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多歧路张中行

 

曾经说过张中行先生的文章是的三轮车游胡同,“行老喜欢说话,每到岔路口,就停下来,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我们现在往前走,前面将是什么。”坐车的和拉车的,都不着急,也没有明确的地方要去,一路看了说了听了,仅此而已,打发一个上午或下午,其实也是很好的。

现在拉车的走了,想想,他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呢?再想想,他怎么就这么罗嗦呢?

记得是从《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三本书开始喜欢行老的文章。文章这样写,罗嗦而让人不厌,是以前没有见过的。行老文章有三轮车夫的平易,但说的话,又有一种沧桑老人的深刻。这辆三轮,走的是老路,见的是旧街坊,把往事说出来便精彩,何况他天性幽默。行老无意于文体家,但他写了这么多的东西,有一贯性,也就成了一种“负暄体”,有掌故,有见识,也有些趣味,有点儿罗嗦。罗嗦是一张婆婆嘴,罗嗦的人,恐怕也有一颗婆婆心,敦厚温柔,总想为后人成长走路提醒点什么。

认真说起来,张中行的文章还是编教材的手法,大纲一二三四,再又分说甲乙丙丁,条理清晰,但作为散文随笔,毕竟另类了点,不习惯。习惯可以养成,关键是东西要好。如果把张中行文章的好处,比如那些掌故、见识、趣味及其背后的思想保留下来,换一个手法来表现,会不会更好?不妨试试。估计很难写好。反过来说,以张中行的手法来写习见的题材行不行呢?也不妨试试。估计更难。

有人说,张中行的文章多看几篇,味道都差不多。现在想来,说这话的人,不仅不会读书,连生活也不会。一个人的文章,味道大致也就应该差不多,除非他的特意客串,或者风格多变。负暄,一种生活情态,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听者有心,总有不同收获的。

张中行的文章皮厚,意思藏得深,读时宜慢,缓慢中品出味道来。当我们习惯了在导游的打发下走马观花后,走一走胡同,换一种游法,也不逊于山光水色中游一遭。想想这胡同里的人,听听这里边的故事,把自己想像成这里边的一个,在那些有意思的邻居中,自己会是怎样活法呢?一个人只有一种人生,但世间的路千万条,只有一条对你是合适的,其它的都是歧路。虽然每条歧路上都有自己的风景,不妨张望一下,但终究我们要认清自己该走的路。

一个人活到八九十岁以后,那边的熟人朋友就不少了。一个人迟早要告别这边的朋友,去见那边的朋友的。行老昨天动身,会老朋友去了,那些书是他的留言。我把留言归纳了一下,就是文章的题目,世间太多歧路,看清了再走罢。

 

漫谈大师兼论张中行先生

 

我所服膺的大师有两种,归根结底则只有一种。

先说两种之分,一是在学科(学术)领域开风气之先,有超越前人,影响后来者之成果,进而影响时代的人物;一种是在思想上对社会进步居功至伟,泽披万世之人物,其思想对于一民族一国家乃至人类文明的发展而言,不能忽略者,方能为大师。此二者,如能居其一,则堪称大师。但归根结底,二者密不可分,光有学科(学术)之大成而无思想之厚泽,虽为大师犹有所缺憾。有学术大成就之人,必然在思想上对人类有所贡献或有影响时代之思想所在,比如科学技术的革新,本身不具有“思想”,却可以扭转、改变人类的意识形态;而在思想上能影响时代者,必然对时代进步有引领之功。

所以,大师虽有二种之分,实则只有一类。按照古人所说,即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中,为天地立心,是思想上的大师,大师中的大师,孔子、柏拉图等人是;为往圣继绝学,是学术大师,如钱穆、陈寅恪等人;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则是从“外王”的层面来谈,或者说是大师的“功用”,也就是就其影响所及而言的。如果再降而求之,能开一代之风气或影响一时一代者,如胡适、尼采等人是也;如果要再再降而求其次,则在一个时代关键处,有澄清时世之功者,也可以算得上大师,如哈耶克、殷海光等人是,李慎之、顾准等学者都不能算。当然,这里所提的大抵是人文学科的人物,其他领域的我不懂,不多谈。

按照这个标准,张中行老先生能称为大师或国学大师吗?张中行前期的著作,还谈不上是学术著作,晚年的随笔虽不错,最多也只能称之为散文名家,大师是谈不上的。如果谈国学,最有比较性的是钱穆诸人,钱穆于整理国学方面的贡献,又那里是张中行先生可以比得上的?或再拿熊十力等人的佛学研究来和张中行的“说禅”作品对比,又当作如何观?好,我们拿个同时代的人来和张中行比,就是台湾那个被张中行骂为胡说八道的南怀瑾,南氏为张老所不屑,但很多人应该能够同意我的一个看法,就国学普及方面的影响而言,张老逊于南氏几乎可作定论。

不错,也许时不我待,空有满腹经纶而不能济世,或经战火人乱而不能潜心问学,但这只能付之一叹,而不能成为为之“声辩‘的理由。而我草就”后五四“这篇文章的本意,也就是想指出,这一代学人有得天独厚的运气,却为时代所压抑,不能在”为往圣继绝学“上有所贡献,这是时代的悲剧,但也是人的悲剧,因为这一代人几乎没有能够超越时代的。在这个意义上,张老在人格上,也谈不上什么魅力。破四旧就跟着烧书,进干校就痛哭流涕,到了老年,回忆他在大学的系主任胡适,犹不敢多言。这样的人,中国多的是。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精神,用一句话来表述,就是”苟活于乱世“,有什么好景仰的?

