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义:中国的掠夺型经济与全球暖化

 

最近,在加拿大东部城市蒙特利尔召开了联合国国际气候峰会,这是自签订京都议定书之后最重要的一次会议。会上又有舆论谈到中国,话说得还是比较客气。中国是世界上第二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尽管中国签署了京都议定书,但是,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它不受京都议定书约束。过去十年内,中国温室气体排放量仍大幅攀升。中国有70%的能源依赖高污染的石油与煤炭,再加上国内多数火力发电厂技术落后,导致污染问题雪上加霜。中国官方数字显示,中国2005年兴建火力发电厂的速度,平均每三天一座,这还不包括未经中央政府核准兴建的数目。据专家估计,到2030年,中国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将增加一倍,并将占全球二氧化碳增加总量的小一半。前些年推动京都议定书的积极份子(欧洲特别是法国)现在有点发傻了:中国一国的废气增长,就能够使全世界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只要仍然坚持中国不受约束,京都议定书就等于一纸空文。对于国际社会的温和指责,中国官方的回答是中国仍然有数千万人生活在贫困之中,现在让它牺牲经济发展来减少气体排放是不公平的。发达国家人均排放的二氧化碳超过开发中国家,美国人均排放量更10倍于中国。中国认为,温室气体排放是一个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主要是工业革命以来由发达国家造成的。他们应该为这个问题负责。这意味着发达国家必须出钱协助第三世界改进烧煤技术,以及融资帮助发展水力、核能、风力及太阳能。

平心而论,中国官方也有一定道理,毕竟首先是发达国家污染了大气。但“你们过去能污染,凭什么我们现在不能污染”的逻辑就值得讨论了。

发达国家历史上所造成的污染,主要是“知识性污染”,就是不知道污染的利害。而中国现在的污染则带有相当大程度的制度性。中国政府的代表在国际场合经常说西方“是想控制中国人民拥有汽车和其它电气产品”,让中国“永远穷下去”,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中国最大的污染源是靠国家银行输血的“高能耗、高污染”的企业。根据专家的估算,生产同样多的产品所耗费的能源,中国是中等收入国家的2倍多,是美国等发达国家的近4倍。假设中国能达到美国的能耗水平,则意味着目前所消耗的能源,将能生产出4倍的产值,使中国的生产总量从目前约为美国的1/10上升到美国的4/10。如果有谁能迫使中国降低单位产值能耗,难道不是中国人的一大幸事吗?各种报刊文章反反复复地说,中国人均废气排放量仅是美国的大约1/10。担绝口不提人均产值仅为美国的大约1/50。简单地说,中美两国排放了相差无几的工业废气,但美国生产出中国将近10倍的财富。问题在哪里,几乎一目了然。

还有,森林有吸收二氧化碳,削减温室效应的功效。如果认真追究造成温室效应的责任,除去比废气排放量,还得比森林面积。中美两国现在废气排放量基本扯平了,但美国森林面积占世界的10%左右,中国的森林基本砍光了,现在长起来的都是灌木,谈不上什么森林“郁闭度”,严格说森林面积接近于零。美国日本等国家已经开始在国外大规模植树造林,以弥补自己对全球生态的破坏。而我们中国不光砍光了自己的森林,现在已经砍出国界,开始大面积砍伐东南亚,西伯利亚的森林。

污染是一种对环境、资源与人民健康的破坏与掠夺。在美国,有制度限制,有政府的作为,有民众和舆论的监督和法律的制裁。在中国,则是官商勾结,疯狂掠夺,这就是中美两国在污染与效率上天差地别的秘密。

黄河正在干枯,西藏的雪山正在融化。种种迹象清楚地表明,气候变化正在给中国带来严重影响。我们不仅不应该给全人类带来麻烦,更要紧的事,我们也需要自我拯救。

──《观察》首发

王德邦:寻路--从小时候的一次亲身经历说起

 

我家乡是湘桂交界的五岭山脉中,虽不是地无三分平,但出门就是山,行路多岐途。有的地方,明明看到就在前面,走起路来还得绕个大弯,并且去一个地方常常有几条路,一般来说近路就难走,就险峻一些,多半要翻山,而远路却通常平坦点,但就得绕山。

记得我七岁那年,那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个星期天正逢附近大概十四、五里外一个镇的赶集日,当时村中还是大集体生产,农民很少能自由去赶集的,村中空闲的就是我们这些刚上学的孩子。于是我们几个刚上学结织的伙伴就想着到集市上去看看热闹。因为我们都年少,曾经大人并没有带我们去赶过集,但听过大人们谈论赶集的一些事,也知道集镇所在的大概方向。但年少的我们有着一股强烈去集上看看的热情,于是我们根本没考虑更多的事,大家就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山村。

当走出村外两里多地,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小伙伴们一下出现了分歧,原因是大家不能确定哪条路是通向集市的路?哪条路是最近的?

哪条路是最好走的?于是大家在那里各人凭各人的理解谈着应该走的路。当时摆在我们面前是三条路,我们当时共有八个孩子,结果三条路都有不同的人论证其正确。大家七嘴八舌,把自己的理由都说一通,当然都是凭借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再加上自己的判断。由于谁也没有亲身走过,所以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有坚信自己判断正确的理由,而谁也没有足够驳倒别人的依据。这样大家在经过了十多分钟的争论后,在三条路前就形成了三种不同选择,结成了相应的三组人。

这时候当然还有别的选择:其一是大家在那里等着,等到有去过集市的成年人路过时问一下,这样大家就没有争议了。不过在山乡野外,村民都在大集体统一管理之下,在路上行走的人确实太少,保不准一天下来也没个人路过的,这样等下去显然没有把握;其二是大家既然都没法确定走哪条路,那就回头不去了。这样也不是当时小朋友们的心愿,大家一腔热情,断无回头可言;其三是出来一个能得到大家认同的人,选择大家认同的路,率领大家赶到集市。不过在当时这些朋友中似乎还没有人形成这种权威,足以让大家信服;其四是实行表决,采取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来确定要走的路。然而当时小朋友似乎也没有达到这种认识,关键是没有可以约束大家的规则,因为这不是个组织,是完全自发结成去赶集的伙伴。

面对这些状况,最后小朋友们作出了各人走各人认为正确的路的决定,谁也不强求谁。于是八个人分成了三组,分别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前行。我与另外两个伙伴选择了中间那条道路,结果是翻山越岭,走了许多难走的路段,有时候甚至都走到没有什么路的地方,只能沿着牛走过的痕迹去走,我们一度都怀疑自己可能走错了。但方向大家是清楚的,大家觉得只要盯着方向,难走也肯定会到的。后来到了一个山村,一问村中老人,知道路没有错,只是难走点。于是大家就更坚定了信心,并且想到可能我们是最先赶到集市的,三个小朋友就一路跑着、嬉闹着往集市赶去。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奔波,我们大概在上午10点来钟赶到到了集市。心中那个高兴今天都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大家是互相拥抱着,打闹着。

在我们赶到集市不久另外两组选择另外两条路的小伙伴也先后到了。

当我们在集上会合时大家交流着路上的经历,发现这个路本来无所谓对错,只是有的路拐到了另一个村,从村中又延伸去了另一条路,但最后只要大家都是去赶集的,就必然会到集市上会合,并且肯定能找到通向集市的路,就算走点弯路,但村中肯定能找到问路的人。大家交流后,一比较就知道三条路我们走的那条是最近的,但是最难走的,而另外有条是最远的,但是最平坦,最好走,经过的村庄是最多的,还有一条算一般的,不远不近、不难不易的。最后大家回来时选了那条最远的,因为可以看到更多的村庄,路上有更多的人,大家热闹。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经历,我想一般人可能都有类似的经历,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里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碰到这种面临选择的时候。然而这平凡的经历多年来常让我回味,觉得中间有不少可以吸取的经验教训,并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成年以后我们常常在一些事上还不如少年那么清醒。我们成年后常以为自己懂得了许多,甚至自认掌握了真理,因而常常企图改变别人,当一些事面临选择时,我们就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唯一正确,而别人的选择是肯定错误,以致不能容忍,总希望别人也按照自己的选择来选择,更为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常常因为争论而忘记了走路,或者因争论而耽误了走路,甚至把争论当成了路。

其实路未必就一条,而更重要的是走路远比争论重要,毕竟路是走出来的,而不是争出来的。只要目标一致,路径早晚会通到目标的。

(2006-12-17)

民主论坛

杨宽兴:炽热的物体

 

         没有人看见我哭
         在六月
         无人察觉的泪水潸然而下
         深夜里
         阵雨也无声息地
         为树根积蓄着茂密的可能。

         我选择静止。我日复一日地足不出户
         以沙尘暴的天气作借口
         打发日子
         不同的年轮上,做一件相同的事:
         将透明的身影,尽量隐藏。
         仿如深冬的梧桐
         或僵冷的蛇,盘曲
         只有内心的叶脉,流着十五年依旧的血型
         众目睽睽下,我一再放弃
         始终,可耻地沉默

         我就地腐烂,就地融入泥土
         让鹰也看不到我的眼神里
         无法掩饰的轻蔑
         要尽量躲闪着,不与它对视
         要愈加世故地,度过一年,要痛苦地卑微着
         静止。
         但卑微的绝不是记忆──那高贵的元素
         坚硬如钻石的结构

         想说的是:亲爱的敌人,
         已经成为同谋──测试我对耻辱的忍耐:
         目击躯体朽亡
         以及,葬礼上,从火焰中爆出的碎石。

         碎石,是我!

         我曾是炽热的物体!

 

民主论坛

何德普的妻子贾建英再致北京市第二监狱监狱长的信

 

 

    
    德国驻华使馆人员写给何德普被北京市第二监狱退回的信(原文)
    
    
    德国驻华使馆人员写给何德普被北京市第二监狱退回的信(译文
    


何德普的妻子—贾建英再致北京市第二监狱监狱长的信

    

大姐:你好!
    
我在12月9日收到德普12月1日写来的信,说道:监狱在11月22日为他检查了身体(化验血、X线胸腹透视、超声波检查),但是不告诉他检查结果。我也一直没有收到监狱方面的答复,我在12月10日给监狱写信,发给你看。
        
    
    贾建英
    
    
    2006-12-17 (星期日) 8:40
    
    
    [email protected]
    
    
    86-10-68355230
    
    
    
二监领导:
    
    
    
我是17队在押人员何德普的妻子,12月9日收到我丈夫的来信,他告诉我,监狱的领导安排为他做了身体检查,抽血化验、透视胸腹、超声波。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检查的结果,但是,由于你们积极的工作作风和诚恳的态度,以及你们的人性化管理方法,我的心还是踏实了许多,在此向你们表示感谢!

由于我的丈夫在来二监之前,曾两次被警察殴打,至今左耳还没有恢复听力,做为他的妻子一直为他担心。看到他身体一直很瘦,脸色憔悴,我不知道他是否得了什么病,所以,在11月初给你们写了信,申请为何德普检查身体,如今你们为他及时做了身体检查,让我们家属安心,我衷心地表示感谢!

在此,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检查身体有了结果,请你们告诉我,让我放心。

在你们百忙的工作中总是一再的打搅,非常抱歉,请原谅一个妻子焦急、担忧的心情。
        
    
    谢谢!
    
