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立:政治化妆师治国?

中南海大员最近忙于「分猪肉」游戏,筹备在明年中共党十七次大会上扶植「自己友」上位。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好几位当过新闻、宣传与公关的干部,已被提升为重要省市的书记或省长;而且在十七大可能更上层楼。莫非时移世易,轮到政治化妆师治国?

有传媒公关背景

记得中共的第三代与第四代领导人的背景不是工程师就是自然科学出身的技术官僚。而一般认为将在十七大崭露头角的第五代人马则以读文科,尤其是社会科学的占绝大多数。如胡锦涛的「共青团派」大红人,包括辽宁书记与江苏书记,即李克强与李源潮在大学时念的都是经济与政治。工程师出身的「新扎师兄」只有个别先在工业与科技界冒起然后从政的,例如航天界的姜庆伟与汽车工业背景的竺延风等。

有传媒公关背景的「明日之星」真不少。今年年初开始,掌管人事的政治局常委,包括胡总与国家副主席曾庆红已在地方领导层作了颇大调动,作为十七大的热身兼「预赛」。新近委任的大员包括广西书记刘奇葆与山西书记张宝顺。他们除了都是团派之外,刘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而张则当过新华社副社长。

近月获中央批准连任的省委书记包括江苏的李源潮,河南的徐光春与贵州的石宗源;分别当过国务院新闻办副主任,中宣部副部长兼广电总局局长,与新闻出版总署署长。而跟「上海帮」关系密切、刚被留任河北书记的白克明更曾任《人民日报》社社长。还有好几位现任宣传或新闻单位的高干,如国务院新闻办主任蔡武明年都有可能高升。

另外,不少第五代后起之秀虽然没有在媒体等单位干过,但他们都是宣传或「政治化妆师」工作的佼佼者。例如中央办公厅主任王刚、副主任令计划,以及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王沪宁都是胡总的「私人公关」与形象顾问。从广义来说,差不多所有团派干将都是宣传能手。毕竟团派干部都是党务「专才」,而所谓党务除了组织人事工作之外,就是玩弄意识形态与搞宣传。

组织与动员力强

胡总本人虽然在清华念水利工程,但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即清华大学团委书记与政治辅导员,就是负责搞共产主义,尤其是文革刚开始那种狂热左倾思潮的推广与宣传。而一般团派官员之所以提升得这么快,除了胡总的提拔外,原因之一是他们都口才一流,上电视形象正派,炮制口号煽情动人,写文章与演讲豪情澎湃,而且组织与动员能力特强。

胡总在党十六大上台后,就与团派哥们创作了不少绝佳的政治口号与术语,如「以人为本」,「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构建和谐世界」等。

反观工程师出身的老江所「发明」的口号标语,如「三个代表」等,既别扭又词不达意。同样重要的是,胡总与他的「最佳拍档」温家宝做亲民骚的能耐非同小可。例如每次胡温到西部或穷困边远地区考察时,政治化妆师都会安排这两位领导人与老百姓话家常,安抚受灾或意外打击的老弱乡亲,或替被欺诈剥削的民工与农民讨公道等,都是一幅幅感人肺腑的画面。

停留在做骚阶段

当然,比起「上海帮」执政的年代,胡温当局确是较关注弱势团体的安危与福利。但更关键的是,他们没有动真格,即彻底改革政治与经济体制的决心。这就决定了在可见的将来,所谓胡温新政很可能只是停留在「做骚」的阶段,这也是为甚么擅长政治宣传与化妆的干部,包括团派人马会在十七大后的政坛叱风云!

沙叶新:仅仅是忧郁

深沉的人才忧郁,浅薄如我,居然也忧郁?上帝岂不笑掉大门牙!

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经常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我,还真的就在今年正儿八经地忧郁了一把。其状态是:时而失眠,夜半即起,整日愁眉,无精打采。什么事情也没兴趣做,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自我评价越来越低,自我感觉越来越坏。因忧郁之故,一向重然诺、不旋踵的我,如今即便是重要的承诺,也都无法兑现,只得失信违约。

譬如,去年我曾答应四川某剧团,在今年春节后免费给他们写一出喜剧,我本以为此剧酝酿已久,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人物更是呼之欲出,只需一个月时间便可轻松交稿。谁知春节之前,忧郁突然侵袭,心绪越来越糟,勉强写作此剧,进展极为缓慢,整整两个半月,始终在短短的序幕之中逡巡不前,怎么也拉不开正戏的大幕。可堪欣慰的,仅是想出了一个令剧团团长喜欢的剧名:《都是因为那个屁》。但孩子还没出生,就起好了名字,报上了户口,若是流产了,这不急死人吗?越着急,越忧郁;越忧郁,越写不出,终于不了了之,忧郁也因之加剧。这种状态使我十分惊讶和恐慌,况且时间长达半年,至今也还没有彻底消停。

好友闻知,前来探视,劝导于我。他说,有什么好忧郁的?难道你没学习?没看报?如今欣逢盛世,形势大好,继全党认真学习三个代表,又喜迎保持先进性高潮。从工农大众到中央领导,从港澳同胞到海外华侨,都说新中国50多年就以现在最好。红歌星的《好日子》唱得世界人民都知道:“今天都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安康;看吧,一年年国富民强。这么好的日子,杞国无事忧天倾,你忧郁什么?莫非对现实不满!嗯?

我诚惶诚恐,连忙解释,我说忧郁是一种疾病,至少是亚健康。如果对现实不满,那或是对国事忧虑,或是对社会愤懑。而我的忧郁不是对现实的一种立场和态度,只是心理上的一种失衡。

好友继续开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你,天下不忧你却忧,天下都乐你不乐。岂不是对现实不满?

我无语,半年多来,我深居简出,谨言慎行,看书习字,心性恬澹,如果说不满,我只对自己有所不满,何敢对现实不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好友提醒,说我今年有一剧被禁,肯定不满。

好友所说的此剧是《幸遇先生蔡》,本是1998年我应北京大学之请,为他们的百年校庆纪念蔡元培而写,后来由于众所不知的原因半途而废。三年后,香港著名的中英剧团得知此事,诚恳请我将此剧继续写完,由他们排演。当时我在美国,很是感动,也很感慨。感动的是,香港本是成龙、是周星驰、是张曼玉、是梁朝伟的艺术天下,如今蔡元培这个世纪伟人也将跻身其间,和这些演艺明星所扮演的形形色色人物平分秋色,这怎不令人感动?这至少说明香港的艺术也需要有点崇高,有点深刻,并非一味娱乐,一味搞笑。

感慨的是蔡元培艺术形象的首次出现是在香港,而不是在更应该出现的北京;就像蔡元培的墓地本应安置在北京大学宁静的燕园,而不是安置在如今香港逼仄的永远坟场一样。

《幸遇先生蔡》于2001年夏秋之际竣稿,中英剧团团长和导演看了剧本即来电话,说他们感动得哭了。我问:真的?他们说:真的!我有点疑惑,这个剧本能感人,我有点自信;但感动得让人落泪,我想还不至于。当年11月该剧在香港葵青剧院公演,连满7场,没想到还真的让一些观众感动得哭了。

当时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一位著名导演正在香港,她看过剧本和排演,很是喜欢,说她一直就在寻觅这种感人的史诗剧,她说她要把此剧搬到上海舞台。我想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四年之后,2005年,适逢上海“话剧中心”成立10周年,她果真建议并获准排演此剧,作为“话剧中心”十年大庆的一次重要演出。于是,1月成立剧组,开始排演;2月上旬首次连排,即获成功。可又没想到的是,第二次连排就突然接到上级通知,停止排演!领导指示,坚决执行,剧组也随之解散,充分表现了强大的执政能力。

好在剧组成立之初,我便表示,我不参加剧组成立大会,不受记者采访,不上电视露面,不作报告阐释剧本,不出席首演仪式,也恕不奉陪领导看戏。这倒不是我对此剧的命运早有预感,也不是我目无领导,只是我乃一介书生,自惭形秽,自有非他族类的自知之明,因而对令人鼓舞的活动总是恐惧,对法相庄严的领导总是敬畏,统统避之唯恐不及。这样一来倒也好,此剧降生时我没去凑个热闹,并未欣喜若狂;夭折时我也没在葬身之地,也未如丧考妣。我既没兴奋过,也没痛苦过,当然也就没有向遗体告别时的哀伤,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的平静。这应归于我的忧郁之功,使得我早已不随心所欲,而是随心所不欲,心如止水了。

我非但无怨无恨,反倒劝慰剧组负责人,我说:“领导总是纵观全局,站的高,看的远,停排此剧,自有充足理由,兴许是为了避免我们犯下错误,才作此英明决定,这正是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我还表示:“只是排了一个多月,浪费了此剧的投资,也浪费了剧组的很多时间和精力,我感到万分抱歉!”

好友听我介绍以上情况,甚是惊讶,问我:“果真如此?”

