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应该从文坛郭敬明剽窃案中吸取教训

历时两年多的时间,“郭敬明涉嫌抄袭事件”终于尘埃落定,5月22日,北京市高院终审裁定,郭敬明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了女作家庄羽的小说《圈里圈外》。至此,一桩原本并不复杂的文坛公案终于有了清晰的结论。

2003年底,郭敬明涉嫌抄袭的诘问开始见诸网络,本来,事情的真相并不复杂,但令人不解的是,不仅郭敬明本人拒绝承认抄袭的事实,出版社也始终“呵护”旗下的这棵“摇钱树”,某些热捧郭敬明的文坛大人物更是态度暧昧,而追随郭敬明的“粉丝”群体则对庄羽、对质疑抄袭的舆论进行激烈的攻击和谩骂。是非分明的事件于是变得含混不清,抄袭者理直气壮,被损害者却委屈莫名,写作领域的道德风气一时竟十分浑浊。而法院的两次裁决,最终澄清了事情的原貌,郭敬明不得不承认剽窃的事实,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抄袭问题原本在文坛内部就可以解决,为什么一定要诉诸法庭,才能得出是非对错的结论呢?弥漫在这一事件之后的又到底是怎样的公众心理和社会心态?

就在今年4月底,美国文坛也爆出了抄袭的丑闻,一家出版社指控说,哈佛大学“天才少女”维斯瓦纳坦的当红小说《奥珀尔·梅赫塔的初吻、疯狂和人生》抄袭了另一名女作家的两部作品,几天后,哈佛“天才少女”就被迫公开承认了自己的抄袭行为。哈佛少女与郭敬明年龄相仿,蹿红的经历也颇有几分相似,但抄袭事发之后,两者的反应却如此迥异,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

不知从何时开始,文艺领域开始出现一种“催熟”的浮躁风气,商业机构把发现新人、捧红新人当作赢利的不二法门,甚至为此创造了所谓“80后”的营销模式。商业机构的如饥似渴带动了年轻人的急功近利,“出名要趁早”、“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等心态迅速俘获了一代人,不择手段只问结果的道德准则成为他们的圭臬。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批缺乏生活积累、质量粗陋、明显缺乏艺术水准的文艺作品,被包装为天才之作、大张旗鼓地推向市场,学者和批评家们围着商业利益的指挥棒大声鼓噪,年轻的偶像就这样在当代中国如雨后春笋一般被“发掘”出来。由于这种躁狂的操作模式严重违反了艺术的创造规律,于是不但催生了郭敬明、花儿乐队的抄袭现象,更是制造了“贝拉百万美元骗局”、“子虚乌有的天才作家蔡小飞”等文坛丑闻。在表面的繁荣之下,人们看到的是盲目追求名利的浮躁心态,是底线不断滑落的道德失范,是年轻一代心态的失衡和人格的撕裂,是商业利益对文化的肆意践踏。

从郭敬明抄袭事件中应该吸取教训的不仅是郭敬明本人,还有围绕在郭敬明周围、从少年作家的名声中得到利益的那些人、那些机构。整个社会更需要反思的是,为什么在如此重要的精神创造领域,为什么在年轻人情怀萌动的公共空间里,正气不能彰显、歪风却能横行?我们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作品和机制引领青少年的成长,又应该对什么样的行为加以约束?

终审的消息披露之后,一位网民留言说: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放下道德去追求名利,到头来失去的会更多。从这样的片言只语中,我们看到了正确司法判决对精神世界的引导作用。但是,我们不能指望司法机关独自担负这样的引导职责,我们的出版机构、文艺领域的权威人士乃至国家文化管理部门更应该辨识荣辱、激浊扬清。因此,我们不仅呼吁郭敬明和春风文艺出版社向读者道歉,也呼吁管理部门对相应单位做出合理的行政处罚。

郭敬明被判剽窃赔偿原告21万

昨天,市高院终审判决认定,郭敬明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作家庄羽作品《圈里圈外》,郭敬明和春风文艺出版社共同赔偿庄羽经济损失20万元,追赔精神损害抚慰金1万元。对此结果,庄羽表示“满意”。

法院:被告抄袭赔偿21万

庄羽表示,2002年11月她完成了小说《圈里圈外》并出版发行,后发现春风文艺出版社于2003年11月出版的郭敬明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中,以改头换面、人物错位、颠倒顺序等方法剽窃了该书的构思、故事的主要线索、部分情节、语言风格等甚至照搬了其中的片断。

为此,庄羽向郭敬明、春风文艺出版社以及北京图书大厦索赔经济损失50万。一审判决后,郭敬明提起上诉,称自己的作品是独立创作,与庄羽的作品无实质上的相似。

法院经审理认定,郭敬明作品中有12个主要情节与《圈里圈外》雷同,在一般情节和语句上共有57处雷同,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权。春风文艺出版社未尽到合理注意义务,致使其得以出版,存在过错。而北京图书大厦属于正规进货,不存在侵权。

因此,法院判令郭敬明与春风文艺出版社共同赔偿庄羽经济损失20万,并立即停止出版该书;北京图书大厦停止销售该书。此外,法院在一审判决的基础上追加了郭敬明与春风文艺出版社对庄羽的精神抚慰金1万元。

庄羽:抄袭是严重伤害

庭审结束后,庄羽对结果表示“满意”。她说,特别感谢法官支持了精神赔偿的主张。“坚持精神赔偿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让大家意识到抄袭对原作者来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行为。”

对于文化圈里的抄袭现象,庄羽认为,这是对他人的一种伤害,也是对读者的欺骗。商业利益并不是艺术创作的唯一目的,“我希望通过我的案件能够给那些同样受到抄袭困扰的作者们一些信心,法律是承认情节上的抄袭的,希望更多的作者能够勇于维护自己的权益。”

律师:著作纠纷精神赔偿少

庄羽的代理律师邢凤华说,终审判决在一审的基础上追加了对庄羽的精神损害赔偿,而以往著作权纠纷中获得精神赔偿的几乎没有。著作权法中规定了对个人财产和人身权利的保护,但是对精神损害赔偿不太明确。法院支持精神赔偿算是对人身权利的保护。

他还提到,就在此案审理过程中,市高院出台了著作权侵权赔偿的指导意见,对精神赔偿的规定更加明确,也可能是法官判案的依据。

事件始末

从2003年11月18日某网站读书频道发表题为《郭敬明新作〈梦里花落知多少被指剽窃他人作品》的文章,到2004年12月7日由北京市一中院对郭敬明与庄羽著作权纠纷案作出了一审判决,判令郭敬明、春风文艺出版社立即停止《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的出版发行,共同赔偿原告庄羽经济损失20万元,在报纸上公开向原告庄羽赔礼道歉,被告北京图书大厦有限责任公司停止销售《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

这场耗时一年之久的侵权官司以判定郭敬明抄袭而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作家庄羽以郭敬明所著《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在故事情节、人物特征、语言风格等方面抄袭其作品《圈里圈外》为由,将《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的作者郭敬明、出版发行单位春风文艺出版社及销售商北京图书大厦告上法庭。

