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华:佛利民与赵紫阳会晤的回忆

 

去年十月,中共召开五中全会,提出”十一五计划”,也就是第十一个五年计划。中共建政以后,提出过十一次五年计划,这是苏联计划经济在中国的反映。香港的自由经济一向不去理会这些”计划”,但是接近一年之后,也就是今年九月,香港居然召开《「十一五」与香港发展》经济高峰会。所以有舆论猜测是特区政府讨好中共,还是中共向特区政府施压?总之,要把香港经济纳入中国的经济体制内。而问题在于,特区政府还表示四个专题小组将在年底定出一份「行动纲领」,作为下届政府有关经济策略的重要参考材料。而当有人质疑香港是否还执行以往的”积极不干预政策”时,特首曾荫权声称那是很久以前由当时财政司夏鼎基提出,特区政府奉行的是「大市场、小政府」原则,但非墨守成规,而是根据市场需要作出修改、调校,以适应个别需要。看来,曾荫权强调了政府作为主导的”修改、调校”。

「香港模式已死」成费氏遗言

十月七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在《亚洲华尔街日报》撰文,在题为「香港模式已死」的文章中狠批香港放弃「积极不干预」政策后的香港,使香港不再是自由经济的闪耀象徵,他更忧虑港府会对经济作出过分干预。

然而一个多月以后,居然传出九十四高龄的佛利民病逝的消息,实在有些意外。佛老多次到过香港,不但对香港有深厚的感情,也对香港有深刻的认识,而到生命的最后,他还忧虑香港的命运。

可能是爱屋及乌,佛老不但关心香港,也关心中国,他的一生到过中国三次,当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分别是一九八○年、一九八八年、一九九三年。而后面两次,正好我在香港大学经济金融学院担任助理研究员,协助院长张五常教授研究中国的经济改革,而张教授与佛老曾是同事与密友,因此当张教授陪同佛老访问北京时,特别是一九八八年那一次,我参与了一些具体的安排工作。这次访问,佛老与当时身为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会晤了两个小时,自始至终我都在场。

我是学中国共产党历史的,对经济事务不感兴趣,只是后来移居香港,在这个商业城市里,不能不入境问俗,玩起股票来了,才关注经济问题,加上中国步入改革开放的大变革时期,关注中国政治不能不关注它的经济,正好企业家查济民先生捐助一笔经费给张五常教授研究中国经济改革,教授因此在香港与深圳聘请几位助理参与工作。我也应聘到香港大学工作,并且一直做到离开香港为止。期间,在张五常教授指导下,才了解一些自由经济的皮毛。而更荣幸的是能够与他一起参访经济改革中的中国。

第一次接触佛利民如此有这样高学术地位与国际影响力的大师(还是美国总统列根与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的”国师”),自然也非常好奇。但是他与夫人罗丝的平易近人也出乎我意外,看到他们夫妇自己拖了行李走进飞机场,心里有莫名的感动。而他们的”短小精悍”散发出的活力、对新事物的兴趣,更使人惊叹,正如张教授所言,他的思想”快如闪电”。

价格改革闯关之际的访华

八八年访问中国这一次,是上海复旦大学邀请佛老到上海访问。当时中国正在闯价格改革的难关,由邓小平发动,但是引发抢购与通胀时,却把责任推给赵紫阳,因此赵在党内受到”八老”与李鹏为首的保守派的围攻,地位不稳。十三届三中全会宣布要治理整顿,更显示改革可能倒退。佛老是货币学派的大师,这正是他所要解决的问题,因此张教授就有意安排他与赵紫阳见面,提供意见。以我对中共党内斗争的认识,当时的政治环境已经比较险恶,安排不易,但是我们还是动用在国内经济学界的关系来做这工作,结果居然打通了关系,获得赵紫阳首肯。但是我们的交通住宿费用则由张五常与他的朋友,很早在中国进行投资的天安中国董事长周安桥负责。

在上海,除了复旦大学的活动,还有上海社会科学院的座谈,与上海的学者接触;我们还与当时带领改革舆论的《世界经济导报》交流。我们在九月十五日离开上海后,先在苏南的苏州与无锡考察。一九八七年我与张教授在北京朋友陪同下曾到温州参观”温州模式”,这次是参观”苏南模式”。再到南京,住在落成不久的金陵饭店,还参观新街口的百货公司。

十八日到北京。在哪里住宿?曾考虑钓鱼台国宾馆与香格里拉酒店两处,我倾向香格里拉,因为外资酒店或可避免被窃听;但最后是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因为是”国宾”嘛。我想见识一下也好。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冰箱里的饮料全是国货,还没有”易拉罐”饮料,而是非常老土的瓶装汽水。

到北京那天晚上,国务院研究发展中心在人大会堂新疆厅宴请我们。总干事马洪、副总干事孙尚清、张磐,以及吴敬琏、杨培新、李忠凡等经济学者出席。席间佛老与马洪对物价改革与通胀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

第二天上午安排佛老在科学会堂做”市场对社会发展的贡献”的讲演,除了经济学界的孙尚清、陈岱荪、厉以宁、吴敬琏、杨培新、廖季立、于景元、李忠凡等出席,还有一批社科界的思想活跃人士金观涛、刘青峰夫妇、戴晴等,非常热闹。听众提了五十多问题,说明当时思想界的活跃,但是因为时间关系,只回答了三十个问题。

晤谈两小时种下”赵紫阳情结”

下午到中南海紫光阁与赵紫阳会晤。由于我在香港的反共色彩太明显,因此我曾向国内朋友表示我不想出席,避免给政治上已处于困境的赵紫阳带来更大麻烦。但是北京的朋友认为无妨,结果我低调参加,不把我的名字列上。因此媒体列名的是佛利民、罗丝夫妇、张五常、周安桥。中方出席的有马洪、林宗棠、孙尚清、张磐、杨培新、李忠凡等。一直到回到香港,我也没有说见过赵紫阳。那天晚上在香格里拉酒店的答谢宴会,向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递交名片时,他只知我叫林保华,而不知道我就是常常批共和骂他的凌锋。

佛老与赵紫阳的对话,由四点半进行到六点半。我与接待单位的王丽莉做记录,最后由我把两者结合定稿,刊于后来张教授集结成册的”存亡之秋”。会晤中,赵紫阳先介绍中国经济改革的情况,着重谈了物价改革所面临的问题,并且认为今后主要解决的三个问题是价格改革、治理通胀、企业股份制。佛老也就通货膨胀、价格改革、和企业效应问题发表他的看法。当然,他主张大刀阔斧的改革,解除对市场的管制。一个是最大共产党的首脑,一个是经济学大师,双方不但谈得投机,而且相互欣赏。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似乎融合了。但是会晤结束,赵紫阳送我们一行出来时,显得心事重重。看来他是知道这些主张虽然正确,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是无法贯彻的。但是他也不会想到有六四那场屠杀。

我记得在钓鱼台的第一个晚上,张教授问我,赵紫阳是不是的确想改革?我认为他的确是想改革的。因为怕窃听,我没有多言。张教授问我这些,也许是想确定佛老讲话的尺度。在会谈结束后,佛老与张教授对赵评价极高,特别是张教授产生了我所认为的”赵紫阳情结”。他回香港写的一些文章热情赞扬赵紫阳,被认为”保赵倒邓”,还掀起若干风波。可惜赵的政治生命已经难以重振。

那晚回宾馆后,张教授突然找我,说会有人接我们去看方励之。我吓了一跳,说我不想去。因为我知道所有电话都被窃听。然而教授执意要去,我只好陪同。他住家的电梯已经在晚上九点半后停开,我们一口气爬上十一楼见他。佛老夫妇没有参加我们这次夜间行动。那晚,前香港”新晚报”总编辑,以间谍罪名被骗到广州逮捕后软禁在北京的罗孚也在场。

次年春天,胡耀邦逝世,北京爆发学生运动,再发生六四屠杀。北京市长陈希同在该年六月三十日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有关”反革命暴乱”的报告中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赵紫阳同志去年九月十九日会见美国一位’极端自由派经济学家’以后,一些据称与赵紫阳’智囊团’有着密切联系的香港报刊,大肆进行宣传,透露出了’北京利用香港传媒倒邓保赵’的政治信息。”一向惯于推卸责任的中共,把这次会见当作暴乱的始作俑者。固然这次访问引发一些思想激荡,然而能引发暴乱则是太恭维了。

坚持理念忠实的发表意见

一九九三年,佛老夫妇再次光临香港,张教授再为他们安排中国之行。这次除了周安桥之外,教授太太也去,另外还有壹传媒老板黎智英,以及一些学术界、企业界的朋友近二十人,浩浩荡荡,先到成都,再到重庆、上海,再到北京。我刚被解除黑名单,因此在成都进关时还被扣留约二、三十分钟,把其他人吓住了,以为我被捕了。海关在弄清我的确已经从黑名单删除后,才得以进关。(一九九五年我因为屡教不改再次被列为黑名单。)

这次在北京,除了佛老的一场讲演,也安排见江泽民,但是最后确定的名单是佛利民夫妇与张五常夫妇。在佛利民夫妇的自传”两个幸运的人”一书中说:”江首先要我发表评论,我讲了大约十分钟。表达自己一向对于金融问题、复式汇率、以及提供外资过度优惠的看法。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谈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用掉了我们预计会面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估计江泽民可能根本不打算听我们必须说的话。”后来我问张教授江泽民对他们说了些甚么,张回答说,江介绍他治理上海时的”菜篮子工程”。我听了忍俊不禁。

中国为了需要,用利益拢络了不少海外学者为中国鼓噪。但是佛老坚持他的理念,忠实的发表他对中国经济问题的看法,包括最近对香港的批评。这个批评完全正确,最近李嘉诚儿子李泽楷出售电盈给外资,中国国务院港澳办公室主任廖晖竟插手制止,特区政府乖乖就范。这不是自由经济的变质吗?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个怪胎,与自由经济有很大距离。权力的干预,导致腐败与贫富差距的扩大,也阻碍了政治改革的开展。佛老的去世,世界少了一个可以直率及对中国进行批评及提供建议的学者,这是中国的大损失。

何清涟:温家宝给中国言论自由贡献的“22条军规”——评温家宝在中国文联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

 

11月13日,温家宝在中国文联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的一番讲话,真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乔治?奥威尔在《1984》一书中描绘的“大洋国”,面对“真理部”,永远只有臣民们犯错的份,而真理部永远正确。

“文采风流”的温总理要求艺术家“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发扬学术民主与艺术民主,要知行合一,言行一致,要让自己的作品与人格统一。在文艺界要提倡讲真话,反映真实的社会情况,鼓励人们去追求真理。”――话语之间,似乎中国的作家们天生禀性就不喜欢说真话,需要温总理力倡“讲真话”,以此激发中国作家们的良知,改变他们不说真话的禀性,“去追求真理”,以达到“作品与人格的统一”。

许多跟风而上的文章更让人觉得时空倒置。比如《新京报》上一篇“有怎样的心灵,就有怎样的时代”就有如此妙用。那篇文章无限温情地大谈特谈了温家宝总理如何真诚“释心”之后,又开始批判中国的作家并延伸到专家学者,说“中国不乏专家学者,但为什么还不能涌现出更多的杰出人才?至少有个原因是许多人并不拥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因为任何创造都是在一个个体拥有自己的前提下才可能发生。不拥有自己真实的心灵的人,就谈不上有创造。试问,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人,如何能拥有一个时代的垂青?”

仅仅就这些语言本身考察,道理百分之百没错。错就错在无论是温家宝,还是跟风文章的作者,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一点,是谁将中国的作家、专家学者变成了不敢说真话、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人”?