   
    
    何德普的妻子–贾建英
    
  
    
    2006-12-10
    
    
    

德国驻华使馆一等秘书舒海云写给何德普被北京市第二监狱退回的信
    
    
    
    (译文)
    

 

   致
    
    北京2357-17信箱
    
    邮编100023
    
    何德普先生
    
    
   
    
尊敬的何先生:
    
周日我们将迎来基督降临节,圣诞节不久也将到来,值此之际德国驻华使馆向您表示的衷心问候。
    
我随信送去一部小收音机,您可以借助它随时了解国内外的最新信息。这部收音机很小,因为您可能没有很大的存物空间。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很乐意以后送您一部大一些的收音机。
    
此外我还送去一本由德国外交部出版、介绍德国的《德国概况》以及一些音乐磁带。我希望它们能带给您快乐。
    
我很希望您能告知您的健康状况如何。如果能收到您的来信,我将十分高兴。
    
    
顺致友好的问候!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驻华大使馆
    
一等秘书 舒海云
    
2006年11月27日,于北京

 

(徐文立提供)
    
    

亚洲周刊:沙叶新--不惧风雨的政治改革剧本

 

中国剧作家、作协会员沙叶新的《「宣传」文化》、《「腐败」文化》等政治文化文章获网络热评.剧本屡遭禁后,他加入独立中文笔会,自叹作品尽管观点尖锐,却实在是善意的。

 

被网民誉为「精神巨人」的上海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沙叶新,十一月被吸收成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沙叶新早些时候接连写了《「表态」文化》、《「检讨」文化》、《「宣传」文化》和《「腐败」文化》等系列文章,本没有打算发表,只是给朋友私人传看,谁知有朋友将这些文章转贴到网上,竟在不计其数的网站上被竞相转载,引起极大反响。

沙叶新接受採访时说:「我写这类政治文化文章,是明知自找麻烦。在《「宣传」文化》的序言中,我表明还要接着写《「崇拜」文化》、《「告密」文化》。果然,麻烦来了。」

写了《「宣传」文化》之后,沙叶新在自己家中迎来一位朋友,闲聊一阵后,那位朋友说:「我这次是奉命而来的。上面要我来给你打招呼,叫你到此为止,别再写下去了。」沙叶新问:「如果不到此为止呢?」朋友回答:「对你不利。」

沙叶新当即正色道:「假如威胁我、迫害我,我将以死抗争。」朋友再三劝他:「你这样,让我如何向上面回话呀?」沙叶新为了不令这位朋友为难,想了想说:「你就说,我可以暂时不再写下去,但不等於我将来不写。暂时不写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最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回话不久,上海市委一位高官要请沙吃饭。沙当时想,这么快请我吃饭,很可能是那位朋友没把他的原话完整地向上报告,他想在吃饭时再向这位官员表明态度。

可在吃饭时,那位官员竟然只字不提《「宣传」文化》之事,反而对沙说:「现在上海的编剧青黄不接,你是上海的老剧作家,希望发挥作用,可在大学办一个剧本创作研究机构,由你负责」。沙非常意外,想了一想回答:「如果成立这样的机构,我可以做两件事,一是讲课,我会认真地把我在写作上的经验和教训讲给年轻人听;二是可以帮你们看剧本,我也一定认真提出意见。但是,有两点要说明:一我不要你们的任何名誉和名义,二不拿你们的一分钱.」沙叶新觉得,若不如此坚持,就会被利用,会被招安。沙说:「他们或许是好心,让我有个官做,有点事做,免得再写那些让他们提心吊胆的文章了。」有了沙叶新这两点坚持,此事也最终不了了之。於是沙又在二零零六年九月一日写出了一万六千字的《「腐败」文化——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当时,原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尚未倒台。

此文在网上引起巨大反响,网民们纷纷下载或者转发,并有大量跟贴.在「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上,有网民写道:「人说「现在知识分子富了,不再为百姓说话了」,「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看了沙叶新的文章,眼前出现了一个伟大的形象」;「向敢说真话的人致敬」;「中国人中还是有血性汉子的,我们心里想的,不敢说出的话,终於听到沙老师振臂高呼」;「我常为周围人群的麻木和无知感到悲哀,看了沙老的文章,看了众多网友的留言,总算看到了中华民族的脊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总以为文化人都彻底麻木,成为利益集团的代言人,盼望有更多像沙老这样的作家走出来,为大众说话」;「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

政论文章网友热评

一位署名「百姓」的网民留言说:「拜託有办法的同志将这篇文章推荐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志都读一读.,要居安思危。」

对这类政治文化的思索和反省,沙叶新是从十年动乱开始的。他说:「一个自称是最优秀社会制度的国家,怎么会如此堕落、如此混乱、如此残忍!浩劫之后,当时全国,包括中共高层也都在反思。」中国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知识分子对这场浩劫是否负有责任?明哲保身、袖手旁观,是否也是帮凶?反思这些问题,对每一个知识分子都不啻为灵魂的拷问。沙叶新说:「文革对我来说,也是一场灵魂的震荡.虽然我没有参加御用的「写作班」,但我想,假如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机会,我也可能会去做的。所以我也应该反思。」

沙叶新说:「文革之后,我写戏,写随笔,都离不开这样的思考。在赵紫阳和胡耀邦执政时,我当时的精神是振奋的。但在一九八九年后,我思想发生很大转变,热情和希望逐渐冷落下来。我对改革开放是毫无疑问拥护的,但对改革所出现的种种社会问题,绝不姑息。十多年来,虽然经济增长了,环境污染、官场腐败、贫富不均……社会动荡日趋严重;对知识分子的腐蚀、对新闻传媒的控制、对网络言论的打压也越来越疯狂。我们的民族将为此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一个剧作家,为什?热衷写政治文化文章呢?沙叶新讲起有些苦衷:「我的主要工作还是写剧本。但我所写的剧本,如《假如我是真的》、《幸遇先生蔡》、《江青和她的丈夫们》、《都是因为那个屁》等许多剧本,都因为意识形态原因被禁演。」

着名法学家贺卫方谈起沙叶新,也说:「沙被禁的戏之多,也许是全国之最了」。

剧作被禁全国之最

沙说:「写了戏不能上演,我是知识分子,总得写作,从写作剧本转向写作自己根本就不熟悉的政治文化系列文章,虽然是我应尽的道义责任,但也是出於无奈。」

无奈之举,却获得多民讚誉,沙叶新说自己看到网民的跟贴「非常感动」,他说:「但我不是「巨人」,没那么「伟大」,我只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我更注意的是网民对我的批评,即便带有攻击性的,我也不介意。我甚至从这些极少的不同的声音中还会感到一些温馨。有网民说:你是剧作家,是不是江郎才尽,才写这类文章?我理解他是希望我继续写戏。其实我一直在写戏,我一看到舞台就热血沸腾,只是我的戏在国内舞台难以上演。有人还问我为什么报纸上也看不到你的文章了?一是我的文章在国内发表很难,二是我也不愿意给现在的传媒写。如果让我发表了,我也不愿意让人借此宣传说,你们看连沙叶新都能发表文章了,还不民主?还不宽松?我也不愿意接受官方媒体的採访.我不是清高,也不是低调,我是採取不合作态度,尽量保持清醒,保持自我!」

沙叶新这样一位剧作家写这些政治文化文章,是要探讨在中国政治文化中,有哪些是唯独中国有外国没有的,比如「表态」、「检讨」;有哪些是外国虽有却没有中国那么严重的,如「宣传」、「腐败」。他想将中国政治文化中的这些现象做个分析总结,从而能推动中国民主政治的实现.

沙说:「我的态度是积极的、严肃的、理性的,一些观点虽然尖锐,用词虽然激烈,却是善意的。」从剧作家无奈「转型」到网络生存的政论作者,讲起内心深处的情怀,沙叶新歎一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沙叶新小档案

沙叶新,一九三九年生,江苏南京人,回族,国家一级编剧,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及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主要作品有《假如我是真的》(与人合作)、《陈毅市长》、《马克思「秘史」》、《耶苏.孔子。披头士列侬》、《江青和她的丈夫们》、《幸遇先生蔡》、《都是因为那个屁》等十多部话剧,以及多部电视剧、电影和一些小说、散文。

[书籍下载]胡平:一面之词

胡平简介

胡平,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一九四七年生于北京, 七岁随母入川,六六年高中毕业,适逢文革,参加文革两年半,下乡插队五年,七三年底返回成都,又当了五年临时工,七八年秋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班,主修西方哲学史,获哲学硕士学位,七九年投入民主墙运动,于民间刊物《沃土》上发表《论言论自由》长文,八零年参加自由竞选,被选为北京大学海淀区人民代表,毕业后两年未分配工作,八三年分到北京出版社,八五年转至北京社科院,八七年一月赴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课程,八八年当选中国民主团结联盟主席(至九一年),先後在《中国之春》杂志和《北京之春》杂志主持笔政,现居纽约,任《北京之春》主编。

    胡平已出版著作:
   
    1.我国经济改革的哲学探讨 北京 中国经济出版社 1985
   
    2.哲思手札 台北 圆神出版社 1988
    3.给我一个支点 台北 联经出版社 1988
    4.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香港 田园书屋 1990
    5.中国民运反思 香港 牛津大学出版社 1992
    6.从自由出发 台北 风云时代出版公司 1994
    7.一面之词 香港 明镜出版社 1998
    8,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 香港 亚洲科学出版社 1999
    9、犬儒病 美国博大出版社 2005年。
    10、法轮功现象 香港新利东 2005年
    11、数人头胜过砍人头 香港晨钟书局 2006年
   
    另有数百篇文章发表在海外《北京之春》等刊物上

<一面之词>目录

       自序  

     古代与现代

     思考与行动

     感性与理性

     品性与德性

     人生与际遇

     艺术与写作

     压制与抗争

     权力与权利

     世态与心态

     反论与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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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张兆和,高青子

 

主要因《从文家书》的出版,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关系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也有一些论家著文评说,但因取材有限,且多就事论事,因此意义不大。作家个人婚恋对创作有重大影响,这已经是不争的文学史事实。有鉴于此,笔者讨论二人关系,除考证若干史实外,更着重分析二人婚恋对沈从文创作产生的丰富复杂影响。把作品完全看成作家的“自叙传”不免过分,可忽略二者的联系同样非实事求是,折衷的办法,我把它当成理解创作的一个特别的角度。当然还有其他角度,只是这里不去涉及罢了。

在文人婚恋中,沈从文和张兆和是少有的白头偕老的典范。1929年8月,沈从文受聘到中国公学任教,认识当时在这所学校就读的张兆和,遂展开爱情攻势。开始时,这攻势因张兆和的羞涩和态度不明朗进展不大,后有胡适居中穿针引线,沈从文终于如愿以偿。1933年寒假,沈从文与张兆和订婚,1933年9月9日,二人在北京结婚。正如结婚所选日期的寓意一样,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后生活虽起过一些涟漪,但始终相敬如宾,共同走完了漫长的岁月。喜欢咀嚼文人轶事的读者从这段婚恋中找不到很多的“故事”和“传奇”,不免会失望,但这段婚恋在沈从文内心掀起的风暴,以及它与沈从文创作的关系,却“好戏”连台,美不胜收。一句话,它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沈从文在湘西曾钟情于一个马姓女子,结果被她的弟弟骗走一笔巨款。他刚从湘西来到北京时,在很短暂的时期对丁玲流露过爱慕,但不了了之。1928年在上海,小道消息盛传他和丁玲、胡也频“大被而眠”,那不过是把三人的友谊曲解罢了。一个身体健全的青年人,渴望性爱是极正常的事;沈从文初入都市,有强烈的挫折感,把性爱当成逃避所,因此就有更迫切的需求。沈从文写过像《旧梦》、《篁君日记》、《长夏》、《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等情色作品,表现青年男子的冶游和性经历。虽然沈从文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道中“老手”,但在见到张兆和时之前,在两性经验方面幻想多于亲历,是可以肯定的。况且,性与爱情并不是一回事。因此,与张兆和相识,沈从文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沈从文意识到,自己找的是一个陪伴终生的女子,而张兆和是理想的任选。他的激情被调动起来,全身心投入到恋爱中,而张兆和也与沈从文小说创作发生了密切联系。

