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致陆克文总理公开信:你哥哥歧视中国人

陆克雷PK陆克文:中国人适合民主吗?

陆克文总理:你好。本来想用英文给你写信,但一想到你的中文可能比我的英文还好,就用中文写了。我会把这封信交给澳洲最大的报纸,希望他们能够让你看到。

先要对你说声抱歉,因为这封信不是关于你,也不是关于我的。这封信是关于你哥哥陆克雷的,当然还关涉到他提到的所有中国人。

你的哥哥陆克雷两天前写了一篇很雷人的文章,发表在《澳大利亚人报》上。第二天,这篇文章就被翻译成中文,登载在中国大陆《参考消息》的头版头条,标题是通栏黑体大字:陆克文胞兄力挺中澳友好。

你哥哥在文章中暗示你这位懂得中文的澳洲总理并不比他更懂得中国,他说你刁难中国,为中澳关系找麻烦了,你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我想,你哥哥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

这篇文章出自你哥哥之手,又立即登上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很多中国朋友看了标题,匆匆扫了一眼内容,就对你哥哥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这位白人像中国人一样大义灭亲了。能够在自己的亲弟弟伤害中国人民感情、阻扰中澳关系的危难时刻,该出手时就出手,大义凛然,力挺中澳关系。

可是,且慢,在我看了这篇文章后,我一下子被雷到了。让我在此引用你哥哥文章中的几句话:“共产主义在澳大利亚行得通吗?行不通。民主制度在中国行得通吗?行不通。”

在斩钉截铁地作出这个结论后,你哥哥还耸人听闻地宣称,如果现在中国实行民主制度,那么年底就会发生两场内战……仅需凭借十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把中国像苏联一样解体掉……一场地缘政治海啸将席卷全球……

陆克文总理,你别紧张,上面描述的中国引起的全球“黄祸”不是出自我这位共产党员之口,而是你亲哥哥陆克雷说的。陆克雷老哥在给中国的民主判处了死刑后,显然并不善罢甘休,还要像他名字昭示的,要继续“雷”我们,他又说:“中国人有时采用高压手段吗?是的。治理一个有着13亿人口的国家绝非易事。他们比我们强。”——你看,多么雷人的语句,一下子又把中国的人的人权终身监禁了起来,理由是我迄今听到的最冠冕堂皇的:你们有13亿人啊!

你的哥哥比你更加严重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陆克文总理,你好。你看哥哥还写了很多话,可我不忍卒读。我想先和澳洲总理简单回顾一下美国和澳洲白人们欺压华人和黑人、土著的历史。总理先生一定清楚,为什么澳洲的白人会搞出一个“白澳政策”,美国会实行黑奴制?

深层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白人建立了一个国家,设立了一个制度,他们认为这个制度需要有文化、有教养、有自制力的人来享受和执行。而在你们那些自以为优等的白人前辈眼中,黑人懂得如何投票吗?被贩猪仔或者背井离乡逃亡过来的中国东亚病夫们也配享受民主吗?他们能够为自己做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吗?他们只配当奴隶啊,白人才能够为自己做主,并为有色人种做主啊……

所有的种族主义歧视说到底都是制度和法律的歧视。好在现在社会进步了,人们的思想观念进步了,更重要的是,美国已有几百万华人华侨,澳洲有三十万华人华侨,已经融入当地社会,成了民主制度下的公民。现在无论是美国的白人,还是澳洲的白人,都不会认为黄皮肤的人不适合民主制度了。

当然,我们得承认,作为一个有几千年历史和13亿人口的大国,现在要一下子实行民主是有困难的,但是,纵观历史,哪一个国家实行民主是一帆风顺的?问题在于,不管困难多大,现代文明的两个最大标志——先进的科学技术与政治的民主化,是地球上每一个民族和国家追求的目标。

中国的温总理清楚地表明:民主、自由和人权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也是中国人民认同和追求的目标。我们的胡总书记也在每一次讲话中都重申尊重人权,追求社会主义民主。中国各界人士更是各出奇招,有人建议先搞党内民主,有人提先搞“县政民主”(从县城选举领导人开始),有人说,加强人大的作用就是推进中国的民主化,有人声明,不要照搬西方的民主,要搞中国特色的民主……

陆克文总理,说到这里,我想问一下,你是否能够告诉我,在过去多少年里,有哪一个中国领导人像你哥哥陆克雷那样喊叫过:“民主制度在中国行得通吗?行不通。”又有哪一个中国的领导人像你哥哥一样叫嚣:损害人权,实行“高压手段”的原因是我们有13亿人口?

确实,中国还有实行高压手段的现象,而且相当普遍,这和我们国家的发展水平有关,和我们政治体制改革滞后有关,和我们经济高速发展社会转型有关——正因为和这些处于不停变化中的因素有关,所以,我们有信心,中国总会有一天像其他国家一样,不再有,或者尽量减少政府用“高压手段”对付民众。可是,你的哥哥却认为中国存在“高压手段”压制人权的现象是因为中国有“13亿人口”,那意思很明显了,只要中国的人口不死掉一半或者一些,中国的人权是没得希望的。

我还能够说什么?你哥哥写的文章登载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的头版头条,以百分之百肯定的口气把中国人的“民主和人权”判处了死刑。而他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我想起了美国的黑奴制度和澳洲的“白澳政策”:中国人就是不配民主,人权也不配有。

我不愿意把你的哥哥陆克雷与种族主义分子相提并论,但他因为你损害了中澳关系,“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于是站出来力挺中澳关系,批评打击你,然而却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一篇更加深深伤害了中国人民感情的带有严重歧视黄皮肤中国人的种族主义的文章。

陆克文总理,作为一名政客,你自己很清楚,你为了迎合目前澳洲的一些敌视中国人的利益集团和普通民众,故意凸显澳洲的价值观,来贬损中国,其实对中国几乎没有实质的伤害,因为就在我们两国打口水战的时候,生意不是照样在进行?

而且,谁都清楚,你向中国强调澳洲的价值观,根本无法改变中国,更不用说让中国人实行澳洲的民主制度(你没有这个能力,美国和欧洲加起来都没有这个能力,更别说澳洲,有这个能力的只有我们自己——中国人),很显然,你大讲特讲澳洲的价值观是讲给澳大利亚人听的。正如我们政府反复强调的中国特色,也并不不是想让澳洲实行共产主义,或者澳洲特色的社会主义,而是让我们的人民记住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国家里。

可是,你的哥哥陆克雷却在这篇被主流媒体欢呼为“力挺中澳友好”的文章中,把中国人侮辱了一番,把中国人说成了世界上的怪物,说成是地球上唯一一个不能实行民主的民族(我再次重申:中国政府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放弃实行民主,只是要一步一步来,你可以去翻阅这几年领导人的讲话和政府文件)。你哥哥还把我们13亿中国人民说成是只配生活在“高压手段”之下的——美国黑人,还是澳洲土著?还是六十年前生活在澳洲的中国人?

我告诉你力拓的事,你帮我向你哥哥转告一句话

陆克文总理,你好。写到这里,你一定有些不耐烦了,因为我说了这么多,都是说你的哥哥,而按照澳洲的规则,你和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独立个体,其实,中国也有一句老话,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确实不该向你诉说你哥哥的不是。

而且,我们都知道澳洲拥抱的价值观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言论自由,你老哥陆克雷不是民选的公仆,也不是纳税人供养的公务员,作为澳洲公民,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纯属言论自由的范围,即便他批评甚至侮辱了我们中国人,伤害了中国人的感情。我这样背后议论你的哥哥,心里实在很不安,不过,这也是我的言论自由,对不对?

结束这封信之前,我还想借这个机会同你讲一下力拓的事,这是一起已经进入中国司法程序的严重犯罪案件。由于牵扯到行贿、窃密和澳洲公民,所以挺政治化的,我也就不便多说。但从中国大陆和澳洲两地媒体的公开报道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出这样一些头绪,澳洲公民在中国做生意,使用了行贿等不正当手段,窃取了商业机密,甚至国绝密级的商业机密,被依法逮捕……

其实,这样牵扯到用行贿手段获得好处(或者信息、情报)的事,不但在中国,即便在澳洲,也是很严重的罪行。问题在于,在澳洲,由于制度严谨,法律健全,特别是大家拥抱的核心价值观对这种做法的排斥,使得这种犯罪在澳洲反而并不多发。可同样的澳洲公民到了中国,却仿效在那里很普遍的行贿受贿展开生意,结果出事了……我对你这个大忙人扯这件事,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我是想告诉你这位澳洲的领导人:我很欣赏你强调在和中国打交道的过程中,既要照顾到各方的利益,更要时刻牢记澳洲的核心价值观,那么,我是不是请陆克文总理对所有那些来中国做生意的澳洲公民们说:请千万记住你们的核心价值观,谨守你们在澳洲呵护的那些行为规则,别一到了中国,没有学到中国人身上的优点,反而染上了毛病,不遵守法律规章,玩起了潜规则,而且,更糟糕的是,渐渐忘记了澳洲的价值观!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浪费陆克文总理这么多时间,还有读这封信的读者的宝贵时间,我很抱歉——哦,对了,还得啰嗦几句,因为临时想起了一件事,这两天在北京,澳洲朋友告诉我,你的哥哥陆克雷前不久来到中国做生意,开了一间公司。我问他能做啥公司?他又不像他哥哥陆克文一样中文说得流利?澳洲朋友告诉我,你哥哥陆克雷的公司主要负责介绍澳洲的公司到中国做生意,也就是我们中国人戏称的“拉皮条”,或者说中介,也是一种公关工作。

总理先生,我很清楚澳洲的价值观,我坚信,即便你是澳洲总理,你的哥哥在澳洲做生意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可是现在,堂堂总理的哥哥竟然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在这块和你们拥有不同价值观的神奇的土地上做起了无本生意,而且,因为有了你的关系,又会写文章,听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前景一片光明……

陆克文总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因为现在在北京要见到总理的哥哥都不是那么容易了,我不如请你下次见到你哥哥陆克雷的时候,提醒他一下:千万别见利忘义,忘记了澳洲的核心价值观!

