一块割草放羊,如果不死的话……”。

林达:一个逃兵

美国军人佩雷因逃兵事件引发过人生危机。但他感激所有在关键时刻帮助过他的人:山德尔的忠告,律师的敬业,海军部队和军事法庭法官对他的公平处理。

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有走错一步的时候。

年前出门远行,越过半个地球,四十五天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回到家一时回不过神来,要立即进入准备新年过节的状态,有点吃力。幸而老朋友山德尔夫妇早就料到这个局面,在我们出发远行之前就发出邀请,邀我们去他们家共度送旧迎新之夜。女主人卡琳的哥哥昆特在德国退休,也来到妹妹家过年,我们以前见过面,就很期待重逢。卡琳还说,有一个客人你们没有见过,他叫佩雷,会带着六岁的儿子一起来。

我们提着一点小礼物,捧着一盆刚做的菜,按响了朋友家的门铃。果然有一张陌生面孔,后面还躲着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男孩。“我叫佩雷。”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

佩雷长得高高大大,一点没有美国中年人常常难免的啤酒肚。在餐桌前等候,他和昆特用德语交谈,我们很好奇,问他在哪里学的德语,他说自己在德国住过9个月。“是当兵吗?”我马上问。我想到德国有美军的军事基地。再说,一开始就注意到,佩雷腰板笔挺,坐立都有一股气撑着的感觉,一反平常美国人很松散的模样,隐隐觉得他有点军人架势。可是一开口,又难掩他富于幻想、迷茫的艺术家气质。他回说不是,自己只是去德国玩。

男主人山德尔在一旁笑起来说,佩雷是当过兵,只是在从德国回来以后,他当兵的故事才好玩,与众不同。我们于是睁大了还没调过时差显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等着听故事。

佩雷是艺术家山德尔的艺术家朋友。在美国,艺术家是一个宽容度最大的帽子了,戴在谁头上都合适。所以,一个流浪汉说自己是艺术家,没有人会奇怪,因为这是很多艺术家的生存状态。艺术是一回事,如何换成晚餐的面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猜想他小时候家境不错,美国南方普通家庭的孩子,很少能够早早就梦想让父母出钱给自己去欧洲旅行的,而佩雷的家里已经提供旅费,让他哥哥去了两次欧洲。佩雷的母亲非常宠他,知道他心里不高兴——父亲不答应给他去欧洲的旅费。从小,佩雷是个有艺术天分的孩子,却应付不了学校的功课。他辍学伤了父亲的心。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继承了一笔来自娘家的遗产,就宣布要拿出一部分给小儿子去欧洲。卡琳家总是在轻轻地播放音乐。现在,正走着一首老歌。佩雷的眼睛亮起来,“听啊,就是这首歌,是我在德国那年最流行的一首歌。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母亲给的钱并不多,他还记得,自己想在欧洲留下来,就拿着画作去找工作,一个德国老头说,我这儿没有合适你的工作啊。可是,转而又改变了主意留下了他。“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伤心的眼神。他还让我吃住在他家里,待我像儿子一样。”佩雷因此喜欢德国。那是1984年。国家不是抽象的,外人来到一个国家,对国人的印象常常会转化为国家印象。

卡琳一边做菜一边笑起来,“天哪!1984年,就是那年,我迷上东方,去了中国!”

九个月后,佩雷还是回到美国,参加了海军。我很奇怪:一个艺术家怎么就想到去当兵?这回轮到他的老朋友山德尔笑了:“那是因为一个阿拉伯女孩。”他向我们眨眨眼睛,“女孩是叫叶海娅吧?她想甩了佩雷,可怜的佩雷紧盯不放。于是她就参加海军,佩雷就跟着也要去参加海军,也不想想,海军那么大,还不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叶海娅当然还是离开了佩雷的生活。可是,佩雷却已经竭尽努力,说服海军收下了自己。

进了海军,山德尔笑着说,艺术家佩雷只能悬在军舰外面刷编号。还不只如此,外人都以为美国人很放松,美国大兵也一定吊儿郎当,其实军队令行禁止,训练强度大,管束严格。佩雷完全不能适应。硬挺了两年,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熬不到退伍,终于出了个下策:当逃兵。

当逃兵被抓住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判决根据情节轻重。所以,下这个决心不容易。

佩雷求朋友开车在弗吉尼亚州海军基地附近的街上接他。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偷偷带出了自己的行李,来到接头地点,慌慌张张中,车子却卡在一个沟里。这个南方小伙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也许这是上帝给我的一个劝告,告诉我不要这样做。于是,他认真打算回到军舰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朋友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车救出困境,就用手摇的液压千斤顶抬起车子来。千斤顶的手柄和主干,正好交叉形成一个十字架。佩雷看了又对自己说:不对,这才是上帝传达的信息,他支持我离开。就在这样推敲之中,朋友已经把汽车折腾出来,一把将他拖进车里,一路开回了家。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佩雷还是感激老朋友山德尔在关键时刻帮了他。逃兵如同罪犯般受到通缉。佩雷需要躲躲藏藏。躲躲藏藏的同时还需要谋生。每当他走投无路,路的尽头总有山德尔在那里,留给他最后一个工作机会:山德尔开着一家饭店。更重要的是,山德尔给了他忠告,兄弟,你要面对现实,不能回避。

游走几个州,打了两年散工,他反复考虑朋友忠告,决定把自己“交进去”,投案自首。

我们这里附近原来有个海军军需学校,他走进去,说明自己是逃兵投案,接待他的军人很是惊讶。佩雷以为自己会被立即戴上手铐,结果却没有。那军人只是告诉他,负责的军官不在,要他等等。等到吃饭的时候,就让他自己先去吃饭。军官来了,下面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外,军官联系了一下,就给他买了一张机票,让他独自飞回自己的原来部队,回弗吉尼亚军事基地去投案。佩雷踏上旅途,“都没有派个人跟着我。”

他有点紧张地回到弗吉尼亚海军基地,没想到原来部队给他的第一个选择是:免于处罚,只要把剩下的兵役服完。佩雷的问题就是实在无法适应军旅生涯。所以,他考虑之后,还是谢绝了部队的好意,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只能接受军事审判和惩罚。于是,他进入拘留所,紧张地等候军事法庭审判的日期。就在这段日子里,他给老朋友山德尔写了很多信,描绘自己沮丧的心情,他想,这下,要在牢里过上半辈子了。

海军给佩雷安排了一个免费律师,他还有个律师朋友,听说佩雷有难,就前来做法律协助,最后只象征性地收了他几十美元。两个律师辩护的落点是,佩雷的个性和个人素质,完全不适合做一个军人。他们的全部努力就是向法庭提供证据,说明这一点。佩雷至今还记得承接他案子的军事法庭法官的名字,法官在判决时说,“孩子,真抱歉。我想是我们弄错了。”原来,美国军队接受年轻人入伍,有一条规定,不能接受不适合当军人的人参军。

作为现役军人,佩雷当然是有错的。他当初应该申请提前退役,而不是当逃兵。所以,法官依法给了他最轻微的处罚,判了他入狱一个多月,并且宣布他“不荣誉退伍”。佩雷因逃兵事件引发的人生危机就这样度过,踏踏实实回家,重新出发。他获得教训,也变得成熟。

回想起来,佩雷感激所有在关键时刻帮助过他的人。山德尔的忠告,律师的敬业,海军部队和军事法庭法官对他的公平处理。

“每个人都可能有走错一步的时候,不是吗?”佩雷举起香槟,“祝我们大家新的一年好运气!”

“潜规则”10周年专访吴思

吴思小传

1957年生于北京。1978~1982年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农民日报》,先后任总编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机动记者组记者。1993年,出任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办的《桥》杂志社副社长兼中文版主编。1997年至今,供职于《炎黄春秋》杂志,先后任执行主编、副社长、总编辑。著有《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等作品,在国内引起广泛影响。曾获评为《新周刊》2004新锐榜“年度知道分子”。

“潜规则”概念之父吴思:我发现这个词时,心中窃喜

为什么采访吴思?因为潜规则概念提出10周年了。

同为传媒人,我敬佩吴思。他采访历史,对视现实,是我们时代罕有的追问者。

拜访吴思,我视为一次“吃小灶”的机会。很遗憾,大家只能吃大灶了。

因为珍惜这个机会,也因为忐忑,还约了我的学弟十年砍柴一同采访,给我助阵。在此鸣谢。

封新城

潜规则提出10年了

封新城:“潜规则”这个词第一次出现是在1998年吧?已经十周年了。

吴思:这个我得回去查一下,差不多。没想到这么快,都十年了。你要不说还真是想不到。

封新城:我昨天在百度上搜“潜规则”,有1600多万的搜索量。

吴思:出书的那一年,2001年,我也搜过,在一两百条徘徊了几个月,年底用谷歌搜,潜规则第一次超过600条。

封新城:潜规则这个词是你提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了工具,大家都在用它去分析社会现实中的很多现象。可以说你是“潜规则之父”了。

吴思:应该是“潜规则概念之父”。

封新城:那个时候发在哪个媒体上?

吴思:发在一本文学杂志上,《上海文学》。有一个思想随笔的栏目。

封新城:发表这篇文章时,没有像现在出书一样热?

吴思:没有。《上海文学》跟那时所有文学杂志一样,发行量不大,那时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有一次我和他们的特约编辑梁晓燕在一块儿吃饭,跟她说起我读史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说起朱元璋,就说当时挣多少钱,工资是多少,把银子换算成人民币是多少。她说你先别说,回去就把这个写成一篇文章。我回去花了大约一个礼拜就写完了。那篇文章很好写,就是算算明朝的官员挣多少钱,再在前面安一个头儿,把话题引起来。文章开头有一个争论,一个大臣跟崇祯皇帝说,就这么点钱,不是天生不是地长,你说这钱从哪来?这么点钱到处都要用根本不够,不贪怎么行?结果是皇帝要大臣揭发那个贿赂他的人,那个大臣宁可丢了官也没供出那个人来。我就从这个故事说明“做个贪官”的正当性,把这笔账算了出来。

封新城:2004年我们将您评为年度“知道分子”,颁奖词是“你在历史上写下现实的眉批”。

吴思:以前老觉得说不清楚历史上的事情。正着说、反着说,总是觉得表达得不到位、不准确,有什么东西没说透。现在用潜规则的概念来说,在规则之外还有一个潜规则。

封新城:你这个是21世纪第一词。

吴思:对我个人,从1974年开始,就憋着东西说不出来了,就是知道有个东西,但表达不好;然后到1984年有一个笨拙的表达,是没有被接受的表达;到了1997年是一个弱势的表达,在一个边缘的题材之中,然后一直到表达出这个词,我清楚了,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个人过程。

十年砍柴:我想问一下,是不是你个人的人生经历,这个小世界和中国的大历史结合在一起,碰撞出来这个东西?小的人生坐标和大的历史坐标如果不碰到一起,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仅仅坐在书斋里,看明史、考据,这都碰撞不出来。以前我看过您的《我的极左经历》,70年代学工,《极左经历》是学农,后来当知青,再后来又当记者。

吴思:对,比如说作为一个管理者,当生产队长,当大队副书记,去管农民的时候,包括你跟人家去耍横,人家也跟你耍横,你都知道潜规则运作起来,最后在每个细节上会怎么展开,怎么让对方没法办,最后认账、低头,遵循你的这个东西,你全都能够设身处地地、一个细节不落地在你看史书的时候复原出来。

十年砍柴:你这个特别典型。1974年你接触的是工人,后来你去当记者,剖析的是官员,中国的社会不就是这几个角色吗?