张兆和相貌清秀,肤色微黑,在张家姊妹中排行第三。这种体貌特征和亲族关系被沈从文一再利用。他的小说《三三》(1931)写一个乡间小女子朦胧的初恋,小女子名叫三三。三三是否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小说未见交代,于是这个奇怪的名字就只能从张兆和的排行来解释。可以作为补充论据的是婚后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许多书信都称她为“三三”。《边城》中的翠翠,皮肤“黑黑”,《长河》中的夭夭是“黑而俏”,都取张兆和的肤色特点。沈从文还有给亲近之人写故事的习惯。《阿丽丝中国游记》第一卷后序中说,写这部作品是“给我的小妹看,让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亲面前去说说,使老人开开心。”沈从文在追忆《月下小景》故事集写作缘起时这样写道:“我有个亲戚张小五,……又喜欢给人说故事,又喜欢逼人说故事。我想让他明白一二千年以前的人,说故事的已知道怎样来说故事,就把这些佛经记载,为他选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这本书,便是这故事一小部分。”[1]这些小说的篇末,大都附有“为张家小五辑自XX经”字样,可见所言不虚。给张兆和的五弟张寰和写故事可谓醉翁之意,全在取悦张兆和。沈从文另一篇小说《灯》(1930)中,叙述人给一个穿青衣的女子讲关于灯的故事,故事令青衣女子感动,遂成就了叙述人的爱情。虽然我们不能妄加测算,那女子的原型就是张兆和,但其格局与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的情形却是一致的。张兆和有时也以人物形象进入到沈从文的小说中。《贤贤》(1932)中的贤贤以九妹为原型,但故事的起因却是贤贤的哥哥(指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恋爱。作为知名作家,哥嫂的婚恋被无聊者议论,引起贤贤不快。《三个女性》(1933年8)是献给大海和美丽女子的抒情诗。其中三个女性,“高壮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蒲静隐射丁玲,“年约十六,身材秀雅,穿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仪青是九妹,“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黑凤则指张兆和。三个女子在海滨玩耍,被美丽景色所感动,都想把这种对美的惊讶、颂扬和爱表达出来。黑凤觉得要认识美、接近美,就只有沉默一个办法,这与张兆和谦逊、娴静的性格是相合的。黑凤一边和另两个女子笑闹,另一方面她不忘作为主人的责任,天色已晚,她提醒大家回家。回到住处,黑凤收到未婚夫电报,说XX(指丁玲)已死。黑凤听了久久不能释怀,她在心中默默怀念XX,称赞她是“为理想而生,为理想而死”。

除了上述张兆和与沈从文小说联系的一些直观材料外,还有一些作品隐约透露了恋爱中的沈从文微妙的心曲。《燥》(1931)中的懋力是一个求婚者的形象,他深恋着那个有着“黑黑的脸”,“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的女子,乘火车长途跋涉来求婚。但在上海的旅馆住下后,他因为女子略乏热情的信函而变得疑虑重重,他担心求婚被拒,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在街上也魂不守舍。从《沈从文全集》所收相关书信看,这正是沈从文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1932年,沈从文求婚成功。从此,焦躁被喜悦的心绪取代,沈从文在其后写的一系列作品,大唱爱情的赞歌。《春》(1932)写一个青年医科大学生和一个美丽女子的互诉衷肠的那个美妙时刻。男子为巨大的幸福所淹没,用诗、用沉默、用语无伦次的“疯话”赞美着女子,女子巧妙地鼓励并陶醉于男子的情话。一点小小误会,让男子担心唾手可及的幸福,他无端怀疑起女子的父亲可能横加干涉。女子笑男子太笨,对现实毫无察觉,她暗示他,父亲已经应许,这令男子重新找回了信心,“感到宇宙的完全”。这场爱情的飨宴安置在春天的花园里,蓝天白云,鲜花百灵将爱情装点得诗意盎然。《若墨医生》(1932)的故事发生在青岛海滨。若墨医生事业有成,政治信念坚定,喜欢辩论,另有烟斗不离嘴的嗜好,却对女人没有兴趣。叙述人“我”想到一个牧师的女儿将要到青岛来养病,起意成全他们的好事。虽然若墨医生认为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没有一样好处,但异性天然的吸引力,加上这女子“温柔端静,秀外慧中”,以及青岛海云花草气候的相宜,没有多久就坠入情网。若墨医生的向爱情“投降”,隐含了即将成家的沈从文对自己处境甜蜜的“无奈感”和辩解:没有人能够抵挡世间最美好的爱情的力量。

由于爱情成功所催生出来的一组最优秀的作品是《月下小景》故事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高度评价过这中国现代唯一的一部框架故事集。[2]《月下小景》故事的本事绝大多数取自佛经,沈从文加以铺陈点化而成。沈从文在《湘行书简》(1934年1月16日)中不无得意地写道:“《月下小景》不坏”,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也好。尤其是对话。人那么聪明!二十多岁写的。“他对张兆和承认:”这文章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了你!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3]《龙朱》、《神巫之爱》等写于沈从文认识张兆和之前,是他渴望爱情而又无从恋爱的见证,侧重展示男子的高贵丰仪,《月下小景》故事集写于爱情成功之时,女性的魅力和男子的为爱而屈服成为一种普遍的情形。例如其中的《扇陀》叙述一得道仙人,因下雨摔跤,迁怒于波罗蒂长国,诅咒它三年不雨。干旱事关国计民生,国王大臣想出种种办法,皆不奏效。国中有一名叫扇陀的女子,”荣华惊人“,”巨富百万“,她献上了”美人计“。扇陀带五百华贵香车,携五百绝色美女,来到仙人所住森林,采花捉蝶,鼓乐沐浴。仙人初不以为意,但不足一月,就逐渐露出”呆相“。扇陀又进一步引诱,扇陀怡然就范。仙人因近色而法力智慧皆失,咒语终得解除。《爱欲》颂扬女子的美貌、聪明以及贞洁和痴情。《女人》中的男主人公感叹”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肯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否则,为什么她们令男人爱得如醉如痴?这些作品的基调是明朗、快乐的,只有一个陶醉于爱情幸福之中的男子才能写出这样灿烂的华章。

1933年9月,沈从文与张兆和携手踏进了婚姻的殿堂。这年深秋,沈从文开始写他的代表作《边城》,于1934年初春完成。

《边城》是沈从文新婚蜜月的产物,但这是一部相当客观化的作品,其中人事心曲,应该和沈从文婚姻生活扯不上具体联系。关于其中翠翠的原型,沈从文提到过三个,《水云》中写道:“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还指出另一个翠翠的原型,即辰州河街绒线铺中那个白脸俊俏的女子。沈从文指认的三个人物原型中,张兆和除在肤色和性情上与翠翠相近外,身份、家世及命运等都相距甚远,她们的联系不是根本性的。其实张兆和的影响是在另外的方面:因为婚姻,沈从文在表现情爱上变得节制、温雅,翠翠的爱意萌动,二老的追求,都相当含蓄,一切发乎情止乎礼仪,它失去了《月下小景》等结婚之前的作品中那种张扬和肉感。

关于《边城》与沈从文婚姻的联系,值得重视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新婚蜜月里,为什么《边城》是一部悲剧作品?沈从文曾经抱怨亲近的朋友和读者不大理解他“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那么这部客观化的作品背后到底隐藏了沈从文什么样的秘密呢?他自己在《水云》中作了交代,说《边城》是他将自己“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什么又是沈从文“受压抑的梦”?沈从文说,它们是“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水云》写于1942年,是对自己1933-1942年十年间情感和写作历程的辩护书,关于《边城》的解释带有浓重的弗洛伊德味道: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无法完全消耗心灵积淤的激情能量,通过《边城》将其宣泄出来,这符合厨川白村关于文学是“苦闷的象征”的说法。可是《月下小景》也是一种宣泄,为什么它是喜剧而《边城》是悲剧?沈从文进一步解释:“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于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4]话虽然含蓄,但意思是明白的:《边城》是他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又逃避的结果。《水云》中许多交代有事后追认的味道,有些话未必属实,关于沈从文写作《边城》时陷入婚外恋,就没有其他材料提供旁证;相反,其间写的《湘行书简》,浸透着对张兆和的关爱。但浪漫的爱情走向实际的婚姻,沈从文在精神上逐渐生出厌倦疲乏的心绪,是肯定的;同时,令沈从文动心的其他女子可能已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边城》中人事处处透着“不巧”和“偶然”,是不是对婚姻的追悔的反映?退一步看,《边城》是一个预言:沈从文心灵的风暴就要开始了。

沈从文婚外恋的对象是诗人高韵秀,笔名高青子。沈从文与高青子初次相见的具体时间难以确认,但应该在1933年8月以后,最迟不会晚于1935年8月。沈从文刚开始认识高青子时,她是沈从文的亲戚,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的家庭教师。沈从文有事去熊希龄在西山的别墅,主人不在,迎客的是高青子,双方交谈,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一月后,他们又一次相见,高青子身着“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发现,这是她格外仿自己一篇小说中女主人公的装束。当他把这点秘密看破,而对方亦察觉了自己的秘密被看破时,双方有略微的尴尬和不安,随即有所会心,他们的交往开始了。高青子的装束是仿沈从文小说《第四》里的女主人公,那篇小说中,叙述人“我”在汽车站与一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面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的女子邂逅并相爱,演绎出一段悲剧故事。高青子的做法其实在沈从文的小说《灯》里已有先例。这篇小说中,叙述人“我”给一个青衣女子讲关于一盏灯的故事,故事中出现一个蓝衣女子。故事令青衣女子感动,她第二日“为凑成那故事”,改穿蓝衣来访叙述人,叙述人“我”梦想成真。在现实中,高青子也因此感动了沈从文。

能够佐证二人关系细节的还有高青子写的一篇小说《紫》。这篇小说发表于1935年末的《国闻周报》13卷4期。小说从八妹的角度,叙述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哥哥有未婚妻珊,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遇到并爱上一个名字叫璇青,穿紫衣,有着“西班牙风”的美丽女子。男子在两个男子间徘徊,一个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引为红颜知己。哥哥与璇青相互吸引,但又都知道他们无法逾越业已形成的局面,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牵挂,种种矛盾情形营造出一幕幕异常美丽的心灵风景。小说中人物关系及其命运和沈从文当时的处境是相当吻合的。此外,小说中的许多细节也证明了与沈从文的联系:“璇青”这个名字,令人联想到是沈从文常用的笔名“璇若”与高青子的拼合;八妹与她的哥哥让人想到沈从文与九妹;故事在上海、青岛、北京、天津等地辗转,与沈从文的经历大体一致;小说中以紫色为媒,分明是针对如前所述的沈从文小说《第四》;人物提到某人一本以青岛为背景的小说,其中有一句“流星来去自有她的方向,不用人知道”,此语出自沈从文的《凤子》;哥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忘怀紫衣女子时,搬出了现代心理学家葛理斯的著作,以为这是“力比多”使然,这深合沈从文的见解。其他再如喜用的流星比喻,笑是“咕咕的笑”,都透着沈从文的影响。沈从文在《水云》中提到帮这个“偶然”修改文字,应该就是这一篇;而且小说是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发表的。

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关系在家庭中掀起了波澜。张兆和当时刚生了长子龙朱,正在医院里,这一消息给她以很大打击。1997年笔者访问张兆和先生时,她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她承认高青子长得很美,当时与沈从文关系密切。亲友们曾居中劝解,而且有人给高青子介绍对象,希望他们的关系就此了结。张兆和说,翻译家罗念生就是一个“对象”的人选。沈从文性格不是刚烈、果断的那一种,并且他深爱张兆和。他情感上受高青子吸引,但理智把他坚定地留在张兆和身边。这种“灵魂的出轨”没有导致家庭破裂,但给沈从文这一时期的创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沈从文的著名小说《八骏图》就是这场婚姻危机的第一个明显反映。小说的主人公达士先生(沈从文自己)到青岛大学任教,结识教授甲乙丙丁等,他发现这些教授性情嗜好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有病,这病症是性压抑。达士有未婚妻,他以唯一一个精神健康者自居,热心为同事诊治病症,排遣郁结。一个学期结束,达士即将南下与未婚妻团聚,不料一个漂亮女人的一封短简,一行写在沙滩上的字迹,竟把达士留了下来。小说结尾讽刺道:“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有意思的是,在《水云》中,沈从文把这篇作品的写作时间提前到青岛时期(1931-1933),说由于这部作品以在青岛大学任教的一些教授为原型,引起不满,他因此离开了那里:“《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我到了北平。”[5]实际上,这篇作品写于1935年7、8月间,发表于当年的《文学》5卷2期上,1935年12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因为时间距写《水云》并不远,“误记”不大可能。沈从文在这里卖的是什么“关子”,只要认真读一读作品就知道了。