作为中国总理,温家宝当然知道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伟大”功能,知道这个部的职能就是监控、引导全国舆论导向,日常工作“除了整人还是整人”(前中宣部长陆定一语);作为政治局常委,他更清楚中国花费巨资建立金盾工程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一切现代科技,包括网路、声控、摄像等一切手段将中国人管制起来――当然,如今这年代要想管制思想已经不太可能,但管制发表思想的渠道却正是中国政府竭尽全力在做的事情。

温家宝当然还知道中国政府一直在国际社会谋求建立管制舆论的“神圣同盟”,为此还发挥“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将用重金开发出来的网路封锁技术无偿提供给暴政俱乐部的“兄弟国家”。他当然还应该知道今年7月5日中国全国人大通过的所谓《突发事件应对法(草案)》,其目的就是限制新闻自由,让中国频发的灾难性报道从媒体上消失,至少也以正面报道,如政府如何关心受灾群众,官员如何在现场指挥抢救等形式出现,等等。

温家宝总理当然应该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只能说他已经将新极权政治下的“扮傻游戏”(学者徐贲发明的一个词汇)玩得炉火纯青,将“透明的谎言”撒得声情并茂。多少年来,中国官场就已经习惯了在公开场合说谎话,官员们知道自己说谎,但却非常认真投入地将撒谎游戏进行到底;听众们也知道官员在说谎,却必须十二分认真地倾听并给予掌声,表示被领导的真诚、廉政、爱民亲民之情深深感动;而媒体更是必须配合宣传的需要,给予大量版面予以报道。正因为官场当中衮衮诸公将这种扮傻游戏玩得是那样地兴致盎然,才生产出众多贪官的“廉政语录”。

毛泽东当年虽然控制言论,但控制就控制了,从来就没否认过这一点,敢作敢当。可如今倒好,当局一方面掐住知识群体的脖子,一方面还满脸笑容地对被掐者说:“你们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讲真话”。而被掐者还得承认自己缺乏良知,在“自由、民主的学术气氛中”,在太平盛世中居然还坚持以讲假话为乐的恶习不知改悔。

温家宝这番讲话给中国的媒体与言论管制贡献了一部荒谬的“22条军规”。今后中国如果出现万马齐喑的局面,那是中国的作家与专家学者们不能“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的结果,决非当局管制言论所致。这决非假话,有媒体大量报道的“事实”为证:我们的温总理不是于2006年11月13日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全国代表大会上“与文学艺术家谈心”时,发自真情地鼓励过作家们“讲真话”吗?这可是载诸史册,斑斑可考的“历史”哟。

陈奎德:余英时素描

 

余英时素描

陈奎德

(图为作者与余英时先生1991年于珍珠港)

日前,余英时先生获颁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克鲁奇」(Kluge)人文学科杰出成就奖,是为中国知识界盛事。一时风行景从,文盈天下,国内外学界著者论述余先生卓越成就者在在皆是。笔者本不欲赶此时髦,寻思等过了这段热潮后,将来有机会再从容撰文,谈谈自己眼中的余英时。这并非矫情。以自己对余先生的了解,想必他正以其屡次提及的“平常心”看待获奖。然而不久,挚友编辑来电嘱托,竭诚催文,让我写写余先生作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的侧面。言辞殷殷,不敢不从,遂草就此文,望识者正之。

回望前尘,1989年6月5日,飞离故国,我应邀赴美一大学研究访学。该年底,接获余英时教授电话,邀我去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从此与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结了缘,同时也有缘当面向余先生请益。至今算来,已整整十七年了。

中国士人 英国绅士

初见余先生,第一感觉,远非如某些中国学术大师那样望之俨然,而是随和亲切,松弛自然。他有时叼一只颇带标签意味的“余氏烟斗”,随烟圈的冉冉上升,熏出缕缕书卷气,一室生香;对学界往事逸闻,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并时时夹几句玩笑,常使满座如沐春风。余先生其人,恰如他所描摹的恩师钱穆一样,是“即之也温”式的人物。然而,每每当闲聊转入正题,谈及中国大陆学界和诸种情状,他就变得目光炯炯,语调肃然,面容也逐渐凝重起来,呈现出人文学者的厚重本色。

作为一个人,余先生是典型的谦谦君子,在我的混合印象中,儒雅、渊博、谦恭、幽默,却又择善固执,是他的基本人格特质。奇妙的是,相处越久,我个人竟然越发感到他像极了传统中国士大夫和英国绅士的某种古怪混合体。“儒子神韵”如何与“绅士风度”相互缠绕,融为一体,是一个颇令人费解而又有趣的话题。对此,人们不免从余先生所受的中西学术训练的背景上,去理解这一人文景观;也有人从近年来在中国学界甚为热闹的“自由主义儒家”概念上,去解读其混合型魅力。然而在我看来,每一个生命的独特资质和精神历程,恐怕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2001年五月四日,余先生荣誉退休,普林斯顿大学特别举办了一场《中国的过去与未来──余英时教授荣退国际学术研讨会》。当日,我不避简陋,曾赋诗一首致贺,大略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一生的概观与景仰:

祭酒学园出皖门
适之寅恪化一魂
煌发史论惊环宇
义挽书生避暴秦

万里飘洋华夏魄
一生授业美欧人
家国远望朦朦雾
士子犹传磊落文

正如上述,笔者观察和评价余先生,就范畴理路而言,主要是从学术与人道两个维度;就人物坐标而言,则持有两个基本的参照:那就是胡适和陈寅恪。

胡、陈、余——现代中国文化三重镇

从外缘的视角看,余先生曾任康乃尔大学胡适讲座首席客座教授(1991-1992年),撰有专著《重寻胡适历程》(包括了旧作《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以及新作《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有论者认为,该书“是当代最杰出的知识分子论述现代最伟大的知识分子。” 从内在的精神层面看,余先生的学养个性也颇有胡适之风:中西贯通,著述等身,宽容敦厚,提掖后学。为学则开一代风气,为人则树今世典范。正如余先生与笔者在自由亚洲电台关于胡适的一次长谈所判定的:胡适的历史地位在于,把中国文化从原有的封闭传统中,带到了现代世界上。而在我看来,余英时著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风行中国,他关于中国思想道统的现代变迁、中国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角色与当代“创世纪”、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朱熹的历史世界等思想与论说,对突破大陆马列毛意识形态封闭体系,对于中国知识界与国际学界的沟通,亦是功不可没。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把中国传统的古典学术变成现代学术的一个关键。而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在大陆的一纸风行,则为中国知识分子开辟了崭新的天地。应当说,作为开风气的先驱,作为思想学术自由的最有力的推手,他们各在自己时代的中国海内外知识界中,都堪称众望所归。有鉴于此,就其影响和为人风范看,在中华思想、文化和学术界,余先生目前所担当的角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当代胡适之。舍此不作二人想。他当之无愧,确为胡适精神在今天的传人。

就史学谱系和撰述机缘论,余先生自1958年发表《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书后》,一发不可收,出版了一系列有关陈先生的论著如《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数种,风传海内外,遂与著名史家陈寅恪结下了四十多年的不解之缘,寅恪先生在世时亦称“作者知我”。论其精神之相通,论其学术的谨严、深邃和创造性,余先生当之无愧是陈寅恪学术的“后世相知者和传承者”。余英时所处之世,与陈寅恪一样,中国文化天崩地裂,陷入深重危机;传统价值化成游魂,无所附丽;中国知识人遭遇史无前例的暴政,身家性命无处安顿。余先生,作为文化裂变哪一刹那间(1950年)出亡的知识人,在香港新亚书院钱穆先生熏陶下,承继文化衣钵,以为中国文明招魂为志业,心系历史生命,成为文化托命人。余英时,正如陈寅恪一样,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和守护者,在北京政权摧毁中国文明的滔天洪水中,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以自己的写作和研究,在严肃地审视和评判着北京政权的作为。他们代文化立言立德,代历史立言立德,记录下了其身处之世华夏文化衰微的悲剧性轨迹。这一可歌可泣的文化审判,象征了中国文化系统与中国政治系统的当代对峙。

我以为余英时在现代中国文化中的位置,完全可与胡适、陈寅恪这两位大师比肩,他们是中国文明在二十世纪学术、文化、思想史上的重镇,三峰鼎立,各成气象。

概言之,在“引领风气、开辟言路、提携后学”方面,余英时一脉相承于胡适。在“文化守成、学术深度、知识发现”方面,余英时又直接赓续于陈寅恪。而且,容我直言,像胡、陈、余 这样在文明交替时期的硕果仅存的大师,已成绝响。他们是一段特殊时期的特殊人文产物,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恐怕将再也不复见于国中了。

反极权的风帆

余先生不仅是一位纯学者,同时,作为中国文化的托命人,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作为世界公民,他并不讳言自己对政治的关怀。他虽不直接投身政治,但面对公共事务,他绝不回避,而是挺身而出,坦率批评,慷慨陈言,勇于道义担当。1989年,中国大陆发生天安门事件,余先生悲愤之余,先是在美国学术界发起声援活动,在纽约时报刊登全版广告,公开支持中国大陆的民主运动。六四屠城后,一些中国知识分子被迫流亡海外,他又仗义出手,奔走筹措,在一位普大的美国校董约翰.埃略特(John Elliott)的慷慨解囊下,余先生创立了普林斯顿中国学社(Princeton China Initiative),亲自挑选和延揽了二十多位学者于普林斯顿大学继续研究,以庚续文化命脉。在国运与文化的危难时刻,余先生此举,德配先贤,义薄云天,势将载入史册。

在普林斯顿,当年部分学人以及被北京通缉的前改革派官员,除了在学社内的研究与写作,在学社之外,也从事一些政治活动,譬如创立智库类的机构甚至政治组织等。有鉴于余先生在海内外知识界的崇高声望与号召力,人们纷纷请他出面,借重他的清名。对此,余先生确是鼎力支持的,也挂名担任了多种学术及咨询机构(除政治组织外)的无报酬名衔。在那些六四余痛犹存的日日夜夜里,作为人道主义者,作为一个心忧天下的公共知识分子,他献出了自己大量时间和精力,倾力支持这些事业;同时,作为一位纯粹学人,他又极为清醒。他深知自己的界限、本分与角色。记得我曾听他说,今天,我责无旁贷,必须出面支持他们。这是无条件的。倘若某一天中国转变了,他(们)回国了,担任了要职,拥有了权力,我决不会再去找他(们)。这里彰显的,是坦荡纯净的书生本色,是超然独立的学者襟怀。

如果说,余英时与胡适、陈寅恪,作为两代学人,在政治关怀上,有什么共通的精神脉络的话,那就是“抗击共产主义”了。

胡适的自由主义立场,他对共产党的远见卓识,众所周知。中共在建政之初就曾掀起一场“批胡适”的运动,适足以成为胡适的政治洞见力与影响力的最有力的佐证。

陈寅恪对中共的态度,近年来也日益清晰了。余先生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作了最为有力的阐释,而1995年中国大陆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也提供了重要证据。

余英时的立场更是昭然天下。他自从1950年离开故国,直到1978年十月,他率领美国官方的学术访问团访问中国大陆,“听到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之后,至今,他再也没有踏上中国大陆一步。同时,在八十年代以后,他还发表了不少政论性文章,对中国大陆的社会与政治现状提出了敏锐的观察与尖锐的批评。

有论者于是惋惜余先生,认为,倘若他远离政治,倘若他反对共产主义立场不是那末鲜明,拒返大陆的姿态不是那样强硬,而成为不问人间俗事的纯书斋学者,不问政治的纯文化人,那么,他在学术文化上将有更大的创获和发明,在中国大陆当有更大影响。每当余先生风闻这类论调时,总是淡淡一笑,懒与置辩,我行我素。

这一论调,让我想起了余先生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的“书成自述”中谈到的大陆官方为消解《陈寅恪最后二十年》而发展出来的“最新论说”:

“….出现了下面这个新论说:不错,陈寅恪最后20年确实遭遇了一波接一波的苦难,并终于‘迫害至死’(《最后二十年》,第27页);然而政治是俗人之事,对于高雅出尘的陈寅恪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陈寅恪对中国文化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他最后20年的生命已完全托付了给它,一切著述也都是为了阐发它的最深刻的涵义;不但如此,他的文化痴情又和他的土地苦恋是那样紧密地连成一体,以至他无论怎样也不肯‘去父母之邦’,……为了文化,他‘虽九死其犹未悔’,中国文化传统中过去曾有一条绝对的‘孝道’原理,叫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陈寅恪则创造性地发展了这一绝对原理,使之成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邦’;陈寅恪这位超群绝伦的文化大师的全部伟大便在这里,所以今天谈陈寅恪绝不应再涉及政治,因为一说到政治,便会害得他在九泉之下仍不能安稳;怎么谈陈寅恪呢?我们只需反复不断地说:文化、文化、文化……。”

余先生称上述论点为“新论说的一个基本模型”。在笔者看来,这一把文化与政治绝然分割一刀两断的模型,不过是封闭在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公开论辩的棺木里的木乃伊,一经见光,烟消云散;一遇事实,土崩瓦解;经不起任何检验。中国大陆1949年后惊心动魄的文化灭绝灾难,不正是政治使然?特别对于极权主义的共产全能政治而言,任何独立的文化、学术,难道可能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当文化的载体——文化人、作家、学者——被政治整治得奄奄一息,死无葬身之地时,文化、文化、文化…..,它在哪里?

在某些紧要的历史关头——当胡适被毛泽东倾全国之力批判时,当陈寅恪在回复中共函内申明“….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时,当余英时与中共御用班子大举争论陈寅恪晚年诗文涵义时——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张在极权主义滔天巨浪下傲然而升的精神之帆。他们凸现了悠久文化中坚忍不拔抗拒权势的伟力,也凸现了自由精神所蕴积的伟力,堪称“以一人敌一国”。

诚然,余先生是一位醇厚的学者,而不是政治人。然而,他同时也是公民,是现代知识分子,对政治发表意见,是他内在的精神要求,也是他固有的基本权利。

近年来,人们当然也注意到,随着经济力量的提升,北京当局的自信略有增加,对海外学人的政策有所缓解,源于其长期的“统战”传统,他们的手伸向了海外华裔,甚至伸向了他们过去所称的“反共”知识分子们。种种手法,无所不用其极。毋庸讳言,在这方面,从外在现象看,他们获得了相当的成功。确如陈寅恪当年所曾慨叹的:

“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

然而,余先生却是异数。面对种种诱惑,他从来不为所动,淡然处之。但他并不苛求他人与己一律。面对他人或昔日朋友的另类选择,他曾说他们的选择或许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或有难于为外人道的理由。知识分子也是人,处此情势,灵魂拷问,长夜辗转,备极煎熬,多方权衡之下,妥协折衷而行,也属人情之常。余先生曾言,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别人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各行其便吧。他谈到自己的拒返大陆时称,于公于私,他有自己的理据,并坦诚告之。于公,自然是他对共产党本性的深刻洞见。于私,他有作为后辈的远房亲戚在六四化为亡灵。在余先生哪里,当惨案的责任者未曾道歉或受审,或共产制度尚未转型的态势下,他是不能踏上那片血腥之地的。

在余先生,这些意思只是轻声细语浅浅而出, 在我听来,却是雷霆之音,久久轰鸣萦绕,至今不绝于耳。

── 首发动向杂志

草 虾:胡锦涛的和谐,竟然需要军队应急?

