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力建:斯大林是列宁的叛徒和敌人

在传统宣传中,斯大林是列宁的亲密战友,二人情同手足义重如山,然而,这些只是宣传而已,事实上,跟许多强势的政治家一样:晚年的列宁跟斯大林几乎就处于一种水火难容的境界。

这首先表现在列宁晚年的所谓“政治遗嘱”之中。在列宁患病就医期间,从1922年12月至1923年3月,列宁陆续口授了被人们称为“政治遗嘱”的《论合作制》等五篇论文和《给代表大会的信》等书信,对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提出了很多宝贵思想和建议,也对斯大林提出了责难。其中,最受重视的是关于人事问题的分几次口授的《给代表大会的信》。下面是《给代表大会的信》中的有关重要内容:在1922年12月25日的信中,列宁说:党的“稳定性的问题基本在于像斯大林和托洛茨基这样的中央委员。依我看,分裂的危险,一大半是由他们之间的关系构成的。斯大林同志当了总书记,掌握了无限的权力,他能不能永远十分谨慎地使用这一权力,我没有把握。另一方面,托洛茨基同志,正像他在交通人民委员部问题上对中央进行的斗争所证明的那样,不仅具有卓越的才能,也许他是现在中央中最能干的人,但他过分自负,过分热衷于事情的纯粹行政方面。”而在1923年1月4日,列宁又为他的口授记录作了一个补充,是专门针对斯大林的:“斯大林太粗暴,这个缺点在我们中间,在我们共产党人的来往中是完全可以容忍的,但是在总书记的职位上便是不可容忍的了。因此,我建议同志们想个办法把斯大林从这个位置上调开,另外指定一个人担任总书记,这个人在各方面同斯大林一样,只是有一点强过他,就是更耐心,更忠顺,更和蔼,更关心同志,少任性等等。这种情况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想,从防止分裂来看,从我前面所说的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相互关系来看,这不是小事,或者说,这是一种可能具有决定意义的小事。”

细读这些“政治遗嘱”,我们不难看出:首先,在政治上和个人品质上,列宁对斯大林是不放心的;其次,列宁希望把斯大林从总书记的职位上调开,但是并没有推荐任何人来接替斯大林。

晚年的列宁与斯大林之间的分歧我们还可以从他们之间的一次冲突中看出来。那时列宁依靠妻子克鲁普斯卡娅、妹妹和女秘书照顾生活、提供资料、准备口授文件和传达指示。1922年12月21日,列宁就对外贸易垄断问题口授了给托洛茨基的信,克鲁普斯卡娅记录并将信转交给托洛茨基。第二天,斯大林得知此事后立即给克鲁普斯卡娅打电话,粗暴地斥责她记录列宁口授信的行为“破坏了患病领袖的生活制度”,并对她进行辱骂和恫吓。克鲁普斯卡娅没有立即告诉列宁,而是写信告诉了加米涅夫。1923年3月5日,列宁得知此事,非常愤怒,立即向秘书口授了给斯大林的信。信的全文如下:致斯大林同志绝密·亲启抄送加米涅夫和季洛维也夫同志。

尊敬的斯大林同志:

您竟然粗暴地要我的妻子接电话,并且辱骂了她。虽然她向您表示同意忘记您说的话,但这件事还是由她告诉了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我无意轻易地忘记反对我的言行,不言自明,我认为反对我妻子的言行也就是反对我的。因此,您是同意收回您的话并且道歉,还是宁愿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请您斟酌。

致敬

列宁

1923年3月5日

斯大林收到此信后对列宁的秘书说:“这不是列宁的话,这是他的病在作怪。我不是看病的医生,我是政治家,我是斯大林。如果我的妻子,一个共产党员,做了错事,受了处分,我认为,我没有权力去干预。”他不情愿地承认了自己的粗暴无礼,向克鲁普斯卡娅道了歉。

其次,这还表现在斯大林对列宁病情的态度上。1921年下半年起,列宁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医生怀疑是1918年遇刺遗留在体内的子弹所致,因此让他1922年4月23日住院动手术,成功取出子弹,但病情并未得到根本改善。1922年5月25日,列宁第一次中风,右手和右腿活动不灵便,说话有点不清。12月15日深夜至16日凌晨,列宁病情突然恶化,这是他第二次中风。22日深夜至23日凌晨进一步恶化,列宁右臂和右腿全部瘫痪。此后,列宁开始口授他的“政治遗嘱”——给代表大会的信和最后的文章,同时,指示自己的秘书班子调查斯大林等人压制格鲁吉亚领导人事件的真相。1923年3月14日《消息报》就列宁病情发布“政府公报”,这标志着列宁彻底退出政治舞台。5月15日,列宁转移到哥尔克疗养,10月18日至19日曾返回莫斯科,回到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但却没有找到需要的文件,极为不快的他19日晚回到哥尔克。这次莫斯科之行对他刺激之大,也导致病情继续加重。1924年1月21日,列宁因病情急剧恶化逝世。

斯大林是特别关注列宁健康状况的一个人,一是因为他是书记处的总书记,二是因为这时候,他正因主张放松对外贸易垄断、按照“自治化”方案建立苏联、对不同意其方案的格鲁吉亚领导人粗暴施加压力等做法受到列宁的严厉批评,列宁直接建议撤销他的总书记职务。列宁的生死直接关系到他的政治生命。

早在1922年斯大林已经宣布,列宁的病是无法治疗的,第一次中风之后接着还会发作,列宁“完蛋了”。列宁知道后愤慨地说:“我还没有死,而他们,以斯大林为首的,已经把我埋葬了。”

值得一提的是:列宁逝世后,为了确定自己接班人地位,斯大林对列宁遗体的处置也是违背列宁生前意愿的。

关于自己的遗体如何处理,列宁留下的遗嘱里并没有具体指示。现在俄罗斯有人认为,列宁曾嘱咐把他同母亲一起安葬在彼得堡沃尔科沃墓地的说法。列宁的侄女奥尔加说:“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同乌里扬诺夫(列宁原名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一家的成员一起度过的……他们中间谁也没有说过存在什么列宁有关安葬的遗嘱。”保存遗体,修造专门的陵墓安放供人们瞻仰,这是列宁本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处理方式。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是反对保存遗体的,她反对把列宁木乃伊化。列宁逝世后不久,她在一封信中请求不要把列宁当作圣像膜拜。她本人很少去看望列宁的遗体,第一次去是在1924年5月26日,最后一次是在1938年她逝世前几个月。面对列宁遗体,她对陪伴的人说:“瞧,他仍然没变样,而我却老了……”

这种以保存前任领导人遗体来表示自己是其真正接班人的做法中国也有——华国锋都曾大修纪念堂。

傅国涌:“数十年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

“五四”惊涛拍岸,卷起千重浪,作为上海乃至中国工商界的重心,曾经叱咤上海滩、号称“道台一颗印不及朱葆三一封信”的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与副会长沈联芳,因为一言之失(主张中国派人直接与日本交涉),酿成有名的“佳电”风波,饱受舆论的指责,黯然提出辞职。1920年8月,上海总商会举行换届选举,上届的33个会董只有留美归来的实业家穆藕初等两人继续当选,其他31人都鞠躬下台,这在总商会18年历史上11次的换届选举中,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换血。正是在这一轮新旧交替中,41岁、风华正茂的聂云台当选会长,站到了工商界舞台的中心。

这一天的到来也许并不意外,作为曾国藩的外孙,1880年出生的他有着显赫的家世背景,父亲聂缉椝官至巡抚,特别是长期担任江南制造局总办一职,对少年聂云台影响很深。江南制造局是洋务运动中创立的一家大型兵工企业,聘用了大量外国技术人员,而且十分重视翻译西方书籍,在这个环境中长大,他不仅自幼就跟外国人学习英语,而且学习土木、电气、化学等新式学科,完全是在中西文化滋养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有开阔的视野,和新的知识装备。当他25岁接办他父亲与李鸿章、盛宣怀等人合办的华新纺织总局时,就初露锋芒,显示出在企业经营方面的才华。几年之后,聂家就31.75万两银元买下华新,改名为恒丰纺织新局,也就是后来有名的恒丰纱厂。

1912年,民国初创,年轻的聂云台受邀出任工商部顾问,他满怀希望写下《拟办中国模范棉工厂说略及其预算》一文,在《东方杂志》发表。他以一个实业家的身份阐发自己的实业报国理想,认为振兴实业的大好机会已经到了,按照他构想的这个“模范棉工厂”方案,纺纱、织布、轧花三项每年获利可接近70万两,这是他根据自己办恒丰的经验推算出来的。他主持的恒丰大力引进新技术、新设备,率先由蒸汽锅炉改用电力马达,成为中国纱厂采用电力的第一家。而且他重视技术培训,长期开办训练班,一度委托南通纺织工学院代办。另外,他还革新管理制度,改变传统的包工制,这一切在当时的企业界都是大胆创新之举。恒丰从初创时的7008纱锭,到1921年增加到4万锭,另有布机354台,年产各类纱12800包,布15万匹,成为纺织界的翘楚,无怪“五四”的思想领袖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称他为“我国工业巨子”。

因恒丰的成功,聂云台迎来了他个人事业的黄金时代,1915年,他曾以“中国游美实业团”副团长身份出席美国巴拿马赛会,此行还考察了美国的纺织工业,并且邀请美国棉业专家到中国调查,担任专门顾问,帮助改良棉花的种植。1919年,他与商务印书馆元老鲍咸昌等人发起创办大中华纺织厂,最初投资120万两,两年后,总投资达289万两,拥有45000多纱锭,由他出任董事长兼总理。同年,他与荣宗敬、陈光甫、穆藕初、李铭等投资20万两合办维大纺织用品股份有限公司。1920年2月,他参与创办大通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厂址在崇明,投资64万两,有纱锭1万。1921年,他与银行家钱新之、陈光甫等人合资100万两,创办华丰纺织公司,有纱锭1万、布机300台,由他任总经理。这一年,他还发起创办了中国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和泰山砖瓦公司,前者主要生产纺织机器。1922年,他与中南银行创始人黄奕住等合资创办了益中福记机器瓷电公司,生产电料、电机和电器。他从纺织业出发,拓展到其他的相关产业,华商纱厂联合会会也是他参与发起的。

不惑之年的他当选为上海总商会会长,确实是众望所归,合乎时代的需要、世界的趋势。老牌的《申报》当年8月24日发表评论说:“无论何种事业,皆当随世界新趋势而进,若不问世界之趋势若何,仍以数十年前之旧脑筋、旧眼光办理数十年后之新事业,未有能立足于世界者也。商业一事,息息与世界大势相关,又况上海之商业更与世界商业密接,故为商会领袖者,须有世界之心学识、新经验,又能有热心、毅力之作事,而后才能竞争于商战潮流之中……”这次换血,标志着旧的绅商时代的结束,和企业家时代的开始,研究上海总商会史的学者徐鼎新等先生的这个论断是恰当的。与上一辈的绅商不同,聂云台这一代无论在学识还是经验上,都能适应新的世界趋势,对时代和世界的认识也要清晰、准确得多,他曾在《三十年国运之变迁》文中指出:“近今三十年中社会之改革,学术思想之变迁,为历史上最关键之一时期。今后三十年中此种新思潮之发展,即西方化与东方化相见作战酝酿之重要时期也。”这是上世纪20年代初一个中国企业家的声音,即使今天听来,他的判断也令我们心怀敬意。

有这样的见识,对时代的真问题有切实的把握,所以当上海发生“交易所热”时,他能冷静、理性地洞见原因所在。1920年开创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华商证券交易所、面粉交易所等获得厚利,工商界闻风而动,一窝蜂似的开办各种交易所、信托公司,不到一年间,上海就出现了140多家交易所、10多家信托公司,涉及资金几千万以上。然而,不过半年,即纷纷倒闭,酿成轰动一时的“信交风潮”。无锡荣家也在这一风潮中也栽了跟头,很多年后荣德生回首往事,称1922年这次风潮是他们荣家创业以来的第三次危机。当时,聂云台在《上海总商会月报》发表的《交易所之利弊与吾国企业家今后应有之觉悟》指出:“凡一事业之建树,必合夫一国经济之情状,方能为永远之滋长。淮南之桔,逾江北则为枳,不求时宜,强为移植,则非徒无益,抑又害之矣。”他认为企业家今后最应该做的就是集中资本,投资到各种生产的商业,以奠定更加经济发展的根基,着眼于长远,从改进制造业、便利交通、开垦荒地、发展进出口贸易、减少外来竞争这些方面入手,认真研究,脚踏实地,求得稳健的进步。无论是从个人经济还是国家经济的前途来说,都是如此。如果只抱着投机心理,只想得侥幸危险之财,艳羡苟且所得,流弊所及,不光是个人经济上的自杀,也将促成国家的经济自杀。他和实业家穆藕初,还有经济学家马寅初直言“商务实业,同归于尽”的文章,对于“交易所热”的降温起到了不少作用。

1923年后,聂云台的企业逐渐陷入困境,1924年大中华纱厂倒闭对他打击很大,他在聂家的威信大受影响。作为聂氏的家族企业,恒丰大权渐渐转入他弟弟聂潞生之手。他早年皈依基督教,曾经受洗,晚年信佛,阅尽沧桑之后,他留下了一本《保富法》,讲述他的财富观,“不肯取巧发财,子孙反能有饭吃,有兴旺气象;常人又以为全不积些钱,恐怕子孙立刻穷困,但是从历史的事实,社会的经验,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顾己,不留一钱的人,子孙一定发达。”他郑重地告诫世人:“数十年所见富人,后代全已衰落。”

孙乃修:从舒芜案例反思个人行为之责任

六十年来,中华民族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遭到来自政治方面的严酷摧残和扭曲,表现出极大的社会病态、文化病态和心灵病态。这种严酷的压抑、深度的扭曲伴随单向度的偏狭宣传,构成整个社会形态和心灵形态的畸形起落,这种起落构成的曲线表现的不是均衡、健康和发展,而是失衡、病态和堕落。