《八骏图》中引诱达士先生的那个女子,其原型是赵太侔的夫人,南社成员,青岛大学校花的俞姗。《水云》中她也作为一个“偶然”出现。沈从文可能被俞姗的美貌短暂吸引过,但没有证据显示二人之间有特别的关系,相反,沈从文称这女子是“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大观园里拿花荷包的人物”,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因此,沈从文让已有未婚妻的达士先生在青岛受到这女子的引诱,反映的却是自己在北京时的处境,金介甫说:“沈让达士先生来做一件他自己做不了的事”,就是这个意思。沈从文把已经有未婚妻的达士先生受其他女人引诱写成理性无法控制的无奈之举,是性本能使然,又把与高青子的关系错接在俞姗头上,以此来为自己辩解和掩护。

与高青子的接近导致沈从文家庭出现裂痕,并促使他思考婚姻本身对创作的影响。《自杀》(1935)写心理学教授刘习舜和太太之间几乎无事的烦恼。教授刚为学生讲过“爱和惊讶”的心理学问题,加之遇到数年前一对出名夫妇自杀后所留遗孤,触景生情,情绪低落。妻子追问根由,教授无言以对。小说极含蓄地暗示,日常凡俗琐事将激情消磨殆尽,失去了“惊讶”,夫妻恩爱的质量降低了。写于1936年的《主妇》写一对夫妇在结婚三周年时各自的意识流,对激情让位给常识,理想在日常生活面前黯淡后婚姻应该如何维持进行了反思。妻子回忆婚恋经过和婚后生活,感到一切都安稳幸福,然而幸福对男子并不是一切,男主人公洞察到潜藏着的婚姻危机:随着疲乏的产生,“惊讶”和“美”消失了;对婚姻的忠诚束缚了想象和激情。他爱妻子,但这爱不能容纳他全部的精神。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但又认为“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须剪除翅翼。”可是,这克制却不得不以牺牲创作为代价,他不由得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人生的理想,是感情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

沈从文自己就被这矛盾折磨着,走完了三十年代最后几年的创作历程。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沈从文在同年8月,离开北平,南下武汉、长沙,1938年4月,经贵阳到达昆明。张兆和产后不久,身体虚弱,没有与沈从文同行,直到1938年11月,张兆和才携二子辗转与沈从文在昆明团聚。1939年5月,由于敌机空袭,沈从文一家搬到呈贡乡下。高青子这时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

到昆明后,沈从文和高青子的交往更加密切。在情感(偶然)和理智的矛盾中,情感占了上风,他的倍受争议的作品《看虹录》就是放纵情感的产物。小说叙述人是一个作家身份的男子,他在深夜去探访自己的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内炉火温馨,心灵间早有的默契使他们愿意在这美妙气氛中放纵自己,在一种含蓄的引诱和趋就中,二人向对方献出自己的身体。小说中有性描写,有对女性身体的细致刻划,但都十分含蓄隐晦,一切使用意象。这篇小说发表后并不见看好,朋友不理解这种神秘高深的东西,左翼批评家则指责他写色情,但近几年,它却引起学者的浓厚兴趣,被看成沈从文在40年代小说艺术试验的代表作。翻译家金提证实,小说中写到的房间,就是沈从文在昆明的家,[6]其中的女子,在性情、服饰、举止等方面都取自高青子,读者只要对比一下沈从文在《水云》中对那个“偶然”的描写,相信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当然,更权威的说明还是来自沈从文自己,他提到了自己在《看虹录》中的“屈服”:“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感情漩涡里去。”[7]沈从文和高青子的关系没有一直维持下去。与长久的婚姻比起来,这短暂的婚外恋要脆弱的多。当情感退潮,理性又回到了沈从文身上,高青子也选择了退出沈从文的生活,这时间大约在1942年。沈从文写道:“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的烦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8]这里沈从文提到的高青子写的故事就是《紫》。那篇小说的结尾,璇青像流星匆匆划过天空,不知所终,现在,高青子也永远离开了。

同名小说《主妇》(1946)是沈从文为纪念结婚十三年而作,也是对自己十余年来情感历程的总结。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作家,他希望写一篇作品,以作为纪念。夜色已很深,妻子心疼他的身体,不断来催促休息。他在感动中枯坐了一夜,终于一无所获。这时他不由幻想:“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从从容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于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他为这平衡理性与情感矛盾的念头发狂,在天明时一人向滇池走去。他想到了自杀以挣脱矛盾,但理智告诉他:“我得回家”,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当他在妻子素朴美丽的微笑中,他的心却仿佛仍听到远方有“呼唤招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矛盾并未解决,新的诱惑一旦出现,他又会振翅而飞。

这篇小说中,沈从文对给妻子造成的伤害表示了极大的歉意,是写给妻子的忏悔书。他的态度十分诚恳:“和自己的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他甚至将家庭责任上升到“公民意识”的高度:“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尽管在小说中,人物情感与理性的矛盾仍没有彻底解决,但在现实生活中,出于对主妇和全家的责任,他选择了一种庸常的生活,并且从这种庸常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收获:他“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忠诚的美丽”,“勇气与明智的美丽”,重新找回了“尊严和骄傲”,“平衡感和安全感”。

沈从文熟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并深深折服,他与张兆和的关系对其创作的影响,也可以用弗洛伊德理论加以理解: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是“苦闷的象征”。应该看到,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无论春和景明,还是狂风骤雨,对他的创作影响都是巨大的,并且这种影响总是正面的。逃离也吧,归依也罢,沈从文总能将这种内在的生命能量化作一篇篇精美的作品。沈从文从张兆和受惠之大,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的。

注释:[1] 《〈月下小景〉题记》,见《沈从文文集》5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43页。

[2] 参阅拙作《沈从文与现代小说文体变革》,《文学评论》1995年2期。

[3] 《沈从文别集。湘行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43页。

[4] 沈从文《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见《沈从文文集》10卷281,279,282页。

[5] 同[4]275页。

[6] 参阅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史诗》,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95年版442页。

[7]同[4]283,284页。

[8]同[4]284页。

刘晓波:大陆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单刃毒剑”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的大陆民族主义

由诉苦怨妇到好战流氓

一、大陆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

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无论是官方的意识形态说辞还是民间的流行思潮,无论是精英们的学理研究还是大众文化的商业炒作,最具有压倒性优势的话语霸权就是狂热而狭隘的民族主义。从《中国可以说’不’》到”5.8″使馆被炸风波,大陆人的民族主义情绪越来越走向非理性,以至于”爱国”成了进行政治要挟和道德敲诈的利器。及至21世纪初的中美撞机事件和美国的9.11恐怖惨案,民间的反美反西方的民族主义狂热,开始大范围溢出官方的外交定调,甚至走向丧失起码人性的下流,引起了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高度警惕,也对近年来流行于西方的”中国威胁论”推波助澜。遂使机会主义的中共政权为了保持与美国的稳定关系,不得不采用行政手段进行打压。

九十年代以来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压倒性优势,主要的动力固然是中共为反对西方的和平演变而刻意煽动的,是对八十年代的西化和自由化思潮的反动,而认真反思八十年代的大陆思潮就会发现,民族主义思潮的泛滥并不完全是”六。四”大屠杀后的变化,八十年代已经开始兴起并渗透到所有领域。特别表现为:”寻根热”在文化界的兴起,”气功热”在大众中的流行,”体育热”在青年大学生中植入了振兴中华的情结,都说明民族主义在大众文化崭露头角时就已经是时髦主题。更有说服力的例证是:爱国主义话语在道义合法性上的霸主地位,甚至在”反腐败、争民主”的八九运动中也初露峥嵘,使参与运动的各种政治力量都拿”爱国”来为我所用。只不过,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还没有发展到具有绝对话语主宰权的霸道程度,与之相平行的还有自由化和西化的思潮。

(一)精英文化界的寻根热

文革结束后,继”伤痕文学”和”改革文学”的火爆之后,八十年代的大陆文化界,最具影响力的思潮无疑是”寻根热”的兴起。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引发出文学寻根热的同时,《东方神秘主义与现代物理学》、《中国现代意识的危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等西方理论译著的风行,也引发大陆文化界的理论寻根热。文学寻根和文化寻根,二者之间相互注释,形成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化保守主义,也间接地为政治上的新权威主义提供了宏观的文化背景。虽然,这类寻根中也有对传统的批判,但是以本土文化资源对抗西方话语霸权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

文学寻根肇始于阿城的小说”三王系列”,其中犹以《棋王》影响最大;接着就是寻根文学的泛滥,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红高粱》、张炜的《古船》……皆是名噪一时的作品,最著名的电影《黄土地》和《红高粱》,也是寻根热的产物。寻根热甚至把当年的”今天派”诗人和现代派文人卷入其中,江河写出了系列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杨炼创作了长诗《撒日朗》和《半坡》系列,高行健的《灵山》也动笔于寻根文学热时期,他的戏剧创作也开始由对西方现代派的模仿转向到传统中寻找灵感和表现手法。

在文学寻根热中,翻检从秦朝到清代的县志成了寻根文学的知识点缀,古老的意向和典故被置于久远、神秘、怪诞的故事之中,似乎只有在野性、甚至血腥的野合与杀戮之间,国人的生命力才能焕发出勃勃生机。

在激烈的反传统思潮走红之时,受韦伯的社会学影响的海外新儒家进入大陆,与国内的文化寻根热一拍即合,二者结合的最有影响力的成果,就是1985年在北京成立的”中国文化书院”.这一亦官亦民的学术机构,几乎囊括当时海内外所有著名的具有新儒家倾向的学者,成为八十年代最知名的学术重镇;该院举办了一系列文化讲座,也曾为寻根文化热中一道最靓丽的风景;大陆的李哲厚和海外的杜维明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明星学者。据我有限的了解,在文化书院众多的社会名流之中,持反儒家传统观点的只有包遵信先生。

尽管,新儒家与激进反传统相对立,但二者皆为当时文化领域的显学。这是对文革时期砸烂一切传统的拨乱反正:既要引进西方文明的健康因素,又要继承自身文化传统的优秀遗产。

韦伯从新教伦理中发现了资本主义的价值支撑,新儒家受到启发,不仅试图从儒教中寻找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精神资源,而且走得更远,李哲厚甚至声言用儒道伦理的天人合一为整个人类指引未来。长期落伍的耻辱和自卑再一次激发出盲目的自傲:当西方思潮的引进和出国热如火如荼之时,中国人居然虚构出”中西文化冲突论”,以显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在世界上的平分秋色。而事实上,这仅仅是国人的民族虚荣心导致的幻觉而已。当时的中西交流几乎是一边倒的西方影响中国,而西方人除了猎奇之外,根本谈不上中国文化的对外输出及其影响。中国的文化人和大学生争相阅读和谈论存在主义哲学,潜意识心理学,象征派诗歌,印象派绘画,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先锋派电影,嬉皮士摇滚……而我在八十年代在北欧和美国作访问学者时,发现西方人对中国所知甚少,比如在文学艺术领域,除了专攻汉学的学者和学生外,没有几个西方的人文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知道中国最著名的作家鲁迅。

