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琪:谷歌事件的双重启示

谷歌公司上周宣布将不愿继续屈从中国的法令,过滤敏感词,哪怕撤出中国的市场也在所不惜。而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周四(1月21日)也呼吁各国尊重互联网言论自由,同时对于中国的钳制、过滤言论和信息的作法进行了批评。

早在2006年、后来再次于2009年由新泽西州议员史密斯及维吉尼亚议员沃尔夫提出具有前瞻性的《全球互联网自由法案》(Global Online Freedom Act, GOFA ),他们作为亲自被中国黑客经常密集攻击的“受害者”,提出这样要求立法的呼吁就更加有说服力。别说中国国内的网民被政府雇用的网络警察和黑客蒙在鼓里,连美国心脏地区的政治决策者也每天受到来自彼岸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次的骚扰和攻击,这场杀人不见血的信息战十年来从未间断,而且愈演愈烈。该法案要求政府立法,禁止美国的电子高科技公司,扮演帮凶脚色,对中国和其他不自由的国家如伊朗等,在那里帮助政府设立防火墙和提供特殊技术来封锁和过滤信息。该法案已经在国会中举行过多次的听证会,长时间地酝酿讨论,一直还没通过,这次经过谷歌事件的刺激又提到台面上,史密特议员日前再次呼吁国会各方,要求就此法案进行投票。

谷歌事件暴露的是世界各大公司在信息、市场、金钱、实力诸多面向角力的现实景观,它显现了在商业和道德的双重压力下,企业界的价值取向。多年来,很多国际的大公司纷纷见利忘义,跟专制政权合作,不仅消极地配合屈从,甚至还积极地将网民的个人信息提供给国安,导致了作家和记者因“罪证确凿”而被判刑。像被判了十年的师涛和王小宁的判决书上,都赫然有雅虎公司提供的数据为证。鉴于此,雅虎公司在舆论道德的压力下,对一些中国因网络言论治罪入狱的受害者家属进行了赔偿。

但愿这次谷歌事件能催生《全球互联网自由法案》,否则走了谷歌(目前走不走都还是未知数),又来了斯科、微软等其他大公司来填补它在中国市场的空缺,那谷歌的义举就失去了任何意义。有了法律依据,大公司就不得不说“不”了,不跟专制政权同流合污,不为那防火长城加砖添瓦。

谷歌公司表面上显现出企业界在不自由的国家从事商业行为的困境,同样的窘境也是各国政府在同中国这样极权警察国家打交道时所面临的。西方国家早就废除了死刑,而中国每年处死数千上万的人;全世界的妇女都享有生育权,只有中国对育龄妇女像防贼一样,又抓、又打、又杀;言论自由是基本人权,但是在中国动动笔杆,就有“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帽子扣下来,10年到15年的牢狱之灾就降临了。刘晓波在他的“我没有敌人”一文中说:“我期待,我将是中国绵绵不绝的文字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从此之后不再有人因言获罪。”这样的话,听了既令同行心酸、感动,又有一种无力感。不错,世界各国的政府都在呼吁中国的独裁者回心转意,将言论自由归还人民,但是这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姿态。怎样来共同对付这个愈来愈专横、难测、肆无忌惮的巨龙,光是口头上诉诸道义的声音是不够的,应当有实际的、同步的行动跟进,但愿谷歌事件不仅对企业界,也对各国政府发出了严重的警示

杨恒均:普世价值难产,中国特色阵痛

前段时间,中国出现了上下齐力痛击普世价值的奇观,让很多虽然从来没有生活在普世价值之中却自认为已经深受其害的同志们大大放松了一把。其实,普世价值不但是可以挑战的,也是应该被挑战的。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价值观。这一点对于懂得辩证法的中国人就特容易理解。例如,一说到平等,我们就可以举例说一百年前的美国,你为啥不让奴隶和印第安人与你一样平等捏?一说到人权,我们又可以举例说美国和欧洲为啥在世界各地不讲人权却搞霸权捏?

相比较中国人在挑战普世价值观的时候常常从地球上以及过去的历史中找证据,美国的挑战者显然更具有前瞻性。例如,今年大陆观众熟知的两部好莱坞电影《2012》和《阿凡达》,其实就是美国人用娱乐的形式,以挑战普世价值的方式探寻超越普世价值的价值观。

当我们说普世价值不是绝对的时候,主要是指它是受到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而《2012》和《阿凡达》就把这种时间和空间推到了极限:前者用一个绝对的时间——世界末日,一下子让现世的普世价值显得苍白无力;后者则用一个完全不存在的空间——潘多拉星球,来检验以美国为代表的人类所拥抱的那些价值观。

《阿凡达》的导演卡梅隆在说到这部影片时,洋洋得意地说,伊拉克不好拍,但我拍《阿凡达》,拍潘多拉星球,观众看完了,就都站到伊拉克一边了……导演卡梅隆就是这样来忽悠美国人的,但很显然,没有多少美国人愿意放弃他们那在潘多拉星球上显得荒唐和残忍的价值观。因为美国人还没有傻到相信这个地球上某个地方——尤其不是伊拉克——会像潘多拉星球一样如此纯净、美好与和平……当地球真如潘多拉星球一样,普世价值就真正地过时了……

现在觉得普世价值过时了的,显然只有少数不多的几个国家包括中国和北朝鲜。然而,无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民族,甚至一群人,总得靠一种价值观来支撑和凝聚,否则,就不是人类了。这一点美国人明白,所以在地球还没有变成潘多拉之时,在世界末日尚未到来之前,他们还暂时不愿意放弃普世价值;这一点中国人也明白,所以,在前段时间痛批了普世价值之后,有识之士并没有偃旗息鼓,他们要一鼓作气,探索出有中国特色的价值观,从而一劳永逸地取代被他们拒之于门外的普世价值……

1)^_^中国以前搞过几次全国性的“严打”,现在重庆领导在一个地区搞打黑,其实就是地区性的“严打”,很多人看到新名词,就拎不清了。重庆的领导要求大家唱红歌也是文革中搞过一阵子的,那时还跳忠字舞,不过,要求发扬红梅赞的精神,要向江姐学习,这种就地取材、因材施教的做法就很有点新意和特色了。红梅赞是什么精神呢?

和当今重庆打黑唱红歌肯定是有点关联的,电影《江姐》中的江同志在就义前,还唱着歌颂毛主席的红歌儿,现在重庆人民唱唱红歌,又不会死,有何不可?看看不常唱红歌的结果吧,看看重庆的黑社会吧,如果江姐同志不死,也非得被你们活活气死不可。重庆是否能够把打黑运动、唱红歌与红梅赞精神推广到全国,是诞生于重庆的中国特色的价值观能否冲出重庆走向全国的关键……

2)^_^眼看孩子们都被重庆的精彩表演弄得躁动不安,有些甚至要以重庆经验冲击北京,教育部不敢掉以轻心,立马发出了让全国学生向“祖国母亲”拜年的号召。比起前段时间对普世价值的口诛笔伐,教育部这一招才是真刀真枪的实干,而且也顺便让重庆的领导和孩子们知道:谁才是你的亲娘。

在普世价值充斥的西方国家,逢年过节的时候,“祖国母亲”都战战兢兢为孩子们发红包,各种名目总有那么一点钱(今年我儿子得到相当于6000元人民币的购买电脑和软件的补助款)。相比较而言,作为中国孩子们的“祖国母亲”实在是幸运极了,地震中孩子们的名字都没有搞清楚,被奶粉弄成肾结石的婴儿也没有得到妥善补助,竟然还能够得到孩子们翘起屁股拜年的大礼,这“母亲”当得真是爽啊!

这是教育部重拳出击,是对普世价值响亮的一记耳光,连重庆当局都被这耳光声震得半傻了。只是有年轻的读者问我,杨伯伯,祖国母亲在哪里呢?是不是到了新年那一天,我就得像奶奶们那样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祖国母亲才最灵,然后倒头便拜?你说祖国母亲能够感觉到吗?——这问题我老杨头还真无法回答,我想,不如教育部直接指定一个“祖国母亲”的代表,例如以前的皇帝,这样涉世未深的孩子们也能够看清“祖国母亲”到底是个啥玩意。否则我有点担心,这样凭空乱拜,几年下来,也许就被这帮孩子们弄出了个“祖国母亲教”……

3)^_^重庆快要取代韶山和延安成为革命和新新中国价值观的发源地,孩子们也有了着落,那么,全国的成年人也不能闲着吧?绝对不能!于是工信部在行动,公安部在行动,中宣部在行动,连手机电信也开始行动了,他们以不破不立的精神确定了新的目标——拯救中国成年人的价值观;他们以不惜践踏宪法的勇气使用了非常手段:鼓励互相打小报告,人工检查手机短信,重奖高密的举报人,停止发送黄色信息的手机号码……

在看举报黄色网站的新闻时,有两个细节差点把我活活雷死,一位山西大学的学生短短几个月竟然举报了32个色情网站,接受采访时他说自己由于在高中时看色情网站而没有考上重点大学。所以他上了非重点大学后继续每天找黄色网站,终于等到扫黄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这不,他一口气举报了32个,获奖一万元。他还感叹道,就因为黄色网站,他们一个寝室的八位男生竟然有六位有了性经历……另外一位举报色情电视节目的考研大学生说,他因为无意中扫了一眼宾馆电视里播放的没有故事情节的色情节目,结果夜不能寐,导致第二天考研究生发挥失常……

这两位显然将在创新中国特色的价值观中彪炳史册的大学生说明人是不一样的,我和他们虽然有类似的经历,但结果却大相径庭,我就是因为看了刺激我性欲的录像,结果才发奋读书,才从高中一路考到全国最好的重点大学,后来为了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看更多录像,又考到国外硕士研究生,最后都搞到博士了……

