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旁注

 

●一般人谈到毛泽东的红色恐怖,多数只从延安时期的整风运动开始,张戎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书与众不同,它追溯到江西时期的反AB团运动和富田事变。

五天看完了张戎的《毛: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之前虽然也看过高文谦、李志绥以及陈小雅系列研究毛的图书等,单少傑先生还曾对我说,毛有三个伟大都不够,什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嫌不满足,还要加一个,加上他最为看重的「伟大的导师」,并把它名列四伟大里的头一个,他是想控制人的精神、思想、灵魂,而不只是肉体,但读张戎的书,仍是震撼人心,我仍有许多收穫和感歎.

害死七千万人的十足人魔

我感歎这样一个阴谋家、恐怖家的发迹,实在是太偶然了!我甚至怀疑毛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除了以杀人、恐怖、权谋、心狠超凡以外,旁的都那么低能,不会治军,不能打仗,指挥不力,人心不归,仅仅由於擅长宣扬自己,让外人感觉少掉他不行,苏联人力挺,就起来了。

我印象里的毛确是阴谋家、恐怖家,他的手段就是处处「一分为二」,不能通融:分人为敌我,势不两立,逐步孤立敌人,逐个消灭;一时在「我」阵营里的人,他时成了「敌」,妨碍到他去实现「四个伟大」的迷人梦想,就一定会受到他的强有力的报复,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无论是谁,哪怕是他自己的女人。这是十足的人魔,天地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和平年代,风调雨顺,直接、间接整死的人达到七千万||这个数目,凭着我对当代史的瞭解,是完全可信的。

即使江青,他心力不足,垂垂老矣,末了还要暗示老将军,等他死后再收拾。他知道江山在他死后会易人,但权力延伸不到死后了,断气那一刻,起码他还牢牢掌握着无上权力。

他不懂建国,终生对数字发矇。

其实可能他是懂的,他需要的是人家以为他不懂、不知道,好让他不断「交学费」,由着他割地让利,和苏联人交易,要挟苏联提供军火,以宁死一半中国人作代价,来建立他的军事强国,用粮食、水果、食油等换取外汇,购买军火与军工技术,发展核武、导弹、卫星、镭射等高尖端武器。

可怕的朝鲜战争,在这里正是一场私人交易||通过它,毛逼迫苏联人帮他发展军工,满足他增强实力的需求。反正即使惹了祸、即使灾难临头,损失的也都是百姓,有数亿人在为他买单,他没有任何的影响||事情发生时,他并不清楚情况.他可以制造没看见的假现场,伪装心里面是同情他的人民的。在他的人民喊他万岁时,作为回报,他不是也喊「人民万岁」吗?

毛正是这样的人。他是那种可以违背任何规则,而不能放弃一点权力的人。

想做世界导师让中国人牺牲

最终,他的野心不只是侷限在一个中国,否则以如此众多的人死去,发展军工,成为军事强国做为甚么?

他想做世界革命的领袖,领袖之不足,他更要做的是全世界人的「导师」。

他的主义需要向全世界兜售,像张戎在书里写到的,完全不顾中国百姓死活,拿着本已飢寒交迫的老百姓那点可怜的活命钱粮,无偿援助了一个又一个政治骗子及其国家,而有的国际骗子看好了这个发横财的秘诀,后来却是连人都找不到了。

看来,文革之时的提倡的「恨斗私字一闪念」,在毛的本意中,我揣测指的不是斗自己的私心杂念,而是斗那些为毛所圈定、认可的思想、意识之外的其他精神意识.

但毛不肯说他为私,他所做的大事,一般都有一个幌子先打出来,它既能够见人,又可以蒙蔽世界,底下则悄悄儿搞阴谋,同时不择时机地严词斥责、打击那些妨碍了他掌握至上的、不受监督之权力的人,栽赃那些人搞的是阴谋,相应的,他就成了最正派、最无私、最纯洁的白求恩、雷锋了||自然,雷锋等不过是他的「螺丝钉」而已,别人也应该做「螺丝钉」,并且最应该做他一个人的「螺丝钉」,反之,叫他作任何一点牺牲,他都坚决不干。

所谓思想、所谓主义、所谓理论,在我们这边,也就成了一个个堂皇的幌子,迷惑大家半个多世纪而难却难舍。

进而,毛做的恶事,尚不仅如张戎说的,是让和平年代的中国人,全体生活在一个毫无保障的恐怖天地,无端端七千万人死於非命,上至刘少奇、林彪、彭德怀这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高干,下至各式各样的右派、流氓、地主、富农和贫民等「自了汉」,也还有胡平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清楚的,即就是毛创造了一个环境、条件,用去五十年时间,「先把私产化为公产,再把公产化为私产」,这两桩历史上最为骇人听闻的事干全了,并都是、也仅仅只能是由掌握着不受任何监督的权力的人,在控制两大「化」的整个过程,权力越大的人越有能力把这些财产「化掉」!

它所附着的文化,能够存活下来的文化,也就是暴力的、血腥的、赤裸裸的、不讲规矩和道德的,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 ……

我们受到的伤害,也就是全面的,渗透至於皮肉、灵魂的骨髓里去的了。

毛用四个假的伟大,换来一个真正的伟大||伟大的人魔。如同《三毛流浪记》里说的,「以无数无名的岳武穆,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岳武穆」。这也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旁注。

(蒋泥:中国青年作家)

 

王 怡:每个夜晚都是平安夜:电影《圣诞快乐》

今年12月,北京剧院隆重推出了歌剧《圣诞颂歌》。1843年,是狄更斯成年后最穷乏潦倒的年份,他提笔想出版一个圣诞故事,赚点钱摆脱破产的厄运。你很难想象,这样也能写出“人类史上第二个最伟大的圣诞故事”。狄更斯后来说,他在写作中不可抑制的“哭泣,大笑,又哭泣”。160多年来,这部从他个人生存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名著,被改编成电影就有至少7次。我手中有1988年和1999年的版本。狄更斯描写了一个文学史上有名的吝啬鬼,三位精灵在平安夜带领他看见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景象。象征着基督虽然诞生于一时一地,他所带来的却是“昔在、今在、永在”的改变。这位财主领悟到“施比受更有福”的真理,从此心意更新,成为一个乐善好施的人。

现实很残酷吗,那么真理就像童话。电影史上另一部最好的圣诞电影,是1946年好莱坞的《美好人生》。乔治在一个小镇上,从小梦想周游世界,瞧不起他父亲一辈子就做一个帮助穷人贷款买房的职员。结果命运就如预定,乔治每次离开小镇的人生计划,都被邻居们的突发事件打断,他最终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甘愿为他的邻居们服务。平安节的晚上,乔治的事业被垄断商摧毁,他心灰意冷,跳河自杀。一个糟老头子似的守护天使救了他,带领他回顾一生的历程。然后领他到未曾降生的这个小镇上,乔治发现如果他没有来到世上,身边很多人的命运都变得更糟了。

乔治恳求天使让他回到了现实中,这一生纵然艰辛,却如此美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对他人的祝福。无花果纵然不结果,橄榄树也不效力,圈中也没有牛羊。但乔治在这个夜晚却遇见了真正的平安喜乐。他奔跑在街上,如同母鹿的蹄,稳行在高处。他冲每个遇见的人喊道,圣诞快乐,我爱你们。

我排在第三位的圣诞电影,是《34号大街的奇迹》,有1947年和1994年两个版本。什么是圣诞老人呢,你若不相信童话,他就等于神汉巫医,你若不修改宪法,圣诞老人就犯了非法经营罪。34号大街的奇迹是一个司法的奇迹,法官最终裁决,法律相信童话的存在是可能的。

能排第四位的,就是这部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圣诞快乐》。虽然算作法国电影,其实差不多是整个欧洲的一个合作。和前面三部电影不同,这个关于圣诞节的故事是真实的。伊夫·布弗多在他的《1914——1918年弗兰德和阿图瓦的战事》中,记载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次难以置信的战场上的圣诞节。法国导演克里斯蒂安在心中酝酿了十几年,去年底终于把这个三方“通敌”的故事搬上银幕,因为切合了一个欧洲统一的梦想,而在欧洲国家赢得广泛的赞扬。

欧洲梦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罗马帝国的大一统,另一种是在基督里的合而为一。或者说所谓欧洲梦就是罗马梦,只不过从来都有两个罗马。一个是罗马帝国,一个是罗马教会。虽然“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但这两个梦从来都是纠缠不清的。一千五百年来,无论是法兰克国王还是德国诸侯,无论是拿破仑、亚历山大沙皇还是希特勒,欧洲每出一位强人,都无不以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居。而基督化的理想,简而言之就是“你们受洗归入基督的,都是披戴基督了。并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基督信仰,花了差不多三百年的时间使欧洲基督化,借助罗马教会,使欧洲成为了同一个欧洲。

二战以后,一个支离破碎的欧洲,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渴求他们的“合而为一”。但曾经的帝国是一场噩梦,曾经的信仰已经衰微,那么“欧盟宪法”到底在什么意义上,能成为两千年欧洲梦的一个更新换代产品呢?宪法,是第三个欧洲梦吗?对欧洲人而言,这部《圣诞快乐》以真正的故事作答,将一个衔着橄榄枝的圣诞节,放置在自由、人权和民主的梦想之上。

1914年的法国战场,在前线对峙的,是苏格兰、德国和法国的三支军队。三方的战壕相距很近。在平安夜,参战国都放假,德国军队准备了3万颗圣诞树,在前线每隔5米摆放一个。一位德国士官本是男高音歌唱家,他和前来演出的妻子一起来到前线,为士兵演唱。苏格兰军队中一位担任医务兵的牧师,以苏格兰风笛远远的为他伴奏。这位男高音鼓起勇气,手执圣诞树走出战壕,唱起了著名的圣歌《平安夜,圣善夜》。

不可思议的“合而为一”发生了。士兵们在圣诞歌声的召唤下,纷纷走出战壕。他们放下了枪,相互握手、互递香烟,把妻子的照片拿出来给敌人看。恍如兄弟重逢。并不分英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在耶稣降生的歌声里都成为一了。三方的军官开始谈判,私下决定停战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在彼此杀戮的疆场,由苏格兰牧师主持了一场弥撒。第二天,他们再次商议,将各自的阵亡者领回,为他们举行了葬礼。士兵们发现从小仇恨的敌人,如此有血有肉,这场仗还怎样打下去呢。三位军官继续通敌,每当某一方的后方要开炮,他们就通知其他一方,到自己的战壕来躲避。

想想那些专挑对方的宗教节日宣战的战争吧。到底什么是幼稚的荒诞,什么叫真实的童话。不久事情败露,当晚走出战壕的官兵们,被各自军队以“在前线交往过当”的罪名秘密处置了。你可以想象,到了二战,已不可能再发生类似的奇迹。失去信仰的欧洲大地,在车轮大战中已没有了人与人、国与国的平安。这部电影最令人感动的,是将当年的圣诞节,与今天的欧洲梦勾连了起来。因为首先的和平是内心的和平,首先的平安是人与神的平安,首先的联合是亚当和夏娃的联合。

说到战场上的圣诞节,大岛渚1983年也有一部类似的名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根据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种子与播种者》改编。只是在日本导演那里,没有明显的基督教信仰背景。只是暴力与人性的对峙。在1942年的日军战俘集中营。英军俘虏杰克在圣诞节那一天走出队列,出人意外地拥抱了日军首领,并像初代教会的使徒那样亲嘴问安,亲吻了敌人的双颊。那位笃信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官,在那一瞬间如遭雷击,全身恍惚欲坠。

在罪人的里面,也有鸽子降临的瞬间,使人的心不再刚硬。我的孩子还没降世,不然今年的圣诞,我想给他看这四部电影。

2006-12-5

 

[书籍下载]傅国涌: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

作 者 傅国涌
书籍简介

  1949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它注定要承载历史变革中的兴衰荣辱,在这些历史的背后,每个人却生存在自己的际遇里,它游离于我们今天熟悉的视线之外,却真实无疑地发生着。《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就是宏大叙事背后的个人写真,它栩栩如生地将张元济、柳亚子、胡适、梁漱溟、胡风、沈从文等人定格,交叉显示出知识分子群体中不同个人的复杂心态,为读者展示出一幅立体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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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少数,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美国人向来以对他国的无知而著称,而这个最强大的新罗马帝国,则无日不在全世界人嫌憎交织的目光聚焦之下。不过,除了好莱坞和可口可乐外,我们真的了解“美国生活方式”意味着什么吗?

几年前,林达所著的《近距离看美国》系列一度热卖,多次重印,其原因就在于:很多人看过后才意识到,其实美国和我们一贯想象的有很大差别,而作者叙述的切入点则主要是一个个具体的案例判决,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最能有效地使人了解到美国何以是美国。因为美国的生活方式,无一不体现在美国的司法制度之中。

没有先例,如何判案?