庄羽称,她在2002年11月创作完成了小说《圈里圈外》,并于2003年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后来庄羽发现,春风文艺出版社于2003年11月出版的郭敬明所著《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以改头换面、人物错位、颠倒顺序等方法,剽窃了《圈里圈外》一书具有独创性的构思、故事的主要线索、大部分情节、主要人物特征、作品的语言风格等,甚至还照搬了《圈里圈外》的片断以及能够表达作品内容的部分语句等,抄袭多达100余处。为此,庄羽请求三被告立即停止侵害,赔礼道歉,并索赔经济损失50万元。

一中院经审理查明,原告作品《圈里圈外》发表在被告郭敬明作品《梦里花落知多少》之前。郭敬明未经原告许可,在其作品《梦里花落知多少》中剽窃了庄羽作品《圈里圈外》中具有独创性的人物关系的内容,而且在12个主要情节上均与《圈里圈外》中相应的情节相同或者相似,在一般情节、语句上共57处与《圈里圈外》相同或者相近似,造成《梦里花落知多少》与《圈里圈外》整体上构成实质性相似,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权。春风文艺出版社未尽到合理注意义务,致使侵权作品《梦》得以出版,其行为存在过错,除应当承担停止侵害、赔礼道歉的民事责任外,还应当与被告郭敬明承担连带赔偿责任。被告北京图书大厦公司进货渠道合法,不存在过错,不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但应承担停止销售侵权图书的责任。

而据此事件所引发的各方面争论,远远没有因为官司的结束而结束。文坛各方面对于此事的争论和探讨也正在向着更深的领域延伸。

"新乡土文学"征文大赛启动大奖奖金8万元

日前,由《佛山文艺》发起,联合《人民文学》、《莽原》及新浪网共同举办的“新乡土文学”征文大赛启动。大赛从5月开始至11月底,面向全国征集中短篇小说。记者还获悉,为吸引参赛者,大赛特别设置了唯一一个奖金高达8万元的大奖,其余则设置了若干提名奖。

  “我们希望能引发一场‘新乡土文学’的运动”,主办者、《佛山文艺》主编文能说,上个世纪20年代中国曾出现“乡土文学”,涌现出以鲁迅为代表的一批乡土作家。而对于当下正在变化之中的“新乡土”却缺少作家和作品的关注。

  “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农村、农民都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文能认为,“新乡土文学”所面对的“乡土”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土地不再是农民唯一的生存依据,而变化最大的就是农民,农民不仅仅跟土地发生关系,而且跟其他很多生产资料、企业、城市发生关系,乡村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文能认为,“新乡土文学”需要在都市化和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用新的眼光对乡土做出新的阐述。而作品所面对和表现的“人”,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们还包括了那些长期游走于城乡之间的企业家、知识分子、乡镇干部、艺人以及那些还未来得及脱去“土”气的城市农民工。

  这次大赛设唯一的大奖,奖金为8万元,其余设立若干的提名奖。文能解释说,只设一个大奖是为了突出这个奖项,这样也显得更有分量,而且吸引力会更大。

  中国改革开放20多年,随着都市化的过程,乡村相对来说处于一个弱势地位。文能表示,借助这次活动来加强对当下农村现实的关注,是此次大赛的目的之一。

身后惹人怀念 张中行《负喧三话》再版

距2月24日张中行先生离逝,已经三个月。但是来自各大书城与各大排行榜的信息显示,张中行先生的几部代表性作品,《顺生论》、《禅外说禅》等依旧在图书市场持续畅销。

据出版方中华书局透露,张中行先生的《顺生论》,今年3月推出,目前已经印到第五版,印数达到3万册。《禅外说禅》也是第四次印刷,印数也近3万。昨天,中华书局特意在中关村图书大厦举办有关张老的漫谈会,邀请著名记者唐师曾、将军田永清等张老的生前友

人漫议老人的往事。唐师曾透露说,张老作品在国外也影响广泛:“前年我经港赴美探亲,后绕道回京,沿途意外发现,但凡能读中国字的,不问肤色发质五官布局,没有不读张中行的。究其究竟,说是透着中国文人几千年高贵气质和文化传统,这些话出自波士顿哈佛广场一位钻研东亚文化的黑人学生。”

记者另从中华书局获悉,张中行先生最著名的《负喧三话》系列,也将于今年重出。《负喧三话》包括《负喧琐话》、《负暄续话》与《负喧三话》,最早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1997年已经重印7次,被誉为“今世之《世说新语》。”《流年碎影》的版权正与张老家人接洽。此外,一些台湾出版机构也表示了对《顺生论》的出版兴趣。

一周最热销图书40种(5月17日-5月24日)

图书资讯网独家调查:在走访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四地的主要书城,并综合网上图书销售情况后,本网统计出本周40本热卖的图书。由于数据结构比较单向,本排行榜只做参考。

1《达•芬奇密码》
2《莲花》
3《骗局》
4《兄弟(下)》
5《哈利·波特6》
6《远去的藏獒》
7《刘心武揭秘红楼梦2》
8《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
9《哥伦比亚的倒影》
10《读城记》
11《亮剑》
12《食物是最好的医药》
13《7秒钟展现你自己》
14《狼图腾》
15《兄弟(上)》
16《洛丽塔》
17《诛仙》
18《想法改变命运》
19《冯德全早教方案(2)》
20《回忆父亲胡耀邦》
21《局外人(3)》
22《傅彪夫妇合著:印记》
23《高原上的探戈》
24《李宗仁回忆录》
25《狼烟北平》
26《相信中国 寻找·百度》
27《无极》
28《把工作做到出色》
29《郭德钢话说北京》
30《人体使用手册》
31《一座城池》
32《魔山》
33《向解放军学习》
34《天使与魔鬼》
35《生死疲劳》
36《大长今》
37《笨花》
38《小故事大道理全集》
39《如何掌控自己的时间和生活》
40《不可思议国的小豆豆》

刘心武在美掀"红学"及中国古典文学热潮

2005年的中国文学界被刘心武“揭红风波”席卷,虽然遭到红学界的不断讨伐,但他确实带动了一场民间“红楼热”,不仅在国内唤起了民众对古典文学的关注,也引来了海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昨日,刚刚回到北京的刘心武向上海东方早报记者透露,在为期一个月的访问中,除了在哥伦比亚大学讲“红楼”之外,还到纽约华侨文教服务中心畅谈《金瓶梅》,并和华埠东方画廊的美东文化界人士交流文学创作心得,所达之处的强烈反响,令他充分感受到海外华人对“红学”的热情。

今年4月刘心武即将赴美演讲的消息刚刚传开,国内就掀起一片声讨之声,一些红学家指责刘心武的观点非正统“红学”,赴美演讲是混淆视听,但也得到“红学”泰斗周汝昌等文化界人士的支持。周汝昌得知刘心武将赴美开讲《红楼梦》,亲自做七律诗一首,赠与刘心武。