杨恒均 2009-8-27 北京

姜维平:军队撤区建委将酿成中国的大祸

近期有关军队撤区建委的消息经香港《镜报》传播,不胫而走,引起关注。我没有读过这本刊物的相关文章,但香港风凰卫视著名评论员何亮高,通过多维新闻网8月1日推介了这一所谓“49年建国以来军队最大的改革”,并称其是“打破了海陆空二炮各自为政的格局。,有利于四大战略区军事资源一体化”,所以“小军委之设是顺理成章之势”。这条消息,份量不轻,压在我心头,久久不能释怀。何兄在香港文汇报做主笔时与我颇有交情,其为著名散文家何为之子,确实才学不凡,为人亦忠厚笃信,1998年我曾应邀与他在其寓所品茗畅谈,至今友情难忘。然而,做为他的老朋友,也做为与《镜报》社长有过一面之缘的新闻界晚辈,对他们的上述见解实在不敢苟同。

由于香港《镜报》与风凰卫视在中港之间的特殊定位,我认为部队撖消7大军区,而改为4大战略区的消息,绝非子虚乌有的空穴来风,应当是目前中共中央核心层正在苦心思虑的重大举措之一,只是因意见分歧前程未卜悬而未决,想必是故意通过亲中的香港媒体透露出来,试试风向标与各界反应,再行研讨。我认为,《镜报》也好,何兄也罢,于这件事上都在帮中国的倒忙,因为这一举措是在为目前中国社会矛盾紧张,危机四伏的形势火上浇油,军队撤区建委并非人民之福,而是动乱与分裂之祸。虽人微言轻,我坚诀反对。

自邓小平去世之后,中国的“政治强人”已不复在。江泽民,胡锦涛等中共中央的所谓代代延续的领导核心人物,不论提出的治国理念多么华丽响亮,但纵观国内形势便知,目前已是“政令不出中南海”了。记得中国最大的独裁者毛泽东生前讲过,他“只能管到北京附近的地方”,当然这有点“谦虚”,毛译东在位时的确是个“强者”,他也不过如此,何况江泽民胡锦涛这样的“非强者”呢?远的不说,自瓮安事件以来,各地风起云涌的维权运动,人民起义,令人惊心动魄,目无暇接,以至石首事件时,多达7万人与官警对决,民进兵退,颇有点辛亥革命时武昌起义的味道,尔后的新疆骚乱,竟逼得胡锦涛不得不中断国事访问返回北京,虽然新疆乌鲁木齐的维汉对立暂告平息,但“弱者治国”颜面丢尽矣!

不过从胡锦涛回国后的中共高层举止看,中国人民解放军总体上还在他的操控之下,但亦呈现不稳的种种迹像,比如薄熙来在重庆搞的所谓“将军后人合唱团”形式示威,即是例子之一。正因为上述局势不稳,才会使胡锦涛向张海洋等太子党授衔,并向军队躬腰示意。要知道中国军队没有自已的独立性,其在党的领导下难免介入内政与权斗,“六四”事件即是明证。由于党内派系的争斗,才使撤区建委的主张应运而生,甚嚣尘上。与其说是胡锦涛的势力式微,不如说是封疆大吏强权的崛起,一股股新军阀正在打着改革的旗号,行各霸一方独断专行建立小朝庭之实。于是他们与京城的代理人内外呼应,就产生了所谓“4大战略区”的蓝图。其狼子野心,不言自明。

从何亮亮介绍的情况看,未来的战略区,由战略军联合司令部,战略区内各省委书记等组成“小军委”,分责一片区域,似乎势在必行。但我认为,这个模式的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已是尾大不掉,等于把统一的中国版图一分为四,4个军委主席变成了4个大军阀,他们必将借助愤怒的民变而行分裂九州之实,或者直接实施军事政变。比如,南部战略区,包括广州军区,云贵两省所辖的南海舰队,空军,二炮与武警,这个状况非同小可!试问,现在的地方官员手中无一兵一卒,已成欺压百姓的虎狼之势,并每每挑战北京中南海,一旦插上了这么大的军事翅膀,该如何狂妄地飞翔啊?至于“小军委”的领导,由中共中央委派,则是痴人说梦!当这4个大军阀放虎归山之后,中国新的军阀割据的时代,就要开始了。最终谁领导谁就不得而知了!国家一旦分裂,战火频仍,经济崩溃,周边曰本等小国,就会虎视眈眈,生灵涂炭,百始苦矣!何亮亮兄,此举万万不可啊!

为了强调撤区建委的必要性,何兄还例举与分析了中国周边邻国的局势,我看这是故弄玄虚。目前中国是内忧大于外患,居安思危不错,危言耸听大可不必。不用讲别的,光8500亿元债券,就把中美两个大国绑在一个战车上,必将所向无敌。不论“黄世仁”与“杨白劳”到底谁怕谁,反正只要中国与美国这两个大国团结一心,就不怕任何国家入侵。所以,中国领导人的当务之急,是应当顺应世界潮流,接受普世价值,尽早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平反“六四”,废除一党执政,开放言论,反腐肃贪,解决社会两极分化造成的尖锐矛盾,为子孙后代建立一个真正民主与法的社会,而道行逆弛,饮鸠止渴,搞这种“撒区建委”的把戏只能形同玩火,必将自焚。

2009年8月13多伦多

蔡淑芳:广场活碑之人物专访(三):专访八九年刚逃亡到香港的苏晓康(连载十二)

 

 

(本文全部图片由原作者蔡淑芳提供给本站,转载请注明出处)

 

“学生被一步步迫向对抗”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二日

按:这是一九八九年九月苏晓康逃亡香港时,接受我独家访问整理出来的对话笔录,这份採访稿从没有发表。二十年后,我和苏晓康在电邮联系上,徵得他的同意,公开当年他刚踏足香港,惊魂尚未甫定,接受我这陌生女子的採访.那时,我带着兴奋的心情跟自己仰慕的启蒙作家见面,认识他忧伤的眼神和敏锐的思路。结束访问时,他眼泛泪光告诉我,失去大地的流亡作家是没有生命的,他在百日流亡面对最恐怖的一刻,是决定逃亡出走后,有接头人拿着他儿子的照片来凭相认人,他一下子全然崩溃了。我亲历“六四”时没有流过眼泪,回家后只是牵肠挂肚,茫然若失,直至遇见他,我才认出。正巧他离开香港那天,是“六四”百日祭,勾起广场清场时的恐怖血光印记,坦克进城辗轧人体和开枪镇压摧残心灵的幕幕景象,难以磨灭,我第一次躲起来失声痛哭。自此以后,我经常抑郁终日,热泪盈眶。

记者:可否先谈谈你的流亡生活和感受?

苏晓康:

我是从五月二十二日开始逃亡,直到最近已经历了一百多天的恐怖生活,现在刚刚平静下来,所以许多问题没有好好地想。人在恐怖当中,很多问题不能想得出来,只能想些现实的、生存的问题.说来很可笑的,我躲得比较早。我在戒严令一下就躲起来,为甚么呢?因为我知道中国的局面一进入白色恐怖的话,他们马上就会抓人,我有这种预感。

去年,公安部就列出十大现象,即反对共产党的十种人,其中第六种就是我,就是以苏晓康为代表的文化政治势力,其余包括第一种是方励之啦,还有王军涛等都是,金观涛的《走向未来》丛书等学派都是,再加上《河殇》这场风波,我是预感到如果中国一旦有大的逆转的话,我们肯定非常困难,因此戒严令一下,我在凌晨从广播中听到消息,第二天我就走了。

他们已经对知识份子及文艺方面的作品上压制你、批判你,例如,《河殇》给批判,《乌托邦祭》给封杀,我搞的《五四》片集搞了一半不让搞了,这都是宣传部或是出版局出面,但在他们的后面还有公安部,公安部从来没有露过面,但他们已经把我们作为监视的物件。我说的十种人,是去年的事情,今年年初不是搞了个三十多人的签名吗?之后,据说,个把星期约十天左右,就是陈军出事前后,三十三名签名的全部都被监视了,有特务在家门口附近盯住你、跟踪你。

记者:你也发现自己给跟踪、监视吗?