我说:“句句属实。”

好友又问:“你何以如此。”

我说:“全仗觉悟的提高。早在1978年,我的剧本《假如我是真的》就曾受到领导的关怀而停演。1989年和1991年,我的《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先后两次被德国邀请,分别参加汉堡的国际戏剧节和慕尼黑的中国艺术周,两次都被政府好心的劝阻。1994年,香港某电影公司投资拍摄我的电影剧本《江青和她的丈夫们》,有关部门因担心投鼠忌器而釜底抽薪,致使该片安乐而死。2000年,我参与的上海版的《蝴蝶是自由的》,也因上级的呵护而一度被停。加上这次的《幸遇先生蔡》,20多年来,我有这以上诸多剧本以及不少文章一再地被关爱,这是何等的幸运!这是对我的锻炼和培养,大大地增强了我心理素质和的承受能力。有人说,上面这样做是违法的。我说并不违法,为何?因为根本没法,何来违法?就如对某些新闻的管制,也是为了革命的需要和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也同样不违法,中国根本没有新闻法,违个什么法?有人总是不能正面地积极地去理解政府的好意,总要和政府过不去,总是找政府的茬儿,如果这样,我们怎么能建立起和谐社会?”

好友甚是欣然,问我思想觉悟怎么提高如此之快。

我说:“我在新中国生活了数十年,如果没这点觉悟,怎么能对得起党和政府,那我不是白活了吗?那我还是人吗?”

好友连连点头,说:“对呀。这样还是人嘛!”

我让好友放心,我对他说:“我没啥,仅仅是忧郁。”

好友又追问:“真的不是忧国忧民?”

我说:“绝不是忧国忧民。即便国堪忧,民堪忧,我也不忧。举目中华,现在谁还这么傻呀?谁还有这样古老落后的情怀呀?我忧国忧民,谁忧我呀?我不忧,我只有点忧郁。”

傅国涌:高学历的“通货膨胀”

 

11月24日,浙江大学2007届毕业生大型校园招聘会在玉泉校区举行,第二天,本地的《钱江晚报》做了一篇报道,眉题是“首场大学生招聘会昨日浙大开场,万名大学生冷风细雨中赶场应聘”。有关这次招聘会最奇特的一则新闻,开场没多久,就有招聘单位打电话投诉,说找不到本科生。记者一打听,才知去年就有很多单位对此表示不满。2007年浙大本科毕业生不过5879人,研究生则有7531人,其中硕士毕业生5000人,博士毕业生2513人。而且据工作人员说,本科生毕业还不一定都就业,出国走掉一些,考研又走一些,剩下的大概只有研究生人数的一半。结果当然就是招聘现场出现的——“本本”无处寻、“硕硕”满地跑。

这真是今日中国高等教育最诡异的风景之一,学历是越高越好,本科已经让人不屑一顾,硕士、博士也早已不稀罕。一所大学招收的研究生比本科生还多,美其名曰,要打造“研究型大学”,作为该大学追求的目标,本来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就业市场未必买账,明明是本科生就能干的岗位,为什么非要招一个研究生?上述“新闻”就是这样产生的。有人将这一现象称之为“学历的通货膨胀”,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近些年来,不断有媒体披露说,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甚至有靠失业保障金生活的。我也写过一篇小文《研究生失业并非偶然》,对于不少高校不顾实际情况扩招,降低研究生培养标准,造成学历过剩做了一点批评;对于年轻人不是以求知而是以追求高学历为导向的学风,以及由此造成的后果表示担忧。

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在网上撰文要“为高学历正名”,其结论是中国的高学历人员没有“过剩”,失业问题困扰各种层次的毕业生另有深层次的经济原因。这一观点本身诚然可以探讨,但是他用来支持这个观点的论据不仅毫不相关,而且恰恰暴露出了研究生教育存在的问题。该文指出:“研究生入学考试,就其重要性来说,已经和高考不相上下。它不但给由于教育制度有失公正,不能进入名牌大学就读的优秀学子再一次拚搏进取的机会,而且为由于高考失意而未能如愿进入重点学府的学生提供了弥补遗憾的机会。因此,研究生教育不仅为教育公平提供了一种补救措施,而且为人才选拔机制提供了必要的补充。”“我们不排除有一部分人是‘大学生在毕业后找工作难,以读研为出路’,但是考研大军中充斥的更多是对教育公平的挑战者和对自己的高考缺憾极力补救者。因此,研究生的生源质量是可以肯定的,因为至少他们要通过研究生入学英语考试,单单是这一种考试就不是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的通过。”

这里有一个误区,以为通过了“不能轻易通过”的“研究生入学英语考试”,“生源质量”就是有保证的。实际上,中考、高考,加上研究生入学考试形成的考试产业链,以及由此繁衍出来的考试文化,正是教育与教育本来目的逐渐背离的原因所在,一次次统一模式和标准答案塑造的学子,未必能拥有健全的人格,从而适应现代社会转型的需要,更好地应对这个处于急速变化之中、纷繁复杂的时代。考试固然是升学路上离不开的手段,在没有更好的方法替代它之前,这种模式至少还可以维护一种相对的公平,尽管弊端很多。但是,绝不能因此把考试看得那么重要。何况,一个人通过了入学考试,与他此后的造就之间也并无必然关系。 即使能证明现在的研究生的“生源质量”,也不能证明研究生培养存在的问题,更证明不了高学历没有过剩。

要是现在的研究生都有真才实学,与其学历、学位是完全相称的,这样的高学历即使“过剩”那也没有什么,问题在于,无论是与上世纪80年代本国培养的研究生相比,还是与国外大学的研究生相比,我们都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来。我们知道,注水猪肉、注水西瓜很可恶,现在这样的高学历教育也是注水的,学位的含金量越来越低,水分越来越大。这首先不能责怪学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无辜的,这是社会风气、尤其是高校风气造成的。几乎个个学校都在拚命往大里做,往高处攀,中专、专科要变身为学院,学院要转成大学,大学要造航母、要创世界一流。它们追求的,一方面是名称是越大越好,圈地、建楼也是如此,人数更是越多越好,好像大学玩的就是人海战术,另一方面,层次越高越好,不具备培养硕士能力的,一定要争取到硕士点,已经有硕士点的一定要升格成博士点,招收的研究生当然也是多多益善。在这样的办学导向之下,高学历不通货膨胀才怪呢。然而,不求“实”,只重“名”,这样的高学历到底又有多大的意义?当招聘会上出现研究生太多、本科生太少而发出寻“本”启事时,高学历通货膨胀以及由此带来的贬值,难道不该引起学生、高校和全社会的深思吗?

大纪元

陈破空:穷人愈穷,中国是否需要革命?

从宏观上看,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年增长率保持10%;与此同时,外汇储备暴涨,已经超过万亿美元,位居世界第一。这一切显示,中国经济规模不断扩大,财富如滚雪球般,日积月累。“大国崛起”,成为官场内外的热门话题。

按理,全体中国民众的生活水平,当同步提高。世界银行的调查显示:最近几年,中国最富的人口,实际收入增加了10%,与宏观经济增长合拍;然而,中国最穷的人口,实际收入不但没有增长,反而又下降了2.4%!与宏观经济增长,背道而驰。

这表明,中国经济增长,只给富人带来了好处,而与穷人无关,如果说与穷人有关,便也仅仅是给穷人带来了坏处。当富人变得更富时,穷人变得更穷。

基尼系数,是测定贫富分化的国际指标,基尼系数越接近于零,收入分配越均衡;基尼系数越大,贫富分化越大。即便根据最保守的亚洲发展银行的统计,1981年,中国基尼系数为0.3,2005年,则为0.4,表明,中国贫富差距急剧扩大,而且在世界上名列前茅。

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在中国,人们已经习以为常。那么,谁是富人?来自中国政府本身的统计,已经提供了答案:亿万富豪中,90%为高干子弟。还是那个结论:越接近权力的,越富裕;越远离权力的,越贫穷。中国富人,都是权钱交易与官商勾结的产物。

既然有人为富不仁,就怪不得别人的仇富心态。在中国,富豪被杀事件,屡见不鲜。更令人玩味的是,仅仅因为高级轿车撞了人,就动辄引发万人级的群众暴动。这类事件,从沿海到内地,从东北到西南,全国各地都有。高级轿车撞人,引发民众暴动,不过是对为富不仁和仇富心态的形象诠释。高级轿车,代表富人;被撞的行人,代表穷人。平日里,穷人与富人,毫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但一旦撞在一起,仇恨便暴露无遗,冲突一发而不可收。

不公平的收入,不公正的社会。一切似乎预示:中国社会,需要再来一场革命?锄强扶弱,杀富济贫,重新分配财富,安定天下人心。

随着中国经济增长、财富膨胀,中国政府在对外方面,更加显得大手大脚:免除东南亚国家债务,免除非洲国家债务;为北朝鲜输血,向柬埔寨赠款,朝非洲撒钱。财大气粗,十足一副暴发户嘴脸。难怪,在国际上,“新殖民主义”成了“中国崛起”的代名词。

为什么不把这些钱投在国内?为什么不援助自己的人民?为什么坐视中国穷人收入降低、愈来愈穷?答案只有一个:那个自称“人民政府”的政府,心中并无人民;权力和既得利益,才是他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只要官商勾结有利于他们维持政权,只要对外撒钱有利于他们巩固独裁,他们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打肿脸充胖子”。而毫无监督与制衡的现行制度,也足以供他们为所欲为。