据悉,刘心武在哥伦比亚大学“揭秘红楼梦”讲座上午为“揭秦可卿和贾元春之谜”,下午则从贾宝玉和“情榜”之谜入手。在开讲之前,整个讲堂就已座无虚席。来自美国东部的逾百位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学者、美国华侨以及哥伦比亚大学的在校生,聆听了他的讲座。其中不乏著名作家,如原纽约市立大学教授董鼎山、美国美华文学艺术之友协会会长周励、华美协进会主席何勇、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冰凌等。

刘心武介绍说,85岁高龄的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中国当代文学泰斗夏志清也不顾年迈,特地前来捧场,坚持听完全天两场讲座,听到精彩之处还拍手叫绝。夏志清接受美国《侨报》采访时表示,虽然其今年已经85岁了,但听了刘心武的演讲后,一定要“回去重温旧梦,恶补《红楼梦》”。

据介绍,刘心武的访美讲座在美国华侨中掀起了新一轮的古典文学热潮,多家媒体报道了刘心武在哥大举办讲座的消息。美国《侨报》全程跟踪报道了当天上、下午的两场讲座。《世界日报》以“大陆演讲掀口水战”为题,配上讲座当天照片;《星岛日报》头条报道讲座现场,并用大幅版面作刘心武的专访。针对去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而引发的“揭红风波”,刘心武接受美国媒体专访时表示,没有想到这两本书目前销量已经突破60万册,他想说的、想做的只是读《红楼梦》的一些心得,没有任何负担,所以面对所有的批评或者表扬,都会泰然处之。而赴美演讲,也算是来美国散心,让更多的外国人知道中国有一部书叫《红楼梦》,有一个作家叫曹雪芹———这一直是自己的心愿。

俄首届高尔基奖中国10位俄文翻译家获奖

昨天上午,高莽、张建华、蓝英年等10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被俄罗斯作协授予了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加尼切夫表示,高尔基奖章是颁给国外的俄罗斯文学专家,以表彰专家们在俄罗斯文学翻译、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由于今年是中国-俄罗斯文化年,因此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颁发给了中国的专家们。

  加尼切夫带领的俄罗斯作家代表团此次访问中国,是中国-俄罗斯文化年的重要活动之

一。加尼切夫在昨日的颁奖仪式上表示,中俄文学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都要依靠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如果没有翻译家们对俄罗斯文学的介绍,俄罗斯文学就不可能在中国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因此,俄罗斯作协决定将首届高尔基奖章和荣誉证书颁发给为介绍俄罗斯文学做出了贡献的中国翻译家。

  昨日,高莽、张建华以及任光宣三人获得了首届高尔基奖章,李明滨、蓝英年、张捷等七位翻译家则被授予了荣誉证书。高莽在接受颁奖后表示,从事俄罗斯文学翻译的有大学里的教授,有出版社的编辑,有俄罗斯文学研究者,也有普通的文学爱好者。“虽然我们有各种的不同,但我们的共同点就是热爱俄罗斯文学。”正是因为热爱,所以他们才会希望把它介绍给中国的读者。让读者们从俄罗斯文学中了解俄罗斯。

  加尼切夫表示,在全世界中,中国是对俄罗斯文学介绍最多的国家之一。以后他们也还希望继续为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颁奖。“俄罗斯文学还需要不断地介绍到中国,我们希望中国翻译家和俄罗斯作家一起进一步普及俄罗斯文学。”加尼切夫说。