苏晓康:

我没发现,我比较迟钝,也没经历过这事,看不出哪些人是特务。后来,老木告诉我,最近有人盯你,种种迹象说明,如果大局稳定,他们只会从意识形态上批判、压制,而不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一旦出现大冲突,就必然抓你,这事以前就有预感。所以,我这种状态、处境也使我在学潮当中不是那么很积极.我想先谈谈这一百多天躲起来的感受,我感觉到有危险,但我不大相信会抓我。开枪之前,我离开北京,但并未真正躲起来,到六月开枪以后,马上知道白色恐怖就要来了,我才真的藏起来。当我真的知道七人通缉令时,当时心情,怎么说,总觉得很冤枉,好像够不上要通缉我,够不上被通缉的资格和条件,因为当时通缉是按照参与学潮的程度,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参与过甚么,怎会通缉我呢?但我的朋友们比我都清醒,就认为你是跑掉的,肯定要抓你。当时心情,一方面感到

很委屈、冤枉;另外就总是抱有幻想,因为从广播里、电视里看到了甚么,人大常委会万里讲的要以法律为根据,以事实为准绳;民主党派的领袖们都给中共提出来,要区别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要区别罪与非罪的界线,听到这话,觉得很对自己的心情,觉得不会对我怎样。

但你瞧,它已经开枪了,我当时还有这么的幻想,认为他不至於这么疯狂,我甚至去找了刑法看一看,给我定的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要判几年徒刑。人在那个时候,说起来很可笑呀!但确实是真的,后来藏得更加秘密,更跟外界切断一切联系,电视也看不到,甚么也没有,躲在屋里,不能出去,不能开灯。有一度精神已经崩溃了,每时每刻都恐怖紧张,没办法,睡不着觉,食不下饭。后来我的朋友们,明确的告诉我,你不要抱任何幻想,抓住你,起码要二十年徒刑,甚至会杀了。我过去一直不太相信,直至我出来以后,我才感觉到,确实是这样的。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中国知识份子,对於暴力,对於共产党残暴的本质认识很少,起码我是这样,虽然我经过文化大革命,看过很多残暴的事情,但临到真的领教时,总不大相信。

当然,我躲起来以后,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广场发生甚么事?电视看到一点,很多事情不瞭解,北京全国滥捕滥杀的情况也不太瞭解。我后来才逐渐的听到我的许多朋友被捕,很多跟我合作写东西的都给抓去,甚至刊物发了我的作品,编过我的作品的编辑都被捕了,真的觉得他们确实是疯了。

那么出来的事情也是这样,原本是不想出来的,一直不想出来。后来才觉得绝望了,没办法,不想就这样被抓去后,恐怕就活不成了。可以说,学生也好,人民也好,知识份子也好,对於他们敢於向人开枪、屠杀,以至屠杀后的白色恐怖,是亳无思想准备的。到了这一步,我想了很多的问题,能够跑出来,做点甚么?一开始想,比较简单,总觉得我是写东西的,他的作用就在他的作品上,去做职业革命家?不是我们的所长呀!开始时不是太想直接去从事所谓民主运动。去海外后,还是想能够保持一个作家的身份,写点东西。出来之后这几天,我所想的有了点变化,怎么说,我觉得那么多朋友营救我,香港的朋友冒

生命危险,出了那么多钱把我们救出来,到底为了甚么?

叫我们去海外当流亡作家?还有,我们到底还可以写些甚么呢?写的东西不能给大陆里面的人看又有甚么意义?海外谁要看这些东西呢?这就是很矛盾,不知道流亡的角色怎样扮演,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从八五年以来吧,我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以我的作品发言,我不作其他表白。所以,当《河殇》遭到极大争论的时候,我的合作者都出去到处讲,但我不讲,我不愿意讲,我觉得我的作品就是我

最好的发言。

另外,我在北京的时候,也不大参与知识界的活动。我参与比较多的是文学界的事情,讨论我的作品吧,超出我的范畴,一般我都不去,我觉得我毕竟跟那些搞理论的人不太一样。搞理论问题可以对形势、对局势、对政治问题发表他们的见解;我们搞文学的,也不大能说清楚,只能写作品,通过作品来表达我自己的想法,对与不对由社会去评价.

可是,后来越来越不行,越来越把你往那个上面推,特别是《河殇》之后,他们把这些文学作品都看成是政治问题.《河殇》问题是这样的,在国内,官方认为我们反动,污蔑中华民族,诋毁中国伟大的传统,就这么一个调子;海外、港台,特别是台湾,骂我们是不敢批评共产党社会主义,而去批评老祖宗,这两者都是把《河殇》当作政治问题来看待。

我们的出发点不是从政治角度来看,我们的确是检讨中国传统得失,当然了,我们表达了一种政治现实,而且尽可能容纳许多许多的观点,这不仅是我的观点,我还把很多观点归纳起来,所以《河殇》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就是它里面有很多矛盾的,原因就在於集大成,很多观点都彙集起来,观众可以看,自己去作判断,我不怎么提供结论。我提供的结论也是一种形象型的,或者是情绪型的东西,由於它的反响很强烈,结果被上层政治权力斗争利用,把我们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另外,在报告文学界,我被他们说成是继刘宾雁之后,继承刘宾雁那种报告文学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认为我是第三代报告文学作家,这一批人批判现实主义,揭露现实问题的。我当然不觉得完全是这样,有继承的一面,但也有变化的一面,我觉得这种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种传统,也不一定是继承刘宾雁,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它就是批判现实,它的功利性很强。从梁启超开始,谈小说功能,它就是一种政治功能,讲得很明显的,讲救国唤起民众,可我们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流派,就在政治上被担上很重的政治色彩,尽管你口上说不参与政治,不参与具体政治活动,但是官方还是把你看成是政治上的一种反映。

记者:现在中共把你们这些作品看成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产物,你认为公平吗?

苏晓康:

当然不公平啦!我对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提法不同意呀!是很荒谬的提,甚么是资产阶级自由?根本不成立。为甚么胡耀邦、赵紫阳在反自由化问题跟他们的看法不一致?首先就是这个提法有问题.不错,我们从文学角度想对人民启蒙,这点毫不讳言。不仅官方这样批评我,连评论界也这样批评我,说我们是政治功利主义,有政治目的。他们认为他们搞纯文学的没有功利,为艺术而艺术的。结果在学潮起来后,我在上海去领奖,上海《解放日报》搞了一个文学新人奖,上海有一派评论家也骂我,批评我是功利主义,认为我代表文学上非常堕落的功利主义.我是记者出身,然后转去搞文艺创作,那我就带有一种记者的特点,写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我觉得虚构的东西没有真实的那么感人,而依我的看法,中国的文学一直接近现实生活,内容上很浅显,形式上就很难有比较高级的发展。因此我觉得文学应该分成两个方面去走,一部份作家应该去写现实的东西,人民都看这些;另一部份作家完全可以自我追求、孤芳自赏,钻象牙塔,没关系.可以发展文学的纯形式,不要排他。现在互相排斥,争吵得很厉害。

记者:这次学运发展到民运,中共政府常说幕后有黑手,但知识界很迟才出来,是甚么原因?是否时机不成熟?

苏晓康:

首先,中国的民主运动,从粉碎四人帮之后,西单民主墙遭到压制,基本上就没有太大的发展,作为运动言是这样。这不是时机问题,它从整个群众基础、理论准备、实际经验,都有欠缺,往往是碰到一个偶然契机,就爆发出来。这个跟中国的社会危机、政治危机、经济危机有关,尖锐时就容易爆发出来,所以它不是很自觉的,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偶然性。

从西单民主墙之后,中国知识份子实际上不断积累,不断地从各方面检讨中国文化、中国政治和经济制度,不断地进行思想启蒙,没有一个自觉的意识搞政治运动。知识界远远没达到这一层次,首先大家不敢组织起来。包括这几次出现的学潮,它所追求的价值目标,跟民主根本是两回事情,不是追求人权这东西,追求的是反腐败、反官倒、反贪污这些平均主义的要求,而不是民主政治的要求。

方励之在这方面,我觉得他是比较超前的,他抓住了人权的问题,可是回应的人却极少。一般的工人、老百姓对这个不会感兴趣,虽是最基本的,但中国人没有这观念,思想解放运动虽然进行了十年,但是禁区太多呀!每想突破一个禁区,马上带来极大的压制,从清除精神污染,到批判自由化,不断突破禁区.八六、八七年的学潮,学生坚持不提工资问题,运动由上海学生最先闹的,工人就要求你们要提工资,我们就跟你们一起上街,但学生坚持不提。当时大学生在这问题还是比较清醒,这种口号,反对涨价、通胀,是很低的经济要求,我们现在要提更高的政治要求,所以后来很多人批评学生,认为学生太幼稚了,不去团结工人。那时候,经济改革,是要涨价的呀!不涨不成,这是经济规律,但那是工人反对的目标,学生不愿意苟同,结果得不到工人支持。

这就可以看得出,中国人在民主化、现代化上,不同的利益集团,不同阶层的目标完全不一样,这目标上就没有办法统一,它就无法形成一个很有目的、有秩序的群众运动,它必然是狂风暴雨的来临,狂风暴雨的退去,理论上没有准备。

我觉得这次学潮也是这样,以胡耀邦之死而突发,本身就很像四五运动,也跟八七学潮非常像。

初期知识界怎样我说不清楚,我自己当时的看法就觉得又是借一个死去的人做文章,我猜学生的心态,觉得上一次学潮把胡耀邦弄倒了,这次胡耀邦死了,学生有一种内疚的心情,我看过很多学生写的輓联,以嘲讽、调侃、戏谑来表达学生那时候的複杂心情。很明显,它背后还是对中国出现倒退有一种反抗和希望改革向前。依我们的看法认为,由於八六、八七年学潮的失败,大学生出现一种非常严重的幻灭,他们的口号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他们不愿意关心政治了。我在大学教书,当时的大学生都很颓废,他们被批评为文化上营养不良、政治上虚无主义、道德上堕落的一代。

当时,我也想写这一类的报告文学,讲八六年学潮的这一代青年,最优秀的大学生,对一切都失望了、幻灭了。不过,这一次,我发现这判断是不对的,说他们营养不良、道德堕落、政治虚无也好,完全不对,这次学潮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这次把学生镇压以后,我也曾一度认为,这会对下面的一代造成很大的影响。后来我想,中国青年不会幻灭的,他们会更加厉害。这要我们好好研究这个现象,涉及对这一代青年总体上的把握。这方面的研究也很多,比较着名的有《第四代人》,分析这一代大学生的,用我刚才所说的那一类调子,这本书的其中一个作者就曾公开写文章,支持镇压,抨击资产阶级自由化。

记者:知识界在八九学潮中,以改良主义的姿态出现,学生并不十分接受,知识界是怎样出来的呢?