最后再说说张中行的随笔的成就。在文体的贡献上,季羡林称之为“学者散文”,但学者散文并非始自张老。再说为文风格,张老的随笔可看、耐看,其文风冲淡、平和而不失幽默,但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文章总归有些小家子气,而且为文太过匠心,看过张中行先生随笔的都知道,他往往要在第一段说明题意,在文章中还要说明这一段要写什么另一段要写什么,有点早年教人家写作文的味道。我的看法,张老的随笔实际上是一种“今体笔记”,为后世的历史研究提供些笔记类的史料掌故,特别是老北京、老北大以及“五四”时期风云一时的那些学者、名人的掌故,读来很有兴味。但总归还是沾了时代的光,占了点年纪的便宜。(此话有些不厚道)当然,总体而言,称张老为散文名家并不为过。

对于老者我们总要有几分敬畏,况且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至少六分是时代的错,四分是个人的思想境界问题。况且,不是大师并不意味着什么,大师毕竟难求,这世界上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平平凡凡的知识分子。斯人已逝,但盖棺论定不仅要宽容,还要客观。

章诒和专访:知情者不开口,我们不能永远等下去

章诒和,1942年9月6日生于重庆,安徽桐城(今枞阳)人,一九七九年被释后调到中国艺术院戏曲研究所,2002年退休。

和章先生约采访时,她说,正在菜市场。采访得到她的应允后,她补了一个要求,“时间不要在晚上,话说多了,我会睡不着觉”。

章先生的采访是被编辑否定了的,理由是太敏感,不要碰,而当时我已经和章先生约好了采访,并且我没有打算放弃。在约访时,我搜索了对章先生的采访,除了《亚洲周刊》的访问,媒体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几乎是缺失的,尽管我的很多同事说很喜欢读她的书。

你不要以为你永远有明天

知道:在国内,有一种现象就是退休老干部敢言,你为什么会把这段历史的回忆,放到退休之后?

章诒和:我没放到退休之后,从80年代初,就开始做材料的收集和记录。那个时候我母亲在,一定要尽孝道。从早上给我母亲梳头,到晚上陪她看电视。我常常和母亲一起聊从前的事,做了录音,比如于聂绀弩的故事,很多都是有录音为证的。2000年,离退休还有两年,家里又出现了变故,剩我一人,这时,我忽然觉得生命是短促的,不要以为你永远都有明天,可能就突然你没有明天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来不及了,尽管你自以为准备得好好的,但准备归准备,等真的动手去写,却是不及了。于是我在2000年推掉了所有的研究和教学,就开始转到写作这上面来。

知道:《往事并不如烟》最早是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章诒和:应该讲我最早动手是八四年,那时是手写的。一个横格本,想起一段故事,写一段,有张伯驹,有罗隆基,也有储安平。有些东西需要去查实和挖掘,比给某个右派的定性,到底有几条几款,这些都需要去查。我不是中共党员,不是有级别的干部,又没有公家开的介绍信。所以,查阅档案我都不够格。可以说,想看的东西对我都是封锁的,得来一点东西真的很费周折。你看我很多文章都没有照片,我也没有资格到相关单位讨要照片。准备的过程拖得很长,而集中的、系统地写“往事”,还是在2001年的8月。

该书因为某种原因已经在书店买不到,但是,这并不妨碍很多人读到它。

知道:在我们可以看到你的两本著作当中,《往事并不如烟》和《伶人往事》都有着大量的细节描绘,你如何保证每个细部的真实?比如对叶盛兰的批斗原文都是用了引号的?

章诒和:是有材料的,这个绝对不能捏造,你也不能去描绘。场景是什么样的,你就得按照当时那个场景给它复制下来。基本上都是从材料中复制下来,就等于抄一遍吧(笑)。

知道:但是读起来很“生动”?

章诒和:你要知道,艺人总是非常生动的,连批斗会都是很“生动”的。艺人不懂政治,但有直觉,他们也很善于凭直觉判断。马连良那篇,有一段是写反右情景的(大陆版已删掉)鸣放时期有人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口号,艺人们很拥戴;后来他们知道这个口号是右派的言论,便立马转向了。有的说,现在已经没有外行和内行的区别了;有的说,共产党是内行,我们全都是外行了;还有的人说,我们现在就是应该外行领导内行。这就是艺人,只有艺人才能以表演的方式向左转。你不知道他们的发言是真心的,还是在表演,你要五分吧,他就能做到七分。叶盛兰那篇不也写了吗,李少春在批判叶盛兰大会上的发言很犀利,但是究竟他是真心的吗?很难讲,艺人嘛,他一辈子生命都表现在唱戏上,上头要五分,我就给做七分给你看。这七分也都掩盖着他的本心和本意,反右结束后,李少春还不是管叶盛兰叫四哥、四哥的吗?

知道: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会上批一个人,会后还请他吃顿饭。

章诒和:对,艺人是这样,所以说艺人本身就很生动,不是因为我写得生动,他自己就非常生动。

知道:作为一个八十年代生人,对于你所记述的人物和事件,我并没有亲历感,你的书帮我打开一个丰富的、有细节的时代场景,但是,我知道还有很多没有被打开,是吗?

章诒和:好多故事都没讲呢。那些没写的或不便写的也都很生动。

知道:档案材料会不会也是存疑的呢?

章诒和:手抄会议记录,做假的可能性不大。

向历史探询真相的权利是全民的

知道:在《叶盛兰往事》中,你写了杜近芳对批斗叶盛兰一事,后来杜本人还“把自己这个挺恶劣的表现当成笑话亲自讲给你听”,在你的被采访者当中,他们怎么面对这段历史?很多人都是当成笑话来消解掉吗?

章诒和:艺人除了政治上要划清界限以外,他们还要争一个谁站当中的问题。演员一生都在争,争什么?就是争舞台,看谁站在谁前头,谁站在当中,即使梅(兰芳)、程(砚秋)之间亦如此,他们二人风度都有,涵养都有,但在舞台上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命都在台上,自然不能退让。等叶盛兰戴着“帽子”复出了以后,杜近芳发现成了右派竟然那么受欢迎,醋意、妒意全有了,于是就借着你是右派这个通道发泄出来。我觉得她讲得是真实的,事过情迁,进如老年的她也觉得自己当初很荒唐,很可笑。我觉得对艺人不能以一种非常高的思想尺度来评判他们,他们常常是在一种有说有笑中回忆往事。

该书大陆版删去了约十万字,并且只允许选载,不准评论、研讨。

知道:很多人就很轻巧地把这段经历用一个笑话来消解掉,会不会把内心的一些责任和背负都给笑掉了呢章诒和:那太有可能了,不仅是艺人,很多人都这样的吧。中国人很少有为自己的错误有所担待的。我们从政者都这样,何况艺人呢?

知道:因为《往事并不如烟》,有人将你称之为“反右运动受害者的代言人”,你如何看待这顶“帽子”?