我统计了一下,接受普世价值的国家几乎都有成年内容分级制,年轻人不能看成年人的,但并不禁止成年人接触一些成年人本应该知道的东西,更不允许某些有道德洁癖、把有性经验作为缺陷来反省的人把整个国家的成年人当孩子管起来。而凡是拒绝普世价值的国家,几乎都没有搞成年内容分级。在那些国家,成年人和孩子一样,需要“祖国母亲”管起来……

4)^_^在这场此起彼落为建设中国特色的价值观而献计献策的大合唱里,广电部也不甘人后,于是国产大片《孔子》被隆重推出。听说扮演孔子的演员说,这电影你看后不哭的话,你就不是人。我又大吃一惊,孔子的东西我读过很多遍了,他的生平事迹我也基本上了如指掌,但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人看得哭兮兮呢?只要一想到他们又为了今天的孩子们而如何去折腾两千年前的孔老二,即便还没有看电影,我都想哭了……

5)^_^只要你不黑也不黄,唱不唱红歌是自愿的,也没有人逼你去看《孔子》,相比较而言,普世价值就有些蛮横无理了。例如,最近出的谷歌声称要撤出中国事件,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加入了中国价值观的大合唱。

不少中国的网民不太理解,像你谷歌这种公司,有什么了不起?中国有几百万家外资企业,大家都能够遵纪守法,让干啥就干啥,唯唯诺诺,怎么就你受不了啦?

其实,这完全是普世价值惹得祸。这些网友有所不知,谷歌不能算是一个纯商业公司,它涉及到信息流通和言论自由领域,更是一个开放的信息平台,和西方任何一家报纸和电视一样扮演扮演着传播信息的媒介功能。这种公司当然也以赢利为目的,但却始终是在言论自由和信息流通的普世价值光环下,这在中国会水土不适的。你回顾一下,虽然我们“祖国母亲”为了输出价值观,把CCTV和中文报纸都弄到世界各个国家了,但迄今为止,西方的报纸和电视台有哪一家可以合法地进入中国?

所以,谷歌当初进入中国就是有点欠考虑。有人说,进入就进入了吧,你遵纪守法不就得了,让你过滤你就过滤,让你删除你就删除呗,你难道不知道“闷声发大财”是啥意思?再说,你们也太死板了,普世价值里虽然有言论自由这陈词滥调,但也给了你们更多的致富自由和行动自由啊,你就不能在中国“自由”地不那么“自由”一次?

这些朋友显然不知道,在谷歌所在的那个国家,普世价值虽然给了你自由,但你却绝对没有限制他人言论自由的“自由”,而且,他们尊崇一个叫“不得立法的原则”,那就是涉及到普世价值里的天赋人权部分,立法机关不得立法限制民众权利,当然《宪法》里倒是提到了天赋人权,只是那不是为了限制和约束,而是为了彰显和保障。

不过,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普世价值也有局限性,否则,和谷歌类似的海外各大媒体早就像牛仔裤和汽车公司一样进驻中国了……听说谷歌不走了,我建议他们,不如抛弃普世价值,入乡随俗,皈依我门,像中国一些公司一样,把赚钱变成硬道理……

离国不到两个月,许多网友给我写信,把上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称为“乱象”,说感到快乱套了,问我有啥看法。我倒觉得,既然普世价值在中国难产而亡,而优秀的中华民族终于决定要诞生一整套崭新的价值观,总是要经过阵痛的,有时搞不好还会出现大出血现象呢,会死人的,但愿咱“祖国母亲”能顺利一点,千万不要产下一个畸形儿。

好在中国不乏有创新精神的人和组织,看到普世价值在中国难产了,他们都以英勇的大无畏精神,前赴后继,继续以身试法、宁肯违背良心、置人类道德底线于无物而辛苦地为我们民族和国家试验新的价值观,这里我要特别点名夸奖重庆领导、广电部、电信部和教育部等等,你们将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永远钉在历史的光荣柱上,供后人瞻仰和凭吊。

说到各位的后人,我觉得大家应该放松一点,改革开放三十年,你们这几代人大脑多少受到了普世价值的污染,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么多新涌现的中国特色的价值观也不足为奇的,但不用太郁闷,不必太痛苦,更不要要死要活,甚至去自焚,深深呼吸一口“祖国母亲”散发的两千年文明的香汗,不妨设想一下你们后人会多么幸福地生活于中国特色的价值观中——还是让我给你描绘一番美好的远景吧:

在一片和谐的东风之中,你的儿女子孙们喝着中国制造的奶粉茁壮成长,一把年纪了却仍然保持着天真烂漫的童真和守身如玉的薄膜,他们高声朗诵着论语、放声歌唱着红色歌曲,举着孔子和江姐的巨幅画像载歌载舞地向“祖国母亲”拜大年……

耶——有了中国特色的价值观,这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啊,孩子们,想唱就唱,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啊?……

杨恒均

2010-01-21

金  渝:毛第三次接见红卫兵

九月十四日下午我们从颐和园逛回来,回到和平里的接待站,就有班干部很严肃地来通知我们:第二天不得出外。我们问,有什么事?他回答:不知道。晚饭后又有陌生的北京干部召集我们,告诉大家明天早上四点起床,要去天安门广场开会。几个人悄声议论:毛主席会不会接见我们?于是个个心情紧张,忐忑不安。

九月十五号凌晨四点不到,我们被叫醒,吃了稀饭馒头的早饭,每人又发了半截火腿肠和一个面饼,说是中餐。然后我们便按班级小组集合起来,列队,八人一排。不时地有领导模样的人走来走去,巡视我们的队伍。又有人反复向我们强调纪律,特别提醒队列里的每个人,一定要牢记自己前后左右四个人的姓名,严防陌生人混入队伍,如果发现有陌生人插进队伍,必须立即报告。又有人走过来警告大家,不得带照相机、望远镜和其他物品等等。

天还不亮,大队出发了,前面有不少人举着红旗,就像仪仗队。我们的队伍步行穿过很多街口,每个街口设有检查线,每个路口有军人和警察检查,每通过一个十字街口,就有新的学生队伍从另外的方向汇聚进来。我看见有江苏的,有四川的。他们每支队伍最前面是横幅校名,接着是红旗方队。

天色渐渐亮了,只见大街上学生队伍浩浩荡荡,红旗如同海洋,悬挂在街道上的横幅大标语都是颂扬毛和文化大革命的,也有“向英雄的红卫兵致敬”的大横幅。我们越向前走,速度越慢,有时还必须停留很久,显然是等待别的队伍通过。

走到东长安街时,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见街两边红旗招展,矗立着巨大的标语牌都是“战无不胜毛思想万岁!”“伟大领袖导师统帅舵手毛万岁!”等等。甚是宏伟肃穆,庄重热烈。

好不容易到了天安门广场,这时天已经大亮。广场上的联络员、指挥者跑来跑去,把各个学校的队伍带到指定位置。我们被安置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之前、距革命历史博物馆较近的一处地方。那时天安门广场铺的是水泥砖,每块砖正好站一个人。果然有人高声通知学生们,每人站一块方砖。我注意到地上的方砖都有编号,心想应该把我站着的方砖的编号记下来,那多么有意义!我背了几遍,不过后来还是忘记了。

据说由于我们是来自西北,所以特别受到照顾,站在天安门广场中间地段。我们兴奋,又很好奇,不断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但见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无比激动、无限神往的表情。从飘扬的校旗上可以知道广场上的人是来自全国各地大专学校的学生。可是朝天安门城楼望去,还是很远很远,根本看不见城楼上面是否有人。听说东西长安街上都是学生,那他们就更看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动静了。

这时我们猜测可能伟大领袖要来。但是十点了,还没有大会开始的迹象。只好耐心等待。等待是漫长的。起初大家保持着极高的革命觉悟,情绪饱满的规规矩矩地坐着,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天安门城楼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有人借口要上厕所,向前面窜去,想窜到金水桥那里去。然而不久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广场被分割成很多小区,解放军士兵手挽手地形成隔离墙,想穿越小区是不可能的。谁要是在方块小区里面乱窜,那没有人阻拦,但是不可以走出小区。我和一位同学也试了一下,试图穿过军人的人墙,那同学向军人解释他肚子不舒服,但是军人威严地一扬下颌,我们便知趣地铩羽而归。自古以来,都是秀才怕大兵。

漫长的等待使人不耐烦,纪律有些松弛,于是组织者提议比赛歌,学生们轰然响应。相邻的班级,特别是相邻的学校,开始争相大声唱歌。对方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对方又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就唱《世界是你们的》。歌声此起彼伏,什么《我是一个兵》《帝国主义害了怕》,都唱了。直到嗓子唱哑了,唱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地颓然倒地。最后大家都累了,人群才安静了。这时有打盹的,有想心事的,有啃饼子的,就这样打发时间。