苏晓康:

悼胡以后,北京的大学很热闹,眼看一场学潮要来。我想可能会跟八七年差不多,闹一闹就过去了,我们也有一个想法,这东西肯定会被政治上层的权力斗争所利用,是必然的,谁利用它,谁高明,利用学潮达到权力重新分配、更迭的目的。那时候赵紫阳地位受到威胁,改革出现问题,被攻击得很厉害,邓小平还是想协调的,可是学潮爆发了,极像胡耀邦当年情况.因此,我个人觉得历史肯定会重演,所以不想参与.而很多人跟我的心情也一样,都看过这一幕,所以没有在意。

后来,四月二十日凌晨新华门事件,十九日晚上就有北大的几个青年教师来找我,讲及新华门警察打人,压死了一个学生,他们指责我,问我为甚么到现在,知识界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学生就是看了你们的书、你们的文章,是被你们启蒙起来的,而学生现在站出来了,你们却不动。我也觉得确实是这样的,起码,知识界应该出来,提醒政府,应该跟学生对话,不能用武力镇压,起码要说这么一

句公道话,所以首都知识界作为一个局外的、第三者的角色开始介入这场学潮。

第二天,包遵信发起了声明,二十一日开始了签名,我也签了。包说,这是知识界的第一次介入,还想带有知识份子独立不参与政治的、完全是站在政府和学生之外的这样的情况.这也很自然,整个知识界对学潮亳无思想准备,也不大赞成学生这样弄。

记者:为甚么还说知识份子是幕后黑手?

苏晓康: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当然,要说这几年所作的事情对学生造成的思想上影响,我们无法推脱。你说这就是策划动乱,说知识界搞了这样那样的沙龙、讨论会都是策划动乱,在法律上根本说不通的。知识界这些年来的确对中国的问题提出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解释,做了这样那样的宣传和启蒙工作,在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年当中引起了很巨大的影响,但人民接受它呀!我觉得,完全没有甚么处心积虑、有计划、有计谋的去组织这一场学潮,谁也组织不来。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批学生,当时谁也操纵不了,别说知识份子能操纵,连政府也操纵不了,没人能操纵得了。

记者:你怎样反思这场学运,以及它起了甚么作用?

苏晓康:

四月二十七日那天,我从上海返回北京,中午一到火车站,交通就全面中断,北京市学生大游行呀!我在上海只听说“四二六社论”,上海学生也想动,但上海市委压得很厉害,结果同济大学九个学生来找我,想问我意见,会议上的人很怕学生来找,说我回北京了。

在北京,人们对我说,四二七的游行多壮观呀!我突然觉得学生了不起,不得了,因为学生打出了宪法的旗帜,打出了拥护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共产党,而且组织得非常有秩序。从四二七大游行,知识界就看到这次运动超越上一次,有一种理性的、秩序的东西在支配它,而且受到百万北京市民的拥护.

如果分析一下在中国怎样搞民主运动才能搞得成功,要争取尽可能多的人使独裁政府害怕,这实际上在四二七大游行已经作出来了。很明显呀!像八七年的学潮,学生提出很理论化的口号:“要民主、要自由,反独裁”,没用的,老百姓不跟你呼应,产生不了共鸣,而且要喊“打倒共产党,推翻社会主义”这口号,老百姓根本不敢跟你站在一起的。

所以,四二七大游行出现以后,知识界就有人出来组织了,新闻界、文艺界、理论界也站出来,都受了感染,而且实在是学生表现的理性精神和秩序,在这前提下才敢这样站出来逼使官方让步,是在这个基点下,统一起来。后来问题很複杂了,就是官方不退步。我现在才感觉到,是老人政治不肯在四二六社论往后退,他们以为往后退就完蛋。这逻辑对他们来说是对的,因为四二七表现出来的一种巨大的正义力量,他们面对的再不是过去那愚昧的、暴动的、骚乱的群众;他们面对的是非常策略、非常克制、非常难对付的群众,其实任何独裁政府最怕的就是这个。

如果是一群暴民,它不怕,以安全理由镇压就完了。但这情况下退的话,的确共产党可能要走一条新的道路,再也不可能是独裁的局面。我把整个政府看成是一个旧的传统中央集团,把整个人民群众看成是要求民主力量,所以它面对的是一种力量,这力量是按照民主程序,按照现代政治手段来进行一种非暴力、和平的这么一种民主运动,这是任何一个独裁政府最害怕的。所以我现在认为,经历了六四屠杀之后,我们还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勇气,仍然坚持一种理性的、非暴力的斗争?是不是六四杀了人啦,我们也只有用暴力对付暴力,是否应该这样?

四二七是一个很大的转折,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民主运动。如果中国有现代民主运动的话,就是从四二七诞生的,而且是由学生创造的。至於学生怎会这样出来的,按照陈希同报告说,是有人在后面出主意的。我不在北京,据我所知,也不可能有人操纵学生,因为学生也有矛盾分歧,能产生这种共识,最后大家赞成这方式,这说明是学生自己创造的。

因此,过去对学生的判断是错误的,认为他们是非理性的一代,不对嘛!他们在关键时刻,是非常理性嘛!他们一开始就让全世界、全国人民目瞪口呆。据说邓小平看了四二七大游行的录影后,连连叫后悔呀!连连说上当、上当!不知这是真还是假,反正当时共产党一筹莫展,没办法。看学生扛着宪法,拥护共产党、坚持四项原则,警察没办法只有撤。有人说,学生打着红旗反红旗,包括我们一些知识份子也说学生是实用主义,不是啊!这就叫做理性,因为他们看准了在中国当前甚么样的口号,甚么样的方式,能够团结最大多数,使独裁政权感到害怕,这就是理性,是最高级的政治智慧。

记者:为甚么政府会表现得一错再错,学生也好像一样,错过了机会?

苏晓康:

这里面,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命运在里面,悲剧性的东西。这么一批优秀的学生,碰着的恰恰是一个腐朽的老人政治,它有它的偶然性在里面,如果这样一场学潮,爆发的是在四人帮的时候,邓小平只有七十多岁,整个共产党政权没有那么腐败,它也没有感觉到那么巨大的威胁,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一个状况.这种坚决拒绝对话,坚决拒绝用和平的秩序、法律的形式来解决矛盾,反而诉诸暴力,

步步把学生逼向对抗,完全是用心很明显,你不是说不动手,和平吗?我就逼得你要跟我打,这一打,一动手,就有藉口把你打死。

对方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之所以会这样,跟中国共产党高层领导是这么一种心理状态有关系.我觉得有特殊性的,不是必然的,因此我不同意绝对要推翻共产党,我不这么认为,只有某种特殊性,并非共产党必然要这样做,他们现在的统治是长久不了的,是冒天下大不韪呀!

记者:现在的中国,就一个人便可以破坏了改革。这一个人或几个人就可以消灭整个中国的希望了!

苏晓康:

是这样子的,他一个独夫民贼就可以把整个中国这民族向前进的希望破灭了,但结果是甚么?戊戍变法之后,辛亥革命就起来打倒皇朝,孙中山以为这政权一旦打倒,他就可以搞共和了,结果历史不是这样,他一打倒皇帝,遍地就是军阀混战。从一九一零年辛亥革命一直到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基本上统一中国,整整十七年,中国一片混战,人民涂炭,整个生产力给摧毁,甚么现代化都没有。孙中山在讨袁之后讲过这样的话:“军阀混战,世道黑暗,比没有皇帝更糟糕。”这用现代化理论来说,你把东方政治打掉后,想重新组织它非常困难,最好的办法,最高级的智慧是改变它,在它不崩溃的情况下改良,人民付出的代价是最少的。打掉它的结果也还是没有现代化,所以事情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

记者:知识界表现得很软弱。你们不敢闯过去,所有难题还存在,没有一个突破性。

苏晓康:

不是软弱的问题,这怎么是软弱?谁能突破?学生能用拚死到底的方法解决问题吗?坦克压过来,机关枪一开,不照样打败?血也流了,没有用的,中国照样是黑暗的,不能解决问题呀!赵紫阳垮台了,本来赵不垮台还有点希望,现在我们没有甚么了,你想组织武装跟他打,不靠外国势力支持,不可能。你想等中国人民觉醒,不可能。只能等甚么?只能等邓小平死,邓死后,它内部的权力之争重新爆发,然后才可以借助这种力量。不把赵弄垮台,赵还当总书记,改革还能维持下去,那多好呢!

用武装斗争的办法,结果把它打垮之后,你自己也异化,你起来也会跟它一样的。共产党推翻国民党的暴力就在这儿,共产党本来是一群知识份子组织起来,后来遭国民党镇压以后,他就觉得要自己武装起来,搞自己的军队,毛泽东起来了。搞武装的结果,把共产党全部都异化掉了,等它夺取政权以后,他自己又变成比国民党还要坏的党,就出了一个比国民党还要坏的政权,而靠五四精神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完全没有继承五四精神。

这次学潮、四二七游行,后来走到绝食。按照学生当时的心理状态,用游行、用对话,种种办法都不行的情况下,学生有点儿绝望了,那么就採取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就是以伤害自己来跟政府碰,所谓甘地主义,他们也是把对方假设成是理性、有良知的。那么,这行动的结果是甚么?它感动了整个人民,是一种道德的力量,这跟开始时候的理性有点变了,不太一样。这是伤害我自己,大家都同情我,整个学潮,民主运动已经没有甚么政治上的口号或目标,学生与官方谈的是一些很具体的问题:学生要求平反、直播,而官方就要求停止绝食。结果,当兵的挨了打,特别是那几个被烧死的,北京老百姓也不是那么恨当兵的,是同情当兵的,也是一种道德、情绪化的东西产生作用,中国就是这样,谁弱我就同情谁.很多人转去同情解放军,解放军可怜啦!