人们在物质和物欲追求层面经历过由政治压抑到疯狂放纵的历程,由批判物质追求、物质刺激、取消自留地、消灭自由市场、宣扬“谁贫穷谁光荣”而突然跳到“恭喜发财”、“先富起来”、权钱一体、钱权勾结、不择手段地疯狂追求发财致富、痴迷崇奉金钱至上。这种病态式两极跳跃,显示出一个民族的社会病态性、心态的失衡以及精神的沉沦。

中国民族在精神和道德层面亦遭到来自政治方面的严酷摧残和扭曲,同样表现出深固的文化病态和心灵病态。道德感、道义感、羞耻感、人格意识、道义承担等等高尚人格和文明社会的价值观之极度薄弱乃至泯灭,显示出这个民族在社会、文明和心灵上的严重堕落和深度危机。

两千六百年前,古代中国思想家已有“吊民伐罪”“吾日三省吾身”的道义承担和心灵自洁传统。古代中国思想家这种道义承担和道德思想,在同时代已有文明记录的极少几个先进民族中,乃是居于世界最前列的政治文明和道德文明思想和价值观念。二十世纪初期五四新人文运动中出现的自我暴露、自我谴责、天良发现、心灵忏悔式文学,则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五四新人文运动重要一翼——的崭新文学样式和精神传统,诸如郁达夫的自我忏悔式小说、晚年陈独秀的思想自涤、瞿秋白死前写的《多余的话》等等。

然而,六十年来,中国民族似乎集体丧失了道德自省能力和心灵自洁能力,当代中国文化中似乎缺乏一种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道义观念(包括道义立场、道义反思、道义批判、道义谴责等)和道德观念(包括个人人格和行为的社会伦理准则)等等一系列从内至外的文明观念、精神圣洁感和心灵自涤能力。这种道义和道德的丧失,导致整个社会丧失良心和良知,乃至真与假、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完全颠倒,使社会成为一个充满阴谋和诡计、充满谎言和欺骗、彼此相坑相害、险恶四伏的黑暗陷井,人们或是窥测、陷害、诬告、出卖,或是处处疑心、时时提防。

反思中国民族六十年来在专制政治锻造下的病态社会里形成的文明、道义和道德方面的缺失和沉沦,文化界人士应当首先受到审视,因为他们以知识、文化、思考或思想为职业。1955年中国文化界出现的舒芜事件,是一个现成而且典型的案例。

舒芜向当局提供了胡风写给他的大批私人信件以求得专制者的宽大处理或宽恕,他这种出卖行为以及对胡风的诬蔑,为毛泽东提示了一条立即解决胡风问题的邪恶思路和便捷手段,立即在全国范围向胡风及其朋友们采取抄家的专政手段,以迅速取得胡风写给他的朋友们的大量私人信件,作为一举打倒“胡风集团”的铁证,同时利用这些信件在全国范围广泛宣传(一切专制政权本是同根共生体,在处理胡风案件上,毛泽东政权或者无师自通、或者效法清代雍正政权大兴文字狱、大兴瓜蔓抄、出版《大义觉迷录》作广泛宣传等手段)。抄家的结果,就是紧跟着舒芜提供的信件(所谓“第一批材料”),毛泽东当局很快在报刊发表所谓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二批和第三批材料。被抄家的知识分子们,没有一个像舒芜那样为这些信件写批注或诽谤胡风。毛泽东的招降纳叛策略没有得逞,但是舒芜的出卖行为却成为毛泽东迅速解决胡风问题的关键。而且,让舒芜来检举、诬蔑和诽谤胡风,最易欺骗社会视听,舒芜起到了毛泽东手下所有的笔杆子都起不到的作用。

舒芜这样揭露、诽谤、诬陷、控罪他的良师益友:“近十年来,胡风在文艺战线上的活动,主要就是有意识地、一贯地、日益顽强和狡猾地向着中国共产党对文艺运动的思想领导和组织领导进行斗争。”“胡风恶意地、挑拨性地把中国共产党说成‘官方’,把中国共产党在文艺方面的工作同志说成‘官们’、‘钦差’、‘权贵’、‘老爷们’、‘公子们’,这充分表现了胡风对于中国共产党在文艺方面的领导是如何反感与仇视。”“他把所有党和非党进步作家,一律骂作‘蛆虫’、‘市侩’等等”“这些材料,现在摆在面前,反共反马克思主义的气息,卑鄙的个人野心的气味,是这样地强烈。”(见《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人民日报》编辑部编辑,人民出版社1955年出版,第13、17页)舒芜对胡风信件分门别类、断章取义、为迎合官方需要而随心所欲加上这类诬陷和诽谤性文字,其恶劣程度与毛泽东那篇代表官方态度的《编者按语》伯仲之间。

从1949年至1954年,中国文化界出现了一系列思想批判和文化诋毁运动,这是毛泽东政权敌对中国“五四”新人文运动以来蓬勃兴起和发展的科学、民主、自由、个性和人权等一系列现代文明思想和价值观而掀起的一系列讨伐和剿灭运动。他深知他所代表的政权是这些现代文明价值观的敌人。

与前此兴起的几次文化和思想诋毁运动以及参与批判者们的个人行为对照,舒芜在胡风事件中的行为强烈地显示出为求自己解脱而卖友、谤友、诬友性质。这种卖友、谤友、诬友行为,为胡风及其朋友们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为这个政权树立了一个招降纳叛的样板,为文化界乃至整个社会提供了一个出卖友人、谤毁他人、苟且偷生的样板,为整个社会提供了一个不道德和反道义的背叛者“行为光荣”的样板。在此后兴起的一系列运动中,包括“反右”“反右倾”“文革” “反对自由化”“六四事件”等等,舒芜式卖友、谤友、诬友行为衍生出诸多变种--诸如出卖父母、检举亲人、诽谤他人、诬告所恨之人--成为一种大受表彰、屡见不惊的社会现象。

然而,人们心灵深处的良知虽受深度压抑却终难泯灭,人们内心对非道义的背叛者实持憎恶和蔑视(流行民间小说《三国演义》中张飞怒骂吕布“三姓家奴”即一例,见卷五),那些鼓励和欢迎背叛行为的掌权者的心态亦如此。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 (Plutarch)在《罗缪罗斯传》中说,安提戈努斯喜爱背叛者,但是厌恶那些有过背叛行为的人(he loved betrayers, but hated those who had betrayed);凯撒则说,他喜爱背叛行为,却憎恶背叛者(he loved the treason, but hated the traitor)。普鲁塔克指出:“这是人们的普遍心态,他们需要那些邪恶的人为自己效劳,正如人们需要毒蛇猛兽的那种恶毒性;当他们需要利用它的时候,就喜欢这种毒性,可是用完以后,就会憎恶它的卑劣性。”(it is the general feeling of all who have occasion for wicked men’s service, as people have for the poison of venomous beasts; they are glad of them while they are of use, and abhor their baseness when it is over.)(见《普鲁塔克传记集》英文版万人丛书本第1册第42、43页)。舒芜式人物及其不道义的出卖行为,亦难免这种被人轻蔑的命运。

民族及其文明的深度堕落和万劫不复,一个可悲的表现就在这种丑行成为大受表彰、众人仿效的社会样板和做人标准。舒芜是一个从心灵上被专制政权压垮了的典型;作为一个以知识和文化为职业的人,他应当而且必须对自己的卖友、谤友、诬友行为担负个人责任。

反思那个时代的邪恶政治形态及其对中国民族造成的深度伤害时,我们在谴责和指控专制集团犯下的历史罪恶、要求他们为自己的政策、指令、行为负责时,还应当提出这样一个久被忽视、十分重要的问题,把这一问题提到整个民族和全人类面前: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非道义的、残酷的或罪恶的行为负责,无论这种行为来自权力命令还是来自他人雇佣或指使。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错误、恶行和罪行担负道义的、民事的或刑事的责任,无论是主动效力还是被迫而为。任何借口都不能使他们洗清自己犯下的罪恶。每一只肮脏的手,都要被捉,天地良心、无所不在(读者可去阅读萨特作品《肮脏的手》);每个人犯下的罪恶,都要受到历史法庭、道义法庭的审判或末日的审判。

历来在各种场合、在各种迫害式运动中犯下罪行的人,包括“文革”中的诬人、害人行为,迫害和杀人罪行,都不能逃脱历史的审判和道义的惩罚。如果整个民族参与了这种恶行,那么全民族都应当为此而忏悔和认罪。否则,这个民族就是一个永处地狱、万劫不复的民族,它要为自己的罪行而受到惩罚。

一个没有深思精神的民族,一个丧失良知、缺乏自我反省和忏悔精神的民族,谈何未来,谈何富强?那个未来不过是自己手造的悲剧历史宿命而已。

还必须指出,那种“个人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法不治众”之类观点,是参与集体犯罪者们的自欺欺人、自误误人之言。中国古语道:“助桀为虐”、“助桀为暴”、“助纣为虐”,意思是,凡参与和帮助罪恶的帝王或罪恶的政权的人,就是罪人、恶人、有罪之人。这显示,早在两三千年前,古代中国人已显示出这种强烈的政治道义、社会道义和人类道义观念:效劳暴政、参与犯罪者,皆属“为虐”“为暴”。

从社会角度看,每个人都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和道义责任(政治道义、社会道义、人类道义),诸如扶良除暴、扬善惩恶、替天行道、改良社会、有效限制权力、根除腐败、实现社会公正和平等。因此,个人及其行为与政治伦理、社会伦理诸问题或政治道德、社会道德、个人道德诸责任联系在一起。生活在一个社会共同体里,无论它的政治形态、社会状态优良、中庸还是恶劣,每个人都负有某种程度的责任。集体的沉默、容忍或颂扬,会维持恶政、助长暴虐。集体的呼吁、抗议和奋斗,会制止恶政、结束暴虐。从这一角度,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民族性格和态度,就有什么样的政权和政治。反之,有什么样的政权和政治,就会培育或造就什么样的性格和态度的国民。

正因为每个人所面临的诸多政治道义、社会道义、人类道义构成的社会责任和个人责任,无论他(她)是否意识到这些责任,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服从强权而助之作恶,不仅是自辱,而且是自毁。

民主制度的一大优点是养育自由意志,可以拒绝作恶;专制制度的一大邪恶是逼迫人们集体作恶和共同犯罪,为专制集团的私利而出卖和糟蹋人们的人格。

反省过去,恢复良知,坚持道义,拒绝作恶,应当是新世纪每一个公民的人格、尊严和道义立场。人,必须作自己的主人,拒绝听命于邪恶,保持自己良知、心灵和人格的干净。

当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需要担负个人责任和历史责任的时候,当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肩上负有政治道义、社会道义、人类道义的时候,当每个人的人格和良知都苏醒和复活的时候,专制政体的末日就来到了,民族历史就会翻开崭新的一页,世界历史也会翻开崭新的一页。

六十年来,中国人受骗上当、助纣造虐、失足自辱之事,实在太多。老一代人晚年悔恨,新一代人重蹈覆辙。难道偌大民族果真找不出多少干净的手吗?

回顾六十年来中国文化人和知识者人格沦落的历史悲剧和耻辱,舒芜式人物及其卖友诬友行为成为那个时期的一个典型的政治、文化的丑恶表征。这种人物和行为,在那个时代的文化界擢发难数。许多今日仍然受捧的名作家、名记者、名学者、名教授有过这种卖友、诬人行为。听命和依附强权,出卖、诽谤、诬陷他人,成为文化人活下去的基本条件之一,其人格已成破烂。中国自商周以来三千余年,知识者和文化人从未堕落到如此无耻、如此下贱的地步,竟完全变成一种毫无人格尊严的软体动物。更有甚者,居然有人把这种无耻当作光荣夸耀。看看六十年来的宣传、报刊和书籍那种比比皆是、甚嚣尘上的谀美之词、矫饰之句、颂扬之语,处处透露知识者之良知泯灭和灵魂堕落。这一点,毫无疑问:懦夫和勇士、心灵的卑劣与人格的光辉,都会留在历史的记录中。

余  杰:在圣经里寻找经济学的源头——财经作家、诗人苏小和访谈(上)

苏小和简历

苏小和,著名财经作家,独立书评人,诗人。一九六八年生于湖南常德,研究生肄业。曾在政府部门给官员做过六年秘书。二零零一年赴北京,开始进行财经人物的专业调查与写作。代表作《谁可以影响张征宇》被北京大学评选为“二零零二年中国商业经典案例”,《谁来重组德隆》被《中国商业评论》列为“二零零五年中国典藏案例”。现为自由撰稿人,在《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南都周刊》、《新京报》、《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开设经济学专栏。与友人发起运作《中国独立阅读报告》,倡导公民社会常识阅读为价值观。
二零零六年受洗归主,现为北京恩召教会同工。在信仰的光照下,所写作的财经评论和诗歌的风格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其财经评论致力于在当前的本土企业走势和中国思想史流变之间寻找结合点,并以圣经真理透视经济学原理和当下的种种经济现象;其诗歌迥异于当下诗坛流行的“身体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而是追求泰戈尔所描述的境界——“所有的诗句都是指向神的”。先后出版有《过坎》、《局限》、《启蒙时代》、《逼着富人讲真话》《自由引导奥康》和《我们怎样阅读中国》等著作,三本新书《风随着意思吹》、《仓惶人物志》、《中国企业家黑皮书》即将出版。