章诒和: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从来不把自己和家庭看成是天下最受苦、受冤的。这个认识是在监狱里取得的,因为我进了监狱以后才看到,比你这个家庭,比你个人苦得多的人在中国真的是太多了。这个民族的苦难,你不到底层,你不被踩到最底层,你很难知道它的深重程度。狱中10年,我解决了一个“我应该如何生活”的问题。这个民族太苦难了,我们怎么也得担当起改善这个民族命运的事情,能做一点点就做一点点。中国人的苦难远远不是一个反右运动和一批精英的倒下。这的确是很大的事件。但是和中国百年史相比,这又仅仅只是它的一部分。我本人微乎其微,希望所有的人都去来做,历史是要大家去书写的,特别是权力对公共空间形成一种窒息性的遏止时,个人的书写就变得极其重要。普通人的书写与精英传、伟人传同等重要,因为这个社会是靠普通人来支撑的。写作是权利,出版是权利,这个权利是全民的,是写入宪法的。我们知道一点就要说一点。每个人一点一点写,我们民族才能得出一些真正的教训。

监狱是我的第二所大学

知道:刚才您提到,在监狱当中的十年,明白了该怎样生活,你是知道了自己该去记录这段历史,还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转变?

章诒和:一个人不能老想着自己,我觉得这个是最主要的。你应该为别人做点什么,并且因为为别人做而感到快乐,这是很重要的。现在的青年人,父母对他们失望,失望在哪儿?就是他们心中只有自己,他们连父母都很难想到。

知道:你刚才提到自己的平民身份,但是我们看到你的两本书上面谈到的都是一些精英阶层的生活?

章诒和:那没办法,因为你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头,你生来,上天就把你搁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头,从小就很难认识一个农民。但是,在监狱里面大量的都是农村犯法分子,大概有80%以上,其中的人就为了一口粮食,一头牛,去犯罪了,你会觉得他们的犯罪根源固然有自己的原因。那么,社会呢?制度呢?你会想很多。所以,我常说进了监狱就像读了第二所大学。

知道:应该说这场风波最苦的还是最底层的平民?

章诒和:对,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农民,我觉得中国最苦的是农民,特别是那些山沟里的,特别苦,我后来就关在大山里。

知道:你有没有打算在这方面开展自己的写作呢?

章诒和:你写什么和怎么去写,也不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你写某些东西,会失去现实利益。有人就是很现实地考虑就放弃了,私下里和一些不错的作家去聊天,他们什么都明白,比我明白多了,但他们就不写。能不能出版,遭不遭封杀,对我来讲都是其次的问题,我今年六十四岁,我并不以为我能活得很久,其实,我这个年纪是在为死亡做准备,随时你可以走,你可以死于疾病,你可以死于车祸,你还可以死于不明不白,这些都有可能。那么在有效的、健康的时段里头,你能做多少事,还有你有能力做这么些事,你写罗隆基,你写储安平,那时因为你长期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个阶层群体的人,那么你换一个,写山沟里的农民,你也会很自如吗?也未必吧,那么是不是你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想做好、能做好、许不许你做好,三者之间实际上有很大的距离。我还面临一个时间问题,一切都开始得太晚。

知道:我想精英阶层的生活变故很大,但是在底层应是也有很多很冤的事,发生一些让我们不可想象的一些事情?

章诒和:我刚进监狱,第一个发现是很多犯人活得很快乐,这是因为狱中生活和他们从前的生活没有两样,这于我是极为震惊的。我去了之后,却处处不适应——这个地方怎么睡觉?这个水怎么能洗脸?这个厕所太恐怖了?人家过得好着呢,而你一只脚踏进,就彻夜难眠,你的固有世界全部颠覆。这时,你就必须要思考——你为什么过不了,他们还挺乐呵的,谁有问题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和他们在一起整整十年,现在你结婚都不一定能和你丈夫过十年,我接到判决书的时候,一看被判二十年,真叫他妈的,在监狱与犯人朝夕相处,过得都比两口子过得还长,还亲,是吧!我当时就想坐就坐吧,但我一定要活下来。因为我父亲就嘱咐过我,“你无论如何得活下来”,那就坐吧。

知道:在监狱里面,会不会有意地去找一些宽慰自己的理由呢章诒和:人不可能总悲哀吧,奴隶也有笑声嘛。

知道:在你的写作当中,用得最多的是叙述,是讲故事,每个人在解放前辉煌一时,然后遭遇到反右,接着文革,或自杀,或冤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悲剧,你却不着一笔,为什么?

章诒和:不能说解放以前,这个要更正,应该是49年以前,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还有三年自然灾害,应叫三年困难时期。你问的这个问题,就太简单了,官方现在不是有规定嘛,不让谈反右,不要谈文革,即使写了,也不能出版。

刘 柠:“命令放送”与报道自由

 

11月10日,日内阁总务相菅义伟召见NHK会长桥本元一,要求其短波国际放送(Radio Japan)节目对朝鲜绑架问题做重点播报,引发了关于“命令放送”的争论,在日本舆论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NHK改革问题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大众传媒的使命及其与政治、权力的关系这个老掉牙的命题也被主流社会旧话重提。

NHK的“正体”

NHK,日本放送协会(Nippon Hoso Kyokai)的简称,是日本惟一的国家广播、电视网,除放送事业外,还涉足出版、教育、电影、文化等诸多产业,甚至拥有自己的交响乐团(即“N交”,著名日裔指挥家小泽征尔赴波士顿之前曾就职于此),是举世罕见的巨无霸传媒巨人。从战前到战时,NHK完全被置于政府管辖之下,其放送事业承担了战争动员者的角色,尤其是海外放送,更是直接的国策宣传机器。

战后,NHK在战争反省的基础上告别过去,以“绝不屈从权力,惟奉献民众”(原东京大学教授、战后首任会长高野岩三郎语)为宗旨重新出发。其国际放送基于1950年制定的“放送法”于1952年重开,以多语种覆盖全球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

为什么是“命令放送”

据日本“放送法”第33条、35条,内阁总务相有权命令NKH国际放送节目播放指定的内容,其费用由国家负担。但历代总务相在行使这项行政权利时,一般习惯用比较抽象、笼统的措词,如“时事”、“国家重要政策”、“对国际问题的政府见解”等,回避在放送命令中指定具体内容,旨在体现对公共放送事业“自主性”的尊重。

尽管在事后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总务相本人出面表态说,针对国家放送机构NHK的放送命令将不会扩大到民间放送,但依然无法阻止新闻界对政府公权干预报道活动的批判及对言论自由价值本身的反思。日本新闻协会发言人发表谈话指出:“为维护报道、放送自由计,无法让此次事件轻易蒙混过关。”在敦促政府“自律”,停止对新闻机构政治介入的同时,呼吁修改与“命令放送”相关的“放送法”。