  据悉,俄罗斯作协一行人还将前往上海,为身在上海的草婴等五位翻译家颁发奖章和荣誉证书。

谢有顺:许多作家的良知是昏暗的

中国作家与物质的关系过于暧昧
             ——答《南都周刊》黄兆晖问
   
    记者:有些学者指责当下中国文学脱离真切的社会现实、脱离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你怎么看?文学与现实存在、与中国人的生存状况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谢有顺:类似的议论其实由来已久。不仅思想界对当代文学有这样的指责,文学界内部同样也在反思这个问题。当下的中国文学的确面临回避现实矛盾、无法对当下的生存境况作出有力、准确的表达这一困境,许多的作家,成了消费文化的俘虏,甚至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由此就推断出中国文学是没有希望的,恐怕还为时尚早。在任何时代,真正承担现实苦难、面对心灵责任的作家,总是少数——奢望所有的作家都成为勇敢的精神战士,从而“直面惨淡的人生”,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未必合理。拿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来说,固然有以鲁迅、茅盾、巴金等人为代表的以心灵直接对抗现实的作家,但张爱玲写“阿妈她们的事”,梁实秋等人写闲适小品,沈从文写湘西风情,这些难道就不是文学?文学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它和现实、和人类生存状况的关系,也是多种多样的。面对现实,它既可能是一种直接、有力的介入,也可能是一种秘密、个人的表达,两种方式都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以一种文学来贬抑另一种文学的悲剧,在意识形态做主导的时代里是很常见的,今天我们重新讨论文学的现实责任的时候,仍需警惕这种简化文学的思维方式。
    记者:有些学者指责当下中国文学回避尖锐的社会矛盾,缺乏良知和勇气,缺乏承担,你怎么看?
    谢有顺:这的确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我赞赏这些学者对当代文学的基本判断,也认为这样的棒喝对很多作家是一个必要的提醒。确实,越来越多的作家,躲在书斋里,无视业已沸腾的当代生活,无视日益尖锐的现实苦难,而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玩弄文字和技巧,他们的写作,普遍充满了精神软弱带来的屈服性,以致文学正在沦为小圈子的自娱自乐、自言自语,使得更为广大的社会生活、精神危机,得不到有效的表达。许多作家的良知是昏暗的,心灵是软弱的,他们的写作没有承担,更没有力量。文学的总体状况不容乐观。出名的渴望,版税利益的最大化,正在成为支配文学写作的主要力量;文学正在丧失理想和激情,一个苍白、无力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
    尽管如此,但我仍对文学存有希望,因为上面所说的,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我相信,主流之外总会有另类,必然之中也还会有例外。今天,有太多的喧嚣、太多的炒作,太多消费文化的影响,在左右着整个的文学传播,以致很多人的文学口味都被这些喧嚣和泡沫弄坏了,他们都不知道何为真正的文学了。在这个消费文化一统天下的时代,一提起文学,很多人以为就是那些面上的东西,就是当下炒得最热的那些作家和作品,其实不是。相反,还有很多创造性的文学,因为寂寞就被喧嚣遮蔽了。我们在批判一种软弱、无力的文学的同时,不要忘记还有很多有良知、有力量的文字沉潜在暗处,等待我们去发现——它们同样是这个时代的文学之一种。
    记者:有些人认为现在的作家缺乏社会责任感,缺乏对社会发言的个人立场,这首先背离了五四以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的传统;其次也与世界文学的趋势相悖,诸如托尔斯泰、加谬以及近来的苏珊·桑塔格,既以自己的作品展现社会的变迁与丰富,又直接介入社会运动,对社会发言。
    谢有顺:一切写作危机的根由,说到底还是出在作家本人身上。一个作家,之所以无法面对现实发言,以至于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原因在于,作家对现在的境遇失去了愤怒,也丧失了反抗的立场。如同一个作家对过去失去了记忆,对未来失去了想象,会将存在带进暗昧之中一样,作家对现在若失去了愤怒,则会将写作带进软弱之中。愤怒,就是对现在的存在境遇表示不满,是一种拒绝与现实和解的姿态。在愤怒中,作家将看到现实的局限、苦难以及它所包含的内在危险性,由此,心灵就渴望向新的高地攀援,并渴望存在的幸福出现,以平息这种怒气,这也是鲁迅、卡夫卡等作家一贯表达的立场。当下的许多中国作家与生活中的日常性和物质主义建立起了过于亲密、暧昧的关系,以致他们的作品中失去了批判性和理想品格——由此而派生出来的文学必定是软弱的文学,没有勇气的文学。鉴于此,重申一种直面现实苦难、背负精神重担的写作传统,就显得迫在眉睫了。
    记者:有人认为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时代的局限,你怎么看?
    谢有顺: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把无法进行一种理想写作的原因归罪于时代,不过是一种巧妙的托词。有些人,永远在想象一个写作的黄金时代,以为在那个“黄金时代”里,他就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写作的黄金时代永远不是在远方,在未来,真正的黄金时代,就是当下——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你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你此刻写不了就永远都写不了。一些人总是迷信“生活在别处”,写作也在别处,好像写作仅仅和外部环境发生关系,而无关心灵。他们为写作预设了条件,比如说自由发表和出版呀,物质环境变好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等等,他们虚拟了许多写作的条件,一旦现实不能提供这个条件给他,他就不写了,或者有理由胡写。但真正的写作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写作遵从内心的召唤,捍卫语言的尊严。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说:“我们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以使我们感到苦恼,乃是因为他们不再坚持信念。”——没有信念,何尝不是今天的文学所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困境?
    记者:现在不少作家回避责任的同时,投入市场的怀抱,你怎么看?
    谢有顺:市场并不是生来就是罪恶的,文学进入市场,也不一定就会损害文学的品质。但今天的问题是,市场成了决断一切的标准和力量,市场的权力被许多人夸大了。一些成名作家,轻易就被市场的喧嚣和热闹所迷惑,甚至用市场的份额、图书的印数来反证自己作品的价值所在,这不是笑话么?我知道,在许多文学同行之间,充斥着关于印数、版税之间的比较和议论,但文学内在的品质却少有人谈及,这个时候,市场就有可能成为作家的断头台——市场对作家来说,永远是双刃剑,每个作家都需要谨慎地面对。
    记者:长久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占据思想的前端,比如五四比如八十年代,而今天的作家却被指责为“没有思想”,你怎么看?又有人认为强调思想就是文以载道会伤害文学,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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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作家在社会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在“五四”时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们普遍走在时代的前列,文学是思想的先声,许多的文化、思想争论,也从文学界发端,进而波及到其他领域。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作家日益从主流现实中退场,日益丧失思想创新的能力,到现在,作家已经成了一个平庸者的群体,在许多关键时刻,作家的声音往往都是缺席的。用韩少功的话说,“民众关心的,他们不关心。民众高兴的,他们不高兴的。民众都看明白了的,他们还看不明白,总是别扭着。……以至现在,最平庸的人没法在公司里干,但可以在作家协会里混。最愚蠢的话不是出自文盲的口,但可能出自作家之口。”这是事实。因此,作家必须提高自身的思考能力,必须获得洞察世界的深邃眼光,否则,怎能改变文学界这种垂死的局面?不要担心文以载道会伤害文学,“文以载道”也要看载的是什么“道”,若是人生大“道”,世界大“道”,载得好,就是文学的幸事。
    记者:有人认为“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才重要”,你怎么看?
    谢有顺:都重要。当我们在“怎么写”这个问题上走得太远了的时候,重新强调“写什么”,这对救治一种脱离具体现实情境的、空洞的写作,是有益的。
    记者:对于脱离现实的责问,一些作家和批评家提出和实践了所谓的“底层写作”,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生存,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和评价?
    谢有顺:提出了“底层写作”,并不等于因此就有了道德的优先权。底层是需要关怀的,但底层也可能是需要批判的;底层有许多值得尊敬的人与事,底层也肯定藏污纳垢、鱼龙混杂,需要认真分辨和审视。今天,提出任何整体性的口号和判断,其实都不能拯救文学——文学永恒的魅力,只是在于探索人类精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记者:有人认为过于强调与现实关系将伤害文学性,“写作是个人的事”,你如何看待一个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的社会责任,尤其在当下中国?
    谢有顺:“写作是个人的事”,这是一句很好的话,但今天已经成了作家们放纵自己的借口。个人的事,如果不联于一个更为广阔、深远的精神空间,它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写作是个人的,但写作作为一种精神的事业,也是面对公共世界发言的。这二者并不矛盾。萨特在《文学是什么?》一书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当萨特说他是一个“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的作家时,他强调的就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性,这是萨特得以存在的基础;在这种存在之上,萨特没有忘记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他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这个说法比较平衡。个人创造是基础,然后,在个人创造的基础上面对世界发言,这是一个作家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在当下的中国,苦难和眼泪还如此普遍,恶势力还如此强大,一个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如果一味地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道义上的责任,这是悲哀的。应该记得,写作不仅是用智慧来证明一些生活的经验和遭遇,更是要用作家内心的勇气去证明存在的不幸、残缺和死亡的意义,以及人里面还可能有的良知和希望。(载2006年5月26日《南都周刊》)
 
附一:
 
我们不该肆意曲解张颐武的原意
             ——答《南方日报》蒲荔子问
    蒲荔子:你对最近张颐武说的“一个姚明,一个章子怡,比一万本孔子都有效果”这话所引发的争议怎么看?
    谢有顺:我想,张颐武更多地是从传播的有效性来比较孔子和章子怡。对美国这样的强势文化来说,你要想传播自己的文化,必须借助其喜欢的形式、认知度更大的符号。毋庸置疑,姚明、章子怡在美国的影响力非常之大,据说,姚明的年广告收入达到一亿多美元,比当年的乔丹还要多。而孔子是一个更为艰深的话题,他不可能有他们这样的世俗影响力。
    在今天的环境下,文化传播需要一定的形式,需要借助现代媒介。张颐武先生这样说,其实代表了知识分子在全球化背景下对本土文化的一种焦虑,这样的用心,这样的理想,某种程度上说,是值得赞许的,我们不该肆意地去曲解他的真实意思。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张颐武先生没有说的,是文化传播方式并不能代表文化品质。中国的文化传统历经“五四”和多次运动,在精神血脉上已经被切断,不要说美国人,就是中国人自己,又有多少人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让李安、姚明、章子怡这些当红的明星来代表中国文化,只能是一个有亲和力的符号。这种传播,肯定是片面的、表浅的;也就是说,这种了解,其实也只比一点也不了解好一点。
    其实,这种符号式的传播,也未必就是好事,它可能对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方面进行简化。中国在文化的传承方面,做得远远不够,因为要传承,首先要了解她。但明星们又了解多少,每个中国人又了解多少?
    我觉得,中国人自己了解、认同中国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才是传承中国文化的光明大道。但现在的现实,是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文化。别的国家很难想象,中国有这么悠久的文化,在中学、大学的基本教育里却没有一门关于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国思想的专门课程。无论你是什么文化,连这种基本了解都没有的话,就谈不上传承。
  现在对中国文化传承是否有前景,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误区,就是总要参照别的国家对我们的认同。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了解、不认同中国文化,美国人了解、认同了又有什么用?如果我们自己了解、认同了,美国人不了解、不认同又有何妨?而且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完全不同,思维方式也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认同不认同我们,有着复杂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孰优孰劣。从这种意义上说,所谓“打通东西文化”的说法,是很可疑的观点。(载2006年5月12日《南方日报》)
 
附二:
 
文学的读者是不可预测的
                        ——答《生活新报》余地问
 
 
中国需要“普利策奖”吗?
 