 

1989年夏17岁的蒋捷连在北京被人民解放军乱抢打死;2006年夏17岁的廖梦君在佛山被人民教师乱棍打死。可见这17年间,中国社会一直是怎样的和谐?蒋捷连的父亲是北京的教授,廖梦君的父亲是佛山的作家。发达地区的中产阶级都保不住儿子的小命,那么这个社会还能靠什么保证和谐呢?看来还是要靠枪杆子,于是末代军主胡锦涛主席批准了《军队处置突发事件总体应急预案》。

试问1949以来,中共镇压民国遗民、镇压造反派、镇压八九六四……,哪次需要《应急预案》的?此番无非是预先贴金,贴上一个动用军队合法性的金片。这种金片,有它不多无它不少,宪法写的明明白白,坚持共产党专政,党垄断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宪法之前、有宪法之后,中共动用军队都是按照“谁听谁的”黑帮规矩,哪一次想到援引哪个法案?所以这个应急预案就是一张镀金的擦屁股纸,虽然好看但真要用的时候反而想不起来了,即使真用起来也不舒服,干脆硬抠。

假如这个应急预案真的有用,那么就是国家军事机密,怎么会公布天下呢?其实它是“和谐”的诊断书,披露给世人:军队与文官系统之间很不和谐;中央政府与地方诸侯之间很不和谐;中共政府与大陆民众之间很不和谐。因为广大的中下层官僚的贪腐凶残所激变的民权运动只会更广、更密、更快、更烈,更加不可预计、不可控制、不可收拾、不可封锁,所需动用的武警力量已经左支右绌,一个城市的事变将伴生邻近城市的事变,一个省的事变将伴生邻省的事变。难以预计但必不久的将来,可能因为某个城市某个乡镇的事变,连锁反应之后就需要跨省动用野战军——这是什么样的局面?中共高层的心理已经很恐惧了,害怕民权事件到了害怕战争的程度,尽管嘴上发誓“维稳”,心里明白是要“搏命”——人生难得几回搏?也就最后的一回了吧。

军队支撑的胡中央不相信文官政府有能力扑灭各地的大规模民变事件,不相信目前几十万编制的武警部队足以镇压。各地的文官既容易根据自己的利益隐瞒事件真相,又会被旧的指挥程序耽误时间。比如汕尾的中共市委书记兼任军分区政委、市委政法委书记兼任武警支队第一政委,他们可能根据地方利益调用当地武警镇压酿成血灾、也可能镇压不了才汇报给广东省委书记兼省军区司令、广东省委政法委书记兼武警总队第一政委,调集全省武警去镇压。如此小事变成大事,中央书记处和中央政法委只好被迫认可。现在根据应急预案,胡中央可以把自己的意图直接告知各地的师团级的军官——他们既可以快速参与镇压;也可以出面制止武警的过火暴行,保护当地民众等待中央处理。那么,中国大陆会有很多地方实行军事管制?

1999年为庆祝邓小平等老一辈终于死光,江泽民下令在北京太庙制作安放了一套假古董108个青铜编钟,象征当今世界主旋律“和平”与“发展”。江主席一手写上“万年永保,中华和钟”,一手促动全面镇压民权运动,这岂不是关于“和谐”的弥世大谎?江主席让贪污腐败深入人心,让地方豪强不可一世。胡主席现在派出中央大员去地方出任纪检委书记,其实将是无用的。参见公元184年东汉的太平道起义,使得镇压有功的诸侯强大起来,于是中央政府又在公元188年派出刘焉等朝廷大员出任州牧总掌地方军政的。结果呢,这些州牧反而成为地方割据的核心,公元190年爆发了十三路诸侯共讨董卓。

既然宣扬“和谐”,何不干脆把共产党改为“共和党”?既与“共和国”相符,又划清了共产党的罪恶历史。再把八个所谓的民主党派统合为“中国民主党”,两党制也就成型了。须知华夏历史的开端就是两党制——公元前841年的“国人暴动,周召共和”。窃以为,胡主席如果能成为共和党的第一代祖师,好过做共产党的第四代孙子。何乐而不为?

首发动向杂志

孙文广:呼唤自由前言后记与目录

 

作者按:《呼唤自由》已于今年五月在香港夏菲尔出版公司出版,随后我被抄走电脑、磁盘,被多次传唤,信箱遭封,半年不得安宁。现将该书前言、后记、目录,介绍给读者,盼望大陆早日实现自由。

《呼唤自由》前言

这本书的主题是“自由”,有记录、有历史、有论述。取名《呼唤自由》,其中包括《百年祸国》之后作者的全部文章。

两次坐牢,在牢房中,我朝思暮想国家大事,终于悟出些道理,认清一些人物,其文字收在《狱中上书》(香港出版)。后来又出版《百年祸国——从毛泽东到江泽民》,因为有狱中批毛泽东的文字,故曰“狱中狱外集”。

现在这本书中,有我迄今为止涉及“自由”的文章,包括狱中的少量文字,也可叫 “狱中狱外二集”。

(一)自由先于民主法治

我在狱中辗转思考中国如何走出一党专政的樊笼,后来认识到必须 “自由化、民主化、法治化”,而且自由化应该是第一位。民众只有获得自由权利,才能够开始建设民主法治社会。没有新闻、出版、言论等自由,无法形成公正的选举,更遑论法治。在“文革”中,如果一人一票选中国总统,肯定还是毛泽东当选,很多人会自觉投他票。因为当时民众没有基本自由,整天看到、听到的全是一个政党的宣传,到处是毛泽东的光辉形象、丰功伟绩。除了他,人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活着的伟人。甚至直到今天,毛泽东,仍是中国很多青年最崇拜的人。

(二)争自由必须唤起民众

我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上小学,每逢星期一,上课前都要宣读总理遗嘱,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孙中山先生在遗嘱中说,为了达到中国自由平等之目的,“必须唤起民众”,这是孙中山先生革命四十年经验的结晶,经过五十多年的苦难历程,我们越加感到孙中山先生经验的弥足珍贵。

中国当务之急是唤起民众,用行动争取、维护自由权利,这是我近年著述的主要内容。

1949年前,中国所有政党,共产党讲“自由”最多,争“自由”最积极,但是1949年后,中共掌权,人们的自由权利却逐步被剥夺。对政治异见,民众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有嘴不能说,公民变成极权下的奴隶、成了驯服工具,在中国大陆,“自由”、“自由化”成了禁忌词,成了批判的对象。在中国现行宪法中,明文写着公民享有出版、集会等权利,但民众一旦认真行使这些权利, 无不受到严酷打压。五十多年来中国的历史,实际上是镇压自由的历史,是民众争取自由的历史。

(三)中国自由之路

在中国历史上有追求自由的传统,在范仲淹的《灵鸟赋》中,就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佳句。在西方有“不自由毋宁死”的高歌。追求真理,宣导人权的知识分子,把为自由而抗争视为天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自由世界。但暴力“革命”和暴政统治,却将亿万民众笼罩在一党专政的天罗地网之中。在中国争取自由,必须重在实践,重在行为,反求诸己,点滴做起,身体力行,不要沉默,不要无所作为。只要人人都为自由献一份力,尽一片心,发一点声,中国的自由化便指日可待。

近年民众的抗争风起云涌,农民争生育自由,不同信仰者,争信仰自由,知识分子争六四平反,文化工作者要文艺自由。大众使用宪法赋予的表达权利进行抗争,多少年来从没停过。这些抗争维权,不但使民众获得切身的利益,也使得参加者战胜恐惧,增强参与意识,进一步觉醒,这种觉醒是中国走向自由化的前提和基础。

(四) 团结就是力量

1949年前后,有一首歌曾流行全国,名字叫“团结就是力量”,歌词是: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灭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当然1949年所建立的中国,是不是 “新中国”可由历史学家评论,但是我们要建立的新中国,首先应该是有自由,有民主、有法治。这样的新中国要靠我们大家团结起来,一同去争取,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在争取自由过程中,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但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团结起来,会形成澎湃之势。

多少年前,听海外广播,要按“收听敌台”论罪,但是勇者就是去听,开始偷偷听,后是公开听,现在有人拿着收音机在公园里听,边听边讨论。这个收听自由是怎么来的?不正是大家去听的结果吗?现在看海外网站,有类似的趋势。

(五)争取悼念六四的自由

很多人都认为六四该平反,要悼念英烈。如果大家六四那天能各自去天安门广场,凭吊一番,白天没空,太显眼,可以晚上去,不但今年去,明年还去,就像宗教信徒做礼拜那样,我想十年、二十年积累下来, 2009年六四20周年的晚上,在天安门前会出现悼念六四的光亮晚会,到那时距六四平反就不会太远了。

2002年,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篇网络文章是《六四看看天安门广场》(用笔名在海外发表);

2004年我去香港参加了悼念六四15周年的烛光晚会,回来发了一篇《香港六四烛光晚会参与记》;

2005年我与“不锈钢老鼠”刘荻等人在六四那天,一起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六四。写了《六四我与“老鼠”逛天安门》(以上三篇收入本书)。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每年六四晚上能与朋友在天安门广场相遇。

十余年来,我一直有个梦想:六四晚上,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烛光晚会,悼念英烈,我盼望梦想成真。

(六)  不要抱怨个人力量太小

办成一件大事,必须要有众人的参加。人多了就能显示威力。高等数学中有个“无穷小”,小得不能再小,但是众多的“无穷小”相加,能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很大的数字。蛋白细胞很小,肉眼看不到,正是这种细胞组成了大象,组成了恐龙。问题是要团结起来。

农民通常被认为缺少文化、过于分散、信息不灵,但争取生育自由,却毫不含糊。国策“计划生育”要一胎化,这明明是限制生育自由,但农民偏要生个儿子,家中不让生,跑到外面去生,抗争多少年,最后政府让步,说农民头胎生女儿可再生第二胎,但是农民还是不买账,政府为此不知抓了多少人,关了多少人,农民转而控诉侵犯人身自由,长期抗争的结果,胜利者必然是农民,亿万人抗争的最后就是自由。

在这一点上农民值得我们学习。

(七)说明

本书按分类编排,顺序多由近及远,每篇文章前面都有结稿的年月日,便于了解背景和历史。书中内容涉及国内难于看到的名家演讲和文章,现摘录一部分附在后面,为了参照,也为了佳文共欣赏。

2005年11月于山东大学

************************************************

《 呼唤自由》后记

大陆境内没有出版自由,出书只能到境外,前两本书《狱中上书》《百年祸国》都是香港出版。

这本书也是一样,先将列印稿发到香港,以后多次邮件往返,校对,本打算2005 年底去香港,作最后校对并安排插图及封面,完成出版的最后任务。但是这一次大陆当局剥夺了我的出境权利(详见本书《还我出境探亲权》),于是本书的出版只能拖到2006年。而且增加了很多麻烦,本来可以拿着书样,几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现在却要经过多次往返的电子邮件和长途电话才能交待清楚。而且由于邮箱经常被有关方面封掉,更增加了很多困难。

为了争取出版的自由,人们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因为我的书是自费出版,为了节省开销,校对和插图的安排都由自己负责;我在香港过境最多停留7天,忙乱之中,顾此失彼,差错难免,《百年祸国》在排版时就曾经出现过十余页的缺失:在这里我一并向读者致歉。

盼望对本书的赐教和指正。

这本书得以出版,少不了国内很多朋友的帮助,很多稿子写完之后都先请朋友提意见,成书之前还有朋友们帮助校对,大家的帮助配合才使我克服重重困难,如愿以偿。由于国内环境的限制,考虑每位朋友的安全,也就不公开一一致谢了。

孙文广2006年1月16日于山东大学

****************************************************

《呼唤自由》分类目录

(一)关于自由化

为自由化正名—兼论自由与反自由之争2005/10/13

论恐惧与自由2005/06/01P  8-13

视听自由及其它2005/09/10  14-17

站岗与牛棚

  ——兼论公民人身自由2005/06/23  18-23

声援刘晓波余杰2004/12/14  24

论反对胜利者的自由

——有感伊拉克战争之四2003/05/02  25-27

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吗?1981/12  28

(二)生育自由、国策之灾、—评“一胎化”

国策之灾

 ——八评一胎化2005/08/08  29-36

争生育自由赞超生游击队

 ——七评一胎化2005/08/07  37-41

国策上书给温家宝

 ——九评一胎化2005/09/09  42-47

农民人身自由不容侵犯

 ——五评一胎化2005/07/2648-52

谁逼死老农石明理?