采访缘起

第一次看到苏小和的名字,我在王怡编辑的那期《橄榄枝》上。《橄榄枝》是我和王怡轮值编辑的一本大型基督教思想文化刊物。王怡编辑了苏小和的短歌集《北京之夜》,其中好几首都深深地打动了我——《愤怒》:“我在黑暗中发怒/黑暗看不见,你看见了/你说人呐,人呐,/你的脸色多么难看。”《惧怕》:“野兽惧怕人/飞鸟也惧怕人/不是因为人很多/是因为人很坏。”《宽恕》:“即使这城市到处都是罪恶/我也能在胡同深处找到一个好人。/所以,为了这一个好人的平安/你就宽恕这座城市吧。”《分配》:“所有的财产,一根线,一罐水/一条鞋带,我都不会拿走/但是我,我的弟兄,我的姐妹/我们必须时刻在一起。”《陈光诚》 :“陈光诚你不要害怕/圣经说过:主和我们同在!/所以你要坚信,亲爱的耶稣和你在一起/那些来不及生下来就被杀害的孩子们也和你在一起。”这些年来,我远离了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成为基督徒以后,极少在当代中国诗人的作品中发现神性的质素。如今,在苏小和这些短小如珍珠的句子里,我发现了汉语诗歌中久违的爱、同情、悲悯与敬畏。
然后,我上网搜寻苏小和的资料,这才发现原来他“第一身份”并非诗人,而是非常受欢迎的财经作家。此后,在一批中国的新锐媒体上,我常常读到苏小和撰写的财经评论。我对经济学了解甚少,这些评论既可给帮助我“扫盲”,同时我也发现这些文字与普通的财经评论不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就是福音的味道。正如王怡撰写的电影评论,焦点并非电影而是福音一样,苏小和撰写的财经评论,焦点并非财经而是上帝赋予人类的自由。苏小和认为,自由既是一种经济条件,也是一种人权条件;既是一种生活条件,也是一种精神条件。自由是每个现代人发展的原因,也是发展的目标。
不久,我与苏小和联系上了。与大部分张扬傲慢的财经界人士不同,作为基督徒的苏小和谦卑而温柔。我们之间有了电邮和电话往来。二零一年三月三日,相约在读易洞书店做了一个下午的访谈,谈信仰,谈诗歌,谈传媒,也谈我是门外汉的经济学。遂整理成此文。

我在两分钟内便爱上了主

余杰:很高兴再次见面,希望你先分享一下信主的经历。上帝拣选每一个人的时候,使用的方法都不相同。所以,每个人信主,都是在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神迹。

苏小和:对于大部分所谓的读书人来说,认识神、被神拣选是一个漫长的、理性纠缠的、审视的、质疑的过程。而我可以说是在一瞬间就信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二零零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在清华大学的一个家庭聚会上。这个家庭教会的带领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教授,他是留美回来的学者。当我在教会中第一次听见大家一起唱赞美诗,我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就像一个流离失所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样。
教会的牧师问我:“你相信神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相信!”牧师又问:“你承认你是一个罪人吗?”我说:“我承认!”牧师继续问:“你相信耶稣基督道成肉身,为你的罪而死吗?”我说:“我相信!”牧师最后问:“你相信耶稣基督的拯救吗?你愿意接受耶稣基督为你生命的主吗?”我大声说:“我愿意!”在短短两分钟内,我就完成了决志祷告。
如果从理性上来说,那时我依然不知道什么是道成肉身,不知道耶稣的宝血如何洗净我们的罪,但是我愿意靠着单纯的信心接受耶稣基督为我生命的主。就像爱情突然发生一样,我在两分钟内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主。

余杰:此前你阅读过圣经、接触过基督徒吗?我相信,在这个转折点到来之前,神早已在你身上做了许多预备工作,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这一刻的来临绝非偶然,而是水到渠成。

苏小和:是的,直到我信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主一直在无微不至地帮助我、眷顾我。但我在此前很长的时间里并不认识主。我第一次读到圣经,是在十多年以前了。那个时候,我在湖南的一个小城市给领导当秘书。经过“六四”之后一段幽暗、绝望的岁月,我努力让自己在混浊的官场上一天天麻木下去。
有一天,下班了,我跟一名同事从办公室往宿舍走,在大院的门口遇到一位老妈妈。这位老妈妈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多岁了。她拦住我们,拿出一本黑皮的书来说:“小伙子,送你一本书。”那就是一本大开本的圣经,是那种硬皮本的。老妈妈说:“你要好好看啊,要爱主。”然后就走了。她是在跟我的那名同事说话,也将圣经送给了他。我只是旁观者而已。
但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跟同事一起回到宿舍,吃完饭之后,我随手拿起那本圣经阅读起来。一拿起就不愿放下。同事发现我看得津津有味,就说:“你拿去看吧,我对这本书不感兴趣。”那天晚上,我被这本书深深地吸引了。我随手翻开一部分来阅读,翻到的正是《雅歌》。那个时候,我唯一的爱好和追求就是写诗,一读《雅歌》,顿时发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美好的诗歌。当时我还不能理解《雅歌》属灵的意义,只是认为这是男子对女子的赞美,但这种对爱情的咏叹,这种单纯的抒情之美,拨动了我的心弦。我认为,这段文字甚至超过了荷马史诗、超过了拜伦和雪莱的情诗,也超过了我喜欢的北岛和海子等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它具有一种形而上的力量,乃是真正的具有诗歌之美的“诗中之诗”。

余杰:那以后,你便开始思考信仰问题了?是否发现圣经与生命之间的密切联系?

苏小和:从拥有第一本圣经到被神拣选,整整有十年的时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像一只苍蝇一样飞来飞去,从来没有摆脱愁苦的心态。我不知道童年的经历对其他的人的影响如何,对于我,童年的经历决定了我信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以后的学习只是对童年的解释。而且,我的童年没有别人优美,我出生在湖南常德的农村,过早的感受到了苦难、贫穷、压迫和变形。可以说,从童年时候开始,我个人的生活状态始终都是劳苦愁烦,一九八九年,死亡的气息一直笼罩着我,而在七月二十七日,我惟一的兄长病逝,生命于我来说几乎是没有尽头的黑暗,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也会迅速死去。
那一年,我哥哥刚刚二十九岁,他是医学博士,锦绣的人生道路即将展开,却患了绝症,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我在床边安慰他,他却对我说:“哥哥已经二十九岁,快到三十岁了,活到这个年龄也可以了。那么多广场上死去的学生,他们都只有十多岁啊。”我不得不面对什么是死亡这个命题。哥哥的肉体很快就被火化了,但他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相信他这么一个善良、谦和、有学问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一盒骨灰。我相信他的灵魂仍然在某个地方。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差,睡眠很不好,老是做梦,每次都梦见哥哥,在梦中与哥哥紧紧拥抱在一起。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首题为《给兄长的信》的短诗:“事隔多年,我已不再梦见你,/这样的事实无从改变。/看看,我是主的孩子,/但你不是啊。但你不是啊。”
二零零一年,我又遭遇了父亲的去世。当我从外地赶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临终之前我们再没有机会谈心了。父亲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后来我为父亲写了一篇小的哀悼文章,里面就描述了父亲最后的时刻,他虽然失去了知觉,但是,“他的最后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流到了我的手上”。
没有主眷顾的生活,竟然是如此悲苦。我完全不能体会,人生的平安喜乐在哪里,我也不能明白什么是终极关怀,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直到几年以后,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查经班,一位姓杨的弟兄带领我们查经,当他读到《马太福音》中的一段经文“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的时候,我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以前,我时常独自一人痛哭,一发而不可收拾,要哭很久很久。这一次,当我在众人面前哭泣的时候,杨弟兄默默走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身上,我自然而然地将头放到他的肩上。突然之间,我感到了温暖和安慰,很快便停止了哭泣。

余杰:洗礼不仅仅是一个仪式,乃是基督徒向众人、向世界宣布,斩断与魔鬼撒旦的联系,而皈依到耶稣基督的名下。很多“文化基督徒”出于对所谓“形式主义”的反对而不愿领洗,实际上他们并不理解洗礼的本质。这样他们就永远只能游离于真实的信仰之外,而感受不到上帝的爱与祝福。我想知道,你在受洗之后,生命有哪些明显的变化?

苏小和:最直观的一个变化就是,此前我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在洗礼之后三天,我一躺下就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失眠过,除非晚上为了赶稿子而熬夜。我每天在睡觉前必定要做一个祷告,这是与神对话,将一天的工作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说给神听。
过去我的脾气很坏,像一只刺猬一样,不伤人就不高兴。但信主之后,大家都说,小和的脾气真好,整天都在微笑。我最大的感叹是:像我这样一个虚无而骄傲的人,为何竟然能够蒙福,在人生和事业上处处是主恩满溢?我真切地感受到,是神改变了我,除了神以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我发生如此大的改变。有朋友问我说:“你真的相信耶稣吗?”我盯着他们的眼睛回答说:“我真的相信耶稣,当我晚上关了灯,在黑暗中祷告的时候,主就在我的身边,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
余杰:很多知识分子基督徒都不愿委身教会,而更愿意做薇依式的“一个人的基督徒”。你在信主之后却一直生活在教会里,甚至将家打开,组织了一个团契。你认为,对基督徒来说,教会生活为何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长期不参加教会的基督徒,生命能够得以成长吗?
苏小和:在信主之后四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回顾这几年的教会生活,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四个字“彼此喂养”。无论怎么忙,我也要一定去教会,即使教会只有几个人,教会的代领人有种种缺点,我也不愿离开教会。基督徒去教会,是与神同在,是与弟兄姊妹互为肢体,而不是去挑人的毛病。每个人都是有毛病的罪人,教会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教会。我们到教会,最重要的是彼此喂养,这样才不会跌倒。
我们教会中没有什么著名的人物,很多会友是大字不识的老太太,或者衣衫褴褛的农民工。但是,在教会里,社会身份的差别消失了,大家都亲如一家人。当某一个弟兄姊妹恳切祷告的时候,我就受到莫大的感动。如果不是在教会中,我怎么会安静地倾听这样一个人的祷告呢?他有可能是一个很久没有洗澡的、身体都不干净的人,我只会远远地躲开他。

余杰:在你所在的教会里,以及你所接触到的一些基督徒当中,有没有一些对你帮助很大的属灵的长者呢?毕竟我们在属灵上都是婴孩,特别需要被喂养。

苏小和:教会里有一些老弟兄老姊妹,是北大、清华的退休老师,有的是研究数学的,有的是研究物理的,他们年龄很大了,平常以弟兄姊妹相称,我甚至连他们的全名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的姓。比如,有一位潘姊妹,她是著名社会学家潘光旦的女儿,她告诉我,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人的有限,她信主之后又是如何地蒙福。比如,著名数学家、科学院院士杨乐先生的夫人,便是一位充满爱心的老姊妹。比如,清华大学汽车系的一位杨教授,他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才回来,曾经是一位非常骄傲的人,成为基督徒之后,在教会中却无比谦卑。再比如,海军总医院的医生刘弟兄,他在澳洲工作了十多年,曾经崇尚医学理性,后来成为教会的同工。还有就是经济学家赵晓,他有一颗爱主的心,也参与了许多慈善事业。
对我来说,主内的生活不是刻意寻找知识结构和社会身份相近的人,而更多的是接触那些默默无闻的、没有太大的成就、收入不高、看上去也不怎么“美”的弟兄姊妹。我更愿意生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一起分享自己对圣经的理解。信主之后不久,我便将自己家打开,组织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团契,还特意购买了一台钢琴,教大家唱歌。我们教会的长老还过来为新人施洗。这样,我的家也成了神的殿堂。

余杰:这些年来,你是否经历过神迹奇事,或者说,神有没有给你什么特别的祝福?

苏小和:主给的比我想要的更多。最近我家中的一个神迹是:我妈妈患了肿瘤,医院说必须动手术。但妈妈身体虚弱,又年事已高,医生说,即便动手术,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我在北京最好的医院之一同仁医院交了钱,准备给妈妈动手术。同时,我也为此祷告了一个多月。正在这时,从韩国来了一位牧师,为妈妈作了一个按手礼,跟妈妈分享了许多神的话。第二天,原来晚上睡觉盗汗的妈妈,居然不再盗汗了。妈妈主动提出受洗,我们教会的长老赶来为她施洗。此后,她没有服药,也没有动手术,身体很快康复了。今年过年之前,她说,想家了,要回湖南老家。我说,我送您回去。她说,你工作忙,我一个人先走。结果,她让我买好火车票,一个人就回去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也不认识字,一路却非常平安。在老家,她随身带着圣经,虽然不会读,却热心地把这本生命之书介绍给乡亲们。

余杰:很多名人信主之后,将信仰当作隐秘的私人生活的一部分,不愿在公共领域谈及信仰。而你是少数将信仰与专业领域和公共表达结合起来的人,信仰的维度极大了更新和提升了你论述中国问题的眼光。

苏小和:我在媒体工作,算是一个媒体人,我信主之后,不仅在写作中彰显上帝的道,而且在任何地方都敢于大声地说出自己是基督徒。在清华大学的一次会议上,当时院长、官员和商人云集,大家都上台作一个自我介绍,我的自我介绍跟所有人都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说我是一个基督徒,是一个蒙恩的罪人。后来,一位老者在台下对我说,你的话让我很感动,但是你的这种直率的说话方式,如果在“文革”时代,肯定就被抓起来了。
我的一个体会是,无论在报刊上,还是在生活中言说自己的信仰时,要讲价值,讲方法论,用神的话来讲,不是用人的话来讲。很多人传福音的时候,喜欢讲自己的神秘体验,讲信主能够带来多少好处。还有人喜欢讲清规戒律,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吃,讲钳制性的东西,而忘记了信仰带来的极大的自由。如果从人的立场来传福音,结果往往将别人绊倒,让本来对基督信仰有好感的人从此远去。我也时常质疑自己,有没有绊倒别人,如何选择好的方式来传福音?比如,讲耶稣的“登山宝训”就挺好的,慢慢地展开,不要急于求成。
我传福音的对象,很多是商人、企业家、经济学者和文人。有的人非常排斥,认为一切都靠自己;有的人认为,你一定是遭遇到了什么大的挫折,来找个躲避的地方;还有人干脆就认为宗教信仰是精神鸦片。但是,主的话就是爱,如果你从爱的路径进入,许多人还是能够听进去的。昨天我坐飞机回北京,旁边就是一位老板,他问我说:“人是应当有敬畏,但敬畏的对象为什么是耶稣,而不是玉皇大帝?”我回答说:“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你不敬畏,有些领域是人的理性无法明白、无法解释的,我们并不是明白了圣经中所有的道理之后才信。我只知道,当我走上这条生命之路,与神的关系确认了,我就无比喜乐,而你却没有。”
还有一点就是尊重世界的多样性,尊重知识的多元性,尊重人的多元性。我们要相信,真理不在我们手上,真理在神的手上,神的道路高过人的道路,日光底下无新事,不要认为自己有多少新的发现和领受。多样性是神赐予的,不要用简单的标准概括世界的模式。世界上有六十亿人,每个人都不一样,可见上帝造人不会重复。我们还要多元和多维地搜集和掌握信息,才可能作出正确的判断。阿玛蒂亚•森 说过:“判断一个人的智慧、思想的高度,首先看他的信息来自哪些渠道。”所以,我非常重视言论自由,言论的自由度决定着一个国家民族的智慧,言论自由也是神给我们的赏赐。

为什么古典经济学出现在西方而没有出现在中国?