所以学潮到后来,放弃了理性精神,而转去求道德、感情的元素,我觉得本身就是一种异化,已经离开了它开始时的路向。从绝食开始,整个北京老百姓都给召唤起来,那么老百姓是被什么东西召唤起来呢?是从同情的、可怜的,每一个街道老太太都可给召唤走来,看起来轰轰烈烈,非常感人,但它并没有起到甚么特别积极的作用,到最后就导致完全失控、完全情绪化了。全民上街堵军车,

确实是悲壮呀!但这时候,已经没任何办法来妥协了,找不到任何转机了,一步步的逼到最后,赵紫阳就这么样的摊牌被撤了。靠这样的一种力量,是不是能够逼使中共退一步呢?按道理是可以的,可是你碰到的是一个极端腐败,极端政治恐惧症的一批老人,他们更觉得没有路可以退,必须镇压了。

记者:制度有问题,毛病很多??

苏晓康:

没问题的,问题是你怎样改变制度,毛病很多,一定可以慢慢改。我们就是想办法叫制度变,不是就在做这个工作吗?中国的问题很明显,首先必须改变经济制度,造就一批中产阶级,这个社会整个基础就会变了。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就是这样搞出来的,商人产生了企业家,成了独立阶层以后,它就会提出政治上的要求,就要跟贵族争天下。

中国也是这样,从计划经济,变成市场经济之后,然后产生了这一批个体户也好、企业家也好,或者中产阶级也好,这要先形成,跟知识界的力量结合起来以后,就能形成很庞大的社会力量,就可以从经济自由化发展到政治的民主化。

你说,打倒共产党,谁去打倒它,可能打倒它吗?没有可能。苏联的例子很清楚,苏联共产党出了一个戈巴卓夫,他要改,他自己要挖自己的根基,当然戈的现象还值得深研,起码要比布列日涅夫好得多。中国还不是十年文革迫出邓小平,改了十年后中国还有很多变化,然后就产生了赵紫阳、胡耀邦。现在的问题是保守派把赵紫阳、胡耀邦挤下去,又把邓小平拉回去了,邓小平自己要回去了,他倒退了。不是说邓小平开始就是坏蛋,或者共产党从四人帮以后就没有好过,不是这个结论吧。

所以我们说还要寄希望於此,道理就在此呀!它已经出现公开开明的力量,已经出现愿意改革的苗头,还要设法使这种力量壮大起来,让它主动的领中国走过去。你如果把它推翻掉,你们既没有手段,也没有这力量,没有这个可能,那么就是白说呀!没有用!这就是我说的,为甚么学生打出拥护四项基本原则,拥护社会主义、共产党的口号能够取得重大的胜利。想想,这口号,这东西,学生胜利了,而且获得了广大民众的支持和讚赏,而且它只能在反腐败、反官倒这样的一个最低要求下才成,如果提的要求很高,没有人敢支持,学生运动就搞不成,搞不起来,就不会对中国社会有任何改变。

记者:就是说,不这样就会脱离现实性。

苏晓康:

当然,你不可能搞起这民主运动来,香港也是呀!你现在弄几个人说我们香港独立,不跟共产党走,有多少人跟着你上街?道理是一样的。香港能提这口号吗?这口号在大陆跟打倒共产党一样。

记者: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共产党?

苏晓康:

中国共产党,说起来非常複杂.中国社会在辛亥革命,军阀混战,皇权垮台之后,首先的任务是统一,剷除军阀,统一中国。国民党基本统一了中国,所以二七年以后,蒋介石开始现代化;三七年抗战爆发了,中国现代化停止;八年抗战下来,国民党腐败,这时候共产党起来,它掌握了中国大陆;四九年是中国又来一次统一,又开始回到可以走上现代化的开端,就跟二七年一样的,又回到这.所以在辛亥以来到一九四九年,这五十年的历史,基本上对中国来说就是统一的问题,回到原来晚清皇朝那一个基础上去,才可能往前走,这责任不在辛亥革命,责任在满清皇朝,它不敢前进,人民就把它推翻。但推翻的结果不是现代化成功,而是一塌糊涂,然后又要五十年的时间去统一中国,再搞现代化。

四九年中国共产党统一中国,应该是功劳最大,中国人民开始有了一些希望,中国现代化是有可能的。可是由於中共走了一条武装斗争的道路,武装斗争夺取政权靠谁?靠不了知识份子,靠不了工人,就是靠农民,农民是非常落后、狭隘的,共产党就是靠农民夺取政权,建立一个农民党,它依靠的不是知识份子,依靠的是王震等这一批人。

他们掌权后,把整个中国倒退了,他否定了科学、否定了民主,毛泽东想把经济搞起来,就搞了个大跃进,胡搞的。

二次大战之后,日本、东欧各国都在搞经济,人家的路子都走对了,十年、二十年就飞起来。而中国呢?虽然中国人民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整个路子不对,它整个的领导人根本不懂经济,还有公有制这问题,然后三十年下来,一贫如洗,犯了很大的错误.应当说,在四人帮以后,共产党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觉得就是很大的进步,他就开始从一个腐败的、一个没有希望的政治力量,变成一个比较开明、有希望的政治力量。在中国还未有任何其他政治力量取代的情况下,他採取这样的转折,是非常好的事情,所以这十年中国的变化很大,这十年比前三十年的变化还要大。

一个三十年干了那么多坏事的共产党,在四人帮以后,也还出现这一个转机,作了点好事,而且它一旦做好事,干一点聪明的事情,中国社会能发生这么大的一个变化,客观的看,它靠的是党内出现一些比较清醒的人,也就是共产党内里不是全都是混蛋的呀!

记者:中国改革开放是必然,现在问题就是开放改革以后,问题更多,官倒、腐败都出现了!

苏晓康:

开放改革并不是说比文革还要糟糕,不能这么说,开放改革出现问题,是新的问题,并不是文革、大跃进的问题,它是一种新的问题.新的问题根基在哪里?根基不在开放改革,恰恰在於它不肯突破那些界线,这界线就是坚持四个基本原则,它不肯突破它,所以出现了弊端。官倒是怎样造成的?是双轨制造成的。一方面它想经济富起来,它就搞了自由经济,但按坚持四项原则,就要实行计划经济,这就形成了问题;腐败的问题也是一样,因为一党执政,不肯搞权力制衡。他本来造成文革、大跃进,三十年的弊端就在於权力高度集中,领导说了算,领导者判断对,那么发展就好;他判断失误,人民就遭殃,这个机制就是这样,而现在还坚持这些。所以不能说,改革十年出现问题更严重,每个人的生活比起四人帮时代好得多,当然,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是更高的一些问题,例如我写过教育问题,这过去是不能提的,现在,我把问题提出来了。这是为千年万年大计考虑,就提醒你现在还有失误,要重视教育问题,并不是说,现在的教育比文化大革命时代还要糟糕。

十年改革,邓小平走的路对呀!大家都对中国很有希望。

现在,他妈的,他糊涂了,大家就跟着遭殃,这还是机制造成。走到这一步,大家考虑最多的就是改变这个机制,应该改变这机制,赵紫阳就是做这事情,拚命想改这机制,改机制时就碰到四个原则.要碰它,问题就发生了,问题在哪儿呢?就这批老坏蛋感到一碰它,他们就全完蛋了,他们的天下就没有了,他们不让你碰,也就导致了现在这一系列的问题.

记者:开放改革若不从政治改革开始怎么行?你说从经济改革成功啦,由一批人冲过去,把政治也改革过来,但现在的问题是经济改革本身,从制度方面没有改变的话,官倒、老人帮都是一样,从改革中得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所得到的

利益最多,他们最先富起来。

苏晓康:

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个改革,完全是计划经济情况下,他们得到更多。现在就是要公开化、透明化。老百姓看见了,你们办公司,可以弄钱,那是有数位在帐面上,可以看到。在这之前,未有自由经济,未有双轨制之前,他可随便得到更多,厉害得很多,他可以随便动用国库的钱去买东西。

记者: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二者,如果制度不变,怎可以改变到成为西方的那一套?制度上容许双轨制是不成的。

苏晓康:

双轨制是过渡状态嘛!

记者: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改良时,容许太长的过渡期,里面腐败的问题,有毛病的地方,无办法,无能力去改,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苏晓康:

不,你现在要首先肯定,要明确一点,双轨制比只是一种计划经济要好吧,是一个进步,不能说双轨制现在出现问题,我们乾脆就回到计划经济去,现在就是李鹏的办法,他们解决现在双轨制的腐败问题,就这办法,就是倒退。

我们认为解决双轨制问题,办法就是再往前走,不要走计划经济。

记者:我就是想说,双轨制之后没法再往前走呀!

苏晓康:

我们是从计划经济走出来的呀!走成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并存在一起。我们前进了一步就出现问题了,解决了问题,就再往前走嘛!现在它不让你走,改革、非改革的争论就在这嘛!批赵紫阳搞资本主义就在这,赵就是解决了问题,往前走一步,他们现在就要倒退回去了,就这么简单的问题,怎能说是改革带来的问题比过去还严重,问题更大呢?

记者:现在改革本身,很多很多问题还未能想得通。

苏晓康:

因为中国未有搞过现代化,从领导人到学者、理论者,都一塌糊涂,有各种各样的观点.话说回来,确实有一个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从所有制的角度来看,它原来是国家所有制,就叫国家垄断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把它变成私有制,怎么变?