 ——四评一胎化2005/07/2353-55

标语与计划生育

 ——六评一胎化2005/07/3056-57

上书内参和医院杀生

 ——二评一胎化2005/03/18 58-61

残害生命“一胎化”2005/03/17 62-64

“一胎化”与“大跃进”

 ——三评一胎化2005/03/19 65-73

(三)信仰自由与法轮功问题

致死众多法轮功学员必须查究

 ——致两会公开信2005/02/28 74

应该给法轮功公正评价2005/03/0275-81

  关于法轮功的来信来电(1/2)

(四)悼念六四

“六四”看看天安门广场2002/05/21  87-88

香港六四烛光集会参与记2005/05/2889-92

六四我和“老鼠”逛天安门2005/06/07  93-95

读《从山东大学到天安门广场》2004/05/27  96

附:从山东大学到天安门广场2005/08/22 97-115

年年“六四” 今又“六四”

——纪念“六四”14周年2003/05/30  116-118

支持蒋彦永为六四学运正名

  —附蒋彦永信2004/03/08  119-120

附:蒋彦永上“人大”“政协”会议书2005/08/21121-129

杀儿子不准母亲哭,甚么世道?

 ——声援丁子霖2004/03/31 130

许家屯忆六四2005/06/03  131-144(2/3)

介绍一篇台湾学者论学运的文章2005/06/01  145-157

(五)表达自由、新闻自由

声援贺卫方强烈抗议封杀北大“一塌糊涂” 2004/09/18  158-159

山东大学师生热烈欢迎贺卫方2004/09/28

附:贺卫方在山东大学大的演讲2004/09/26 160-168

再请劳驾代我签个名

  ——声援北大教师之二2004/09/24169-170

抗议封锁清华BBS  2005/03/20171

反对倒退 抵制逆流

-抗议封锁清华BBS之二2005/03/27  172-175

必须停止干扰国际对华广播

 ——读美国之音社论有感2002/12/04  176-178

非典肺炎与新闻自由

 ——有感于非典型肺炎的流行2003/04/21 179-180

为焦国标鸣不平

 ——声援北大教师之四2004/10/10 181-182

附:焦国标“讨伐中宣部”204/10/11183-200

呼唤自由的女大学生

  ——声援刘荻之三2003/01/18201-204

侵犯通信自由违反宪法

——三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3 205

必须查究违宪封信箱事件2002/11/27206

论政治公开 耳目与喉舌1981/10 207-209

(六)上访、请愿、示威

山东大学分房风波

——感触群体上访之一2004/12/19  210-213

山东大学分房抗争的启示

——兼论维权与草根政治2005/05/14  214-221

上访校领导纪实2004/12/06 222-227

附:教授上访记2004/12/14 228-230

看农民上访有感

——感触群体上访之二2005/07/06 231-233

从上访到请愿、示威

——感触群体上访之三2005/07/10 234-240

阻截上访是违法行为

——四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6241-242

论示威自由权利2003/06/03243-245

合肥学生示威合法 有理有节2003/01/13246-248

劳工要争结社自由

——评万州事件2004/10/25 249-252

支持“黑衣上街”

——悼念紫阳之五2005/01/28 253-254

(七)学习港台,争取自由

港台归来话自由2004/08/29  255-257

香港该识破北京花招

 ——港台归来之四2004/09/09258-261

伟哉香港人

——有感香港反23条立法大游行2003/07/05 262-263

“23条立法” 延期是港人大胜利

——有感香港游行之二2003/07/07264

香港——大陆的明灯

——有感于香港反23条游行之三2003/07/10  265-267

掩耳盗铃和新闻自由

——有感香港反23条立法游行之四2003/07/15268-271

签名维权学香港272-274

(八)文艺自由

文艺呼唤自由

——评中共文艺政策2005/07/01275-283

附:沙叶新:“宣传”文化2003/10/26(50702)  284-316

自由平等博爱为何遭删

 ——话说“走向共和”2003/05/21  317-319

一部难得的好戏

 ——话说“走向共和”之二2003/05/24320-322

关于“胡风集团”问题1979/08  323-324

论文化专制主义1979/10  325

关于“香火熏黑了佛像”

 ——对批评《苦恋》的反批评1981/10 326-328

讨论《苦恋》及有关“批评”的建议1981/10329-330

文艺政策几问题1981/10334-336

(九)其它

共产极权与奥运金牌

 ——奥运金牌是个形象工程2004/10/03 337-342

政治局听讲苏、东共党失败2004/10/18343-344

从“光荣革命”到“橙色革命”2005/03/01

  ——浅沦非暴力革命  345-348

四五运动的经验教训

——纪念四五运动29周年2005/03/30  349-354

现在论定胡锦涛为时过早2001/10/19  355-358

我不愿加入政党的说明

——读王丹文章有感2005/05/10 359-360

为山东淄博李建平先生呐喊2005/07/16 361-362

言论自由、言者无罪

——简评张林案2005/07/01  363-364

支援石三村村民维权2003/10/11 365-366

问候李洪宽问候大参考2005/06/13367-368

盼国共会谈促两岸媒体交流2005/04/23  369-370

上书朱镕基促两岸媒体交流1999/12/23(40424) 371

赞连战北大演讲2005/04/29372-381

自由先于民主

——再论连战北大演讲2005/05/01 382-383

看李敖

——有感李敖大陆行2005/09/05  384-390

(十)悼念赵紫阳

软禁中的赵紫阳2005/02/04  391-395

悼念紫阳反对封锁2005/01/17  396-367

该给赵紫阳开追悼会

 ——悼念紫阳之二2005/01/18398

评新华社报导赵紫阳逝世

 ——悼念紫阳之三2005/01/19399

比较赵紫阳和刘少奇

 ——悼念紫阳之四2005/01/20400-402

89年谁犯了“严重错误”?

 ——悼念紫阳之六2005/01/30 403

建议清明节为法定公众假日

 ——再致两会公开信2005/03/01  404

建议四五清明悼念赵紫阳2005/03/24  405-407

英雄山上祭紫阳

——四五清明纪事2005/04/10  408-409

(十一)促江泽民辞职

评江泽民“赖着不走厚颜无耻2004/08/31  410-412

江泽民是否违宪卖国?

——港台归来之三2004/09/07 413-416

民意的胜利

——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0 417-418

中国现有两个军委主席

——再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1  419-420

梦断太上皇

——三评江泽民辞职2004/09/22  421-422

江泽民是出版自由的杀手2004/11/03  423-426

等待审判的江泽民2005/03/08 427-428

上书江泽民莫作“太上皇”2002/04 429-433

(十二)评介《百年祸国》《狱中上书》

张伟国《狱中狱外集》记录孙文广百折不挠议政路2004/08/06434-436

冒险犯难用心批毛感人心田–陆铿2002/10/17  437-440

孙文广教授和《狱中上书中共中央》–胡平2003/12/21 441-442

《百年祸国——从毛泽东到江泽民》前言2004/06/05 443-446

--新世纪新闻

莫建刚:仕途的悲凉对洪秀全的心理冲击

 

一、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在政治观念上,都缺乏自由的判断精神,在文化的广度和深度上显现出底蕴不足的偏执性,并患有先天的政治软骨症,既无力量也无胆略,充分担当起国家和社会重建的使命。他们苦修学习、攫取和积累文化资源的,大多情况下,是为了报答父母和家族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并在这种意义上进京赶考,进入官场,希冀通过这个途径来光宗耀祖和报答父母的最大恩情。

但是,一朝这一目的没有达到,仕途的前程化为乌有,这些知识分子便将所有的怨气化为仇恨,伺机向社会报复。如果在偶然的机遇中,获取了相应的权力,这时,他们对社会和民众实施的报复就是最为偏执和狭隘的治理和奴役。这是一种负罪感在他们身上所表现出的狂暴。

知识分子的自傲表现在自视为国家的栋梁和社会的精英的自恋中,在政治层面上,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但是,由于先天的政治文化和自由精神以及自由思想底蕴的不足,他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往往要依附于君王的权力,由此便造成了历代知识分子的忠君和报效国家的特征。

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社会的格局发生了崩溃和重组。在外国资本、官方资本和民族资本日趋主导中国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时,这些知识分子便慢慢地出现了被边缘化的趋向。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知识分子还是没有卸下忠君报国的精神负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堂。吉柯德似的政治使命,自命不凡地充当着社会民众的精神导师,极力地以科举考试的成功充当专制暴政官僚预备队的填充人员。

这种双重性角色,就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特性。这种特性在偏执狭隘的性格支配下,在忠君报国孝敬父母的负罪感的表现中,陷入了越来越封闭的精神自恋的情形,和受虐幻想的忠君报国殉难者的状态。

于是,在中国历史中所出现的忠君报国孝敬父母的爱国主义英雄们(事实上,这些爱国主义的英雄都是国家主义的受害者),他们以一种受虐狂似的自恋,表现着殉难者的英雄豪气,使自己成为一个受世人注目的“革命者”。

这些群氓革命者们嘴上嚎叫着爱国主义的口号,实质上却是一只只披着羊皮的狼。当他们率领着由流氓无产者集结所组成的革命队伍,取得了统治国家和社会的绝对权力时,爱国主义的口号依然存在,但是,国家和社会的制度却退回到前一个朝代的政治模式中,依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残暴统治。

二、

中国19世纪中叶的一次恢弘的大革命,就是太平天国革命。这次大革命的起因,仍然是知识分子在科举考试的失利中、所酝酿出的反抗朝廷的举动。

在广西金田村起义暴动的前夕,群氓革命者的领袖洪秀全;是一个潜心学习中国儒家经典的好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广东花县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客家农户中,七岁入村中的一家书塾读书,记忆力很强,成绩非常优异。他能在三至六年的学习中,熟读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以及各种诗词古文,并自学了诸多的历史典籍,在乡里堪称奇才,并因成绩优异而得到了乡绅们的助学馈赠。

洪秀全幼年时,自视清高、自尊自大,性格非常暴躁,易于发怒,动辄挥拳打人。在书塾中,同学们对他见而远之、怒而畏怯。不难看出,从此人的性格所显露出的所有特征,足以说明他是一个热中于功名利禄的人。并且,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用身体强力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价值存在,和用施虐狂的手段在征服他人的同时,表现出道德的信念和人伦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他展示自己对权力的渴求和对他人的奴役,即所有的权力都是由暴虐的力量支撑而体现其不可转让的权威。因此,洪秀全从小就形成了踌躇满志以征服他人为乐趣的具有开拓和反叛的强力精神。

但是,儿童并不知道在实施强力行为时,他的行为与思维之间所存在的界限,而往往将错误的施暴行为认为是展示自己英勇的存在,并在这一英勇行为的存在中体现出自己能征服一切的狂妄。这些都出自于儿童无意识的心理中具有多数对罪恶感的恐惧,即将自己的同龄人看成了以后进入仕途的障碍;非得用征服的暴力将其清除而后快,并在施虐行为中体验着爱与恨、光荣与耻辱、胜利与失败的复杂情感。

这就是人在幼年时所具有的普遍意义,同时对人格价值的形成与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它甚至给人在一生的成长过程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因此,在洪秀全童年的所作所为中,上述的情形也就注定他将在统治太平天国时,所施用的各种错误的政治手段促使这个国家的彻底覆灭。

三、

渴望获取功名利禄,是所有中国知识分子在一生的发展中所具有的一大心理情结。洪秀全也不例外。他童年刻苦学习,和家庭贫寒给他带来的伤感心理,都可以证明他只有获取了功名利禄,才能对得起养育自己的父母之恩。反之,就是被人耻笑的不肖之子。因此,带着这负罪感的心理,他从16岁起便赴广州赶考,企图通过科举考试的路径获得功名利禄而光宗耀祖。

可是,现实却不能如其所愿。在顺利地通过县试后,他那踌躇满志的心态,确实使他高估了中国的封建官场。虽然在广州的第一次应考,他名落孙山,但是他忍辱的精神确实使人感叹。他前后进行了四次的科举考试,其结果都是带着耻辱的心情品尝着每一次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的苦果。于是在他的心理上便产生了对国家和社会的极度不满,但却苦于找不到一条改变其腐朽制度的路数。其仕途进取的心态与报恩于父母和族人的负罪感使他蒙羞。

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一种虚伪的报恩报德的道德主义者,其道德的文化资源也就是来自统治中国思想界数千年的孔孟之道。他们的心理历程在孔孟学说的熏陶下,向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和“治国平天下”的伟大自恋及其仕途梦想。这类知识分子的个人品格是自信与自卑的相连,以及极度的自我膨胀为其道德的核心力量。他们相信真正的善与美是用谦卑的形式和忠君报国以及孝敬父母的养育之恩,并在这之上,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利禄的行为而表现出来,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理,在自信和自我私欲膨胀的心理与现实的作为中体现出超越的辉煌。