首发自由亚洲电台

朱学渊:胡锦涛的“反日运动”将见成效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表示,要在五年内完成修宪,而且明确表示,与时代不相符合的条款是“非战”的第九条。他认为为保卫日本和对国际社会作出贡献,该条款必须予以修改。与中国领袖对民主进程毫无承诺适相对照,中日两大民族行事方式,成败取向,的确大有不同。

日本现行宪法于一九四七年生效,它是在美国的军事占领下制定的,其中第二章第九条规定:“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它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因此它也被称为“和平宪法”,亦称“麦克阿瑟宪法”。

一九四七年以来,远东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共产党统一中国大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相继进行,台湾海峡形势持续紧张,美国基本处于失利状态。但六十年来,尽管日本国内修宪言论不断,美国对日本基本采取压制态度,其中原因多多,而美国自己有军事信心,也不愿意得罪其他亚洲国家,自然是主要的原因。

日本兴起与向西方学习的明治维新,但甲午、日俄两战连胜,使它变得狂妄,乃至在二次大战中向美国挑战,终至失败;在太平洋岛列与麦克阿瑟率领的美军的硬战中,日军战死人数占二战死亡军人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而在被美国占领的近二十年间,日本民族不仅认识了美国的军力,更认识了美国法制文明的进步意义。

当前,日本仅居美国之后,是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而且又是美国最可靠的政治伙伴,以日本的民族意识的进步,法制的完善,已经不可能重行军国主义。但日本的进步,往往引起中、韩诸国的警惕,诚然日本曾经伤害过这些亚洲国家,但其中也有文化差异的原因,中、韩常有居日本之后的感觉,而美、俄诸国却相对处之泰然。

中共外交本来就极端荒谬,其中又以毛泽东感谢日本侵略之戏言为顶峰。而“第四代领袖”胡锦涛出台后,中日关系变得更为荒诞,二○○五年在严禁示威游行的北京、上海、广州等地,连续出现“反日运动”,竟而演变成暴力活动,于是又迅速收场,这“快放”和“快收”,就叫人看到了背后的“黑手”;而近日相继出笼的“民间保钓运动”、“民间索赔运动”,实际皆为政府所组织。

话说“保钓运动”是文革期间,台湾留美学生中发生的一场民族主义的幼稚冲动,马英九、花俊雄等都是头面人物,而周恩来故意誉之为“新五四运动”,使无知青年受宠若惊,而受之驱动。而今,两个世界大国领土争议,本该由政府出面交涉,但中国政府自己不动,却是让民间去打斗。保钓船临行,政府还关照这些“奉命英雄”适可而止,不要惹出大麻烦来。

凡此种种,我们就可以看出,胡锦涛为了制造“和谐社会”,不惜毒化国际空气,他以为有一个敌人,就可以有“一致对外”的同仇敌忾。然而,,这些街头的反日运动,民间的“保钓”“索赔”,恰恰是为日本酝酿已久的修宪动议,制造了籍口;再加上北韩核试成功,日本必有强烈反应。五年后,安倍晋三很可以学毛泽东的戏言,曰:“感谢胡锦涛先生领导的反日运动,使我日本国修宪成功。”

二○○六年十一月八日

首发动向杂志二○○六年十一月号

王中陵:李长春、陈良宇、孟德华、扑克牌与艾滋病

 

列菜单似的,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能扯到一块吗?

据2006年11月22报道,前江西南昌电视台女主持人高璐因拘禁前任男友,日前被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其余四名同伙被判六个月至一年半不等。

这一判决使我想到了彭水诗案中的受害人秦中飞。秦中飞被无辜关押了29天,如果不是媒体的介入,秦中飞此刻恐怕正在狱中服刑。秦中飞涉嫌“诽谤”,但是,在并没有“被诽谤”人起诉的情况下,有关部门却迅速传讯、起诉、逮捕,雷厉风行,哪儿来的偌大劲头?据《南方都市报》10月19日报道,彭水县委副书记孟德华在接受采访时认为:“秦中飞所涉及的问题非常严重,不仅仅只是这起诽谤案。”

“秦中飞破坏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形象,甚至牵扯到非法组织”,“已经由公安局国保大队立案并查”。如此之重的指控,与“诽谤者族,耦语者弃市”(《汉书。高帝纪》)相比,实在毫不逊色。

据《瞭望》新闻周刊报道,彭水县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周明光承认,公安机关是抱着一种“老汉儿(父亲)被打了,儿子岂能不管”的心理办案的。县委副书记指控,县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出手为“老汉儿”

管事,“珠联壁合”,此二人枉法干了脏活是毫无疑问的了。否则,秦中飞也就不会被释放,还得到了赔偿。孟、周罗织此案的缘由,不论是被动受命,还是主动邀功,这赔偿费怎么说也不该由国库出钱。

让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假如彭水诗狱铸成,彭水的父母官从此官运亨通,会不会由“破家县令”而“破家剌史”,再一方诸侯,再更上层楼,甚至进入政治局,成为决策层中的一“破家常委”呢?果如此,孟、周干此脏活所获之回报必然极丰。甚至不无成为上海滩秦裕、陈良宇、黄菊……一类人物的可能。其得宠后必然是故技重施,抓郑恩宠、抓陈光诚、抓师涛、抓高智晟……,一路抓下去。分工把关,升官发财,各大欢喜,利莫大焉。自古至今,阴类恶物互相汲引结成死党,其过程莫不如此。中国层出不穷的窝案正是这样生成的。

或许可以说,彭水是一个微缩的中国,中国是一个微缩的彭水。

高璐等因非法拘禁公民而被判刑。孟、周诬陷无辜者系狱29天应不应“反坐”,应不应承担法律责任?

下面就该说李长春了。

据卫生部新闻办公室11月22日消息,国艾办将在2006年12月1日第19个“世界艾滋病日”组织一系列宣传活动,主题是“遏制艾滋,履行承诺”。

据三年前新华社和网上数据,在中国100万艾滋病毒感染者中,农村的感染者占到总数的80%左右,而这80%左右的农村感染者竟然有80%在河南!

艾滋病在河南占有这么高的比例,有二个主要原因:

一是李长春在1990~1997主政河南期间,发起了所谓“血浆经济”,鼓励农民卖血致富。二是由于李长春主政河南期间,河南地方当局对新闻界封锁艾滋病信息,以致艾滋病大肆蔓延。

著名杂文家鄢烈山曾在1999年11月19日《南方周末》上撰文,批评河南新野县对新闻界封锁艾滋病信息的可恶行径,并指出这些个别事例只是地方政府失职渎职导致艾滋病恶性传播的冰山一角。

对这种无视民命与国家大局的政治犯罪,鄢先生怒不可遏:“这种隐瞒疫情的做法,岂能用官僚主义、报喜不报忧来形容其邪恶?无异于故意杀人。”

隐瞒疫情“无异于故意杀人”。谁应为造成河南“万户萧疏鬼唱歌”、“一路哭”的惨象承担责任?河南新野县的官员后来如何,未见下文。失职渎职,应对此承担责任的李长春却毫发未伤,一路“长春”!当年河南省有200多名省、地纪委干部、退休干部联署致函中纪委、最高检察院,举报、控告李长春自1992年至1997年初,五次扣压河南省12个地区的爱滋病病况报告,结果却如泥牛入海,半点音儿也无。李长春如此“德政”,非但未被追究责任,反而被“伯乐”相中,塞进政治局,转任广东省委书记,再擢拔为政治局常委。如此一路荣升,是谁如此不畏舆论,呵护汲引?

李长春主政广东后,对广东的新闻界痛下杀手,劣迹斑斑,人所共知,不赘。进入政治局任常委主管中宣部后,其整肃媒体箝制舆论之用力,不妨听一听仲夷老的评价:

“80年代,报纸传媒还是活跃开放的,政治改革不象今天那样敏感,是可以公开讨论的,经常能看到和听到不同的声音。而现在,只要有一点出格的言论,就禁书、封报、拦网。这是解放思想还是禁锢思想?是启蒙还是愚民?”

