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眉，ZIXU WANG
2022年7月20日
中国中部城市郑州的抗议者，摄于7月10日。便衣男子袭击抗议者、警察袖手旁观的照片和视频引发了公众的愤怒。
北京——在26岁的商人孙松（音）眼里，在中国中部一家村镇银行存款的机会是个好发现。它会跟他在一家声誉良好的大型国有银行的现有账户互联。这家村镇银行还提供高利率，看上去是个存放他约400万元积蓄的理想地方。
但那家银行今年突然冻结了他的账户，而且官员说，他们正在调查可能的欺诈行为。“我现在信用卡欠钱，还车贷，”孙先生说。“两个儿子。都等着用钱呢。”
这场将孙先生以及全国各地数千人卷入其中的金融丑闻可能会给执政的中共带来一次严峻考验。中共高度重视稳定，以及面对种种威胁时的控制能力。虽然与中国经济的体量相比，面临风险的存款总额很小，但这个问题是对中共核心承诺的打击，即它将为人民提供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对中国公众来说，村镇银行的问题暴露出老百姓手中的钱有多不安全，哪怕是存进银行这种看似平常的交易。随着经济放缓，金融问题变得更加敏感。中国上周公布的经济增长率是自新冠病毒大流行开始以来的最低水平。
让许多人感到不安的还有当地政府对丑闻的冷漠反应（如果不是断然无视的话）。这场危机已将五家村镇银行卷了进去，警方说，这些村镇银行可能一直由一个犯罪团伙控制，该团伙从10年前就开始将银行资金非法转入其他账户。
官员们已基本上拒绝保证能追回存款，还暗示一些储户参与了欺诈。当孙先生和其他数百名储户本月在河南（大多数涉事银行所在地）聚集抗议时，他们遭到了一群暴徒的袭击，而警察在一旁袖手旁观。许多抗议者在那之后说，他们受到了警方的骚扰。
“政府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对我们拳打脚踢，”孙先生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三观都已经没了。”有关部门已警告储户不要接受媒体采访。
维护中共的公信力在今年尤为重要，预计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将在今秋召开的中共二十大上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威。但中共的公信力已受到经济放缓的考验，导致经济放缓的原因包括政府为遏制新冠病毒传播采取的严格措施，以及监管部门对曾经迅速发展的房地产行业的打击。村镇银行丑闻暴露出中国金融体系中存在的更多系统性问题，包括潜在的腐败和村镇银行监管不力等等。
“如果他们不再能相信任何村镇银行，他们已经不相信房地产市场，这会对人们的生计安全感有什么样影响呢？”香港大学金融学教授陈志武说。“人们所共有的这种焦虑正在迅速增加。这对社会稳定不利。”
问题的敏感性在这些不同寻常的大规模抗议中已变得很明显了。
今年4月，储户们开始抱怨河南和安徽的村镇银行突然冻结了网上取款。村镇银行帮助填补了中国欠发达地区金融服务的空白，但专家们说，这些银行也更容易受腐败的影响。为了与更大的银行竞争，一些村镇银行还从事了风险过高的放贷活动。
有关部门没有透露被冻结的存款金额，但抗议者称，金额高达数十亿元人民币。这些银行通过第三方在线平台和异乎寻常的高利率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储户，比如住在一个南方城市的孙先生。
几周过去了，仍然没有解决方案，一些银行的储户开始在河南省会郑州聚集，进行一系列的抗议活动，要求监管机构采取更有力的行动。
官员们马上试图让他们噤声。审查员封了抗议者的微信群。地方当局为了阻止人们进入公共场所，改变了储户手机上的健康码（中国用来跟踪新冠病毒感染的数码标志）。但在这种滥用行为遭到广泛谴责后，地方官员们改变了做法，抗议者继续聚集，包括在7月10日。
许多抗议者将他们的诉求作为请愿提出，而不是对中共权威的挑战。有些人挥舞着中国国旗。还有些人喊着习近平“中国梦”的口号，或举着毛泽东的画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遭到了残忍对待。便衣男子开始对抗议者拳打脚踢。
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这段暴力视频的观看次数达到数千万次，引发了广泛的愤怒。在视频下发表评论说，政府背叛了抗议者的信任。审查员屏蔽了热门话题标签，但用户们创建了新的标签。
随着愤怒情绪的持续，监管部门已在上周承诺垫付储户存款，但只是那些存款金额在5万元以下的储户，高于5万元的部分如何处理将在之后公布。监管部门还表示，不会偿还任何使用“额外渠道”获取更高利息或涉嫌“违法违规”的储户。
这些规定看来是对警方有关涉嫌犯罪团伙说法的认可。据警方称，犯罪团伙的做法包括设立非法网上平台招揽新储户。
杭州的律师黄磊（音）曾代理过银行诈骗案，他说，那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非法集资的人仍应有权得到偿还。但他承认，在现实中，这些人几乎不可能通过诉诸法律来得到偿还。
“另外一方巴不得把它定性为非法，反正已经有四五种说法，他们不想承担责任嘛，”他在谈到当局时表示。他还说，即使储户提起诉讼要求还款并胜诉，银行也可能没有足够的资产补偿他们，目前还不清楚政府是否会弥补资金的空缺。
事实上，这桩丑闻已引发了更广泛的问题，除了涉嫌犯罪的人外，谁应该对损失的钱负责？
许多抗议者将他们的诉求作为请愿提出，而不是对中共权威的挑战。他们还是遭到了凶残对待。AGENCE FRANCE-PRESSE —GETTY IMAGES
香港大学的陈志武说，县级或乡级政府经常对当地银行的经理们施加不适当的影响，导致他们发放高风险甚至欺骗性贷款。
他说，从历史上看，由此产生的损失是可以应对的，因为中央政府有救助陷入困境的银行和企业的意愿，他说。但最近，政府已释放信号，表明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尽管正在恶化的经济给陷入困境的银行和企业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因此，陈志武说，“我预计会看到更多村镇银行面临与河南村镇银行一样的问题。”
中国金融领域很有可能存在隐性债务的问题。在过去几十年里，看似势不可挡的经济增长鼓励了从网络贷款平台到大型房地产公司的投机性借贷行为。
政府已在寻求淡化对更广泛问题的担忧。中国央行上周表示，中国“99%的银行业资产处在安全边界内”。
尽管如此，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迈克尔·佩蒂斯说，怎么解决河南村镇银行的损失和尚未披露的损失，现在将取决于政府。官员们可以允许金融机构不履行义务，让放贷者受损失；他们可以挤压工人，可以印更多的钞票，从而导致通货膨胀。佩蒂斯说，最终“总会有人承担损失。”
河南村镇银行的储户们担心，损失会由他们来承担。
现年39岁的王小平（音）在杭州软件行业工作，她说，她在出了问题的一家村镇银行存了65万元。但她得到的收益只是下巴上的伤，她在郑州参加抗议活动时遭到一名黑衣人的袭击。她说，她试图报警，但警察让她去另一个区报案。
“我和接线警察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她在7月10日接受采访时说。“这是我全部的身家了，这都是我一笔笔工资攒起来的，就这么没了。”
王月眉（Vivian Wang）是《纽约时报》驻华记者，常驻北京，撰写关于中国的崛起及野心如何塑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报道。欢迎在Twitter上关注她：@vwang3。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