现在中国并不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它的经济形态是国家资本主义,也就是说,国家代表人民佔有财产,国家是空的,所以实质是官僚佔有财产制。在这情况下,你把它变成人民佔有,人民以私人身份佔有,也就是说私有制,怎么变?它已经是国家所有制,这是全世界社会主义国家面临的一个大的经济改变。波兰、匈牙利也好,所有国家都有探讨这个问题.例如,台湾,它没有这个问题,香港也不会。我们现在就有这个问题,如果你这种分配不公,就会影响社会变动,老百姓不干,凭甚么你拿那么多?

记者:他们不容许你改,我们就要推翻它。

苏晓康: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你推翻得了它吗?你有这力量吗?不推翻它,我照样等待时机,中国还有变化,不会没有变化。

记者:但变化却巩固了他们的势力。

苏晓康:

不见得,这十年,你不能否认这十年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反过来说,这次学生运动一搞以后,人民牺牲,死了很多人。但是共产党在全世界、全中国人民没有像今天这样丧失威信,它的统治合法性都受到了挑战,在这个之前,他们没有受到挑战。这三十年作孽那么多,它统治的合法性完全没有了,这学潮以后,他完了。

所以垮台是指日可待的,但我不是说共产党垮台,而是老人政治垮台,共产党的实力那么强,不易垮的。而且这个时候,共产党一垮,那么政治多元化、反对党就会出现,肯定这是要爆发的事情,是吧!

虽然造成很大的牺牲,但是垮台也好呀!假如一直以来,共产党没表现得那么恶、那么坏的时候,人民还对它抱有很多很多希望,这么一来,等邓小平死,中国社会将会出现非常複杂的局面。

悼念舒芜:胡风才是最无耻的告密者

在公众的视野里,舒芜好像永远无法走出“胡风事件”。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后代,他晚年一直在努力坚持五四精神,特别是1980年代后的30年,他作为一位重要文化人,发挥了相当积极的作用。

接到学者朱正先生从长沙发来的短信,告知舒芜先生于8月18日在北京去世,享年87岁,遗体告别仪式于8月24日上午举行。我回复说实在没有想到。我心里很难过,当即决定去北京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我应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一本揭开文化伤疤的书

我认识舒芜先生的文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读书》杂志的文章还没有如今这般艰涩,有很多名家在上面写一些平易近人但思想深刻的文章。张中行的《月是异邦明》、资中筠的《爱国的坐标》、舒芜的《伟大诗人不伟大的一面》,对于正处大学时代的我的思想,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但真正和舒芜先生本人有直接联系,是到2003年年初了。当时我正在复旦读博,对于女权主义思潮有一些私人的兴趣,我注意到舒芜发表过大量抨击男权主义、呼吁女性权利的文章。尤其令我吃惊的是,早在1956年,他就在《人民日报》发表《“男挑女”和“女挑男”》,指出女性同样也有追求男性的权利。他对白居易的“老流氓”批评、对《浮生六记》爱情观的批判、对《聊斋》作者男权思想的揭露,都是我这个自诩为“男性的女权主义者”的人从未想到过的。其时朱正先生正居北京,通过他的牵线,我和舒芜先生直接联系上了。

因为同样反对文化保守主义,质疑所谓的“国学热”,揭露历史和现实中女性的悲惨境遇,舒芜先生视我为忘年交,经常通过电子邮件讨论问题。当时舒芜先生已经年过八旬,但却用电脑写作,还喜欢玩玩电脑游戏。他喜欢上网,看到国内外一些社会时事报道,经常通过电子邮件群发,他对于未来中国的社会走向深感忧虑。我当时强烈建议他将平生倡导尊重女性、爱护女性的文章结集一册,以广流布,为此我在2003年3月专门写了一封9千多字的长信向他陈述理由。

这就是2004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哀妇人》一书的由来。他将书稿编成后,坚邀我做序,我觉得文坛前辈请晚辈后学写序完全不符合“潜规则”,再三推辞。后来实在惭愧的是,我还是写了一篇序言,且一写就写了4万多字。我在序言中说:

“舒芜先生深刻地揭露了这部男性针对女性的性奴役的中国历史的残酷与荒谬,而这又是与他强烈的时代感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揭露历史上一切侮辱女性、歧视女性、凌虐女性的性道德的残酷性与虚伪性,并非是在为博物馆撰写供人观览的古物说明书,供今人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充溢着对当下现实的人文关怀。因为这一切恶劣的思想并没有随历史而永久消逝,而是依然真真实实地存在于当下的现实中。”

为了写作这篇序言,我和他通信(电子邮件)往来讨论共计96封。我在序言中,不仅正面评价了他的女性思想,还批评了他的同情女性态度,实质上还是将女性视为弱者,而我认为这种弱者地位并不是天然的男女生理差别造成的,而是社会文化塑造的。舒芜先生尽管不同意我的观点,但并不以为忤,仍然将这篇长序置于卷首,真是有民国先贤之风。

胡风才是最早的告密者

就是这样一位正直、善良的老人,数十年来,一直背负着沉重的道德包袱,为某些自诩为“正人君子”之流所鄙视,不能见容于俗人,遭到众多“不明真相”的文学中年青年的误解。一提到舒芜,就是叛徒、犹大、告密者的代名词。

导致这一恶果的,是在1955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中舒芜上交胡风信件的行为。那场对文化界影响甚巨的运动中,有2000多人受到波及,不少人家破人亡,而舒芜上交的信件,是定罪的证据之一。我们当然应该同情这些受害者,但是我们从李辉等和胡风案涉及人士关系密切的作家那里,获得的并非事实全部。那只是煽情的文学传记,而非客观的新闻报道。

痛骂舒芜者不愿提及或根本不知道的是,早在舒芜交信之前一年的1954年,胡风就给党中央写信,引用私人信件和私人谈话内容,揭露舒芜恶毒攻击人民解放军、攻击毛泽东思想,是打进党的内奸,是叛党分子,指责周扬“利用叛党分子(即舒芜)在党和群众面前公开地造谣侮蔑不向他屈服的作家(即胡风本人)”。

胡风说:“1950年冬他(即舒芜)来北京开会……闲谈的时候,他对‘毛泽东思想的化身’的老干部取了嘲讽的态度,而且对于一些工作方式也取了尖刻的嘲笑态度。我感到失望。”

“他(即舒芜)走了以后,和路翎同志谈到他,才知道了他在四川参加过党,因被捕问题被清除出党以后表现了强烈的反党态度的情况。这出乎我意外,怪路翎同志也来不及了。过后回想,才明白了他的一些表现并不简单是一个封建家庭子弟的缺点和自私的欲望而已。”

总结胡风的原话,胡风给舒芜的主要罪名是四项:

第一,舒芜是市侩主义者、品质恶劣的欺骗者。

第二,舒芜因被捕问题被清除出党以后表现了强烈的反党态度。

第三,舒芜对解放军和老干部的态度引起了朋友们的强烈的不满。

第四,舒芜是通过空隙打进党的“破坏者”(内奸)。

这封俗称“三十万言书”的信,全称《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该信的第一、二、四部分均公开发表果,唯独揭露舒芜的第三部分此前从未公布,仅见于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胡风全集》第6卷第324-331页。白纸黑字俱在。

据《人民日报》社编辑叶瑶在胡风案平反后的回忆文章,舒芜上交胡风信件,是在整个文艺界被要求批判胡风的形势下,该报编辑叶瑶在领导要求下找到他家去要的,他能不交吗?而胡风,却是主动检举揭发舒芜是叛党分子,这已经是在主观上要借助政治力量置对方于死地了。原因只是对方曾经是自己提携过的人,现在却不听话了,投靠自己的死敌周扬。两人的人品高下一清二楚。只是胡风判断错了当时的政治形势,他自认为自己的文艺思想最符合马列主义,不满当时主管文艺的周扬。可是最高层却倾向了周扬这边。说穿了,就是胡风和周扬争夺马列文艺理论话语权的政治斗争。

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如果是胡风告密成功,那舒芜就成胡风,胡风就成舒芜了。

走不出的“胡风事件”

所谓的舒芜叛党问题,在胡风这封信第三部分公布之前,我从未与闻。这在1950年代的形势下,无疑是属于历史反革命。舒芜先生本人在后来文章上似乎从未解释过此事,许福芦的《舒芜口述自传》中也没有涉及。如果舒芜叛党行为属实,胡风如此检举揭发,就是要把舒芜置于死地,即使不被枪毙,也要坐牢。如果舒芜叛党并非事实,则胡风属于恶意构陷,性质无疑更加严重。舒芜究竟是否真的被清除出党,我一直有这个疑惑,但总是没好意思问,现在舒芜先生西归,也就无从问起了。

我并没有认为上交私人通信是正确的,我只是想强调,胡风早于舒芜一年就主动揭发舒芜,而且是叛党这样严重性质的问题,这是要坐牢乃至枪毙的!交信确实是舒芜一生最大的错误,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胡风案是反右乃至文革的前奏,舒芜先生的夫人陈沅芷,在中学当教师,文革之初便被中学生捆绑起来,活活打死。文革期间,在北京被中学生打死的老师数量非常惊人。

总是有人说舒芜一直没有对交信表示忏悔,其实舒芜先生已经N次在文章中对此表示了忏悔,比如在《回归五四》一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的序言中,舒芜就说:“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其中包括我青年时期几乎全部的好友,特别是一贯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风,我对他们的苦难,有我应负的一份责任。”你可以说他忏悔地还不够真诚,但你不可以说他没有表示忏悔。可是,同样在告密行为上走得更远的胡风一方,却从来没有表示过忏悔,甚至几乎无人知道此事,尽管这从1999年开始,就是完全公开的材料。群众为什么总是“不明真相”?唯一的原因就是信息不公开透明,或是有偏差的信息占据了舆论主流。