(《同舟共进。任仲夷谈邓小平与广东改革开放》2004年第8期)

要论李长春飞黄腾达的诀窃,无它,与彭水县孟、周以“儿子”心理为“老汉儿”“管事”如出一辙,所异者,孟、周运气太差而已。

据网上消息,政治局常委贾庆林、李长春近日说:“现阶段要防止反腐败过界线,要防止社会上有敌对势力借上海问题来否定一切,更要防止境外、外国敌对势力乘机制造政治、社会的混乱。”倘无此言,贾、李自不难澄清。倘有,这就是典型的把“反腐”有意复杂化,借“境外、外国敌对势力”来为腐败团伙缓压,对所有反腐败力量进行明目张胆的威胁。由“和坤”倡导和谐社会,过于“诙谐”,过于幽默。

每看到荧屏上这一路“长春”鼓吹三个代表八荣八辱之不遗余力,钱锺书《谈教训》一文中的华采片断就会浮到眼前:“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象店家替自己存货登广告,不免自我标榜;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见得大公无我,乐道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更进一层说,真有道德的人来鼓吹道德,反会慢慢地丧失他原有的道德。”

恶有恶报,萨达姆被判处死刑,又使我想到美人那令人拍案叫绝的54张“封神榜”。我相信,中国人心中也有这么一副扑克,把那些残民以逞迫害无辜的凶手们印上去,把那些主动作恶的为虎作伥者钉上去。从杀害林昭、遇罗克、王申酉、李九莲……的凶手,从借反右、文革谋杀剥夺无辜者生命的握权恶人,到“6.4”杀害学生、平民的元凶,一个也休教逃脱。

历史耻辱柱上的姓名会让子孙后代永远蒙羞,这样昂贵长久的代价,也许会让犹热衷于为“老汉儿”为伥者掂量掂量成本,视“干脏活”

为畏途。

与艾滋、萨斯相比,腐败窝伙更可怕。唯有先抑制阴类恶物,方能真正告别文字狱。

(2006-11-23)

民主论坛

京不特:对道德理论报以犬儒主义微笑的哲学家约尔根•哈斯

 

那时进欧登斯大学读哲学,现在算来有十年了。前几天在街上遇到哈斯教授,他问我怎么很久不去大学看看。我说最近在忙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你可不能够忘了我们”。

丹麦哲学家哈斯教授不承认道德哲学的现实有效性。尤其是功利主义的伦理学,在哈斯看来是一种把政治哲学当成伦理学来谈的虚构。有一次在他上课的时候,谈到丹麦政治家们所讨论的丹麦道德价值,他说:丹麦有道德价值吗?当然有,这就是“我们丹麦人是好人,所以我们应当活得更好”。所有道德家们在布道般地谈论道德的时候,就是在为自己寻找理论上合法的道德至高点,去证明“我们是善,他们是恶”、去证明“我们理所当然应当有好报”。正因此,哈斯对克拉温教授的关于道德哲学的分析哲学理论不屑一顾,他认为克拉温的道德理论是“在事先认定了道德这样东西存在之后,才去为这定出的道德寻找理论基础”,是一种ad hoc(专门为某一特定目的或者因为与某一特定目的有关才去构建的)理论。在人们谈论道德理论或者别的规划人类蓝图的意识形态理论时,哈斯总是会报以犬儒主义者特有的嘲讽式微笑,——用这种表情来代替“这些人又在骗自己了”这句话。相反哈斯更关注的是各种道德学说、各种政治或者宗教意识形态可能会为人类社会带来的危害,他不相信任何对人类的许诺。

在课堂上,哈斯和克拉温都是令学生迷醉的教授者,他们俩的课,总是有爆满的听众(常常一些非哲学系科的学生也会来听他们的课)。在课堂上,克拉温的讲授很有趣味性,相当精彩,并且对细节的解说能够使人很到位地感到明了;而哈斯则以他渊博的知识和机智的辩证法是的学生们感觉是在欣赏一种文学作品。他们在课堂上都是非常出色的导师。但是在课余,他俩对教授的理解则是很不同的。

有一次克拉温的《形而上学》课间下课,我去厕所撒尿。克拉温也在那里洗手,有一个学生开始提问“自我的初始在场”问题。克拉温摆摆手说,你不应当在此刻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是课余,是我自己的时间,我不想让专业方面的问题来打搅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你等到上课的时候再向我提问问这个问题吧。于是那个学生只好忍耐。

如果是哈斯教授,那么情形就会是很不一样。哈斯在任何时候都会很有耐性地回答学生们在哲学方面的问题。哈斯的课常常把下课的时间占据掉,——克拉温则是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就停、一到课时结束就走人。哈斯常常到了课间休息时段还继续讲授,而且两个课时的课他往往用掉三个课时的时间。如果不是这天有课的话,只要学生能够找到哈斯,就算在餐厅里哈斯也很愿意回答学生们的哲学问题。

我自己认哈斯作导师写过三篇论文:关于尼采的悲剧诞生、关于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和关于费希特谢林德国唯心主义主观意识发展史。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带我到图书馆相关书架上找参考书并且向我介绍所有他所了解的相关书籍。但是我比较黑格尔和基尔克郭尔的大论文则是由尼尔斯?托马森教授作导师的,因为托马森教授的建树在于伦理学和人生哲学,并且常常以基尔克郭尔的观点作为讨论对象,而哈斯则不喜欢基尔克郭尔。

学生们组织派对酒会的话,克拉温肯定是不参加的,而哈斯则一般都参加。哈斯喜欢酒会、喜欢和学生们谈话,尤其喜欢和女生聊天。哲学、文学和历史的话题都是他喜欢的,他所不喜欢聊的东西中则包括道德。

然而,在欧登斯大学这么些年下来,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道德行为,就是哈斯所作的一些小事情。比如说,在一次圣诞大餐之后,学生和教师们都喝得半醉了。有一个学生在大学的走道里打碎了啤酒瓶就走掉了。我经过时脚踩在了玻璃碎片上。我觉得这样挺危险,于是想去找扫帚和畚箕来收拾。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到原地时就看见哈斯教授,这个在讲课时不承认道德理论的人,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往一口盆里拣玻璃碎片。过了一会儿,有别的学生看见哈斯在那里这样拣,就去餐厅找到了扫帚,大家一起把剩下玻璃碎片清除掉了。

这其实是哈斯的许多琐碎行为中的一个例子。有许多被社会上的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也许正因为它们只是一些举手之劳,大多数学生和教师都将它们忽视,或者说是不屑当一回事,但是哈斯就会作出这举手之劳,而这举手之劳的后果就是为大家带来方便。(当然,在考试的时候他不会给人方便。他是最苛刻的考师,——他所负责的考试常常会让一半考生通不过。)

哈斯总是这样做着被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但是,哈斯不承认有公德这样东西存在,——这一类名词是人们用来对付别人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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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一个名词解释(摘自我的一本书《在人海中》中的黑话部分。因为看见许多许多别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好像有着另一种意义,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作名词解释来说明一下这个词在我这里的意义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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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犬儒主义。
人们把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人生观称作犬儒主义。第欧根尼认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对人的最根本的本性需要的满足,人根本没有必要把社会的普遍习俗放在眼里,相反重要的是人必须能够自制,以自制来避免因遵从各种矫揉造作的社会义务而导致的不幸。古希腊犬儒主义者们通过追求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来达到内心的宁静和平。自我约束和自我教导是重要的,因为人本是自身的欲望、需要和想法的奴隶,只有通过自制自律,人才能够从自己对他人和外物的依赖之中解放出来。他们提倡一种通过禁欲而达到的自足。他们喜欢用行为艺术(类似于今天的行为艺术Happening)来宣扬自己的观点,而理论上的辩论解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聊的浪费时间。
到了现代意义上,犬儒常常成为玩世不恭的同义词,常常用来指一个人以嘲讽的态度来对待一切。通常被人用作贬义的描述。它自身滴水不漏,使得外来道德规范无法影响个体人的人生伦理。特别是对于某些以道德化身自居的人们来说,犬儒主义仿佛就是邪恶者的纵容者和合谋者。客观地说,犬儒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和价值怀疑主义有相同的地方,它们之所以能够成立,恰恰是因为各种道德学说无法对它们的质疑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但犬儒主义不是价值虚无主义者,因为它有一个立场,依据于个体人的内在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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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一段从前的帖子中的文字(2003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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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教学纪律日”的会议很多人参加讨论。虽然大家在喝酒的时候是朋友,但是在决定学术方向的定位的讨论中,大家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尼尔斯•托马森和哈斯也在场。我在会后和哈斯约定了,我将在两个月后翻译他的《幻觉的哲学》。
我其实很希望翻译哈斯的另一部,--一部丹麦哲学界等了差不多十年的《欧洲哲学史》第三卷。九十年代初,丹麦哲学界计划出版《欧洲哲学史》,哈斯所负责的是第三卷,关于十九世纪欧洲哲学(特别是德国唯心主义)。但是哈斯所交出的手稿令出版社头痛:本来一卷至多七百多页,但是哈斯的有九百多页。出版社要求哈斯削减。哈斯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一百多页。后来别的几卷都出全了,只差第三卷。出版社再次催促哈斯削减。哈斯再次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三百多页。所以一直搁浅着。据传说,可能最近会出版。我两个月后和他谈翻译时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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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曾经师从于哈斯。他是我在丹麦的最出色的哲学导师,虽然他两次使得我的黑格尔讲演考试通不过。零零年夏,我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零年冬,我真的回到他那里重新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又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又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一年夏,我再次回到他那里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几乎什么也不说,他让我通过了。
在零零年5月的一次party上,我是和一些女生在一起混乱。那时大哲学家哈斯走过来批评道:“我对骏冯说了几百遍:女人如同大象,可看而不可取。但是骏冯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话!”
哈斯是海德格尔的传人,丹麦的大解释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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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三。
在六十年代哈斯和克拉温在哥本哈根大学读哲学的时候是同学,都是丹麦哲学家法沃霍尔德的学生。那时候克拉温对各种各样麻醉品都进行尝试。有一次,他找到法沃霍尔德,说,这东西一定要试一下,很特别,LSD。别人没有吃,克拉温吃下了。于是,哈斯要看着克拉温,以避免在药性发作时有危险。但是,一段时间后哈斯要去上厕所。等哈斯从厕所回来,克拉温不见了。
后来,克拉温被送进了医院急症室。因为,在哈斯去上厕所的时候,克拉温跑了出去。他跑到了高速公路上去做耶稣•基督,结果落下来。于是他上了丹麦报纸BT的封面。事后警察问克拉温吃了什么。克拉温说了一种蘑菇的名字。从此这种蘑菇在丹麦就被禁了。
从这件事之后,克拉温不再使用任何麻醉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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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Jørgen Hass。生于1942年)
克拉温(Erich G. Klawonn。生于1942年)
尼尔斯•托马森(Niels Thomassen。生于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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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Favrholdt 1931 t??y Eugene, Oregon, U. S. A.