从事后披露的材料看,开始时,对就某项具体国策下达放送命令的做法是否构成对新闻报道自由的侵害的问题,政府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因此,11月8日,菅义伟曾向主管国家放送广播事业的独立行政管理机构“电波监理审议会”咨询该命令的合法性。但是,由5名成员组成的审议会仅用了不到1小时的时间,就得出了“命令适当”的答复。正是基于这个答复的精神,菅义伟做出了放送命令。因审议会的审议过程是非公开的,详情不得而知。但从审议程序所花时间和在整个审议过程中从未向NHK方面确认任何情况这点来看,所谓“审议”,究竟是否经过了充分论证,其实相当可疑。

按政府的解释,此次之所以出台如此具体的放送命令,是因为一些朝鲜官员也是NHK短波国际放送的听众,有必要向他们传达绑架问题是日本最重要课题的信息,以强化对朝施压。可问题是,放送命令一旦涉及具体播放内容,且以“国家最重要课题”的名义加以贯彻实施的话,客观、中立的报道原则就难免受到伤害,言论自由未尝不会成为政治的牺牲,这不仅与“放送法”一向弘扬的所谓“不偏不党”、“政治中立”及“编辑自由”的精神背道而驰,而且离新闻媒体监督公权力、满足公民知情权的天赋使命也相去甚远。

事实上,为鼓励在朝绑架受害者勇敢地活下去,进一步加深国际社会的同情和理解,促进绑架问题的彻底解决,NHK国际放送所起的作用不可谓不大:从今年1月到9月,NHK国际放送报道的约2000条关于朝鲜的消息中,与绑架问题有关者就占了700条,但离对朝强硬的安倍政府的要求显然还有相当距离。

但是,在民主主义社会,作为社会公器的大众传媒毕竟不是国家的喉舌,任何国家利益的达成和国家战略目标的实施虽离不开新闻媒体的舆论造势,但却不应当是代表国家的政府公权力单方面强制的结果,否则便是媒体的失格、堕落。对日本来说,尤其要警惕借所谓“国策”绑架民意的做法——没有什么“国策”具有高于言论自由价值本身的权威。

“NHK事件”凸现病灶

此次事件,表面上是作为新闻媒体的NHK受到政治压力,报道自由受到行政权力侵害的问题,其背后则暴露出代表国家的政府在新闻自由价值理念上的模糊认识及新闻媒体本身与体制、权力的某种含混不清的“粘连”。换句话说,NHK既是新闻自由权利遭侵害的受害者,某种意义上,也是把自己的权利拱手让渡他人的始作俑者,至少是“共谋者”。

该事件之所以迅速引起舆论关注,是因为有去年的“NHK事件”在先——作为舆论监督机关,NHK已不止一次被反置于舆论批判的视野之下。

2005年初,NHK拍摄了一部以战时从军慰安妇和天皇的战争责任为题材的电视片。投入正式放送前,NHK的干部把样片作为“征求意见稿”呈给政府重要阁僚和自民党高官们“审片”。也许是时任内阁官房长官、自民党代理干事长的安倍晋三和时任经济产业相的中川昭一等实力派政治家施加了某种压力,也许是基于NHK单方面的“自肃”,审来审去的结果,44分的片子被剪掉4分,成了40分的片子,乃至有些地方内容的衔接和连贯出了问题。事件被《朝日新闻》曝光,引发了两家媒体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战。《朝日新闻》在朝日系学术月刊《论座》杂志上,组织了一组重磅批判文章,作为“紧急特辑”推出,总标题开宗明义《NHK是媒体吗?》,致使NHK前会长海老泽胜二黯然辞职。

对于这个事件,尽管事后包括安倍晋三在内的政府高官一致矢口否认“压力”说,并对《朝日新闻》等媒体的舆论攻势做出强硬姿态,但NHK当局对公众的陈情说明到底还是泄露了天机:就制作中的节目内容,由NHK高层将样片呈送有关政治家,进行“事先说明”,乃业务范围内的“理所当然”,“在谈预算问题的时候,顺便端出了片子的话题……”对一向提倡报道自由、自主编辑的媒体来说,这等于变相承认了政治压力的存在。不仅如此,所谓“事先说明”,就是接受审查,无异于实行新闻检阅,而新闻检阅是违宪行为。

众所周知,与一般商业电视台不同,NHK没有广告,完全靠国家预算和直接从电视受众征收的“受信费”来维持运营。预算、决算和高层人事都要通过国会审议,因此,为确保顺利过关,由精通国会运作、能轻易搞掂政治家的人出任会长,是一条“潜规则”,这就是为什么NHK会长多系政治部出身的原因。可以说,这种构造的形成、坐大和定型化,才是NHK最大、最本质的问题,它注定了NHK的摄像镜头所聚焦的,不是视听受众,而是政界。

不过,尽管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NHK作为日本的国家电台、电视台,依然承载着国民不薄的期待。人才济济加制作预算的丰厚,一些巨额投入的鸿篇巨制,如灾害、战争题材的节目,几乎非NHK莫属。承担这种角色的“NHK特别放送”(“NHK Special”),为一个必要的场景,不惜派遣大队人马长驻现场(有些是海外现场),追求专业效果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这种大制作当然是那些靠广告收入维持运营的民间放送吃不消的。所以,在某些报道领域,NHK没有对手和竞争,完全是独占的
。这也是国民对其期待甚殷的原因。日本的电视观众,不仅希望看到来自伊战前线的最新战况和美国中期选举的选情,更关心日本国内政治的内幕,而后者,恰恰是在政界人脉、资源应有尽有的NHK所能为而不为的。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社会要求NHK改革的呼声越来越强。加之近年来,NHK内部接连曝出财物丑闻,人们审视它的视线也变得越发严峻,拒缴受信费者也越来越多,已到了足堪影响运营的严重程度。据说,由于有太多的受信费难以入账,NHK不得不一再削减员工工资、压缩经费开支,以最少的人员投入来谋求最高的制作效率。对此,总务相菅义伟明确表态说,作为对受信费拒缴的应对,将检讨受信费滞纳金制度。但是,受信费拒缴问题的实质,是受众对放送内容的政治介入和NHK自身的财物丑闻、与政治家“粘连”的不满,引入滞纳金制度不仅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反而有可能激化矛盾。

NHK的问题,是结构性的,非一日之寒,有积重难返的一面,其本质是独立性的问题:靠公共资金运营的媒体能否维系独立于政治的尊严?这方面,一个常常被用来比照的案例是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围绕伊战问题,与英政府当局尖锐对立,为此,BBC高层去职。但继任者如法炮制,并明言将继续为媒体的独立性而战。