在这股文化热中,除了被反复提起的四大发明之外,太多的人把《易经》称为无所不包之书,它的阴阳美学和八卦符号可以解释一切和象征一切,现代西方的系统论和控制论早就被中国人说破,西方现代艺术中的种种怪诞也不及《易经》的神秘之万一;有人论证以爱因斯坦为代表的现代物理学起源于老庄哲学,有人说现代足球发源于中国的汉唐时期的”蹴踘”,甚至有人考证出意大利的比萨饼也起源于中国……最为煽情的说辞是”二十一世纪将成为中国人的世纪”,它不但是今天而且在八十年代就成为响亮的口号。记得八十年代末,我在纽约参加由《中国时报》举办的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座谈会,参加者有大陆的刘宾雁先生、王若水先生等,外海的余英时先生、杜维明先生、张灏先生等,杜维明先生在发言中提出”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观点,为此余英时先生和我还提出不同的看法,与杜先生发生了争论。

给予新儒家和寻根派以”振兴中华”的自信以经验例证的,是日本和亚洲四小龙在经济上的腾飞奇迹。亚洲的两个政客李光耀和马哈蒂尔全力提倡的”亚洲价值”,也成为新儒家的思想资源。当时,新儒家的头面人物,不仅是大陆文化界的宠儿,也成为新加坡政企要人的座上宾。如杜维明先生,就被称为”工业东亚企业巨子”的意识形态制造师。而现在,连李光耀都不再提所谓的”亚洲价值”了,如果杜先生仍然固守八十年代的新儒家立场,也就只能感叹这人世变化得太快。

由于基督教乃是西方文化的主流传统,现代化又发源和成型于西方,基督教与资本主义二者之间的正相关关系乃顺理成章之事。但是,中国的现代化不是从自身传统中自发生长出来的,乃”后发外力压迫型”或”移植型”的被迫现代化,故而学着韦伯的方法论,企图从儒道传统中寻找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的精神动力和价值支撑,无异于西施效颦,盲目照抄。看看韦伯论述中国传统的《儒教与道教》一书,其结论与新儒家恰恰相反:韦伯通过对基督教和儒道教之间的根本差异的精当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儒道精神阻碍了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美籍华裔学者黄仁宇先生,在其对中国大历史的系列论述中,运用了韦伯提出的”数目字管理”概念,从文化传统的遗传上阐述了中国无缘于现代资本主义的原因。

在当时,文化寻根热中已经隐藏着一个荒谬的悖论:要想得到西方人的承认,必须向他们展示中国传统,特别是那类混杂着落后与荒凉、愚昧与神秘、野蛮与血腥的传统。一方面,刚刚对西方打开大门的中国,所有的文化人都急欲得到强势西方文化的承认;另一方面,得到强势文化承认的最好办法,就是向西方展示古老东方的神秘黄土地。这种启示,最早来自第五代电影《黄土地》获得西方人的青睐,接着是拉美作家马尔克斯及其《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激励,继而是电影《红高粱》在西方的走红并获奖,那种虚构的文化长城变成西方人接纳中国文化产品的标准。

这一切,让中国文化人意识到,并不是只有象”今天派”文学和先锋艺术的反传统才能得到西方的青睐,以本土传统为资源的创作才是走向世界的通道,甚至是比西化更有效的捷径。一时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的创作观念,取得了对西方现代派的模仿者的优势。西方人喜欢看荒凉黄土地上的场面开阔和气势如虹的西北腰鼓,喜欢听红高粱地里土匪和村姑野合的传奇故事,一句话,既然西方旅游者一定要登中国的长城,那么在文化上向西方标准献媚的最好产品,就是用文字、韵律、油彩、线条、蒙太奇建造的文化长城。而对于那些比较了解中国文化的汉学家们来说,似乎传说中的中国文化的创始人圣人孔子之身世,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之身世,都与野合有关。刘邦的天子之身还是他妈与神龙野合的产物。

这种八十年的悖论在九十年代成为文化主流,几乎所有获得世界性大奖的中国文化产品,都是对本土的传统资源的利用;几乎所有对西方文化霸权的拒绝,又都要利用西方输入的理论武器(如东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和反对全球化理论)。用本土传统赢得西方承认的最高潮,要算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了。虽然,他在六四后的流亡法国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他本人刻意回避自己的创作与大陆的政治背景之间的关系,而着重强调文学的纯洁性。高行健得诺奖,使八十年代的寻根思潮得到了西方最具影响力的大奖的肯定。然而,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获奖的主要作品《灵山》只是二流的寻根文学,不过是用生硬的西方现代手法,包装着拼凑起来的儒道佛的荒凉和神秘,以及具有野合情调的男女性事。就汉语写作来说,以寻根为特色的《灵山》,不会成为世界性的名著,大奖带来的轰动效应只能是过眼烟云。

(二)大众中的民族主义思潮

在大众文化领域,民族主义的复兴在八十年代也表现出决不次于九十年代的狂热。

1.大众民族主义在最早的商业文艺得到了弘扬, “雄狮猛醒”和”巨龙腾飞”成为大众文化萌芽时期的流行主题之一。电视剧《霍元甲》中的”沉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主题歌,侯德健的《龙的传人》,张明敏在春节晚会上演唱的”我的中国心”,都曾风靡一时。中华武功天下无敌的神话,随着武打电视剧和金庸式的武侠小说大举北侵,年轻一代在武林高手中寻找新偶像。金庸的伪神功和瓊瑶的伪浪漫,代替了那些在改革之初红极一时的右派文人和知青作家,成为年轻人的主要读物。对武侠的狂热远远超过对言情的迷恋,对金庸武侠的熟悉程度甚至成为衡量年轻一代的文化品味的标志,在武功传承的神秘中陷于新的迷信,打打杀杀之中的武功论辩包容着天地万物和人文哲理,一时间变成了最为深邃的东方智慧。朋友见面一定要谈起《射雕英雄传》,熟悉书中每个主要人物和所有关键细节的人,自然成为聊天的主角。

2.大众民族主义情绪得以高涨的刺激还来自体育领域。对于曾被西方人蔑称为”东亚病夫”的国人来说,体育,在毛泽东时代就被高度政治化了,成为”中国人民站起来”的证明,当年的乒乓球就大长过中国人的志气,大灭过帝国主义的威风。在改革起步的八十年代,中国女排的骄人战绩代替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小小银球,成为邓小平时代的体育图腾。为此,北京大学的学子们激动得走上街头,喊出”学习女排、勇于拼搏、振兴中华”的口号。紧接着,”敢于拼搏”的女排精神立刻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教材向全国推广,成为各行各业学习的典范。在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大陆代表团实现了金牌的”零突破”,也为”巨龙腾飞”提供了大造舆论的绝好素材。而1985年世界杯预选赛,大陆足球队在北京主场意外地败于香港,提前痛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机会,体育掀起的民族主义热情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由此产生的民族耻辱感酿成中共执政后少有的球迷骚乱,”5.19″成为一个倍受舆论界关注的日子。

3.八十年代的大众民族主义,更多地表现在气功热的风靡上。关于张宝胜的特异功能的神奇传说遍布大街小巷,严新神功的布道回荡中华大地,高等学府也未能幸免。有人说,亲眼见过张宝胜的飞檐走壁穿墙隐身;有人说,当年的兴安岭大火就是严新发功扑灭的。许多颇有声望的社会名流也卷入了对”气功热”的讨论,如钱学森肯定人体特异功能,而于光远则坚决反对。我清晰地记得,我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中,有一段时间,为了促销严新气功的书籍和磁带,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播放他讲解功法的录音。更可笑的是,大清早就能听见从操场那边传来的”啪啪啪”巨大声响,人们正在做健身除病有助于长寿的”拍屁股功”,满操场的人群在音乐的伴奏下,一起高举双手有节奏地重复着单调的拍屁股动作……悠久的中华民族传统文明就在这拍屁股声中得到弘扬,真有点惊天动地之势。

气功,是在马列主义崩溃之际兴起的民间信仰,是国人为了身体健康和长寿而寻仙问道、求佛好玄的古老传统的当代复活。对此现象,中共在八十年代采取默认的态度,在九十年代则全力纵容。正是在这种民族主义狂热中,最终出现了信众庞大的民间气功团体”中功”和”法轮功”.以至于,到了九十年代末,六四后全力煽动民族主义的中共,也开始把迅速扩张的民间气功团体视为严重威胁,对这种在民族主义合法性保护之下迅速壮大的民间信仰团体,江泽民政权居然动用残酷的专政手段进行全面镇压。非常讽刺的是,中共对民间信仰的残酷镇压是为了贯彻”稳定压倒一切”的既定国策,但中共确实低估了这种民间信仰的力量,致使形势突然逆转——这种本来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民间信仰组织,这种甚至可以成为弱势群体的精神麻醉剂的世俗化治疗,因中共的野蛮打压而迅速政治化国际化,反而成为最不利于中共政权稳定的民间反抗力量,成为中共继六四大屠杀之后的最大人权迫害运动(1988年我曾就大陆的”气功热”写过专文《在’气功热’的底层》,发表于香港的《解放月报》88年10月号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

从这些八十年代的现象中,可以找到六四后的极端民族主义狂热的蛛丝马迹。

(三)西化浪潮对民族主义的平衡

虽然,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情结已经开始凸现,但是还有普遍的西方热、自由派的激进反传统和高涨的政治改革呼声相平衡,没有使之像八九之后的政治僵化时期那样,成为压倒一切的话语霸权。

当时的大陆,正处在改革开放最为有希望的时刻,也是中国从全面对抗的外交走向全面交往的外交的时代,邓小平在国内外的声望如日中天,并获得了世界上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承认,两度成为《时代周刊》的年度封面人物,刚刚打开的国门让中国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洋景中,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美妙,西化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所以,当电影《苦恋》遭到意识形态部门的批判之时,无数电话、电报和上千封信自发地飞向作者白桦先生,表达着民间对他的自发同情和支持。《苦恋》中那句台词:”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也变成当时中国的最著名的流行语之一。

第一次出国潮涌时,能够出国去西方国家的人,特别是去美国的人,如同玩彩票中了大奖,会引来无数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有海外关系的国人,终于可以走出毛时代的高压,迎来了扬眉吐气的黄金时代。英国的殖民文化培育出的香港,也曾为大陆人向往的地方,”港商”的身份变成闪亮的名片。

文化界也是各种西方思潮热一个接一个,”萨特热”、”尼采热”、”弗洛伊德热”……等等。文学艺术的”准嬉皮”、”准意识流”、”准荒诞”、”准印象”,无不走红一时。当时影响最大的《走向未来》丛书,编译的几乎全部是西方作品,收入其中的国人著述也是以反传统为主,比如丛书中的《《兴盛与危机》(金观涛著),因提出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而产生巨大影响。

特别是政论专题片《河殇》,尽管受到中共保守政治力量的压制,但是它在高层开明派的默许下,通过电视传媒的强大影响力,第一次把反传统呐喊和对蓝色海洋文明的呼唤,带出了知识分子的小圈子,普及到普通民众之中,既在舆论上为新任总书记赵紫阳造势,又成为八十年代后期文化导向上的最强音(最近,为了写作此文,又看了一遍《河殇》的录相,尽管仍然象八十年代一样,反感那种新闻联播的权威腔调,但是贯串全篇的忧患真情,仍然给我了莫名的感动)。

换言之,八十年代的民族主义热潮,基本上还是一种”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学习心态,新儒家也是为了实现所谓的”传统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强调的主要还是正面的对外开放,即便在寻根热中也没有反美国及拒绝西方文化霸权的煽情号召。

我也曾以激进的反传统姿态参与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大论战。八八年,我在香港接受《解放》月刊(现为《开放》)的主编金钟先生采访时,曾经说过一句犯了众怒的话:香港这么小的地方,经过百年殖民化才达到现在的繁荣和自由,中国那么大,现代化的完成大概需要”三百年殖民化”.我不会用接受采访时的不假思索来为自己犯众怒的言论进行辩解。在今天的民族主义偏执狂占据话语制高点之时,我更不想收回这句话。平心而论,它只不过是中国需要经过长期的西化过程,方能实现现代化的极端表达而已。当时的西化热实际上是借谈文化来谈制度,借说历史来论现实,借反传统来批判中共的党文化传统。