    新报人文:近年来,文学奖的影响力逐渐减弱。一些获得国内重要文学奖的作品在图书市场上的反响也不如以前。国内目前的文学奖,主要还是对纯文学作品进行奖励。一些西方国家如美国,对通俗文学作品也设立了相关奖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汉语文学奖也许应该分化或者改革。
    谢有顺:中国由于还没有成熟的通俗文学市场,大家对通俗文学也还缺乏清醒的认识,因此,“文学”概念的沿用,在专业界和文学评奖界,更多的还是如你所说,“是对纯文学作品进行奖励”。这样的状况肯定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最为重要、最有才华的写作力量还是在所谓的纯文学界。那些有了一些写作历史的作家们,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看重专业界和文学史对他的评价,过于看重自己的作品是否获得市场的认可。假如你把他定义为通俗文学作家,他甚至会勃然大怒。可见,在观念上,大家对通俗文学还有很深的误解。但我相信通俗文学的市场正在发育,假以时日,它必将形成自身的写作秩序和传播方式,进而逐渐从纯文学的圈子中分离出来——只是,这样一个分离的工作,并不能用文学奖的方式来完成,而只能靠市场和读者自身的选择。只是,真正的通俗文学,一旦获得了广大的读者认同之后,任何的奖项于它都是多余的,就如金庸的小说,它的影响力如此巨大,文学奖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新报人文:由于图书市场的分化,文学奖的奖金对作家来说,吸引力也不如以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作为一种荣誉,对作家的工作是一种承认,但是它对作家的刺激仍然是有限的。
    谢有顺:话是这么说,但真正落实在具体的作家身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据我所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多数作家还是很看重的,一旦获得我们这个奖项,至少相当长一段时间,会受到文学界广泛关注。获奖图书随之再版的事情,也相当普遍。比如获得第一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获得第三届格非的《人面桃花》,获得大奖之后,都迅速再版并在销售上有了很大的改观。而这个奖的总奖金每年达20万元,尤其是大奖,个人实得10万元,这对很多作家也不是没有吸引力,因为10万元相当于一部作品销售5万册的版税收入——在中国,一本书能销售到5万册的作家,有几个呢?
    新报人文:作为一个带有民间色彩的奖项,“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汉语文学领域的影响力有目共睹。这种由专家提名,然后由评委会终评的程序的确体现了一定程度的权威性。应该来说,这一奖项更着重的是专家的意见而非读者的意见。
    谢有顺:文学评价是相当专业的事情。有时,专家的评价和读者的评价是重合的,有时,二者也会出现巨大的差异。但专家是可见的,具体的,而读者是不可见的,隐匿的——我们不能过分迷信所谓的读者意见。读者在哪里?一本书,销售了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这几万或几十万的读者意见如何统计?即便你统计了,这几万或几十万读者对于诺大的中国而言,又具有多大的代表性?现在的一些作家,以为自己的书多卖几册,就获得了读者的欢迎,这里其实有一个巨大的误区:你怎么知道,买了书的读者都喜欢你的作品?一个读者买一本书,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媒体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并非每个人都是喜欢这部作品才去买书的;把书买回家,读不下去,甚至读了就扔的情况也很多,这部分的读者意见又怎么统计?因此,我在策划这个“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时候,并不假想一个读者群,而只是以专业的态度,出示我们对文学的年度评价,甚至,那些被读者忽略的优秀之作,反而是我们特别要表彰和举荐的。
    新报人文:普利策奖是美国一种多项的新闻、文化奖金,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力极大。“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与普利策奖的文艺类奖项有一些相似之处。对于汉语文学来说,像普利策奖这样的奖项是需要的。
    谢有顺:很多人都觉得现在的文学奖太多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奖还是太少。“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只举办了四届,便获得了这么广泛的认同,再过几年,只要它还在坚持,它是最有希望成为汉语文学界的“普利策奖”的。
 
附庸风雅的博客书
 
    新报人文:博客书应该是文学的通俗化泛滥的一种结果。这种现象一方面是经济利益的驱动,另一方面也说明,“文化”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不少人以搭上“文化”的顺风车为荣。
    谢有顺:中国文化正在走向复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文化又是混杂的,多面的,尤其是在消费文化的操纵和影响下,固有的文化形态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比如,博客本是电子日记,是带有私人性质的自我表达,如今一旦被公众化,“私人日记”的色彩就几乎荡然无存了,写作博客的人,没写之前,已经假想了一群读者——它不再是面对自身的写作,而成了面对公众的公共写作。这样的公共写作,到底有多少个人的真实在里面,是相当可疑的。因此,我对很多人都说,我的博客,其实就是我的稿库,读者可以通过它,读到我的文章,但我已违背博客的原意,因为我的博客里,没有任何的私生活,为此,我很抱歉。
    新报人文:对于作家来说,写博客是一种很好的与读者沟通的方式,比如您的博客。目前,也有一些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很少去考虑读者,因此造成作家和读者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个现象令人忧虑。
    谢有顺:把一种写作未能广受欢迎,就归罪于没有考虑读者的需要,这样的观点我一直不赞同。真正的写作只能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作家自己才是第一读者。连自己都不相信、不愿意阅读的作品,怎能奢望其他读者喜欢呢?写作时过分考虑读者并不等于就能获得读者的欢迎,正如一个作家为了获奖而写作不一定会获奖一样。现在很多畅销的文学作品,有几部是因为考虑了读者才获得成功的?恰恰相反,有不少畅销作品,最初连出版都很困难,没想到,出版之后,却广受欢迎,因此,读者永远是在暗处,是不可预测的。号称自己为读者写作的作家,最终一定会遭遇失败。
    新报人文:尽管纯文学不一定要通俗化,但是纯文学作品也没有必要和博客书势不两立。怎样结合这两者各自的优势,对作家是一种考验,对读者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
    谢有顺:把文学分为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类,这本身就是不科学,也是不合理的。文学只有好坏之分,此外,不该有任何其他标准。文学写作的方式是无穷的,博客书未尝不是其中一种。写作还是自由些好,大家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有些人是甘愿小众的,有些人却希望获得广大的读者,这都无可厚非。就写作而言,每个人只能有一种或两种方式是最适合自己的,背叛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盲目“结合”别的方式的“优势”,这未必是好事,因为写作是一种创造,它不是一种拼接。盲目的“结合”只会是死路一条。你想,鲁迅和周星驰怎么“结合”?沈从文和莫言怎么“结合”?任何一种方式写得好,都可以成功,并非方式越多就越成功。
 