从机制上说,BBC有独立的经营委员会,从而保证了新闻独立的贯彻。更重要的,在体制架构之上,还有一种基于自由主义历史传统的、根深蒂固的社会共识,那就是:成为政府的附庸,是一切价值沦丧的开始。

冷战后,日本新闻界两极分化,形成了《朝日》、《每日》VS《读卖》、《产经》的格局。广播电视媒体也自动站队,基本上构成了两种势力对峙的构图。如系基于各自政治理念,本着公平、公正的游戏规则相互辩论的话,倒还算是公民社会应有的差强人意的姿态。但更多的情况是利益集团和政治团体的利益先行,媒体跟进、造势,挺不同势力的媒体互相攻讦、拆台而已。在表面不可开交的你来我往之间,对大众传媒来说最重要的社会共识反而倒无从孕育,甚至渐行渐远。

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媒体,虽规模庞大、总量惊人,但其扎根于现代公民社会价值理性的根基尚浅。无论是对于此次“命令放送”,还是类似去年“NHK事件”中的新闻检阅,只有全社会媒体人不分政见、立场,一致大声说“不”,才能形成对抗反言论自由势力的统一战线,才有望构筑符合大众传媒和公民社会恒久利益的社会共识。

笑 蜀:谁来滋润中国衰败乡村的心灵

 

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妻子石某带着仅仅两岁的小儿突然不知去向。十多天之后,亲戚前来探望孩子,才发现石某早已气绝,估计是晚上睡觉时突然发病造成意外猝死。两岁小儿因无人照料,连饿带冻死在房内南面走廊处的门边,全身泥灰,双眼凹陷。(据新华社报道)

发生在安徽宿松县华阳河农场移民新村的这个故事,其悲情,其惨烈,怎么形容都不至于夸张。而这样的人间惨剧,其实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石某并非离群索居,周围均有人家,西边还是一家商店,整天有一批打牌的人,人来人往。而且石某住所的灯光,没日没夜地亮了十多天,这在必须计较每一分钟电费的普通农家,应该是极不正常的。

这就是说,邻里如果能够留意,是不难发现那一系列不幸的征兆的。咫尺之间,竟远如天涯,邻里的隔膜和冷漠才是真正的杀手,是令我最为震惊之处。

印象中的乡村,印象中的乡民,从来都给我一种温馨的感觉。而且我从来都相信“礼失求诸野。”在社会达尔文主义长期肆虐的大都市,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冷漠乃至是紧张,似乎成了常态。但我总记得一些童年时代的场景,那时我的邻居就是农家,隔墙有窗,通过那扇小窗,我家可以随时跟邻居对话,随时互换各类物品。尤其收获红薯的季节,邻居一碗红薯饭递过来,我家一碗白米饭递过去,那种烂漫的稚趣,那种默契和体贴,今天想来简直有如童话。所以我一直对乡村抱有信心,怀有期待,坚信僻远的乡村,应该不至于也沦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乐土,传统乡村的自治元素、互助元素应该多有留存,活泼的人性之水,应该不至于枯竭。

乡村衰败这个说法,早就有人提出,但乡村人性道德的衰败,却是我始料未及。城市里的隔膜、冷漠,人的原子化趋势,即便在安徽宿松县华阳河农场这样的僻远乡村,似乎也已经蔓延开来。乡村染上了这种城市病,而乡村并不具备城市中的现代化管理体系尤其是公共救助体系,因此原子化的个人在乡村中的生存基础,较之城市就不知脆弱了多少倍,但凡遭遇不测,往往不救。

乡村的空壳化早已是热门话题,但某些乡村的空壳化发展到人性的空壳化这个层次上,则鲜有论及。其实这种意义上的乡村沉沦,才是致命的沉沦。这样沉沦着的那些乡村,无论其自然生态如何郁郁葱葱,都无法掩饰其人文意义上愈来愈严重的荒漠化趋势。

人性的温暖是生命之水,我们是鱼儿,离开了水的鱼儿再怎么挣扎,其生命都不可能长久。石某母子的悲剧正在于此。如何复苏延续了几千年的乡村自治传统、互助传统,通过这种复苏,复活我们传统中人性的温暖,从根本上滋润我们的乡村和民族,这种人文意义上的“环保”工程,可能比其他意义上的环保工程,还来得重要和紧迫。国家正在致力于“新农村建设”,一些论者也在倡导“新人文运动”,而在我看来,“新人文运动”的主题,就应该是这种人文意义上的环保工程,就应该是抢救人性道德。危机中的乡村,则是抢救的首要对象,是“新人文运动”的入口。

林 达:明眼政府为何不能无视盲眼公民

 

美国经常发生个人和民间团体对政府部门的司法诉讼。最近的两个案子就很典型。第一个案子是美国盲人委员会控告联邦政府财政部歧视盲人,理由是美元的纸钞形式使盲人无法辨认金额大小。

这个官司已经纠缠了整整4年。看上去,美国财政部当然也有难处,那就是改版要花费大量钱财,甚至高达上亿美元。这些虽然都是纳税人口袋里掏出来的钱,财政部也不能掏得那么干脆。可是,作为民间团体的盲人委员会的道理也很简单,盲人也是人,也是美国公民,在如此重要的一个领域里,明眼的政府怎么可以对盲眼的他们视而不见?

最近,一名联邦法官裁决,命令美国司法部在30天之内开始研究如何改进和补救。法官也有他的道理,就是对180个发行纸钞的国家作出研究,发现别的国家的纸币,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差别,要么是金额不同纸币的大小就不同,要么是纸质的触感,不同金额的纸币摸上去多少有点儿感觉上的差异,或者是利用凹凸印刷,有利盲人辨别。也许这180种纸币在设计的时候并没有特地考虑到盲人,可是,事实上都有这样的效果出来。偏偏美元各种金额的纸币都是同样纸质,没有任何可以依靠触摸辨别的可能,实在是很落后的。

美国财政部就这样败阵。

第二个案子更是奇特。这是美国的塔米尔移民的民间团体,状告总统布什在2001年9月23日的一项行政命令违宪。这项命令发自“9·11”事件发生的12天之后,是公布27个团体和个人为“全球恐怖分子”的认定。这个民间团体之所以提出控诉,是因为恐怖分子名单里面有一个团体叫做“塔米尔民族解放之虎”,这个移民团体大概是在为这个团体争取“正名”吧。