美国所属的英美法系,其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判例法制度,也就是说,法官的判决本身具有立法意义,并对此后的类似案例具有约束力。因此,以往不少这样的读本,都是一个个具体的案例,这本《摇摇欲坠的哭墙》同样是分析八个案例,但很不一样的是:本书的所有案例都完整引用了控辩双方第一手的陈词,这就不仅是“讲故事”了,而可以使我们身临其境,并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我们不要忘记,美国陪审团制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因此任何公民都应具备自己的判断力。

这八个案例没有一个是刑事案件,双方争论的焦点,实际上是对言论自由、生命权利、生殖自由等不同价值观的理解不同,最终判决的结果也都反映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人们对这些价值观的理解和发展。而根据美国的判例法制度,又对此后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阅读这些案例时,使我感触至深的一点是:这些案例在当时都是没有先例可以遵循的(它们后来本身成了“先例”),这最容易引发激烈争论,无论是大法官还是陪审团中的12个普通公民,这都是考验他们的智慧和良知的时刻。在这一点上,英美法系的确较有优势。大陆法系一般是成文法,强调依法判决,追求绝对正义和真理,但社会发展和犯罪却总是走在法律前面,最容易“钻法律的空子”。例如1997年的“福州IP电话案”,由于没有法律条文可以遵循,判决十分艰难。同样的道理,20年前的立法者不可能制定限制“克隆人”的法规,因为这种技术根本还不可想象。但在英美法系中,即使没有先例,只要公众的意见作出自己的判断,那么这就是法律。

书中的八个案例其实只讲了两个字:“人权。”而根据上述的逻辑,言论自由、妇女选举权等必然将要实现,因为要保障所有人的权利和自由,唯一的途径就是保障社会中的少数派、弱势群体,哪怕此人是个色情业的渣滓,他的言论自由也不应被道德多数派以道德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剥夺。

另一方面,公众意见总是具有时代性,因此它不是追求绝对真理,有时还会因不同时代价值观的变化而产生波动。例如1839年的艾米斯塔案,判决黑人作为自由人,不得被迫成为奴隶;但1857年美国最高法院又作出“黑人不是公民”的判决。书中的第八个案例,也是一个错判的案子:一个低能的妇女被裁决必须实施绝育。因此,公众意见同样会出现“多数人的暴政”的情形。我们中国人向来习惯“少数服从多数”的格言,这固然能迅速地推动一个群体的前进速度,不过从历史上已经不难得出教训:一旦少数弱势群体的权利被忽视和践踏,那么接下来就是“沉默的大多数了”。幸而中国现在已走上正确的道路:三年前著名的孙志刚案,直接使收容遣送制度废除——在中国现代史上,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一位普通公民而废除一项法律。

公民权利的形成

这些判决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对被告严格的无罪推定。在我们中国人的印象中,“被告”似乎常常是矮人一头的,他们最好的出路也许就是“坦白从宽”。以书中色情大王弗林特被告诽谤罪一案来看,此人品行狼藉,恶意讥讽(如果还不是诽谤的话)也是明摆着的事实,但他仍有权处在与原告同样的基线上,不能被预设立场。并且根据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公民不得被迫自证其罪”,因此,每一个人都有权保持沉默,或自我辩护,而不必担心“抗拒从严”。

在仔细阅读这些双方的总结陈词时,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到美国何以是美国,而且可以了解到美国人何以是美国人。只有一个公民社会的形成,每一个人的自觉,才能有效地保障公民的权利。当然,每一个公民的价值观事实上都是他所在社会具体而微的反映,在看待这个问题上,我们大可不必局限在司法判案的狭小范围内。

在美国,司法、宗教、政治、道德是几个分隔颇为明显的领域,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往往一个司法判决会对整个社会的诸多领域都产生巨大影响。例如1973年的罗伊诉韦德案关于堕胎合法化的判决,一举废除了46个州的相关法律,引发全国范围内的讨论,改变了涉及这一问题的政治语言,并对相关的宗教团体(例如天主教反对堕胎)产生影响;到1980年代,政府的行政、司法、立法三大分支都卷入了这个问题——略感遗憾的是,本书没有包括这一著名案例,仅略微提到一笔。

公民权利的形成,是一个不断自我发展更新的过程,作为人,就必然不断地受到所处社会的价值观影响,这是美国司法的根基,但法律却不是它形成的唯一基础。这是一本好书,不过要领略其真谛,却需要我们超越这本书的范围。

看哪,那华丽的面纱

 

在《面纱》出版不久,毛姆马上就面临着一场始料不及的诉讼——当时,故事发生地香港的助理布政司雷恩,称毛姆在小说中恶意中伤他本人,因为小说中的人名地名乃至事件都和他本人惊人地一致,自然,就有影射他的嫌疑。为了减少麻烦,毛姆不得不将故事发生地改为“清廷”,出版社也只好将书收回重印。

一位名作家因为小说涉及名人隐私而重印,这实在是一本畅销书最好的广告。此外,遥远中国的风土人情和美女红杏出墙的故事也是酒吧、咖啡馆、客厅、闺房的热门话题。然而,在毛姆的作品中,《面纱》确是最受读者欢迎而最为评论家所诟病的作品。从小说的情节铺排和人物塑造来看,《面纱》不及《乱世佳人》宏大壮丽,有史诗的气概;而从对人性和社会探索的深度上,《面纱》也不及《刀锋》那样深刻而引人深思——无非是一个“包法利夫人”的通俗涉外版。

本来,描写乡间小镇两三个家庭的儿女爱情正是英国小说的传统,《傲慢与偏见》也好,《呼啸山庄》也罢,都是如此。但与传统英国小说中的含蓄娇弱的女主人公不同的是,毛姆笔下的女主人公凯蒂直接喊出了“爱或不爱,那是我的权力”,可见,古雅今俗并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书中,修道院的嬷嬷告诉凯蒂,对于女人来说,“只有一种办法能赢得众人的心,那就是让人们认为你是应该被爱的。”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心理的作用下,凯蒂便始终追求着那“华丽的面纱”,并认为女人本当如此,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当然,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为毛姆所认同,然而,他并不会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也不会唠唠叨叨如唐僧——毛姆从小口吃。而在很大程度上,口吃教会了毛姆写作,叙述的方式、语言的节奏也由此变得吞吞吐吐、含沙射影。私下里曾想,不知道长年的口吃和外貌普通的他是否曾受过美女的冷眼,因此一天到晚总想着能一言取胜、一招制敌(毛姆的小说中,总是能找到比较有名言效果的句子)。由此,与简。奥斯汀相比,他不够厚道;与玛格丽特。米切尔相比,他不够理直气壮。他习惯于对自己笔下的美女冷嘲热讽,这种阴招,正是钱钟书所说的“老实人的恶毒”,由此,凯蒂的命运便不难预料了。

然而,毛姆毕竟是大家。既然是揭露人性的疮疤,就不应该有所偏袒或遗漏。所以,他对文中自己的化身——细菌学家也同样不留情面,那也是一个“恶毒的老实人”,在得知老婆红杏出墙后,即无绅士常用的好聚好散的宽宏大度,也无骑士为名誉而战的视死如归精神,便想出了一个带老婆去防治疫病的阴招,希望以此让凯蒂身染疾患而死,从而达到合法报复的目的。然而,害人之心不可有,最后患病身亡的正是他自己。

丈夫死后,凯蒂回到香港,情夫竟然派自己的老婆接她到家中鬼混(唉,男人是不可救药了)。至此,故事的发展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让凯蒂继续鬼混,等细菌学家的亲人来上演一场“杀淫妇”的好戏(如武松杀潘金莲),一是让女性由此认识到自我的价值,走上独立坚强的道路——或者为民族国家奋斗(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而毛姆显然没有这样的强硬和大气。由此,回归传统道德并获得新生(当尼姑、修女或义工等),让凯蒂意识到女人的一生不能只是为了和男人睡觉并依附于他(“唯一弥足珍贵的是对责任的爱,当爱与责任合而为一,你就将是崇高的,你将享受无法言表的幸福。”)等等,成为了他睚眦必报而又冠冕堂皇的小人心理的最好体现。

今天来看,这个结尾实在是不够现实,也不够公平。没有人应该为自己的错误永远背负十字架。对付这样的作品,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其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让这种口淫犯去自慰。没有想到的是,今年华纳将其改编为电影。为了满足大家对真爱永存的愿望,也为了树立好男人的榜样,当红小生爱德华。诺顿出演的丈夫英气逼人且善良纯真——他是为救中国病人而意外染病(似乎他比白求恩对中国的贡献还大),并且原谅了凯蒂(《金刚》女主角娜沃米。沃茨饰演)的不忠,而凯蒂则拒绝了情夫的诱惑,独自抚养女儿。

不知道这部大制作的影片是否能成为奥斯卡的新宠,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不完美的现实与完美的理想冲突中,制片人显得格外老实。个人好奇的是,电影上映后,当下的影评人和影迷是会说他返璞归真,还是黔驴技穷呢?

她从冷中来

 

许多中国人是通过读林达的一系列著作来了解美国历史的,为此,我们应该向林达鞠躬致敬。然而,我一直觉得,仅仅知道杰弗逊总统和小马丁。路德。金这样一些人是远远不够的;只读林达的书,哪怕读得激情澎湃,恐怕也是不行的。除了光荣与梦想之外,美国的历史总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黑暗的东西,一些恐怖的东西,一些让我们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比如冷战。

在冷战方面,我本人恐怕还处于“一般性的无知”阶段,不过有两位记者出身的女士,我要向她们鞠躬致敬,是她们的著作让我见识到一个起码更完整的美国。这两位女士,一位是英国的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她的书叫《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另一位是美国的诺拉。索亚(Nora Sayre),她写的是《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Running Time:Films of the Cold War,纽约日晷书局1982年初版)一书。

2001年8月8日,诺拉。索亚去世,《每月评论》在10月号上发表悼文缅怀她,并选登了《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中的一章,文章说:“该书是一个绝佳范例,它向我们显示激进的文化分析可以如此深刻,如此明晰,而且非常不幸地,如此罕觏”。诺拉。索亚写得如何深刻、如何明晰,或许从下面这段话可以一窥端倪:“在本书中,有一个词不会出现,那就是‘麦卡锡主义’;此外,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提到所谓‘麦卡锡时代’。这是因为‘麦卡锡主义’一词将整个反共的历史化约为某个个人的行为。而事实上,麦卡锡参议员不是什么时代的缔造者,他不过是时代的一个副产品、时代的一个符号罢了。”(第13页)我曾看到有人说,战后笼罩着美国的黑暗,相当短暂,麦卡锡一死,就光明一片了。似乎非引用陈老总的名句“莫道浮云能蔽日”不可呢。然而事实是这样吗?也许套用马克思的话才是对的:一个幽灵,冷战的幽灵,在美国游荡。在我看来,这个幽灵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天底下可笑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为了一时的利益媾和,积极调动各种宣传机器,这种事不只苏联人和中国人干过,美国人一样干过。诺拉。索亚在书里讲,二战期间,美国人想让苏联人跟自己一起并肩战斗,于是拍了很多亲苏电影,比如《俄罗斯之歌》,比如《出使莫斯科》。1965年,杰克。华纳就在回忆录中承认,是罗斯福下令让他拍《出使莫斯科》的。在1943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爱国影片,到了1947年,它就成“毒草”了,胡佛说它是“一次历史事实的卖淫”。没错,这是“卖淫”,可背后牵线、暗中数钱的老鸨又是谁呢?

《放映时间:冷战时期的电影》的整个第五章都是讲电影《码头风云》的。不晓得今天的观众如何看这部影片,是当成马龙。白兰度的巅峰杰作,还是看作伊利亚。卡赞的不二经典。老实说吧,我没法心平气和地看这部片子,那些个“投书告密”“助官捕人”的作为,如何能不从影像的后面浮现出来呢?《码头风云》的编剧舒尔伯格向“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提供了15个人的名字,导演伊利亚。卡赞则主动供出16个,诺拉。索亚写道:“七十年代末,我采访了卡赞和舒尔伯格,他们都很配合,慷慨地向我提供与电影有关的种种记忆与看法,但谁都不肯谈作证的事:这一话题还被铁丝网环绕着。就好像他们援引了宪法第五修正案似的。”美国的宪法第五修正案,主要是讲公民有权不提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然而文章此处绝非闲笔,因为当年那些被列入黑名单的人,在被传唤时,通常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援引宪法第一修正案,宣称自己享有言论自由,结果呢,往往是被看做铁杆共产党员,投入监牢;要么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宣称自己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这些胆量小点儿的,一般获得从轻发落,但也会离职失业。像卡赞、舒尔伯格这样出卖朋友、出卖同事的人,他们又何曾尝过这份屈辱艰辛呢?他们又有什么脸去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呢?