胡风案在1980年终于获得平反后,一些文人把胡风树为“高标”,为理想殉道的“圣人”,最早反抗体制者,通过贬斥舒芜抬高胡风。似乎胡风就是完全的受害者,这和文革后出现的很多伤痕文学作品的模式是一致的,即被打倒的老干部都是完全的受害者,只字不提他们在被打倒前也整过人。

现在一些文人,就是想把胡风塑造成最早的反毛者、最早的反对体制者。因为他是被毛定为反革命,是1949年新中国建国后第一次文化界的大运动,这种逻辑很可笑。说自命为坚定的马列主义文艺战士的胡风反毛,简直是个笑话。胡风是想去舔屁沟却舔到脚丫子上去了。

1949年11月20日,胡风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长诗《时间开始了》,就激情彭湃地抒发了他对毛泽东的崇拜之情,从开篇到结尾都在颂扬毛泽东。该诗见报后的第三天,胡风便收到了诗人王亚平的贺信,信中赞扬他“第一个歌颂了毛泽东”。

新中国成立不久,胡风就写信给舒芜,要他多向党组织靠拢,多听党的话,不久后胡风的文艺思想遭批判,舒芜就听命写了批判文章,引起提携过舒芜的胡风的严重不满。于是就有了胡风率先揭发舒芜是叛党分子之举。

胡风这些要舒芜听党的话的信件都在,在1990年代末,舒芜为了说明当时他写作批评胡风文艺思想(这类文章,文坛无数人都写过)的历史背景,在写作《回归五四》一书的后序中引用了胡风的原信。书还没正式出版,胡风的遗孀梅志就到处告状,说这是胡风的著作权,舒芜不能引用,并通过各种关系,要求和舒芜签订出版合同的上海某出版社不能出版该书。舒芜后来只能删除原信,该书辗转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在1999年出版。

胡风案的受害者作家聂绀弩,晚年就和舒芜关系非常好。他是把这些都看穿了。1982年,聂绀弩诗赠舒芜:“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讨廷咒恶来。”他致信舒芜,说:“我看过忘记了名字的人的文章说舒芜这犹大以出卖耶稣为进身之阶,我非常愤恨。为什么舒芜是犹大,为什么是胡风的门徒呢?这比喻是不对的。……至于后来,胡风上了十字架,几千几万几十万各以不同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预想到,不得而知,我是一点未想到的,正和当了几十年的党员,根本未想到十年浩劫一样……然而人们恨犹大,不恨送人上十字架的总督之类,真是怪事。我以为犹大故事是某种人捏造的,使人转移目标,恨犹大而轻恕某种人。”

是的,为什么人们总是恨犹大,却不恨罗马总督?难道忘记了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不是犹大,而是罗马总督?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人不敢去恨手握生杀大权的罗马总督而已。胡风事件也是如此。

舒芜先生生于1922年,享年87岁,也应该算是喜丧了。只是,他这一生,实在是太倒霉了。这其实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悲剧,被时代的洪流裹胁,对于个人命运的完全没有任何支配能力。在他这一辈人中,他是学问和才情最好的。他没有读过大学,但由于出身桐城方氏,家学渊源深厚,曾执教于大学,可惜因为环境的关系,未能尽其才。他被政治轻轻的利用,又被政治重重的抛弃。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

我觉得最值得讨论的,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为什么两个人在互相不知情的情况下(舒芜直到晚年,才看到胡风揭发他的文字段落),都做出了类似的举动?胡风是主动揭发,欲置舒芜于死地,舒芜则是上交私人信件,成为对方治罪的证据。

这一两年来,舒芜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能经常上网,接电话又听不清声音,所以我和他联系也少了。我现在还记得我2004年10月去北京,他邀请我到他家做客。他晚年和女儿住在一起,当时已不良于行,他请我在家吃饺子。他的外孙女章章,当时只有六七岁吧,钢琴弹得非常好,我开始还以为是播放钢琴曲的唱片呢。

2009年8月21日初稿于广州,24日凌晨5时改定于北京旅次,距舒芜遗体告别仪式还有几个小时。8月30日凌晨再改于广州

秘密日记泄露威廉·戈尔丁之恶

    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凭借小说《蝇王》赢得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蝇王》正是一部以残忍与善恶冲突为主题的小说。

很少有人能像威廉·戈尔丁(1911-1993)那样,终其一生去挖掘人性中固有的邪恶,以及这种恶一旦被触发,便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强大力量。

在为他赢得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蝇王》中,一群学童因飞机失事,落难荒岛,先互助,后相残。小说最后:

“头上黑烟滚滚,面对将要化成焦土的海岛,他的哭声越来越高。在这种悲痛的感染下,其他小孩也抽搐、啜泣起来。蓬头垢面、污秽满身、痛哭流涕的拉尔夫站在他们中央,为人类失去天真无邪,为人心的邪恶,为正直聪明的朋友猪仔死于非命而悲伤。”(梁义华译文《蝇王·金字塔》,漓江,1992)

评论家多以戈尔丁早年的战争经历为线索,发掘他如此执迷于人性之恶的背景。但更深刻的原因恐怕来自于他个人———他自己的恶心与恶行。

戈尔丁年轻时曾意图强暴一位15岁少女,未遂。

戈尔丁生前秘密为太太作传,历数她如何贤淑,而自己又是如何禽兽,内心“极为丑恶”(mon-strous),不仅酗酒,而且自小作恶,终生自责。这本私密传记名为《说男道女》(Men,Women&Now),从未付梓,但牛津大学荣退英国文学教授约翰·凯里(JohnCarey)在获准阅读和引用戈尔丁的个人文档之后,已将有关文字收入他即将于9月3日出版的传记《威廉·戈尔丁:写出〈蝇王〉的人》(WilliamG olding:The ManWhoWrote“Lord of the Flies”)。

戈尔丁年及二八,少女多拉仅只13岁时,两人同在威尔特郡马尔伯勒上音乐课,因而结识。两年后,戈尔丁已入读牛津,某日在家中,多拉来访,散步途中,戈尔丁起了歹心。他“确信她有云雨之意,这明显地写在她那俏皮、成熟而渴求的双唇之上”,于是“笨拙”地下了手,叫喊着:“我不会伤害你的”,结果两人“像敌人一样扭打起来”,多拉反抗成功,跑掉了。

又过了两年,戈尔丁与多拉重逢且重归于好,却发现后者竟然通知他爸爸、在学校做教员的老戈尔丁手持双筒望远镜,从远处监控两人户外寻欢。戈尔丁的大哥约瑟夫,此时也正在不远处,与女友行同样事。

“此乃多拉的复仇。”凯里教授分析道,“她想告诉他,他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凯里确信,戈尔丁为与多拉的关系感到羞耻,尽管他说她“天性堕落”,小小年纪,已“像猿一样”不知检点。

未遂之事牢记于心,加上其他个人经验,一股脑转为文学驱力,令戈尔丁一举写出小说《蝇王》。“人性之恶”亦成他日后所有作品的贯通主题。凯里写道,戈尔丁了解并且厌恶自己生性残忍,自认“如果生在希特勒的德国,他怕是早成纳粹。多拉令他得以自我认知”。

戈尔丁同样恶待多拉之后的女友莫莉,在发现她性冷感之后,解除了婚约。莫莉伤心欲绝。

他执教鞭到中途,便应征入伍,服役于皇家海军,曾参与诺曼底登陆战,以及追杀并击沉德国巨舰俾斯麦号一役。凯里认为,戈尔丁的心创一部分来源于此。“战争经历,天生畸形足的儿子大卫又精神失常,以及他失掉写作能力,均助长了其酗酒问题。”

自责贯穿了戈尔丁的一生。“他当真认定自己是恶魔。或许因为他总把大卫当孩童对待,或许因为莫莉,他抛弃她,也毁了她一生,或许因为他战时杀掉的那些人。”凯里说,“他在自己的心底看见所有恶的种子,并且发现了极其丑恶、抑或在想像中推定为极其丑恶的东西。”

颇为类似的残忍与善恶冲突的主题,皆入1954年出版的小说《蝇王》。而戈尔丁自牛津毕业后,任小学老师,每日眼见班上男生欺凌弱小,更有心从中挑拨离间,看少年对抗,甚至借带学生前往索尔兹伯里短游之机,将他们分成两组,演练攻守,借此观察其品行习性,为创作积累素材。最终,戈老师以R M·巴兰汀1857年的童书《珊瑚岛》为蓝本,写出《蝇王》。凭借这本处女作,他一举成名,仅在英国,《蝇王》已售出2000万本,并最终为他赢得了诺贝尔奖章。

戈尔丁于1993年去世,享年81岁。太太安则于1995年过世。此后,戈尔丁的个人文档一直封存,包括三部未出版的小说,两部传记,以及记录逾20年、长达200万词的日记。

村上春树1Q84向1984及鲁迅致敬

村上春树推出长篇小说《1Q84》,狂销二百万册,表达对日本将走向哪里、世界将走向哪里及人类将走向哪里的 忧思。《1Q84》也与英国作家奥威尔的小说《1984》相呼应,追问极权主义的恐怖与根源,并表达了对奥威尔的 敬意。学者藤井省三则认为,小说也在向鲁迅致敬,延伸村上作品的中国符号与想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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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将向何处去?大和民族归宿在哪里?人类将有怎样的未来?人的个体又将走向何方?这是日本知名作家村上 春树在春夏之交在东瀛提出的令人讶异的灼热思考。