金秋九月,秋高气爽,但是正午的太阳,还是相当有威力。骄阳似火,炙烤大地。我们等啊等啊,等待的时间太久,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左右,大喇叭里,《东方红》乐曲轰然响起。广场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我们一跃而起。只听见前面欢呼声此起彼伏,于是我们矮子看戏似的随着大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还不断地跳跃,希望看见什么。可是从我们所处的地方看天安门城楼,什么也看不到,连城楼上的人影子也看不到。广播喇叭里传出城楼上人的说话声。后来才知道那是毛和焦裕禄的女儿说了几句话。随后便是林彪发表讲演。他拖腔带调,“打倒一——切反动派,消灭一——切阶级敌人!”字字句句杀气腾腾,最后的“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引发了广场上估计有百万以上的红卫兵的激情呐喊。随后周恩来讲话,他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到农村去支持秋收。由于他在党魁中保持相对低调,所以无形中慢慢积累起声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民的情感就倾注在他身上,到后来民众对毛的倒行逆施无法忍受,就用痛哭周恩来曲折地表达愤怒;其实周恩来此人,非常可圈可点。周恩来讲罢,毛泽东就检阅红卫兵,就是让红卫兵们通过长安街。可是广场上的青年大部分没有看到他的光辉形象,数十百万人此起彼伏的喊叫“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长安街上的学生开始通过天安门城楼前,狂热的红卫兵非要亲眼看见毛主席不可。看见了的万分激动,声嘶力竭地喊万岁。没有看见的便赖着不肯走,因为毛一会儿走到城楼边上向下挥动他的帽子,一会进了城楼里边休息。反正前面的情况我们全然不知,我们也看不见城楼上的任何动静,我们后面还有望不到头的人海,“我们要见毛主席”的喊叫声连成一片,直到喉咙完全嘶哑,就有另一片同样的喊叫声取而代之。叫喊声有时很有节奏,有时是混乱的呐喊声。

人潮涌过来涌过去,传说伟大领袖要走下城楼到广场上来,于是我们奋勇往前面挤。解放军组成人墙维拼命持场面。我偷眼向附近人群看,很多学生都在激动地流泪。他们都在跳跃着,以为跳高一点就能看到什么名堂。他们动情地叫喊着,眼泪花花闪烁着。我猜想有些人可能是感情丰富,有些人恐怕是即兴表演。我本身向来感情麻木,高喊口号可以,眼泪无法流出。我感到自己激情很不够,虽然时不时也蹦跳起来,却无论怎样也不能使自己流出眼泪。

不管怎样人为地使自己激动,也哭不出来。此时我虽然对毛非常热爱,不过我不喜欢在大庭广众表现自己。那样蹦蹦跳跳,又哭又笑,我不习惯。

广场上出现了一些指挥人员,他们动员学生离开广场。多半学生遵照指挥列队离开广场了,还有相当多的人滞留在广场上,此时我胆子大了些,看见前面还有许多该随队离开而没有离开的人仿佛等着继续看热闹,我也没有随队离开。走掉的大概是习惯于服从指挥的学生。由此看来,我是个愣头青,刚被人整得不敢乱说乱动,一旦情况有所变化,就又故态复萌。我跑到革命博物馆前买了瓶汽水喝,然后随便乱跑。

北京天黑得早,六点一过,忽然华灯齐放。那时候天安门广场上的灯光并不像几十年以后那样灯火辉煌,五彩缤纷。广场上照明灯很少,装饰灯更加谈不上,主要靠巨大的探照灯光扫来扫去。我东走西走,胡思乱想。

忽然天安门前广场欢声雷动,爆发出万分激动的“毛万岁!”声。这时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原来伟大领袖又来到天安门城楼上。广场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朝天安门城楼那里跑,我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赶快朝前跑,跑了一段路,前面的黑压压的人群挡住我,我拼命往前挤,后面也有人挤我,前拥后挤,水泄不通,到长安街边,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终于挤在中间不能动。可是即便在这里也还是看不见城楼上的光辉形象。只好矮子看戏随声喝彩了。不知过了多久,喊叫声平息了。伟大领袖离去很久了,广场上的人才渐渐走散,最后天安门前空空荡荡,我也疲倦地离开广场。我边走边看,只见满地的鞋子,清洁工们拿着扫把开始打扫广场,把鞋子扫成一堆一堆的。

我精疲力竭地往回走,折腾了一天,并没有亲眼看见毛,又感到失望,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很空虚。肚子饿了,一家水果店还在开张,很多水果那时在西北是见不到的,比如那香蕉,我买了两只,这是我第一次吃香蕉,没想到那味道很怪异,吃了两口就非要呕吐不可,只得扔掉。

我回到住处,已经是子夜时分。这是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伟大领袖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伟大领袖,不无遗憾。可是后来我对别人撒谎说,我看见了,还装出无限幸福的表情。那是虚荣,瞎吹,很不老实。

这是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毛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报载被接见的全国赴京大学生共有一百五十万。九月十五日毛第三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以后,随即开始全国性的大串连。到十一月下旬,毛泽东先后八次在北京接见了一千一百多万师生和红卫兵。红卫兵在全国到处鼓动“造反”,揪斗所谓“走资派”,地方各级党委。稀巴烂。

据文革干将王力回忆,当时高层很多人对毛主张全国的红卫兵到北京来很不理解,认为是劳民伤财。毛对他们解释说:苏联之所以变修,是因为苏联人见过列宁的太少了;现在让全国的红卫兵来见我,中国就不会变修。这样明显是戏弄人的话,周恩来陈伯达康生等人听了竟然连连点头称是,赞扬毛高瞻远瞩,他们承认自己没有跟上主席思想,应该检讨。足以证明当时人们对毛的迷信到了怎样荒诞不经的程度。毛检阅了一千一百万红卫兵,但是亲眼见了他的光辉形象的红卫兵,恐怕不到十分之一。这些人从此就不变修了?真是见鬼!毛把号召红卫兵大串联的真实用意密藏在心,即使对死心塌地做他的应声虫、心甘情愿为虎作伥的家臣,他也不肯实话实说呢!

历史系同学郭君,后来我们一起长征串联。数十年后我们回忆往事,他拿出当年他的笔记。在毛接见红卫兵的那天晚上,他挥笔写下:《在最最幸福的时刻》

“毛主席在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下午四点钟接见了我们。

“但我还想见一见毛主席

我们留下来了。

将近晚八点时,东西长安街上的红卫兵向天安门方向集结。

解放军也向天安门方向集结。

我们三个人挤在解放军后面,站在右边华表跟前。

千万只眼睛盯着天安门。我们一声又一声地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我们一声又一声地从心底里呼出:我们要见毛主席!

过了一会儿,周总理、陈副总理出来了,又进去了。

探照灯照上天安门,东方红音乐声非常高。这使我激动的心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我万分相信,毛主席就要出来了。

毛主席在东方红的音乐声中出现在天安门上。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我的千言万语只能用这一句话来表达。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一定能听见!

毛主席向天安门东侧走过去,又走在西侧。我看得非常清楚,毛主席非常健康!这时我的幸福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时是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八时三十分左右。

我一个劲地喊:

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

1966、9、15日晚记,于和平里招待所“

该返校了,然而有一小半同学得风气之先,趁机溜之大吉。胆子大的学生开始全国满天飞,到处去串联。有的同学这一去,直到来年五六月份才打道回校,那时大串联早就结束,学生回校闹革命,也就是大搞窝里斗了。他们周游全国,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好不惬意!另一些同学,思乡心切,乘此机会,回自己老家去。张士钢决计回四川老家,他邀我同去,但我不敢。因为去外地串联的学生在上火车时候必须自报家庭成分,很多城市的火车站站台都有红卫兵盘问串联者的家庭成分,黑五类老老实实报告出身,凡是黑五类学生,肯定遭受辱骂甚至拳脚相加,会饱受红卫兵的老拳,然后被驱逐下车。一个个灰溜溜返回自家学校。我没有勇气去外地串联,只能随着主流走。

说来也怪,那时人们很少撒谎,不敢扯谎。虽说不查证件,撒谎也无从对证,但我们就是不敢。何况我身无分文。

现在很多老人都怀念毛时代,说那时社会风气好,人们诚实,犯罪的也少,到处都有雷锋,等等。

但是他们不去想一想,那时人们之所以有好品德,是因为恐惧。就像我不敢撒谎,是因为怕。怕遭批斗,怕戴帽子,怕下放农村劳动,怕载入个人档案永远断送个人的一切。尤其怕株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儿亲朋好友一起遭受无妄之灾。

现在的年轻人们根本不知道那时无产阶级专政是如何强大!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是何等厉害!一个人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会感觉到自己的言行置于党和群众的密切关注之下;组织无所不知。因此,还是小心为妙。这种在恐惧中形成的行为特点,那不是道德,那是弱者求生存的保护色,充其量是奴隶道德。当你处于这样的生存状态时,你也就失去了维护个人尊严的权利,失去了自由思考的权利,失去了争取个人幸福的权利,失去了追求个人发展的权利,失去了监督人民公仆的权利。总之,个人的一切权利将不复再有。正如美国学者特兰所说:极权主义的统治者认为最理想的子民并不是真心信服自己观念的人士,而是丧失分辨力、匍匐在观念脚下的民众。

道德是人最重要的精神需求之一,它是做人所恪守的原则,也是人为了提升自己的素质而自觉追求的行为规范。因此,由于恐惧而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例如不撒谎不做坏事,和真正意义上的道德是两码事。正是因为这原因,当恐惧的源泉一旦消失——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被社会抛弃,那么过去不敢撒谎和不敢做坏事的人之中,就有一部分会变为贪官和刁民,他们敢于巧取豪夺、蒙坑拐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今日的道德沦丧,与当年表面上的有道德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王小山:刘晓波和我

刘晓波是我的老师

前几年,某天,几个朋友约了刘晓波吃饭,门外自然少不了警察相陪。席间,晓波对我说,外面陪着我的那个是你同学.出去找那警察,一聊,果然,也是同为北京师范大学1990届毕业生,同届不同系而已。警察羞赧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在监视自己的老师,没办法,我的工作。我假装大度地说,理解,理解。还跟他要了一个好久没联系过的和他同班的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

关於“理解”,我是这么想的,我当然理解在这个国家,一个不错的饭碗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而做国保,显然是这样一个饭碗——说“不错”,也就是收入不错而已。实际上,做国保的,看上去根本没什么油水可捞,而且要经常被我这种人冷嘲热讽,就没那么可观了。所以,我所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还真有人爱做这个,并且监视到自己的老师也只是稍微羞涩一下,并无其他表现.