北岛:与死亡干杯

在香港中文大学见到中学同学晓峰。上次见面是1988年深秋,在费城,一个老同学家。他当时在纽约上州边打工边读博士。在我的召唤下,他买了辆旧车,连续开了十多个小时赶过来,然后是彻夜长谈。

眼下是2006年夏天。晓峰的夫人建华是甲骨文专家,现在中文大学工作。他们夫妇请我到教职员餐厅吃晚饭。晓峰发福了,两鬓华发。同代人久别重逢就如同照镜子:你看见人家多老,你就有多老。十八年如一夜,好像早上醒来接着聊。千言万语,我们首先说到的是刘羽。

1972年秋天,刚从内蒙古回来的晓峰告诉我,他们院儿有人蹲了三年大牢刚放出来,在牢里结识了不少文化名人。此人刘邦的刘,项羽的羽。现在嘛,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于是我认识了刘羽,通过刘羽认识了芒克,通过芒克认识了彭刚。正是我和芒克等人的友谊,才有了后来《今天》的故事。当年的大网就是这样织成的,而刘羽是关键的网结。

刘羽少年老成,在他居住的小西天北影演员宿舍,都管他叫“刘公”,可见其夫子气。他戴白塑料框眼镜,微笑时抿着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自打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念叨要把他的狱中故事写出来。我翘首以盼,这一等就是30年。

2004年夏天某日凌晨五点,电话铃响,我抄起电话机躲进卫生间。“是我,刘羽。”“你这么早来电话?”我不满地说。“我得了肺癌,刚做完切除手术,明天回北京。好在手术成功,这边的朋友待我很好,我回北京再做化疗。”他停顿了一下,说:“手术前我留下遗嘱,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就让朋友把骨灰装进信封寄回北京。”他最后总结说:“整天在厨房烟熏火燎,外加抽烟,我不得肺癌谁得?”我嗫嚅着试图安慰他,全是废话。

刘羽1990年随移民潮去了匈牙利,在布达佩斯一家中餐馆打工,老板赖账,他白干了一年多。后转到波兰克拉科夫(Cracow),打工攒钱盘下家餐馆,自己当老板,兼采购会计大厨二厨红白案。

1997年春他到美国来玩,住我家。他一到就开箱取礼物,七八本光艳的《花花公子》杂志滑出来,他连忙收好,说是在机场捡的。我不知道《花花公子》的读者对象,但对一个东欧的中国移民来说,多少有点儿残酷意味——浮华世界的镜像永远是颠倒的。说来那是他海外生活的顶峰,餐馆赚钱,说话有底气。他有意留在美国寻找更好的生机,未果。回波兰后不久,遭红眼的波兰人算计,撕毁合约,餐馆被收回。

其后很多年,我大概是跟刘羽惟一经常保持联系的老朋友。要么他用电话卡打给我,要么我打给他。他的餐馆和波兰理发店共用一条线,运气好直通餐馆,否则就一头扎进毛发丛生的理发店,“我不理发。”我在波兰语中绝望地用英文叫喊,“我找Mr. Liu”。咔嗒一声,电话转到灶台边。无论多忙,Mr. Liu总是温文尔雅地先说:“你好”,好像我是顾客。我们打电话似乎仅仅为了证明对方的存在而已。他很少谈自己,那转换开关后面的生活让我感到神秘。

2000年秋,我应邀去克拉科夫参加国际诗歌会议,议题是“诗歌与死亡”。我终于能飞到世界另一个角落看望刘羽。他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兴奋,却平静地说:“给我带些中文书刊来吧,这儿什么都读不到。”

我到了克拉科夫的旅馆,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应声而至。只见他衣服簇新,皮鞋锃亮,像个准备娶媳妇的乡下小伙儿(死后他老婆才告诉我,为了我到来,他在海外这么多年头一回去商店买鞋买衣服)。他一见面就告诉我,我下榻的旅馆餐厅,正是他被波兰人夺走的“聚宝盆”。显然这是他的伤心地。他无奈地摇摇头,就像面对当年不容争辩的监狱一样。

他烟抽得凶,一支接一支;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只是不再谈文学。对于他的现实来说,那是一种奢侈。我请他参加开幕式酒会之类的活动,他犹豫了。“餐馆那边忙,怕过不来。”他呐呐地说。

次日,他尽地主之谊,陪我出去游览拍照。那是晚秋时分,树叶红黄相间,阳光柔和,暗示着冬天的肃杀。克拉科夫位于波兰南部维斯瓦河畔,是波兰中世纪的首都。老城广场保留着文化复兴时期的原貌,石板路通向过去,让人想到时间的磨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广场周围的餐厅酒吧,深藏于古老的地窖中,烛光摇曳,彷佛召唤古老的幽灵。

刘羽夫人到旅馆来接我们吃午饭。我扬手招来出租车时注意到她眼中的惶惑,我才意识到出租车就像文学一样,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我们来到大学区的灰色楼群中,她坚持要付出租车费。这是栋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宿舍。上楼,拐弯,穿过楼道,眼前是刘羽的小餐馆:没有店面,只在门口挂了块招牌;五六张小桌错落,虽简陋,但布置得还雅致,干干净净。跑堂的波兰姑娘是惟一的雇员,我们是惟一的客人。刘羽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乎,四菜一汤,招呼我们就座。

这顿饭我吃得一点儿都不踏实:眼见这生意只有赔本的份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过来的。记得1997年春他在我家指天发誓,只要赚到10万美元就洗手不干了。可这不是与那目标背道而驰吗?在我盘问下,刘羽掰着指头算了笔细账,主要是成本低人工便宜,利虽薄,积少成多嘛。还有,波兰人民最热爱咕老肉,一天卖十份就是这个数。他比划着,半闭着嘴满意地笑了。这时有客人进来,他起身进了厨房。

克拉科夫的中国人不多,和刘羽来往的是几家中餐馆的老板。在他们中间,刘羽显然是老大哥,知书达理,待人诚恳。人家都比他混得好,有房子有车,我们跟着沾光。一位老板开车带我们去古堡参观,另一位老板在自己的餐馆设宴招待。几杯酒下肚,刘羽话多起来,恢复了八十年代的镇定。

刘羽的朋友遍天下。我们坐火车去华沙,住在他另一个朋友家。他是做皮靴生意的,一赶上暖冬就着急,盼着天寒地冻下大雪。几家欢乐几家愁。走在华沙街头,让我想起跟刘羽七十年代扒火车出游的经历。当年人穷志不穷,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兜里倒有俩钱儿,可走在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怎么总让人提心吊胆?

我回到美国,又时不时地在Mr. Liu中餐馆与波兰理发店之间奔突,但不再困惑。那电话转换开关后的生活含义明确无误:在一个美丽如画的欧洲中世纪城市,他独自哼着一支伤心饭馆之歌。

2001年底,我因父亲病重回到北京,再次见到了刘羽。十多年没回家了,北京变得面目皆非,难以辨认。在我看来,那高楼林立的北京,与我的童年与我的青春时代无关。在自己的故乡,乡愁更深了。惟有老朋友聚首,才能多少唤醒昔日的感觉。刘羽常来看望我父亲,父亲总是夸刘羽最懂事,体贴老人。临别前,我们在南小街一家上海馆子小聚。我建议他把餐馆卖掉,早点儿搬回北京。他说餐馆不好出手,再说还有赚头,眼见北京的物价越来越高,10万美元不够养老的。我们相约第二年夏天在北京相聚,可谁知道,那一面竟成永别。

两年后刘羽得了肺癌。他回到北京,我请我母亲给他送些钱去。老人爬五层楼,见到刘羽,告诉我说他精神还好,就是消瘦。我跟他通过几次电话,说好我年底回去看望他。他声音平稳,对化疗的前景很乐观。后来才知道,他在波兰做手术时癌细胞已经转移。我同学的弟弟也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见到刘羽。刘羽赞叹波兰的医疗技术,说他的伤口不用缝合,而是用胶布粘连的。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神情。

10月初刘羽住进复兴医院,病情迅速恶化。据说刚下手术台时他出现幻觉,狂躁地大喊:“警察来了,不要抓我!”喊了大半夜。徐晓在《穿越世界的旅行》一文中写道:“刘羽弥留之际发自内心的恐惧呼喊,使我联想到他1978年选择不介入《今天》,以至1990年选择出国。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于两者之间。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差点儿病死在铁栅栏里的牢狱之灾,是足以使他记住一辈子,也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

在创刊时,刘羽和《今天》的关系若即若离。他常来参加编辑会议,但似乎只是个旁听者。在《今天》第一期后出现分裂的会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深夜。就在这关口,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刘羽起身说:“我明天还得上班,先走一步了。”这一步,使他从《今天》永远跨了出去。我后来愤然指责他,指责他软弱。其实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呢?我从未坐过牢,没有过他在铁窗后险些病死的体验。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死之间,爱恨之间,成败之间,荣辱毁誉之间,差的往往就是这一步。

刘羽住进了重症病房,上了呼吸机。那相当于死牢,有去无回。据说,重症病房每天费用8000元;也就是说,他辛苦挣来的那些钱血本无归。而我身不由己,回国的行程难以确定。我屈指数着日子,我猜想他也在默默盼着。生死之间,这一步有多远?