不难看出,洪秀全早期的心路历程便是按着这条孔孟学说所指引的方向;去寻求自我膨胀以及自信的超越而企图达到光宗耀祖的“修身”

与“齐家”,并在此之上走向一条忠君报国的“治国平天下”的官宦仕途之路。然而,人们在寻求有意识的成功心态之时,往往会被无意识所酿成的现实所打乱。

这种在人的意识之外的、不为主体所自觉的心理活动或是行为的动机,常常使人在现实生活中处于茫然和尴尬的境地。形成无意识的来源是出自于人的先天本能的冲动,这种本能冲动的产生因素与存在,既不受主体的自觉控制(实际上根本就无法控制,例如人的性欲冲动,如果对其进行强制性的控制,后果将会使人处于疯癫和意淫的病态状况),这种本能冲动又能直接或经过转化而间接地影响人的行为,并成为人的行为之动机。

不能排除那些“革命领袖”(包括洪秀全在内)早期的本能冲动;除了性欲之外,基本上是建立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主观臆断上。但是这种主观臆断常常被来自意识之外的本能冲动所代替。于是,主体判断的功能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的转化中,便出现了偏执的报恩心态和狭隘的忠君报国的自我膨胀。

人只要进入了这种自我私欲膨胀的自傲心态时,后天所经历的或者是出现在思维中令人感到羞耻和痛苦的情形,由于得不到申诉而受到各种因素的压抑,便逐渐地排斥出记忆和主观意识之外。这是一种故意的令人迷惑的心理状态,虽然这些羞耻和痛苦的情形被排斥出记忆和主观意识之外,但是却时常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中时隐时现。这就会导致人在人生的发展中很多偶然的意识和记忆会张冠李戴的被转移或者被增强和减少。由于这种痛苦的羞辱感时常地随着本能冲动;折磨着人的心态,这样久而久之,人的偏执狂热和狭隘的情感冲动,便会伴着自我私欲的膨胀,随时随地的攻击他人,并将原有的自由以及良善的心态永远封闭在意识和记忆的最深处。

所以,当那些“革命领袖”从童年的顽劣不驯和征服同龄人时所感到的乐趣,并在成长为成年人时,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而名落孙山时的这种巨大差别中,他们痛苦的羞辱感顿时在无意识的本能冲动中,象火山迸发一样无法控制。在这种偶然的情感崩溃下,他们会被丢进一个黑暗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中。

洪秀全就是在这种主观臆断与无意识的本能冲动的心理状态的唆使下,自以为能在科举考试中获取仕途发展的权利。于是,在屡试屡败的科考中败在命运之神的手下。因此,一场大病将他从生理的强力支撑到精神自信彻底地给予拉垮了。他终于病倒异乡,并由骄夫抬骄将他送回家乡。

到家后,洪秀全病情渐重,卧床不起。这就是从痛苦的的羞辱感到愤怒的负罪感使其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和重的负荷,从而极力地想将这些主观意识和生活现实的感觉,全部压抑到无意识深处所导致的病症。

但是这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羞辱感和负罪感;一时间还不可能在主观意识中全然消失。它们虽然被强力地压抑在无意识的深处,但是仍然会在适当的时候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影响着人的思想、精神以及由此而发生的行为。

不可否认,“革命领袖”在童年时接受父母和教师的教诲,并耳闻目睹着后者的言谈举止,在后者耳提面命地对他们讲述着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和孔孟之道的社会道德和行为规范,并促使他们幼小的心灵对这些文化资源加以吸收和内化。在他们自身心理内部的结构中;形成了既定的社会道德的行为准则。在日常生活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行为不当而受到社会的谴责和自己良心的责备。特别是在孔孟学说横行于中国教育和文化的普及中,这种社会的谴责和自己良心的责备所凸显出的内疚感、负罪感,便使“革命领袖”在心灵的活动中痛苦不安。当这些由于行为不当所受到谴责和责备而产生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完全是一种出自于意识之外的不自觉的本能冲动。

但是,对于那些以“大任”而自居,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革命领袖”来说,这种内疚感和负罪感,永远都象幽灵一样纠缠在他们的心理和生理上而无法摆脱。这种罪恶的感觉,虽然在某种时候被强制压抑在意识和记忆的深处,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突然间侵袭着他们的思想和精神,使其的心态和情感变幻无常。

当自己在暴力革命中获取了绝对的统治权力时,他们那些变幻无常的心态和情感便唆使其走上独裁的霸道和专制的黑暗。

四、

洪秀全在广州应试名落孙山后、逗留广州的短暂期间,曾得到一部名叫《劝世良言》的宣传信仰基督教的宗教书籍。该书共分九册,虽然是一部宣传基督教的书,但是,并不是一部系统地论述基督教教义的神学著作,而是只言片语地引述《圣经》的一些经文,以通俗的文字向世人传播天堂的极乐、地狱的痛苦,并抨击偶像崇拜,极力地劝戒人们信仰上帝去恶从善。也就是这一部《劝世良言》奠定了洪秀全去孔孟而信仰上帝。这也是一种偶然的无意识的本能冲动,激起了洪秀全在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的痛苦记忆中,捞到了活命,而而成为了自己在仕途的另类发展中的一根稻草。

性格的变化是无意识本能冲动的重要因素之一,因为它对人的行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则是不容否定的。洪秀全的性格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于是,一场影响中国的革命的暴风骤雨已在孕育之中。

(出自拙著《中国革命论》2006-12-16)

民主论坛

英语图书排行榜(12月7日-12月14日)

   

根据亚马逊书店等榜单综合整理。

  本周排行榜上出现不少新书。《S即沉默》是著名侦探小说家苏·格莱夫顿的“Millhone”侦探系列中的一本,他的系列小说均以英文字母按顺序开头,从A开始,到本书已是第19本,本书中,米洪Millhone侦探要帮助一个小女孩寻找她失踪的母亲。而小说《亡命天涯》同样将读者带入一对母女的逃亡生涯中去。而《美若天仙》则围绕着美女主人公展开诱惑和罪恶的惊险故事。

  非小说类图书中的《伊拉克研究小组报告》是美国两党选出的“伊拉克研究小组”为布什政府所做的79条建议报告,公开发售不久便登上排行榜,可见美国公众对“报告”类图书的关注。

林贤治: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上)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重要的历史时刻。

这个时刻将体制的基本面貌以最富于结构性特征的形式凸现出来,充分显示了社会变革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当我们回顾九十年代的诗歌时,正由于有了这个时刻的提示,才得以避免庸俗美学的误导,随同语境的剧变而再度返回阿道尔诺的著名的诗学命题。

历史上有没有过这样一个时刻,情形将大不相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了这个时刻,从此便再也无法抹去它给整个时代打下的深刻的烙印。它给出简单而明晰的指标,为当代诗人以及现存的诗歌文本确定了基本的性质和品质。

早在七八十年代之交,人道主义与异化的主题,已由后文革的历史语境推衍而出;经过十年的短时段,重又获取了现实的鲜活的血肉。弗洛伊德在《战争与死亡之反思》中曾经对一个都市人在战前和战后的不同境遇作过分析,指出应当把两组人区别开来:一组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他说,呆在家中的人的无知是可怕的,因此战争的”见证”显得特别重要。但是,无论文革还是后文革,堪作见证的作品极为稀有。其实,连所谓的”抗战文学”也如此。这种现象,显然深藏了历史的玄机,有待文学史家进一步的索解。

有数的几位老诗人,如牛汉、郑敏、彭燕郊、孙静轩,不同程度地返回到这一关于生命与自由的主题。牛汉自称比别人多出一种感觉器官,这就是骨头和伤疤。这些诗人,从皮肉到心灵,都结满了疤痕,从正常的情况来说,他们当比完美光洁的青年一代更敏感,也更沉重。青年大抵耽留现场,而他们却往往在现场中发现历史的暗影。牛汉写过两首诗,一首题作《酷夏,一个人在北京自言自语》,另一首叫《恐怖》。前一首写道:

  北京城没有自己的云自己的雷
  云都是从远方飘来的
  ……
  北京城自己不会下雨
  雨是远方的云带来的
  
  下不下雨我做不了主
  打不打雷我做不了主
  但是听到远远的天边有雷响雷动也痛快
  望见远远的天边有电光一明一灭
  呆滞的眼神也会快活地明亮一下
  雨下到别处也好
  北京城至少能沾到一点凉气

他的短诗《夜》,未知作于何时,诗中写道:”关死门窗/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我点起了灯/但黑暗是一群狼/还伏在我的门口/听见有千万只爪子/不停地撕裂着我的窗户/灯在颤抖/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到1997年1月,诗人添写末一行:”诗不颤抖!”表明诗人一直生活在他的主题里。

黄翔九十年代初写下《锋芒毕露的伤口》、《沉思的雷暴》、《大动脉》等诗,但是,这样的锐气并没有得到更长时间的延续。他出国时已届中年,东方哲学使他很大程度地回到保守主义的套子里。还有一批诗人,九十年代以后,也都陆续到了国外,但是并没有形成像样的侨民文学。他们原来根本不深,当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故土之后,纷纷连根拔起,也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看看俄国、东欧、拉美等国家和地区侨民文学的发达,可知与母国的文学关系甚深,固有的文学传统仍然发挥作用。同为流亡作家,国外的作家似乎一直担受流亡的苦难,而国人却如蝉蜕一般,有着逃避的本领,那是士人由来称道的庄子式的逍遥。

在京的几位后来号称”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也曾写过零星的一点感时之作,但很快就进入了舒适的私人房间,或是文学沙龙里,使诗歌变做了如米沃什所称的”少数精英的无罪消遣”.在说到美国一代”经不起成功的考验的天才”时,考利曾经慨叹道:”我们成了我们想逃避的体制的一部分,于是这个体制从内部而不是外部战胜了我们;我们的心,按照这个体制的节奏而跳动。”坚持个人写作的诗人,大约只有周伦佑和王寅两位。然而,王寅的诗,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得以结集出版;而周伦佑的作品,在大陆,则多在民刊如《非非》等继续刊出。在主流媒体那里,很少听到他们的声音。

一个叫斯诺瓦基的波兰人说:”当森林焚烧时,便没有闲暇哀悼玫瑰。”我们的诗人有太多的闲暇,可悲的是,甚至连对玫瑰的哀悼也没有。

在后起的诗人中,也有继续歌唱有关”森林”的主题的,如女诗人寒烟的《头顶的铁砧在唱》:”……从早到晚,它在唱/它在唱……/厄运,在我身上确立它的教义/从泪水中抽取每天所需的盐//……敲吧,打吧/我的兄弟,我的仇人/把你的愤怒,再加深一点”.还有《殉道者》:”……因为他们的伫立/另一些时代将不会燃烧,不会到来/而那在时间的锅中沸腾的/是血浆还是岩浆/我听不见,也说不清”.还有《我们在写》:”我们在写,而他们在沉默……/每一个词语里都有我们逝去的血亲/在思念和灯光的烧炙下/纸页焦糊——/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都有犁铧翻耕土壤的辛烈……”.又如张修林的《零度的夏天》:”零度的夏天,绝对/白色与凄清。阳光/像一张桌子,一些静态的实物/一条剖开的鲨鱼/万物悄悄成长,在历时的瓷片上/留下现代的痕迹//我写下并不流行的诗歌/它们如同尘封已久的古籍/躺卧在对我致命的打击中/”.还可以举安安的《愤怒的玫瑰》为例:”……我不明了候鸟是否还在坚持/它祖先熟悉的方向/不坠的浮尘/是否将割断我们/投往幸福之乡的视线/新世纪的钟声是否/足以荡开人民头上的阴云//但我仍要站在你必经的路口/不管它通往地狱还是天堂/……我要召集每一缕残缺的良知/唤醒每一个昏沉的灵魂/我还要探寻每一处牺牲的所在/激怒每一位无辜的死者/我要他们再次站起来/让无声的呐喊/震撼每一座虚伪的殿堂……”萧沉的《纳尔逊。曼德拉》则舍近求远,立意新奇,诗行形式也非常的自由:

  ……
  曼德拉 你的名字
  已等于自由人权
  ……
  曼德拉
  这些日子我忽然感到离你很近
  离一把斧子很近
  这些日子朝南非的方向看一眼
  说不再奉挂了并不那么容易
  这些日子 我想
  我或许和和黑人们一样
  和南非的兽皮鼓一样
  和南非的大地一样
  在不知疲倦地喊着
  曼德拉
  曼德拉
  曼德拉

这些年轻的诗篇,无疑地给我们带来了安慰,因为借此,我们看到现代诗歌的自由精神在后世可能得到赓续。然而,无论是出色的诗人或是诗篇,都是如此之少,历史的联系是如此柔弱,命若游丝。Z.赫伯特在谈到诗人的任务时曾经这样指出:”从历史的灾祸中至少得拯救出两个词,没有了这两个词,所有的诗歌都将是意义与外观的空洞游戏,这两个词就是:正义与真理。”但是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相反,重大事件陷落在日常生活的草料场里,呐喊与呻吟,永远淹没在琐屑的、无意义的叙说,一片哓哓盈耳的嬉闹之中。