沙坑里唯一的老师

有点走题,说回刘晓波,我认识他是在1986年,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当时,刘晓波并不担任我所在班级的课程,但很多同学都有共识,刘晓波是唯一学问既好,又能跟同学玩到一起的人,他经常到学生宿舍跟大家闲聊,甚至到操场沙坑一起和大家摔交角力,而其他大家也喜欢的老师,比如王富仁、任洪渊、蓝棣之等,也常请大家吃酒言欢,但操场是不会去的。

晓波身体本来极好,摔交也是一把好手,后来,他的生活要么在监狱里,要么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身体情况大不如前。好在他的乐观精神一直没变,气色大部分时候还看得过去。

20年前的晓波就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劲头,1989年5月,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时候,晓波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绝食进行到第二天,他说,大家放心,按照国际惯例,绝食到72个小时,任何政府都会站出来和绝食者对话。大家听了,开始盼望72个小时的到来。

终於,72个小时到了,政府方面毫无动静,晓波开始郁闷,说:连南非这样的国家也不至於这样啊。——要知道,当时的南非和现在不同,那个时候,曼德拉还在监狱里.又过了两天,晓波又乐观起来,说,北京上百万人站出来了,游行声援,这会政府该出来了吧,不然也太说不过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粉碎了他孩子气的乐观,但这种劲头一直留在他身上,从来没变过.他所做的事情,用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爱吾师,更爱真理

我爱刘晓波,觉得这么优秀的一个老师,要是没有一个学生和他志同道合,也太说不过去,所以乐於参与他发起的很多行动。晓波不这么想,比如他和一些朋友去参加包遵信先生的葬礼等事,有人要通知我同去,就被他拦住了,说,小山岁数也不小了,找个工作不容易,和咱们这些没工作的人不一样,出事被开除就麻烦了。这些话是当时要通知我的朋友后来告诉我的,听了后,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很愿意参加在我看来有意义的事情,但当然也觉得我的工作很重要,毕竟经济条件不太好,人总得活着吧。其实,这么一想,我和那位监视晓波的同学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一份工作而主动放弃改变的机会,如果一定说有区别,也是程度上的区别而已。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位同学,和刘晓波比起来,都该羞愧。

去年6月8号,被警察24小时紧盯几天后,我在博客里写了几句话:“本质上我是个怯懦的人,胆小鬼,89年六四前10天我就跑回老家了。去年08县长(《零八宪章》)虽然第一批签了名,也只是出於对老师的信任,签的时候甚至没怎么看,也没想到闹这么大——后来认真看了,基本(99%)同意,自己愿意签的,没人逼我,现在给我我还会签。我爱吾师,我更爱真理,目前看来,我师离真理不远,爱他。他还在被监视居住中,到今天,刚好6个月,再不放,对方就违法了,不过我想他们也不在乎……我不是个行动派,最多算口头派,吹牛逼派,乐於请右派喝酒或者被当做右派被请喝酒,然后到处牛逼,啊,那谁我认识,挺高兴的,有点见证历史的感觉.”

这国家什么笑话都有

关於晓波被“监视居住”,有个笑话可供一哂,之前,国保谈话时,问,你对刘晓波的事情怎么看?我说,你们要么判,要么放人,这么下去算什着?而且明明是秘密关押,偏说是“监视居住”,有这么把人带到别的地方“监视居住”的吗?国保说,他平时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所以在哪居住都算“监视居住”。——这几乎是我一年里听到最大的笑话了。

关於博客里写到的“见证历史”,我确实这么想的,很多朋友佩服刘晓波,是他锲而不舍的精神,一直留在内地,做该做的事。身边很多明白了的朋友已经或者正在做移民打算,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想法,我偶尔也想想,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还是留在内地好一点(不排除今后考虑这种可能性),可以见证更多,这个国家什么笑话都有,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作为一个作家,离开实在可惜。

不过我很希望晓波哪天从监狱里出来以后,能够做移民选择,这样,他过的不会这么辛苦,他的太太刘霞,也能过上踏踏实实,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原刊二0一0年一月十三日明报)

刘贤斌:从“人民当家作主”说起

在当今世界上,没有哪个词语能够像“民主”这个词语这样受到如此广泛的滥用。例如,中共就一直宣称自己信奉民主,过去它提出过“新民主主义”,后来又提出过“人民民主专政”和“民主集中制”,现在又提出了“社会主义民主”和“党内民主”,甚至在一首歌颂中共的歌里还写道“实现民主好处多”。然而这些辞藻与我们所理解的民主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也与民主这个概念的真正含义相去甚远。所以在追求民主的过程中,厘清民主这个概念的的基本含义就显得十分必要。那么到底什么是民主呢?相当多的人也许会这样回答:民主就是指人民当家作主。应当说这句话没有全对,但也没有全错,它之所以没有全对,是因为民主这个概念的内涵远比这种描述更为深刻和丰富;它之所以没有全错,是因为这种描述揭示了民主这个概念最直接的内涵。这种描述虽然简单,但它却被当今社会大多数人所认同,甚至连中共也从来没有反对这种意义上的民主,我们这些长期追求民主的民运人士自然也不会反对这种意义上的民主,因此这种对民主的最直接的描述应当是我们和普通人甚至当局之间的一个共识,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来厘清民主这个概念的真正含义。

我们知道,民主这个观念来自西方文化。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也有朴素的民主思想。早在四千多年前,中国人就有了天下为公的观念,因此我们看到了尧舜禹们实行的禅让制度。儒家学说中也有大量的民本主义思想,例如孟子就曾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种天下为公的观念和民本主义思想与现代民主理论并不冲突,在现代民主理论看来,人民也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唯一主人,任何个人和组织都无权将国家的政权长期据为己有,不管是谁要获得国家的政权,必须基于人民的普遍同意,必须实现人民的意志,如果违背了人民的意志,人民就有权推翻他们的统治。但是在中国历史上,这种天下为公的观念和民本主义思想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实践,在尧舜禹时代之后,中国社会就出现了家天下的统治,统治者逐渐将国家的一切视为自己的私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除了少数比较贤明的君王,大多数统治者都会漠视人民的希望和要求,都会牺牲人民的利益和幸福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享受。尤其是从秦朝开始,中国的专制统治越来越强大,专制制度也越来越完善,人民完全失去了主人的身份而变成了受统治者压制和奴役的臣民甚至奴隶。直到今天,人民在获得“解放”之后也并没有完全成为国家的主人,虽然宪法规定公民享有诸多民主权利,但人民却从来没有真正享受到这些权利,许多像我们一样勇敢天真的公民企图争取和得到这些权利,其结果却是遭受被镇压的命运。所以,不管是家天下,还是党天下,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与人民对立的专制统治,它们都与民主的理念格格不入,它们都违背了人民的意志。几千年来中国人民从来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这是中国人民的巨大悲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症结所在。

中国社会一直缺乏民主,中国人民一直不能当家作主,中国传统文化对此要负很大责任。中国传统文化太强调德治,它将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福祉完全寄托在统治者的道德修养上面,并对统治者提出了许多道德期盼和道德约束,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种道德期盼和道德约束往往是不可靠的。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希望圣人来治理天下,但现实中的统治者却不可能是永远伟大、光荣、正确的圣人,他们也跟常人一样会有私心、会犯错误,面对这种情况,中国传统文化却缺少相应的制度约束,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大缺失。因此尽管中国文化中一直有天下为公的观念和民本主义思想,但却从来没有落实这种思想观念的具体制度。直到今天我们还看到,中国各级政府官员常常宣称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但我们却没有看到当局为此制定过任何的制度,连官员定期申报财产这么简单的制度都拖到现在还未实行。所以,要使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我们应当设计并安排出相应的制度。

在这方面西方文化走到了我们的前头,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创立了很多民主的政治制度,现代民主制度的许多原则和内容在二千多年前的希腊就已经出现了,并且经过千百年来的发展和完善,一种成熟的现代民主制度已经在西方国家普遍得到确立,而且正在世界各国推广和普及。中国文化向来具有包容性和融合能力,在国门早已打开的今天,我们不能对这些先进的文化熟视无睹,我们应当加以接纳和消化。中国的现代化不可能还是历代王朝兴衰的重演,中华民族要想继续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痛下决心向西方学习,必须在我们的文化中注入新鲜的血液,必须建立民主的社会制度。如果统治者还继续贪恋专制制度的各种好处而不愿进行变革,那么作为国家的主人,人民就应当自觉起来完成这样的社会变革,让中国社会未来的命运真正掌握在人民的手中,让人民的意志得到真正的实现,让人民的福祉得到可靠的保证。