封新城:这挺有趣的,你们出来都是做记者,我也是。现实中的传媒人去治史,有优势吧?

吴思:我觉得有。比如说你要采访一个行业,不管一个话题、一个行业、一个领域,一般来说一个礼拜就够了。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专家意见,人家看了都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肯定不能说你是外行,因为你都是跟这个行业内最熟悉情况的人在谈。这样干多了自然就形成一个记者的自信。我进入任何一个领域,花十天半个月,我能知道个大概;要花一年两年呢,肯定更不一样。你完全有自信:我跟专家差不多。因为你经常十天半个月就把精华给领悟过来,你已经不是外行了。于是你用这个方法去读史、写史,你也知道,你写这些专家的话,写出来,你不也跟专家似的?你就用这种心态去采访历史,采访历史人物,那一个个不都是人吗?他说他这辈子怎么过的,你事先就有了一个问题,有了一个采访的话题,有了一个读者肯定感兴趣的、想看的新闻,然后你去采访谁谁谁,然后写出来,特好看。

封新城:这个比喻挺生动啊。

十年砍柴:实际上说白了就是狗鼻子。当一个成功的记者就是要有嗅觉,大家说一千句话,你知道哪句话有价值,就跟公安破案一样,也是要找证据——在一大堆史料里面,突然觉得哪个话题可能会触到大家的痒痒肉。

封新城:反向来说,书斋中治史的专家们岂不是有问题?

吴思:他们那是另外一个路子。比如说一个学术框架搭起来了,二层楼建起来了,二层楼的柱子上再建三层楼。他是缺什么弄什么。比如说熟悉的像历史唯物主义框架,生产力这一段,清朝的政治研究完了,清朝的农业研究完了,工业还没呢,商业还没呢,生产关系相应的还没呢。清朝完了还有汉唐、宋元明,等等。就顺着这些缺什么补什么,有那么一套路数。

封新城:那么这个路数的人对你们这种治史的方法有微辞吗?

吴思:我没听到人家有微辞。

十年砍柴:我觉得吴老师对我们这些写史的人来说,最大的一个贡献就是树立了标杆;另外一个就是给我们指明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就是无论职业是什么,只要我这个事,就应该在方法上、在史料上,不应该有什么业余的、专业的、民间的差别。这个对我们的启发特别大。

吴思:就刚才说的治史的路子,就是学院派的,按照一个框架走。业余的心态呢,首先我们不管这个框架,比如记者管的是兴趣,新闻价值就是读者的兴趣,从这里出发,即使做的是同一个东西,你揪的也是离读者更近的东西,表达的也是读者市场的角度,这是一个优势。第二个优势就是写得好看,言而无文,其行不远。学术框架本身离读者就远,表达起来又有点涩,有点给专家学者看的那个路数,有这两个劣势。而这两个劣势恰恰是业余的两个优势。由于有这个优势,渐渐地这倒可能成了主流了,人们都觉得,“这个省事儿啊,这个容易成功,那我们就干这个了”。

发现潜规则,不是无奈,是更好办了

封新城:我用个很文学的描述,就是:现实的一端还是历史的一端更让你揪心呢?

吴思:你要说揪心肯定是现实揪心,因为是跟你利害关系大。古人的你都知道后边什么结果嘛,揪心也揪不起来,没悬念了。可能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把历史和现实的差别给抹掉了。你说这是现实吗?它就是历史啊!历史的核心结构和现实的核心结构是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和现实是没有差别的,我研究历史实际上也是研究现实;反过来研究现实,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你也在研究历史。中国历史,中国社会这么大,就说潜规则相关的核心结构,现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完全可以拿过来,互相对换,没什么变化;这时候的研究你再强调历史和现实的差别,都显得多余。今天的事可以发生在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的事也可以发生在今天。

封新城:你们研究历史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吗——就是看着现实,有一种发笑的感觉,或者说是更无奈,比我们常人更无奈?

吴思:说不上发笑。你能看到后边有什么结果,就能看得远一点儿。比如说黑砖窑,他们问到我了,我就说,清朝也有啊,清朝是黑煤窑,水蛤蟆,都是把良民给抓进去,干,干,不敢跑,敢跑就打,跟那个黑砖窑差不多;当年也是从上到下的监督,领导带队普查,而且比现在处理得还重,但过了上百年仍然不绝。在空间上,你也敢说绝对不只是山西有。我就点了几个省的名字,后来一看,果然就有,而且时间上也将得到证明,不会就这么几年,用现在这种办法打击也不可能灭绝。

十年砍柴:前两天河北也有一个,也是黑砖窑,河北,临西县,等于是把刚解救的,又送回了黑砖窑。

吴思:对,这些事儿你看历史的感觉就是,看一个现代事,如果在历史上你能找到前身,就能更好地预测过10年、20年它会是什么样子。历史已经证明这一点了。

封新城:当年鲁迅说狂人发现书上全是“吃人”两个字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描述他的心情,文学点儿说可能是绝望,就是他看透了。发现潜规则,你心情会更灰一点儿吗?

吴思:我心中窃喜啊!我找到它了!这是第一个感觉。另外就是把东西说透了,其实它不是无奈,而是更好办了。一说透了,你就好分析了,你就别拿那大话、虚话糊弄我。要害就摆在那儿了。

十年砍柴:就像吴老师刚才说的,可能生态没有变,但是可以给你不断地换名词。比如说黑砖窑,它根本上就没有变,为了和古代区别开来,叫资本的罪恶,叫投资;有的人就是一定要有意识地把它和明清同类的事件换一个标签,觉得不一样。这也就是吴先生的潜规则让有的人感到不痛快的根本原因。

封新城:我相信你们都知道中国人的消化能力。那个穴位你点到了,但大家又都能消化掉,消解掉。这不是一个更可怕的事情吗?

吴思:我觉得已经有一点不一样了,就是这些事之前你可以说不正之风等等一系列的话,就是刚才说的那一堆词儿;但那是什么风啊?让我们怎么捕风捉影对付它呀?它其实就是一种权力结构的方式。无非是有那么一拨人掌握了合法伤害权,欺负另外一边,而另外一边反抗成本太高,那我只有认账了——行,就按你说的来吧,多交点儿就多交点儿,多上点贡就上点贡。这不就潜规则出来了?很简单,用不着捕风捉影讲那些虚的。

封新城:我们当时给你的颁奖词里少了一句,其实你是第一时评人,21世纪第一时评。我觉得这帽子不算大。

十年砍柴:解读历史,要先把钥匙找到。现在包括理论界,御用社会科学家,不知花多少钱。这些钱搞那么多课题,拨那么多经费干什么?说白了就是在演魔术,演障眼法。所有的功能都是这样的,无非就是说我们过去的是封建思想、是遗毒。

吴思:你说的遗毒这个词,过去也用来表示潜规则。遗毒,不正之风,按照更学术的话语,甚至还有鲁迅先生说过的“国民性”,反正就这些东西,都能给你说得云山雾罩。国民性怎么回事?一说能把人吓着,真复杂。

中国的历史,就是权分的变迁史

封新城:FT中文网有篇文章,刘再复写的,标题很耸动,叫“谁是最可怜的中国人?”。他对目前的孔子热现象做了一个观察。你们关注吗?

吴思:这篇文章没有读过,孔子热当然会关注。但是说孔子是最可怜的中国人,恐怕还要看从哪个角度说。

李零说孔子是丧家狗,孔子自己也认账,我觉得也是这样。关键你看孔子在历史上干了什么。他,还有后来的孟子,一直在游说各个暴力集团的首领。那会儿暴力集团可是赤裸裸的暴力集团,连一点礼义都不讲,就是公然宣称,我要多收税,寡人好财,寡人好色,就直接这么说,我怎么能去行仁义呢?那个暴力集团真是土匪般的。孔孟去跟这样的人对话,对话的核心是,你们要仁,要有同情心。你说他的命运会怎么样?

孔子是最倒霉的人吗?是最可怜的人吗?孔子想干的事一件也没干成,孔子是最反对用暴力的,整个儒家都有这个意思,要仁,要有同情心;当然我也充分尊重你的权利,你打天下也不容易,我们也尊重。在前一个意义上,孔子一生不得志,他的后代也没怎么得志。但是孔子充分尊重了大人的利益,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因此又被人家抬到大成至圣文宣王的位置上。他的折中,使得双方都得了好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又是最走运的人。

能使双方得到好处,反过来说,也能使双方都得到坏处。孔子不得势,因为他要约束统治者,想给统治者套上笼头,尽管是用松紧带做的笼头。他的后代、后学,想给人家套个硬皮条做的真笼头,立刻就有性命之忧,所以也不得势。从这个不得势的角度来看,从上也不讨好。从下面来说,我们曾经批判孔老二为统治阶级服务,麻痹人民,欺骗人民,对下也不讨好。

于是两头都不讨好,同时又两头都可以讨好。看你强调哪一头。你强调两头都讨好,那你是大走运的一个——你何德何能?几句大白话,说要讲理,说不要杀人,他就成了中国的圣人,一圣就是两千多年,他真是太走运了!反过来你要强调两头都不讨好,也可以说他是最倒霉的人。刘再复的文章可能强调了他的那一面,当然他还存在着另外一面,我觉得他要是两方面都合起来,就完整了。

封新城:现在说孔这么热闹,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需求?