北 明:路标(注)──刘宾雁的遗产

 

宾雁人生几个重要时期几乎都与俄罗斯有关。

童年时期生活的哈尔滨等于半个俄罗斯城市。俄国大革命之后,中国接纳了大量被苏维埃政权驱逐的白俄人,当局在哈尔滨建立了两个俄国人居住区。刘宾雁出生前,哈尔滨的俄国侨民已经高达15万5千。俄国人1900年在那里开办的啤酒厂成为中国第一家啤酒厂。俄国人1907年在那里建立的圣索非亚大教堂是俄国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俄国人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那里修建的中东铁路是中国当时最大的铁路。那座城市从风貌到灵魂更接近俄罗斯。刘家人居住地是俄国人夏季休养地、距哈尔滨不远的珠河县(现称尚志县)。刘宾雁生长的家庭环境浸染俄国因素。对他一生言行产生重要影响的父亲,几乎生活在俄国人中间:童年时期给俄国人照看孩子,开始说俄语;青年时期前往俄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几乎成了半个俄国人;归国后在中东铁路担任翻译,继续以俄语为生。刘宾雁自小坐俄国人修建的铁路旅行,看俄国人出入租界,用俄语音译描述俄国人的事物,在父亲教导下自学俄语。

青年刘宾雁尚未被他的同志列入另类,已被嘲弄为“俄国没落的贵族”。中青年时代,31岁的刘宾雁在太行山劳改期间,所带的书至少有八、九个砖头厚度的是《别林斯基全集》、《俄罗斯作家论文学劳动》以及原版的《战争与和平》。壮年时代,50岁的刘宾雁再度被罚,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做编辑,关心的是反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动向,亲自翻译编辑出版了《南斯拉夫哲学论文集》。在自传中他总结自己被打成右派之前与苏俄的关系时说,“我曾经四次去过苏联。我曾经长期自费订阅苏联的《文学报》和苏联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新世界》。”而且,“每个星期,我都会从北京国际书店买一批苏联出版的小说和文学评论书籍。”

已经无法确知刘宾雁流亡海外之前是否系统研究过俄罗斯白银时期的思想。能够知道的是,在苏共垮台初期,俄国本土尚未开始系统引介其流亡思想家时,刘宾雁对白银时代某些著名的俄国宗教哲学家或思想家已经熟悉。

流亡海外初期,刘宾雁忙于应邀到各大学就中国当代文学与社会演讲,但是他写到:“按我本意,应该读书。……苏联和东欧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我了解。”流亡海外的最后几年,苏俄仍然没有退出他的视野。据友人回忆,病患中的刘宾雁听说纽约布鲁克林区有几家俄文旧书店,一直想“等身体好了,抽空去淘些旧书来”。念念不忘,唠叨了几次。刘宾雁身后留下诸多遗憾。其中之一,也许有关布鲁克林的俄文旧书店。哪怕就去一次呢,把感兴趣的旧书淘金子一样淘回家!

与西方相比,俄罗斯跟中国更相似:在同样辽阔且相互接壤的地理空间里,世世代代居住着同样占绝大比例的农业人口。同样信奉自己的传统教义,接受中央集权的统治。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与十八世纪起始的俄国社会有更多相似之处。彼得大帝的强行变革,将闭门自守的俄罗斯推出中世纪大门,推上欧洲舞台,同时引起国家内部的深刻冲突:民族意识深刻分裂,本土传统与西方价值激烈踫撞,彼得堡、莫斯科上层权贵与广袤土地上一般民众之间隔膜渐深至锐。这不仅是多数俄国史家的定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们也都描写或涉及过致力于改革的贵族在农民那里遭受到的冷遇和挫折。

国家兴盛,农民沦陷。国家成为“没有人民的国家”,人民成为 “陷于黑暗的人民”(Dark People, 或Dark Folk,一作“愚钝之人”解)。他们不仅没有从改革中获得利益,反而被廉价出卖给改革。及至叶卡捷琳娜时代,留学归来的俄国作家拉吉谢夫(1749-1802)的想象游记《圣彼得堡到莫斯科之旅》,呈现了俄国普遍的社会不公,农民困厄隐忍的情形。彼得大帝取法西方,但并未输入“道德上对权力的抑制,本能上对人权、思想权利、真理权利的承认” (赫尔岑《彼岸书》)对比尼古拉治下俄国社会现状有关记录和描述,可知中国上个世纪至今,官贪污僚腐化堕落,农民多灾多难,社会两极分化比俄国更甚。

面对深重的苦难,数代俄国知识分子都曾思考俄国的去路。“怎么办”,不仅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民粹主义、现实改革派思考和论述的问题,而且是十九世纪弥漫整个俄国知识界的大问题。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如赫尔岑、道德至上者如托尔斯泰、形而上学宗教狂如陀斯妥耶夫斯基乃至革命家如列宁,都以此为题做过文章。从十八世纪末拉底谢夫代表的体制内改革要求,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十二月党人的体制外革命,俄罗斯民族走过了一条改良无望,革命暴起的道路。十九世纪后半叶从四十年代起、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几乎所有不同甚至敌对的俄国民粹派力量,包括我们过去熟悉或未曾与闻的苦行主义者和思想家(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克鲁泡特金)、雅各宾分子、职业恐怖信徒、社会主义革命家、以及马克思主义者(如列宁、托洛斯基Trotsky),一致认为为要实现理想,必需宣传农民起而反叛。但是1874年 “走入民间”宣传民众的自由人士们却发现,农民对土地之外的任何变革全无兴趣,对超越物质之外的制度革命相当淡漠,进而猜疑、反感,有时甚至仇视抵制直至发生肢体冲突,将他们扭送当局。于民间受挫,被迫重新定位的俄国改革者们,由此思想与行为方式发生分裂:手段与目的之争、拯救与被拯救之辨、虚无主义与民主方法之优劣、国家与革命作用和功能之论证……。苦难俄国近三百年自我拯救的历史,最终导致共产主义革命和斯大林的血腥统治,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近代欧洲发源、风靡全球的浪漫主义思潮:任何思想,保守主义总是相对深刻,但是任何运动,激进主义总是占上风。二,俄国知识分子们相信尘世间有完美可寻,而革命是消除罪恶的理想手段。多年后英国思想家柏林对此有明确的阐述和总结:“以上思想家(民粹各派论者)都共持一个巨大的启示录式假定:一旦当道之恶——独裁、剥削、不平等——在革命之火中消灭,灰烬里将自然且自动升起一个自然、和谐、公正的秩序,这只需开明革命家的温和指引,即能臻于完善。”他说,这“乌托邦之梦,是民粹主义,葛德文与巴枯宁,马克思与列宁诸人都共同怀抱的幻见”。

不能否认俄国民粹主义者们美好的初衷。但到了列宁,寻求正义公平的理想付诸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和铁的纪律,个人无条件牺牲于理想和党的事业,各种(几年)“计划”成为生活的主宰。如此,人道主义经由功利主义,走向道德虚无主义,最终将人民送上崇高的祭坛。有论者言:俄国革命运动一度赢得了胜利,失去了灵魂。(彭怀栋)

在俄罗斯知识分子从改革到革命,从自我献身到牺牲他人以及革命从谋求人民福利到将人民送上祭坛、从追求正义到走向邪恶的激进主义潮流之中,曾经有一个声音不懈地发出异议,有如先知般的启示。这个人叫赫尔岑(1812-1870)。刘宾雁的人生轨迹与他极为类似。

刘宾雁终其一生没有放弃一个幻觉:人民永远不会犯错误。正如赫尔岑始终抱定对“农民的老羊皮棉袄”的信心。这是典型的民粹主义思维。刘宾雁和许多理想主义者一样,对财产不均现象非常敏感,“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有穷富之分呢?……父亲告诉我苏联不是这样的。它便成为我向往的天堂。”那是他少年时期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社会问题。时年他十三岁。他始终相信正义与平等乃是人间天堂,乌托邦理想能够实现,而且必须实现。赫尔岑在沙皇尼古拉的暴政与十二月党人的失败中启蒙,“我觉得我并不站在霰弹和胜利、监牢和镣铐的一边。伯斯捷尔(十二月党人领袖之一)和他的同志们的处死彻底唤醒了我心灵的孩子的梦。”赫尔岑称此为自己“精神的觉醒”。赫尔岑当时十四岁。青年赫尔岑生活在新旧世界交界处,此岸令人窒息有待打破,彼岸模糊不清但是必定美好。他不甘于自己所受的贵族式玩票教育,要摆脱贵族青年固定职业、安稳生活的平庸,为危险新世界接生,要“把莫斯科从暴君手里夺回来”。1827年一个黄昏,他和自己的友人来到他们的“圣山”——莫斯科附近的麻雀山上,相互拥抱。在那个太阳下沉,清风拂面的时刻,他们俯瞰辽阔俄罗斯大地,“当着整个莫斯科发誓, 为我们所选定的斗争献出我们的生命。”几乎在同一人生阶段,平民出身的刘宾雁将自己投入祖国现实的危难中,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宣传鼓动工作。其初衷,同样是改变现实的愿望:“中国的苦难实在太深重了,中国人对于改变自己奴隶地位的愿望实在太强烈了”。

少年刘宾雁没有选择国民党却经由马克思主义选择了共产党,并不是由于他信仰那个主义,而是因为他寄望现实的变革。多年后他曾如此反省:“越是主张激烈、彻底、变革的思想,便越是富于吸引力。”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人道主义理想对他具有足够的魅力,而“国民党却始终拿不出一个纲领,一套口号使青年人热血沸腾。”青年赫尔岑更加激进,他曾经满脑子装满恐怖主义,曾经认同法国大革命将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的暴力行动。

赫尔岑1850年代的宣传鼓动,从海外影响了后来俄国民粹主义者。为此,列宁认为他是“在俄国革命准备期起了伟大作用的作家”,具有“真正的历史地位”。赫尔岑因此多年来被苏联以及中国误解为纯粹的社会主义者、革命作家、民粹主义先驱。直到几十年前,英国思想家、哲学家以赛亚•柏林慧眼独具,将他请下革命神殿。柏林依据赫尔岑当年自己的表述,以极富说服力的论证,从认识论切入,从国家、历史、进步、人民福利、个体自由、法国大革命等多个角度,说明赫尔岑在近代思想史乃至俄国思想史上的独特地位、他与俄国历代革命家大异其趣的思想特征。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将二十世纪帕斯捷尔纳克从诸多苏联时期作家中发掘出来,比之让托尔斯泰落选更意味深长一样,赫尔岑在被列宁误读之后,再度被西方发现,对于全面理解俄国人文主义传统有重要的意义,对于解读刘宾雁同样不无裨益。

一般人认为刘宾雁学养不足,因为他缺乏浓厚的理论兴趣。但仔细观察,事实并非如此:走遍东西南北世界各地,刘宾雁真正想去的是书店,往往在那里逗留过长时间,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美国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对此深有感触。他陪同中国代表团访问世界最大赌城拉斯韦加斯和世界第一乐园迪斯尼,发现刘宾雁对那些热闹毫无兴趣,却把差不多整夜的时间消磨在那里的书店中。刘宾雁有强烈的理论饥渴,他坚持“必须使自己从理论上更好地武装起来。”人生途中,每逢被剥夺发言权而劳动改造、停职检讨,他最热衷的是钻进书堆,浸淫其中。晚年流亡美国,读书仍是他一大心愿,最渴望的事情是“能够坐下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读它一本书”。去世之前,他电话里对友人郑义的慨叹还是有关阅读:浑身无力,居然连书报都无兴趣读了,人生到此多么可怕!回首往事,他慨叹之一总是学习机会太少,没有时间读书。去世之后,他四壁书籍,捐献给某大学图书馆,运输不是一件易事。事实上,刘宾雁读的书不少,尤其患病养痾以来,他有更多时间阅读。刘宾雁通英、俄、日三种外语,跨越东西方两大语言体系。他阅读不仅覆盖俄罗斯黄金、白银、苏联三个时期,而且衔接东西方两个世界。慨叹没有时间读书,不能说明他没有理论兴趣,只能说明兴趣太浓,无法满足。

刘宾雁夫子自道“自幼理论兴趣很高”,但是“并不想作个理论家”。也许这样表述更加贴切:他对纯粹的理论思辨没有兴趣,他理论兴趣的坐标是现实问题:“当我确认只有革命领袖方能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有所贡献,而我们一般人只能学习它和牢记它时,便索然无味了。”