余杰:作为颇受欢迎的财经作家,你一直强调讲“常识”。我很欣赏你对常识的坚守。有人说,经济学是离上帝最远的学科,经济学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益之上,是一种冷酷的理性主义,连圣经也说,富人进天国比骆驼进针眼还难。所以,诺贝尔生前设立若干奖项,偏偏就不设立经济学奖,经济学奖是后来才设立的,跟诺贝尔本人无关。你如何评价这种看法?

苏小和:我信主之后,继续写财经评论的时候,一直在思考如何在圣经中寻找经济学的根基。我不认为经济学离神学最远、离上帝最远,相反,我认为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完全符合圣经原则。如果没有圣经的教导、没有神的维度,所有的经济学原理都只能是假设。比如,经济学中有名的那个“理性经济人假设”,为何只是“假设”,而不是我们基督徒常说的“确认”呢?我想到了圣经中耶稣解救行淫的妇人的故事,耶稣对那些企图拿石头砸死妇人的文士和法利赛人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可见,就连文士和法利赛人都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他们具备了道德反省的能力。但在中国,除了一批被主拣选的基督徒之外,谁有这种反省能力呢?从古到今都没有,中国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既缺乏对神的仰望,也缺乏对自我的质疑。

余杰:很多朋友说,从你的财经评论中能够读出福音信息来,这是你刻意要通过财经评论的写作来传福音,还是在研究经济问题的时候,确实发现圣经原则在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你几乎所有的财经评论文章中,“自由”都是一个核心概念,你曾经在一篇讨论农民工问题的文章中说:“他们同样是上帝的创造,是上帝美好的子民。上帝之下,人人平等。…他们一样拥有在城市里自由行走、自由居住、自由创造的权利,任何组织、任何个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来歧视他们,这既是一种生命的底线,也是一种经济学的底线,一种市场的底线。”在那些所谓保持价值中立的财经类评论中,此种爱与悲悯的情感堪称空谷回音。张文学在题为《自由就是爱》的书评中说:“自由,是上帝所赐,天生拥有,绝非他人的施舍。对自由的各种有意剥夺和束缚,是罪恶。我们不妨把自由看作一种爱,一种上帝赐予人类的爱。我们只有珍视这种爱,追求这种爱,才能得到生活的幸福和社会的安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对“自由就是爱”这一理念的张扬,算是你传福音的一种特殊方式吧?

苏小和:有很多读者说,你的文章中有人性和人文的气息,实际上我知道这是福音的信息。我并非在文章中将福音生搬硬套过来,而是在对当下的问题作分析的时候,虽然使用的是理性的、学术的语言,但在背后有神的维度。圣经中最大的诫命就是爱,神的话语关乎每个人的生命。我们要先求神的国、神的义,其他的神都会加给,那些美好的事物,如产权、自由、宪政,都是“附加值”。圣经是对我们生命的拯救,但圣经也会带来“附加值”,用经济学的概念,就是“溢出效应”。我们日常生活中需要的东西,财产、人权、民主,都是“溢出效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神的孩子,都要在世上做光做盐。由此,我在圣经中找到了平时思考的价值谱系的源头。

余杰:是不是中国人没有找到这个源头,才不认同自由经济、私有产权、民主宪政这些普世价值?

苏小和:为什么古典经济学出现在西方,而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却从来没有出现?如果回到原点思考,就会发现在《创世纪》当中,亚当夏娃犯罪之后,人有了原罪,人成了有限之物。我很喜欢曼德维尔的著作《蜜蜂的寓言》,这本书是古典经济学的一个入口。作者以蜜蜂比喻人类,他对蜜蜂的定义是贪婪而不是奉献,每只蜜蜂都在疯狂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虚荣、伪善、欺诈、享乐、嫉妒、好色等恶德在每只蜜蜂身上表露无遗。但令人惊讶的是,当每只蜜蜂都在追逐自己的利益时,整个蜂巢却呈现出繁荣景象。人也是这样,每人各尽所能,谋求自己的幸福,最终亦促成了全社会的幸福。
曼德维尔的观点启发了经济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理性经济人、分工等理论。人既不能改变自己,也不能改变别人。人首先要认识神、仰望神、敬畏神,才能认识自己、反省自我。否则,人与人之间比较,都是相对的镜像,互相攀比和猜忌。如果人有一点点自我质疑的能力,愿意说“我错了”,就能避免很多悲剧。我很欣赏朱学勤的博士论文《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近代以来几次重大的人道主义灾难,都是道德主义、理想主义造成的,希特勒、斯大林和毛泽东都认为自己是完人,自己绝对不会错。然而,只有神是完美的,人都是有限的和有罪的,所谓自私,贪婪,虚荣等等,作为一种原罪,存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血液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如果没有此维度,便破坏了古典经济学的原点;如果没有“理性经济人”这一理论,市场经济就会失去理论支持,计划经济就能得到道德支持。整个人类社会就会出现大面积的道德优越感,道德由此成为工具甚至武器,被用来迫害市场的自我均衡和自由选择,少数人以道德和计划之名奴役他人。大饥荒和“文革”就是如此发生的。我看到“文革”中发生的中学生打死老师事情,这些中学生将自己道德化,反向地,也将“敌人”妖魔化。而一九四九年开始一直蔓延到一九七八年绝对的计划经济模式,一定是少数人幻想自己拥有上帝之手,幻想自己是道德的发明人和守卫人,用一己之私,剥夺大多数人的权利,包括每个人须臾不可丢失的财产权、知情权和自由迁徙权。
而基督徒认为,人在犯罪堕落之后,人的自私是一个事实,我们必须尊重此事实。如果靠人的能力去改变,只能带来可怕的灾难。我们只能靠耶稣,靠十字架上的宝血,靠主的赦免和救赎,否则便生活在万劫不复之中。

余杰:有了这样的前提之后,再来分析当下的经济现象和问题,是否就迎刃而解了?

苏小和:在这个意义上,圣经也是一本经济学著作啊。耶稣说:“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神的话多么有智慧啊。以此来衡量,政教没有分离的国家,就不是现代民主国家;政企没有分离的国家,就不是完全的市场经济国家。政教分离、政企企离、党政分离,是现代文明的起点。但直到今天,大部分中国人并不认同此一普世价值,总是希望党和政府的力量越大越好,管的事情越多越好。党不仅介入民众的日常生活,甚至还干涉公民的宗教信仰。信仰是什么?信仰是人内心的风景,我们的内心在向着神奔跑。有什么世俗的力量可以限制人的心灵呢?军队可以杀死我们的身体,却不能杀死我们的内心。我很喜欢圣经中的一句话:“那杀死身体不能杀死灵魂的,不要怕他。”人的内心是神的工地,神完全拥有。
如果说政教分离是人类社会的第一个环节,那么分工就是人类社会的第二个环节。亚当•斯密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从圣经中人的原罪论出发,推导出人类社会必须有分工。政府管理公共领域,市场处理交易、贸易、定价。以此透视中国当下的经济问题,如“国进民退”等,无不庖丁解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经济改革的第一步是价格改革,赵紫阳说:“改革从价格开始。”可见其远见卓识。在当时,价格改革是一个敏感区域,先实行的是“双轨制” 。这是认同神的真理,认识到社会的分工,所谓尊重市场规律。市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什么是看不见的手呢?就是神的手。如经济学家徐小年教授所说,我们要有对市场的敬畏,虽然他不是基督徒,但他知道用“敬畏”这个词。

余杰:是的,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必然是自由经济、民主政治肯定者。如果从圣经原则出发,我们会支持小政府、大社会,会尊重人的各项权利,当然也包括私有财产权。

苏小和:前几年,中国通过了物权法,当时有很多讨论,但偏偏少了神学的维度。私有财产是出于神的美意,无法用理性的语言来解释。不是敬畏神的人,会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有人富裕,有人贫穷,所谓有人是含着金钥匙来到人间的,这难道不是生而不平等吗?而基督徒相信,神造人,给每个人生活的权利,这些权利是不可被任何世俗力量剥夺的。神爱人,体现为神给每个人以自由和权利,这是一个普世价值,而不仅仅只是西方的价值。难道中国人就天生没有自由和权利吗?圣经中说,有耳当听,有眼当看,还要在屋顶上歌唱,这里说的不就是言论自由吗?为什么欧美那么尊重个人的人权?因为人权是上帝赋予的。我最看重的,一是财产权,这是关乎身体生存的;二是言论自由,这是关乎心灵健全的。其他那些自由与权利也不可或缺,比如迁徙权,连飞鸟都可以自由迁徙,人为何要被锁定在一个地方呢?为什么四川人到北京只能是“暂住”呢?
说到财产权,在中国这个概念一直匮乏。中国的经济在什么时候出问题的?我在《侯家驹的经济史观》一文中分析说:从经济发展观点看,统一本来应该优于分裂,毕竟大一统的格局具有规模经济等优势。可惜,中国经济很少将这样的优势发挥出来,大一统时期经济情况每况愈下的根本原因,在于家天下的专制王朝。正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观念,导致经济发展没有解决基本的产权与人权问题,而这正是一国经济发生与发展的基础。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所谓“恒产”,当时指永久使用的农地,若加上所有权概念,则这种私有产权必然会引发持续发展的企业家精神。作为一名企业家,完全的产权,完全的自由经营权,与合理的人权结合在一起,乃是现代企业制度的精髓。
可叹一部中国经济史,就是削弱产权、践踏人权的历史。莫非王土,显然针对产权而去;莫非王臣,则立意与人权为敌。从秦始皇和汉武帝开始,政府就明目张胆地抢夺私人土地。私有财产从来都不识神圣的,从来都是可以被侵犯的。今天再看《盐铁论》,朝廷将盐、铁、酒等重要产业收归公有,将民营改为国营,彻底侵害了原来经营这些产业者的基本权利。汉武帝时代既破坏了产权,又蹂躏了人权,难怪自汉武帝开始,中国的市场经济便一蹶不振。

余杰:不仅民众要敬畏市场,政府更应当敬畏市场。不敬畏市场的政府有祸了,毛泽东时代的诸多灾难便是因为迷信政府万能、企图消灭市场。不仅中国是如此,放眼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越是尊重市场、尊重产权、尊重分工的国家,经济越是繁荣;反之亦然。

苏小和:我们梳理近代以来的经济史,会发现重商主义的破落,乃是一种经济学的必然,但它破落之后的几种方向却大相径庭,一种导向了竞争的市场经济,一种导向了共产主义国家所有制度。前者以英国为圭臬,而后者则以俄罗斯朝着苏联社会主义的迈进为代表。有意思的是,以英国为代表的市场经济仍然在高效率的发展,而苏联经济已然崩溃,新俄罗斯仍然正处在巨大的变迁之中。
看欧洲经济学史,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在当时的法国,政府以国家的名义垄断印花布的生产和贸易,任何私人都不能经营。很多法国人只好偷偷做印花布的生意,有点像今天中国的所谓山寨产品。法国政府经常打压这种现象,有七十九个商人为此被判绞刑,三百多个商人被流放。
    西班牙的政府主导色彩就更加明显。从重商主义时代开始,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班牙都陷在政府主导的模式里。曾几何时,西班牙曾经比英国还要强大,势力遍及全球,成为当时最大的海上帝国。可是今天,我们很难发现一家伟大的西班牙企业,更没有享誉全球的企业家,今天的西班牙只是一个三流的国家。
俄罗斯的发展就更加不幸。沙皇时期,俄罗斯的企业态势是不错的,至少有私人企业,有财产继承权利,企业的产权比较清晰。十月革命之后,俄罗斯的私人企业彻底消失,政府力量绝对化。这种局面发展到最后,苏联人可以让宇宙飞船上天,有太空站,有导弹和核武器,却造不出一台像样的汽车、电视机,甚至造不出可口的面包、啤酒和奶酪。
那么,百年之间的中国经济,是不是以政府为主导呢?是不是还处在早已经被确定为失败案例的重商主义时期呢?