在六四前,我的激进反传统姿态成为寻根派的众矢之的,但还只是思想文化上的争鸣而已,虽然也受到来自中共教委的压力,却并没有演变成禁言禁行的政治迫害。而六四后,对”三百年殖民化”这句话的指控,变成了中共对我进行政治迫害的典型论据。同时,文化寻根派中的一些人因参与八九也受到政治迫害,官方对他们进行口诛笔伐时所寻找的证据,居然也是断章取义的西化言论。

由此可见,在现行制度下,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最要紧不是相互之间的思想学术分歧,而是知识群体必须共同面的言论钳制和文字狱。法轮功和中功也是在弘扬传统文化热中普及的,但现在也成为中共政权的迫害对象。这些气功群体的主体还不是知识分子,而只是其他的老百姓。所以,不准自由信仰和不准自由发言的制度环境是每个中国人必须面对的。

(四)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霸主地位

虽然,在八十年代,民族主义还不具有绝对宰制权,传统与反传统的论争也大都局限于思想文化领域,但是,执政者对民族主义的利用已经相当普遍,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官方接过北大学生喊出的”振兴中华”的口号,利用行政权利强行向全社会灌输。作为民族主义最强音的爱国主义,在八九运动时期被各种政治力量所用,”爱国的”这个定语成为所有行为的合法性来源。无论哪一种政治力量,都赋予爱国主义以预设的真理性,没有任何人敢于或想到提出置疑。

平心而论,八九运动是一场以”反腐败、争民主”为主要政治诉求的民间自发的社会运动,其合法性的主要来源,首先应该是《宪法》明示的各项公民权利,其次是反腐败、要民主、要自由的政治诉求的道义正当性,而与爱国主义无关。如果根据宪法有关条款,民众上街游行请愿是合法的,反腐败、要民主也是正义的,即便不是出于爱国主义的动机和激情,也具有充分的合法性;相反,如果民众的行为违反了宪法的有关条款,如果要自由的运动演变为文革式的”无法无天”打砸抢,即便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也照样不具有合法性。八九运动的合法性和正义性,恰恰在于其符合宪法第35条和始终保持和平方式。

大学生游行请愿也好,绝食也罢,他们反抗政府之行为的合法性来源,绝不是为了祖国,而是为了捍卫公民的结社、言论、思想、信仰、游行、示威、请愿等自由权利,即宪法权利。但是,八九运动中,作为运动主体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及其社会各界的支持者,在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法性辩护时,首先诉诸的不是公民的各项宪法权利或道义正当性,而是爱国主义情感。学生们用很多词汇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法性辩护,诸如”为胡耀邦平反”、”反官倒”、”为民请命”、”深入改革”、”争取自由和民主”、”为真理”、”宪法第35条”等等,但”爱国无罪!””爱国不是动乱!”,无疑是当时使用最频繁也最有力的辩护词。被广泛应用的类似语言,还有”祖国母亲,请你……”等祈求句式。运动最高潮的群体大绝食之时,年轻学子为国牺牲和向祖国母亲祈求保护的口号最多。直到现在,一谈起八九运动,最常用的定语仍然是”爱国民主运动”,爱国的价值和合法性仍然高于自由民主和宪法权利条款。

同样,在执政党一方,无论是同情和支持学生开明派,还是厌恶和反对学生的僵化派,也都以”爱国主义”作为最有力的道义合法性。赵紫阳、胡启立、阎明复等走向前台的开明派,在为学生运动、也为自己的态度进行辩护时,无一例外地强调学生们是”爱国的”,学生的行动主要出于单纯的爱国热情,即便有些过激之处也是可以谅解的,经过引导,完全能够把这种爱国激情引上民主与法制的轨道。而李鹏、陈希同、何东昌、袁木等僵化派,分别在不同的场合与学生代表进行过对话,轮流运用安抚和威胁。他们在每次对话中都要反复强调:大多数学生是爱国的,但是你们太年轻,你们的爱国热情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事实上已经被一小撮长胡子的幕后黑手所操纵所利用,再不与之划清界限,就很容易走到爱国的反面。他们肯定大多数学生是爱国的,表示他们才是真正关心青年学子的长者或父母官,完全是为了分化学生与知识分子的联盟,进而瓦解整个运动。

如果说,学生和他们的支持者以此为自己做辩护,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寻求合法性保护,那么把运动视为动乱的政客们,就是想借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六四大屠杀之后,各种官方文件在谈到八九运动的思想根源时,无不列出三大思潮:方励之的全盘西化、《河殇》派的蓝色文明和刘晓波的民族虚无主义。显然,这三者都是反民族主义的,也可以从反面证明爱国主义的绝对霸权地位。

尽管三种不同的政治力量借用爱国主义的动机和目的有很大区别,但是三者对于爱国主义的依赖则是共同的。它们之所以都从爱国主义中汲取合法性,就在于长时间的民族耻辱感,使”爱国主义”在大陆具有的绝对道义合法性。自从中国蒙受鸦片战争之辱,爱国主义就一直是最具有社会动员力的道义资源之一,各种社会政治力量的成败,也一直取决于争夺这一道义合法性资源之斗争的结果。

孙中山起家于排满的大汉族主义,”外雪国耻、内惩国贼”是五四运动的最著名口号,张学良也是高举”抗日爱国”的大旗制造了”西安事变”,用兵谏逼迫他的顶头上司蒋介石接受抗日统一战线;蒋介石的个人威望的最高峰,不是在北伐胜利之时,而是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刻。

中共的夺权成功,开始于高举全面抗日的爱国大旗,完成于打败美帝国主义走狗蒋介石的内战,毛泽东政权的道义合法性,来自所谓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而第一座大山就是”帝国主义”.1949年10月,毛在天安门上宣示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正好说明了中共政权的最大道义合法性所在。邓小平死后被大肆宣扬的遗言也是爱国主义,他称自己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祖国和人民。”

中共执政后,一直有意识地为民众塑造不同的外敌,把民众对积贫积弱的强烈不满引向国界之外,而且非常成功。从毛泽东时代的反帝反修到邓江时代的反霸权反和平演变,爱国主义在道义上被绝对化为中共政权立足之本,中共发布的所有道德训诫,第一条都是爱国主义。任何个人权利都不足以作为高于祖国利益的合法性来源,即便是宪法权利也不行。在此基础上,道义情感被完全政治化,民族等同于政权,国家等同于政党,政权与政党又等同于党魁个人,爱国被扭曲为爱政权爱执政党甚至爱领袖个人。虽然改革开放以后,民族主义及其爱国主义正在逐渐祛政治化祛政党化祛领袖化,在中美之间的一系列冲突上,民众的民族主义狂热经常超出官方定下的调子,江核心也常被骂为卖国贼。但是,作为一种道义合法性,爱国主义的绝对霸权地位没有根本的改变。

(五)民族主义向拒绝和平演变的发展

殖民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或者说,特别是二战以后的世界,和平演变的西化代替了强制性的武力殖民,不发达国家纷纷由被迫现代化转向自觉地追求现代化。东、西两种制度的竞争之胜负,在二十世纪末也已见出分晓之后,发源于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及其制度安排,正在越来越成为整个人类的共识,人权高于主权的时代已经降临,全球化代替了殖民化。只要不抱偏见地面对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发展事实,就会承认:全球化就是基本的经济、政治、科技之制度的西化。至于文化的多元化,也只能在自由秩序之中才有可能性。在不可阻挡的全球化潮流的感召下或挤压下,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极端化,不过是极少数专制主义国家和政教合一国家在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和平演变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被某些政权视之为洪水猛兽?莫非这是发达国家为落伍国家设下的陷阱?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全世界都在和平地向现代化演变,而只有极少数国家拒绝和平演变?无论是那些全封闭的伊斯兰国家,还是中国这样在经济上有限开放而在政治上依然封闭的一党专制的国家,他们反对和平演变,说穿了,无非是专制者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特权利益。一要和平,二要演变,中国执政者不是也经常把”和平与发展”挂在嘴边,说这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吗?

在中国,六四大屠杀之后,极端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泛滥,与官方对自由化的镇压、对和平演变的拒绝、对西方国家的妖魔化相互激荡,形成了极端的政治保守主义。中共政权的道义合法性来源,也由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变成了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爱国主义。

2001年12月1日于北京家中

肖雪慧:民主:人类的伟大探索

 

现在谈及民主政体,一般都指宪政民主这种成熟形态,而不是指相对粗陋的古代民主形态。即使就古代而言,民主作为发生在弹丸之地的政治试验,能够在君主国环伺的情况下成功进行并创造出灿烂文明、成就传奇般的伟大,仅此也可证明这一制度不简单;由小小城邦的民主试验激发的信念能够在后来专制主义呈强势的漫长时期延续下来,民主政体能够在专制政体似乎如日中天的近代重新崛起并在20世纪以不可阻遏之势向全世界传输,除了民主政体体现了人民与国家之间合乎理性的关系而迟早要成为世界广大范围内人民的政治追求,也在于它有着在不断探索中调整和完善自身以适应人类社会发展需要的潜力。由直接民主到代议制民主,从主要倚重多数到决策层面的多数原则与政治上保护少数相结合,特别是发展为现代成熟的宪政民主,都表明了民主政体通过调整而适应新情况并在这过程中不断丰富自身的巨大潜力。

民主,是处在动态发展中的人类伟大试验。但国内学界流行一种静态的和以偏概全的民主观,把民主的某个特征等同于民主本身,又忽略民主自我丰富的潜力,结果导致对民主的许多误解。近日读到的《民主的并非至高无上性》①(下面简称《非》)即是一例。尽管文章有值得称道的意图,想要探究一个符合现代文明的政治制度应具备哪些要素,并确认了民主、共和、宪政的不可或缺性。然而,当作者把主题设定为论证“民主的非至高无上性”,却为了证明这一观点,过度夸大了民主、共和、宪政的差异,尤其是对民主的内涵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收缩和虚构。全文充斥着把民主描绘得愚蠢和偏狭的表述,如,“民主热衷于平等……强调多数统治……强调本阶级、本团体、本部分人民对权力的所有与控制,不注重甚至否定另一部分民众和阶级、团体对国家权力的所有”:“民主只是崇拜多数;民主只以多数人的意志与利益为依归,以能保护多数人而不是‘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文章中还有着如“民主只是统治者中的多数的统治”这般矛盾、混乱但却把民主政体作决策时所遵循的原则等同于民主的表述。

把民主极度狭隘化为“本阶级、本团体、本部分”对权力的独占权,否定“另一部分民众、阶级、团体”对权力的分享,无异于把阶级专政(或者某团体、某部分人的专政)强加给民主并视为民主的基本属性。这近乎信口开河的说法过于荒谬,也无甚代表性。但把民主简化为多数统治,却极有代表性,值得辨析。

一。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不等于“多数统治”,更不等于民主本身

在民主政治的发源地古希腊,所谓民主,就是“由人民进行统治”。对来自掌权者威胁的觉察,使人民不能放心地把管理城邦的权力交付任何个人,而是由人民共同治理。所以,国家权力属于人民(这里暂且搁置希腊城邦时期把奴隶、外乡人等排斥在“人民”之外的历史局限),乃民主要义,民主就是公民的自治体制。如何实现 “人民的统治”和公民自治?在古雅典,民众既通过选举和罢免官员,也通过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意见和表决来直接参与共同决定城邦事务而得以实现。这使民主一开始就与公民范围内人的平等权利有着共生关系,或者说,公民的平等权利乃民主政治题中应有之义。而平等,既指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也指每个公民不分贫富拥有平等的投票权、担任公职的平等机会以及在公民大会这一在处理城邦公共事务的最高权力机构上的发言权。