刘宾雁的俄国兄弟赫尔岑与他具有同样的特征。赫尔岑生前身后都不被誉为理论家,与哲学更无缘分。洛斯基一部520页厚的《俄罗斯哲学史》(中译本),其中有关他的哲学理论介绍,只有不到3页半。这固然与当时俄国理性思维并不发达有关,但不能否认的是,赫尔岑无意在抽象思辨领域驰骋,他立足俄国现实,思想观念大都散见于他有关俄国问题的时政评论、书信和回忆录。

刘宾雁对经验事实的关注与赫尔岑同样热切。明显的证据是刘宾雁发明了报告文学这种写作体裁。启发直接来自他的苏联同行奥维奇金。奥维奇金是苏联文学新潮流“反对粉饰现实、大胆干预生活”的领路人。刘宾雁1954年陪同这位作家访问中国时,就读过他的重要作品,了解他对苏共决策高层的影响。1956年刘宾雁成为奥维奇金的座上客,在这位苏联作家的客厅里,他阅读了大量读者来信,留下深刻印象。回国之后,刘宾雁第一篇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发表,接下来发表了另一篇同样引起轰动的《本报内部消息》。一年之后,刘宾雁以右派身份下乡劳动改造,带的书中有三卷三个砖头厚的俄文版《别林斯基全集》。别林斯基是一丝不苟的道德主义者,作为俄国十九世纪首屈一指的文学批评家,他不仅将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推举上俄罗斯文学圣殿,还以自己充满血气的文学批评奠定了人生与艺术合一的浪漫主义文学态度、现实与历史紧密相连的写作传统和文学评价标准。“希望从中找到文学使命问题之答案”的刘宾雁,不可能不从别林斯基的文字中受到启发。

刘宾雁报告文学的真正先驱应该是同样关注经验事实的赫尔岑。他的《往事与随想》第二卷“监狱与流放”,浓墨泼洒狱中见闻。尤其是最后几章笔到流放地,几乎将自己隐去,重点报道地方官僚腐败、边陲警察贪心、当局权利黑幕、监狱违法刑讯、艺术家冤屈而死、民间百姓受压上告……。读赫尔岑这些幽默、犀利、生动的文字,两种感慨油然而生:一是暴君尼古拉治下俄国社会虽然黯淡无光,其黑暗并未超过刘宾雁生前身后中国地狱般的景象。二是,早在近一个半世纪前的1860年,俄国苦难大地上就生长着报告文学这种文学作物。

事实上,检查制度导致新闻言路封锁,遂将属于新闻领域的社会关怀和操作层面的政治观念驱入比较安全的文学领域,这种现象不独属中国,乃是人类近代社会一种普遍现象。英国思想家柏林虽然没有注意到中国大地刘宾雁为先驱、至今层出不穷的报告文学,但是他注意到当年“德国已经有此情况,在俄国规模更大。”他具体描述的俄国十九世纪类似的现象与当代中国的毫无二致:当局的镇压,先使作品日趋曲折、日益词激情切,终则将整个俄国文学变成赫尔岑所谓对俄国生活的“一大张起诉书”。

文学从来是苦难的救赎地。如果说赫尔岑是俄国文学起诉尼古拉专制生活的最早发言人,刘宾雁则是共产党红色中国的第一起诉人。他的报告文学,是对中国苦难生活的第一份起诉书。在生活痛失人性、脱离历史本质的中国,最早接通俄罗斯精神的刘宾雁,始终保有以作家天良承载中国苦难的历史自觉。

从中世纪早期基督教,到资本主义教条,到社会主义实践,人类为了自己抽象思维的习性和独断主义传统,树立了一批批的权威,推倒了一代代人具体丰富的生活。在对具体问题投入巨大同情的背后,在认识论上,刘宾雁与赫尔岑具有同样的重要特征:淡漠抽象观念、反对教条主义、抗拒独断说教。对此有清醒认识的赫尔岑宣称:“历史没有剧本”,生命有其各自独特的经验,各世代的目的在于完成其自身。对赫尔岑深有研究的柏林指出:赫尔岑“最恨之事,是公式的专制——从某种并无实际经验基础的先验原则中推演出一些安排,并屈就这些安排。” 赫尔岑懂得“现代人的最深灾祸之一,不是陷入现实,而是执迷于抽象观念”。面对俄国严峻的现实,赫尔岑不仅反对沙皇专制,对新的教条和新的解放者一样深怀畏惧:“他认为,社会主义的独断教条,其令人窒息,不下于资本主义的、中世纪的、早期基督徒的教条。”刘宾雁也一样,无论多么美好,无论东方圣贤古训还是西方哲人思想,只要一朝成为刻板说教和信条,便本能地敬谢不敏、弃而不问。“孔子著作中散发出来的教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孝悌忠信的一套说教,从形式到内容都令我窒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随着据说是它的伟大胜利(中国的解放)而同时淡化和消失”。他“对中国和苏联的教条主义厌恶透了”!他对“制度设计”没有太大兴趣,对“专制”、“民主”等抽象观念从不轻易附和。

赫尔岑曾经是圣西门和蒲鲁东的信徒,相信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主义,一种可以开万世太平的伟大体系。作为理性主义者,他曾经确认“如果以理性自己规划社会生活,而使社会生活秩序井然,并且创出一种清晰、工整的组织,人类问题即能有个一劳永逸的解决。”但是赫尔岑从来不是观念拜物教。现实主义思维方式总是将他的眼睛与思考瞄准生动事物,矫正自己的幻想与错误。1848年到1849年发生在法兰西﹑德意志﹑奥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等欧洲国家的那几场血腥革命的结果,导致他弃绝自己过去的民粹主义思想,打碎乌托邦幻想,反思其致命弱点。他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压迫者和解放者同样值得警惕。因为他们来自将信念奉为教条的时代,他们是中世纪教条的世俗传人。他看穿“定于一尊的、压迫人的共产主义牧歌画面,鄙斥野蛮的‘平等苦役’,不屑卡贝等的社会主义者的‘强迫劳动’,以及以破坏为职志而一往直前的野蛮人”。他谴责“以人民利益为最高法则,即使毁灭世界,也要让正义实现”的做法,以及类似于宗教裁判所的血腥和恐怖。他预言“共产主义将在一场可怖、血腥、不公、风驰电掣的剧烈暴风雨里横扫世界”。他决不容忍“以理想化的抽象事物为祭坛,平白牺牲活生生人类的血肉。”刘宾雁追求社会公正,财富均等,但他与赫尔岑一样,每逢这个崇高的名义变成血腥暴力,他就本能地抗拒。生活与具体事实,是永远的天平和坐标,它是隐在辉煌理想中的观念防腐剂,总是导致抽象肯定共产革命目标的刘宾雁具体地否定它:参加过一次土改,目睹吊打地主的“人对人如此残酷的场面”之后,刘宾雁发现他心中有“一个疑问……久久不能解决:从理论上说,中国无地农民渴望得到土地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具体情况是,地主辛勤劳动、省吃俭用致富,贫农则不乏游手好闲之辈。这种土改,以暴力手段平分并非靠剥削致富的财产,是否有悖天理良心?刘宾雁始终质疑“只要是‘革命需要’,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

反对崇拜任何高尚名义下的抽象原则和绝对真理,永远面对生动具体的现实而与抽象思维保持距离。——刘宾雁与赫尔岑一样,经过了青年时期的追寻理想的选择,在那条充满荆棘的献身道路上,终生将自己身躯贴着大地、脉搏连接民众命运。总结自己一生志趣时,他说他“始终密切追踪国内和世界的演变,重点放在社会和人。”远离故土,他不懈地了解中国现实,同时广泛阅读欧洲、美国社会学著作,目标仍然是血肉中国、现实社会。

“社会主义必将发展出它的所有阶段,直到它造达它本身的极端与荒谬境地。届时,起而反抗的少数人的巨大胸膛里又将爆出否定的一喊。然后,再起一场殊死战,社会主义处于今天的保守主义地位,被那场顺势而至,但我们还看不到的革命击败……”。——这是一百多年前赫尔岑在他的《彼岸书》中对社会主义未来的预见。历史逻辑也好,民族宿命也罢,它的现实苗头正在世界最后一个社会主义大国悲剧性地呈现。

文字刻载的历史是人类智慧的宝藏,抽象观点拥有宰制复杂现象的功能,而现实主义、怀疑立场、植根大地、尊重事实,却可以使人摆脱“明于历史而昧于事实”的理性黑暗,避免违背初衷、本末倒置的错误。赫尔岑认为,“历史必然进步论”这种观点导致的政治末世论(Political eschatology),乃是人类生活的致命教条。英国学者柏林认为,赫尔岑的这一思想 “进入俄国激进主流以后,对于夸张的功利主义,一直有解毒作用”。同样,刘宾雁的怀疑主义立场和匍匐大地的思维方式,对于扭转中国一百多年来以暴易暴、恶性循环的厄运,防止再度将苦难中挣扎不休的民众及其生活送上民族、国家、正义、平等、公正、幸福的崇高祭坛再被新一轮极权统治虐杀,应当成为一付有效的清醒剂。

刘宾雁晚于赫尔岑一个半世纪,他没有对自己曾经受过感召的共产主义理念做出理论上的清算,但是终其一生,他的生活方式本身是对任何美丽教条和崇高说教的背叛。对与共产主义说教同样美丽的另一种理念,他怀有与赫尔岑式的警觉:对制度化的民主美国,他仍旧以现实为坐标,对其内政外交一一具体评价,褒贬自成格局。各色人等,无论秉持什么理念,属于什么党派团体、标举什么旗帜,号召什么主义,倡导什么价值,拥有什么头衔或者社会标签,他评价和取舍的标准是他们的具体言行。即便在反抗压迫、追求民主的海外反对运动中,他依旧拒斥“是非颠倒、真伪混淆,正不压邪”,同样超越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标签,厌恶形形色色权欲熏心、质量恶劣的民主斗士。这让人不禁想起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描述一位沙皇宪兵军官在搜捕中默默保护被捕人之后的议论,他说:“世界上再没有比用标签、……用行业的主要特征对整个阶层加以笼统的谴责更残酷、更眼光狭窄的了。名称是可怕的东西。”他引用德国浪漫主义小说家让•保•利席特尔的话说:一个小孩子撒了谎,只能是撒了谎,但是不能就此结论说他是一个“撒谎的人”,因为他很多时候并未撒谎。极权体制下生活的一个经常性的特征是,在压迫与反抗的政治主题(名称)下,遮盖着更深刻也更具体的道德问题。标举神圣旗帜、主张民主政治、献身解放事业、为压迫者代言,未必就不“撒谎”、不作假、不颠倒是非,不为了个人权利出卖人民福址。刘宾雁不为标签、行业所惑。他多年来的行为方式与赫尔岑当年的表述不谋而合:“我讨厌这样一种人”,赫尔岑写道:“他们不能或者不肯淘神费力走到名称以外,……跨过错综复杂的……身份的障碍……。那些远离现实的、枯燥冷酷的、自私自利的、纯洁得令人厌恶的人或者那些还没有机会暴露或者还不需要暴露自己的卑鄙、庸俗的人经常就是这样做的”。

自刘宾雁十三岁写出自己的第一部关注社会现实的作品《母心》,他一生的喜怒哀乐根植于现实,形诸于生活。他的言行实际上已经超越党派、跨越中西。

1917年俄国自由派社会主义与集权社会主义决裂,赫尔岑对奎内特(Edgar Quinet)断言:“你将循无产阶级走向社会主义,我则循社会主义走向自由”。循社会主义走向自由,这正是刘宾雁一生道路的总结。

“滚滚人流每天不远万里从‘自由中国’(关内)逃难而来,宁愿当‘亡国奴’”。迁居哈尔滨的刘宾雁祖上,是这滚滚人流中的一族。他是这些绝不肯将个人自由出卖给国家主权,不肯以个人独立让位于民族平等的人们的后代。自由至高无上,个人权利不可侵犯,在刘宾雁的一生中是一个深在的命题。

历史上所有移民城市最大特点之一是自由。刘宾雁出生成长的哈尔滨是移民城市。十九世纪末开始,陆续有来自俄国、犹太、日本、波兰、朝鲜半岛、德国等40余个国家的移民来到这里。多元文化和全球商贸使哈尔滨遂成为中国的国际化大都市。刘宾雁对哈尔滨的感受极为准确:自由主义和自由气氛。他回忆说,“正是这种自由气氛,使……哈尔滨,在一九三零年代初期短短两三年里贡献出几十名全国闻名的作家。”在这样一个特殊城市生长,刘宾雁的气质和人生不可能不受影响。