十年砍柴:我觉得是几千年的道统。孔子是这几千年来我们的一个道统的源头,一讲合法性,一讲道统,就讲孔子,所以说一旦谈到道统之争,孔子肯定是个尖锐人物。

吴思:找道统的话,你要有点民族自信,就能找到。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接孔孟?就是这么一个庞杂的、巨大的体系,你取什么?我刚才说孔子就是一个“血酬定律”的坚决反对者,元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的坚决反对者,这就是一种解释;你说孔子是统治者的最大的帮凶,但他又是最大的限制者,两种说法都行。

十年砍柴:薛涌最近出了本书,他认为孔子的仁义是权利之约,他讲的是一种文化意图。

吴思:的确在现实生活中,每个阶层,每个集团,每个个人,他的权利的面积是在变化的。在变迁中,你能看出博弈双方的兴衰。西方说他们的公民的自由是天赋人权,是天降的,比如说上来就是10平方米,上帝就给你这么多,一点不增,一点不减,一直不变,政府就要保护这个。按照那个思路重新解读孔子,你就会发现,10平方米其实是可变的,一直就在变,在哪个时代,在什么条件下就是1平方米,什么条件是5平方米,什么条件是8平方米,你能给他算成一个连续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可计算的博弈双方的利害关系。这个计算的路数,我觉得就比天赋人权要合理得多,更有历史纵深感,而且更可信。你说天赋人权,天在哪儿?怎么赋的?你追问几下,那个问题就变成了一个信仰。

十年砍柴:信仰是不需要论证的,别的需要论证,信仰不需要。

吴思:对,这是不言自明的。中国的这些事可不是不言自明的。关键要打通几个重要概念,就是当代西方,不管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还是西方宪政民主的核心概念——公民权利,还有自由,权利,是利益的利,要跟中国古代的概念接轨。我说的接轨的词就是“分”,本分,名分,你的名分就是10平米,臣民,他的名分是皇上,100平米,但是你得守你的边界,你得各守本分。

十年砍柴:孔子说的各安其分实际上就是说,一种秩序,他说的秩序不是平等的,但是一种和谐的秩序。和谐是说该得多的得多,该得少的得少,你得10%的不要去嫉妒别人90%的。他讲的是这种差距格局,是大家都认可的格局。

吴思:对。咱们来说古今中外如何接通。中国古代,说名分,本分,不能犯分,不能越分,这些名分有大有小,合起来就是礼义结构。名分、礼义就是不同角度,在谈同一个东西,都是各种权利构成的体系。

在西方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那里,权利最大,分最大,然后对这个说法又有一个合法性正当性的论证,上帝给的,天赋人权等等。到朱熹那儿也有论证,也求助于天,什么是天理,什么叫仁义等等。比如说你是县级干部,你的午餐标准就是四菜一汤,这就是天理;五菜一汤,多的那一个菜,那叫人欲。这个区分很好,不是说我好色,我贪吃,就是人欲,是你该吃的那一份,恰到好处,这就是天理;超出来的,多的那一份,那才叫人欲。天理人欲得到了这么好的区分,相应的他会从天理这个层面上支持你这个分。你如果注意这个分等于权利、公民权,你就看,哎哟,这个论证很好,这个论证的思路很精彩,而且在中国历史上能得到各色人等的认账和支持,宋代发展出两种合法性或正当性的论证方式,一种向外走向天理,一种向内走向良知。我们的传统有不少好东西,一旦与当代接通了,我们就可以老根发新枝,很有历史厚度地茁壮成长。

我就想用一个字把古今中外的核心概念这个打通,打通的关键,就是“right”这个词怎么翻译。这个词的翻译只要接上了中国的传统,马上中西方就通了。那怎么翻译呢?现在译成权利,是晚清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的,他后来当了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相当于北大的副校长。严复当时就说译得不好,以霸译王,你看看,“权”多霸道,“利”多霸道,“right”那个词带着正义感,把这么一个正义的、正当的、应得的东西,译成权,还有利,这两种东西,把那正当的意思弄丢了。“right”本来不就是“正确”吗?我们打一个对勾,不就是“right”的简写吗?这全都给译丢了,严复说应该译成直,直截了当的直,对,理直气壮。或者译成“民直”。你说说看,这词多拗口啊,人们不接受,没流传开来,包括严复自己写文章都要用“权利”。但这个词又跟“权力”那个词,也就是“power”,在发音上完全一样。丁韪良自己也觉得“权利”这个译名不好,他为自己辩护说,新的学问进来,很难用一个老词对应上,不得不造一个新的。其实,他解释说,权利所指的就是个人应得之分。他在给自己辩护的时候用了“分”,可是译的时候却没用这个“分”字。如果咱们替他补救一下,换个译法,译做“权分”,这就具备正当性的感觉了。是该我得的,那就是我的分,你可以大喊:这是我的分!充满了正当性。

这么一来,这个“权分”的译法一改,你就发现中国的历史,完全可以看作权分的变迁史,你看《资治通鉴》的开篇,第一段,说的是三家分晋,然后周天子承认“犯分”的合法性,他用的就是“分”这个字。你发现,中国史学传统的核心原来是对“名分”变迁的分析。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合法,封三家犯分的大夫为诸侯,这就意味着,与权分相关的意识形态,在那个时刻改了。司马光认为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而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最核心的利益变化,就是权分的重新划分。每个朝代都在做这个事情。你看,中国史学并不肤浅。一旦你意识到这个观察角度,二十四史就不是满本的帝王将相家谱了,而是权分变迁史,还有非常精妙的辨析。

封新城:你就专门写一本有关分的书,不是挺好吗?

吴思:我写了篇文章,题目就叫做《洋人的权利,我们的分》。总之,我觉得接通道统或继承传统这个问题的关键环节就是,来自西方的观念体系跟中国的过去怎么对接。

潜规则这种现象会逐步萎缩但不会消失

封新城:在潜规则这个话题上你还会有进一步的文章出现吗?

吴思:在《潜规则》那本书出了以后,还有进一步的东西,一个是说,什么东西决定潜规则的面积扩张或者是缩小,我说的是合法伤害权。合法伤害权又来自哪里呢?来自暴力集团,暴力集团的成本和收益要用血酬定律来计算。暴力集团他们与规则有什么关系呢?暴力最强者可以立法定规,于是又说了个“元规则”。元规则就是决定规则的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元规则。

另外一步进展,又是一个新概念——抱歉,我老杜撰新词,杜撰新词很讨厌,你每次都得跟人家解释,你用起来人家都不懂,但是不杜撰你又没法办。我杜撰那个新词叫官家主义。从潜规则和元规则、血酬定律的角度看中国历史,可以看到一些新景象,官家主义就是我对这幅包含新景象的社会体系的称呼,我认为秦汉以来的中国社会就是官家主义社会。

这是我出完那本书之后,又往前走的几步,以后还能往哪儿走我不知道。

封新城:你做潜规则的解释时有一个限定——中国社会,那你这本书有没有翻译成英文呢?

吴思:没有,翻译成韩文了。

封新城:那最准确的英文译法呢?

吴思:他们有两种译法,经常看到有“HiddenRules”就是藏起来的规矩。

封新城:藏起来的规矩,这翻译回汉语又没有那个味道了。西方有潜规则吗?

吴思:我看赫尔岑写的《往事与回想》,他生活那个时代,19世纪中的俄国社会,就跟中国明清差不多,比中国明清还野蛮一点,还赤裸裸一点,但仍然是大规模的贪污,徇私枉法,充满这类的事。

封新城:再往前看,你觉得潜规则会不会消失,或者会怎么变?

吴思:二三十年之内,在中国,潜规则这种现象不会消失,然后会逐步萎缩。我说的萎缩是在有了宪政和民主的条件之下,它会逐步萎缩,但萎缩了十年八年之后,比如说在台湾,在台湾《潜规则》卖了将近3万册,人均密度比大陆还要高。台湾那个社会的潜规则已经没大陆厉害了,它尚且能卖那么多,我看即使大陆实现了宪政民主之后,二三十年之内,这个现象和这个概念,就是需要把它当作工具来用的迫切性,需要的强度,不会大幅度衰竭。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

封新城:3月1日我们要做一个专题,想请教你们。现在网络在中国的作用不是很大吗?我们假设人大期间,人大代表是1000个,那我们想做一个“网民——第1001个人大代表”这么一个封面专题。

吴思:挺有想象力的,现在网民的影响也挺大的。这一个可能顶人家100个。

封新城:你是我们评的第二届知道分子,2007年我们评的是李子勋,他是一个心理学家,我在今年第一期有一个他的访谈——怪了!本来是一个心理学家说心理的事儿,非常奇怪的是采访的过程中他一下把方向给转了,他谈国家,谈国家的运势,国家的心理。其中有一个言论,看你们怎么看——他说中国这几百年的落后,其实对全球而言隐藏了一种和谐,说总要有人来扮拖后腿的角色,而现在钟摆摆向了东方。

吴思:是这么说的吗?这种东西是难以证实的一个说法,我不会从这个角度去看问题,这个太玄了。中国的命运真能这么研究吗?上帝或者是天道或者是时运决定中国来扮演一个拖后腿的角色,然后风水轮流转,现在该美国拖后腿了。历史不是这么走的。说着玩可以,但是你要讲清楚历史怎么走的,中国为什么拖后腿,就要详细说他内部怎么互相掐架。后来中国财富的迅速膨胀,和随之的国运上升,国势的上涨,几乎在每一个环节上都能计算出来的,都能把它变成一块一块的人民币,变成一个一个的美元,这都能算出来。美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它要创新,要再往前走一步都很难,而反过来,中国的便宜劳动力的竞争把他们大量的就业机会夺过来,造成了那边一些失业的增加,当然这也把他们逼到更高科技的端口上去。这双方的对比和经济实力的转化,都是可以一分钱一分钱算的。但是,你如果说时运,那时运又该如何解释呢?这不是更复杂更玄虚了吗?所以我觉得,那个说法很好玩,但是搞历史的不会那么说。(录音整理/王丹)

陈行之:有了龙应台,台湾对于我变得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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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到台湾去和台湾出版界的朋友洽谈合作事宜,顺便礼节性拜访与我们有合作关系的琼瑶女士。那次旅行带给我的感受颇多,甚至多于我去德国、法国等“异域”国家——毕竟,台湾地位独特,而且是我们年轻的时候被教导说那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我们也随时准备跃马横枪去拯救同胞的地方。用不着我来描述,读者也能够想象我看到真实情景所触发的感受,所以我不准备说这个。