我们带女儿和她的同学外出,在加州死亡谷过夜。孩子们入睡后,我们开车去附近一家旅馆的露天酒吧坐坐,要了瓶红酒。茫茫荒漠,皓月当空。我突然感到不适,天旋地转,回到旅馆就吐了。第二天开车途中从手机得知,刘羽走了。

花间一壶酒,我与他对饮。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打心眼里为他含冤叫屈:该挥霍青春年华时,他进了大狱;该干番事业时,他先撤了;该为时代推波助澜时,他忙着挣小钱;该安家过小日子时,他去国外打工;该退休享清福时,他把命都搭进去了。好像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证明这世道的荒谬。这是个人与历史的误会,还是性格与命运的博弈?我不知道。死去方知万事休,刘羽,先干了这一杯。

我想起1975年我们同游五台山那一幕。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梁晓声访谈:我没骂易中天 也不想批超女

从最早“知青文学”的代表到描写社会底层民众的“写实小说”再到对中年人感情生活的关注, 从作家到北影厂的编剧再到北京语言大学的中文教授,梁晓声的人生发生了很多的转变。他最近的一次转变是在语言风格上的,《未死的沙威》是他最新的随笔新作,也是他几年来深刻思考的结晶。在这本随笔集里,他的笔触不再犀利,而有种很温暖柔和的气息。

访谈之中,梁晓声表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转变,更多的是一种思索乃至困惑……

对语言感觉已变

梁晓声说自己的转变确实是与年龄有关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尖锐激烈和口无遮拦:“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观点肯定是对的,我反对的观点肯定是错的,没有周旋余地,我现在不会这样看问题……梁漱溟在晚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不要轻易怀疑别人对事物的观点是绝对不正确的,也不要轻易相信自己对事物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像他这样的文化大家都能保持这样的一个观点和情怀,我们又怎么能轻易地武断地判断事物呢? 读书也是让我更理性的一个原因。”

“现在,我的语言状态和年轻人的语言状态有隔膜,与我以前表达的语言状态也有隔膜,用现在的话来讲,我的语言已经不再有青年话语的酷劲。当年的写作,有强烈的自我表述的欲望,总是想呈现棱角,并以此作为写作的快感,现在我相对平和了,没有年轻时的棱角,现在也不会追求那个快感了,那个年龄的写作甚至经常用惊叹号,以表示这句话我是在强烈的心情下写出来的,现在我甚至更多地用省略号,以表示我论述的问题还不够完整和全面,还有进一步思考的空间。我现在觉得能用最朴素最少修饰的语言把观点说清楚,就是人和语言最好的感觉了。”

对文化没有脾气

在写作上的平和,也意味着梁晓声在性情上的平和,在这个年龄,他少了不少脾气。“我以前很爱发脾气,在政协会议上发脾气,跟学生们发脾气,就某种文化现象发脾气,现在自己也不那么情绪化了,发脾气不能使你的观点更好地被采纳,而且对自己的身心也不好,我现在发了脾气会检讨和反省,我觉得理性稳健地谈问题,你的语言才能更容易被接受,才能产生作用。我发现一个人越相信自己的看法,就越不要用情绪化的言论来说。”

梁晓声还特别强调,在“文化领域”尤其不要生气:“文化只是一个特定的范畴,它不需要用一个特别激烈的态度去谈,即便是对文化、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人,大家也是平等的,对于一种文化现象或文学现象,你喜欢就多关注,不喜欢不看就好了,何必生气呢?”

对于前一段时间很热门的“梁晓声炮轰易中天”的新闻, 梁晓声也澄清了这个事实:“我没有在媒体上骂过易中天!都是别人断章取义。我只是建议作为一个有理解和欣赏能力的成年人,应该自己去阅读和判断,而不是一味听别人讲。”

“我不喜欢卷入讨论了,我也不像三十多岁那样总是按捺不住了,对于一个有争议的现象,我要冷静下来思考为什么,原因在哪里,比如超女,我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这个现象肯定会站出来狠狠批评的,但我现在更多的是想一些背后的东西,我们的年轻人面对的是很大的社会压力,超女是她们在社会上站住脚的一条出路,值得深思的不是这些小女孩的表现,而是我们现在的教育还有一些弊端。”

对写作反而沉重

从最早的知青文学写作到后来对社会底层民众的关注, 梁晓声的作品一直都是很有现实力度的。而今年上半年,梁晓声最新出版的《伊人伊人》却是一部爱情题材的小说,到现在这本相对温和的随笔集《未死的沙威》,读者开始怀疑他在批判现实方面的力度。

梁晓声说现在的写作形式不会影响他作品的力度:“在批判和揭露的时候,不是看情绪,而是看你对现实抱有什么样的情怀,有时为了达到批判的有效效果,可能更要要求自己非情绪化。”所以新书《未死的沙威》, 是梁晓声悲天悯人情怀的一次大释放。

“每个作家的起步都是从写自己开始的,我在写知青小说的时候,因为那时我本身也比较年轻,30岁多一点,其实那些作品也可以被视为另类的青春文学,后青春文学。后期的书确实我比较关注底层,因为我来自底层,我是出生在哈尔滨市市郊穷人最集中的地方。那么我对贫穷确实像别人所说是敏感的。而随笔集我也出了很多本,都是我对这个时代不同阶段当下问题的一种思考。这中间可能还有一部分,中间一直到现在还有一种,在我身上依然有批判现实主义的那个遗风。”

纵观梁晓声的文学作品,即便大多是“批判现实主义”对社会的不公有着深刻的拼盘和揭露,但无论是知青小说中表现出的一代知青在那场荒谬的历史运动中所显示出的理想追求和人格精神,还是相对平实的平民题材中,作品对城镇、农村、学院、家庭等生活里平凡人对生活的追求和热爱,这些其实都是有着积极向上的意义的。在批判现实和树立积极意义两方面,他又是如何做到“兼顾”的呢?

梁晓声说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一个极大的困惑,该怎样他也很迷惘:“我们这个国家在改革开放20年之后,人们日常生活的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提高很大,但我们也面临很多问题,既有新的社会矛盾又有历史遗留下来的。从人们心理层面来看,其实是浮躁的,但国家要继续发展,所以我会理性地思考自己的写作,我笔下的文字有利于稳定还是不利,怎样在揭露和批判的同时保持稳定的可持续性而不是掩盖矛盾,这个尺度在哪里?怎样既揭露又批判又对稳定来说是正面的?如果我看到了阴暗就写光明看到腐败就写廉正看到浮躁就写理性,那会不会导致文化和文学本身的虚假?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考虑的事情。所以,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仍是一件举步维艰的事情。

“文学的现象它始终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我现在写作比我三十多岁写作的时候,下笔反而沉重。”

对上课十分困惑

关于现实主义与积极意义这样的矛盾,不仅表现在梁晓声的写作上,在反映在教学中。他从2002年担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的中文教授,到如今还有3年就退休了。这几年的教学过程,也是他慢慢梳理自己的文学观与世界观的过程,可是当文学与现实结合的时候,他还是会产生困惑。

“如果我从文学作品谈开,谈到现实的社会,那么我就给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种暗示,似乎迈出校门,就会跌入社会的万丈深渊,这对他们来讲太残酷了。可如果我完全不把文学和现实结合起来,只是讲文学作品的人物、情节、细节的分析,对这些并不都想当作家的孩子们来说又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所以我在课堂上尽量讲正面的,而在自己的写作中保持现实主义精神。”

还有一点困惑是对历史问题的认识上,梁晓声说前段时间给研究生开题,在现代文学研究题材中,有人选择了研究冰心,“冰心现象是近十年来研究的一个热门, 但学生问我为什么1949年以后研究的不多,这其实是建国后文学划线的结果,老师敢不敢在课堂上讲?如果讲了就是无形中变成对历史,文化理念的批判……”讲到胡适、林语堂、梁实秋这些作家的时候,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我要跟学生们讲他们是什么样的作家,在当时面临日本侵略的时候,他们也是主张抗日的,也是爱国的,他们从没有提倡过奴性文化,不能从党派差别上给他们定性,但在我之前没人这样讲过,可这是一个事实,我能不能这样讲,我这样讲对学生是负责的吗?”