最近,在洛杉矶的一名联邦法官,裁决这个移民团体胜诉,也就是推翻了总统布什的行政命令,其理由是,这项行政命令没有提供裁定的标准。

也就是说,为什么偏偏张三在名单上而李四不在,你必须在公布名单的同时,公布一个标准。符合标准的是,而不符合标准的不是。否则,总统可能只是“自由裁定”,如此权力从宪法的意义看来,是模糊不清的,是违宪的。

当然,这样的裁决并不意味着这27个团体和个人,因此就都可以洗白自己的“恐怖分子”身份。行政分支当然会作补救,会在下一个命令上先行提出恐怖分子的标准。和标准比对,很可能原来这些名单上的个人团体还是逃不脱干系。可是,这样由司法裁定来规范反恐时期的行政分支的行为,显然是有意义的。

从这两个案子中可看到,美国民间团体在维护民众权益上所起的重要作用。

这样的作用几乎是不可替代的。尤其是对弱势群体来说,他们只是社会上的很小一部分人,一个视力正常的人,甚至不会想到纸币应该同样也要为盲人提供方便。而哪怕是政府在进行民众所支持的反恐,也不能因此就无限制地扩大政府权力。虽然新的反恐形势下,必然产生许多新的问题,可是,这些问题必须容许讨论、容许司法挑战,这样才不会在左右两端偏离得太远,民众自身也可以在这样的司法过程和判定中,得到学习从而不断成熟起来。

梁 京:《大国崛起》能激发胡锦涛的领导力吗?

 

由大陆中央电视台精心策划的历史系列片《大国崛起》最近连续播放,成为一个受到广泛关注的事件。

这个事件的重要性首先在于,这个大型系列片并非宣传官方路线的奉命之作,而是像《河殇》,《走向共和》那样,是少数知识和文化精英试图影响社会、特别是影响当权者的一个主动行动。在大陆的专制之下,这种行为因有风险而并不多见,能得到官方认可则更属不易。因此,海内外媒体纷纷有人来解读其中的弦外之音。

《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认为,这个事件说明大陆的政治精英终于放弃了“韬光养晦”的低姿态,忍不住要公开宣扬自己的“大国崛起”之梦,了。这种出自西方人视角的看法,不能读出这一事件对于大陆国内政治和思想界的微妙意义。对于许多大陆观众来说,系列片《大国崛起》吹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因为这部片子放弃了中共陈腐的历史观,试图以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来看近代一些国家崛起的历史。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直接采访当事国的知名学者,让他们来评论本国现代化的历程。用这种方式,《大国崛起》一片的策划者们婉转地引导观众思考这样两个敏感的问题:中国为何至今没有能够崛起?中国应该怎样崛起?

这些策划者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这个办法来引导观众思考这两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越来越多的大陆知识分子对中共当权者,尤其是胡锦涛的无知与无能感到焦虑。中国大陆的经济虽然获得了举世瞩目的发展,但整个国家缺少方向感,腐败猖獗,社会矛盾尖锐。最严重的问题是,搞了一百多年的现代化,法治和民主还远没有确立,未来充满难以预测的变数。面对这一切,大陆当权者思维陈旧,语言刻板,不能给变革带来任何灵感和号召力。

几年来,大陆的一些知识分子一直在利用各种方式敦促和诱导胡温迈出现代化的关键步伐,历史系列片《大国崛起》是这些努力中最新的一个。不错,正如有人批评的那样,《大国崛起》的编导者们在说出了一些重要史实的同时,也有意地回避了另外一些重要的史实,但考虑到大陆的现实语境,应该说,《大国崛起》的编导者们打出了一张巧妙的牌。他们接过“和平崛起”的口号,把人们的关注点,从建设“和谐社会”的空论,转向了对其他国家现代化实际经验的探究,转向了胡锦涛想回避而现代化不能回避的一些要害问题的思考。

我相信,《大国崛起》中的不少历史知识通过电视在大陆广泛传播,对于胡锦涛和其他大陆的权力精英会带来刺激和压力。大陆观众不难从先行现代化国家的经验中,看到现代化与提高普通人权利和尊严的密切联系,看到善于学习的领导人,如亲往荷兰学习的彼德大帝所起的关键作用。

《大国崛起》能够激发胡锦涛领导大陆中国现代化的领导力吗?目前还没有证据让人乐观。不过,历史系列片《大国崛起》在大陆播放及其产生的影响再一次让我们看到,现代的知识和信息环境与一百年前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普通人有很多渠道和机会了解外部世界,了解历史。社会整体知识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对已经现代化的国家的了解,看来正在中国形成这样一种局面,现代化所需要的一些基本变革,已经无需在先知先觉者带领下才能实现,而可能被已经觉悟的民众推著实现。现在的问题是,胡锦涛会是一个被推著走的“领导者”吗?

张耀杰: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

 

《表达自由及其界限》,是王锋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改写出版的一部新书。博士论文的写作,本身就是戴着镣铐的跳舞,而不是正常状态下的自由表达。该书尽管存在博士论文所常见的面面俱到的空泛之谈,其中对于表达自由及其界限的深入研究,却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既脚踏实地又低调理性的真问题和真学术。这也是我细读这部法学著作的初衷所在。
 
一、表达自由的普世价值
 
关于表达自由,王锋的定义是:公民享有的受法律规定、认可和保障的,使用各种媒介传播发表意见、主张、观点、情感而不受任何个人或组织的干涉、限制或侵犯的权利。权利主体延及所有公民,”表达”也被扩张解释,不仅指传统意义上以声音文字体现,也包括了许多行为表达,如形体动作、图像、绘画、雕塑、音乐等等。

在给出如此宽泛的扩张解释的同时,王锋特别强调了表达自由的关键所在:”从古到今,言论自由的主旋律是一致的,即不是在呼吁谈婚论嫁之类的自由,而是在呼吁议论政事公事的自由。在这一点上说,政治言论是否自由,才是一个社会有无言论自由的真正标准。”

在第二章”表达自由的价值”中,王锋全面论述了表达自由的普世价值,以及对表达自由进行法律保障的必要性,进而提出表达自由的五个功能:知识碰撞与获致真理、健全民主与民主监督、社会疏导与和平亲善、推动经济与繁荣文化。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民主政治与自由表达的辩证分析。