在我们看来,要实现人民当家作主,首先要保证人民有权选择统治者,这一点对人民的福祉至关重要,也是民主的重要内容。人民当家作主,并不意味着人民直接来管理国家,管理国家需要专门的知识和能力,人民只需要选择那些有专门的知识和能力并能代表自己的意志的人来管理国家就行了。那么人民如何来选择统治者呢?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行自由、公开的选举。在中国历史上,人民从来没有选举过统治者,政权的更替主要表现为流血的暴力夺权方式,每一次朝代更替甚至每一次权力交接都充满了谎言、阴谋和暴力。这种暴力夺权的后果十分严重,它不仅会导致社会动荡,而且会让人民蒙受巨大的灾难,每一次暴力夺权都会使中国社会出现全面的倒退,因此从秦朝到汉朝,再到唐朝、宋朝、明朝、清朝,中国的社会总是毁坏了再重建,发展了又遭破坏,历时两千多年中国的社会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进步。所以我们很反对这种暴力夺权的政权更替方式,不管这种方式是以多么崇高的理由或多么堂皇的借口。时代进步到今天,我们不能容许这样的灾难再度发生,我们不能容许中国的历史再度陷于这种恶性循环之中,我们必须选择一种更加理性、更加文明、更加有智慧也更加代表人民意志的政治制度来保证政权的和平转移。通过参考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我们认为自由公开的选举制度最能代表人民的意志,也最能保证社会的和平稳定,这种制度正是现代民主制度最重要的部分。

在现代社会里,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公开自由的选举,我们就可以判定它不是一个民主国家,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也没有政治上的合法性。中共已经执政六十年了,但它从来没有搞过公开自由的选举,它仍然抱着“打天下的就应当坐天下”的陈旧思维,缺少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合法性。即使六十年前人民拥护它打败了国民党,但这并不意味着六十年之后人民仍然会继续拥护它。因此中共要想继续领导这个国家,就必须重塑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就必须通过公开自由的选举来得到人民的认同和授权。

然而,一场真正自由、公开的选举实行起来也是很复杂的,让人民来投票是容易的,但要确保这场选举是一场真正公正的选举则是很困难的,这还需要若干制度性保证。例如为了保证选举的公正,就应当允许不同政治势力的存在,如果只是一种政治势力参与选举,这样的选举肯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选举,这样的选举只是政治上的作秀,难以得到人民的认同。因此要实行公开自由的选举,就必须实行多党制,让人民在各个党派之间进行选择。中共几十年来也搞过一些选举,但由于中国是一个一党制国家,因此人民实际上并没有选择的机会。在这样的选举制度下,即使执政者以百分之百的高票当选,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近年来,中共在推行差额选举制度,目前它又在强调党内民主,这比以前有所进步,但离真正的公开自由选举还差得很远,真正的公开自由选举离不开多党制。需要说明的是,中国现在的多党合作制并不是多党制,因为那些民主党派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党格,与其说它们是一些政党,还不如说它们是中共的外围组织,因为它们都在自己的党章里明确表示要接受中共的领导。另外,为了保障选举的公正,各种政治势力或政党还应当进行充分的自由辩论,让人民能够分清真理和真相,让人民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就要求实现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如果某种政治势力不能自由发表言论,不能自由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它的对手却控制着所有的新闻媒体,那么这样的选举就不是一场公正的选举。同时为了保证权力的交接能平稳进行,在竞选过程中,所有参与竞选的政治势力都不能诉诸武力,因为武力胁迫下的同意很可能就强奸了民意,这就要求军队、警察等国家机器必须严守中立,而不能为任何一个政治势力所利用。所以军队、警察必须实现“国家化”,他们不能参与国内政治斗争。军队、警察本来就是国家的公器,它们应当为国家、人民负责和服务,而不应当成为某个个人或政党的利用工具,它们应当明白,是人民而不是某个政党在供养这些军队和警察。最后,这种公开自由的选举必须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定期举行,根据世界各国的经验,两次选举的间隔一般在五年左右,间隔太长的话,执政者可能就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违背民意。

在我们看来,要使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还必须让统治者或者政府受到人民的监督和制约,不能让他们在执政期间为所欲为。就统治者和政府而言,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的权力越大越好,他们总想控制社会的方方面面,总想让人民对他们感到恐惧并屈服于他们的统治,因此他们从本能上就会追求无限的权力,他们很容易走向专制。自秦以降的二千多年来,中国的专制制度越来越完善,中国的专制统治越来越强大,这就使得整个社会的自由空间则越来越狭小,人民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小,人民的苦难也越来越深重了。因此一个强大的统治者或者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对人民来说并不是好事,在这样一个强大的统治者或者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的统治下,人民根本就不可能当家作主。

因此,为了确保人民当家作主,为了确保人民的福祉不受到侵犯,我们必须限制统治者或政府的权力,我们必须把权力这只老虎关进笼子里。在当今世界的民主国家里,政府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人民随时都在提防政府扩张自己的权力,随时都在提防政府可能会侵害自己的自由和福祉。在这样的国家里,统治者或政府想乱用一分钱都是不可能的,他们想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得到人民的代表的同意。但是在我们中国,统治者或政府却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就无需征得人民的同意,他们可以以举国之力举办一次盛大的奥运会,也可以将几千亿美元用来购买美国的国债,在做出这些决定时他们从来没有征求过人民的意见。邓小平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权力集中有很大的好处,我们可以很容易做大的事情。但是邓小平忘了,具有绝对权力的毛泽东,很轻易地把他本人下放到江西去改造,很轻易地夺去了国家主席的生命,很轻易地让这个民族蒙受了十年浩劫的巨大灾难。事实上,在那些民主国家里,政府的权力虽然受到制约,但他们仍然可以做大的事情,他们在各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一点也不逊于邓小平们的事业。在权力受到制约的民主国家里,统治者或政府只能干好事,想干一件坏事都很难,而在权力不受制约的国家里,统治者或政府却既可以干好事,也可以干坏事。因此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国家民族的未来,我们不能再放任统治者或政府为所欲为了,我们必须对他们的权力进行制约和控制。

由于人性中有恶的动机,任何一个人或一个政党在得到权力以后,他们都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违背人民的意志,因此我们必须对权力本身进行制约,我们不能让某个人或某个政党获得绝对的、不受控制的权力。中共长期以来实行所谓的“民主集中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民主是假,集中是真,其结果就是让某些人具有了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这样的绝对权力如果落在有道德的人手中,可能还能给人民带来一些好处,但如果落在品行恶劣的人手中就可能会带来严重的灾难。政治学原理告诉我们,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败,“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当今中国社会的普遍腐败,都表明绝对的权力会给一个民族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八九”之后,中共开始重视自身的腐败问题,要求各级官员要廉洁自律,但二十年来日益严重的腐败事实表明,这种道德上的制约是多么地虚弱无力,有识之士早就指出,要解决腐败问题必须从制度方面着手。因此我们应当建立一套制约权力的制度安排,使执政者受到这种制度安排的约束。参考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我们认为“三权分立”的制度能够较好地制约权力、克服腐败。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的制度已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得到卓有成效的实践,中共不应当顽固地拒绝。同时为了有效地监督和制约政府的权力,新闻媒体也必须具有独立的自由报道权力,它们不能成天为政府歌功颂德,而应当对社会问题予以足够的关注,必须对政府的失误进行及时的披露。在许多成熟的民主国家里,新闻媒体的监督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被称为“第四权力”,是制约政府或统治者的一个十分有效的途径。

当然,对政府或统治者最强有力的制约和控制来自离不开人民,这就要求人民具有各项基本的自由和权利。这些基本的自由和权利主要包括:信仰自由、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集会自由。信仰自由是指人民有权决定自己信仰什么样的价值理念,他可以相信无神论,也可以相信有神论,他可以相信社会主义,也可以相信自由民主主义,他可以成为一个基督徒,也可以成为一个法轮功修炼者,他选择什么样的信仰完全是他自己的自由,政府对此无权干涉,政府无权将一种价值理念强加在人民的头上。任何一种价值理念,不管它自认为多么正确和先进,不管它自认为对社会和人民有多么重要,人民都有权自己决定相信它或是拒绝它。

言论自由是指人民有权自由发表言论,他可以公开批评政府,也可以公开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只要他的言论没有对他人或政府构成毁谤,只要他的言论没有宣扬暴力、色情或明显违背人类基本道德的主张,政府就无权进行干涉和压制。结社自由是指人民可以为了保障自己的权利或利益不受侵犯而联合起来组建各种社会组织,他们可以依赖这样的组织与政府进行交涉和谈判,以免政府对他们的权利或利益进行过度的侵犯。

在当今中国,农民作为一个最大的社会阶层却没有能够代表自己意愿的农会存在,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也难怪农民的权利或利益一直受到政府最严重的侵犯。这些社会组织是一些独立的组织,而不应当是政府的外围群众组织,一旦它依附于政府并成为政府的外围组织,就像中国现在的工会那样,它就再也不会自觉保护人民的权利或利益。集会自由是指人民可以走上街头或广场表达自己的各种愿望,迫使政府解决一些严重的社会问题。长期以来,当局一直将公民的集会示威行为看成是“社会动乱”,但在西方民主国家,这却被看成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是人民表达自己意志和愿望的重要方式。只要社会的法治秩序没有受到破坏,人民的集会示威就是正当的行为,政府就无权对之进行镇压。所有这些权利都是人民作为国家的主人本应拥有的权利,任何政府都无权予以剥夺和限制。一个政府如果对人民的这些权利进行剥夺和限制,这样的政府就肯定不是一个民主的政府,即使它在宪法中写进了这些权利,但人民如果不能在事实上予以履行,它就难以摆脱专制政府的恶名。

所以,“人民当家作主”说起来是很容易的,但要变成现实却是很复杂的,这需要我们建立若干制度性保证,这需要我们在社会生活中确立自由公开的选举制度、多党竞选制度、军队、警察的国家化、新闻自由、三权分立制度以及公民的信仰、言论、集会、结社的各项权利的完全实现,没有这些具体的制度性保证,“人民当家作主”就会沦为空谈和谎言。因此,真正的民主绝不只是在口头上承诺“人民当家作主”,真正的民主离不开公民自由民主权利的确立,离不开对政府权力的制约和限制,真正的民主就是《零八宪章》所昭示的宪政民主。显然当今中国社会距此目标还相当遥远,中国的民主之路上还布满荆棘和陷阱,所以我们每一个有志于追求民主理想的人从现在起就要大力宣传《零八宪章》的精神并尽快推动《零八宪章》在中国社会中结出硕果,这样才能实现从根本上保证人民当家作主。