遗忘是可怕的。阿赫玛托娃歌唱道:”就像未来在过去中成熟,过去也这样在将来中腐烂”.诗歌一旦被遗忘打断,所葬送的便不只是历史。

英国有一句格言说:”应该把天气和气候区别开来。”九十年代可能有过好天气,但就整体而言,气候是严峻的。

资本以不能遏止的力量,在中国沿海地区迅速拓出一个浮华的商业社会,并因此牵动广大内陆,形成纵横于上下、内外、城乡之间的一道道深长的断裂带。与八十年代相比,这时,许多社会问题不但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反而随同改革的深入而有着恶性的扩展。”官倒”现象一度备受攻击,实际上是一种制度性腐败,至九十年代,贪污受贿的官员无论人数、级别及数额均较前期大幅上升,挟带公款外逃者不绝于途,一些地方政府的执政能力显著下降。商业精神作为自由原则的体现,可以启动市场机制,摧毁固有的陈旧的垄断制和等级制,但是又随机与权力结盟,反过来损害社会公正和平等竞争。国有企业的转制,客观上给掌权者提供了化公为私的便利,下岗工人则为此承担了沉重的代价。

随着城市化的进行,农民不断失去土地,”城中村”在扩大,而农民工的基本权益却得不到维护,医疗没有保障。其实,全社会同样缺乏健全的公共医疗制度。污染问题严重,艾滋病等传染病继续蔓延,灾难性事件特别是矿难频频发生。贫富差距悬殊,两极分化加剧,改革初期受益的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日益成为改革代价的承担者,”公平”与”公正”成为世纪末最普遍、最迫切、最强烈的社会吁求。举世瞩目的骄人的经济成果,如果不能促进社会状况的改善,关于”和谐社会”的构想便只能沦为永远的乌托邦。

知识分子集团在改革中一样追随利益最大化原则,以他们天生的敏感,一面固守体制的核心,另一面又趋同于正在形成的新体制。他们是文化资本的追逐者和垄断者,带有古尔德纳所称的”新阶级”的若干特征,实际上成为社会上崛起的布迪厄称之为”新兴中产阶级”的组成部分。美国学者戴维。古德曼在山西的一项研究发现,中国现在的中产阶层,无论是私营业主,还是国有企业经理,都与国家及党的组织有着良好和密切的关系。知识分子集团秉承传统的依附意识,热衷于体制化、专业化,严重脱离现实,无视甚至背叛底层利益,经济学界整体地为社会所诟病,很能够说明问题。知识分子已然失去八十年代初仅有的一点锋芒,提不出新问题、新思想,甚至设置伪问题,如九十年代初的”告别革命”论等。作为社会精英,他们适应和顺从现实政治中的语境,极力回避与自由、民主、正义等普世价值相关的话题,其实也是最切身的话题;对于整个民族面临的重大变革,缺乏政治理想,道义感,以及批判精神。

因特网在九十年代十分发达,网民繁衍迅速。这种新兴媒体与流行音乐、电影、电视、广告、时装表演、选美大赛、春节文艺晚会、多种文化节和艺术节,甚至包括一些文学艺术大奖,共同构成一种大众文化。对于国家意识形态,大众文化有一定的解构作用,但是就主导性作用而言,却与意识形态合流,是一种新型的主流文化。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媚俗,培养”大众的戏子”,宣扬”娱乐道德”,搞明星崇拜,物质第一,单一化、程式化、粗鄙化,充满自我满足的喜剧性,重复、肤浅、炫耀,虚情假意,以消除真实性、严肃性、独立性和创造性为目标。这是一个系统的庸人主义社会改造工程,它不但改造了芸芸俗众,连精英人物也被卷了进去,从内心里接受媚俗文化。

英国学者富里迪称大众文化为”‘弱智化’文化”.有一种文化禁止独立思考和持有异议,而大众文化则是通过引诱使之放弃这一切。在一个乐感文化传统基础上产生的现代大众文化,具有特别强大的诱惑力和瓦解力,这对于文革后出生和成长起来的”70年代人”来说,作用尤其明显。这代人在严厉的人口控制政策下出生,基本上属于独生子女,是家庭的宠儿。他们从小接受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教育,大学生活作为他们的”组织基地”,提供了一种内部的交流方式,其实也就是勒庞所称的”感情传染”,其威力巨大,颇不同于他们的前辈在青年时期的一般性模仿。调查显示,他们多在网上阅读,重视信息而轻视知识,喜欢通俗读物而厌恶经典。安静的校园生活,容易造成他们对社会现实和历史的遗忘,丧失独立思考,从而成为一味起哄的从众者。青年时代的狂热,使他们易于为狭隘民族主义所俘获,”9.11″前后,高涨的反美情绪是一个例证。在日常生活和写作活动中,则实行小圈子主义,大兴”党同伐异”之风;在圈子内部,利用各种手段互相炒作或自我炒作,简直五师自通。他们是米沃什所称的”现代的文盲”,是尼采所称的那类”虚无主义者”,他们普遍患了”价值感缺乏症”,尤其缺乏道德关怀。

把文革后的这一代同美国二战后垮掉的一代进行比较是很有意味的。欧文。豪在描述纽约青年知识分子时,对他们的浅薄与虚无的”新情感”作了尖锐的批评,指出其基础是对无知和直觉的一种不假思索的信仰,一种随心所欲的心理,对道德问题麻木不仁,对思想观念不能忍受。他为一代人想卸去一个时代的悲剧的重负而寻求”轻松的欢乐和浅薄的享受”深表遗憾,并且怀疑这种态度是否能与高级文明共存。其实,美国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现象以及青年反文化的瘟疫,正如梅勒和古德曼指出的那样,它是整个制度的一道裂缝,这里仍然包含了一种即使连他们自己也未必完全预想到的新精神的先导。而中国的七十年代人,并非是反叛的,而是纯嬉闹的,消费的,享乐的,麻醉的,与现体制相融洽的。用戈涅格尔的话来形容,正可谓”庸人得势”.在诗歌界,一批青年人公开打出代际的旗号,称作”后七十年代诗人”,或”第四代诗人”、”中间代诗人”等。作为一代诗歌,他们确实具有整体的特点,但是作为诗人个体的面貌是不清晰的。正如鲍德里亚描述的那样,”个体的个人需求以集体语境为索引”,”根据某些普遍范例及它们的编码,在寻找自我独特性的行为本身中相互类同”.九十年代的诗歌,必然受制于中国社会的整体精神。这期间的诗人,则以”后七十年代诗人”为主体,属性当是”新兴中产阶级”(或译作”新生小资产阶级”),与凡勃伦所称的”有闲阶级”的概念亦颇为吻合。凡勃伦在他的著作中说到现代社会中作为社会价值的一个标志就是”炫耀性消费、奢侈和浪费”.他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开始时的奢侈,可以因慢慢的大众化而成为必要消费的一部分,结果是浪费和奢侈不只是关系到那些少数人享有的事物,也关系到在历史上某个时期可能被用作标志社会优势的任何事物。布迪厄称新兴中产阶级为”新的道德前卫派”,他们以享乐主义为准则,视快乐为义务的道德;他指出,这些”消费者文化的新的英雄”不是在促进一种特定的风格,而是在追逐、迎合风格本身所具有的兴趣;他们仅仅接受知识分子最为外在和最容易做到的方面,如放纵的行为方式、形式上的反传统、不受约束的态度和姿势等等,以最小的代价为自己赢得某种知识分子的满足感和声望。应当看到,其实这是与我们自身的历史化生存背道而驰的。如果乐此不疲,甚或受到批评权威的鼓励和出版界的纵容,那么,将不可救药地把诗歌引向自我欺骗。

对于体现在诗歌中的这种虚伪的快乐主义原则,希尼曾多次表示过他的坚定的反对态度。他认为诗歌既是人类隐私的监护者,又是一种开敞的公众的艺术形式,因而始终不会放弃自我抒情中的伦理思考。这位一生顺遂,生活显然比我们优渥得多的爱尔兰诗人指出:”一个诗人不会带给我们任何真理,如果他不曾在他的诗歌中为我们引见那些有问题的、痛苦的、无序的、丑陋的东西。”从整体上说,九十年代的诗歌是”流行诗歌”,媚俗诗歌,”酷”的诗歌。这样的诗歌不问而知是缺乏深度的,或者可以认为,诗人从根本上便躲避甚至诅咒深度。正如鲍德里亚说消费社会中的广告那样,它们没有意义,有的只是含义。这些诗歌由于媚俗的需要而与独创性的美学相对立,表现为一种模拟美学,文化适应美学;不但缺乏思想,也缺乏激情和想象力,而所有这些是只能源自创造性个体的。《伊甸园之门》的作者迪克斯坦这样辩护”垮掉派”说:”垮掉派诗歌尽管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之作,但仍与这种思想束缚进行了重大决裂,从而避免自我退缩到一个远处的物体、一个制作精细的罐子中去。”而九十年代的诗歌恰恰沦为摆设的”罐子”,其特性在于潜在的无用性,以及游戏式的组合价值。这种游戏,或者发挥诗歌的闲聊才能,通篇扯淡,即使达致如”狂欢”——哈桑喜欢借用的巴赫金的概念——的状态,那激情也是表象化的,总之没有决裂的痛苦。

这时候的诗歌,据说已从不及物性返回及物性,从抒情性过渡到叙事性,然而以内容的无意义,掩饰和涂改,说得不客气一点,其实就是鲍德里亚说的”被消费的粪便性”.诗成了粪便。

腐败、冷漠、苟且、琐屑、奢侈,九十年代诗歌确实体现了中国社会的某种病态,也是一代文学衰退的反映。自然,如果光从发表数量上看,诗歌不但不见衰退,反而出现畸形的繁荣:一、民刊的发达。1992年仅半年,《诗神》编辑部即收到自发寄达的民刊400多种。二、网络诗歌的勃兴。除了几个大型诗歌网,还有10万个以上的网页信息和上百个网站,商业性网站中的诗歌社区也有上万个。科技的进步改变了诗歌的写作、阅读和传播方式,使诗歌在打破既有的审查与垄断的同时,通过参与、共享,在自由游戏中自行瓦解了传统中的个人性和个人性,而与消费社会相调谐。在众多的诗作中,我们不妨挑选堪称优秀之作,看看所占的比例有多少;也不妨从中统计一下命意、格调、语式相似或雷同的有多少。阿道尔诺1966年曾就音乐问题的一次访谈中指出,关于”现实主义”一词使用次数的调查研究是一个典范。他认为,调查所以重要,是因为在所涉及的领域里,其本身已具有十分明确的、几乎按数量即能表示特性的事物。只要运用这种调查研究的方法,就能对这些事物作出正确的评价。

对九十年代中国新诗的境遇及其性质的评价,同样可以采取这种统计学的方法。

在经历过重大的社会事件,诸如”底层”、”弱势”之类的字眼,以及相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新闻才得以在媒体中传播的语境里,诗歌界出现”盘峰诗会”,也正如学术界的”长江读书奖”一样,在”真理”、”正义”的大纛之下互相攻讦,堪称中国知识分子史的耻辱性事件。

诗坛有三般势力,除了七十年代后未曾”阔气”的一群以外,盘峰诗会集中了其余两股力量的领袖人物。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到了九十年代后期,都有了各自的合法继承人。前者以臧棣为首,队伍仍然以北大才子群为主;后者是著名的”下半身”群体,写作的裸露性,使他们大胆的前辈望尘莫及。

臧棣自称为”一个语言的神秘主义者”,提倡所谓”新纯诗”,极力鼓吹诗歌的知识性、抽象性和学院化。他多次强调诗歌是一种”对客体的特殊知识”,”快乐的知识”,诗歌只是”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认为诗的价值不是感情性而是”认知性”的,从而否定存在个体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他列举了一批”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由于看到他们没有像前几代诗人那样对中国现代历史怀有一种焦虑感而表示赞赏。他认为,对于新诗写作而言,历史一直是压抑的力量,所以应当用风格去否定历史,消解历史;就是说,诗人无须具备历史感和责任感,批判意识是多余的赘物。无论写诗或批评,对他来说都带有”游戏”的性质,他说他倾向一种喜剧精神,他要让他的诗歌尽可能多地含有”‘轻’的东西”.他明确表示说:”如果非要诗歌承担什么的话,那么,我不得不说,诗歌除了高贵什么也不承担。”而学院,在他看来,正是理想的阅读和阐释诗歌的高贵的场所。