余杰:央视几年前拍摄的大型专题片《大国崛起》,还在津津乐道于重商主义,认为重商主义是西方各大国崛起的关键,而闭口不谈民主宪政。真是刻舟求剑。

苏小和:中国的经济结构仍然没有走上正轨。中国既不是政府导向,也不是以党为导向,而是党国导向,因为中国是党国体制,中国的党和国家纠结在一块儿的,所以无法界定。

余杰:今天中国大部分的学者名流,或御用,或投机,以“中国不高兴”、“中国站起来”这些大而无当的口号为当局张目,掩饰严峻的社会危机。而你的很多文章都堪称基于圣经真理的“盛世危言”。我很喜欢你的新作《我们怎样阅读中国》,虽然这是一本书评汇集,不是一本原创性的学术专著,但我认为它比大多数所谓的专著更有价值。你的文章,有文字之美,更有思想之美,因为真理本身就是朴素的、简明的。张文学在《自由就是爱》这篇书评中说:“苏小和在书中有意避免了所谓的‘宏大叙事’。而我以为,这恰恰抓住了根本。多少人为‘民族复兴’、‘中国世纪’这样的词汇激动。然而他们却忘记了,如果只谈所谓的‘国家能力’,而不能把发展产生的实惠带给每个个体,这种远景也只能是空中楼阁罢了。在某种条件下,‘国家能力’的增强的另一面,是个体幸福感的降低和缺失、个体权利的被侵犯和打击。”他还说:“经济发展、国家强大的根源,本质上是由每个个体的有效劳动推动和完成的,而也只有独立个体能力的提升和充分展现,才有‘国家能力’的强大。这种因果关系如果被颠倒,后果是可怕的,也是灾难性的。经济发展的意义,也在每个人本身。脱离个体幸福、成果不能惠及到广大公众的身上的发展,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浪费和伴随着大量的罪恶。……与其去大量探讨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不如去让每个公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这种打破束缚、追求自由发展的个体努力,构成了每个公民的生活、命运和整体的发展、进步。涓涓细流,最终会合为大江大河。愿所有追求自由生活的人,都来读一读这本书。”他说得很好,你讨论的每一个经济学命题和经济现象,最终都落实到个体生命身上。爱神者必爱人,如果没有基督信仰,我们这些罪人都不可能摆脱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诱惑,而去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个体生命,用圣经的话来说,就是“与捆绑者同捆绑,与哀哭者同哀哭”。
一言以蔽之,今天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党国一体化,党和政府就是问题本身。用学者于建嵘的说法:“当前中国发生的群体性社会冲突事件主要直接源于官民矛盾。”而官民矛盾,错不在民,而在官,在于“当前的公权力代表组织和机构的权限过大”。那么,如何才能“约束公权力对公民权利的侵犯”呢?政治体制改革就是必然。仅仅唱几句“以人为本”的高调是不够的,所谓“以人为本”,最后都变成了以特权阶层为本。如果没有“以神为本”,没有对被神所爱的人的生命与权利的敬畏,一切皆是枉然。我看到你写的一篇评论成都唐福珍自焚事件 的文章,这是我看到的关于此事件的最好的文章,因为你有一个神性的维度。
苏小和:在这样的血腥事件中,我仅仅是一名看客,麻木的看客。还有更多人也是麻木的看客,我们以为自己不是唐福珍,我们不在成都。或者每天垂首祈祷,希望下一个不是我。可是聪明的人啊,你不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其实就是为你而鸣!无论你是官员,还是乞丐,无论你是企业家,还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无论你是教授,还是文盲,当大火烧毁妇女,当铲车碾碎了别人的家园,请你记住,下一个人,就是你。
所以我们要言说!主耶稣说,“除非你们是瞎子,你们就没有罪过。”我不是瞎子,我看见那些拆迁的官员们手中的砝码,他们理直气壮的信心,竟然是一部叫做《城市拆迁管理条例》的法律;我也看见唐福珍决绝的姿态,竟然也是一部法律,一部叫做《物权法》的法律。政府和市场,官员与草民,竟然都是以法律之名。这太荒谬了,任何伟大的荒诞主义大师,也无法写出如此荒谬的作品。
    按照最起码的经济学常识,最大限度地保护私人财产,最大限度地确保自由迁徙的权利,必然能促进一个国家和一个地区的经济快速发展。当一个人的产业可以被轻易剥夺,谁还会继续有发展的信心?如此朴素的常识,在这个古老的国家,本来是应该有更多的人去践行的。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面对这么多血腥的拆迁事件,每个人都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做官员的,要如实告知;做媒体的,要了解真相;做律师的,要去打官司;做邻居的,要去救人。那些机关大院里的决策者们,要检讨制度是不是有问题,那些学院深处的学者们,要走出象牙塔,走到事故的现场里去,做一些真正的田野调查。
    无论如何,任何一种针对公民私有财产的暴力拆迁,最终破坏的都是市场经济赖以运行的基础。而拆迁背后的法律冲突,必然导致所有的人都失去法律的真正保护,所有的人最后都是输家,没有一个人会持续幸福。

龙应台:“维新旧梦已成烟”——百年思索

本文系作者与朱维铮教授共同编着的《维新旧梦录》一书的序言。该书副标题为《戊戌前百年中国的“自改革”运动》,系十九世纪中国的时论选集,旨在通过不同时间、不同人物从不同视角呼吁清帝国实行“自改革”的代表性论着,展现晚清“变法维新”形成思潮和运动的迂回曲折的历程。书前附有和朱维铮撰写的导读《晚清的“自改革”与维新梦》。分别由大陆的三联书店和台湾的商务印书馆在两岸出版,按照两位编者的不同意见分别命名为《维新旧梦录》和《未完成的革命》。鉴于两岸出版环境的不同,本文在大陆版和台湾版中略有不同。

1.十九世纪的世界?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一个世界。十九世纪后半叶的维也纳,在斯蒂芬·茨威格的回忆里是一个明亮美好的世界:

……普遍的繁荣变得愈来愈明显,愈来愈迅速,愈来愈丰富多采。照亮夜晚街道的,已经不是昏暗的灯光,而是耀眼的电灯。从主要街道到市郊的沿街店铺都散射出迷人的新的光彩……水已经不再需要从水井或从水渠里去提取,炉灶升火也不再那么费劲,到处讲究卫生,已不再满目肮脏……人们都变得愈来愈漂亮,愈来愈强壮,愈来愈健康。畸形残废、甲状腺肿大,断肢缺腿的……人在街上已日益少见。

……社会方面也在不断前进;每年都赋予个人以新的权力,司法愈来愈温和与人道……愈来愈广泛的社会阶层获得了选举权,从而有可能通过合法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社会学家和教授们竞相为使无产者享有比较健康幸福的生活而出谋划策,因此,这个世纪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

十九世纪末叶的中国,你可以透过外国人的眼睛来看,譬如一个美国女传教者在一八九五年看见的山西:

……街头到处都是皮肤溃烂的人,大脖子的、肢体残缺变形的、瞎了眼的,还有多得无可想象的乞丐……肮脏,令人作呕……一个男人就在我们跟前把裤子脱下来大便,然后蹲在那儿抓身上的虱子……一路上看到的溃烂皮肤和残疾令我们难过极了。

也可以透过中国人的眼睛来看,譬如梁启超在一八九六年写的:

……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项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到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

……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

或者如加拿大传教士马偕在一八七二年所投宿的台湾最好的旅馆:

大马路上一排低矮的砖房:房间极小,小得只能塞下三张床,没有任何桌椅。薄板床的脚是砖块叠的;没有弹簧垫或床单被套,只有几张肮脏的草席,抽鸦片的苦力在上头睡过多年。没有窗。花生豆油点起的微光让人看见地板是黑湿的泥土,墙,污秽不堪且生了霉……鸦片味冲鼻,在门口污泥里打滚的猪发出臭味……这些猪走进走出,但这是我们走遍了全岛所住过最好的旅馆。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情绪。茨威格的十九世纪欧洲人乐观而且自负,“怀着自由派的理想主义真诚地相信自己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美好的世界。”梁启超时代的中国人却是惶惶不安的,“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析;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每个人都有风雨欲来,大难临头的压抑和紧张。

即便仅仅只是想写本游记,作者的序却可以沉重得不胜负荷:“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虽然执笔在二十世纪初,刘鹗表达的却是十九世纪末的时代情绪:“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大厦将倾,棋局已残,除了感时忧国的痛哭之外,还有救亡图存的奋起。既沉重,又激越。

二十世纪的树种在十九世纪的土壤里,离地面最远的一片叶子也含着土壤的成份。如果斯蒂芬·茨威格的维也纳是我的土壤,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年轻时留学美国,看见美国的年轻人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轻轻松松地面对每天升起的太阳,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样没有历史负担的人类,我不曾见过。我,还有我这一代人,心灵里的沉重与激越,是否有一个来处?

2.不是说,所有针砭时事的文章在事过境迁之后都要失去它的魅力?那么为什么梁启超的文章在一百年之后仍旧让四十岁的我觉得震动?

他分析专制政体如何塑造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

他呼吁体制改革迫在眉睫,否则将万劫不复:吾国民苟非于此中消息参之至透、辨之至晰、忧之至深、救之至勇,则吾见我父老兄弟甥舅,不及五稔,皆转于沟壑而已。呜呼,吾口已干,吾泪已竭,我父老兄弟甥舅,其亦有闻而动振于厥心者否耶?

他的剖析像一把寒光刺目的刀,他的呼吁像伤口上抹盐时哼不出来的痛楚。

在二十世纪还年轻的时候,十九世纪的文章也曾感动过另一个四十岁的人;胡适在一九三○年说梁启超的文字“我在二十五年后重读,还感觉到他的魔力,何况在我十几岁最容易感动的时期呢。”

“最容易受感动的时期”是一九○五年,胡适十二岁,读到三十二岁的作家梁启超的大声呼喊:

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

少年人热血奔腾,“冲上前去,可不肯缩回来了。”

这个热血少年在二十五年后变成北大教授,转身对是一代的少年呼喊:

少年的朋友们,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个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同时,他对继满清政府而起的新的独裁毫不留情:

……协作的结果,造成了一个绝对专制的局面,思想言论完全失去了自由……一个学者编了一部历史教科书,里面对于三皇五帝表示了一点怀疑,便引起了国民政府诸公的义愤,便有戴季陶先生主张要罚商务印书馆一百万元!……至于舆论呢?我们花了钱买报纸看,却不准看一点确实的新闻,不准读一点负责任的评论:我们不能不说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民党是反动的。

四十岁的胡适之所以仍受梁启超的文章感动,难道不是因为,尽管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他所面对的中国仍是一个专制贫穷的中国,他所感受的痛苦仍是梁启超的痛苦,他所不得不做的呼喊仍是梁启超的呼喊?

而我,正好在胡适所抨击的那个体制下出生、成长。十二岁的胡适在上海读书,用心背诵抄写的是《新民说》、《天演论》、《群己权界论》。老师们出的作文题目是“论日本之所由强”和“言论自由”。六十年之后,十二岁的我在台湾读书,用心背诵抄写的是“蒋公训词”。写的作文题目是“民族救星”、“大有为的政府”、“忠勇为爱国之本”。“孝顺为齐家之本”,没有人告诉我,胡适在一九三○年曾经说:少年的朋友们,请仔细想想:你进学校是为什么?你进一个政党是为什么?你努力做革命工作是为什么?革命是为了什么而革命?政府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也没有人告诉我,在一九○○年梁启超曾经说: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于是到了一九八五年,《野火集》的作者所呼喊的是:

……中国学生……完全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敢置疑、不懂得置疑是一种心灵残障;用任何方式——不管是政治手段或教育方式,不管是有意或无心——去禁止置疑、阻碍思考,就是制造心灵残障……我们,是不是一个心灵残障的民族?

一百年之后我仍受梁启超的文章感动,尽管时光荏苒、百年浮沉,我所感受的痛苦仍是梁启超的痛苦,我所不得不做的呼喊仍是梁启超的呼喊?我自以为是锋利的笔刀,自以为最真诚的反抗,哪一样不是前人的重复?

重复前人的痛苦,重复前人的努力,整个民族智慧就消耗在这一代又一代又一代的重复中。温习中国近代史,翻过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不免生气:他妈的,为什么每一代人都得自己吃一次蜘蛛,吃得满嘴黑毛绿血,才明白蜘蛛不好吃?

北京大学是一八九八年维新运动的产物。一九九八年,为庆祝北大百年校庆,北京学者李慎之写着:

自由主义……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只有全社会多数人都具备了这样的生活态度,也就是正确的公民意识,这个社会才可以算是一个现代化的社会,这个国家才可以成为一个法治国家。

中国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漫长而曲折的路要走。

唉!李慎之当然知道汪康年在一八九六年说过的话:

全国之民皆失自主之权,无相为之心。上下隔绝,彼此相离。民视君父如陌路,视同国若途人。夫民之弱与离,君所欲也。……积至今数千年,乃受其大祸。然则至今日,而欲力反数千年之积弊,以求与西人相角,亦惟曰复民权、崇公理而已。

“复民权、崇公理”,用今天的白话文来说,不就是“公民意识”、“法治社会”吗?中间已经过了多少年?而前面“还有漫长而曲折的路要走?”李慎之的心情,想必是忧郁的。

3.中国的知识分子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一九九八年六月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北京之行呢?这个美国人,在他出发之前,许多中国人已经对他寄以厚望。

一八九八年,也有一个重要的外国人来到北京,叫伊藤博文。中国人对他也曾寄以厚望。《台湾日日新报》以生动的文字报道了九月十九日伊藤和康有为的晤谈。

康氏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多国相迫,外患甚急,断行改革,则中国尚能自立,不然,必难当各国分派,其祸患不可胜言。”

侯曰:“诺。”

康氏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倡论改革多士,皆具忠心为国家谋幸福,无他意者……”

侯曰:“诺。”

康氏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满人汉人,同为清国赤子……满汉界线,切不可分。”

……侯连答皆诺之。康氏色怡曰:“君侯能为太后逐一言此,则一席话足救我中国四亿万人,岂惟敝邦幸福,东方局面,地球转运,实系在君侯焉。”

伊藤来不及见到太后,政变已发生。康有为成为中国头号政治犯,通过英国人的主动援救而流亡日本。

李鸿章要求伊藤遣回康有为,伊藤回答:“唯唯否否不然。康之所犯如系无关政务,或可遵照爵相所谕。若干涉国政,照万国公法不能如是办理,当亦贵爵相所相知。”

历史情境的相似像电影的蒙太奇。政变发生,有决定留下来流血牺牲的,譬如谭嗣同;有决定出走流亡的,譬如康、梁。国际舆论不满北京政府的镇压,纷纷插手。为了声援黄遵宪,英国宣布“如中国国家欲将黄遵宪不问其所得何罪必治以死,则我国必出力援救以免其不测之祸。”几个鲁莽的美国人甚至试图劫狱。

抵达彼岸的流亡人士起先受到外国媒体的包围和爱国华侨的支持。时日稍久,部分流亡者彼此之间产生矛盾,相互攻击,财务不清者有之,道德败坏者有之。而在中国,原来喧腾一时的改革呼声突然噤声。

克林顿和伊藤博文难道不是扮演了同一个角色,在同一个舞台,演出同一个脚本?