我想说一说其他一些方面的东西。

台湾同行周到地安排了我们的行程,这样,我们就有了接触台湾不同出版机构的机会。台湾那时候已经在使用目前风行大陆的轻型纸,出版的书籍装帧都很漂亮,让人爱不释手。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台湾经济类图书很昌盛,有翻译介绍的,也有本地学者撰写的,这或许与台湾是一个市场经济社会有关。我没太在意台湾作家的文学作品,偶尔看到几部,感觉很肤浅,像是高中生读物;而他们翻译作品的语言已经与大陆有了差异,尽管很多,也不能使我感兴趣,所以这方面的印象几乎是空白。

接待我们的台湾同仁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令人愉快。所谓接待,当然很大程度是事务性的,所以我们虽然先后与多家出版社同仁一起饮茶洽谈,但都是带有礼仪性质,真正深入的交谈——或者说有学术意义的交谈——很少很少,一种无形的东西遮挡着我们。有一次聊到了两岸关系,双方都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议论和感叹,我从台湾朋友那里听到最有意味的话是:“大陆那么大,为什么不放我们一马?!”意思是:为什么非要把台湾统一过去嘛?!而这又是我们作为大陆普通老百姓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朋友的感叹也就仅仅是一句感叹,没有下文。

拜访琼瑶,就连朋友间这种气氛也没有了——我们没有见到琼瑶,接待我们的是琼瑶女士的丈夫平鑫涛先生还是她的一位公子,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当时琼瑶电影和电视剧正风靡大陆,琼瑶俨然大师,好生了得,所以,当我置身于琼瑶有形和无形的巨大资产面前的时候,有一种被压迫被排斥的感觉,就好像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乡村人来到城里的大户人家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就很难有深入的交谈,所以关于这次交往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记忆。

我们曾经乘坐火车从台北出发,沿着环绕台湾岛的铁路线到了花莲、台中、台南等地观光。观光者,走马观花也,更很难有真正的价值意义上的交谈,就像镜中观花、水中望月一样,你是无法触摸到社会与人的切实质感的。所以,尽管有一次台湾之行,台湾离我却依旧遥远,就像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一样。

由于遥远,它对于我也就不那么重要,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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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出版界在西方学术读物出版上比大陆敏感和快捷,台湾学者的学术著作的视野也比较开阔,但是这些读物中我很感兴趣的却又常常是我们作为党和国家的出版单位不能引进的,这就造成了一种遗憾,觉得有一种东西有意无意阻隔着我对于台湾的认识,我甚至想,假如我们交往的不是商业意义上的合作伙伴,而是认真思考问题的作家和学者,又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这仅仅是一种想望,不仅仅是外力,你自身的视野、质量和地位也决定着这种想望无法变成现实。那么,间接的了解又如何?我拜读过走红大陆的柏杨、李敖等人的作品,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很不喜欢,不喜欢他们的治学风格以至于文风,我觉得它们过于情绪化,缺少一种学术的严谨和深度,而我又很不了解台湾其他学者和作家的作品,这样,台湾也就继续离我很远。

随着大陆改革开放事业的深入,我有了更多接触西方尤其是我从未去过的美国的思想成果的机会,我看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海,在这个背景下,台湾也就愈加显得遥远了,它甚至淹没在了庞大丰富的西方思想图景之中。

但是,海外华人的文学创造却始终为我所关注,我甚至曾经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委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了一套《海外华人作家文学经典》丛书,收纳了十位作家的长篇小说,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这些作品有多么精彩,总的感觉是气象不大,缺少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心理积淀,所以很失望。这套丛书销售得也不好。

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龙应台的,我想一定是在大陆宽松地公开出版她的作品之后。给我最初的感觉是,龙应台也和琼瑶、柏杨、李敖一样首先在商业意义上获得了成功——有一年在西安的全国书市上,我曾经远远看到龙应台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为读者签名售书,场面颇为热闹。或许正因为如此,对龙应台的了解和赞赏最初得自于她的文字,是她的文字带领我去领悟她的思想。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性作家如此令人叫绝的文字!

那是隐含在柔软之中的刚强,是从平凡事物中体察出来不平凡的超常感悟力,是一颗敏感心灵的细微颤动,是一个深刻灵魂在旷野上的呼告,是由于意识到美而对于丑格外厌恶的人的呐喊,是思想因为思想而忧郁而痛苦的呢喃……她具有用温文尔雅的方式讲述钢铁一般坚硬的思想的才能。当你体悟到这些的时候,打动你的也就绝不仅仅是文字了,你必须注意到这个人的灵魂状态,因为它的内容远远大于形式,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取消了形式,它就作为灵魂站立着,站立在它认为应当坚守的地方。

龙应台颠覆了我对台湾作家的印象,她像一个异类,一下子突兀在了我面前。对于我来说,她既不属于台湾也不属于大陆,她属于中国,比大陆和台湾的任何作家都更属于中国,这个台湾人比任何人更接近我心目中那种中国人,那种为信念而生为信念而死的中国人,这句话的意思是,龙应台的精神质地具有中国传统文人那种典雅、深刻和不屈不挠的特性,这种特性虽然在大多数时间里无法与现实世界相协调,但是它世所罕有的贵重金属的性质决定了它的价值,它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支撑。

开始关注她,开始关注她的作品和她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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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看到和听到了她对很多事的反响,读了她很多文章。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一直就在我们身边,用她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重要的是,她看到的世界与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如此相像,她说出来的观感与我们内心的见解如此贴近……她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台湾变成了我所置身的世界的一部分,台湾对于我变得极为具体,我甚至看到它每一株草木,闻到它所有气味,听到它任何声响,甚至比我十年前乘火车环绕台湾岛游历看到闻到和听到的还要清晰。

这时候你就会想到,地理学意义上的距离实际上并不是距离,无论台湾还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值得你去珍重,它就会进入你心中,在那里找到一个神圣的地方,你将会用整个心灵去呵护它的存在——希腊如此,俄罗斯如此,德国如此,法国如此,美国也是如此。相反,如果有一种东西充斥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竭尽全力喧嚣着热闹着,那么,它所引起的将不是你对它所存在的空间的认同和亲近,即使你置身其间也会与它距离遥远。你可能很想亲近那个地方,但是它对于你距离遥远。一个不具有精神价值的事物,不管它多么强大,您也可以认为它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对于你的精神存在来说,它是无,是不存在。

可悲的是我们别无选择地生活在“无”中间,在“无”中显示出的精神存在往往会陷入到荒诞的境遇之中,以至于我们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到了卡夫卡的世界?当我们站在冰雪之中遥望远处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城堡,看到那里发出昏黄灯光的时候,我们仅仅是一个土地测量员,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哪里才是我们想要去或者应当去的地方。

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的灵魂被“距离”弄得支离破碎,我们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突然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当台湾伴随着那个人出现在我们心灵图景之中的时候,我们当然会觉得振聋发聩。

台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我变得无比重要的。

4

我与龙应台既未谋面又无来往,她当然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把她作为能够倾谈的朋友,但是她应当知道,犹如我者珍重她的人不计其数。这是因为,思想是通过思想而成为实在的,而实在未必非要具有通常意义上的形式,我把这种现象视为社会学的一种规律。也正是因为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种规律在,历史才坦言,思想无法被遮蔽,它像江海一样无所不在,它将义无反顾地完成表面上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沟通,前后左右都是如此。

我们说这个世界很不完美却依旧值得留恋,值得为它做事,就是因为我们从来不孤单,这个世界并不吝啬,我们总是能够在饥渴之时得到甘露。在这个意义上,越是孤独的人越不孤独。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哈耶克没有波普尔没有罗尔斯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也常常想,没有龙应台没有生活在台湾的那个人生活会是怎样的情景?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如果我们接受笛卡尔的观点,认为世界因为被意识而存在,我因为思想而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说,是我们赋予了哈耶克波普尔罗尔斯龙应台以价值意义,我们珍重于他们的也正是我们经由思想而思想到的东西。

这是相互寻找的结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涉足出版工作不久,曾经到一座城市向一位年轻女作家为刊物组稿。这位年轻女作家的母亲是年老女作家,所以那个家庭在我的感觉中似乎是庞大社会建筑中一块优质砖石。这不是一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会部分地丧失你对即将拜访的人的敬重,果真,当我走进这个只有显赫红色家庭才能够享有的独门独院时,脚步似乎不是那么坚决。

接待我的是年轻女作家的母亲,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以前很著名的女作家。坐下来交谈,我感觉我与之交流的是一个女革命者而不是作家,因为这位著名作家现在已经不写东西了。不写东西的著名作家也深知著名作家头衔的份量,所以她执拗而热情地向我推荐她丈夫的一部长篇小说。让人沮丧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推荐的这个人。出于谨慎,我翻阅了一下这部七十多万字的文稿,马上意识到如果把这样一部用文字堆砌的垃圾背回出版社,我的编辑生涯基本上也就结束了,所以我必须进行殊死抵抗,用委婉,用善良,用诚恳,用所有能够打动人并且让人怜悯的手段,阻挡可怕的事情发生。然而女革命家就像在刑场上面对敌人一样立场坚定,视死如归。正在相持,年轻女作家回来了。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社会还很寒酸,突然看到一个长发披肩、身着紧身制服、足登长筒皮靴的女郎,我很惊愕,不相信这位就是年轻女作家。然而她就是年轻女作家。年轻女作家似乎凭本能就知晓了母亲在做何种努力,干脆地对我说:“没有稿子,我最近没有稿子。”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心里竟然同意她的这种说法——我实在找不到眼前这个人与文学的连线,不相信这个人就是给许多文学评论家提供饭碗的那个人。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样从那里脱身的了,但是我记得离开那个隐没在街巷深处的院子时的轻畅感觉,因为我最后还是抵挡住了女革命家和年轻女作家的强力推荐,把那部可怕的作品留在了那里。

在小编辑和大作家之间,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足为怪,今天为什么要说到这件事呢?这是因为从这件事当中,我产生出一种深刻影响了我对当代文学见解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与文学并不沾边的所谓著名作家在写作所谓的著名作品,这些作品的共通特点就是基本上不是文学,仅仅是一种利用文学进行意识形态图解的读物,或者虽然远离意识形态却也远离了人远离了生活的轻薄无聊之作。