言论自由是制约公共权力,避免民主由多数统治走向多数人的集体暴政或一个人的独裁专制的必要保障。西方一些学者在此意义上,将言论自由比喻为”民主国家的生命线”、”民主政治的刺激剂”。用马克思的话说:”自由报刊是人民精神的洞察一切的慧眼”;”报刊按其使命来讲,是公众的捍卫者,是针对当权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无处不在的耳目”;”是国家的第三权力”,”报刊不仅有权利而且有义务严密地监督人民代表先生们的活动。”

近年来,新闻媒体在社会舆论监督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日本的利库路特案,是由《朝日新闻》记者揭发的。美国的”伊朗门丑闻”,是由黎巴嫩的《帆船》周刊揭露。委内瑞拉前总统佩雷斯的腐败嫌疑,是由该国著名记者兰赫尔首先揭发出来的。美国的”五角大楼文件案”、”水门事件”、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桃色新闻、日本的”洛克希德飞机公司案”、金丸信受贿、逃税案都是由新闻媒介率先披露的。中国近年来频频发生的矿难事故,也大都是新闻记者冒着生命危险公之于众的。先是广西南丹矿难有 80人死亡,当地政府欺上瞒下、隐瞒不报,人民网等媒体记者冒着被黑社会威胁的危险,将真相公开,于是才有了矿难背后的腐败大案。2002年6月22日,山西繁峙县煤矿发生重大爆炸事故,37人命丧黄泉,矿主或抛尸荒野或焚尸灭迹,该县政府居然将37条人命瞒报为两条。6月28日,《华商报》记者披露真相,引起关注。同样在山西,运城富源煤矿2002年5月发生重大透水和瓦斯燃烧事故,21名矿工遇难。”为了不给有关领导找麻烦”,矿主们再一次隐瞒真相。7天后,经《山西商报》记者揭露真相,新华社记者朱玉、陈忠华随即赶到现场,进行了一系列报道,震惊全国。

与民主制度相对立的专制制度,却惧怕人民的政治参与和自由言论,专制统治者习惯于实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为了限制甚至扼杀自由思想和自由言论,大兴文字狱往往成为专制者的不二法门。清朝康熙年间,由于庄廷龙所著明史稿中有排斥满族的话语,导致七十多人遭受刑罚。戴名世《南山集》中因为有褒奖吴三桂的话语而遭受戮尸,他的许多亲友受到株连。到了雍正年间,文字狱更是变本加厉。考官查嗣庭因为”维民所止”的试题被诬陷为去”雍正”之首而被判刑。谢济世注释大学有评价朱程之语,被判定为毁谤先贤、从严治罪。陆生楠的通鉴论十七篇被诬陷为托古泄愤,即予正法。诗人徐骏”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抒情诗句,被加以”莫须有”的影射清朝的罪名被杀头。

英国具有悠久的自由和法治传统,但是,专制时代对于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也毫无例外地实行过严格限制。专制王朝以煽动和诽谤的罪名钳制言论的理论基础是:国王是一切正义与法律的源泉,而其行为超越任何人的批评。在英国历史上,亨利八世是第一个下令管制出版业的国王。 1529年,他在皇家告示中发表第一份禁止出版的”异端和亵渎”书单。1570年,伊丽莎白女王将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独立为皇家出版法庭即星座法院。1586年,女王又颁布”出版法庭命令”即”星座法院命令”,在确认特许制和登记制的基础上,规定任何印刷品均需事前申请,否则处以12便士至14先令罚款或坐牢处分。1625年,英国查理一世即位后,臭名昭著的星座法院变本加厉地惩罚政治犯,一些著名的宗教改革家因编写和出版宗教宣传品而遭受处罚。表达自由的普世价值得到广泛而充分的尊重和保障,是最近几个世纪的事情。
 
二、严谨务实的低调理性
 
第三章”表达自由的相对性:三个理论前提”,是本书的核心所在。王锋分别从道德、民主、法律三个视角,以严谨务实的低调理性,深入探讨了表达自由的相对性。

王锋认为,从道德意义上说,自由与责任是并存的,权利与义务是统一的。马克思有一句精辟的话语概括了权利与义务的辨证关系:”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权利与义务的统一,体现为社会制衡理论。在天平的这头给予权利时,天平的另一头已经有等价的义务在维持平衡。借用美国法理学家富勒的说法,法律不应要求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无论是宣称一个人对所有的事情负责,或是宣称一人可以被认为不对任何事情负责,都不会有利于社会责任感的培养。

基于这一认识,王锋专门谈到责任感的削弱化倾向。中国历来缺乏法治传统,即使历代都有法律,这些法律也都是单向维度的一元化的统治工具,是专门用来压制自由,而不是保障自由的。中国社会中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常常会被无限夸大,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都在讲述”责任重于泰山”的价值趋向。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幸福,个人私情被抛掷脑后。杨家将的男性成员虽然遭受大宋朝廷及其奸臣的陷害,为了保家卫国,杨门女将还是要披挂上阵。岳飞对专制朝廷忠心耿耿,他的母亲为了强化这种一厢情愿的社会责任感,还在他的背上刺写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张思德、雷锋们大公无私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所强调的同样不是法律意义的有限责任,而是泛道德化的无限责任。这种泛道德化的无限义务和无限责任,必然导致”集体负责等于集体都不负责,所有人都有责任,也就是没有人有责任”的严重后果。

从民主的意义上说,王锋认为,为强化公民表达自由的有效性,民主一方面鼓励人们参政议政,行使自己的自由权利;另一方面又以多数人同意为议事规则,以牺牲少数人的某些自由权利为其代价。这就是民主与自由的两难悖论。

从法律的意义上说,王锋认为,法律本身就意味着界限。自由是法律界定下的自由,是戴着镣铐的舞蹈。法律的目的并不是限制自由,而是为了保障更好地实现自由,并且正义的法律总是体现着自由的价值。在这一点上,法律成为实现自由的手段。基于这种相对主义的法律意识,他重点阐述了对于美国式的绝对主义的低调反思和理性保留。

美国当代宪法学家罗纳德・德沃金把表达自由视为一种刚性权利,这种刚性权利赋予了公民任何情景下反对政府侵犯的道德权利,这种高尚的道德权利甚至使公民享有违反法律的权利:”这正是我们的法律制度尊重基本权利可夸耀之处。如果公民享有言论自由的道德权利,那么,政府如果取消保障言论自由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即使它深信如果剥夺言论自由大多数人的景况可能会更好些,他的这种做法也是错误的。”