新世纪的文学精神
 
    新报人文: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一文中,您强调了“叙事伦理”的重要性。对一个作家来说,一种精神上的宏大视野是很难建立的。这种“宏大”却又是写出伟大作品的前提。在当代,这种精神建设对作家来说,非常不易。
    谢有顺:精神肯定是文学变化最为重要的核心词。不回答精神问题的作家,不可能在这个时代获得影响读者的力量。现在看来,那些细小的、技术性的变化,显然已经无法改变文学低迷的事实,真正的文学革命,必须重获一种“文学整体观”,以期在叙事和精神上,都建立起新的、广阔的视野。遗憾的是,当代文学界的大多数作家,都已经不在整体的维度上思考问题了,他们更多的是关心具体的细节,比如一部作品的印数和反响——这种写作上的鼠目寸光正在统治着整个文坛。这个时候,如果有作家仍然执着于存在,执着于时代精神的辨析,执着于叙事伦理的整体建立,他就很可能会在这样的混乱境遇里重新出发,写出真正重要的作品。
    新报人文:对人的存在进行追问和反思,当然是一个严肃作家从事写作的前提。在一个新的世纪,文学的手法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比如,余华新作《兄弟》中一些“荒诞化”的写法。“狂欢式的写作”是否会成为一种潮流?
    谢有顺:有可能。语言的狂欢和欲望的狂欢,正在成为新的写作潮流。但真实的作家,应该对任何潮流保持足够的警惕。历史记住的往往不是潮流的制造者,而是记着那些潮流过后、洪水过后,依然沉潜在河床里的那些石头。你要想成为真正的创造者,那就得拒绝和消费文化合唱,因为消费文化是今天的主流价值,你只有确保自己在里面不成功,你才能继续前行。但我知道这很难,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苛求。而这正是我想说的:大多数的人意见,对文学常常是无效的,作为一种创造的文学,它永远只站在少数人这边。当大多数人都在复制欲望和经验的时候,你是否有勇气独自离开?当大多数人都在渴望成功的时候,你是否愿意在世界的另一端独自享受自己的“不成功”?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或许已经走在创造的途中了——需要强调的是,在任何时候,创造都是写作独一的使命。(载2006年4月15日云南《生活新报》)

贺卫方:香港的法庭

此次在香港讲课,一个很大的收获是到香港的高等法院旁听了一次审判。感谢北大毕业生、香港信报月刊记者廖美香女士的热心安排和陪同,在与高等法院司法常务官(Registrar)陈爵先生午宴之后,能够有这样一次机会亲历香港司法。

 

按照“一国两制”的安排,香港的司法保持了既有的模式。这种模式也许还包括旁听者可以自由地进入法庭。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进入法庭居然连安检都不需要,更不必说门卫了。那天审理的是一个杀人案,被告有好几位年轻人。法官是一位女性,但是大名我却忘记了。印象很深的是检察官和律师中有不少外籍法律人。法官、律师以及检察官都戴着假发,他们前面的桌子上和脚边卷宗成堆,令人感到一种浓厚的工作气氛。

 

法庭的语言是英文,但是询问被告和证人时却有广东话传译。检察官或律师询问对答时都要依赖翻译。当然,如果律师或检察官是香港本地人,他对于被告或证人的广东话是理解无碍的。不过,还是要严格地翻译为英文,因为那是法庭记录——以及最终判决——所使用的语言。

 

半个小时里,法官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审判程序似乎是按照一种法律人约定俗成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位女法官席高高在上,案几上也是堆满文件,还有一台电脑供法官查询资料。

 

英式的审判是出奇地细致,耗时费力,因为还有其他事情,很遗憾只是听了半个小时,呼吸一下法庭的空气而已。

 

贺卫方

2006-5-23

缅怀八十年代之四:“王朔主义”的诞生

 
“王朔主义”的诞生
 
作为流氓小说的先驱者的徐星在89年以后基本终止了写作。他唯一的小说集《无主题变奏》在喧嚣了一阵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取代他的是王朔的大红大紫。似乎只有王朔的小说才真正支配了民众的流行趣味。他的第一部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居然发表在以宣传国家法制为目标的公安部所属文学杂志《啄木鸟》上,这个事件本身就是一次耐人寻味的反讽。小说中一半是流氓主义的反叛,而另一半则在为此作道德忏悔。尽管主题相当暧昧,但北京流氓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此后,他发表了一系列主题更加明确的流氓小说,完成了流氓主义形象的文学塑造:精神分裂、行为恍惚无力,言语粗鄙而又聒噪,戏谑与反讽层出不穷,充满自虐和他虐倾向;玩世不恭和扭曲的道德痛苦互相交织在一起。王朔笔下的流氓就是那个畸形年代的生物。
 
1、“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王朔主义无非就是北京街痞文化的一种文学表述。我已经说过,它是破落的满清没落贵族传统、大杂院的街痞流氓习气和“军队大院”痞子风格和这三种不同亚文化类型互相堆叠而成的文化构形。满清贵族破落后的终日无所事事的慵懒气息、大杂院出身的街痞的油滑的贫嘴、军区大院干部子弟的政治优越感,所有这些都成为王朔主义的基本元素。它们奇妙地聚结起来,向现存的话语制度发出嚣张的挑战。
 
大院身份及其瓦解
 
但在上述因素中,只有大院文化才是王朔的真正的精神源泉。“大院”是一些外地进京的军队干部的聚居地,其间弥漫着无尽的“阳光”。在王朔们成长的时代,军人在中国政治权力结构中拥有至尊的地位。身份的优越感、地位的傲慢、家族的自负、对政治权力游戏的敏感和洞悉,所有这些元素都滋养着大院少年。在色调灰暗的大街上,军装显著地标定了他们的显赫身份,令这些 “动物”显示了“凶猛”的表情,并在人民中散发出鹤立鸡群的气息。
 
但这种良辰美景似乎过于短暂。八十年代以来,邓小平进行了军队大裁减和军官大换班,老干部纷纷离休,交出手中的权力。军队大院迅速失去了毛时代的活力,军人宿舍的灰砖建筑风雨飘摇,逐渐散发出陈旧和腐烂的气味。它们不是变得腐朽,就是早已在推土机下化废墟,继而成了新权贵的华丽庭院。往昔的光荣已经烟消云散。这种国家武官阶层的身份丧失,正是王朔主义的痛苦根源。
对于大院少年而言,他们因为家族优势而获得参军的机会,这在毛时代是一种何等的荣耀,但邓时代修正了这种状态。知识神话和学历崇拜卷土重来,大学的校门重新对全体平民开放,军人子弟作为社会中坚份子的时代一去不返。身份的优势崩溃了,军人子弟在社会变迁中遭受了重创。他们的敌手是学院、大学生和知识份子,这个新兴群体从大院青年手中夺走了最好的职业、薪金、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升迁的机会。而旧军官子弟则在节节败退,弄得遍体鳞伤。他们完全没有可以匹敌的武器。最终,除了一身军用大衣,来自大院的旧军人子弟跟大杂院子弟已经没有多少差别。
 