2010年1月12日

张辉:从定义分歧中寻找公民社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们看到,政府并不能充分满足公民的需求,也不能充分保障公民的权利,而放任的市场经济在这里似乎也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公民社会理论再度兴起。在西方,公民社会的概念也经过了多次演变,含义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找到一个思维的主线,即公民权利的充分实现。公民社会理论的三次兴起,都与社会经济政治的重大变革相联,包括城邦文明的形成、产业革命和民主社会进一步发展等。每一次“公民社会”话语的提起,都是对这些重大社会变革的回应,从城邦的公民(自由民),到享有经济和政治自由权利的公民,再到参与公共事务治理的公民,公民权利的实现和保障始终是公民社会理论与实践的重心。

公民社会理念孕生并演进于西方社会,它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理性结构出现在社会理论中,既刻着时代进步的痕迹,又印有个人理性建构的倾向。公民社会概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通常被用做市民社会,最早提出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的开篇用了“koin nia politiké”一词,用来形容当时的城邦生活;具有公民社会含义的拉丁文Civilis Societas概念在公元1世纪便由古罗马的西塞罗提了出来;14世纪以后,欧洲人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Civilis Societas以表示从封建体制外生长出来的商业城市文明,这继承了西塞罗的含义;紧接着,洛克第一次将公民社会作为逻辑推演中的一个分析概念来使用;黑格尔是西方社会历史上将政治国家与公民社会进行明确区分的理论先驱。他把洛克和孟德斯鸩的观点融入自己的思想,认为体现个殊性的公民社会独立于国家,但在伦理上并不自足,从而需要代表普遍利益的国家对其加以救济;马克思的公民社会概念更多的是吸收了黑格尔的用法,用以指称私人利益关系领域,包括各个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主张重新理解公民社会,他把公民社会重新界定为制定和传播意识形态特别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各种私人的民间的机构,包括教会、学校、新闻舆论机关、文化学术团体、工会、政党等;哈贝马斯认为公民社会是独立于国家的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私人领域指以市场为核心的经济领域,公共领域指社会文化生活领域。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公民社会代替市民社会成为一个流行词语。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公民社会研究中心给出的定义是:“公民社会是指围绕共同利益、目标和价值的,非强制的行动团体。理论上,其制度机构与政府,家庭和市场不同,但实际上,政府、公民社会、家庭和市场之间的界限是复杂、模糊,并且可商榷的。公民社会一般包括不同的场所、人物和组织机构,以及多种程度的正规性、自治性和权力结构。公民社会通常运作于慈善机构、非政府组织、社区组织、妇女组织、宗教团体、专业协会、工会、自助组织、社会运动团体、商业协会、联盟等之中。”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公民社会研究中心在给公民社会这一概念做上述定义的同时,又指出: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又称市民社会),是指由自由的公民和社会组织机构自愿组成的社会。公民社会有社会结构、公民意识、法律完善程度和经济发展程度等指标。这一说法就为后续的研究者做出不分法定义留下了余地。同时,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公民社会研究中心又指出:与公民社会相反的概念是指,以武力维系的国家(State),无论这样的国家实行何种政治制度。这一说法又为后续的研究者做出二分法和三分法留下了余地。

对公民社会的定义众多,它在英文语境中本身就有众多差异,由于翻译和文化以及学术倾向的原因,这一概念引进到中国后在中文语境中也引发出来众多差异。在中国流行的公民社会概念大致有以下几种用法:一是三分法,它将社会分成政治、企业社会和公民社会,公民社会是三驾马车中的一驾;二是二分法,它将社会分成政府和公民社会,公民社会是权力之外的权利社会,三是不分法,它将社会看做一个整体,达到一定条件的社会就是公民社会。目前中国学术界的公民社会研究专家们由于自己研究领域的不同,确定了他们各自对公民社会这一概念的使用,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者采用了三分法的公民社会概念,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学者采用了二分法的公民社会概念,另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者采用了不分法的公民社会概念。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公民社会研究领域之外的其他学术领域,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学者是在不分法意义上的公民社会概念,而公众则完全是在不分法意义上的公民社会概念。

笔者曾参加过一个叫“公民社会成长与中国治理改进”的研讨会,会议的主办方是一个学界朋友,参加会议的是一些维权人士和其他各界朋友。由于警察的妨碍主办方迟迟进不了会场,临时主持人叫大家先就公民社会进行轮流发言。第一位发言者说:“先主张个人权利,再谈公民社会,中国现在根本没有公民,也没有公民社会,研讨公民社会成长没有用”;在下面的轮流发言中,参加会议的几十个人对这个说法基本上是支持的,而且用不同的话语表明了一致的看法。这里面就表明了公众与学者的差异,当学者们在研讨公民社会这一概念应用的时候,公众则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理解公民社会。

此后,笔者就“什么是公民社会”这一问题在小范围内进行了一个调查,接受调查的都是具有民主意识的社会公众,大约有二十余人。调查结果,只有一人在三分法的意义上理解公民社会,其他人一概是在不分法的意义上理解公民社会。这就说明一个问题,在公众视野中的公民社会是一个整体的社会形态,是民主社会一个新形态和新阶段的新型表述。在一般人看来,公民社会首先要有合格的公民,这些公民享有公民权利,然后去承担了公民义务,然后才有公民社会。对公民社会概念进行这样一种简约的、朴素的和清晰的解释正符合笔者长期以来对公民社会的理解与阐述。

理论对于实际生活而言相对迟滞,但是理论又具有后发先至的特点。究竟该在什么意义上定义公民社会?我想,理论界的理论或迟或早总要跟上公众的步伐,把公民社会概念从ngos形态扩张到一个整体的社会形态上去,将宏观涵盖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个方面。这样一来,公众视野中的公民社会概念就呼之欲出:公民社会就是民主社会的最新形态和最新阶段。这样一来,公民社会不仅有njos的考察指标,而且还有综合的考察指标,包括政治结构、经济模式、文化元素、信仰结构和法治指标等等。

公民社会是什么?公民社会是民主社会在此前发展成果的总和。以宪法约束政治,用政治建设法治,以法治寻求公正,为公正捍卫民主,以民主保障权利,由权利抵达自由,这就是从宪政到自由之间的脉络,这样的脉络就是公民社会的脉络。也就是说,自由、民主、法治和宪政的总和,就是公民社会。正如共产极权社会是专制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一样,公民社会是民主社会发展的崭新阶段,可能也是最高阶段。公民社会是以平等公民权利为基础的、凸显公民价值为目的的民主社会,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启蒙运动留下的丰厚遗产的体现,它代表了人类文明发展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崭新阶段。

公民社会是什么?公民社会是以公民权利平等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多元社会。由于公民权利的平等,公民社会将呈现多元平衡;由于社会的多元平衡,公民社会将达到多元共和。权利的共和、信仰的共和、文化的共和、经济的共和和政治的共和,等等,更重要的是生活的共和,这样一来,一个更新的即将从目前的民主社会中孕育出来的公民社会形态即将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现代民主国家都具有公民社会的元素,公民文化、公民经济、公民政治和公民生活在欧美的很多民主国家已经日趋赢得制度上的保障和强化,已经走向成熟。相比比利时、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来说,联邦德国、荷兰和卢森堡更接近公民社会;相比联邦德国、荷兰和卢森堡来说,美国更接近公民社会;相对于美国来说,挪威、瑞典和丹麦更接近公民社会。当然,相对于中国大陆来说,香港、澳门和台湾更接近公民社会。

公民社会是更加健康的和更加人性的,它不是杜撰出来的,不是如共产主义一样是意识形态的,公民社会的元素在现代民主社会都是可以触摸到的,因而公民社会的理想是看得见的,是可以用行动去追求的。

傅国涌:慈禧后悔杀记者

慈禧太后掌握生杀予夺大权47年之久,平生杀人多矣,却曾为杀了沈荩而后悔。1903年7月31日,在日本人主办的《天津日日新闻》报馆就职的沈荩在刑部狱中被活活杖死。从被捕到处死仅仅二十天,他的罪状并没有公布。当时,人们一般认为他的死因是在报纸上披露《中俄密约》草案,也有人考证这个说法没有根据,他的死主要是因为他是三年前自立军的首要人物之一,唐才常等遭杀戮后,他侥幸漏网,一直是清廷通缉的要犯。

沈荩下狱那个月正值光绪帝生日,刑部接旨,“万岁月内例不行刑,著即日立毙杖下,钦此。”刑部为此特制了一块大木板,打了二百多下,直打得血肉飞裂,骨头如粉,他都未出一声。行刑者都以为他死了,不料血肉模糊的他发出声音:“何以还不死,速用绳绞我。”最后只能用绳子将他活活勒死。

据说,这个牢房不久还关押过原广西提督苏元春与名妓赛金花,一位刑部司员因此戏成一语,作为上联:儿女英雄流血党。迄今尚无下联。

一年后,戊戌党人王照获罪下狱,恰巧也关在同一牢房,王照的《方家园杂咏纪事》回忆,“粉墙有黑紫晕迹,高至四五尺,沈血所溅也。”