自相矛盾的是,德沃金在后来的《自由的法――对美国宪法的道德解读》一书中,又认为随着时代的变迁,法官可以基于当时的道德理解来理解针对表达自由的保护。在这种情境之下,他所说的表达自由已经变成一种可变量、相对性的权利。
 
在王锋看来,绝对主义倡导者并非主张表达自由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所限制,而仅仅主张某些言论在某些场景下的绝对自由。到了第七章”我国表达自由现状及其界限”中,他进一步表示说:”德沃金表达自由的绝对性观点,虽然承认了公民表达自由的重要性,无疑是把表达自由放在了优先的地位,但却忽视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政府不仅代表自身的利益,而且大多数情形下还代表了社会公共利益,这是一个国家机器得以受到社会尊重、实现运转的基础。公民自身的基本权利并非永远与国家权力相对立,在法治国家中二者很多共同的价值关怀。国家对社会公共利益的普遍关怀,也正是个人权利得以生长的前提。”
对于这一观点的最好佐证,应该是美国媒体在阿富汗战争中的自律表现。在海湾战争中,有线新闻网( CNN)及其它美国媒体,对于”沙漠风暴”行动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报道。到了阿富汗战争打响之前,五角大楼官员召集17家新闻机构到航空母舰开会,通报了战争报道的注意事项,大意是这次战争美国士兵站在明处,塔利班的战斗人员躲在暗处,如果媒体过于暴露美军的行动,无异于给敌人通风报信。CNN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艾塞克特为此专门写作《告同仁书》,希望新闻部门不能从塔利班的角度和利益报道新闻,而应该揭露塔利班利用平民做挡箭牌和窝藏恐怖分子的劣迹。美国媒体的自律,尽管把大出风头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更高的公信力和号召力。

作为总结,王锋主张表达自由应该在张力中实现正义。正义是一种综合价值的平衡,体现了多元社会价值的安排,更是凌驾于多种矛盾冲突之上的综合价值评价。有保障而无限制,自由就会被滥用,社会公共利益就会遭受威胁和破坏;仅限制而无保障,表达自由就会受到钳制,自由的价值就无从实现。正义价值之下的动态平衡,是一个变量,保障与限制的比重会因社会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保障是为了实现正义,限制同样也是实现正义。以美国为例,表达自由向来得到推崇和重视,但情势转换到战争时期或关系到国家安全,大法官们就会援引”明显而即刻的危险”原则来限制表达自由,美国著名的焚烧征兵卡案和” 9・11″事件后表达自由的喑哑,就是明显的例证。
 
三、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
 
通读全书,王锋主张的”表达自由及其界限”,其实是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他所坚持的基本立场是:表达自由作为公民的基本政治权利,是具有相对性的。表达自由的界限是其相对性的具体表现,表达自由的界限只能由法律来设定。法律本身要满足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的双重要件,这是法律用来限制表达自由的合法性与正当性所在。在具体实践中,表达自由与公民私权利、表达自由与公权力之间在特定情形下都会发生利益冲突,因此审判机关在利益衡量的基础上,为了保护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等等,可能要对表达自由施以限制。这种限制无论是以法律规定为依据,还是建立在法官造法的基础上,都要接受程序正义加实质正义的法治原则的约束,这是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之界限。

在文明先进的法治环境中,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同时也意味着干扰限制表达自由的法律界限。换言之,不经过法律的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的严格检验,任何凌驾于法律之外或之上的针对表达自由的粗暴干涉,都是非法治和非正义的。中国古代的表达自由,从来没有被纳入法律保障的范畴之中,而是完全取决于专制皇帝一元化的绝对权力和喜怒无常的个人情绪。《国语・谏厉王止谤语》中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决之使道,为民宣之使言。”仅仅限于以利害关系劝谏令卫巫监谤的周厉王收回成命,而不是采用具备强制力和可操作性的法律手段规约监管公共权力特别是最高权力,对于本国公民的表达自由的绝对伤害。

在缺乏自由民主的宪政传统和法治精神的中国社会,针对表达自由的非法治和非正义的粗暴干涉,迄今为止还严重存在。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经济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特邀教授陈志武,通过查阅美国过去 100多年的案例库发现,在类似的涉及媒体名誉侵权的案件中,美国媒体败诉的可能性只有8%。自1987年以来国内发生的121个涉及各类媒体(包括报纸、杂志、电视台等)的名誉侵权案中,中国媒体的败诉率竟然高达70%。由此即可见出中国法律和中国社会对于言论自由的保障乏力。要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进而更好地建设以人为本的和谐社会,唯一的选择就是依据依法而治的法律正义,逐步限制并杜绝包括公共权力在内的非法治和非正义的法外力量,对于表达自由的粗暴干扰,确实保障宪法赋予本国公民的自由表达的权利。用王锋的话说:”表达自由不是一种绝对的权利,它必须要接受法律的限制。而且界定言论自由的范围的唯一标准是法律,而不是法律以外的限制。公民只服从法律,这是法治的要求。为了实现依法治国,同时我们还应依靠法律手段来约束权利的滥用。言论自由的法律界限意味着排除各级政府的非法律方法的限制;公民的言论自由不受任何个人,特别是掌握重要权力的政治势力及其领导人的约束;公民的言论自由不受是非、真假的限制;公民的言论自由也不受道德评价的约束。……为了保证表达自由的界限合乎法治的要求和理想,有必要建立一种权利救济机制,使得权利在受到限制时,能有一个权威的中立机构来判定这种限制是否合宪,从而避免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表达自由妄加限制。”

从本书的后记中,我了解到王锋的三重身份:出生于山东东营的农民之子、供职于《法制日报》十多年的资深报人、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法学博士。表达自由原本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慷慨激昂的高调呐喊,生活的磨难、职业的眼光和学术的思考,赋予王锋的却是脚踏实地的双向思维和低调理性。应该说,人类历史上对于表达自由的正面价值的积极阐述,已经不可胜数;对于表达自由所必须遵守的消极”界限”的深入研究,才是本书最具创造性的学术贡献。按照王锋的博士导师陈云生的说法:”该著是对当代宪法上规定或体现的表达自由这一重要的公民政治权利进行的一项大型的综合性的比较研究。涵盖了理论和实际两个方面。……特别是对表达自由的司法保护实践逐步发展出来并逐渐得到认可的表达自由的界限,作了认真总结和分析。这对于中国今后完善这方面的立法以及实现对表达自由的司法保护,也具有一定的启迪和参考价值。”

《表达自由及其界限》,王锋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6 年 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