“多数裁定原则”只是民主的决策规则,是人民要就政治目标或种种公共事务达成决议而创造出来的工作原则。当一些论者把“多数裁定原则”等同于“多数统治”,进而把民主等同于“多数统治”,民主的其他重要特征就被化约了,这种情况下,无论多数裁定原则还是民主,便都被曲解了。

事实上,即使民主制度草创之时,也不单是个多数裁定。在公民权利上,如上所述,雅典公民不分贫富地拥有平等投票权、发言权和平等的法律地位;就制度安排而言,设立了虽然很粗疏但却具有一定相互牵制和对抗性关系的公民大会、法律委员会、最高法院等机构和开放性的陪审团制度,用以防止权力过分集中。此外,还有随时可能启动的对官员的指控程序。古代民主尚且如此,在实践中大大发展和丰富了民主政治内涵的现代民主就更不用说了。

就多数裁定原则本身而论,它不看权势大小、金钱多寡而是依据点人头作决策。这就必得以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和政治权利的平等为前提,以公民的选择自由为核心。平等的发言权和一人一票的平等投票权使每个公民都有机会参与决策过程。决议是在不同意见的交锋、不同目标的博弈中产生的。那些抱有自己的目标、有着自己的意见和情感倾向的个人正是通过投出手中一票来参加了交锋、博弈的过程。就此而言,多数裁决原则不是与个人意志敌对的原则,根据这一原则进行的决策,无论结果如何,都包含了每个投票者的自主选择。居于少数的意见虽然没有被采纳,但是,第一,少数人并不因此就被排斥于人民之外,各项权利也并不因此就丧失;第二,决策不是一锤定音,永不更改,少数意见仍有机会重提;第三,作为民主制度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多数”也好“少数”也罢,都具有不确定性,而不似少数人假多数人名义进行统治的伪民主,多数与少数的划分是固定的,孰多孰少,也是由掌权者根据政治斗争需要宣布的。在公开透明的民主决策机制下,“多”“少”之间随时可能易位,易位即可能随问题不同而发生,也可能在相同问题上由于支持者的意见转变而发生。因为,一个人可能此问题上属少数派,但彼问题上是多数派②;即使同一人在同一问题上,意见也可能变化。而只要公民有法律地位、政治权利上的平等,只要存在选择的自由——所谓选择自由,不是诸如选美、选超女、选食品,或者如伏尔泰讽刺的在朝左转圈或朝右转圈、痰往左边吐或往右边吐等无聊小事上的廉价自由,而是在确定什么样的国家政治目标,由谁来代表自己、由谁来处理国家事务这样一些事关每个人根本利益的关键问题上作选择的自由——,每个人就可以在投票表决时根据自己意愿自由决定是否转移自己的支持。所以,决策层面的多数裁定原则并不意味着少数无权,也不动摇国家目标的产生或种种重大决策必须在公民普遍参与下形成这一民主政治的根本。

二。被夸大了的多数暴政危险

按多数原则作出的决策可能并不正确,有人据此把民主视为愚蠢的③,更有人根据民主决策可能发生错误,进而根据民主发展进程中某些极端情况下发生的多数暴政,夸大民主与多数暴政的联系。而《非》文则指,“民主本身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如何证明多数人掌握的就一定是真理”,并反复以“无限制的人民主权往往会导致多数人的暴政”这样的表述强调民主与多数暴政的联系。可是,首先,民主根本就没有要去证明“多数人掌握的一定是真理”的野心。民主保障每个公民有机会参与决策,但并不保证决策正确,然而如果决策不当,民主政体是一切政体中最具有纠错能力的。正如前述,任何一个需要通过投票作决定的问题,实际上都是拥有平等投票权的公民进行自由选择的过程,这种选择不具“一次投票定终身”的性质,这次投给多数意见的票,下一次投票时可能选择转投另一种意见。只要言论自由有保障,先前属于少数的意见就有机会获得多数人赞同。正是因为民主制下作为国家主人的人民可以重新选择,这使民主制在出现失误后最有可能及时纠错,而不会像专制制度,几乎常规性地以更多错误甚至罪行去掩盖先前的错误。

多数暴政的危险的确是存在的。如果社会局面如18世纪的法国,贵族与平民处于分裂、敌对状态④,由多数裁决滑向多数暴政是非常现实的。不断提起这一危险,对于避免它的发生无疑是有益的。但在考虑民主导致多数暴政这一危险时,也须对发生几率有个基本判断,而不是用“往往会导致”这类似是而非的表述去夸大可能的危险,而忽略了更经常的危险。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要坚持民主的价值》⑤的作者刘山鹰所作的“在人类历史上,少数暴政远比多数暴政多得多”的判断很符合历史事实。而在民主化潮流席卷全球,专制主义特别是极权主义也以民主自我标榜的当代,真正经常而现实的危险是极少数人假多数之名对多数实行暴政。对国人来说,这种暴政不是危险的问题,而是从来就没短缺过的亲身体验。所以,在当下中国语境下讨论民主问题,提起对多数暴政的警惕固然很重要,但如果漠视经常而现实的危险,一味夸大一种对我们来说尚属可能性的危险——老实说,我们连发生这种可能性的前提都还不具备。民众什么时候参与过国家的重大决策!?——,这思路就过于失衡,而且有点时空错位。

顺便提一下,夸大民主沦为多数暴政危险的论者,除了举证法国革命,还往往拿苏格拉底之死说事。然而这却是一个不那么有说服力的事件。苏格拉底一生都在挑民主制度的刺,能得享高寿,本身就是雅典包容精神的见证。他被处死纵然是雅典民主的污点,但造成这一结局的原因相当复杂。当时雅典刚推翻“三十暴君”的统治而重新恢复民主制,雅典人对暴君统治下的残酷血腥记忆犹新。是对暴君的痛恨、对再度丧失民主的恐惧以及苏格拉底本人对民主的敌对等综合因素导致了对苏格拉底的审判。鉴于“三十暴君”中好几位苏格拉底的学生,他自己在政治上又一贯反对民主,对他提起的腐蚀雅典青年的控罪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即使被控,他也完全可以脱罪;即使被认定有罪,起初也不过被判罚款而已。如果撇开导致审判的复杂因素,仅仅根据一再被激怒的陪审团最终作出那个使雅典民主制蒙羞的决定来证明多数暴政,有些失之于简单化。不过,单纯就事论事,还是可以认定陪审团这一决定具有多数暴政的性质。可这一事件在后世反复作为民主制的污点被提起,却也表明它在民主制下是一个反常事件。如果经常发生,人们见怪不怪,反倒失语了。

三。民主基于对人性的多侧面认识

在关于民主与宪政的讨论中,有论者试图从不同的人性观来解读二者区别。这一视角本可以丰富对问题的认识,但如果把立宪和民主的人性观截然对立起来,不仅不能丰富和深化认识,反倒起误导作用。《非》文在强调民主与宪政的不同时就表露了一种把二者的人性基础简单化两极化的看法:“民主把人性理解为善良的,宪政对人性的看法是灰暗的”。持相同看法的人不少,有的著名政治学家也持类似观点,让。布隆代尔就认为,立宪主义者对人类天性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与民主政治拥护者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形成鲜明对比。但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有悖事实。

民主不诉诸头上顶有神圣光环的圣人或者诉诸一个天纵英明有着“十全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人,而是由普通民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平实性就意味着对人性的认识决不极端化:基调是乐观的,但也洞悉人性的弱点,承认人容易被种种诱惑所腐化。创造了古代民主的希腊人就对人性有着相当完整也相当明智的认识,既不认为人性是纯然明亮的,也不认为就是灰暗的。不把管理城邦这一关涉每个公民利益的事交付某个“贤人”或阶层,而要创立民主制实行“人民的统治”,就基于对人性复杂性的认识。一方面相信人具有判断是非的基本的理性能力,在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问题上,相信个人才是自己利益的最可靠看护者;另一方面,了解在种种诱惑下特别是受权力诱惑时人的德性的脆弱。前一侧面使公民自治具有必要的人性条件,后一侧面决定了必须由作为公民总体的人民牢牢掌握最终统治权。公民自治和人民统治,乃民主的一体两面。所以,如果要从人性角度谈民主,可以说,民主既诞生于对人的信任,也诞生于对人的不信任:相信民众有自治能力,但对掌权者——他们手中握有的国家权力是一种可以调动社会资源,可以控制、支配他人甚至强迫人就范的力量——深怀戒心,不把维护个人利益、增加社会福祉的希望寄托在当权者(无论个人或团体)的善性上。所以,仅就民主政体源起于民众对来自当权者的威胁的担心,便使类似于“民主把人性理解为善的”这样的断言站不住脚。

四。民主与宪政不可分

近年我国思想界有一突出倾向,即在把现代民主制度分解为民主、共和与宪政时,夸大它们之间差异而忽略其一致性和内在联系。《非》文同样如此。比如认定“多数统治”是“民主的现实形态”,而共和则“反对‘多数专制’”。这样的认定一下子将具有深刻共性的民主与共和对立了起来。然而,由于文章把民主政治的决策规则等同于民主,又把民主决策的“多”“少”之分固定化、绝对化,在这个基础上谈民主与共和的分歧,是缺乏可信度的。

更引起笔者注意的是文章对民主与宪政关系的解释。文章指民主“以能保护多数人而不是‘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而“宪政一方面保护人民的基本权利,规定一切国家公权力的唯一来源与根据;另一方面又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宪政的根本意图在于通过限制和监控权力,促进宪政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并保障人权的实现”,断言“近代宪政虽以民主为内容之一,但其不仅仅是民主并高于民主”。“高于民主”依据何在,倒不必深究了。但民主不是以保护“‘每个人’的人权为‘正义’”之说,意味着民主只重视多数而不重视个人。这实际上是根据民主运作的多数原则割裂民主与个人。于是,民主自然与保障人权的宪政有了重大分歧。而在议论宪政时,一方面把“限政”局限于“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另一方面把关系到国家主权归属、关系到权力合法性来源的民主小化为宪政“内容之一”。这两点有必要讨论。

首先,民主不等同于多数原则,她的根本关注是人民与国家政权的关系。但民主制下的人民,既不是除了统计学意义便什么也不是的抽象名词,也不是由权势者垄断了解释权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政治符号,而是拥有平等投票权、发言权和有平等法律地位的公民的总体。从这个角度看,民主并不只是从人民与国家的关系来解决国家权力归属的理论和实践,因为,实行人民主权的终极理由乃是构成人民的每个公民的权益。如果考虑到民主政治这一深层次理由,那么,认为民主只重多数而不重个人并据此认为民主与宪政在“每个人”的权利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便有些轻率。

至于宪政,《非》文“限制代议制机关的民主权力”的观点,这两年国内很流行。一年前一位自由主义学者在一次讲座中提出的“宪政意味着主权者的自我限制”,就与这观点相似。这位学者说:“如果宪政指对政府的限制,实际上在道德上预设了人民的‘善’和政府的‘恶’”,把人民的“道德善”当成了宪政的原点。他反对这种假设,断言“主权者的自我限制主要是对立法权的限制”。《非》文把宪政局限于对“代议制机关”(并特意强调对“民主权力”)的限制时也着眼善恶。文章断定民主和宪政有着截然对立的人性预设,认为宪政“从人性恶的角度出发”,“否定了善的独占性和权力的不被限制性”。根据上下文,这“否定”所指是人民及其代议制机关。诚然,《非》文否定“善的独占性”以及那位学者反对在道德上作善恶预设,都指出了很值得注意和克服的一种思维定势。但从这一角度理解宪政,并据此认为宪政是“主权者的自我限制”或对“代议制机关的限制”,却成问题。