自由,作为刘宾雁的信仰,是俄罗斯经由他父亲之手带给他的。此后他终生捍卫、奉行不渝,成为他评价现实与人生的标准。在自己八十寿诞餐会的演讲中,刘宾雁向各地与会者首先通报的,是他一生中享有人生自由的时间长度:“我现在八十岁了,我真正作为一个自由人,生活在中国,只有六年时间。”还有接下来的两年也相对自由。前六年是军阀张学良治下,后两年是日本侵略军治下。都是他厌恶的统治者。即便如此,刘宾雁不能因为政治概念否认自己生命中这个重要事实。它太重要了!接下来他说道,“49年之后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说,还不如日本人占领时期那么自由,至少在意识形态、在文化上,日本人从来也没有像毛泽东,更没有像林彪、‘四人帮’那样统治中国”。刘宾雁认为,共产党思想控制之目的是强行灌输其意识形态这种说法是一种误解,他认定其真实目的就是要使人变为没有独立尊严和自由意志的动物:“他们是企图消灭人们头脑中的理性,同时把个人的自我意识、表达和发展自我以及改变世界的欲望,窒息在萌芽状态中。这就是说,要创造出一种全无独立思维,又无发展自我欲望(某些动物欲望可以保留——因为也难全然消灭掉)的一种容易统治与驾驭的动物”。 刘宾雁天性乐观,但在他下放劳改之初,却因为看见自己未来一生要被人统治驾驭如动物而不禁预支忧愁:“更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反右期间对于我以及其它人的‘独立思考’的批判。……我设想自己怎样作为‘驯服工具’度过一生,那将是何等苍白,无聊的日子!我预先感觉到这种痛苦,并为今后痛苦的一生而痛苦不已。”

“中国人已经过于驯服、过于循规蹈矩而缺乏独立精神”。刘宾雁的十一篇报告文学的内容,除了对权力腐败的揭示(《人妖之间》),更多的是对个人自由的标举,对权力、机构、说教、纪律、官僚、成见对自由的压抑与摧残的谴责和抗议(《本报内部消息》、《在桥梁工地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对独立思想、创造意识、活泼气氛、自由言论、个人发展的肯定(《关东奇人传》),对个体反抗强权的讴歌(《一个人和他的影子》、《第二种忠诚》、《告诉你一个秘密》),对被强大异化政治力量压制而失去生命力与尊严的个体的哀婉与痛惜(《好人啊,你不该这样软弱》)。“什么人快乐而自由?”——刘宾雁深信人生应当是自由而欢乐的。

中国易帜,共产党如日中天,全民一致心甘情愿,以建设自己幸福家园“新中国”的名义,将个人权利交出去。在那些千百万人欢呼雀跃的日子里,刘宾雁心中却阴影掠过。他“不喜欢这个党对人过于严酷和不必要的压抑”,因为他早就敏感到“这个党能够使人温饱,却不会给人以欢乐和自由”。

同样信仰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赫尔岑,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梦醒乌托邦,回到歌德的沉思,全面反省个人在社会、历史、事件中的位置和作用,回溯个体生命的意义和局限。歌者的目的在于歌唱,不是为了别人日后美好的回忆。人生的目的是生活。生命的目的就是生命本身。他批评法国革命本末倒置的结果,说世界上“没有那个民族像法国人为自由流过这么多血,也没有哪个民族比法国人更不了解自由”。他指出,法国人将具体的自由抽象为一种狂人盲信的观念,但是他们并不尊重个人,也不尊重邻居。“法国人为自由而战,固然有英雄之风,你要是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他们照样拖你坐牢。”保皇派与民主人士意识里同样深铭着的“人民的福祉”的概念和“即使毁灭世界,也要实现正义”的做法,实质上就是毁灭自由的专制独裁和践踏个体尊严的血腥镇压。他对此有深刻洞悉。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革命,虽然前者是党同伐异,后者再加上党内自残,但在个体大于集体,生命高于党派的刘宾雁看来,无异于以自由的名义绞杀自由。因此,刘宾雁从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中了解到斯大林的暴行时,悲痛得几乎颤抖,如同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心灵地震。两遍读下来,他“心中的很多事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赫尔岑早在近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在《彼岸书》中戳穿远大前景、克己奉公、美好未来、共产理想、“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这类伟大词句,说它们不过是给围墙中的监狱以一种新的功能,是将新的监狱的围墙当作自由蓝图。刘宾雁没有达到赫尔岑的思想高度,但是赫尔岑的思想在刘宾雁的时代及其生命实践中获得了印证;刘宾雁的感受在赫尔岑的分析和洞见中获得了普遍意义。

为什么1848至1849年的欧洲革命,1917年的俄国革命,1949年的中国革命无一例外地高举自由的旗帜,却走向新的奴役与压迫?目睹这一系列戏剧性灾难的俄国流亡知识分子痛定思痛,认真反思他们曾经信奉的理想和革命。他们的思想成果,早已成为西方自由知识界思考同类问题的起点和参照,并陆续进入解体后的苏联,引起俄国思想界的震动。这是俄罗斯对人类思想的贡献——

“对自由理想的追求,应以下述信仰为前提:相信个人,相信他有绝对的尊严和不可剥夺的权力。这一点至关重要。”白银时代宗教哲学思想家弗兰克在列宁时代就从巴黎流亡地指出,“然而,俄国革命根本没有这种信念。相反,为所欲为的理想和对独立自在的个人价值因素的否定,在俄国革命中是密切结合着的。所以,这种理想也表现为对无法无天的民众意志的信仰,因为这种信仰能给共产党的专制主义做辩护,并赋予其思想力量。”(弗阑克《俄国革命的宗教历史意义》,1924年)。

中国情况大同小异。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宾雁忧郁地发现个人自由丧失殆尽,政府粗暴插足于百姓个人生活空间,连隐私空间也被侵占完毕。两地分居的夫妻会面同床,得先汇报思想。他对人的正当权益被扣上“个人主义”的标签大加挞伐深感忧虑:“个人有多大自由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呢?随着政治日益浸渗到每个人生活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个人的地位就不断收缩,越来越渺小了。政治利益是以至高无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面目出现的,所以不容怀疑,不容讨价还价,只能服从。”多年之后,流亡海外的刘宾雁痛苦地回忆道:“‘把个人交给党’,‘把一切献给党’,‘一切听从党的安排’这些口号还要流行几十年,没有多少人怀疑过一个政党有什么权力向一般公民提出这种狂妄、蛮横的要求,更没有人识破,这个对于共产党而言是一种僭越、而对于人民则是一种侵犯、剥夺和侮辱的口号,竟然毫无阻碍地变成至少是大陆城市居民的道德准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现实。”

赫尔岑之后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知识分子大都曾经是社会主义信徒。但是目睹革命残暴,自由毁灭,他们沉痛之极:“一般来说,我们过去和现在活着只是为了向以后的世代提供某种重要教训”。(恰达耶夫语)刘宾雁的思想总是跟着良心,在无数东西方革命家及他们的牺牲品鲜血浸泡的道路上,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英国思想家柏林用西方自由主义者的特征形容赫尔岑,说他“深喜独立、多样、个人气质自由发挥。他希望个人本色尽可能得到丰富的发展,他珍惜自发、特色、自尊、热情、诚意以及自由个体的风格与色彩;……”这些词汇所描述的,恰是刘宾雁的特质。自由在刘宾雁心中从来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它与个人的具体的自由与权利紧密相连。

与认同自由的个体性不可剥夺一样,人民这个词在刘宾雁的头脑中从不是空洞、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充满人性特征的个体集成。刘宾雁的笔触打动过千万个体心灵,这是他成为拥有最多(数万封)读者来信的中国作家的原因。赫尔岑笃信人性基础上的个体自由,在《彼岸书》中酣畅淋漓地清算古往今来一切虚妄理念学说,他坚信,在社会正义、经济效益、政治稳定的前提是人性尊严,文明价值、个体自由、是个人天才与感性生活不受任何名义或个人或机构侵犯与凌虐。刘宾雁用自己极为有限的自由和写作空间实践这种观点,直接介入冤案的平反,因此被喻为中国传统社会正义的化身“青天”。在中国,像他那样以巨大精力和才华卷入众多陌生人之个人命运的作家,实属罕见。他是冒犯天条,为堵截个人自由灭顶之洪而偷盗天帝息壤的鲧。刘宾雁的意义将跨越他所属的时代,“未来民主中国和世界人们将如同回忆大无畏的勇者和精神激励者一样忆起刘宾雁。他的伟大工作将结出美丽的果实。”(威斯康星大学 爱德华•弗雷德曼教授)

“一面峭壁,一座光荣的坟墓……/那里,种种伟大的回忆/已在寒冷的梦里沉没,……”。多年前,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写下过上述诗句。多年后,两名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记者来到北京大学,将一式四张同样的图片,分别递给三女一男共四位北京大学在校生,请他们解释图片的内容和意思。那是一张1989年6月4日当天传遍全球的著名新闻图片: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国青年男子与一长列坦克对峙。15年后,八九民运的策源地之一北京大学的青年学子面对这著名画面,不能断定图片内容是否一次阅兵式。揣测良久,窃窃私语之后,他们以提问的方式回答记者:

“这是艺术创作吗?”

那场数以千万人参与,延续了两个多月,震惊中外的事件,连四分之一个甲子都没过,就在事件发生地被抹煞干净了。

刘宾雁的故事在当代中国演绎了同样的命运。

这个人的文字曾经如电流一样,击打过亿万心灵。每有新作问世,必定举国轰动,洛阳纸贵。从毛泽东到胡耀邦、邓小平,中国三代最高领导人都亲自参与决定过此人的命运。数个省的党政要人试图将他送上法庭。几乎所有的中国作家破例扔掉候选人名单,举起手臂,将他选为他们的领袖。同时传闻四起,不是担心他再次被打倒,就是要求确证他尚未“出事”。他的行踪牵扯各色人等的心,从家门口到报社,他被来访者包围,被天南海北飞至的数万信件埋没。从某种意义来说,古往今来世界上只有普希金生前享有过如此盛誉。但是鲜有作家生前就如他那样被彻底埋葬。如果不是私交关系,现今中年以下的中国人大都对刘宾雁其人其事全然无知。即便是新闻界青年同行,也不清楚刘宾雁何许人也。“中国二十世纪报告文学重要作家大系”将这位至今无人超越的中国报告文学之父排除在外。当代文学史、新闻史里,“刘宾雁”三个字更是禁忌。《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卢跃刚曾直问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研究生是否知道刘宾雁,回答他的是一片愕然。那是刘宾雁逝世的次日,在中国一流新闻学府课堂上产生的当代传奇。刘宾雁在自己的祖国被埋葬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刘宾雁遗孀朱洪只身回归故里,前来问候的旧知中,还有人关切地问:“宾雁如何没有一同归来?”

刘宾雁出海了。他没有再回来。

波罗的海沿岸托拉维亚海港一个数百年历史的小渔村,海边兀立着高大的花岗岩峭壁。很久很久以前,渔夫们在那上面刻下了一行铭文:“悼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近一年了,每当想起病入膏肓,却乐观得无可救药的宾雁的致命离别,想起他的生与死,我就想起这行刻在波罗的海高大花岗岩上的铭文。这行未来时态的铭文,是活着的人写给死后自己的。因为涉及死亡,涉及大自然超人力量的残酷无情,涉及人类宁死不退让的意志,它超越一切种类的知识、文字,文学和艺术,成为人类刻在地球上的胜景。是人类为超越自我的勇气而举行的无声的仪式,为祭奠自己的伟大死亡而提前举行的葬礼。现今,刻下这行铭文的人们早已葬身大海,而这铭文贯穿古今,立于天地,面对大海、守望日月与潮汐,它永恒地向这苍茫世界和无量来者,宣告人类短暂生命的意义和尊严。

刘宾雁所处的时代比沙皇俄国时代更严酷。对于民众而言,今天的中国比刘宾雁能够执笔写作的八年中的任何一年更加苦难深重。普希金的声音曾经传遍俄罗斯大地,他生前为自己写下过墓志铭,不是纪念自己的死亡,而是纪念自己的诞生:“不,我不会完全死去——我的心灵将越出我的骨灰,在庄严的琴(弦)上超越腐朽”。宾雁的声音曾经传遍中国,他比普希金更有资格宣称“我的无法收买的声音,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但是他尚未离世,中国已经刻意将他排挤出局。除了手中无权无势的挚友,即便现今站在他肩头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他们脚下那方基石所标示的历史传承的痕迹。刘宾雁生前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没有普希金英雄般的超越气概,只有对现实宿命的坦然承担: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在今天,谁敢宣称刘宾雁的心灵将飞越他的骨灰,在这个巨大的动物庄园中超越腐朽?