在”知识分子写作”中,充塞神话原型和文化符码,总之形式技巧至上。臧棣也拈来许多词牌作题目做诗,如《虞美人》:”绿,舔着普遍的葱茏,/涂抹在尚未完全暴露的结构上,/这样的结构还没有被/区分出上半身和下半身。/这样的绿只是普遍,但拒不整体。”《浪淘沙》:”除了生活的节拍,/我还想减轻命运的节拍。/除非另有一块表,而你的腰肢明亮/像雨中的电话亭。//我看不见镜子的脂肪……”《蝶恋花》:”你紧身于清瘦之美”.这些诗,明显地都是生硬拼凑的产物。再举两个片段来看:”隔着丝绸衬衣,你也能感到/她的双乳陈旧,如一对尘封的有源音箱”(《维拉的女友》);”她解开衣链,裙子像波浪一样滑下/她露出更完美的建筑:她坚定地说/这就是你的教堂,信仰我吧”(《关于波浪维拉的虚构之旅》)。琐碎,无聊,陈腐、狎怩,所谓”叙事性”的细节如此,毫无创造性可言。又如《旧金山诲岸》的”雨的指尖搔着/波浪的痒痒”,不知美感何在?而臧棣自称是”本能地亲近于美感”的;西渡则说他写出了”最具有汉语性质的诗歌”,也不知持何种根据。

大约没有哪一个诗人会否认写诗需要知识,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驾驭知识,使之适应诗歌的文类特性以利于诗人的表现。就知识来说,如果对外阻断了社会的资源,对内拒绝了生命的补给,它只是一堆锈死的材料而已。这时,如果仍然拿知识来定义诗歌,概说诗歌,便有如美国一位学者批评说的”从织进桌布的叶子花纹来推理出植物学一样”.关于知识,福柯说:”对我而言,知识必须因保护个体生存和理解外部世界而发挥效用。我想就是这样,知识通过理解而成为生存手段。”知识对诗人来说,对立足于生存的人来说,它是手段;只有对高贵的学院派人物来说是目的。备受生存折磨的凯尔泰斯对此的态度更决绝,他说:”我敢说,任何一个不直接与我们自己有关的知识都是徒劳无用的东西。”为了辩护唯技巧主义,”知识分子写作”的一群常常提出文学史上的一些早逝的、生活阅历比较简单而在技艺上又颇有造诣的诗人为他们壮胆。其实,他们并没有深究创作发生的奥秘所在,对诗人的精神结构的了解缺乏必要的耐心。比如马拉美。国外的评论家一样指出过他的生活的匮乏,但是,都强调他在别处的”真正的生活”,即苦行般的写作实践。他在生前只允许出版一千多行诗,甚至一年也写不出一首十四行诗,这是一种对本质的绝望的寻求。我们的诗人不同,多产成了可炫耀的资本,更不要说发表和得奖了。兰波没有小圈子可供取暖,更没有在群英会上争占交椅的雄心;他怀着十足的虚无感,自称生活在”失望的深渊”之中。诗歌作为一种理想事物,对他来说,只是作为与世界的不纯正性相对抗的完美生活的碎片而存在。像这样彻底的、极端的、纯粹的诗人,有谁可以做到呢?

确实,所有的文字形式都是人工的,所有经验最后都将转化为某种可理解的形式,但是,它们毫无例外地必须产生于真实的冲动,并且有能力使被激发起来的生命力得以保留下来;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被打动,无法触及心灵深处的东西。小说家兼诗人的乌纳穆诺说:”一部真正的小说应当让人看到的不是机械,而是跳动着生命的血热的心脏。”诗,无疑地是更贴近心脏的。无怪乎艾略特在书中会称引本。琼森关于诗的一段话,说是在写诗之前,你必须有些东西要说;然后还特别指出说,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竟常常被写作者和写作教师给忽略掉了。

学院派写作,片面追求知识和技艺,徒具形式感。实际上,这是另一种奴性写作,一种阉割状态的诗歌。齐美尔提出具有明显的都市特征性的四种相关的文化形式,即:理智性强,精于计算,厌倦生活,感情淡漠。惟此,学院派写作几乎可以埋单照收。强调诗歌是一种知识,实质上是对于社会不幸的无动于衷的一种托词,是掩饰优越而苍白的经院生活的遮羞布,是为了与既存秩序相安无事的心灵搭建的庇护所。在和平时代,学院派诗歌凸显其位置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倘是面临了一个转折的、断裂的、剧变的时代,学院派作品和理论的高扬并非文学界的福音。这时,应当有着更多更宏大的来自草野间的歌唱。有意思的是,据说学院派也颇推重古代诗人杜甫,只是在他们那里,听不到”杜陵野老吞声哭”,惟有”仙乐飘飘处处闻”.据穆旦回忆,英国诗人兼文论家威廉。燕卜荪在西南联大开设”当代诗歌”课,讲授西方现代诗时,曾经讲到肉体的感觉和哲学的玄思的结合,强调这种感觉只有在人生中,与社会的接触和摩擦中才能保持;如果不能保持,则所有的理性和玄学是多余的。”知识分子写作”的弊病大约就出在这里,脱离了社会,也就失去了肉体感,生命感。而”民间写作”,其实一样地远离社会,只是依靠的不是玄思,而是肉体。他们各走了两个极端。

沈浩波、李红旗、尹丽川等人成立的”下半身”诗社,专门制作”身体诗歌”,恶性地利用肉体,竭尽放纵、淫荡的描写,在沈浩波执笔的宣言式文章《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里,以”反文化”的”先锋”自居,主张摒弃”思想”、”承担和使命”,文章说:”让这些上半身的东西统统见鬼去吧,我们只要下半身,它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对于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明白说所追求的是一种”肉体的在场感”,即返回到”动物性的肉体体验”中去,”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甚至把自己降低至”畜生级”水平,说”如果有人用’畜生级的’来这么评价我们的诗歌,那将是最高的褒奖”,不惮以流氓的语气说:”我们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他们的作品忠实地实践了这个宣言,看看沈浩波的一组题目:《做爱的失语症》、《一把好乳》、《挂牌女郎》、《我们那儿的男女关系》、《关于乳房的一首歌》,可以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还有散叶的《上厕所忘记带手纸》、《让我堕落》等,都属于这一类。李红旗的《遗传》开头写道:”每天晚上,我都要/搂着我的女朋友睡觉/我女朋友长得酷似她的父亲/搂着她,就像搂着/我那苍老的岳父……”没有比这更庸俗无聊的了。尹丽川的诗简直由色语构成,如《中式RAP》:”爱情是湿的,革命是干的/一湿你就干,一千它就干。/革命革呀哥呀坐/坐呀坐呀做呀哥……”;《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喔再深一点再浅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为什么不再舒服些呢嗯再舒服一些嘛……”故作暗示,欲盖弥彰,是典型的色情诗,为数十年诗坛所未见。像这样毫无艺术性可言的东西,可以不断地转载于我们的诗歌刊物及选本;像这样从根本上逐除了耻感的所谓诗人,居然可以与我们的冠冕堂皇的教授、诗评家者一起充当大型诗歌活动的掌门人,足见诗坛已是何等的穷极无聊、混乱荒谬。

性欲是爱欲的生物学基础,但是并不等同于爱欲。法国哲学家利科有一篇题作《性欲:奇迹,放荡,谜》的文章,把性欲分解为温情的和色情的两种方式,以前者表达现代人的婚姻道德,是爱情的再神圣化、仪式化,后者则是爱情的去神圣化。他接着指出,色情使性接触变得容易的一切东西,其意义和价值却下降到了零度。当性欲一旦丧失了隐蔽性,也就丧失了亲密性,实质上是性的非人性化表现。他特别强调说,如果强化性欲的放荡无意义,那么它变得引人注目是不足为奇的;问题是,造成对劳动、政治和言语的无意义的报复,也是对性欲本身的无意义的报复。可以比较一下伊蕾和下半身作者尹丽川的作品。在伊蕾那里,性欲的自由是与爱的选择联系到一起的,就是说,情欲是有意义的,它既是对性欲的肯定,但也是对它的否定。所以,在用词的选择上,她使用了”同居”,而不是”混居”一类。对传统的家庭形式、性道德和性观念,伊蕾充分展示了作为一个女性受害者的反抗和批判的勇气。她的诗,体现了禁欲主义与自由选择的根本性冲突,这一冲突无论在当时或是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悲剧性的。尹丽川的诗从性到性,由于社会内容的缺失而构不成冲突,一味肉欲的放纵,所以是喜剧性的,闹剧的,放荡的,狂欢的。

在西方诗歌史上,超现实主义作品也涉及性和性欲,但是,这些诗人并不满足于暴露,而是认真地把它作为可探讨的主题进行写作。这是一群形式的革新家,追求的是心灵的震颤效果,而不是排泄力量的自行爆发;而且,他们试图通过诗的想象力达致科学的领域,实现内在的超越。发生在”民间写作”后期的下半身作者进行腹泻式写作,制造一种极端的”反文化的口头诗歌”,无非佯装叛逆的姿态,像安迪。沃霍形容的那样,”尽可能地成为十五分钟的名人”.一个名为春树的作者宣称:”我赞同’下半身’的诗歌观。”她在一首名为《我的冲动有道理》的诗中写道:”总有一些人说我太过偏激/我知道极端的代价是什么/……恨全世界我怎能够/我就是一个典型一个靶子/少年风华正茂/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有多反叛”.西方的性解放,其实质是一种基于社会理想的抗议和不满的文化表现,正如萨利。贝恩斯在其所著《1963年的格林尼治村:先锋派表演和欢乐的身体》中指出的:”六十年代早期先锋派艺术家所创造的肉体包含一个有意识的身体,它在肉体的经验中浸入了先验的意义,使头脑与身体、心智与官能合成一体。”对那些反叛的艺术家来说,欢乐的肉体是有意识的肉体,它只是”感知之门”,最终要通往他们所想往的精神目标。同为欢乐的肉体,显然,这同我们的完全废除了”上半身”的下半身诗人所作的动物式表演大相径庭。著名的”垮掉的诗人”金斯伯格说:”我的诗是天使的疯话。”而我们的下半身诗人尽说疯话,却缺乏天使的圣洁、真理和爱。如果说西方的诗人意在反叛社会,那么下半身诗人则是为反叛而反叛,恰如奥威尔小说《1984》中的主人公温斯顿对裘莉亚说的:”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社会外在于我们,也存在于我们之中,它只能依靠并通过我们而存在。社会学家涂尔干说得很好,社会就是我们自身,更准确地说,社会是我们最优秀的部分。他援引卢梭的话说,倘若在我们的身上把社会所赋予的一切都剥夺掉,那么我们只能化约成一种感觉,这样人与动物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只要我们不想结束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就无法实现摆脱社会的愿望。下半身诗歌在九十年代出现不是偶然的。后文革时期的人们漠视社会,感情淡薄,在这里,性欲的意义丧失明显地与感情缺失有关,正如利科指出的,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就是说,社会的无个性特征与性的无人性特征是互相促进的。当消费社会形成以后,性欲成为”头等大事”,所有消费之物都染上性暴露癖,就变得更可理解了。对于这种色情化现象,鲍德里亚拒绝把它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现象进行类比,称它为”徘徊在没落社会中的死亡符号的幽灵”,并指出:”割断了自身历史且对未来丧失信心的、严重涣散的集体,总是会回复到一个几乎纯粹充满了冲动的世界中去,同时会将利益的即时决定与性的即时决定混淆为同一种狂热不满。”当社会关系动荡,经济世界充满激烈竞争的时候,性欲的放纵正是这种时代氛围反作用于神经和感官的结果;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性解放不同的是,它不是整个社会的性道德受到普遍禁锢而引发的共时性振荡,不可能成为人们一致认同并使他们为之凝聚起来的因素。这种淫荡的社会风气,实际上是对上层阶级的腐败生活的模仿,是按照从上到下的传播途径扩散开来的一种流行病;它以”下半身”影响和腐蚀”上半身”,本质上是反社会的。

所以,霍布斯鲍姆在一部通俗历史书中谈到革命与性的问题时,明确地指出统治者对臣民的性自由和性解放是持鼓励态度的,因为如此方便不过的事情,至少能够使他们暂时忘却自己的从属地位。他说,”让穷人们尽可能地纵情声色,在政治上是十分有利的。”

林贤治: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下)

 

在九十年代诗歌中,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雅语写作”)和“民间写作”(“口语写作”),都很少涉及实际的社会生活,在他们的作品中,无法感受到为现实生活所激发的热情、骚乱和痛苦。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无论是城市或是农村,在诗人那里只是模糊的影像,或者匆匆一瞥,根本无视它们的存在。在前文革时期,诗人关注题材甚于形式,这时则相反地关注风格甚于内容和立场。他们普遍抛弃了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中国社会终于遗弃了他们。

现代化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空间概念。城市是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现代化即是城市化。比较传统乡村,城市是按照全新的原则建立起来的生活体系,被称为“文明的风暴中心”,那里密布的血汗工厂、旅馆、商店、娱乐场所集中了现代人的生存压力,以及种种的悖谬现象。变革,摩擦,竞争,拼杀,征服。紧张,混乱,动荡,疯狂,淫靡。它把各种族各阶级集合到一起,又造成彼此明显的社会差别;它既是一个剥夺人权,使人成为非人的地方,又培育了人们对于未来的无边的幻想。两三百年来,从西方到东方,现代化次第演进为今日的全球化,道路漫长,曲折而艰难。在世界文学史上,涌现出了许许多多的都市诗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诗人谱系。实际上,被我们称之为“现代诗人”的几乎都属于都市诗人,他们以都市为题材,演绎了西方的源远流长的人文主义传统,描画了整个资本积累过程的战争状态,抗议征服的残酷,而对于战败者,则常常流露出一种慷慨哀情。