以宪政不相信“人民”“对善的独占性”而断言宪政限制的是立法权或者代议制机关的权力,其实基于某些混淆。立宪政体通过立宪明确国家权力的来源、目的、授权方式,明确划定国家权力的法律界限,并以相应的制度安排确保国家权力在法治轨道运行。而对权力的这种规范和限制不是基于人民先验地在道德上是善的假设,而是基于个人权利的在先性,这一权利的在先性与个人或人民在道德上的善恶无关;就是说,宪政的原点并不是人民的道德善,而是组成人民的那些无论存在什么样道德弱点的每个人的权利。人类发明宪政来规范和限制政府权力,不是因为人民在道德上有先验的善和政府有先验的恶,而是因为无论人民的整体还是其中每个个体,在面对拥有公共权力资源的政府时都处于弱势;而权力具有的侵略性、扩张性和对掌权者的诱惑、腐蚀性,必定使任何不受制约的权力都对民众构成威胁。

所以,宪政是对整个国家权力的限制,而不是单独或主要针对立法权。认为宪政是限制立法机关权力的看法是不符合宪政实践的,尽管这种看法可能从西方一些学者的宪政理论中得到支持,尽管宪政发展的某个特定时期对立法权的限制曾一度成为侧重点。然而,在实行宪政的国家,政府权力的每一分支都要受到法律约束和彼此的制衡。其中,现实政治中最具扩张性的行政权受到的限制决不会少于立法机构。实际上,在成熟的宪政民主国家,比如美国,行政权受到了最经常、最强有力的法律和政治约束。可美国却由于历史上经历的立宪辩论,往往被一些人拿来证明“宪政就是限制立法权”。

立法权当然要受限制。但既不是“主权者的自我限制”,也不是“对民主权力的限制”。人民是主权者,然而可以支配、调动各种资源的权力并不实际掌握在人民手中。在国家权力的实际运作中,作为主权者的人民并不在场,即使民众选入立法机构的代表,也只是代理人,代理人可能有僭越的野心,更可能犯错误。为防止通过损及人权或者弱化真正主权者地位的立法,宪政体制下的立法权必须止步于人权、止步于主权在民原则。立法权如此,行政权当然也必须在此止步。

宪政之“限政”,是对整个政府权力进行限制。之所以要“限政”,人民是这一需要的终极来源。民主政体产生于对掌权者的不信任,为使人民作为国家主人的地位不旁落,公民的权益不受侵凌,便需要对权力进行限制和约束。所以民主政体出现伊始,就具有立宪政体性质或者说有宪政因素相伴。这个事实有助于理解二者关系。它表明,民主国家,主权在民是人民的基本信念和国家的根本原则;所有宪政措施则是为了确保这种价值和原则得到实现、受到尊重。

民主是人类的一场伟大探索。它在解决问题、纠正错误中摸索前进,又通过吸纳人类创造的一切良治方式和优秀的政治思想财富来丰富和完善自身,从中获得保卫和巩固自己的力量。其中,西方古老的制衡传统、立宪传统、共和主义的平衡精神,政治自由主义和多元主义,等等,都已经是现代民主不可或缺的制度要素和精神资源。

2006年3月10日完稿

发表于《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9期

注释:

①《民主的非至高无上性》,作者陈颖洲、冯宝珍,载《中国改革》2006年1期。

②按《非》文的说法,自然可以解释成:这个人在此问题上受多数的统治,在彼问题上又作为统治者对少数进行统治。然而,这不很滑稽吗?

③奇怪得很,专制制度下的乾纲独断不断让民众付代价、吃苦头,错了还死不认账,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却少有人指斥这种制度愚蠢。

④法国自路易十四以来,采取了一系列巩固专制政体的措施,其中,为收买和驯服贵族,对贵族实行免税特权,使税赋以惊人速度转嫁给平民。到18世纪中后期,平民与贵族的矛盾演变成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

⑤载《中国改革》2005年10期。

【演讲】龙应台:难解难分的台湾悲情主义情结

 

著名作家龙应台女士应瑞典外交部邀请,参加美国华盛顿瑞典大使馆举行的国际研讨会后在华府作短暂停留。十二月九日晚在马里兰州的新财神酒楼演讲。按照原定计划,龙女士的演讲题目为《两岸的理解与误解——一个文化角度》,龙女士在来华府的途中临时将演讲题目改换为《文学藏着心灵的伤》——台湾不那么难了解。

龙女士在演讲开始,向听众解释了改换演讲题目的原因。“几天前在波士顿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作演讲时,一位来自大陆的年轻学者就在联合国的网站对一百九十二个国家和地区的介绍中,为什么找不到台湾一事评论道:‘台湾如同一个江苏省,在联合国的网站上当然是找不到江苏的’。这位学者接着问道:‘龙教授,您认为中国是不是您的祖国呢?’” 龙应台女士有感于这位年轻的学者对台湾的认知十分有限,以如此简单的态度对待这一复杂的问题,除有些不解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她说:“我本人因为早期受到国民党的教育现在也带有同样的无知”。龙女士认为人的本质中都有善良的一面,应以宽容对待认知不足,取本着善良的意愿让对方去了解你的快乐和悲伤的态度,于是决定改换华府一站的演讲题。

龙应台女士的讲演以台湾悲情诗为线索,历数台湾在历史上遭受的种种伤痛,以及这种伤痛对台湾人心灵的影响。

龙女士的演讲以台湾十七世纪诗人沈光文(1612——1688)《思归》一诗入手:

山空客睡欲厌厌,可奈愁思梦里添。
竹和风声幽嗥籁,桐筛月影静穿廉。
暂言放浪樵渔共,久作栖迟贫病兼。
故国霜华浑不见,海秋已过十年淹。

这是一首早期台湾诗人思乡的代表作。沈光文被称为“台湾文化的开始人”。以后又引用有郑经(1624——1662)、朱术桂(1622——1681)、姚莹(1758——1852)等诗人的思乡之作。

从引用邱逢甲(1864——1912)的《离台诗》“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梁启超(1873——1929)《马关夜泊》“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到连横(1978——1936)、赖和(1894——1943)、杨宜绿、黄欣、杨云萍等人的诗中,看出台湾自《马关条约》割让给异族之后多少年后,台湾人民深深的伤痕依旧还在。从巫永福《祖国》中:“未曾见过的祖国/隔着海似近似远/梦见的,在书上看见的/流过几千年在我的血液里……还给我们祖国呀/向海喊叫/还我们祖国呀!”到钟理和《宿命的岛屿》、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可以看出对台湾被“埋葬在世纪的坟墓里”的呼唤。在以后有柯旗化、江自得、最后回到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龙女士认为:伤痛没有发作,并不等于不存在。“在异族的统治下反抗异族,在祖国的怀抱里被祖国强暴”,那种台湾自一八九五年产生的漂离、抛弃、强暴的感觉,到今天还有痛感。几十年对一个民族的伤痛来说,时间是很短暂的,正如中国大陆发生的“六四事件”,就是今后再过几十年也不会被忘记。然而,真正的伤痛还不止于此,台湾的被误解造成了新的伤痛。今天的台湾,已经被国际社会彻底抛弃。其处境可以从今年五月陈水扁在空中“迷航”看出。国际社会处处不予接受。对陈水扁,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他,轻视他,也不管他本人是想通过制造被侮辱的机会,以便拿到台湾去消费,我们都无法否认台湾亚细亚孤儿的地位。

龙女士认为:面对复杂,最好的武器就是单纯。面对各种对立,以最大的可能去理解、尊重、宽容,世界就会是美好的。

演讲之后在回答听众提出的如何看待台湾“去中国化”的问题时,龙女士认为:我认同的国家应该是宽容、尊重、理解(包括对“去中国化”认识的理解)。从前五十年的东京到后五十年的长江、黄河,为什么会出现“去中国化”?原因何在?沿着一路走过来的脚印,我们会看到:人们的历史观都是形成于最近的、眼前的事件。当文化的认同被压抑,会产生强烈的反弹,受过伤害的心更会拥抱本土,加上政客们玩弄这种感情,使之尖锐化,形成唯我独尊,让这种想法的产生天经地义。

在回答“其实台湾对大陆的了解也十分有限,台湾过于注重经济发展而忽视文化”的问题时,龙女士回答道:其实“去中国化”,中国大陆过去五十年最为严重。首先是全盘苏化、以马克思主义统治中国,今天又把资本主义洪流般的引进。对中国文化的重新深入挖掘,台海两边都应该做很多。龙女士说她正在进行的建立发展龙应台文化基金会的工作,目的是想找出第三条新鲜、自由的空间,以便进行思想的启蒙。希望通过沙龙让更多的关心世界、具有国际眼光的人出现。

在回答“冰点”事件在中国大陆的民主进程中有何影响时,龙女士首先的反应就是:这个事件对于现在还不了解事情经过的台湾人来说,台湾也应该多努力去了解大陆。她简要地介绍了“冰点”事件的经过。对大陆知识分子目前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她认为:“冰点”事件发生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刊,复刊的勇气说明了大陆的进步。但同时认为:大陆离尊重舆论还差得很远。“不能低估了邪恶的力量。这个事件说明大陆的新闻管制甚至倒退到不如江泽民时代。但我们要去理解和了解他们,用我们的力量去影响正面善良的力量。只有当大陆变得更加开放、更和平、更理性时,台湾才会更有希望。对世界和平才会有影响。在这方面,小小的台湾可以发挥大的力量。

有听众问道:“中华文明五千年对世界做出了重大贡献,你认为两岸三地的中国人应当为世界做些什么?”龙应台女士回答:面对一个到处是战争、疾病和贫穷的世界,从中国的层面来看,首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人民就是最大的贡献。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在中国,中国面临着人权、贫富不均的问题。解决了这些问题就是对世界的贡献。从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在消灭贫穷方面已经对世界做出了贡献。其次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对世界和平做出贡献。

在回答如何看待台湾的公民运动时,龙女士说:百万人参加的公民运动,表现了台湾正在走向成熟。整个进程可以看到台湾正在向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发展。她同时认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一定是从混乱到稳定逐步实现的过程。

有听众让她回答对大陆和台湾今后的走向问题。她认为:自己无法评估。对生命、对人的尊严的尊重应该是共同的。大陆应该更快向尊重人权、理性的方向走。两岸的价值核心在人权、理性,这甚至比统一更重要。有人问到对政治的看法。她说:不关心政治就会受到伤害。政治最终体现的是对人的关怀。尽管大家都觉得政治很脏,但它是必须把自己的手弄脏的高贵行为。有人提问有关马英九的问题。龙女士笑答,关于马英九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

有听众让龙女士谈自己写作之外的人生追求,她说:人在历史的洪流中显得太渺小,我只是随自己的心情、兴趣、关心和好奇心走。常常浑浑噩噩。目前最重要的是和上大学的孩子好好相处,珍惜三年的时光,以后就会分开。不要被我的文章骗了。我喜欢看电影、养花种草、交朋友,是个正常人。

龙女士最后说:限于人的本性,包容和感激之心几乎是所有的人都缺乏的。仇恨是由无知引起的。对不喜欢、反对的东西一定要理解。台海两边对对方的了解关心都不够。希望都能够看到国际趋势,否则将会被历史的巨轮碾过。

由于龙女士在两岸的影响,来听演讲的住在华府两岸三地的听众一再突破预定人数。龙应台女士这次是时隔三十年,再访华府,让人感到光阴荏苒,岁月无情。不知上次龙女士来华府演讲的内容是不是相关主题,至少这次演讲所涉及的百年来不被理解、日益孤立的台湾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并没有根本改变更加孤立的事实。因此有听众认为龙女士的台湾“悲情”情结过于浓重,这种“祥林嫂”式的诉苦对改变现状没有太多的实际作用。对于大陆和台湾的前途的提问,龙女士除了用“无法评估”之外,似乎也未有明确的建议。对在场听众崇艺农博士提出的:两岸共同享有为世界做出重大贡献的几千年文明史的深厚积淀,完全可以抛开现实政见的不同,联手为世界再做出新的独特贡献的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善意的、两岸三地都可以接受认可的从民间文化交流角度提出的命题,对龙应台女士无论是从她正在从事的文化基金会的角度,还是从她说的“草根文化”角度作出回应,都将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只可惜龙应台女士的回答太情绪化,让对她的答案寄予希望的听众有所失望。

□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