将近三十年以后,当年那位年轻女作家更加著名,成为文学主流的翘楚者,成为国内文学奖项的获得者,评论家饭碗的提供者……所有这些我都不认为有什么不正常,在任何一种社会形态中,人都在想方设法获得承认,千方百计攫取自己所想望的位置,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我的感慨仅仅在于:所有文学事件的发生,所有结帮拉派式的小圈子行为以及丧失基本道德能力和艺术鉴赏能力的评论者的鼓噪,正在造成一个可怕的现实:犹如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所评价的那样,中国当代文学充满了垃圾。

既然强力者和文学家都本能地恐惧着思想,思想当然就会远离我们而去,这种状况如果向下一代延伸,必然导致大面积思想荒芜,犹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

我们正在接受这种惩罚。

对于一个伟大民族来说,还有比这种惩罚更为严厉的惩罚吗?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发现一个与我们同种同宗却不在一个天空下生活的人居然关注着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这当然不能不使我们对那个人和那个地方刮目相看,所以在这里我还要重复一遍——台湾对于我变得重要了。

5

我不认为龙应台“武功盖世”,是中国第一思想者,我不这样认为。

如果我们深入到大陆那些值得敬重的思想者中间,我们会发现许许多多煌煌大者在像龙应台那样思想着。大陆绵延不绝的思想脉流从来没有中断,即使在极为严酷的年代,也有人冒死做着他们认为应当做的事情——我们可以举出很多大众不知道而思想者知道的人的名字——因为那是他们选择的生命的一种形式,他无法逃离。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度,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民族,将近六十年风雨居然没有改变具有高贵灵魂的人的品性,这真是一件让人惊叹的事情。这些人不是用汗水,而是用鲜血和生命延续着中国文学和学术的辉煌,他们的作品幸运地在网上流传,但是他们不会被高贵的评论家评论,不会进入主流,甚至于因为深刻而无法被出版,或者因为被出版而给出版者和作者招致灾难,但是,它们所构成的辉煌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抹杀,总有一天——也许要等很久很久,在历史得到条件进行最后言说的时候——人们会惊讶地发现,真正的文学史在文学史之外,真正的思想史在思想史之外。

这也是我在《历史和历史的最后言说》中表述的观点:我们面对很多历史的解释,但是这些解释在很多种情况下并非可靠,这里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历史解释本身也是历史发展的一部分,它自身尚需被解释,它又怎么能够准确地解释历史呢?一个小小的水滴有什么资格和能力解释烟波浩淼的江海呢?

不要以为水滴反映了太阳的光辉它就是整个世界,它远远不是,即使它自己这样宣称也不是。历史不容纳杂质,所有需要被荡涤的都将被荡涤。水滴之于历史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瞬间,瞬间不是永恒,永远不是永恒。

我们需要历史的最后言说,我们在等,历史也在等。我想,龙应台也在等,不同的是,她可以作为旁观者讲述她的观感,我们却只能把自己淹没在现实人生当中体验痛苦与孤独;她无论如何都在活着,我们中很多人包括那些煌煌大者,却正在由于无法抗拒自然规律如强力所愿完成生命过程……这是一种悲伤的对比。

这种对比决定了我们不同的状态:对于龙应台来说,思想和学术的自由探索出自于信仰,是她所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于我们,它则是生命本身,如果我们不依仗着它而站立,我们就会像很多人那样轰然倒地。

好在我们与龙应台能够在同一个基点上发言:就精神存在而言,我们属于一类,这个类别在时间和空间中彼此没有界限,它们也不会在时间和空间中消失于无形,它遍布整个世界。

所以我才说,有了龙应台,远处那个岛屿对于我变得重要了。

(2008-3-5凌晨)

鄢烈山:“民主”不是“集中”的参谋

这次“两会”恐怕是这么些年来开得最有生气的,不少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都有珍惜自己参政议政的“表达权”,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坦陈已见。

我很佩服政协委员孙萍,她毫不留情地当面“炮轰”教育部长周济说,“感谢您让我提出的‘京剧进校园’提案成为现实,不过样板戏这么多不是我的初衷……”周济解释在有关曲目推出前,已经邀请了有关专家进行论证。孙萍马上反驳:“我们这有这么多专家呢!政协的专家不是最顶级的专家了吗?梅葆玖不是专家?那谁才是专家?” 她挺身而出质问部长大人,固然因为她是京剧艺术家,有底气,不靠当委员求闻达;更重要的是,教育部的实施方案悖离了她的初衷,搞得她“都成了众矢之的了”,所以“一定要站出来,把这个事给纠正过来。”可是她的“维权”很可能无效,“调整曲目的可能性很小,听说光盘都已经刻了一亿多张了。”木已成舟,人家现在多半不跟她算“政治账”,而要讲“建设节约型社会”了。

我最佩服即将卸任的审计长、政协委员李金华等人对国家发改委的尖锐质疑。李金华一针见血:“需要改革的就是它,它去牵头搞机构改革,这个怎么可能呢?”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常委孙珩超说:“在发改委某个部门下面一个司下面的一个处的处长面前,全国各地跑项目的专家连一句话都不敢辩……一反驳项目就没有了。” 好像是呼应这种说法,广东省代表团猛批中央的“政府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审批化”,以致“批项目比登天还要难。”可是这些问题深思不得:它们不是早就有目共睹了吗?谁不知各地驻京办是为什么办、怎么办的?就像李金华同志的审计报告,年年审出一大堆问题,问题还是年年一大堆,今年的行政开支预算占财政收入的比例也没有降低。

“允许”代表和委员质疑、发牢骚、“放炮”,总比只准鼓掌、唱赞歌好;但这就是我们要的“民主”吗?

不错,这是我们能够“允许”(或者可以容忍)的民主!——不少大权在握或自以为大权在握的官员,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不仅是这么想的,还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是这么做的。

国家文物局世界遗产委员会副组长、全国政协委员安家瑶,日前得知将由国家投资300亿在山东济宁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后,组织了108位全国政协委员签名反对;济南市市长(他也是全国人大代表呀)张振川的回应是:“允许有争论,但是肯定要建。”你看,他说得多么斩钉截铁!他的话可不是你我一般的“一家之言”,是要拿真金白银兑现的。我们,包括代表、委员和专家们,能够“争论”一下,还是人家宽怀大度“允许”的结果;人家若不想要这“民主氛围”让大家收声,我们岂非只有“坐享其成”的分 ?

张振川作为人一个地级市市长敢对媒体(即全国人民)用这种专横的语气讲话,一是他习惯了这样的腔调;二是他自以为此项目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批示;但第三,更可能是,他还认为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就是这样的:“允许”你们议论、、讨论、争论,这就是“民主”,然后由“我”来“集中”来拍板。持这种“民主”观和“民主集中制”认识的人,把“民主”只当作参谋、幕宾,自己才是掌握实权说了算的“长”——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这样理解“民主集中制”的人,根本就没有建立起主权在民的宪政观念,思想行为根本就不符合“四大民主”(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的时代要求。人民网《强国论坛》网友“小清河”针对张市长这个表态留言道:“只有上级提拔起来的官才有如此‘霸气’,民选的官没一个敢这样说话的。”  本人不敢说张市长不是民选的官,但他肯定没有民主选举的官员应有的气质。

“民主”理应是“集中”的条件(从程序上讲,经过民主参与过程,民主方式的表决),也是“集中”的基础(从实体内容上讲,有服从民意和服务民众利益的合法性)。如果“民主”不对“决策”具有当家做主的作用,“民主”就不过是骗人的幌子和虚耗钱 财时间的闹剧。有些官员总是自负地认为他才是民众利益的代表者,只有(只要)一切交由他英明决策才有(就有)效率。他们实际上就是要以“集中”(集权专断)剥夺广大干部群众参政议政的民主权利。

所谓“铁腕”书记仇和就是这种专制的倡行者。2008年2月14日,在昆明市经济社会发展软环境建设动员大会上,他说,要“倡导这样一种风气:先干不争论、先试不议论、先做不评论,允许在探索中有失误、不允许无所作为,在干中积累经验、在干中完善政策。”我不知道这与“文革”时林彪讲的对“四个伟大”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有什么本质不同。据报道,仇和面对质疑曾经这样回答,“不用强制力量怎么行?中国要用50年的时间走完西方国家300年的路,那得怎么走?只能是压缩饼干式的发展。”这不就是搞“大跃进”时的说辞吗?他又说“为公才改革,为私谁改革!”这话更不可信,如今借改革发展之名大捞特捞的贪腐分子,落马的也不是一二十个了吧?——我也不是存心要与仇和书记过不去,一来他的观念作派很有代表性,二来听了昆明市市长张祖林在讲仇书记给昆明带来了“高效”(唱的是反对民主决策的老调),有点烦。

民主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对“集中”(决策之后执行)的效果进行实时监督(民主管理)和事后监督(考评,问责)。这样的民主是全员质量管理的质检员、安全员,也是评委、裁判员乃至陪审员。看到雪灾之后,没有一个部委和地方高官向民众道歉,却有国家气象局的高官在“两会”上那么高调地回应舆论的质疑,铁道部副部长毫无愧疚、恬不知耻地夸耀铁道部的表现至于可以打90分,不免令人气馁:如果“笑骂由你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那么,孙萍、李金华们的表达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对官员没有实际威慑力,不能驯服权力,“民主”就连“放屁都不响”的“参谋”也不如。因为有人格的参谋(古时叫谋臣策士)也讲“良禽择木而栖”,要主子尊重的。

2008/03/13

贺卫方: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值得欣慰

一、改革开放初期,人治与法治的大讨论:推动了依法治国理念的变化

记者:改革开放已经30年了,你认为中国的法学界在推动改革开放方面作出了哪些贡献?

贺卫方:法学界对改革开放当然是有一些原创性的贡献的。实际上,改革开放初期最响亮的口号就是加强社会主义民主法制建设。法学界首先是推动了这个国家的法律体系的形成。可以说从1949年到1979年,我们国家基本上只有两部法律,就是《宪法》和《婚姻法》,而这30年里我们进入了一个大规模立法的时期。我们的《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是1979年出台的,这标志着这个国家终于有自己的一部涉及刑事处罚的基本法了,以后判一个人有罪不再说按照哪条政策,或者说开一个会喊几句口号就能判一个人有罪。这是法律人作出的一个很大的贡献。

第二个方面是治国理念的变化。今天我们经常说依法治国,其实这个观念从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被意识到了。之所以颁布《刑法》就是因为人们感到政府对一个人进行惩罚要有规则,要有事先确立的规则。记得当年一些官方媒体都推出了专栏,专门进行法治与人治的辨析、什么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民主与法制之间的关系,等等,引发大家思考改革开放之前的治国模式究竟有哪些弊端、我们应该怎样建立一个真正的法治社会。尽管现在回过头去看,其中的一些讨论在学理上有些缺陷,但是,发蒙之功是不可否认的。

记者:那能不能说改革开放的30年尤其是刚开始的10来年时间里,法律在整个改革进程中扮演了基石的作用?