在八十年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一个语义互相缠绕的对偶命题。这组来自东欧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治命题,成了描述中国红色贵族“身份创伤”的最好的语句。大院子弟突然在政治上失重了,像一介草叶那样被“改革开放”的风吹向了时代的边缘。这种身份归零令他们感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轻”就是对身份真空状态的借喻,而只有“重”才真正触及了由此产生的内在痛苦。这由“身份创伤”引发的苦痛是何等沉重,它沉积了半个世纪的灾难和伤害,并且要在这代人的灵魂中留下深刻而久远的压痕。
 
2、话语的复仇
 
王朔的履历正是八十年代社会转型过程的一个写照:他从一个骄傲的士兵,复员后成了国营公司的职员,继而辞职成为小贩,游荡在中国这个庞大的交易市场,他的身份在不断转移与变换,正是这种大院的败落、身份创伤和尊严的流走,诱发“身份过敏-焦虑综合症”,并点燃了王朔们的焦虑、怒气和仇恨。
 
身份性仇恨是流氓赖以生存的首席秘密。没有这种内在的仇恨,流氓一天都活不下去。但仇恨的种子却意外地长出了一棵小树,那就是痞子小说。耐人寻味的是,只有像王朔和徐星这样的少数人才投身于他们所“憎恨”的事业――文学(因为它原本是传统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并利用写作来展开话语复仇。
 
学院敌视者
 
这种话语复仇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得到证实。王朔和徐星都是学院的仇视者,他们的主人公不是被学院开除,就是勾引学院女生并玩弄她们的高手。王朔在这种刻意的作践中尝到了复仇的快感。他那种咬牙切齿的笑声,回荡在了那些小说的缝隙里,以后又不断闪现在他嘲笑和抨击“知识分子”的现场。王朔的话语复仇源泉来自他的“身份仇恨”,它成了文学和影视写作的内在动力。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它改变了正谕文学体系的色彩,令其散发出反讽的刻毒气息。它带着全部的“大院情结”和“身份仇恨”,像一群破落户流氓的生活纪事,却又洋溢着反叛、戏谑、互相作践又自我作践的病态光辉。这是“大院综合症”在新时代的悠久回音。他们最终成了一群“痞子”和“顽主”,挥动着反讽的武器,一脸坏笑地向传统社会发出宣战。从大院的废墟上卷起了黑色修辞的风暴。
 
3、王朔式反讽
 
是的,反讽就是痞子的灵魂,或者就是痞子话语的核心秘密。我们习惯上说一个人很“痞”,这意味着在指陈这个对象具有强烈的反讽特征。这种特征融解在他的全部言说和行为里,仿佛是一种令人不快的胎记。但痞子的反讽与知识份子截然不同,它是建立在对正谕话语体系的践踏上的。它像一个大院父辈那样言说着正谕话语,却又像不肖子弟那样对这种官方用语大肆嘲弄。痞子的事业就是挥霍并颠覆着他的话语祖业,并且要在这种颠覆中获得复仇的快感。
 
情感反讽
 
“过把瘾就死”是王朔“大院纪事”的样板,也展示了王朔式的精神分裂。男主人公石岜和女主人公杜梅的婚恋喜剧,一方面嬉笑怒骂、玩世不恭,一方面又满含着被反讽话语精心掩饰起来的感伤和爱欲。男女双方的游戏性贫嘴,戏剧性地反讽了各自的心灵苦痛,也就是令这种苦痛获得了一个貌似快乐的话语面具――
 
那之后不久,我去外地为政府办点事。在长江边一个旅馆的小房间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那梦境不堪人目,她躺在我上司的怀里,似乎比那天躺在我怀里还心甘情愿,看见我出现在床边上也无动于衷。在梦里我就很心酸,醒来仍在流泪。
 
我们看到,在王朔的小说里,更大的苦痛总是埋伏在话语狂欢的终点,伺机给主人公以致命的一击。尽管面临“犬儒主义”的指责,王朔并未逃脱痛苦的追击。恰恰相反,就其本质而言,他最终只能是一个伪犬儒主义者,在痛苦里辗转反侧,并且竭力要从眼角皱纹的缝隙里挤出欢笑。然而,这种环绕着哭泣和眼泪的孤独、渴望和激情,却要被掩藏在冷漠、潇洒、漫不经心的彼此调侃之中,仿佛是一些街头和卧室里的日常演剧――
 
她(杜梅)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像是一只鹤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
 
她一看见我就笑了。当时天凉了,我穿着一身扣子指到脖颈的深色中山装,挟着个皮包,活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国民党市党都委员。
“本来就是小职员么。”我笑说,“办公室我还戴套神呢!”
 
她仍是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副嘴脸。”
 
街头剧的主角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对坠入情网的恋人,倒像是两个邂逅的路人,在一脸坏笑中开始了爱情的话语嬉戏。这种把嘲弄、揶揄、反讽之类的话语推进到生活的深处,甚至推进到情感的最深处,成为构筑婚姻生涯的基本作料。在一个人本主义匮乏、生命营养不良的时代,这种自虐和他虐的病态爱情成了常态。正如小说所昭示的那样,它最终只能导致婚姻的破裂。知识份子对王朔的误读完全来自他的这种情感反讽,也即来自他对于情语的技术掩蔽。    
 
基于现代犬儒主义的大规模入侵,在王朔的流利的贫嘴背后,正是他的情感失语。王朔日益陷入当代社会的话语叙事的病态。他和所有当代人一样,为自己身上的那些在“信仰危机”之后残剩下来的爱情、信念和道德操守而感到羞耻,仿佛那是些在光滑的头顶上蠢动的虱子。这种“叙事自闭症”日益吞噬着他的书写,阻断了情感的正常表意。反讽的功能就是对情感叙事进行修辞转换,以便那些“情语”能够在这种似是而非的叙事存留下来。
 
道德反讽
 
情感反讽并不能解决“话语的半身不遂”危机,并且注定要进一步扩张到道德领域,在那里引发更大的颠覆事件。王朔的成就在于他把北京街痞的言说转换成了书写文本,并且在小说叙事中完成了对这种街痞话语的全面整合。但他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正谕话语。他的人物大多使用这种话语,却由于语境的滑稽性而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反讽。
 
王朔是利用“身份记忆”和正谕体系展开反讽的高手。这也是其作品引发广泛误读的主要原因。他策划和编剧的电视剧《渴望》就是一个范例,那些浮动在表层的正谕话语,引发了观众的大规模误读,以为该剧在放声讴歌女主人公刘慧芳,弘扬一种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受虐型道德,而事实上它不过是一场机智的反讽游戏,刘慧芳只是他尽情揶揄和施虐的对象而已。他同时也在据此揶揄了沉浸于误读的道德快感中的电视观众。王朔就此玩弄着全体中国人民。他在这个意义上成了正谕话语体系的最阴险的敌人。
 