那个天真的美国人还果真大谈自由民主,说美国人所相信的人权价值是普世价值;面对镜头的他风度翩翩,辩才无碍,浑身散发文明的自负与优越。

对,我真想狠狠踢他一脚,说:下来!这些话不需要你来对中国人说。

但是,我当然知道,该被踢一脚的当然不是他。我的一时冲动,只是由于想起谭嗣同临刑前的话:“各国变法,无有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谭嗣同如果知道在他之后有多少血要流进中国的土地,一百年之后还在流,为同一个理由流,我确信,他会死不瞑目。

4.所以外国以人权为理由干涉中国内政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而围绕着这种洋人“干涉”的辩论,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二十世纪九○年代的争执是:人权是不是西方文化专属特产,适不适合中国国情,有没有所谓中国国情。

上海学者王元化在一九九五年的看法是:

我不赞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的返本论,尤其当有些人假借东方主义的理论,只承认文化传统的特性,不承认各个民族由人类共性所形成的相等的价值准则,因而拒绝遵守国际公法和人性原则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更突出了。今天不应该再出现清军在常胜军协助下攻破太平军驻守的苏州,因杀降而遭到戈登将军责问时,以“国情不同”为借口来搪塞的荒唐事了。

一九九八年我的一篇以德文发表的文章在欧洲引起一些注意:

个人、自由、人权,在西方文化里也是经过长期的辩证和实验才发展出来的东西,不是他们“固有”的财产……文化,根本没有“固有”这回事……文化是一条活生生的、浩浩荡荡的大江大河,不断地形成新的河道景观。文化一“固有”,就死了。……儒家思想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充满辩证质疑、不断推翻重建的过程?

梁启超在一八九六年写的《论不变法之害》,熟读清史的王元化想必了然于心,我却是第一次细读,我的错愕在王元化眼中一定显得可笑。

梁启超这篇气势磅礴的文章说了些什么呢?第一,“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唯本朝为善变”。所谓传统所谓国情,就是不断地推翻重建。第二,“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民主科学现代化,只是在西方发生,改变了西方,而不是西方文化固有本质。第三,“天子失官,学在西彝”。如果民主科学在中国找不到,可以学。第四,更何况,中国传统庞杂多元,不见得找不到;中国有神农后稷,有庠序学校,有议郎博士,有墨翟、亢仓、关尹。

结论呢,“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则变,不变亦变!”世界有某些共同的价值,往这些价值迈进,是抵挡不住的世界趋势。

这篇文章在我读来觉得惊心动魄,因为它所碰撞的几个问题正好是一百年以后中国知识界最关切的大问题之一——中国文化的现代化。看看台北中央研究院李明辉在一九九七年怎么描述:

当代儒学所面对的时代问题主要是现代化问题……现代化不等于西化,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现代化的历史动力主要是来自西方,因此,中国文化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自始便与“它该如何面对西方文化”的问题相关联……在面对现代化的问题而进行自我转化的过程中,当代儒学一方面致力于现代化的意义,一方面重新诠释自己的传统。这两方面的工作是相互关联,同步进行的,而且都必须透过对西方文化的吸纳和消化来进行。

梁启超的“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所勾勒出来的难道不就是我们转进二十一世纪的此刻所面对的现代化以至于全球化的基本原则吗?

而我自以为得意的文章,又说了什么梁启超不曾说过的话?王元化可也觉得忧郁?

5.我想,我落进了一个自己画出来的圈套。感叹后人没有超过前人,就是假定历史以直线往前迈向进步。譬如斯蒂芬·茨威格时代的维也纳人。他们“觉得每隔十年便标志更上一层楼的进步。”他们“始终不渝地深信容忍与和睦是不可缺少的约束力。他们真心实意地以为,各国和各教派之间的界线和分歧将会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渐消失,因而整个人类也将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安宁与太平”。

这是茨威格十九世纪的父辈们所相信的进步主义。茨威格写回忆录是在一九四○年;这一年,身为犹太人,他,以及他的父辈,已经被逆转的时代狂潮所粉碎。二十世纪的一代人,已经没有人敢相信历史是直线进步的:

我们今天的人已不得不使自己渐渐习惯于生活在一个没有立足点,没有权利,没有自由,没有太平的世界。我们早已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摒弃了我们父辈们以为人性会迅速和不断提高的信念。鉴于一场猛一下就使我们的人性倒退近一千年的灾难,在我们这些得到惨重教训的人看来,那种轻率的乐观主义是十分迂腐的。

一九四二年,忧伤的作家自杀身亡。

三十年代,杨杏佛曾经喟叹:“争取民权的保障是十八世纪的事情。不幸我们中国人活在二十世纪里还是不能不做这种十八世纪的工作。”

这个说法,茨威格不会同意,希特勒统治下的托玛斯·曼不会同意,东德昂纳克统治下的艺术家们不会同意。历史的重复、文明的倒退,在二十世纪里有太多、太多的见证者。

最令人困惑的,是日本。从康梁时代到一百年后,中国人一直在赞美明治维新如何奠定了日本现代化的基础。康有为让光绪皇帝苦苦钻研的两本书之一,就是他所写的《日本变政考》。中国百日维新的失败像一块破抹布,擦亮了明治维新这块代表进步的铜牌。

明治维新真这么光滑灿亮吗?很少被提及的是,英、法、美、荷四国联军曾经炮轰下关,强迫通商;激烈的攘夷运动、连串的军事镇压、激进派的暗杀行动、国粹派的反动,贯穿整个明治维新时期。

再说,日本军国主义的种子难道不是种在明治维新的意识形态里?福泽谕吉在他一八八五年的《脱亚论》中所提倡的进步论调就是要“摆脱亚洲的固陋,转向西方的文明”,主张“我国不要犹豫等待邻国的开明,共兴亚洲,而应该脱离这一队伍,与西方的文明共进退;对于中国和朝鲜,也应该像西方人对待中国和朝鲜那样地来对付”。

不是基于这样的“进步”理念才会有一八九四年的“清日战争”吗?中国战败所给予日本的三亿六千万日元,是日本国家预算的五、六倍,大幅度促进了日本的工业发展;更重要的,其中超过五分之四被用在日后的扩充军备上,甲午战争的胜利简直就是明治维新获得的奖牌,标志着“进步”。

可是,一九四五年,当原子弹将日本国土烧成焦黑、大和人民尸横遍野的那一刻,明治维新究竟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历史,在那一刻,究竟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

弗洛伊德大概是对的。他说我们的文明,或者说文化,只是非常薄非常薄的一层,随时可能被恶的欲念冲破。

非常薄的一层什么呢?我想,像手捧着的透明的细瓷吧,一不小心就要粉碎。一旦哗啦碎在地上,我们又得从头来起,匍匐在地,由掘泥开始。

6.如果瓷器不摔下来,如果文明能平静地累积一段时候,有些理想却也是可以实现的。陈少白在一百年前来台湾成立兴中会台湾分会时,不会预料到这个岛屿将来的历史地位。章太炎在戊戌政变后流亡台湾,曾经写到这个“东南富饶之地”有一天“必有超轶乎大陆者”;它不可能料到,以后台湾“超轶乎大陆者”的会是什么?

到一九五二年,胡适仍在抵挡国民党的专制;唯一不同的是,三十年代的他咄咄逼人、气势万钧,五十年代的他——人老了可能不是唯一的原因——低调、迂回、欲言又止。但他仍旧呼喊:“人人应该把言论自由看作是最宝贵的东西,随时随地的努力争取,随时随地的努力维持……”

这是胡适在纪念《自由中国》杂志创刊三周年的致词。八年后,杂志被查禁,雷震下狱,判刑十年。看起来是件大事,因为胡适和雷震名气太大。人们不太知道也不太记得,早在一九四九年,台湾作家杨逵因写过“和平宣言”而被判十二年监禁。“和平宣言”所要求的也不过是“请政府从速准备还政于民,确切保障人民的言论集会结社出版思想信仰的自由”。

一直到一九八七年,台湾和大陆一前一后地走在百日维新以来同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上”。一九八七年以后,它却折上了另一条路,一条崭新的、没有前人足迹的路。

在二十世纪末的台湾——孙中山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所缔建的“中华民国”,没有人再谈争取自由,没有人再谈争取人权,因为宪法保障的自由和人权都已获得。梁启超的作文题目总算过时了。在一九九八年,两千一百万台湾人已经拥有与西方齐步的基本权利,譬如居住迁徙自由、言论出版自由、秘密通讯自由、集会结社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以及所谓生存权、工作权、财产权、参政权、请愿诉愿权、国民教育权等等。另外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还有社会福利保险、健康医疗、文化艺术发展和弱势团体的特别保护。

这不是十九世纪的知识分子所梦寐以求的“复民权、崇公理”吗?梁启超一代人影响胡适一代人;胡适一代人影响殷海光一代人;殷海光一代人之后有一波又一波的知识分子前赴后继……这是捧着瓷器跑步的接力赛。瓷器一百年不落地而碎,它就嫣然放出光芒,证明一百年前张之洞的缺乏远见:

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子不从父,弟不尊师,妇不从夫,贱不服贵,弱肉强食,不尽灭人类不止。环球各国必无此政,生番蛮獠亦必无此俗。

但新得到的自由在台湾人的手里,像一条抓不住的泥鳅。

7.在台湾这个实验室里,西方民主制度和中国传统掺杂混合而冒出来的奇形怪状,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梁启超在一九○三年就有所考虑:“然吾闻共和政体,以道德为之气者也。”他指的是公民道德,也是我们今天所说公民社会里的人民素质。“苟脱威力之制裁,而别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则人各立于平等之地,人各滥用其无限之权,挟怀私具。”下一代的李大钊在一九二一年也大喊:“我们所要求的自由,是秩序中的自由,我们所顾全的秩序,是自由间的秩序。”

梁启超和李大钊能想象到今天这种情况吗?譬如说,在台湾的民主社会里,黑道用金钱与暴力,用裹胁与利诱,取得地方派系的合作,操纵选举而进入议会,往往成为议长而控制议会。流氓转化为民意代表,监督政府预算。而政府当然包括警察局。

于是荒谬的局面就出现了:鱼肉良民的黑道角头,代表“民意”高高在上,除暴安良的警察局长无限委屈地在下等候质询,担心他的预算被议会删减。官兵和强盗,在完全民主合法的操作中,掉换了位置。

台湾人对自由与秩序之间矛盾而复杂的关系,认识也很低,尤其以被选出来的民主政府为代表。譬如以侦防中共间谍为理由,调查局可以公然宣布将对自己国民设立“忠诚档案”,采取监视。譬如以增加效率为理由,台湾政府可以宣布要发行电子“国民卡”,将国民个人资料、照片、指纹以及控制网络活动的电子签章以数位方式记录在卡片上。这种为了所谓行政效率而罔顾个人隐私权的作法,在任何法制先进的国家里都会使得全国哗然,激烈抗争不止。在台湾这个刚刚起步的社会里,连一个稍微健全一点的监听法规都还没有成立,简直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抵抗政府,或者黑道及商业团体利用政府,在暗中侵犯人民通讯的自由。台湾政府贸然宣布“国民卡”的发行,表示政府官员连自己可能侵犯人民自由的这个基本认识和自觉都没有,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注:经知识界及民间舆论大力抨击之后,“国民卡”之实行已确定取消。)

当然,跨进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年轻人和我这一代人已经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轻轻松松地面对每天升起的太阳,看起来背上没有任何历史负担,不需要沉重,也无所谓激越。

我们只能希望,他们抱好手里的瓷器,不要让它摔下来粉碎;因为粉碎的时候,下一代又得匍匐在地,从掘泥开始。

只能谦卑地希望。

8.两个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对的其实是一个问题:西化的问题。十九世纪的改革家显得急迫,但充满自信,对于改革的目标坚信不移。王韬的笔调多么典型:……天时人事,皆由西北以至东南,故水必以轮舟,陆必以火车,捷必以电线,然后全地球可合为一家。中国一变之道,盖有不得不然者焉。不信吾言,请验诸百年之后。

好大的口气啊,王韬。他似乎没有深想:轮舟火车电线将造成产业结构改变,产业结构改变将造成社会结构改变,社会结构改变将瓦解原有的道德架构和文化秩序,道德架构和文化秩序瓦解之后如何重建?

这样要求十九世纪的人当然是不公平的。王韬所面对的是一个牢套在中国旧传统框框里的社会,因此他要达到的只是打破那个框框;打破之后怎么办,是二十世纪的问题。

胡适说,中国新文化运动的起点是十九世纪的百日维新;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说法,那么百日维新之后有五四运动的全盘西化,之后有五十年代的全盘苏化,之后有徐复观等人掀起的新儒家运动,有钱穆所呼吁的旧文化运动……。每一个运动都在寻找答案:西化、苏化、传统化……。相对于十九世纪知识分子的笃定,二十世纪的人无宁是犹豫的、怀疑的、思索的。殷海光的心情是许多人的心情:我恰好成长在中国的大*时代,在这个*的时代,中国的文化传统被连根的摇撼着,而外来的观念与思想,又像狂风暴雨一般的冲激而来,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感受到种种思想学术的影响……无所适从。在这样的颠簸中,每一个追求思想出路的人,陷身于希望与失望、呐喊与彷徨、悲观与乐观、尝试与独断之中。我个人正是在这样一个大浪潮中间试着摸索自己道路前进的人。

在西方生活了二十年的我自己,作为一个微小的典型,距离殷海光三十年,是这么说的:

我生来不是一张白纸;在我心智的版图上早就浮印着中国的轮廓。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总是以这心中的轮廓去面对世界,正确地说,应该是西方世界,怎么叫“面对”呢?面对不言而喻含着对抗的意思。一个欧洲人,绝对不会说,他一生下来就“面对”东方文化,因为他的文化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世界的主流,他生下来只有自我意识,没有对抗意识。

二十世纪的人犹豫、怀疑、思索,不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少,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不是因为他西化太浅,而是因为他西化太深。王韬说,“请验诸百年之后”,百年之后,中国——还有非洲、印度、伊斯兰世界——的知识分子发现自己共同的处境:全球化的力量越大,本土化的欲望也越高;西化越深,回归传统的向往也越强。现代化全球化,与民族化本土化,两边使劲所拉出的张力,在二十世纪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一个极重要的课题。

如果说,一八九八年的文化精英所思考的是如何走向西方,那么一九九八年的人文知识分子所犹豫、所怀疑、所思索的是:如何走向自己。

非常艰难,因为,在一百年努力西化的道途中,中国人抛掉了太多自己的东西。究竟抛掉了多少?张之洞的《书目问答》可能提供了一个指标。

这是张之洞在一八七五年为全国“初学者”所开的一个书单。从先秦到清代学术,甚至包括天文几何等所谓新学,总共列了两千两百种书,两千多位作者。《书目问答》流传很广,影响极大。透露给我们的等于是一百年前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知识范畴”(common stock of knowledge)。在这个共同范畴内,从周秦诸子到程朱陆王之学到干嘉汉学,都是文化人可以指涉运用、彼此沟通辩诘的知识符号。

一百年以后,钱穆惊慌万分地说:今天我们对传统的旧中国,已可说是完全无知识了。那么对以后的新中国,我问诸位又有什么理想抱负呢?那么我想要发财,便赞成自由资本主义的社会。我自问发不了财,便赞成共产主义的社会。怕只有这两条路了,还有第三条路吗?我们中国民族将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这样一想很可怕的。

说得好,西化、苏化之外,应该有另一条路。于是钱穆为一九七九年的中国“知识分子”、“读书人”,开出一个国学书单: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六祖坛经、近思录、传习录。总共七本。

书单开出的同时,钱穆还赶忙强调:后三本,全是白话文!