贺卫方:这倒很难说,主要还是政治起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法学的每一步进展都是因为政治方面首先有一些松动。但是,法学能够使得政治上那些符号化的东西变得更加立体和丰满,变成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规则体系。在这方面我认为法学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记者:如果对这30年来的法律界重大事件进行例举,除了上面说的那几部法律外,还有哪些事件?比如“重庆钉子户”、“孙志刚案件”这样的事情。

贺卫方:“人治与法治”的大讨论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发生的。上世纪90年代法学翻译出版物的繁荣也是一件值得重视的事情。1995年《法官法》、《检察官法》的出台,第一次规定了在中国担任法官、检察官要有教育的背景。司法改革在上世纪90年代开启了它的帷幕,先是从庭审方式、举证制度这些看起来很技术化的角度,然后逐渐延伸到人事方面的标准比如法官、检察官的选用标准,后又拓展到更广泛的领域。

二、改革开放这30年,权利意识的兴起是一件特别值得我们欣慰的事

记者:改革开放是改革加开放两个部分的整合,打开国门后国人吸收了许多国外经验,那么就法学、法律这一块来说你觉得中国人从开放的整个过程中学到了哪些东西?

贺卫方:改革跟开放是密切关联的。我觉得开放特别重要,开放能够使我们看到跟我们完全不同的社会治理模式,最终产生一些重要的思考。首先是宪政方面,我们认识到,在一个法治国家里,政府权力必须受到严格的限制,或者说法治的过程就是限权的过程,就是让政府的权力必须依据事先确立的规则运行。像1989年出台的《行政诉讼法》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它表明政府如果滥用权力损害了人民的利益,是要被起诉的;人民是可以起诉政府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可以说,在立法方面,我们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现在看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全书》,再看看30年前我们的法律状况,可以说我们现在实施的所有法律都在“30岁”以内,都是30年改革开放的产物。

其次是公民私权的保障方面,我认为都在逐步拓展。权利意识的兴起是一件特别值得我们欣慰的事。以前这个国家是“慈父国家”,政府是人民利益的最完整的解释者和代表者,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人民跟政府之间的诉讼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政府就代表你。公民权利残缺不全。我还记得过去东北一家火柴厂生产的火柴,用了一个人的肖像,是一个工人的肖像,多少年过去了双方都相安无事。但现在我们这张脸就变成了一个权利,任何人都不能随便用你这张脸。四川曾经有过所谓的索要接吻权事件,妻子动手术时嘴唇被动坏了,丈夫就因为跟妻子接吻感觉不好而提出了这个要求。

另外,这些年来,名誉权一类的诉讼此起彼伏。可以说,一个案件不仅仅是一个个案,它可以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权利意识的觉醒,也就意味着社会自由的扩张。

第三方面的进展,是人们越来越意识到需要通过一个民主的方式来建构一个立法制度。过去我们的立法,一个缺陷是所谓“宜粗不宜细”,过分的粗线条就带来了公民权利的不确定;另外一个缺陷是人民对于立法过程的参与太少,缺乏利益之间的博弈。

记者:诺思提出了制度因素的作用,他认为推动社会进步除了技术、政治、革命、经济因素外,还有制度因素。你认为制度跟法律、法学有多大的关系?

贺卫方:那当然具有特别密切的关系。过去我们认为法律的母体仅仅是国家,其实历史上从来都不是仅仅国家能制订法律;一种规则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然后大家都认为必须遵守它,如果违反了就会受到某种强烈的制裁,这也可以叫法律。一个团体之内有团体自己的规范,这些东西都可以在广义上讲是法律。制度是一种人们长期遵循某种规范所形成的状态,一种制度能够让人产生一种预期,使得人们不至于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之中。中国传统社会的法律,一个缺陷就是轻制度建设,在处理纠纷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州官员们关心的主要是如何把眼前问题给解决了,而对于通过不断地重复和强化规则,给人的行为带来可预期的法律效果不大关心。为什么黄仁宇会跟李约瑟他们搞一个小课题组研究普通法,研究英国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法律的影响,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因为他感觉到中国传统社会在这方面是匮乏的。

三、接下来解放思想,最重要的一点是摆问题,然后积极讨论它

记者:刚才我们谈到了这30年来中国法学界取得的一些成绩,那么你认为在哪些方面还需要改进呢?

贺卫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要把存在的问题展现出来,让大家能够直率和认真地去讨论它。我一直觉得很多最后出现失误的事项在于事先缺少真正的讨论,更多的是领导拍拍脑袋;很多听起来很大的问题,或者听起来敏感的问题,实际上把真正的道理讲清楚了,就不那么可怕,不那么敏感了。法律这个职业本身是一种保守的职业,它是按照旧有的规则裁判眼前的案件,要把人们的不满纳入法律轨道,用理性的方式去裁判这些纠纷。同时,对于各种问题要进行充分的研究,这种研究不应该仅仅局限在学院之内或者象牙塔之内,而要真正在大众传媒上进行多方面的讨论。

记者:中国在发展市场经济的过程中,法学家与经济学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经常忽上忽下,这几年有一种声音说法学家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声音的主导,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观点的?

贺卫方:有人说经济学家时代快要过去了,接下来是法学家的时代。这种说法通过许多现象表现了出来,比如大众传媒上法律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一些重大的问题,大家都会请一些法学家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另外还出现了一些法学界的专家,他们在社会中起到了沟通的作用。另外一个表现是,包括经济学界、社会学界的一些朋友,他们越来越关注法学的知识。但我想谁退出谁走到前台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关键是大家要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联起手来让中国的制度和社会得到健康的发展。学术能够对社会产生相当大的推动作用,目前这个阶段特别需要这样一批学术人。我们这个时代有没有这样的群体?我觉得法学界的情况不是特别乐观,一方面太多的人还是在自己的象牙塔中做那些理论文章(当然这也很重要);另外一方面有些人在社会上很活跃,但是这些人在学理、学养或者表达上存在一些缺陷。不过,近年来不少学者通过具体案例来解说法治的基本规范和道理,效果还是不错的。

记者:就你个人来说,你是更倾向于纯粹地做研究呢,还是倾向于积极地参与到具体的工作中,比如以学者的身份参与具体的法律起草工作?

贺卫方:我参与的比较少。近20年的时间,我一直在研究中国当代的司法制度改革,与各级法院也有经常性的交往,与司法改革有关的决策,我还是乐于参与的。当然,在参与的过程中,我们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要迎合部门的喜好、利益。最重要的,你得对这个国家负责任,对历史负责任。

谢  泳:大学老师要有个人的趣味

如果老师讲鲁迅能让他的学生都喜欢上鲁迅,讲胡适能让他的学生都喜欢上胡适,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大学老师能影响学生的趣味,是老师的最高境界。

培养学生的趣味,是大学教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趣味如何培养,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大学老师应当有这个意识,比如自己学术上的偏好可能会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那就要强化自己的偏好,而不是一定要迁就教科书,中国的文科教科书是最无趣味的,如果大学老师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教学偏好,那么学生的趣味就会出问题。大学老师能影响学生的趣味,是老师的最高境界。如果一个老师讲鲁迅能让他的学生都喜欢上鲁迅,讲胡适能让他的学生都喜欢上胡适,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趣味可以共存,但趣味有排斥性,没有排斥性就没有趣味,喜欢鲁迅的人看不起胡适是正常的,反过来也一样。学术不重视趣味,很难有高境界。中国史学界很多人喜欢陈寅恪的学术,除了学术本身外,主要还是喜欢他的趣味,他研究的那些问题除了社会意义外,还有很强的个人趣味在其中。学术是智力活动,有趣味和有复杂性才有意义。陈寅恪考证“杨贵妃入宫时是不是处女”,也曾被认为是很无聊的问题,但这体现了研究者的趣味,其实背后有大问题在,这已是学术史上的常识。研究小问题最能见出学者的趣味。

大学老师的个人趣味一旦影响了学生,一般来说就成功了一半。程千帆在《桑榆忆往》中回忆他的大学生活,经常提到一些有趣的事。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不但能看出程先生的学术趣味,也能看出程先生如何用趣味影响他的学生。他讲了许多学术史上的佳话。有一则是关于黄侃和陆宗达的。他说:“研究训诂学的陆宗达先生,在北大读书,上到二年级,黄先生离开北大到武昌,陆先生就不要北大的文凭,跟着黄先生到了武昌。后来陆先生很有地位,北大又补发了一张毕业证书给他。”

学生跟着老师走,其实主要是跟着趣味走,老师在哪里趣味就在哪里。现在的学生是跟着学校走,跟着利益走,什么学校好找工作,什么专业来钱快就跟什么专业,趣味下降事关学风,其实是高等教育中的大问题。

学生没有趣味,就不会判断讲课和学问的关系。老师把课讲好固然重要,但讲课本身不是学问。周作人、沈从文讲课难称一流,但学问好,总为后人称道。讲课好的老师,如果有学问就更好,但二者兼得是最难的,所以大学里一般还当以学问为上。学生,特别是低年级的学生,容易喜欢听老师讲课,但老师应当提高学生的趣味,让学生明白学问才是大学里的重要内容,到大学里来是提高对学问的兴趣,懂得学问的门径,不是来听故事和朗诵的。程千帆说:当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敬重的是老师的学问,至于老师们课上得怎么样倒不讲究。老师们当中,胡小石先生最会讲课,很有条理,季刚先生上课喜欢漫谈,汪辟疆先生不大会上课,有的学生讲他上课几乎是语无伦次。可是如果上汪老师家请教他什么问题,他能把有关的书一本本指示给你,然后一一讲析,令人佩服。”

旧大学和新大学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这些细微处。大学里的学术趣味通常会保存在那些奇人、怪人身上,所以现在大学文科教育要提倡个性,主张趣味,要把学术做得好玩,不要把学术搞得一本正经。

王天成:奥运会对中国人权状况的影响

 (2008年3月3日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根据记录翻译成中文)

谢谢克里斯•汤姆先生邀请我参加这个关于奥运会对中国人权之影响的讨论会。

此外,我还要感谢受难学者机构以及国际教育研究所学者拯救基金会。没有它们的帮助,此刻我没有在这里讲话的机会。

还要特别感谢黎安友教授和哥伦比亚大学人权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们。没有他们的帮助,此刻我没有在这里讲话的机会。

这是我1992年离开北京大学后第一次在教室里讲话。我曾是北大的一名法学讲师,但1992年10月,我永远离开了那所大学。我被捕了,因为我参予组建了一个反对党,中国自由民主党。我被监禁了5年,1997年10月释放。

自那以后,作为一个曾经入狱的持不同政见者,我在中国一直是个没有适当位置的难民。中国没有任何大学可以被允许给我一个教职。其他与我的资质相关的许多工作机会之门也关闭了,例如做律师或者法官,或者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一种被警察严厉监控的生活。我的电话被窃听,行动自由经常受到限制或跟踪。

由于我的特殊背景,今天正好有一个与奥运相关的故事与大家分享。我将首先讲述这个故事,然后就奥运会对中国人权的影响做一个简要的一般性评述。

故事发生在2007年8月上旬,离一个国际性自行车赛10多天,那个车赛被认为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一项重要热身赛。

2007年8月上旬的一天,3名警察来找我。其中一人说:“王老师,您知道这个月18、19号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奥运会的自行车热身赛。会经过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地方,”他说。

“那很好呵,我带我儿子去看看。我儿子5岁了,就喜欢汽车和自行车,”我说。
然而,我意外的是,这位警官说:“那两天你能不能呆在家里不出去?”