对于梁晓声自己来说,教学的这四年也是他理性思维发挥到最大的四年,他甚至说希望能提前退休。“因为教师的角色让自己变得非常理性,随之感性就相对弱化了,我总感觉如果两三年后退休,我可能就不会写小说了!”

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梁晓声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一直喜欢写作,别的也确实不擅长,年轻时有了写作这个机会,并坚持下来了,这就是一种收获。如今老了,生活上也没有太多担忧,所以才可以思考一下当下的人与社会,自说自话地写写随笔,发表一些对事物的看法。”

但对于自己的学生和当下的年轻人,他不希望他们把文学看得太重,喜欢文学的人其实是非常小众的,而现在从事文学创作其实并不比当年容易,虽然有很多网络文学流行,很多畅销小说面市,但在梁晓声看来,这些所谓的文学不过是一种消遣,文学和时代的关系也越来越松懈了。“我不期望我的学生里能诞生多少小说家,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对社会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梁晓声经常跟他的学生们讲文学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梁晓声说在他的上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他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希望这部电影能对他即将走出象牙塔的学生们有所警戒。

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一九四九年是沈从文的一个重要关口:他转入了在历史博物馆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断然分成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在那风云动荡的三十年里,他的同时代朋友对他充满巨大的不解、疑惑和同情,而后来人面对沈先生投向历史瘦弱的背影时则不由发出说不尽的感慨。一九四九年是沈从文的生死线。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他在《光明日报》发表检讨式的长文《我的学习》,其中就谈到一九四九年的困顿:“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沈从文约定俗成地使用了当时流行的“思想战争”这几个字,恰好表达了情感枯竭、崩溃的真实状态。

事隔四十多年,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在北京崇文门寓所平静地回忆道: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月,沈从文不开心,闹情绪,原因主要是郭沫若在香港发表的那篇《斥反动文艺》,北大学生重新抄在大字报上。当时他压力很大,受刺激,心里紧张,觉得没有大希望。他想用保险片自杀,割脖子上的血管……

当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槽的。现在想来不太理解他的痛苦心情……

韩寿萱那时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从文就去帮忙,给陈列馆捐了不少东西。很自然而然地就转到文物这一行,不在北大教书了。幸好他转了,转的时候有痛苦,有斗争。他确实觉得创作不好写了,难得很。(一九九○年十二月七日采访)

被沈从文称为“百科”的周有光是沈从文的连襟,著名的语言学家。谈到那一段岁月,九十二岁的周有光意犹未尽:

解放前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倾向共产党,而沈从文感到恐慌。当时我不在国内,对这一点觉得很奇怪。那时情况知道得太少。现在想来,郭沫若批沈从文是不公平的,这是一种政治性贬低。郭为了政治意图一边倒,揣摩上面的意图,他当时批评许多人都是错误的。

沈从文自己讲,郭沫若对他很不好。

在没地方安放的情况下,把沈从文安排到历史博物馆,领导上不希望他做什么大事。整个处于在政治上被压制的状态,解放后的文学生活几乎没有了,创作萎缩了。沈从文的优点是随遇而安,把坏事变好事,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倒霉的时候也能做出成绩。

后来让他上革命大学,让他改造思想,让他慢慢明白……(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七日采访)

对沈从文相知较深的老同事、八十多岁的文物专家史树青当年曾同沈从文一起在革命大学学习,只不过沈在以社会名流为主的一部,而史在以普通职员为主的二部。史树青说:

在革大时,不少学员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在那里学习,主要是交待思想,丢掉对美国、国民党的幻想,进行思想改造,洗脑筋。进去时压力大,沈从文有,我也有。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学习时,没有农业劳动,有时在校园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月采访)

张兆和记得,在革大毕业时,校长刘澜涛给沈从文发了毕业证书。隔了二年,沈从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长信中谈及当时心情:“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得很,算不了什么的!”他在信中连续四次说到“个人渺小”。

史树青回忆,沈先生的脖子上有刀割的痕迹,但他后来一概不谈自杀之事。

在历史博物馆早几年的工作情形,沈从文自己曾在笔下流露一二: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从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这是沈从文一九五一年给一位青年记者未发出的信,文中浸润出的那份伤感、孤独和无望贯穿他以后很长的岁月,尤其在遭遇政治风暴时,这种感伤就更被放大,也更为隐蔽。

历史博物馆及国家文物局历任领导对沈从文的“转业”充满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史树青回忆:“文物局长王冶秋接近郭老,业务上靠郭老。他觉得沈先生转行是文人来避风,文物界有无沈先生没关系。他对沈先生的使用没怎么安排。”老同事杨文和说:“馆里有一段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绪低落。沈先生要什么不给什么,沈先生要一间办公房,当时办公室很多,我们也说,给沈先生一个房,馆里就是不撒口。我曾听一位副馆长说,‘沈从文,哼,鸳鸯蝴蝶派!’”(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日采访)

沈从文后来自己描述道:“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见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的一份检讨稿)早十年,沈从文除了在馆里鉴定、收藏文物外,常到午门楼上展览会自愿当解说员,他自己称之为“唯一和人民碰头的机会”。“

汪曾祺当年亲眼看见老师沈从文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讲解的场面,不免唏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

这种凄然感在多年老友萧乾身上也曾出现过。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日下午在北京医院病房,萧乾向笔者讲述了当年那一难堪局面:

那个时候他在故宫处境不好,一个那么有名的作家,到了新社会反而难处。当时有中苏友好协会、工会之类,挑着人入会。听说就没让沈从文加入,在政治上给他压力。

我跟他有几次接触,彼此的心情都很复杂。有一回我陪外宾去故宫参观,恰好是他在解说,拿一根讲解棍,非常认真。我看了很伤心,觉得这是一个青年人干的事,怎么让他干?我怕影响他,也怕伤害他,躲得远远的,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

像沈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那样年代里是很难抬头的。

老朋友郑振铎当上主管文物的文化部副部长,沈从文没有因事找过他。一九五八年三月,郑振铎参加馆里工作会议,在会上作了总结:“历史博物馆在午门前面,国民党时期是灰溜溜的,一天只有三五人入门参观。而这几年来,进步很大、很快。”会后,沈从文遇到了郑振铎。史树青看到了两人见面的情景:“沈先生看见老朋友很激动,还掉了眼泪,说:”我现在不搞文艺了,研究文物还不够,你应该多关心文物。‘郑振铎说什么话我忘了,但郑似乎感到沈先生还是落后分子。“

在老同事的记忆中,历史博物馆的几任领导尽管情况各异,但都依据上面精神,把沈从文看成是“统战对象”,采取冷处理的办法:

张文教是馆里第一任书记,五十年代初就到了馆里。他曾在抗战时期率领八路军队伍保护过金代藏经,还牺牲了几名战士。他看不起旧知识分子,对沈从文这样的专家不太客气,动不动就训人一顿,训得太严。而且张经常诈人,让人交待历史。他业务不能,过了许多年还不能。他曾跟我学铜器,学诗经,但都白讲。

文革时,我们一起当上“黑帮”。他填表时,“专长”一项写了“打倒帝王将相”和“爱吃窝窝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左得厉害,把我们都看成敌人。他认为沈从文是混饭吃,责问沈买那么多瓷器干什么?是不是浪费国家钱财?而沈先生觉得中国瓷器工艺水平最高,有研究价值。(史树青,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日采访)

沈从文从干校回到北京,他在东堂子的三间房子被一位工人同志在文革中强占。沈提出落实房子和著作出版问题,但迟迟解决不了。为了出那本服饰的书,打了一个报告到文物局,一直压着。王冶秋在出版上不表态,他的老伴、文物出版社社长也就不积极。王冶秋不点头,怎么印出来?王冶秋对沈有看法,认为沈是灰色的旧知识分子,是在旧社会培养的,要控制使用。

那时沈找过我,发过牢骚。我只能做一些解释工作,我是副馆长,只能提意见,没有决定权。杨振亚馆长认为沈不是主要人才,并说“要走就走”。沈很有意见,后来带着激愤的心情离开历博。

有一点我说明一下,历史博物馆建成以后,由于挨着大会堂、天安门,有关部门曾来馆里审查,把一些右派分子、政治面目模糊的人员强行调离出去,而沈先生留下来了,说明当时政治上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原历博副馆长陈乔,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采访)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很难从沈从文的口中、笔下得到他对领导的意见。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只是到了一九六八年“大批走资派”的年代,我们才在沈从文的检查稿中读到那样的激愤:“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么无知而不学,是什么?”