二十世纪末海峡两岸的知识分子当然也有一个“共同知识范畴”,但是不可否认的,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支离破碎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新马克思主义;支离破碎的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与东方主义;更别提支离破碎的达达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写实主义。支离破碎来自西方文化的“狂风暴雨”,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之被“连根的摇撼着”。

张之洞的两千两百部必读书和钱穆的七部必读书放在一块儿,再问:这一百年间中国人抛掉了多少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称之为集体失忆、自我清减,也不算太过吧。

所以,可以回到十九世纪第一个提倡“自改革”的龚自珍。他的名言:“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广义的史,也就是国学——自己民族所传承积累的文史哲学。两百年从“自改革”出发、奋力走向西方的漫长道路上,龚自珍大概不曾预见这个历史的悖论:“去其史”者最积极的,竟是中国人自己。

可是,这样一个悖论不正给二十一世纪的思索者一个新的起点吗?一个与梁启超、王韬时代截然不同充满挑战的起点?

斯蒂芬·茨威格见证二十世纪大倒退、大黑暗的回忆录,是这样结束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黑影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和平和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

9.我在草原上看到一团风在白杨树那边呼啸去来,翻起白杨的叶子像千千万万金属薄片在颤动,簌簌作响。野花开满了山坡,浓香引来白色的粉蝶飘忽上下。几十只乌鸦从麦田里蓦然腾起,像一张张黑伞美丽地撑开。荞麦杆子忍不住麦穗的饱满沉重而塌陷。草原上的风猎猎吹着。偶然回头,太阳已经姗姗下沉,沉在无边无际的玉米田后面,涨起满天霞色像三月的桃花烂漫,映红了新熟的玉米。

我们的世纪啊。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六日

田奇庄:无聊委员李顺桃是谋害国人的公敌

鲁迅先生曾有言,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

谋财害命者当然是敌人。按照这样的逻辑,占据国家最高殿堂,浪费全国人民的时间,自然就是全体国人的公敌。

全国政协委员、中华见义勇为基金会副理事长李顺桃在社会福利和保障界的分组讨论开始后,“用了20分钟讲形势大好,又用了20分钟讲别乱吐痰”,如此无聊透顶,无病呻吟的废话,等于谋害全体国人。

第十一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共有委员2237人,除以13亿人,等于每58万人有一名委员,也就是说,一名全国政协委员代表了58万人。

李顺桃委员所在的小组有38名委员,每名委员乘以58万人,等于2204万人。也就是说,这个小组的全体委员代表了两千多万人口。

李顺桃委员的无聊发言总计四十分钟,用这个数字乘以两千万人等于8816万分钟,就是1677年。按我国人口72岁平均寿命计算,李顺桃委员等于“谋害”了23个人的生命。

按照我国刑法,故意杀害一个人就可以判处死刑,政治家的不负责任将会谋害这么多人,应当如何追究当事人的责任?是一个需要国人认真思考的问题,更是每一位出席两会人士严肃对待的问题。

政协的主要职责是“参与对国家大政方针的讨论,提出建议和批评”,政协委员的天职就是成为执政党的诤友。何谓诤友?诤的辞典释义为直言规劝。所谓“诤友”,就是勇于当面指出缺点错误,敢于为“头脑发热”的朋友“泼冷水”的人,是能毫无保留的指出错误的朋友。

可以想像,如果执政党拥有这样一大批诤友,将会少犯多少错误?少走多少弯路?当然,过去由于极左路线横行,共产党曾经伤害过一些犯颜直谏的诤友。但是,如今毕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经过三十多年法治建设,诤友们已经有了很大的空间,基本能够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

如今中国进入了社会转型期,社会制度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加剧,不同阶层利益冲突激化,迫切需要各方贤达为构建社会和谐,实现公平正义积极建言献策。许多政协委员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前来参加两会,他们作了充分的调研和精心准备,愿意为国运昌盛贡献一份力量。

然而,李顺桃委员不顾国人和执政党的殷切期待,居然在最高殿堂占用了四十分钟宝贵时间做无用功。也许他是用这种方式向某些人证明什么,但更大的可能是以这种方式阻止其它委员表达真知灼见。

李顺桃委员分在社会福利和保障界小组。当下中国,社会福利和保障存在的问题尤为突出。广大城市平民和农民的社会福利和保障少的可怜,陷入不敢就医、因病返贫困境的人数不胜数;社会捐赠和救助体系由于被少数机构垄断迟迟发展不起来;绝大多数人无偿献血与绝大多数人有偿用血局面引起世人强烈质疑,在利益集团把持下至今难以改变。面对林林总总车载斗量的严重问题,李顺桃委员三缄其口。却在一通阿谀奉承之后,用了二十分钟拿吸烟、吐痰问题扯淡。请问李委员的良知何在?居心何在?

李顺桃的“谋财害命”行为,当场激怒了其它委员,面对其冗长发言,黄文仔委员忍无可忍,激愤制止。

其实,早在去年全国两会上,钟南山代表就严厉批评了一些代表十分钟发言,八分钟对报告、对自己歌功颂德现象。没想到,李顺桃依然我行我素。据说还有一些明星俨然成了签名代表,一些委员成了拍照记者。更有一些代表、委员,对天下大事置之度外,处心积虑借此机会拉关系,走门路。

由此可见,参加两会的代表、委员迫切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职责,重新给自己做角色定位。要充分利用两会宝贵时间,当好诤友,努力实现公平正义,不辜负全国人民的期待。

万万不能像李顺桃委员一样,“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成为间接杀人的刽子手。这样做虽然不能直接剥夺人的生命,却会阻滞社会进程,延长社会弱势群体的痛苦,毁掉他们对未来的希望。

明代名士苏竣在《鸡鸣偶记》一文中把朋友分为四类,曰:“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畏友也;缓急可共,死生可托,密友也;甘言如饴,游戏征逐,昵友也;和则相攘,患则相倾,贼友也。”敬请李顺桃以及两会其它代表、委员对照一下自己的行为,看看自己属于哪一类人?

智效民:民国时期的公民教育与党化教育

公民与臣民,是两个相互对立的概念。前者具有人格独立、政治参与、社会责任等特征,乃现代社会的标志;后者具有人格依附、政治陪衬、不负责任等特色,是专制时代的产物。五四运动以后,培养公民还是造就臣民,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公民教育或党化教育来实现的。因此,了解一下民国时期的公民教育与党化教育,对于当前的社会转型或有补益。

中国社会“公民”意识的觉醒,可以追溯到甲午战争以后。当时严复就认为,只有智识、力量、道德优秀者,才有实行自治、享受自由的能力。因此教育的目的,应该是培养“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的新人。于是,从戊戌变法到清末新政,办学堂、废科举、兴西学、育人才,就成了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并终于迎来推翻专制统治的辛亥革命。

中华民国的成立,标志着公民时代的到来;但是公民社会的形成,还需要广大民众由专制社会的臣民变成现代社会的公民。于是,公民教育自然被提上议事日程。据我所知,清末学堂的修身课虽然已经初步借鉴了先进国家公民教育的内容,但并没有摆脱“忠君、尊孔、奉公、尚武、尚实”的教育宗旨。直到民国成立、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以后,才在原有的“修身课”内增加了“公民须知”和“中国法制大全”等内容。后来,在山西太原召开的一次全国教育会议上,又正式提出“补定公民教材案”,其中包括编写中小学公民教材等内容。1923年,教育当局终于在“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中,以公民课代替修身课,这可能是我国第一次将公民课正式纳入中小学课程。与此同时,在民间教育团体和基督教在华教育机构的推动下,全国各地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公民教育运动。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执政的国民党根据“训政”需要,在学校里推行党化教育。1929年4月,当局首先颁布了《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其中有“各级学校之三民主义教育,应与全体课程及课外作业相贯连,……以收笃信力行之效”的规定(参见《中华民国教育法规选编》第45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随后,有关方面又在《三民主义教育实施原则》中公开声明,在大学设立党义课程的目的是:“一、应以阐扬孙中山先生全部遗教及本党政纲、政策及重要宣言为主要任务。二、应以理论事实,证明三民主义为完成国民革命,促进世界大同之唯一的革命原理。三、应依据三民主义,比较批判其他社会主义学说。”此外,大学生还要“一律参加孙总理纪念周及其他革命纪念日,以增进爱护党国之精神。”(同上,第53-54页)同年8月,当局在《中小学课程暂行标准》中要求将公民课与三民主义课合并为党义课,从而取消了公民教育。

把一个人或一种思想神圣化,是现代极权制度的主要特征。它的目的,就是让国民变成不会思考的工具、专制集团的奴隶。面对这种局面,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知识分子采取了坚决抵制的态度。当时胡适正在上海担任中国公学校长,吴健雄、罗尔纲、吴晗都是该校的学生。据罗尔纲回忆,他在中国公学读书时,“进了学校,首先使我痛快的,是不挂国民党旗,星期四上午不做国民党纪念周。”(《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第89页,三联书店1995年版)

后来,胡适还在他主编的《独立评论》上发表许多文章,对党化教育予以深刻的批判。比如著名学者、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负责人任鸿隽就专门撰文分析了公民教育与党化教育的本质区别。他说:

一个理想中有教育的人,在智慧方面,至少的限度,必须对事理有正确圆满的了解,对于行事有独立自信的精神。要养成这样的人格,第一的需要,是智识上的好奇心。有了智识上的好奇心,方能对于各种的问题或事务,加以独立的研究。研究所得的结果,才是我们信仰的根据。这种教育的方法,在党的立场看来,是最危险的。他们的信仰,是早经确定了的;他们的问题,是怎么的拥护这个信仰。因为要拥护信仰,所以不能有自由的讨论与研究;因为不能有自由的讨论与研究,所以不能有智识上的好奇心。这个情形,恰恰与十七世纪初年,欧洲宗教的专制思想相类(似)……

正因为如此,任先生在文章中尖锐地指出:“教育的目的,在一个全人的发展,党的目的,则在信徒的造成。教育是以人为本位的,党是以组织为本位的。”因此“有了‘党化’,必定是没了‘教育’;反过来说,要有‘教育’,必定要除去‘党化’。”

由于遭到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对,当局又很快恢复了公民课。1999年,李慎之在《修改宪法与公民教育》一文中说:“三十年代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整整三年都学过一门公民课,用的是民营的商务印书馆编的课本。虽然份量不大,但是相当扼要而明确地教给了我们什么是国家(或政府)的权力与责任,什么是个人的权利与义务。什么叫公民,他与中国人历来说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此外,他在去延安之前,还在学校里教过公民课程。这对他影响很大,可见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公民教育不但有相当大的空间,而且效果也不错。

公民教育与党化教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国民党搞党化教育,显然是从苏联共产党那里学来的;所幸的是,当时还给社会留下公民教育的空间。不幸的是,自从中国实行“一边倒”的基本国策之后,公民教育就在中国销声匿迹了。时至今日,仍然没有走出缺位状态。

邵建:民主:立宪派与革命派不同的路径依赖

在清末立宪与革命的论争中,立宪派有一个很被动的地方不独不为时人所理解,亦不为百年后的今人所理解,这不免成为他们的悲剧原因之一。革命派的旗帜是民主,立宪派因为主张君主立宪,故政治当头的居然是君主。正如君主属于中世纪,民主一词当然最现代;试想,当这两派面对当时的青年各自申张自己的政治主张时,年轻人会吸附于谁。

这里有一个误导性的表象,立宪派好像只要宪政、不要民主。前此我写过若干为立宪派辩护的文字,有文章以这样的题目质问“没有民主,何来宪政”。那么,民主与宪政到底是什么关系,无论当时,还是今天,看来都是一个需要加以解释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言以蔽之:立宪即民主。但,这个命题未必能反过来,即民主本身并不必然宪政。

把问题还原到历史。早在立宪派之前的郑观应等人就把西方国家分为三种类型: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和君民共主之国。立宪派从不反对民主,民主同样也是它的目标。只是和同盟会不同,它主张由立宪到民主而反对由革命到民主。1902年,年方不满三十的梁启超虽然大力提倡立宪,但也大幅偏向革命(他的彻底立宪当在1903年从美国回来之后)。对此,梁的老师康有为非常焦虑,特地从印度写信给众子弟,题为“答南北美州诸华商论中国只可立宪不可行革命书”。这是一个很彻底的保皇派的声音,保皇尽管是一种污名,但如不因言废人,亦不难看到那种流贯其中的政治理性。