刘宾雁仍然抱定他年轻时期的社会民主主义理念,但更重要的是他一生行为恪守人道、博爱和批判现实的精神。与赫尔岑一样,无论有多少救世良方、未来允诺,他永远不能将哪怕一个孩子的一滴眼泪出卖给那些崇高的说教。他的一致不是主义的一致,是道德的一致,人格的一致。这种一致,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在最深重的苦难中也不会倒下的前提。但是,在广袤的遗忘的边缘,以意识形态为唯一标准的讼论仍然在刘宾雁身边聚散。刘宾雁在知识人中的命运,是高尔基笔下丹柯的中国翻版:当同胞们于黑暗的林莽沼泽中失去方向和信心的时候,丹柯自剖胸膛,取出自己为之燃烧的心脏照亮黑暗,带领同胞躲避凶险、披荆斩棘,寻找光明。族人的怀疑和怠懈,不能消解丹柯独肩挑起族人苦难的决心,他们的怀疑和咒骂,不能敉平丹柯对他们的悲悯与爱。他极诚尽力倾神耗血,终于带领他们来到林莽边缘。林莽内微曦朦胧,林莽外眩目的阳光晖耀原野、河流、山峦。丹柯心脏燃烧的火光此刻黯然失色。经这火光指引找到光明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越过丹柯,向着巨大的光明欢呼飞奔。在人们超越丹柯、拥抱光明时,丹柯终于力不能支,摔倒下去。离他而去的同胞中,有人看见那落于地上的心脏微火,不知何物,疑惧万分,用脚将这它塌灭了。丹柯在脚步纷然杂沓的林莽边缘之地悄然死去。受益于他的族人迅速将他遗忘了。

高尔基的丹柯的故事到此结束。中国丹柯的故事,还应该加上一句:在遗忘的原野上,他族人中也有少数,因他的带领拥有了比他的心脏更明亮、更现代的火把,可以将黑暗照得透亮。不过这些人中,有的早已不屑于丹柯先知般的启示。他们指责他的火光过于黯淡。他们表示,由于这火光不能直刺黑暗的腹地,只好与之分道扬镳。他们在林莽外标举光明的坚定姿态,让人感到,他们认为自己的光亮直可与太阳光媲美。

赫尔岑及他的思想已经与白银时代的思想“路标”一起,清晰地出现在俄罗斯现实的原野上,而刘宾雁的理想没有实现。他的祖国仍在黑暗中。目睹今日中国精神之荒芜、道德之沦丧,可以明白刘宾雁的离去,带走了整整一个时代:一个旧时代、好时代、高尚的时代。

他本是一座竖起的纪念碑,他却成为埋于地下的金矿。

他是那面临海而独对天涯的峭壁。他是那座光荣的坟茔。他是披荆斩棘、呕血剔肠之后,被踏灭赤子之心、只身归去的英雄。“种种伟大的回忆已在寒冷的梦里沉没”——而我们这成王败寇的庸俗时代,早已失去了精神资本,赎不回自己这位失败的英雄。

倘若刘宾雁可以成为中国的路标,这孤独的路标,是指向未来的。

2006年9月30日凌晨草成于旅欧中途巴黎,

赫尔岑埋骨地、俄罗斯“路标”派知识人流亡地。

(收笔出门,见祖国出游同胞成群结队,声形身影覆盖巴黎各旅游观光地面空间。叹若隔世。)

注:

俄国1905年革命与1917年革命之间的1909年,布尔加科夫、弗兰克、司徒卢威等人出版《路标》文集,沉痛而严厉地警告知识分子,谴责他们“将疯狂的仇恨和致命的简单结论带进了俄国,歇斯底里地陷了英雄主义的狂欢状态”,知识界对“最大限度地把自己和人民内部的破坏基因和野蛮本能释放出来”负有重大责任,这是俄国知识分子最严重的“谁之错”。1991年苏联解体和1998年俄罗斯风雨飘摇之际,《路标》两度再版,两度震动俄国。知识分子作为历史演变的特殊群体和精神动力,再次成为20世纪末俄罗斯徘徊于十字路口的重大论题。《路标》派的精神先驱之一是赫尔岑,他早在50多年前就用简洁的语言表达了“路标”派深奥的宗旨:“人如果不要救世,而要救自己——不求解放人类,而求解放自己,我们将有助于世界的得救与人类的解放”。

本文借“路标”为题,取俄罗斯知识界对俄国革命的反思现象为行文背景。

主要参考、引文书目:

1,《刘宾雁自传》liubinyan.com发表

2,刘宾雁《我的日记•(1984年至1985年)》liubinyan.com发表

3,刘宾雁报告文学作品诸种

4,“我这八十年”,刘宾雁在八十寿诞文学餐会上的讲话

5, 《往事与随想》,[俄]何尔岑 着,巴 金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6,《俄国思想家》,[英]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着,彭淮栋译, 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7,《俄国哲学史》,[俄]H.O.洛斯基 着,贾泽林 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8,《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俄]弗兰克 着,徐凤林 译,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

9,《人的自由与奴役——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俄] 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着,徐黎明 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0,《俄罗斯思想文化史》[俄]M.P.泽齐娜 等着,刘文飞、苏 玲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11,“The Modern Mind: An intellectual of 20th century”(《二十世纪思想史》)[英]Peter Watson(彼得•沃森)着,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01年版

12,《复活的圣火——俄罗斯文学大师开禁文选》[俄]尼•古米廖夫 等着,王守仁编选,广州出版社 1996年版

作者说明如下:1,原载《刘宾雁纪念文集》(观察首发);2,原载文章是删节版,这是全文版;3, 副标题是后加的

綦彦臣:改革中的“范仲淹病”–颜跃明事件①的历史文化透视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抽取比例并不算高的改革事例,完全可以组成一部煌煌巨着《改革的历史》,但是,当“改革”一词被绝对正义化及纳入宏大叙事范畴时,我们不难发现:知识分子精英群体也得了一种“改革病”,这种“改革病”在历史文本对照上应该叫“范仲淹病”。

为了论述这个问题,那就得先了解一下北宋庆历新政(改革)中的“泡小姐事件”。

北宋庆历五年(公元1405年)春正月,进奏院举行祭神活动,苏舜钦等人把祭神活动剩下的废纸变卖了,收入的钱用于吃喝。这种吃喝包括在酒席上招乐妓——相当于现在的泡小姐。卖废纸凑酒钱已经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卖得钱多时可以吃喝好几天,苏舜钦这次就如此。范仲淹的政治对手御史中丞王拱宸抓住这个细节开始对他进行反攻,向皇帝报告苏舜钦等人用公款大吃大喝的行为。案子的结果自然不利于范仲淹一派,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事件竟导致了内阁被废呢?——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被罢免职务。其中的人脉关系是:杜范二人为政治同盟,而苏是杜的女婿且由是范仲淹推荐的。

在苏舜钦等人狂吃滥喝的宴会上前宰相王曙的儿子王益柔年少才高,趁酒劲作了一首名为《傲歌》的诗。诗中寓意狂放,被诬指为有诽谤之意。王拱宸想以此要王益柔的命,多亏韩琦向皇帝进言,王益柔才免于一死。王益柔的父亲王曙曾经推荐过欧阳修等人升官,而欧阳修与范仲淹无论政治观点还是私人关系都至密。后来,欧阳修为范仲淹的被罢鸣不平,结果被降级外放。王益柔仍同苏舜钦一样是经范仲淹举荐才得到重要职务的。

一场无关紧要的官风问题演化成了一场政治风波。王拱宸在处理完此案后,竟然高兴地说:“这回算一网打尽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范仲淹所主持的庆历新政的改革措施之一就是裁态冗员,而冗员形成的重要原因就是恩荫政策。所谓恩荫就是官僚的子孙可以因父、祖的地位不经科举途径入仕,乃至亲属、门客、学生都可受恩荫。这是宋朝政治败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宋真宗时代,有一名叫王旦的宰相,素有清德之名,一次荫补的子、弟、侄、外孙、门客、常从达十数人。给范仲淹惹了大祸的苏舜钦就是荫补的受益人之一,史称他“少以父荫补官”。范仲淹的第三子范纯礼也以父荫入仕,而且一入仕的起点就比较高,作秘书省正字、签书河南府判官等职务。当然,无论苏舜钦还是范纯礼在蒙荫入仕后,还是很有作为的。

问题是:当一个既得利益用一项政策如范仲淹的“抑侥幸”来反对其他或更低级的既得利益集团时,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这就是“范仲淹病”的典型症结。

“范仲淹病”在当代中国改革中也屡有发生。虽然它没有庆历新政之败那样具有宏大叙事的意义,但作为个案的“改革细节”则更具社会学年鉴学派的分析意义。不久前沸沸扬扬的黄金高案与近日并没再掀波澜的颜跃明案,当是“范仲淹病”的最好佐证。

之于黄金高案,与其说被指控勿宁说是被宣传的重点是他有若干情妇。养情妇,不言而喻地说明有巨额非法收入。归结为一点:你也不是好东西,凭什么抓我们这一派的把柄?

黄案今天已经尘埃落定,自不必去细议。那么,看一下14年前光芒照人而今少有人关心的湖南娄底颜跃明,其被捕与控罪无疑是在重复“昨天的故事”,无疑也是在拷贝历史上的“范仲淹病”。

且不论颜被指控的罪名成立与否,看其处于既得利益与改革道德性冲突的悖论旋涡,就足够了:其一,在平常百姓不惜花钱“撬门”的热门就业上,颜跃明超乎了公众。2006年11月16日的《南风窗》报道说:“2000年,(颜的女儿)从娄底农机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做户籍民警,那是一个小城里让人羡慕的职位,每年,一大批正规大学毕业的学生排在门外进不去。”;其二,对于“他中专文化的妻子在娄底市广播电台做副台长,原本做理发师的哥哥在他下属一商场做党委书记”诸如此类的“朝中有人好做官”现象,其外甥可以说:“对家族的照顾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在娄底,副处级的干部享受这些好处,太正常了。”(同上引);其三,利益之争几与所代表群体无关,用一位旁观者的话说,“他不是在以人民的名义,而是在以自己的名义,以他个人对官员好坏的判断”来作为。(同上引)

这三点最突出的综合性反映是颜跃明的女儿被从公安局机关“发配”到基层派出所所酿成的“人身攻击事件”。颜跃明认为是身为公安局一把手的胡某在报复他,并声言“看我怎么搞他”,于是二人结下私怨。

历史文本有助于我们判断的简洁化,剔除“不是既非”的道德观,那么胡某毫无疑问就是王拱宸,而他颜跃明就是范仲淹。

在中国的政争史上存在着一个不愿为人所认可的“铁律”,那就是:对手的人品,就是你的一面镜子。从黄金高到颜跃明,给我们留下的道德思考是什么?很难一言以蔽之,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们这个历史积淀甚厚的文化往往以历史的厚重为傲,而事实上,我们又很少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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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关于颜跃明事件的报道请参见《南风窗》2006年11月16日,P62—65

首发议报第280期

刘 水:《南方周末》与前央视主持人黄健翔之争及其他

 

作为媒体同仁,黄健翔借《南方周末》女特约撰稿人吴虹飞私下调侃“记者不如鸡”,给吴虹飞戴上“鸡”的大帽子,鸡者妓也,让人大倒胃口。11月末,吴虹飞在《南方周末》撰文《狷狂黄健翔》,黄随后在个人博客指责吴虹飞文章造假,酿成颇受关注的公共事件。《足球报》记者董路作为黄健翔的朋友,为上文曾接受吴虹飞的采访。他对吴虹飞那篇访谈提出六条采访细节的质疑。面对两人质疑,吴称有采访录音带,也掌握“事实”。个人之间的口水战,愈演愈烈。《南方周末》一群记者适时介入,该报“纪律委员会”亦对该文真实性作出专业评判。双方公开达成和解,但黄健翔和董路内心并不服气。外人看到的事实是:双方都称握有证据。那好,黄与吴不妨对簿公堂。到底真实性如何,法庭辩论中会呈现出来。