中国的现代化从清末开始,发展十分缓慢,其间多次为战争和运动所打断。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产生过零星的都市诗,一些属于亭子间的都市印象碎片,一些是左翼诗人的写实主义作品,思想艺术都很肤浅。五十年代的都市诗出现于台湾,此时,罗门等人已经开始从声光化电的都市表象进入对现代生存困境的诗性探索。至八十年代,在大陆,以上海及沿海城市的校园诗人为主体所进行的都市诗的尝试,仍然流于工业生产及市街生活的摹写,所以是赞颂的,平面的,机械的,装饰性的,越出于当时的“伤痕文学”,从精神上说其实是以往的在“两结合”延长线上的产物。随着市场化的扩大,都市的病象明显化,九十年代的都市诗在色调上相应起了变化,失业工人、妓女、乞丐、吸毒者、外来工,这些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共和国的诗歌史上。然而,歌唱城市生活的诗人为数太少,格局也小,大抵如美术家的素描一般,只是对于具体的生活场景的粗浅勾勒,或者再添加一点小感触。如叶匡政写打工族在生活中的内心挣扎:“被绑,被鞭挞,被掩埋/这一切,发生在我石头的心里/如同野兽,再舔一遍/自己受创的骨头”;秦巴子写娼妓:“当我转身,发出一声叹息/她们已经消失在人民中间/警棒像雪茄一样派不上用场”;刘翔写穷人和乞丐:“乞丐没有大拇指/穷人没有眼泪/皮鞋践踏着布鞋/水泥制服了菜田……”,等等。也有一些写社会问题的诗,如老刀的《钱》,把赌博和贪污案扭在一起来写:巡警马敏枪击逼债的庄家而被判死刑,死前将出卖器官的钱留给母亲;而交警支队的一名副局级干部张林生,则因有过亿万元财产来历不明而被捕。结尾是:“马敏被毙掉一年了/张林生案还没有开庭。”还有写到征地、上访、环保之类,大抵是无名氏之作,而散见于民刊,颇类西方的“朋克风格”,是对抗体制及主流文化的一种“符号学游击战”。徐乡愁有一首《解放》,写一出关于解放者等待解放的历史剧,竭尽反讽之能事:

  小时候大人老是给我们讲
  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难
  我们一定要解放他们
  大人的话铭记在心
  
  经过几十年的好好学习
  我们终于长成了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祖国啊祖国
  你快一点派遣我们到前线去吧
  
  就是到美国英国法兰西
  即使不能报销旅差费也没关系
  我们一路高唱《国际歌》
  就算是打入了敌人的内部
  
  如果祖国不让我们去
  我还可以到外资或者合资企业去应聘
  如果资本家在开董事会
  我就说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

但是,总的说来,没有艾略特的荒原般的广大而神秘的象征,没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诡异的意象,没有凡尔哈伦的章鱼般抓攫的气魄,没有金斯伯格的野狼般嚎叫的激情,没有马雅可夫斯基飞轮般突进的速度,我们的诗人始终置身于城市的边缘,无法窥视其中的阴暗与奥秘。其实,现代城市在东方古国的土地上的崛起,自有一种沧桑,这反倒是西方诗人所未经言说的。

有一小群被称为“打工诗人”者,徘徊于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之间,大抵诉说来自打工生活的感受,这种切肤之痛,是诗坛上众多喜爱活动、善于钻营的诗人所没有的。郑小琼这样写流浪的心情:“风中的树木,纸片,随风摇晃起伏/它们不由自主的姿势多像我/一个流浪在异乡的人/在生活的风中踉跄/一盏明亮的路灯照着比纸还白的面孔/月光消瘦得如一行单薄的汉字/它今夜会不会温暖我的梦境”(《流浪》);这样写世事的变化,简直记账般的具体:“这么多年小酒馆的主人换了三个/但是卖苹果的河南人没有走/只是老了一些,理发店的女人换了无数次/还有同我来的六个人/一个去深圳出卖身体/一个在南海开自己的服装店/一个在韶关搞传销/还有一个在流水线上劳作/一个回家嫁了人,最后一个是我/还在黄麻岭暗淡的路灯下/念着这首诗”(《给予》),大约惟有如此朴素的语言,才能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对于发廊女的命运描写,诗人有意忽略“下半身”,而转向“月夜”这一带有色情意味的特殊环境,笔调是抒情的,却饱含凄怆:“黄麻岭的月亮充满了欲望/走在深夜的小巷/经过灯火闪亮的发廊/那些命如黄叶的女孩张开血色的嘴唇/吞食这暗夜的清纯/她们年轻的女血换来微薄的纸币/黄麻岭的月亮向广漠的楼群挥洒着淡淡的色情光线/晚风吹过它皎洁的身子,像在睡眠……”(《月夜黄麻岭》)。张守刚多次歌唱南方的一个叫“坦洲”的小镇,由于它能够容留自己出卖体力,终至于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的宽容收留了我/十年光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面黄肌瘦的青春/从那里开始在那里结束//不会忘记孤灯下的清影/不会忘记机器轰鸣的夜晚/还有在夜晚里通宵不眠的异乡姐妹/她们失血的脸总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坦洲坦洲》):“走出坦洲/常常看见/一张张贫血的脸/冷漠忧郁的眼睛/在寻找乡音爱情和饭碗/他们迟疑的脚步呵/唤不回坦洲曾经的纯朴//孤身一人走出坦洲/你必须和自己/言归于好”(《走出坦洲》)。郁金写的,却是一种永远的疏离之感:“”在北京,你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一条狗/在宠物如此尊贵的年代/一个外省青年,还不如/一条狗那么容易找到归宿“(《狗一样生活》)。卢群有《老鼠家史》一诗,写的也是打工族,但取寓言式写法,尤其沉痛:

  因血统低下出身卑微
  我们这个家虽繁殖能力不错
  男女均衡丁口多多
  但从古到今都是贱民
  只能在各种可能的乡下角落
  偷偷摸摸活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
  几个不肖子孙经不起诱惑
  跑到城市
  一年后回到家乡风光一阵
  于是就一群一群来到城市
  这时的情况开始糟起来
  除了地下没什么好落脚的地方
  因为证件问题我们
  从没有在大街上放心大胆地溜达过
  不小心断胳膊断腿
  被人抓住尾巴受了迫害
  不敢呻吟也不敢哭泣
  高兴时磨磨牙,用方言打个电话
  读一封有一半错别字的信
  还得东张西望
  惟一欣慰是猫们每餐都吃上鱼虾
  忙碌在小康迈向大康的路上
  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者愧疚
  猫不再用杀头来吓唬我们
  


  碰到发了奖金中了彩票
  儿子结婚闺女出嫁
  还默默地向我们表示友好
  看样子我们的地位正在提高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农民工不过区区鼠辈,或者如另一些诗人比喻的那样,是一群终年忙碌的蚂蚁。如雷平阳写的:“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穿过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打断了肋骨。最后,他们才开始/围着一座城市跑……”(《欢乐的蚂蚁》)。这是一些卑贱的生命,也有诗人比作野草,如李南在网络上写的:“没有梦想的水源,只有/回不去的家乡/没有爱,只有闪光的片断/疾病与贫寒,潦草的一日三餐/这么多年//我惊诧于这些硬朗的生命/现在我也注定在这中间/……大多数人/和田野里的蒿草一样/普通而不值钱”(《活着》)。城市没有农民工的插足之地,在异乡,他们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属于公民的应有的权利,包括居住、选举、教育、医疗,甚至劳动的权利。所以,在打工诗人写就的诗篇中,往往交织着城市生活的劳顿、屈辱和痛苦,以及对故乡的深切的怀恋。虽然,他们偶尔也诅咒生活,控诉社会的不公,但是更多的,还是表达一个失去广泛支持的孤独的人群的绝望与无奈之情。

纯然以传统农村和农民为题材的作品无论在网络,官办和民间诗刊中都有出现,只是突出的诗人同样少见,杨键、泥马度、杜涯等几位都曾出版过诗集,主题相对集中,都是乡土的忠实的歌者。杨键文字清淡素朴,亲切自然,大凡乡村的人物情事,无不可以入诗,但因此也就限于风景画或风情画,发掘不深,不少诗失之简单,像是一沓未完成的素描。泥马度立志制作大诗,匠气明显,时见斧凿的痕迹。他的诗,从整体来说,未脱意识形态的影响,但是,无须质疑,对于与他一起受苦难的乡村,他始终注满深情。杜涯的诗别具一格,抒情性很强,她敏感于时序的变化,事物的易逝,是挽歌的调子,流布着一种古老的忧伤。

先看《致故乡》:

  它的天空蔚蓝
  它的田野广阔
  它的庭院寂静,月光和水井清凉
  在春天,它的桃花和苹果花绚烂
  苦楝花盛开在街巷的每一个角落
  在它的土地上遍布着白杨
  在它的阳光里我曾看到过疾病、贫困、祈祷、哭泣、死亡
  看到过五月的寂寞和槐花飘落
  冬天的大风刮在屋顶和树梢
  它有着不变的命运和缓慢的光阴
  它只不过是广阔平原上
  一片拥有田野和河流的村落
  然而它给予了我生命、成长
  一生的黑暗、凋谢、光芒

我们可以发现,这里的许多意象、语词,在杜涯的诗集中反复出现,可以说,她的所有作品都是这首诗的变奏。她常常重复,集中地写同一事物,像空洞的风,像杨树、栗树和梨树,看得出来,她惟以抒写为满足。在形式上,她也不刻意追求变化,显得相当呆板,然而这正是一个诗人执着于自身情感质地的表现。诗重内质,是情感的自然涌动,使生命充盈,使诗歌茂盛。许多以新奇的名目相标榜的名人诗作,所以不堪卒读,就因为以技巧填补和掩饰生命的空虚。诗歌缺少内在情感的滋润,不过朽木而已。

不能说杜涯的诗内涵如何丰富,应当承认,社会内容仍然是单薄的。她的诗大多摄取自然意象,很少涉及人事,尤其是村庄里的穷人,所以还不是那种自觉的穷人的歌手。但是,诗中的那份忧伤、惊悚、亡逝的痛感,虽然有着古诗十九首的传统意味,然而到底属于她和她所熟悉的穷人的世界。《春天的声音》(1995)写五岁时与父亲外出时遇见乡人世间送丧的情景,那飞扬的旗幡,无人回应的“啊啊”的呼喊与低泣,勾人魂魄;《秋天的安魂曲》(1999)为早逝的父亲悼亡,长歌当哭,是中国九十年代最动人的诗篇。

杜涯是那种哀歌型的诗人,“命运的钟声”,回响在她的每一件作品之中。她的最温暖的作品,都是为了烘托即时的寒意,而从记忆中升起的。这些以乡村为背景的悲剧作品,永续了古代骚人的易感的传统,暗合了西哲的生命哲学的精义;而在事实上,却是中国乡村在城市崛起的阴影下走向衰败的写照。在新世纪的头一年,她写下《挽歌》,最后歌唱道:

  如今这一切不再激起我内心的欢乐
  那曾感动我的一切已不再令我感动
  无论我身处何方,又去向哪里,我知道
  有一种光辉已从世界上永久地消失……

悲剧性本身有一种深度,哲学的深度。而这,正是中国的诗歌所缺乏的。

纳粹政权的受害者、著名的德国诗人保罗。策兰在一次授奖会上说:“诗歌不是没有时间性的。诚然,它要求成为永恒,它寻找,它穿过并把握时代——是穿过,而不是跳过。”而中国九十年代的诗歌恰恰“跳过”了震撼世界的重大事件,“跳过”了矿难,以及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社会灾难,“跳过”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不少难题。我们的诗人既不愿意追忆,也不愿意思考。诗歌如果不是成为沙龙或书斋里的小摆设,便是商店里成批批发的行货,沿街叫卖的赝品。随着民刊出版的松动,网络写作的出现,作品的发表空间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扩展,但是,这一切并不曾给中国新诗带来好运。其中最重要的是,诗人群体的思想素质比起前文革时期没有根本性的改善,精神状态不佳,他们跟大地生活失去了联系,甚至可以说,本来就不曾建立过这种联系。我们只有喧闹的诗歌,实质上只是一些嘈杂的声音,而不见完整的诗人形象。诗大于诗人。富里迪深感知识分子的迷失,从当代教育和文化政治的反民主根基和保护主义根基出发提出质疑,写成一本名叫《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的书。我们也不妨如此发问:“诗人都到哪里去了?”

在此,大可以借用唐人王维的两句诗来形容,那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不见诗人,惟见空山。

九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是一座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