康有为是一个政治西化的儒生,在立宪问题上,他将现代西学和传统儒学交互阐释。根据传统公羊学的“三世说”,康有为指君主专制是“据乱世”,实现君主立宪是“升平世”,而民主共和则是“太平世”。这“三世”的第次发展既是民主的时间表,又是它的路线图。因此,从传统政治到现代政治,就是从专制性的君主之国到君主立宪式的君民共主之国,最后才能发展为现代共和性质的民主之国。康有为一点都不回避自己,说:“仆在中国实首创言公理,首创言民权者,然民权则志在必行,公理则今日万不能尽行也。盖今日……由君主而至民主,正当过渡之世,……万无一跃超飞之理。凡君主专制、立宪、民主三法,必当一一循序行之,若紊其序则必大乱。”

康的意思很明显,民主固为公理,但要一步步来,切不可越级。就此,康认为欧洲诸国为中国同时提供了正反之例:“统计欧洲十六国,除法国一国为革命,实与俄之一国为专制者同,皆欧洲特别之情。其余十余国,无非定宪法者,无有行革命者。”这些国家,包括英国、丹麦、挪威、瑞典、荷兰、比利时等,它们走的都是君主立宪的道路,并经由这样的道路最终成为民主国。反面的例子是法国:“然法倡革命,大乱八十年,流血数百万,而所言革命民权之人,旋即借以自为君主而行其压制”。因此,康有为担心,中国和法国一样,都有自己的君主传统,直接以民主反君主,等于直接问鼎权力,君主当然不会轻易交出,这样势必导致革命。革命即内战,那种用暴力转移政权的内战不仅可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康有为更担心:这样的革命“假而有成,而得一秦政、刘邦、曹操、朱元璋、拿破仑为民主,则益水深火热矣。”这层意思如转用梁启超的表述更显豁,即经由内战式的革命获致民主,看起来民主,其实是“民主的专制”。

从这里不难看出,清末立宪派与革命派一样,并不排斥民主;只是抵达民主的路径依赖不一样。一是取径于立宪,一是取径于革命。立宪派对革命以及革命是否能获致民主的担心(这种担心其实更是预言),不仅见其上,更在在见诸辛亥以后的百年史,兹不言。仅就立宪言,宪政何以最终通向民主,盖在于它本身就携有民主的基因,抑或它本身即民主之初步。从君主到民主,什么是君民共主的君主立宪,康有为说:“但求立宪法,定君民之权耳”。君主专制是指所有的权力都在君主之手,君主立宪则是指君主不但要按宪法办事,而且还要根据宪法将手中的一些权力让渡于民,比如立法权和行政权。清末海外立宪派如梁启超不断上书作文,就是呼吁朝廷出让这些权力以保持自己的万世一系;本土立宪派如张謇等组织各地咨议局赴京请愿,要求立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也正是要把行政权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诉求既是立宪的,也是民主的。如果原来完全属于君主的权力一旦分别转移到议会性质的咨议局和责任内阁,这不是民主是什么。

君主立宪原本就是一个虚君过程,带有温水煮青蛙的效应。从部分权力到全部权力,君权虚而又虚,以至于无,最后只保留一个君主名号,除此之外,便成就一个完全的民主国——这是英伦等欧洲立宪国共同走过的道路,它们避免了革命、内战和杀戮;因此这条道路为康梁所仰重和效法,也就不奇怪。其实,如果可以把立宪派和革命派相比,不难发现,康梁等人委实比革命派具有更广阔的国际视野和政治知识;因而在民主的追求上也更策略和务实。当然,辛亥革命枪声一响,这条道路遂被堵死。于是我们都说立宪不可能成功,事实上它也没成功。但,历史在每一阶段,俱有多种可能性。如果我们多读些史料,不难发现,根据立宪派当时所形成的势,立宪之成功,并非遥不可即的悬念,只是一个时间。时间倏忽一百年,回首这枪声不绝的百年革命史,立宪固无论,民主又如何。

廖天琪:浴火重生齐家贞——为《红狗》序

齐家贞原本是个情感丰富的寻常四川女娃,但是灾难的时代把她造就成一个奇女子。出生于1941年的齐家贞的一生,可说是一部悲怆三部曲:1961-1971 十年劳改;1971-1987 沉浮于家乡重庆十六年,就业、婚姻、生育,一段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日子;1987至今,定居澳洲,成家立业、著书立说, 可谓苦尽甘来。

1961年,齐家贞二十岁,用卖掉母亲的表和自己的血的钱,买了火车票只身跑到广州,寻找偷渡出国的门路。她想到美国读书,想要当中国的居里夫人,还要带上她那已经被劳改过五年、曾是前国民党政府官吏的父亲。结果是父女俩人同时被捕,罪名是“叛国投敌”。父亲判了15年,女儿判了13年,同时在四川第二监狱服刑。这是齐家贞人生乐章的第一部分,凝重缓慢,万物俱悲,真是载不动许多愁。

史家将来要记下一笔,中华民族的历史在中共政权统治下,进入了三千年以来前所未有的黑暗时期,这个长达将近半世纪(1949至九十年代中期,有待历史学家以后定义)的黑暗时期中,文明遭摧毁,人性被撕裂,整个社会倒退至蛮荒时期。谁不幸被锁定在这一个时代的漩涡里,那么轻则伤筋动骨、苟延残喘地活下来,重则家破人亡、万劫不复。齐家贞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青春岁月是在劳改营中度过的。地狱里光怪陆离的众生相和动物一般的生存条件,齐家贞在她的传记文学《自由神的眼泪》里,将父女两代囚徒的死里逃生的经历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从劳改营里出来的齐家贞三十岁了,她在中国这块经历了反右、大饥荒和文革这些史无前例的狂飙风暴遗留下来满目沧桑的故土上,又生活了十多年,从小监狱里放出来,又进入中国那个铁幕似的大监狱中,身上打下了劳改烙印的她,在街道邻里的睽睽众目之下,没有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拾回应得的尊严和爱情,反而备尝生活的艰辛。她期待的爱情和家庭的温暖落空了,连带着头顶上一小片可以栖身的屋檐也失去了,令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游走于父家与夫家之间。父亲和弟兄虽给她关爱,但是小小鸟巢容不下数名成年的子女,她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终于再度决定离开这块生了她,却未养育她,她所爱,却不被爱的国家。

离开中国,决定前往澳洲去开辟新天地的齐家贞,已经是个46岁历经沧桑的中年女子了。这段介于监狱和自由世界的16年生活,甚至比牢房里的日子更为艰难、复杂,令人心碎。她曾经一度有个念头:“回到监狱去”,至少那里有吃有喝,头上有块遮拦。然而齐家贞是个热爱生命、追求自由、向往爱情和幸福的人,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红狗》是作者将她16年之间,在老家重庆的生活忠实的记录。本书不仅反映了她个人的爱与恨、情与欲、得与失,这是以中国这个大舞台为背景,将形形色色的被政治运动扭曲了的小人物,生动展现的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浮世绘。

就像每个年轻人那样爱作梦,即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齐家贞都还怀着梦想,但是她的梦一次次破碎。有一次一只遭人活生生剥皮的小狗,血肉淋漓地出现在齐家贞的梦里,她蓦然发现自己就是那只小狗,受人压榨、凌辱,痛苦却又无法言说、无力反抗。这本书的题目《红狗》就是作者的一种自我比喻。虽然今天的齐家贞是个事业成功,家庭生活幸福的女性,但是她要把读者通过时光隧道,让他们品尝当年的痛,以取得痛定思痛的震撼。

从劳改营里出来之后,家贞在邻居的冷漠猜疑的眼光下,回到已经支离破碎的父母家中,当时父亲还在劳改,不久母亲死去,她就跟四个成年的弟弟蜗居在狭窄不堪的家中,一边努力地工作,尽量赚钱养活自己。几经挫折和奋斗,终于当了电视大学的老师,自己也进入了进修班学习,并通过论文答辩。齐家贞渴望爱情和家庭,然而结了婚之后才发觉这是一个全然冷感的男人,她无法忍受他的冷漠、自私、猜疑,不得已又回到“娘家”,栖身于父亲、弟弟们那个小小的屋檐下。她对丈夫还是存有幻想,不免思念。她又放下尊严回到他身边,结果怀孕。然而丈夫怀疑她跟别人有私,对她极尽侮辱,两人甚至斯文扫地,大打出手。从此,这对冤家就在不休止的争吵、分离之中。家贞带着幼儿几乎流落街头。最后终于走向离婚之途。经过十多年的居无定所的流浪,家贞离开中国前最后两年,终于能住进一间小黑屋,算是有了自己栖身之地的“家”。

有个性、又好学进取,年轻的姑娘齐家贞不乏爱慕者,从初恋的小情人,到劳改营中的几个跟她有旧情的男人,命运把她跟这些人聚拢又冲散,最后再度让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逢。私下相恋了二十年的两个中年男女,监狱的铁门、社会的藩篱,人们的眼睛和嘴巴,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联系他们的只是几个瞬间,四目远距离接触中,相互交换的一束情思。齐家贞干凅的心灵和肉体终于在跟旧时的柏拉图式情人,在她寒碜的小黑屋里结合之际,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她那间不见阳光的小黑窝顿时篷蓽生辉,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和祝福。然而两个将近半百男女的“偷情”也得像中学生一样偷偷摸摸,磨磨蹭蹭地避开邻居的耳目。在中国,人不能有隐私,不能有尊严,老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

作者从自身的经历出发,揭露一个长久被噤声的禁忌题目——劳改营中的“性”问题。成千上万的男人被关在集中营中,精神上被党的教条主义涤荡,物质上饥不裹腹、衣不蔽体,从事牲畜一般的劳动。他们男性的迫切生理需要是没有人过问的。谁如果有“异常”(其实是正常)的表现,不遭毙命,也会受严重惩罚。几十年来共和国以革命的名义,阉割了它的男性。压抑的性、变态的性,加上极度贫乏、狭小的生存空间,造就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古怪性格的人和离奇的怪现状。齐家贞笔下的各色人物栩栩如生,多半的人都是性格上残缺不全的畸形人。就连她自己身上也带着某些心灵残疾人的影子,她的易受伤害、在“第一次”离婚时所表现的优柔寡断,都并不是真正的那个敢爱敢恨的烈性女子齐家贞。这位《红狗》的主人翁,真诚地记录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毫不掩饰自己的瑕疵,也不对周遭那些畸形的人和事作道德和价值判断。她用忠实的笔为读者做了白描,然而她的素描却比一幅色彩浓烈鲜艳的油画还震撼人心。

笔者跟家贞神交已久,一年之前才有机会见面。她身上既有传统东方女性的敦厚体贴、宽容大度,又糅合了现代职业妇女的干练刻苦、果断精明。她是个性情中人,一生的风浪和奋斗也没有改变她那颗温柔的心和执着的性格。跟她接触,令人产生一种动人的认知:爱永远比恨更有力量,个人永远比拥有军队和国家机器的政府更为强大。齐家贞活出了劳改,她活出了那个钳制人性的中国社会,浴火重生的齐家贞不是孤立的,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这就是希望所在。

2008年2月12日于华盛顿

阿  森:也听总理吟汉俳

偶得2月11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其中有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中方委会、中华宗教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叶小文写的一篇文章《聆听总理吟汉俳》。读毕,喷饭!

2月8日温家宝总理会见第五届中日友好21世纪中日双方委员时,总理朗读了一首已经写好的汉俳。汉俳,是日本受中国诗歌影响,与本国俳句相结合的一种诗体,主要句式为“五、七、五”。总理的汉徘是这样的:春到瑞雪迎,宾朋齐聚自东瀛,世代传友情。

吟诗遗风由来已久,总理喜欢吟诗更显个人风范,尤其近些年,每每发言必引诗助兴,说明我们不但和谐社会有强大的物质基础,人的自身修养也到了很高的境界。由其在各种国际场合往往以翻译者不能准确的翻译他的诗词为乐,从而展现吟者的水平不是一般为豪。总理的这首汉俳到底水平如何?实话实说,凭心而论,这种极为熟悉,毫无创意,口号般的词句不会超过老年大学诗画班的水平,谈不上差,也根本谈不上好的汉俳,只能反映温家宝总理是位诗歌的爱好者,但只要对文学稍有兴趣,没患痴呆者,依样画葫芦,一天捏它十句、八句不会是件难事,阿猫阿狗,如能注意,稍稍压韵,即是合格的汉徘家。

叶小文官拜部级,聆听完总理的汉徘后,却与凡人有不同的感受。“聆听总吟汉徘,满座欢喜,人人脸上都洋溘着会心的、感激的微笑;聆听总理吟汉俳,如同春风化雨,使人感受到文化相通、心心相印的神奇力量;聆听总理吟汉徘,如同紫气东来,使人感受到一个和平崛起的大国与邻为善、以邻为邦的坦荡胸襟;聆听总理吟汉徘,即使人感动,又给人启迪,是一种伟大精神、一以贯之凝聚而成的历史。”

吟汉俳的温总理没昏过去,撰文赞美的叶小文没昏过去,可读者的我昏过去了。短短十七字,又要春风化雨,又要紫气东来,又是感动,又是启迪,一般人怎么修行都难以做到,一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诗句而已,文采、立意、用词、审美都经不起推敲,是什么神仙说的东西这么管用,值得去堆那么多的赞美词?记得毛泽东作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被当年的“叶小文(郭沫若)”解读为中国在帝修反的包围中巍然讫立,从容面对,不屈不挠的站立世界东方的宏大气概,事后发现,原来是老人家前列腺尚好时,与文化程度不高女护士的调情之作。

温总理没错,叶小文错了。久不读《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恶习不改。此类劣等马屁文章还是见著报端,拍马者,出卖良心,出卖人格,被拍者,心安理得,云里雾里。中国知织分子的脊梁骨,自反右打断后终身残废,可马屁道上,被残者争先恐后,人满为患。十七字的汉俳尚切如此激动,那几万字的工作报告是够这帮谄媚之徒,像真的一样亨用几辈子了。

闲来吃饱撑着时大家可以写写汉徘,一来提高自已的高雅,二来除宏扬中华文化外,宏扬日本文化。特别鼓励初小以下水平的勇跃尝试,只要识数,一点都不难,只是你不会碰到叶小文之流来捧你的场,因为马拍居有强烈的方向感,它只朝上,不朝下。

2010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