“为什么?难道你们认为我会去搞破坏或者就地发表反政府演说?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解地问。

“我们相信你,相信你不会,但上面不放心。如果你不愿意呆在家里,那我们就找个好地方带你去玩去,”警官说。

“不,我不想去玩,” 我说。

三位警察继续跟我谈,最后我同意留在家里,因为我实在不想与警察一起度假。

就在这天下午,我见到了一位路透社的记者,他是澳大利亚人。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他也感到诧异和不解,因为离赛事还有10多天就布置,而且不过是热身赛。
我对他说:“你知道一句中国的成语‘一叶知秋’吗?”

“什么意思?”他说。

我跟他解释:“当你看见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来时,你就应该知道秋天要来了、秋天是什么样的。明年的奥运会就是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不被关在家里,就会被带走度假去了。”

“一叶知秋”,这个古老的中国成语,也是我今天在这里要再一次说的。

你们知道,在申办北京奥运会时,中国政府曾许诺改进人权状况。但实际情况现在并不是这样。政府从来没停止过侵犯人权,更不用说进行政治改革以改进人权状况了。相反,为了确保事情不受干扰、不出岔子,进一步加强了监视和控制。

我的估计是,下列6类人在奥运会期间会受到最严重的监视和压制——

第一、政治异议人士和人权活动者。目前已知的在押的中国政治活动分子,至少达1000人以上。3个月前,胡佳,一位知名人权活动分子,被捕。2月22日,在我的家乡湖南,泛蓝联盟的成员张子霖被判刑2年。

第二、基督教家庭教会领导人。在中国有两类基督教会,一类是政府支持的,另一类是家庭教会。据对华援助协会的报告,2007家庭教会领袖所受到的迫害比2006年上升了68.6%。最近,2008年2月,山东省21名家庭教会领袖被劳动教养,劳教是剥夺人身自由1至3年的处罚。2008年2月20日,40名内蒙古家庭教会领导人和同工被拘捕。

第三、法轮功成员。法轮功是一种独立的信仰与修炼团体,在中国拥有不少成员。1999年被禁,自那以来数以千计的法轮功修炼者遭到监禁,至少10人死于监禁中。

第四、不计其数的访民,他们到北京投诉地方官员的非法行为,希望中央政府能伸张正义。据博讯网2月24日报道,北京建设了新的针对访民的羁押场所。

第五、数量庞大的背井离乡、在城市工作的农民。在中国,他们被称为“农民工”,被认为是城市犯罪率上升的一个因素。他们每个人都要办暂住证。警察常常会在深夜闯入他们的住所检查身份,没有暂住证或身份证的人会被罚款或带走。

第六、记者和网民。据“记者无国界”的一份报告,中国目前关押着大约30名记者、50名网民。2001年北京申办奥运会的时候,政府就强化了对记者和网民的压制。2007年11月,中宣部下令媒体不准刊载与奥运有关的任何“负面消息”,例如空气污染、公共卫生等。

迄今为止,中国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政府2001年申办奥运会时曾许诺改进人权状况,因为在中国没有任何媒体允许报道这一承诺。

上述6类人迄今所受监视、压制最严重,我确信,他们在今年夏天奥运期间也会受到最严重监视、压制。

我的结论是,就人权状况而言,北京奥运会对中国不是好事,而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热爱我的国家。我的确希望看到我的国家举办奥运会。但我不想看到奥运会在一个丝毫不尊重人类尊严的专制政府下进行。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

附英语原文

 A LEAF TELLS THE AUTUMN
OLYMPIC GAMES AND HUMAN RIGHTS IN CHINA

Thank Chris Tom for inviting me to this panel concerning the effects of the Olympic Games on Human Rights in China.

And also, I should thank Scholars at Risk Network, and Scholar Rescue Fund of the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Without their help, I should not have had the chance to talk here.
My special thanks should go to Professor Andrew Nathan and the staff of Columbia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Human Rights. Without their help, I should not have had the chance to talk here, Columbia University.
This is the first time l give a talk in a classroom since I left Peking University in 1992. I was a law lecturer at Peking University, but in October of 1992, I left that University forever. I was arrested because I participated in the founding of an opposition party, the Liberal & Democratic Party of China. I was jailed for five years and released in October 1997.
Since then, as a once jailed dissident, I have been a displaced person in China. No university or college in China is allowed to offer me a teaching post. Doors of many other job opportunities related to my qualifications, e.g. a lawyer, a judge or a fellow of an academic institute are also closed to me.
Over all those years, though a law-abiding citizen, I have been living a life severely monitored by national security agents. My telephone has been tapped. And my motions of body have often been limited or followed.

Due to my special background, today I happen to have a story connected with the Olympic Games to share with you. I will first tell the story, and then give a brief general remark upon the impact of the Olympic Games on Human Rights in China.

The story took place in the early of August, 2007, more than ten days prior to an international bicycle race, which was considered as an important warm-up race of the Olympic Games in 2008.
On August 7, three security guys came to visit me. One of them asked me: “Mr. Wang, do you know what will happen on 18 and 19 this month?”
“No, what will it be?” I asked curiously.
“There will be a bicycle warm-up race of the Olympic Games. It will pass a place not far from here, ”he said.
“That will be fine. I will take my son to enjoy it. My son is five years old. He likes cars and bicycles very much,” I said.
To my surprise, the officer said: “ Today it is this matter that we come to discuss with you. Could you stay at home and not go out during these two days? ”
“Why? Do you think I will disrupt that race? Or I will give an anti-government speech on the spot? Why should I do that?” I asked in bewilderment.
“We trust you, and believe that you will not do that, but our superior authorities don’t trust.  If you do not want to stay at home, we will have to take you out to some nice place to have a holiday,” He said.
“No, I don’t want a holiday,” I replied.
The three police officers continued to negotiate with me, and finally I agreed to stay at home because I really didn’t want to enjoy a holiday with policemen.

Right in the afternoon that day, I met a reporter of Reuters, who was an Australian, and told him the story. He was also surprised and puzzled, because the sport was no more than a warm-up race of the Olympic Games, and it was more than 10 days away.
I said to the reporter: “Do you know a Chinese idiom, 一叶知秋,A Leaf Tells the Autumn?”
“What does it mean?” He asked.
I explained: “When you see a single leaf falling from the trees, you should know that the autumn is coming and what the autumn is. The Olympic Games next year will be like this. At that time, people like me will be under house arrest or be sent on holiday.”

The ancient Chinese idiom, that a leaf tells the autumn, is also what I want to say again today.

As you know, when trying to get the Olympic Games in Beijing, Chinese government had promised to improve the human rights conditions. But obviously this is not the case.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never stop their abuse of human rights, let alone carrying out political reforms to improve the conditions. On the contrary, in order to make sure things are not disturbed or disrupted, they have been increasing monitoring and restrictions.

My estimation is that the following six categories of people will be monitored and restricted most heavily:

–Political dissidents and human rights activists. The names of political activists still jailed in China we know now amount to more than 1000. Three months ago, Hu Jia, a famous activist, was arrested. Zhang Zilin, an activist in my hometown Hunan Province, got a sentence of 2-year imprisonment on Feb 22.
— Christian family church leaders. There are two kinds of Christian church in China: one is supported by the government, the other is family church. According to a report by China Aid Association, persecutions of family church leaders increased 68.6% in the year of 2007 compared to 2006. Recently, in February 2008, 21 family church members were sent to re-education through labor(3¨Y{) a kind of punishment taking away body freedom for 1 to 3 years. Although actually equal to a fixed term sentence, it is decided by the police rather than the court.
–Falunggong practitioners. Falunggong is a new branch of Bhudism. It was banned in 1999, and since then several thousands of Falungong followers have been jailed and at least 100 have died in detention.
–Countless petitioners who go to Beijing to complain about the wrongdoings of local officials and ask the central government to render justice. It was reported by Boxun, a well-known
website, on Feb 24, new detention houses have been building in Beijing for this kind of visitors.
–mass of peasants who leave their hometowns and work or want to work in cities. In China, they are called peasant-workers and regarded as an element of the increase of crime in cities. Each of them must get a temporary residence card. In the night, the police often break in their houses to check their ID. Those who are without temporary residence card or ID may be fined or even taken away.
–Reporters and internet users. According to a report by 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 about 30 journalists and 50 Internet users are currently detained in China. When Beijing was bidding for the Olympic Games in 2001, Chinese government intensified the repression toward journalists and internet users. With the games coming, the government is doing the same thing. In November 2007, the Propaganda Department ordered Chinese media not to carry any negative stories on matters connected with the Olympic Games, such air pollution and public health.

Until now, the great majority of people in China dont know their government did promise in 2001 to improve human rights condition while it was trying to get the Olympic Games in Beijing, because no media in China has ever been allowed to report the promise.

Those six categories of people have been monitored and repressed the most heavily, and it will turn out, I am sure, that they will be also monitored and repressed the most heavily during the Olympic Games this summer.