据张兆和介绍,沈从文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只是简单记几笔。在现在已经公开的一九五三年三月的几则日记中,竟反复着一个“多事烦人”的主题。如,“可能还是多事……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三月二十八日):“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样萎下去。相当奇怪”(三月三十日):“……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三月三十一日)。

这是沈从文生活和工作的质量都很低劣的时候,苦闷无法排遣。然而,一旦碰到具体的文物工作,沈从文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看见好东西,沈先生就想办法买回来。自己先垫钱,再交给馆里。如果馆里不要,就自己留下。有时时间看长了,别人弄糊涂了,结果变成公家库藏的,沈先生也不在意。如《阿房宫》长画卷他自己买了,后来弄成馆藏。现在历博中,织绣藏品基本上是他收购的,馆里收藏的服装、硬木家具、铜镜等不少文物都由他经手过。

故宫办了一个《红楼梦》展览,沈先生很热心地把库房里的衣服找出来放在旁边,用实际文物来配合。馆里很多人在学问上得到他帮助。记得有一本馆里图书《历代古人像赞》,沈先生加以批注,抄写字条贴在书里,让别人看时注意,比如此像在何处可找,为何比别处更好之类话语。(李之檀,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采访)

沈先生在馆里解说时,连小脚老太太都接待。他还在库房编目,规规矩矩地抄成大卡片,他的章草真好,真秀美。他还买来二十多件晚清瓷器做茶具,捐给馆里,便于接待外宾。对我们讲心里话,不讲虚话,老鼓励我们读书,常说,“你们不读书怎么为党工作?”

陈伯达有一句“厚今薄古”的话,沈先生却说博物馆应厚今厚古,今天厚古还不够,应该多向古代学习。他反对把博物馆办成文化馆,为馆里读书风气不浓而焦急。(史树青,一九九八年五月八日采访)

一九五七年沈先生到我们故宫织绣组当顾问,带我们上课,上荣宝斋、珠市口。给他几十元车马费,他不要,全买了书存在织绣组的书柜里。给中央美院学生讲课,学校给他一百元,他让我们退财务处,说,“不能再拿国家钱”。而他自己掏钱请人绘画,然后又租黄包车到学校,车上装了各种实物、绘画作品,以便让学生看明白。

一九五八年沈先生当教材顾问,把自己的笔记统统拿出来给大家参考。从全国调来写作的专家住在香山饭店,而沈先生不肯在饭店住,自己在家里白天黑夜地干,流着一身汗,工作量比编写的人还要大。

沈先生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说苦恼,只谈业务。文革中他下乡看鸭子,无书可看,就利用手中一本《人民中国》,在空白处写满字寄给我们,内容大多是文物方面的考证。他在信中告诉我们,“什么材料没有,我就这样做学问”。我们要写《中国染织》,他就用毛笔抄了一大沓材料给我们。文革中吃了苦头,我们曾想不干文物了,沈先生知道了叫我们去,他躺在床上,精神不好,似乎要哭的样子。他说,“眼光看远一点,这些事你们不做谁做?”(沈从文的学生黄能馥、陈娟娟,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下午采访)

一九五九年一月八日是沈从文五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在故宫陪三十多个年轻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非常疲累,回家后独自一人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觉得声音那么欢乐而清静。在音乐声中,他给云六大哥写信,信中说:“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他此时最大的感叹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

与热闹的文坛遥遥相对,寂寞中的沈从文有时会悄悄地说出惊人的话:“文坛实在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高手都呆住了。”这几句话是一九五一年说的,置身圈外,他对文坛的感觉比别人要敏感得多。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他又给云六大哥写信,再次谈及他的感触:“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见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汪曾祺、林斤澜等学生辈的作家见老师过于冷落,有时会拉他参加北京市文联的一些活动,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听着。林斤澜记得这样一次会议:“那次下乡回来的作家座谈,主持人最后礼节性地请沈先生说话,他只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不太懂小说!‘这是反话,意思是说你们这样下乡下厂写小说我不懂,我有自己的理解。“(一九九八年五月三十日采访)

林斤澜讲了自己所见的一件事:一九六一年是个小阳春。有一次在新侨饭店开会,周扬到小组会上来,陈翔鹤说,“沈从文能否继续写作?”周扬一听有些不高兴,板着脸,凶得很。他是很会当领导的,可能考虑了一会儿,说,“可以,能不能给他创作假,十年。”陈翔鹤高兴地说:“好,好!”

陈翔鹤的过问只是一个契机,不久中宣部、中国作协有意安排沈从文“出山”。中国作协办公室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一日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

最近,经周扬同志指示,我们对沈从文同志的创作做了一些安排,并已向历史博物馆领导上和齐燕铭同志为他请准了创作假。他将于六月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动笔写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以其内兄——一九三六年牺牲的共产党员张鼎和同志一生斗争事迹为题材,写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约二十万字),请对他的住宿等问题作安排。

沈从文同志患心脏冠状动脉硬化症,血压时有上升,并伴有心绞痛发生,请在安排住处时注意安静、医疗等条件。

但是,作协六月二十三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沈从文事前提出自己付车费,到青岛又看了几家绣艺工厂、印染厂,想在工艺上给工厂帮助。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八日,他在青岛写信给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僖,谈到自己的写作状况:“头脑能否使用到过去一半样子,也无多大把握了,毛病是一用过了头即有些乱,过一阵子又才回复。心脏部分不太严重,已不容易好。初步设想把所收小说材料重誊一份,理出个顺序线索。万一我不能用,另外同志还可利用这份材料。最好当然是我自己能用它,好好整理出来成个中型故事,初步估计用十六万字,安排可以写得清楚,如顺手,也不会要半年时间。”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夫人张兆和谈及原因:“堂哥牺牲了,堂嫂还在,从文从她那里收集了一些材料。还到宣化煤矿去了好几次,记了好几本。一九六一年热闹,他想写,但是框框太多,一碰到具体怎样写,他就不行了。没有多大把握,写了也写不好。”

三十年唯一一次最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

凌宇的《沈从文传》中曾写到一九五八年周扬拟请沈从文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史树青证实此事,但在细节上稍有出入:“毛主席请沈先生当文联主席,沈先生告我此事。沈先生说,这是主席的客气话,我也不能去,我还是爱好文物。”在北京市文联工作几十年的林斤澜从未听说过此事,对此深表怀疑。他告诉笔者:“汪曾祺跟沈先生很熟,我也没听他提过此事。”

但不管怎么样,一九六一年以后的几年间,沈从文变得少见的活跃,对文艺的看法也乐于表达。沙汀在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就记录了沈从文和巴金、沙汀闲聊创作的一幕。沙汀还在别的场合转述了沈从文的意见,惹得作协党组的一些人惊讶不已:“啊?他敢说这个话?”

家人对沈从文重新写作之类的事情有些担忧,而最操心的时刻莫过于政治风暴来临之际。张兆和对一九五七年至今还有后怕:“整风时也有人动员从文大胆发言,他居然没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说,否则他当右派跑不了——”

后来搞政治运动,沈从文就找机会躲着不来。有时碰到李之檀,就悄悄地问:“还没批判完?”

文革初期,沈从文终于没有躲过去。面对满墙大字报,极为忧愁地告诉史树青:“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共产党说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哪去呢?”

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经帮助过的范曾。范曾写道:“(沈从文)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沈从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

一九六二年范曾来到历博当沈从文的助手,为编著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此间调动工作,沈从文尽力最多。据知情者介绍,当时范曾天天给沈从文写信,有一次天刚亮就敲沈从文的家门:“昨晚梦见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连夜从天津赶来。”

文革期间与沈从文过从甚密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说:那时,范曾画了一个屈原像。沈先生看后,还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饰上的错误。范曾指着沈先生说,“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记得那是冬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们家。他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采访)

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情,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

沈从文跟陈乔、史树青他们一起关进牛棚,挨斗挨批之余,就是清扫厕所,拔草。有时发呆地看着天安门广场人来人往的景象,然后回过头对史树青说:“我去擦厕所上面的玻璃。”

文革渐近尾声,一九七四年七十二岁的沈从文找到馆长杨振亚,谈话中流下眼泪。他希望得到最后的帮助,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来后,激动之中给杨振亚写了长信,信中写道: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粗粗作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过,我们新材料比他们十倍多;陶瓷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也过手了近十万件,重点注意在可否供生产;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也都可即刻转到生产上;金石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拿下来了;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乍一看来,这么一大堆事物,怎么会忽然抓得下?简直不易设想。事实上,十分简单,只是一个肯学而已。毫无什么天才或神秘可言。

这么庞大的学术专题中,只有服装史由于周恩来的关心一直编著着,等待着出版的机会,其他的专题研究和出版都烟消云散,领导上无暇顾及这些亟需抢救的研究结晶。而且在文革中,部分“服饰研究”大样被贴在大字报上展览,两麻袋的书稿清样险些被送到造纸厂化浆。

沈从文压抑不住悲愤,在信中倾诉道:“无人接手,无可奈何,一切只有交付于天!”无尽的痛苦表露无遗,他用衰弱的生命做最后拼搏。无奈,还是无奈!他被迫离开历史博物馆,再也没有回到那呆了二十多年的大建筑里。

常去探望的林斤澜描述道,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常常一个人木然地看着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无所思无所欲。

有一次,沈从文突然对汪曾祺、林斤澜说了这么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