《南方周末》(下称南周)算一家比较严肃的媒体,要说吴文水分太大,作为一个有媒体经验者,显然我不会相信。那么,黄健翔的火气从何而来?要我说,黄健翔被惯坏了,还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职业惯性中。再说本质一点,黄健翔作为一个足球评论员,比较而言能够“出色”,在于央视的平台,算不上一个优质媒体,历历可数的那几个足球评论员,黄健翔只是比他们出色而已。说俗一点,黄健翔不过是鸡群里的一只鸭子,本来起点太低。黄健翔自负的可以:“我就是行业标准”——只是央视甚或中国大陆足球评论员水平太次的缘故。作为一个公众人物,黄健翔没有借口谩骂、侮辱别人的权利。接受采访,是黄健翔自愿的,别人不可能强迫他。再设若吴弘飞的报道作假,黄健翔因此就大肆谩骂,能证明他受到误读、耍笑吗?黄健翔依仗的逻辑是:别人对他不仁,他对别人就不义;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黄健翔离开央视的暧昧态度,曾被媒体大肆炒作,让他挣脱羁绊的勇气大打折扣。有媒体夸大其词,说黄健翔“挑战体制,追求自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央视主持人白岩松曾有一句大实话:即使一条狗在央视天天露脸,也能成为名犬。黄健翔被威逼辞职也罢,个人感觉不舒服自动离职也罢,在于他们得利于体制又被体制所害。大陆哪个行业都有浓厚的江湖气。个人才气恐怕抵不上人际关系重要,媒体不能例外。经营业绩不如经营人脉重要,哪个行业都是如此。依我的看法,黄健翔在世界杯现场喊了一句“意大利万岁!”,还奔放得不够,若再加一句“该死!中国队在哪里?”,那才叫精彩。央视的淘优机制,并非聚集了一些高精尖人才。我一直在纳闷,现在留学人才每年回归少说也有几万,央视的主持人据说有上千人,不曾见招揽几十个全球视角的海龟,主持人沈冰和朱迅勉强算吧,但她们被央视强大的机制同化了。前几天,偶然看到央视举办新闻记者的庆祝年会,内容确实单薄、苍白,那些名记者的作为和敬业,不过尔尔。央视号称国际最大电视媒体之一,几十年不见有记者、主持人死在战场,死在暗杀上。单表近几年的海湾、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国际知名媒体的战地记者都丢了命,或被绑架,难道子弹长眼,不打中国记者?央视记者不在最前线。大陆腐败严酷到一再突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地步,央视怎么没有出现一个揭黑记者被暗杀?他们不在揭黑现场。记者眼里没有战场和腐败,还叫记者吗?观众对媒体的期望值低,在于媒体扮演社会公器、公众良知的巨大错位。

作为采访者与受访者,双方沟通、交流,在话句理解上产生歧义,甚至相反,确实不奇怪。黄健翔特意提到在采访中吴弘飞不知道舒马赫是谁,这不能成为黄健翔后来侮辱、嘲笑吴的一个理由。设若记者写出的文章,很对黄健翔的胃口,这种在他看来无知的记者,还会成为他辱骂的一个缘由吗?当然不会。黄健翔也曾为记者,当懂得一个基本常识:采访者与受访者在人格、身份上是平等的。在文章发表后,黄健翔的预设心态暴露出来:吴是诚心让他难堪。黄健翔既然如此提防记者,何不拒绝当初的采访?作为可有可无的补救措施,可要求审读记者写的文稿。当然,这不足以成为采访稿夹注水分的原因,也不是记者失职的借口,如果说访谈中有水分的话。黄健翔难道没有疏忽?如果黄健翔将记者理解上的错误或者记者的倾向性观点,当作口吐污言撒泼的理由,证明黄健翔太不厚道,观众也只能把他当作低级八卦人物来看待,不管他以后做哪个行当。从两人现有的交锋中,还没有发现黄健翔提到自己事先有审看访谈文章的要求。

黄健翔仅仅是一个体育记者,叫解说员更恰当。体制保障了他们一贯的四平八稳,名不副实。安全、不出错,比冒风险得到重大新闻重要得多。央视一家独大,垄断新闻资源,爱看不看,观众的知情权算得了什么。竞争对手的缺席,使央视缺乏挖掘第一新闻的动力,或对政经、军事、外交、民生话题的专业性、前瞻性、客观性和犀利度的宏观驾驭能力。国营媒体传达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又套上一道紧箍咒。官方意志远大于新闻价值。政治和媒体的堕落,恶搞和媚俗新闻成为民间大众获取资讯和娱乐的两大指向标。

题外话。本人倒是领教过一次《南方周末》某记者主观臆测性采访。事关深圳一起轰动一时的20亿诈骗案。该记者片面听信消费者投诉调查方——深圳消委会某工作人员言辞,说我撰文为涉嫌诈骗者做正面宣传,并因此断定我收受了诈骗犯的好处费。他们的依据是我在《新闻人物报》以本报记者署名发表的万字通讯《交锋,沉重的诉讼》。该文内容是我在广东省高等法院的现场采访庭审实录及应用的法庭答辩词,该官司系消委会此工作人员与被称诈骗犯公司的二审。南周头版头条发表的文章,第一怀疑我的记者身份和名字,文中用“记者刘水”;第二对我撰写的通讯充满片面理解,暗示我拿了黑钱。报社同事看到当期南周后,马上给我看报道,一时报社议论纷纷。我当即致电南周该记者,核实信息来源,并说明我的记者身份和名字,没有可怀疑的。问他看过我发表的原文没有,他回答只听受访者单方面说的。完全了解事情原委后,我才获悉该记者是新招聘的,只采访了一方当事人。好在我所在报社完全了解采访内容属实和我的清白。大陆哪家媒体值得信任?

再回到原话题。博克被视为新型媒体,公民写作扩充了个人自由表达空间,自由表达并不意味着可以胡说八道,不负言责。言论自由(如果有言论自由的话)并不等同于随意诽谤、谩骂、侮辱、侵犯个人隐私以及公开商业秘密。慎用话语权,特别是那些所谓的名人,更要慎用话语权。名人没有话语霸权,媒体也同样没有。名誉和媒体都有双刃剑的功能。我倒希望黄健翔与吴弘飞的真相之辩,在法庭上终结。无论谁承担苦果,对现实中国新闻业无序和名人通吃现象,绝对是一件太大的好事。黄健翔和吴弘飞都脱掉特定人的外衣,回归自然人,作为名人谁牺牲一点都不重要。

2006年12月2日

首发议报第280期

肖雪慧:这里的“选举”静悄悄

 

五年一度的区人大代表换届选举又悄无声息的来临了。说悄无声息,一是因为除了某个地方拉的一条写有“选举”、“神圣权利”字样的横幅显示有这档事,别无动静;二是见到横幅不多几天,11月23 日,选区候选人便不声不响出现在了一纸公告上。候选人怎么产生的?不知道。问别人,同样不知道。公告给出的候选人信息,只有姓名、性别、民族、年龄和单位名称,除此之外,没了!偶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通缉令或寻人启示给出的信息肯定比这多,这两种张贴好歹会告知体貌特征,寻人启示上多半还会有张照片,可以让人了解事主模样——这里,我郑重声明:举通缉令和寻人启示,决无冒犯候选人之意,因为实在没怎么见过其他类型关于某个人的公开张贴——。其后的程序也一样安静而神速:候选人公告贴出4天后,27日发选票了;28日是投票日:“选民”按单位分时段前往指定地点,一个个鱼贯而入,依次往票箱里放票。30日,另一张公告贴在墙上:xxx当选该区区人大代表。选区有多少选民?参加投票的有几成?弃权票、无效票、反对票各有多少?公告没有告知,唯一告知的是赞成票票数。就这么,换届选举大功告成。

我没有加入这场“享受公民神圣权利”的盛宴。我,还有其他所有跟那个也许该叫做“选控中心”的机构没干系的人,每五年可以享用一回的“神圣权利”如下:在有关方面定好的时间去领选票、在一无所知的候选人姓名后面意思意思、在指定时间和地点把选票搁进票箱。这是乖乖配合的“权利”——为着配合上演一场选举戏。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身导演分派给“选民”扮演的角色,从艺术类型来说已经十分珍稀:是我国舞台上已经绝迹了的皮影戏中被人牵着线、由别人代为发音的皮影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享受乖乖配合、充当皮影人的权利,拒绝了。

说起来,区人大代表的选举作为基层人大代表选举,是我国唯一采用了直选形式的选举,在各级人大代表产生上应该最具公开性、透明性。实际呢?选民连候选人产生方式、过程以及候选人的品行、能耐、主张什么的,统统不得而知,就走向票箱了。这可是在选人大代表!这可是公民最重要的政治权利和国家最重大的政治活动!人大代表是什么?是人民代表机构即民意机构的成员。根据宪法,这个机构不仅有立法职能,而且拥有对政府及其官员的监督、弹劾权。如此,选举人大代表,自然意义多多。对每个公民来说,是参与和影响国家政治事务和进程的最重要途径和手段;对国家来说,意味着政权的合法性既非来自神授也非自我授权而是来自人民的同意,换句话说,意味着人民是政权合法性的终极来源。实际上,宪法总纲中关于国家行政机关、审判机关、检察机关经人民代表大会产生的神圣条文,就已经再明白不过地表明,选举是人民终极授权的方式和过程。然而,能有如此意义的选举必须是自由、公正的,而不是一场黑箱操作下的皮影戏。

自由公正的选举首先在于选民有真实而充分的选择自由。只有当选择自由体现于选举全过程,并得到公民的结社自由、言论自由的配合和支持,选择自由才是真实和充分的。就确定候选人这一关键环节而论,选择自由包括决定自己是否参选的自由和选择由谁来代表自己的自由。但这两种自由必得依托的结社自由和新闻言论自由在我国极度受限,已经使之大打折扣。这且不说了。就孤立的选择自由来说,前一种选择迄今为止基本上是空话,各地对可能冒出的自荐参选者,如果用“防火防盗防参选”来形容,肯定不过分。少了参选这一半自由,选民剩下的另一半选择自由就更小得可怜了。但无论如何,选民还可以在推举和筛选候选人上表达意志,并最终决定自己这一票究竟投给谁。运用充分的话,民众的选择空间是有望扩大的,国家的政治生态也是有望改善的。可是,似乎存心要堵死这样的希望之路,现实进行的“选举”连这残缺不堪的选择自由也没留给选民。虽说选票上印有两个候选人姓名,似乎选民有“二择一”的选择余地,但对选民来说,两人同样的来源不详,同样的未经任何渠道和方式跟选民接触,选民对两人中任何一人的了解都只限于公告上那十来个字。作这样的“选择”跟瞎蒙没什么两样。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隔口袋买猫也比这强,至少可以通过触摸知道猫儿是大是小、是胖是瘦,还可以按照民间流行的办法把猫儿拎起来,通过猫儿的肢体反应判断是懒猫还是捉鼠的猫。这怎么也强过选民们两眼一抹黑的“选”代表吧?

全程排斥了选民意志的参与而产生的代表,说是民意代表,实在太勉强。不过,比起市以上几级人大代表的产生,选民在区一级选举中的角色虽然稀里糊涂,好歹被安排去走了一下点“确认”键的过场。市以上人大代表的“选举”,连这过场也无须劳驾选民,代表就“选”出来了。这样“选”出的代表,他们对自己为什么当上,多半跟选民一样稀里糊涂(不过,退居二线来人大坐镇或因其他什么原因要挪个地方继续掌权的官员代表们不在糊涂之列)——,可是有一点决不糊涂:自己不是民选的而是官选的,跟民众之间不存在真实的授权关系。就像“选民”多半不会把这样的选举当回事,同样,庞大的“代表”队伍中,除了其中有良知有见识有胆略的佼佼者之外,大抵上也是不会真拿自己当民意代表的,一些特别善解官意的代表倒是常常代官发言、替官分忧,在许多事关民众利益的问题上不是失声,就是迎合上意。比方说,广州行政当局要骑车族为开车族让路而禁电动车,人大代表沉默;维权无门的自杀者不断涌现,打破了盛世神话,便有人大代表“怒斥”自杀者“劫持大众”,建议严惩自杀;城管以执法名义枪小贩的谋生家伙而在冲突中致死被封“烈士”,又有人大代表忙不迭提交 “立法保护城管”的提案,却没见有人大代表要求立法保护小贩的生存权,尽管谋生艰难的小贩群体被追赶打骂劫掠乃家常便饭,打骂之下致残致死的也屡见不鲜……这些不过是最近几月一些人大代表的出采表现拾零而已。此前的,也信手拈来几条:以保护官员隐私权为借口反对公布官员财产、声称“北京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建议警察有权随时检查身份证,等等。如果说先列举的那些人大代表在涉及官民利害冲突时一屁股坐在了强权一方,那么接下来列举的提案或建言便是赤裸裸的护官、排外和把侵犯公民权利合法化——它们的出处很有意思:大体上都来自集官员和代表于一体的身兼二任者。至于新近一位全国人大常委委员提出“和谐权”是“第四代人权”,超越了自由权、生存权什么什么的,实在令人喷饭,不提也罢。

其实,正常选举条件下,出个把水平欠佳或无视民意的代表,也是可能的,但断不会一出就是一批,更不会出了状况而矫正无门,选民有的是办法和渠道更换不称职者和渎职者。这里却大不一样。代表们提交喷饭提案、坑民提案的频度太高,而且这几年数量呈上升之势。对于充斥人大代表队伍的水准太低根本无力履行职责者和罔顾民意、出馊主意坑害民众者,民众是既不能阻止他们当选,也无法罢免、撤换他们。只要这些人没闹出刑事麻烦,大家就得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们继续不起作用或继续起反作用。