沈荩死状之惨不久即公诸于世,连西方人也闻之胆寒。《泰晤士报》驻华记者莫理循把慈禧叫做“那个该杀的凶恶老妇人”。在沈荩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下:“沈克诚,杖毙,1903年7月31日,星期五”。也幸亏莫理循保存的这张照片,让我们一百多年后能清晰地看到沈荩的面容。

沈荩之死等于给反对者送去了一个炮弹,因“苏报案”获罪的章太炎在上海狱中写诗追悼,章士钊编了《沈荩》一书,留日学生刊物《浙江潮》、《江苏》纷纷分别批评文章,谴责清廷的暴行,给排满革命再增加一个理由。

当年8月4日,天津《大公报》公开发表沈荩绝命词四首,以往较为流行的是最后一首:

今年三十有一岁,赢得浮名不值钱。

从此兴亡都不管,灵魂归去乐诸天。

诗中传达的是他面对死亡的坦然与达观,相比之下,另外几首诗透露的信息要更多一些,第一首中“菜市故人流血地,五忠六士共翱翔”,坦承他与五年前殉难的“戊戌六君子”之间的关系,他是湖南人,和谭嗣同是志趣相投的密友。《大公报》最初报道沈荩案时,只是说他“牵涉戊戌之事”,后边的持续报道也始终未涉及案情真相。其实,在他第二、三两首绝命词中,不仅有“谁把辽东今断送,中朝从此失陪都”的诗句,而且直接就有“验疫管关新密约”这样的句子。由这两首绝命诗推测,他的死因似乎与《中俄密约》不无关系。

无论沈荩是否确为《中俄密约》而死,众口一词,百年以来几成定论。慈禧太后一生杀人无数,没有一次像这一次深受中外舆论的责备,沈荩因此被誉为“中国史上第一个殉职的记者”。

因为各国驻京公使“啧有烦言”,当年9月14日,《大公报》的报道说,沈荩杖毙之后,各国公使夫人在觐见慈禧太后时都为沈荩喊冤,慈禧也颇有悔意,表示自己已面谕廷臣,会党要严拿,但千万不可株连良善,以致丧失人心。清廷之所以没有坚持引渡“苏报案”当事人章太炎、邹容,就与沈荩之死大有关联。

王  丹:中国与西方的蜜月期结束了

各位听众你们好,我是王丹。最近十年以来,堪称是中共政府与西方国家的蜜月期。尽管也出现过一些风波,但是总体来看,中国强有力的经济增长,不仅为西方国家的制造商打开了一道消费市场的大门,同时也因为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成为世界经济的发动机。在国家利益压倒一切的西方国际关系伦理下,中国成了战略性合作伙伴。为此西方国家有意降低了在意识形态方面对中国的压力,而这本来是1989年天安门事件之后,中国与西方国家最大的冲突点。这一切,构成了蜜月期的基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中共的权贵利益集团成了西方资本利益集团在华的买办,双方形成了一种建立在利益相关的基础上的合作。

然而,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情,显示出过去十年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中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新一轮冲突将要以新的形式出现。

第一件事,就是中共当局将鼓吹民主的自由知识分子刘晓波判重刑。刘晓波一案为西方国家关注已久,也是他们期待中国在人权方面多少能有一些调整,以利于他们为自己的中国政策辩护的根据。但刘晓波判刑令西方国家大为失望,也很丢面子。十五个西方国家驻北京外交使节组团到法院门口关切,并由美国作为代表发表联合声明,这样的动作是前所未见的,也反映出西方国家沉重的挫败感。这样的挫败感势必影响到以后对华政策的调整。而第二件事,即Google对抗中国政府的事情,就隐约可以看出这种调整的痕迹。因此,如果我们把刘晓波事件和Google事件联系在一起分析,就可能看出更多的玄机。

Google公司悍然放弃庞大的商业利益,在所有人都知道中共不可能让步的情况下,以道德形象出现力抗中国政府的网络审查制度,这样的决策完全颠覆了长期以来西方跨国公司给全世界留下的唯利是图的印象。这样的转变实在太突兀,但是也正好证明了背后的文章没有那么简单。我认为,从美国国务院的反应可以看出,Google的背后是美国政府。希拉里上台以后,美国国务院对华政策更趋软化,但是此番Google事件却立场强硬,一改平日立场,是不能不令人侧目的。它显然传达了一个讯号,那就是美国正在就其对华立场进行调整。至于调整的方向以及力度,还有待观察。

中国与西方国家的蜜月期的基本条件依然存在,所以不能期待西方国家完全调整对华政策。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样的条件正在逐渐改变。有一句话说:中国以为西方离不开中国,但是西方已经越来越受不了中国,就反映了双方关系潜移默化的变化的根本原因。从长期来看,环保,能源,货币政策和粮食危机,这四个问题对中国与西方世界的关系构成严重挑战,因为背后都是利益的冲突。因为利益而结合的伙伴,注定不是真正的伙伴,一旦利益开始冲突,伙伴转眼之间就会变成敌人。蜜月期结束之后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因此而必然充满张力。

郑  义:失败的哥本哈根会议

哥本哈根会议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国际环保会议,出席者将近五万。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无论是环境部长、非政府组织、记者、或者是环保运动者,刚开始抵达会议中心的时候,都是怀着乐观情绪的。因为这次会议毕竟标致着多年工作的成果。聚集在媒体大厅中的人,还互相开玩笑说:“你能感到历史之手落在你的肩膀上了吗?”

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情绪就变得越来越悲观。最后通过的决议没有任何约束力。有记者如此写道:“我被一种感觉所击中,整个事件原来就是浪费时间和产生了约12万吨的二氧化碳,但历史之手却无处可见。”

会议之前,各国诅咒发誓要在2050年达到的一个具体的减排目标,这个愿望破灭了。唯一达成的所谓“共识”,就是不把地球的温度升高两度。这是一个没有具体指标的空头目标,谁都不必为此承担任何具体的碳减排额度。所以绝大多数与会者都认为这次会议是彻底失败了。

环保组织和第三世界国家更是一片骂声,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抵御气候灾难、海平面上升,又眼睁睁地看着一次救命的机会完全丧失了。

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第一的中国和第二的美国,遭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美国人无节制的浪费和消耗,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并且把这种地球难以承受的生活方式传染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说,美国人早就被宠坏了、惯坏了。已经得了肥胖症的人,能不能少吃点儿?冬天在屋子里能不能穿稍微厚点儿?夏天能不能把冷气不要开那么足?能不能尽量使用公共交通、或者开一辆省油的车?

中国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老百姓还没有完全脱贫的情况下,居然碳排放量达到了世界第一。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由于政治制度不合理带来的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人民没有言论自由、结社自由、游行示威的自由等基本人权,不能对政府和企业进行有效的监督,以至于权权勾结、黑社会猖獗。在中国,污染企业肆无忌惮地排污,连癌症村、癌症河都治理不了。成千上万地死人,都不在乎,又谈何控制二氧化碳?

如果中国的碳排放量跟美国一样,是由民众奢侈生活所造成的,那也算是到底是占了一头。有人说,中国的碳排放量世界第一,原因还包括中国成了世界的工厂。既然是世界工厂,那就是赚了世界的钱,这钱应该拿出一部分,改进技术设备,减少污染,降低碳排放呀。另外,这钱也应该大致公平地分给全体国民,而不能由极少数特权者独吞,造成极度的贫富差别呀。

据说,还没等到哥本哈根会议结束,中国就有一位御用的专家跳出来说,只要地球温度升高不超过三度,中国反而可以受益不少。网上有人评论说,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是不用担心碳排放造成的任何恶果的。当纽约、上海被海水淹没时,那些人既可以从容逃跑,也可以厚颜无耻地卖出一套新的说法。不过,也许他们就活不到那个大灾难到来的时刻。或许只有当纽约、上海、东京、孟买、迈阿密都沉没后,一份具有法律约束的国际碳减排协议终于达成。到那个时候,温室气体已经造成了某些不可逆转的恶果。

在中国,人们对于大规模山洪、海啸、降雪、飓风、沙尘暴,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也许当人口总数锐减数亿之后,环保的意识才会深入人心。

孙乃修:舒芜现象之若干历史透视

一、暴政凌辱和摧毁下的知识者标本

古往今来,一切暴政的本质特点,一言蔽之,就是仰仗暴力、辅以利诱,以各种卑鄙方式摧毁人的正直、尊严和人格,迫使人们——从精神到躯体——跪在它的淫威下,蒙受彻里彻外的人格羞辱。这种迫害至少会给人们造成两种结果:一种是成为简单工具式的单向度的人,另一种是成为人格分裂或曰两重人格的人。前一种多见于青少年或智力低幼者,后一种多见于知识者。

那么,如何结束这种暴政呢?答案也很简单:当人们都站起来,维护自己生来就应当享有的权利、尊严和人格的时候,那就是暴政的末日。可是,由于人们没有同时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天赋人权,于是暴政就靠人们这种心灵上的软弱和认识上的时间差而得以苟延残喘。

毛泽东政权对中国人的正气和人格的深度凌辱和摧毁史无前例,舒芜就是这样一个知识者中被摧毁的标本。

舒芜当年的行为,不仅是投靠当权者,而且是卖友;不仅是卖友,而且是诽谤和诬陷师友。这种出卖和诬陷行为,虽然一时保全了自己,但从长远看,却是深度自戕,而且永远不能从心灵上解脱,因为自己参与了犯罪行为。现实的忧虑使他失去长远眼光和对人类永恒价值与道义的坚守。25年后,一代强权灰飞烟灭,胡风及其朋友们走出铁牢,重新举杯,聚集一堂。此时舒芜作何感想,心中苦味唯有自知。