My conclusion is that so far as the human rights situation is concerned, the Beijing Olympic Games is not a good thing but a big disaster for China.
As a Chinese, I love China. I really want to see my country host the Olympic Games. But I dont want to see the games going under a tyrannical government that does not respect human dignity at all. Unfortunately, this will be happening soon.

陈破空:"两会":"皇亲国戚"的大舞台

大暴雪之后,一年一度的中共”人大”、”政协”两会,又在北京粉墨登场。

当局财政预算出笼:在”民生”话题的掩护下,军费连续第20年暴涨,涨幅17.6%,比上年增加623.79亿,全年军费开销达4177.69亿,高于各项民生支出,继续成为各项开销中的龙头老大,诸如”三农”、医疗、教育、文化、科技等,统不能望其项背。针对国际质疑,当局用一句”补偿性增长”来解释,声言是”弥补国防基础薄弱的补偿性增长”.可以联想的是,当谈到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时,当局决不使用”恢复性增长”,即在30年人为破坏的基础上(1949至1979),呈现的”恢复”.对当局而言,经济增长,需要炫耀;军费增长,则需要掩饰。故表述各异。

与此同时,胡锦涛对”台独”伸出橄榄枝,声称”对’台独’也要团结”.有人看不懂,以为中共缓和调子,是怕影响即将发生的台湾总统大选。事实上,中共大举扩军,始于1989年(”六四”屠城之后),本为强化其统治,增加对民众的威慑力和政权的安全感,但却以”反台独”为名。今年初,台湾国会选举,统派(泛蓝)获压倒性优势;接下来的总统选举,如果统派(马英九)继续胜出,在台湾,”

台独”声势可能式微。中共产生新的焦虑:两岸间,统独话题可能降温,民主与专制话题则可能升温;更要紧的是,中共扩充军备,或恐失去借口。胡锦涛”对’台独’也要团结”的说法,实际有为谢长廷”拉选票”的意思。充分暴露中共”反台独”的虚假和虚伪。

新科”政协委员”、中国首富张茵,提案要求为富人减税,激起波澜。网友炮轰张茵戴着”公共利益的面具”,只为富人说话。然而,张茵代表富人参政,自当为富人代言。问题在于,”两会”的代表结构和代表性。比如,代表2亿农民工的,只有3名代表(且不知这3名代表从何而来)。充斥于”两会”的,除了中共官员、军头、富商,还有十足花瓶的影视名人。这些人,在”两会”中是大多数,所代表的阶层,却是极少数。这正是当前中国的政治生态:特殊利益集团把持和垄断了中国政治和权力。

本届”两会”,出现了若干”批评”和”异议”.比如,若干政协委员联名要求废止”一胎化”政策;又比如,湖北人大代表叶青和中央党校教授周天勇质疑财政部报告。该报告称,2007年全国财政收入为5.13万亿元,但叶青和周天勇却指出:2007年全国财政收入实际高达9万亿元,其他钱都跑到哪里去了?同时建议将财政预算编制、审计和监督的权力移交给人大;另外,”政协委员”、香港影视明星汪明荃,”大胆建议”当局发还香港”泛民主派”的回乡证。

这几桩,听起来,都颇有新意,甚至有点像”异议人士”的声音。但极有可能的是,这是当局与代表们合演的”双簧戏”.因为,这些话题,毕竟无伤”一党专制”的大雅,却可以制造”民主议政”的假象。而”不能提”的话题,就”没有人提”.比如,当局规定要”降调”的政改话题,代表和委员们,就自觉不提。叶青等人言论,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作秀。

至于发还香港民主派回乡证,大概是奥运将至,中南海想邀一些香港民主派人士前往北京观礼,营造”和谐”场面,做给国际上看。自己不好开口,只好让汪明荃”提案”,来个顺水推舟。汪提案时,不忘一个”泛”字,指的是”泛民主派”,当局便大可从容挑选几个不太”刺眼”的。

“两会”期间发生的另一桩咄咄怪事,就更像演戏。那便是被当局报道、渲染得煞有介事的所谓”客机恐袭案”.当局宣称:3月7日,一架从乌鲁木齐飞往北京的客机,险遭恐怖攻击,但机组人员及时发现和制服嫌犯,客机紧急降落兰州,乘客和机组人员尽都安然无恙。

当局指控境外”疆独”组织制造了这起”客机恐袭案”,但遭到后者严辞反驳,指中共”栽赃”.当局大肆炒作,却未能公布相关细节和证据。极可能的是,为了给自己在奥运前后严加安保、压制人权的行径找一个说法,中共当局故意夸大、炒作”疆独”恐袭话题,以混淆国际视听。

该次”两会”的另一个”热门话题”,是”大部制”,即国务院机构调整,据说是合并一些部门,并在各部门内形成决策、执行和监督的”三权分立”.这个被热炒相当一段时间的”大部制”,结果出炉后,却令人大失所望:部级机构只减少了4个,加上新设机构,国务院组成部门,仅由28个,变为27个。出面公布这一方案的,并非主管政务的李克强,而是主管党务的习近平,泄露中共”以党管政”的老旧思维。

“红色后代”大举卡位,升官晋爵,才是本年度”两会”的最大看点。这是继去年秋天召开的”十七大”之后,”太子党”或”高干子弟”们的又一波”大跃进”.他们纷纷成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随后,又纷纷”当选””国家领导人”,诸如”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之类。朱德的孙子朱和平与毛泽东的孙子毛新宇,甚至上演了一出新版”朱毛会师”,不是在井冈山,而是在人民大会堂,两人同是”解放军大校”,又同时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太子党”中,俞正声领上海,汪洋督广州,博熙来戍重庆,王岐山守北京,习近平坐镇中南海……其他大小”高干子弟”,均各有高低不等的封赏。好一幅世袭封王图!前些年圈地征地,近些年分封疆土,这便是中共集团权力分配和利益分赃的的完整路线图。在当代中国政治进程中,不要说民间与在野力量被排除在外,就连中共内部,平民出身者,也不得信任和重用。看来,从古至今,专制者本性一律,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只有”皇亲国戚”,才是靠得住的自家人。

杨宽兴:协商民主与富人减税

“两会”召开前夕,中央党校副校长李君如先生撰文指出,在发展民主政治的问题上中国要有自信心,中国能创造出对人类有更大贡献的民主的好形式,而且正在做这样的贡献。闻听此言令人振奋,发展民主政治,并有志为人类做出贡献,虽是中国应负的责任,但这话出自中国共产党最高党校副校长之口,仍让人感到有些欣喜。

不过,细读李君如的文章,却感到味道不对,“中国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在实践中建立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政治协商制度,就其民主形式而言,正是‘选举(票决)+协商’两种形式构成的。这些成果和经验,不仅符合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而且是进一步改革所应当依托的重要立足点和平台。”李君如还以政协制度为例,论证了中国特色民主政治的“先进性”,“中国的政治协商制度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实践,西方的‘协商民主’还刚刚处在理论研究和局部实践阶段。所以,在民主政治的问题上,中国既要向人家学习,但也不能妄自菲薄。从世界民主潮流的发展趋向来看,中国人创造并在坚持中不断完善的政治协商制度,在发展中国特色民主政治方面有非常大的空间。”

把理论上的票决原则等同于政治现实,把协商民主等同于政治协商,显示了李君如先生作为一个官方理论权威的“辩证法”(或变戏法)水平,尤其是“中国的政治协商制度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实践,西方的‘协商民主’还刚刚处在理论研究和局部实践阶段”这句话,简直可以让人笑掉大牙,中国的人大、政协制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地球人都知道,不说也罢,可李君如先生却一定要拿它们来作为中国民主政治建设的成就,这就由不得旁观者沉默不语了。

近年来引起国内理论界关注的协商民主一词,与中国的政协制度风马牛不相及。协商民主理论是对以选举为核心的竞争性民主局限性的反思基础上产生的,它试图以古典民主中公民的积极身份和协商传统超越代议制下的“弱势民主”。协商民主强调公民对各种社会事务的积极参与,强调各种形式的社会协商。但是,在西方,协商民主理论逐渐成为显学的同时,也存在一些质疑,比如说协商有时不仅不能形成民主决策,反而使使意见相反者在更极端的方向坚持己见,公民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不平等,也约束了公共协商的效果,等等。必须看到,协商可以使意见不同各方相互启发,但未必一定取得共识,在分歧仍在的情况下,除了竞争性民主下的选票,没有什么合法、合理的解决之道。

而在中国,协商民主的被青睐,恰恰是因为协商民主具有抵消竞争性民主(选举民主)压力的作用,也就是说,有人试图以协商民主淡化统治权力合法性来源问题。这与西方选举民主条件下的协商民主努力有着根本不同,是以装饰性的“民主”取代实质性民主。而政协制度恰恰一直就是装饰性的,它只是抽空了权力合法性来源前提下的权力者之间的协商,不是真正的民主协商。

此次政协会议上,政协委员张茵的发言的发言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看清这个问题。张茵在这次政协会上提出了3个提案:一个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应取消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二是降低富人税负,把月薪10万元以上的最高累进税率从45%减至30%;三是鼓励企业进口先进高效的节能环保设备,给予5年至7年的免征进口关税和增值税的过渡期限。张茵被诟病的原因主要不是她提案的内容,而首先是她本人的身份:企业家张茵是个富人,她本人的玖龙纸业公司就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而且她的企业是会造成严重污染的企业。

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张茵显然具有协商的资格和权力,但是,在会议上她实际上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代表个人说话。这就是李君如所谓“已有半个多世纪实践”的政协会议参与者的参政水平,至于那些从来不开金口的哑巴委员,则连张茵都不如,他们到参加政协会议不是为了协商,而只是为了露脸,是为了“不协商”。

这一问题的存在表明漠视竞争性民主的协商民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张茵可以只站在她的个人立场上说话,巩俐那样的演艺明星委员可以从不就公共事务发言,这都没有什么,但是,在竞争性民主条件下,这种人绝对不会当选代表、委员!当选者必须他背后的选民说话。

协商民主或许可以超越竞争性民主,但没有竞争性民主就不会有什么协商民主。张茵这种委员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非竞争性的“协商民主”的实质,也让我们再次清晰地看到了中国民主政治的水平。中国在民主政治的阶段评估上,必须具有“妄自菲薄”的勇气,而不是象李君如那样大事标榜中国民主政治建设的成就。

看清现实,敢于承认自己的真实水平和不足,这才是开启民主制度建设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