这里迅速进行并完成换届选举的前后,海峡对岸也适逢北高市长选举。就每日凤凰卫视新闻所见,热闹的选战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而各县市候选人管他是党派推举的、独立参选的,个个出来得明明白白,没有哪方神圣可以内定。一个台北市市长职位,最终的竞争者就有六人,这六人都得在市民面前亮相、尽量向市民展示自己的主张、能力、人格力量。如果不是出来搅局而是真要想竞争成功,必须通过各种渠道尽可能充分地跟选民之间互动、交流、对话,而且还必须跟选民进行零距离接触:一个个身穿印有自己姓名的背心到市场、学校、大街小巷,到所有有人群的地方争取选民支持……这到处巡走、争取支持的过程少说也有两个月了,只要愿意,每个选民都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在候选人之间进行比较。虽说选战中的互相骂阵、抹黑暴露出某些需要克服的劣质选举文化,但在选举的根本方面,台湾同胞正在给我们上课:无论选官还是选代表,整个选举中的真正的主角是掌握着他们政治命运的民众。对此,官员也好代表也罢,都不会含糊、也不敢含糊。

2006-12-7

附言:几年前曾就部分人大代表的不表现撰文批评(文章附后)。转眼,4年半过去了。情况并无甚改善,事实上还出现了继续劣化的趋势。个中原由,刚结束的区人大换届选举正好作了重要提示。

某些人大代表的角色错位表明了什么

肖雪慧

一、 人大会议期间的几个镜头

对刚闭幕不久的两会,主流传媒发出颇多赞词。“人大代表参政意识增强了”大概要算出现频率最高的。但这是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赞词。“增强了”意味着此前“弱”甚或“无”。如此,问题来了。在理论上,人大代表乃受全国人民之托参政议政并行使国家最高权力。参政意识弱或无的人怎么会坐到这位置上了呢?鉴于人们一向被告知,人大代表是选举产生的,那么隐在这个问题背后的还有更深层次的“公民选举权的真实性问题”。

撇开这至关紧要的问题不谈,仅就从新闻联播这样的权威性电视宣传栏目看到的代表讨论场面,即使“参政意识增强”这么滑稽的赞词,其真实性也大可怀疑,至少对相当数量的人大代表来说是这样。不信,且看今年会议期间新闻联播展示给公众的人大代表分组讨论场面。

场面一:一位来自新疆某大学的人大代表正在眉飞色舞地列举某地变化。为证明所言不虚,还播放了自己带来的录有此地新建高楼大厦的录象。

场面二:一拨代表围坐一圈,发言人的发言主旨是以一个“光亮工程”证明地方政府为民办好事。发言者很幽默,他说:“在这里谈恋爱的年轻人嫌光线太暗。后来搞了光亮工程,又嫌太亮。”话音一落,全场大笑。

场面三:一位从服饰看像是来自西南边陲农村的女代表正在发言,主题是赞扬国家采取措施使农民收入普遍提高了。

场面四:某省全体代表沉浸在头一天国家领导人“亲临”的喜悦之中。一位正发着言的,那神态、语调和发言内容,可谓是对“受宠若惊”一词最形象的诠释……

以上便是3月5日、3月6日新闻联播用相当长时间特意展示的人大分组会议场景。

看着这些场景,我很纳闷:难道这就是在参政议政,在“共商国是”?难道这竞相拣好听的说甚或受宠若惊的精神状态适合于参政议政?每年两会花费巨大,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代表们花着纳税人的血汗钱来到北京,不反映民众的心声,不触及长期困扰着人们的若干重大而迫切的社会问题,却到会上唱颂歌、表心情来了。颂歌唱得各有千秋。有的有备而来,连录象都事先准备好了;有的以“侃大山”的方式迂回表扬“政绩工程”;有的干脆信口雌黄,竟然说出“农民普遍增收”的混话……。表扬“政绩工程”的似乎既不了解近年来全国遍地开花的此类工程已经到处演变成大规模浪费社会公共资源、挥霍纳税人血汗钱的灾难,更不懂得政府理当提供公共服务,如果真搞了什么于民有利的建设,那也是靠纳税人的钱支撑着的政府的应尽职责。拿农民的收入作表扬素材则很有些那壶不开拧那壶:广大农民赋税沉重、生活艰辛、地位低下,不仅承受着不合理的高税收和无底洞般的掠夺性收费,而且高耸的城乡壁垒既把广大农民隔离于任何社会福利之外,又生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这部分国民之国民待遇的尖锐问题。无论是由此导致的农民生活水平的低下还是在社会上几近贱民的处境都早已使社会呈严重病态并酝酿着严重危机,其中尤以农民连“国民待遇”都尚待争取的处境更暴露出国家严重的违宪问题。如许现状,却偏偏有人大代表拿问题当政绩,千里迢迢来到这一年一度的会议上大加赞扬,这是何等的荒唐!即便所言不虚,但值得赞扬的,媒体早就赞扬过了;不值得赞扬的也赞扬过了——比如经常见诸报端和大小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党政官员“送温暖”。①人民犯得着付出高昂代价花许多血汗钱供人大代表们远道而来再添一曲颂歌吗?

另一些人大代表自溺于感激涕淋的精神状态则不由得令观者生出晃若隔世之感。与流露这种精神状态的电视画面相呼应的还有会议期间见诸报端的一则内容十分滑稽的报道,大意是河南省部分人大代表为平反一个由某县级公安局造成的冤案呼吁达六年,案子才得到纠正。为对纠正冤案表示赞赏,河南省的人大代表集体向公安部门官员赠送了“铁肩担道义”的牌匾。制造了冤案,让冤主无辜受了多年的罪,经人大代表数年呼吁才纠正,居然还可以得到“铁肩担道义”的表彰。人大代表这赠匾之举简直就是在鼓励多多制造冤案;这且不说,还暴露出人大代表自身根本性的角色错位:这哪里像在国家最高权力机关代表人民行使权力的人之应所为?角色的根本错位当然不止表现在荒唐的送匾之举上,那些来到这一年一度的会议上唱赞歌的又何尝不是这样?诚然,并非所有人大代表都发生荒唐的角色错位。但上述种种是电视新闻联播和其他形式的大众传媒作为对人大代表如何参政议政的正面宣传而展示给公众的,这就至少表明发生诸如此类角色错位的决不在少数;至于权威媒体对代表角色错位这一表明政治生活不正常不健康的现象作正面宣传,其间所传达的讯息也相当意味深长。②

二、 通过比较寻求答案

尽管国内外常有人把我国各级人大与民主国家的议会相提并论,然而,若根据我国宪法上“国家行政机关、审判机关、检察机关都由人民代表大会产生,对它负责,受它监督”之规定,它居于不受制约的国家权力金字塔顶端。如此全权和无制约的地位可不是那些实行三权分立的国家的议会所能比的。但若从实际运作的国家权力格局看,人大的弱势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橡皮图章”的比拟便是对其实际地位和功能的形象说明。这里有着双重强烈反差:名义上的最高权力与实际上的陪衬地位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而这名义上拥有全权的机构实际上所能发挥的功能与一些国家中同行政部门和司法部门形成权力制约格局的议会所发挥的功能之间的反差更是强烈。前一反差往往通过大众传媒的习惯用语和人大代表的言行于下意识间表现出来。比如过去常见诸报端的说法:“人大代表认真学习领会政府工作报告”,“人大代表向各地群众传达××讲话、××精神”。一个“学习、领会、传达”一下子就使号称最高权力机构的人大的在行政权力面前的谦卑之态以及人大代表与其所代表的人民之间关系的倒置暴露无遗。即使后来“学习领会”改成了“审议”,“传达”改成了“汇报”,但如果观念、心态依旧,改得了词也改不了行为方式。上面几幕不就是证明?至于后一反差,还无须用成熟的现代民主国家中的议会来印证,举两个时间久远一些的例子或许更说明问题。

一是罗马共和时期的元老院。元老院是古罗马政府机构历史最悠久的组成部分。就其作为议事机构而言,与我们现今的人大在性质上有相近之处从而在功能上应该有可比性。王政时期元老院议员主要任务是向国王提供咨询。但到共和时期,元老院通过一系列不成文规定对行政长官形成了有力制约,并对外交、立法、财政、宗教等事务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威尔.杜兰在专论古罗马的《世界文明史》第三卷中高度赞扬这个时期的元老院能推行前进的政策,制定的法律能影响几代人以及几百年间的事。二是从中古时期到十七时期的英国议会。由上下两院组成的议会是英国最早的立法机构。尽管上下院的地位在历史上此消彼长地发生着变化,但它们一产生就共同担当起了英国宪政的监护人和英国人自由的保护者角色。在这个君主国,如果没有议会的同意,就没有一种法律能制定,也没有一种税收能征收。为此,十七世纪一位清教神学家曾骄傲地宣称:“我们的国王的主权受到了彻底的和根本的限制”。就对英国历史进程的影响看, 从封建时期开始,英国所有主要的政治变化便一直受议会行动的影响,特别是对于英国宪政秩序的最终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十七世纪几大事件——议会与查理一世之间的战争以及查理的被处决,1688年不流血的“光荣革命”——无一不是议会在充当主角。这两个例子中,无论是罗马元老院还是英国议会,都绝对称不上“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但却都有效制约了国家权力中最具扩张性的行政权力,并深刻影响了整个国家的历史。究其原因,除了至关重要的制度安排外,罗马元老院和英国议会成员的高素质和因对自己政治角色的准确定位而具备的良好精神状态也极为重要。威尔杜兰对罗马共和时期元老院议员作过如下评价:其服务于国家的理想、其政治手腕的智能与技巧都是世无匹敌的,由这样一批人组成的机构决不会制定不出“最佳法案”。对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皮洛斯的首席顾问、哲学家基尼阿斯曾经印象深刻地见识过。他以特使身份来到罗马后,有机会对元老们以及元老院的辩论进行观察。基于认真的观察,他向国王提出报告说:这里并非贪污政客的聚会,不是平庸者的偶然会议,而是真正庄严具有政治家风度的“诸神集会”。

英国议会,上院议员由贵族出任,下院议员作为人民的代表经选举产生。从整体上说,英国贵族群体素质的优良是世所公认的,无论就对其国家承担的责任还是在政治斗争方面的经验而言,都是一流的。在历史上,这个群体为维护古老的自由传统与王权进行了长期斗争,在限制王权从而开辟英国宪政传统上起了关键作用。《大宪章》这一被英国人视为公民自由总宪章的历史性文献便产生于贵族与王权的斗争。下院作为选举产生的机构,议员们具有一种“自己是代表英格兰人民的”的强烈意识和相应的自我角色认定。这种意识和角色认定支配下的下院无论面对国王或贵族院都决无卑微之态,特别在下院影响迅速扩大的十七世纪,下院议员有了更自觉的政治担当。他们坚持对一切问题进行自由讨论的权利,包括尖锐批评国王的政策。产生于十七世纪的一系列重要文献,如《大抗议书》、《权利请愿书》这样的议会文件就是下院的杰作。它们对于保护人民的自由免受专断权力侵害以及对于发展宪政传统所起的作用是非凡的。

三、两点基本意见

在中国国情下,无论以罗马共和时期元老院“诸神聚会”的风采还是中古以来英国议会作为英国宪政监护人和人民自由保护者的自觉担当来要求人大代表,都是不切实际的;而如果要求人大机构与其名义上的全权地位相称,则是不合宜的,这是因为,任何权力都内在地具有扩张性和走向专断和腐败的倾向,即使真正受人民委派的权力也不例外。人大机构如果名至实归,上升到原先写在字面上的独尊地位,也决非好事,而且事实上不可能。然而,名实不符的状况表征着国家权力格局的混乱。要使国家的政治生活走上健康轨道,我国在政治体制方面面临着双重迫切任务:理顺权力格局,并使几大权力部门处于相互制约的关系中。其间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定位人大机构。而在这方面,其他国家的议会是可资借鉴的。

除此之外,人大代表如何产生,也是不可回避的。它既直接关涉人大代表能否恰当定位自己的政治角色,也直接地就是公民选举权真实与否的宪政问题。迄今为止,人大代表的产生还是一个极不透明的过程,市以上几级人大代表的产生尤其不透明。人们心知肚明的是,人大机构除了容纳了大量退居二线的党政官员,使之得以换一个地方继续掌权,来自基层的代表则根本未经选民推举、投票而是由党政权力部门按照一种没让民众了解的标准遴选的。如此,不光“选民”弄不清楚代表是怎么被“选”出来的,就是代表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当上的。在这种状况下,发生前面提到的那些情况,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然而出现类似情况无论对于民众、对于代表还是对于整个国家都是一种悲哀,如果继续下去,更是莫大的悲哀。还公民以推举自己代表的真实权利,已经刻不容缓。

200248

 

 

 

首发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