以国家主义为内核的大院话语,无疑就是王朔话语的语法根源,但王朔却反叛了他成长时代的语境。他的颠覆策略不是直接摒弃这种话语,而是利用“身份记忆”在反讽的层面上放肆地使用它,最大限度地榨取它的剩余价值,令其产生滑稽的语效。国家主义话语就这样悄然崩溃了,成了一堆荒谬的日常话语垃圾,在小说的闭抑空间里无力地挣动和喘息。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文学是道德忏悔者的天下。他们是一群中年或即将步入中年以及尚未抵达老年的知识分子作家,曾经遭受毛时代的政治风暴的电击,并由此获得了大量苦难经验。我已经说过,张贤亮的小说是受虐型道德的一个样本。作为王朔小说的支柱,道德反讽成了颠覆知识份子的道德书写的犀利武器。在某种意义上,刘慧芳就是张贤亮人格的一个底层民间翻版。王朔的嘲笑声越过了那个柔弱的女人,回荡在中年知识份子的头顶上,令他们感到了正在逼近的尖锐的道德危机。
 
叙事性反讽
 
王朔的流氓主义样板是《顽主》。这部最具争议的电视肥皂剧脚本式的小说,蕴含着大量流氓话语,并且成为九十年代前期文学反讽的最大的集中营。故事缘起于一群“正派的生意人”开了家叫做“‘三T’的公司”(三T’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的简称),目的是在社会服务方面拾遗补缺,例如派个替身去替人谈情说爱,替老公当老婆的出气筒、跟人聊天、 替人组织作家颁奖大会以满足其当作家的虚荣,如此等等。但这个超现实主义故事却具有惊人的现世感。借助那些破碎的电视剪辑段落中,他要放肆地展览北京街痞的精神气质和话语魅力――
 
马青和杨重坐在花房般镶着通体玻璃窗的咖啡厅的临窗座位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一位老兄胡砍:
 
“想想吧,万人大餐厅,多么壮观!多么令人激动!就要在中华大地矗立起来!不要总说外国的月亮圆嘛,我们也有一些世界之最。我豁出来了,工作也辞了,不惜一切要把这件事促成,咱不就为了把事办成吗?不惜糜费!长城当时不也是劳民伤财么,现在怎么样?全指着它抖份了。干就干史诗性的东西!”
 
“可能骗来那么多老外么?”

 
“能,官能!你以为老外们一天到晚在干吗?不就憋着到咱们中国来大快朵颐嘛。”
 
这是利用正谕话语进行多重反讽的范例,同时也是叙事的精神分裂的样本。其中第一重反讽指涉了北京侃爷的劣习,而第二重反讽则指涉了国家主义的政治谎言。这是发生在叙事层面上的精神分裂。王朔和北京街痞的关系是暧昧的,他一方面借助反讽与之保持距离,一方面又要利用这种流行的痞子叙事游戏来完成文学书写;他在流氓话语和对流氓话语的反省中出出进进,他们在侦探游戏的现场贫嘴,纵论国家大事,与警察们爱恨交织地周旋,不停地打牌和搓麻将,展开天桥式的话语杂耍,模仿并激赏着流氓的骇世警句,同时又企图保持一种超然的“间离”语效。
 
这其实就是对上述痞子式反讽的第二度反讽。王朔在叙事上的不动声色导致了二度反讽的透明化。它是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存在。这种第二度反讽的透明性引发一个灾难性后果,那就是它招致来自知识界的激烈批评,认为王朔就是痞子的化身,也就是流氓的代言人。在知识份子的视域里,流氓的影像和王朔的身影发生了戏剧性的叠合。
 
王朔的叙事本身是“洁净的”,他的所有街痞话语仅仅出现在他的人物对话之中。这是一种机智的叙事策略。街痞话语被限定在一个对话框里,拥有一条清晰可辨的界线。它从那里大声嘲讽(自嘲与互嘲)着威权主义的世界。
 
王朔的精神分裂还在于,他时而也加入到知识分子作家的书写游戏中去。小说《玩的就是心跳》15,就是一个“警察抓强盗”儿童游戏的话语再现。在谋杀、死亡、和逃亡的诡异气氛,出现了一个类似于马原、北村和余华式的结构迷宫:反复、重叠、回旋,精神恍惚,颠三倒四,像一场没有出路的梦魇。但越过凶杀的危机四伏的表面,它逐渐露出了虚构的游戏本性。
 
这部“玩的小说”是王朔试图“自我超越”的一种尝试,尽管他的人物对话继续保持痞子特征,但其结构却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他所憎恨的知识份子气味。他的反知识份子写作出现了戏剧性的动摇。尽管如此,王朔的语言姿态还是激怒了正谕体系的支持者(政府官员和经院知识分子),使他在受民间欢迎的同时也成为最富争议的人物。
 
王朔利用北京市井口语来颠覆毛语的权威。由于王朔的缘故,民间的流氓话语大规模涌入文学,成为推进俚语叙事和修筑胡同美学的基石。王朔的“顽主”主要不是道德的叛徒,而是话语的叛徒,利用反讽瓦解了道貌岸然的毛语,并且宣判了国家主义威权的死亡。从此,在中国的街头巷尾,到处走动着王朔式的反讽性人物,言说着王朔式的反讽性话语。“痞子”成为最流行的公共形象。这是流氓美学对国家美学的一次重大胜利。痞子精神经过作家的界定和弘扬,最终成了普适的流氓话语。这是流氓主义弹冠相庆的时刻。
 
知识界对王朔主义保持了长期的沉默,直到王朔涉入文坛十年后的1995年,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发起者们才开始撰文弹劾流氓。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代表的朱学勤发表文章,尖锐批评王朔主义,指责其本质是“大院父辈消灭的市民社会,大院子弟再来冒充平民。”朱学勤的抨击显然指涉了王朔主义的某种要害:“不能因为虚假说教与虚伪崇高曾经结伴而行,就有理由从此躲避一切崇高,粉碎一切信念。”朱学勤为此提供了“第三出路”:“在虚假于真实粗鄙之外,还有第三种精神状态值得追求,那就是:既不虚伪,也不痞子,维护人的起码尊严;既不受横暴侵犯,也不受伪君子的欺骗,同时也不与真小人同流合污。”朱学勤的批评代表了知识分子对王朔的基本判断,它同时也意味着知识界和王朔主义的道德决裂。
 
但我们已经看到,知识界对王朔文本的读解存在着严重误读,它夸大了王朔主义的对文化、信仰、道德理念等古典价值系统的颠覆作用,并且无视其在反讽话语方面所获得的创造性成果。朱学勤所倡导的“第三出路”,就是企图表明除了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还有启蒙主义、人文精神等由五四-新文化运动缔造的各种知识信仰的存在,而这是比前两种都远为正确的出路。在中年知识分子的传统信仰和新生流氓的价值反叛之间,爆发了经久不息的话语冷战。(选自《流氓的夜宴》)
 
本文题图:方力均《1991-92系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