这种现象——出卖和诬陷朋友、出卖和诬陷配偶、出卖和诬陷父母或他人,以换取暴政下的苟且偷生——是60年来中国社会一大景观。胡风事件、反右运动、十年“文革”、“四五”民主运动、“八九”民主运动等等,这种出卖和诬陷现象一再重演、屡见不鲜。

悲剧的制造者和历史的罪人,当然是毛泽东集团。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即使形势严峻,舒芜仍有若干选择:他可以毁掉信件,他可以写些解释性或澄清式文字,他还可以被动地写些应景式的自我检讨。不幸的是,舒芜选择的是为当权者提供胡风写给他的大量的私人信件,以他的反戈一击和背叛行为获得当权者的信任。

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向视人格和气节重于生:“威武不能屈”;“士可杀、 不可辱”;“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等等,就是历代这种人格观念的体现。就传统中国知识分子崇尚的道义情怀和人生原则而论,那种出卖行为比被暴政杀害更其不幸。这就是为什么文天祥、方孝孺义无反顾地选择慷慨就义、维护人格的原因。为一个腐败政权的覆灭而去死,是愚昧、自轻,但为一个新的暴力政权而俯首供奉,则属势利、自贱。明末学者中的黄宗羲、王船山、顾炎武,谢绝清朝征辟而取隐居治学态度,实亦有此考虑。吴伟业因为种种原因而接受清朝征辟,后半生实在是在自责自愧中度过。

现代中国在走向思想自由、人格独立这一艰难历程中,知识分子首当其冲,走在民族最前列,与暴政淫威构成一对异常强烈的明暗不谐和音。他们的悲剧命运成为中华民族自由殿堂中的英雄交响曲。他们的名字——林昭、张志新、遇罗克等等——是这个交响曲中最瑰丽、最圣洁的音符。有这英雄式音符的存在,使我们为这个民族深以为幸,使我们对它的未来深具信心。

二、自由时代的思想勇气和言论锋芒

在国民政府治下,胡风有创办刊物的自由,舒芜有发表言论的自由;胡风及其杂志,为青年舒芜的出现和成长提供了精神沃土,也是他的导师。

1945年1月,舒芜的《论主观》和胡风的《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两篇文章,发表在胡风主编的刊物《希望》创刊号上,立即引起重庆有关人士及延安方面的关注。延安1942年开展“整风运动”,提出所谓“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的口号。这是毛泽东为党内权力争夺、打击和清洗王明势力而制造的障眼法。他们反对“主观主义”,而胡风、舒芜却为“主观”大唱赞歌,为“主观战斗精神”呐喊。毛泽东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曾严厉批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提出工农兵方向,要求作家深入工农兵群众,改造思想和世界观;胡风的文章却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感性的存在”,他们虽然要求解放,但身上却潜伏或扩展着“几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作家要深入这样的人民,并且与之结合而不被其淹没,就得具备“批判的力量”。胡风强调“人格力量”,反对“客观主义”。这不是在驳斥毛泽东之辈的一系列谬论么?

毛派势力不能容忍这种对立的观点和力量,于是立即发动一场批评和反击。《希望》创刊号出版不久,重庆有关方面于1月25日举行了一次文艺座谈会,邀请胡风参加。会上,茅盾、以群批评胡风和舒芜的文章。胡风对此作了答辩。几天以后又召开一次会议,侯外庐对《论主观》提出批评。这年9月,毛泽东率团来重庆参加国共两党和平谈判。这期间,毛的随从胡乔木曾找胡风和舒芜谈话,批评《论主观》一文。舒芜与胡乔木激烈争辩,乃至不欢而散。这是胡风和舒芜与延安观点产生的一次重要对抗和冲突。

1945年11月17日胡风致舒芜信,已感到前景不妙:“本来可走的路是很多的。不过,我们虽从来没有希望得到批准之心,但无奈他们总要来审定,因而从此多事了。”国民政府并不介意他们关于主观的论点,而一个尚未掌权的党派却野蛮地干涉他们的观点。他们应当一叶知秋,在政权变色之际,何去何从,作出决断。就性格而论,胡风属于以生命维护自己观点的那种人,他接受了那个政权,也就选择了献身和牺牲,尽管他最初并不以为自己选择了个人牺牲,甚至认为自己比那些受宠的左派文人更具有政治的正确性和文学理论的正确性。就性格而言,舒芜虽然年轻气盛、持论激切,实则属于性格软弱、心思活动的一类。他的激切持论,缺乏坚强的性格根基。他接受了那个政权,也就联带地选择了日后的屈辱。

三、专制时代的屈服、出卖与自辱

屈服,是个人自辱;但出卖和诬陷他人,则是道义自毁和人格自戕,何况是主动出卖他人,以求立功。舒芜选择的,恰恰是最坏的那条路。

舒芜背叛师友,早已露出迹象。1952年5月25日,他在《长江日报》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检讨他7年前《论主观》一文的观点。这是对7年前他与胡乔木的激烈争辩公开认错。6月8日《人民日报》转载此文并加编者按。9月,《文艺报》发表他的《致路翎的公开信》(第18期),使胡风及其朋友们为之愤怒。他们看出,舒芜在一步步投靠当政者。

1952年12月,全国文协召开“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何其芳作了题为《现实主义的路,还是反现实主义的路》的发言,林默涵撰写了《胡风的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一文。《文艺报》1953年第2、3两期刊登了这两篇文章。这逐渐升级的满楼风声,已经透露阴湿的空气和日益浓重的阴霾。

一场山雨在酝酿。但是,它将在多大的范围、以怎样的性质和方式展开,仍是未知数。恶狼要吃人,会静待时机。事态急变,需要某种因素激发,为爪牙难忍的暴虐者提供口实。舒芜此时主动交出胡风多年来写给他的信件,正中下怀,为这场人间的血雨腥风在全国范围里迅猛到来提供了当权者求之不得的、急速的催化剂。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舒芜提供的《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舒芜把1949年以前胡风写给他的私人书信分为四类,一一排列,冠以各种政治批判式大帽子和诬陷性罪名,加上若干说明,发表出来,为当局提供了反胡武器。这四类材料的标题分别为:一、十多年来胡风怎样一贯反对和抵制中国共产党对文艺运动的思想领导和组织领导;二、十多年来胡风怎样一贯反对和抵制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由党和非党左翼作家所组成的革命文学队伍;三、十多年来胡风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对文艺运动的领导,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文学队伍,怎样进行了一系列的宗派活动;四、胡风十多年来在文艺界所进行的这一切反共的宗派活动,究竟是以怎样一种思想、怎样一种世界观作基础。

在“材料”的前言里,舒芜如此批判和诬陷密友胡风:“胡风文艺思想是在马克思主义外衣掩盖之下的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和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文艺思想。多年来胡风在文艺界所进行的活动,是从个人野心出发的宗派集团的活动,是反对和抵制中国共产党对于文艺运动的共产主义思想的领导、反对和抵制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文学队伍、为他的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和反共文艺集团争夺领导地位的活动。”在该文结束语中,舒芜写道:“这些材料,现在摆在面前,反共反马克思主义的气息,卑鄙的个人野心的气味,是这样地强烈。可是当时,却把这些信当作经常指导自己整个生活、工作和思想的宝贵文献,从来没有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这就是一个镜子,可以照见自己当时思想的面貌是何等的丑恶!”他痛骂了自己多年的师友,也痛骂了自己。

胡风那些信件嘲弄、讽刺和批评了毛派势力那些奉命而来的半调子文人及其骄横和浅薄。胡风信中对他们的讥刺语句犀利,态度轻蔑。由于当时的政治势态渐趋险恶,他使用各种隐语或代号来称呼此辈。凡此种种,皆被毛泽东抓住,视为对他本人的轻蔑。

这些信件,使隐身幕后、寻找时机的毛泽东勃然大怒,亲自操刀,立即将此案定性为“反党”(后来改为“反革命”),并撰写了那篇杀气腾腾、声色俱厉的编者按语。毛泽东依据舒芜提供的这些书信,对胡风及其朋友作出这样的政治宣判:“从舒芜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和他所领导的反共反人民反革命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国共产党的和非党的进步作家。读者从胡风写给舒芜的那些信上,难道可以得出一丝一毫的革命气味来吗?”毛向胡风的朋友们敞开一条做“真正的人”的“唯一出路”:“他们应当向政府提供更多的揭露胡风的材 料。……帮助政府彻底弄清胡风及其反革命集团的全部情况,从此做个真正的人,是胡风及胡风派每一个人的唯一出路。”(见《〈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编者按语》)

毛泽东依据舒芜提供的这些书信,把胡风及其朋友断然定性为这个政权的最凶恶的敌人。舒芜若不提供这些信件,胡风冤案的发生虽然不可避免,但大约不会以这么急速、这么酷烈的方式发生,或许也不会通过公安部全国大逮捕的方式办案。舒芜的这种出卖行为,使受害者们很难原谅他。胡风及其朋友们直到30年后重聚一堂时,依然不能原谅舒芜当年那种卖友行为。

在胡风事件上,毛泽东再次使用了招降纳叛策略。他号召胡风“分子”向舒芜学习,反戈一击,戴罪立功。但事实证明,胡风的朋友们中间,没有出现第二个舒芜。那是一个有气节、有信念、有道义的知识分子群体。而且,他们的妻子们,有很多人显示出同样的伟大人性,例如胡风的夫人梅志女士,贾植芳的妻子任敏女士。只有屠格涅夫散文诗《门槛》中那位为理想而献身的圣女才能够与她们媲美。

诬陷和出卖他人的人,同时也谤毁和出卖了自己。这种人一时地损害了他人,却永远地毁灭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