蛰居七年的村上春树五月底推出的是全新长篇小说《1Q84》,全国首发日即售罄六十八万部之多,为日本低迷不 振的出版业留下罕见的讶异。而在作品面世后的二个多月里,上下两册又狂销了二百多万册,创下惊人纪录。

据出版商新潮社对亚洲周刊说,买书或订购者十分踊跃,截止到八月十九日,《1Q84》已临时加印了八次,其中 上册达一百二十三万部,下册为一百万部。这与村上春树七年前热销上下册《海边的卡夫卡》相比,激增了三倍 多。

日本文学界与书迷则从新书中察觉到:一个新的村上春树诞生了。作家说,「我想写出立体描绘这个时代全部世 相的有自己风格的综合小说」;「我想超越纯文学范畴,採用各种各样的传达方式。确保引出大量话题,将人的 生命嵌入当今某种时代的空气之中」。

破解村上春树《1Q84》引起轰动热潮的奥秘,凸显出不容忽视的亮点。首先,这是一部如同英国作家乔治.奥威 尔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知名小说《一九八四》一样带有追究思想专制的恐怖性与根源恶的作品。村上春树称其作 品「就是为了表达对奥威尔《一九八四》的敬意」。奥威尔在一九四八年写作这部经典政治小说时把题名的最后 两个数位作了调换。无独有偶,村上春树此次却把自己长篇小说题名的第二数位九用日语同音的Q字替代。村上在 谈到《1Q84》的创作动因时说,他早就想以奥威尔《一九八四》为基础,写一部描绘「不远过去」的小说。这种 利用过去写未来的现实性与奥威尔六十年前利用过去写未来的预言性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研究鲁迅与中国文学的东京大学知名教授藤井省三对村上春树《1Q84》有另一番解读。他认为,这部小说同样是 向鲁迅致敬的作品。因为「1」在罗马数字里就是「I」。因此村上的书名也可以理解为:「我叫阿Q,智商八十四 」。藤井说,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到处都可以找到「中国」的符号,村上也曾针对《阿Q正传》撰写过评论,指出鲁 迅笔下的阿Q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写实人物。

「村上热」汹涌而至,读者蓦然回首更发现村上春树通过「假设中有现实,现实中有假设;体制中有反体制,反体制中有体制」的叙述,不仅完成了从「小资教父」向投注於社会现实的「硬派」作家的华丽转身,而且以「利用过去写未来」的执着,向遭受经济大萧条与精神重创的日本社会投去一束「救赎的光华」。

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1Q84》分上下两册,共二十四章,一千零五十页,约五十万字。其篇幅大大长於《海边的 卡夫卡》,但没有超过《奇鸟行状录》。因为Q在日语中的发音与九相同,故《1Q84》其实就是一九八四,也可解 读为对在八四年发生在男女主人公身上故事中一系列谜团的问号。

多年前,村上春树还曾写过一部短篇小说《没落的王国》,其代表中产阶级的主角Q先生就如同是阿Q一样的精神 麻痹者。如直接把「中国」放到小说名字中的有《开往中国的小船》,如《听风的歌》、《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寻羊冒险记》「青春三部曲」,书中重要配角中国人「傑」和「死在中国的叔叔」等。村上春树是日本神 户人,神户有「小上海」之称,那里有一批中国华侨,在村上求学期间身边总有几位华侨同学,这令村上比其他 日本人有更多机会接触到中国人。

在村上的小说中,还写到了「战死在上海郊区的叔叔」,而在现实生活中,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曾应徵入伍去中国 打过仗。三月,村上春树赴以色列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并发表演说时也专门提到了父亲在中国打仗的事情。村上 还於一九九四年前往中国,实地了解和採访中蒙边境的「诺门罕战役」,追问无数日军士兵为何「在封闭组织中 成为无名消耗品」。藤井省三认为,这些中国记忆直接反映到了村上春树的创作中。如果省略中国不提,就无法 讨论村上文学。

故事以村上最为拿手的双线交错技法推展开去,奇数章描绘指尖「拥有某种特异功能」的女主角青豆,她是健身 房肌肉拉伸的教练,而私下却是一个「冷面女杀手」。偶数章讲述男主角天吾,他虽是一个补习班的数学教师, 同时又是一个立志当小说家的文学青年。

村上春树的作品在台湾、香港和中国大陆极具影响力。台湾的时报出版已获得《1Q84》在港台的版权并预定在今 年十一月同时在香港、澳门和台湾上市中译本。

与村上春树以往小说相比较,作家善用两个故事交错的叙述手段、丰富的性描写、以死亡为收尾并留下悬疑的三 大写作特徵依然清晰可寻,尤其是与村上后期的《奇鸟行状录》和《海边的卡夫卡》等作品相比,笔调同样十分 洗练、冷峻、睿智和幽默,甚至连出场人物的言行都极为相似。如《1Q84》中的邪教头目深田保与《海边的卡夫 卡》中的琼尼.沃克、《1Q84》中的牛河和《奇鸟行状录》中的牛河的口吻几乎如出一辙,后者名字都一模一样 。另外,在情节也多有相仿之处,如深田保和琼尼.沃克最后都主动要求对方杀死自己,而且死前都大谈特谈富 有哲理性的话题。

作为一部被誉为村上春树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其创作的突破与创新、亢奋想像中创造真实和追问现实的精神变 异,无疑也构成了村上春树小说新的「制高点」。

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社会主义国家生存状态的奥威尔,假想了社会主义极权统治。在他的小说 中,天空永远是灰濛濛的,街道上贴满了作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老大哥」的巨幅画像。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 人不叫总统,也不叫国王,而叫老大哥,听起来就像公仆、人民的儿子一样亲近,但事实上人们所受的并不是一 种慈祥的统治。这种社会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党一贯正确。」同样,无论你是在家里吃饭、睡觉,还 是在单位上班,在街道上行走,墙上的屏幕时刻在监视着你,它们不仅能观察你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也能监听你 的每一句话,甚至一声叹息。在这样的社会里,最重的罪行是思想罪。穿着便衣的思想警察混迹於人群之中。没 有人敢保证自己明天不会被逮捕。

细读村上春树《1Q84》所描述的神秘组织所带来的「精神囚笼」的情形,围绕邪教团体展开的难以置信的暴力等 ,这与奥威尔预言的及其荒唐与恐怖的世界、独裁统治都有着相通相似的铺垫和呼应。

村上春树认为:「当今最可怕的,就是用特定的主义、主张造成类似『精神囚笼』那样的东西。而多数人却需要 那样的框架,没有了就无法忍受。奥姆真理教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此外也有各种各样的囚笼。一旦进去,弄 不好就出不来了」。

事实上,一九九五年初日本连续发生了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攻击地铁施放沙林毒气杀人的事件,促使村上春 树从《挪威的森林》那种小资情调中转变为关注社会现实的「硬派」作家。为创作《1Q84》,村上春树一直坚持 旁听对奥姆真理教的诉讼审判,「始终想像着原信徒被判死刑后,那种一个人被遗弃在月球背后的恐怖心境」。

使命感牵引作品灵魂

通过阅读小说,读者不难找到审判奥姆真理教中的一些具体场景。小说中登场不知是何方圣神的邪教「小精灵」 侵入人的内心,又与奥威尔在《一九八四》所清晰描述的独裁者「老大哥」如此神似。只是村上春树的这部新力 作放眼於更为广阔的人类背景,试图给世人敲响警钟,显示出一个傑出作家所负有的使命感而牵引出作品的灵魂 。

《1Q84》也在文学上开拓了村上春树的创作新路,实现了其向往已久、写一部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 弟》那样的「综合小说」的文学理想。这「里面有某种猥琐、某种滑稽、某种深刻,有无法一语定论的混沌状况 ,同时有构成背景的世界观,如此纷纭杂陈的相反要素统统挤在一起」,「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出场,带来各种各 样的故事,纵横交错,难解难分,发烧发酵,从中产生新的价值」。

村上春树过去的作品一直以第一人称写作,这是因为书中存在第一人称才能体现的精神世界,即通过描写看不见 全貌的忧郁感、视野狭窄的不安感,使其成为故事的一个牵引力。而《1Q84》则是村上第一部结合多视觉与多重 世界观的「综合小说」。

因此,村上春树作品也第一次採用了多视角的第三人称。视点的变化,再加上第一次採用奇偶章交错的事手法 ,带来了小说未曾有过的新魅力,强烈吸引了读者。

多年来擅长於在小说中制造大量谜团并留下想像空间的村上春树在《1Q84》埋下深深的伏笔和追踪,通过对家庭 暴力、恐怖邪教等造成的「精神囚笼」的描述,叩问诸多社会问题,表达对日本将走向哪里、世界将走向哪里以 及人类将走向何方的担忧与思索。

重要的是,《1Q84》含蓄而深刻地揭示了日本国民性中持续至今仍未省悟的群体盲目性与见风使舵、短视善变的 盲从的大众心理。

文学须对抗精神囚笼

村上春树认为「文学必须是对抗『精神囚笼』的一种武器」,而「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那就是 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射到上面。经常投射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 贬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 是。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如何摆脱「一九八四」时代的「小精灵」基因,从混沌走向 明朗的未来?人类要掌握自己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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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小档案

生於一九四九年,二十九岁开始写作,首部作品《听风的歌》即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八七年第五部长篇小说《 挪威的森林》畅销四百万册,广受瞩目。村上春树创作深受欧美文学影响,曾表示「在整个成长过程,我从来不 曾被日本小说深刻感动过」。他身上少有日本战后的阴郁气息,被称作首位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被誉为 八十年代文学旗手。村上春树是家中独子,个性内向,父母是中学语文教师。村上青少年时代讨厌念书,读中学 常因不用功挨老师打,但一套中央公论社出版的《世界历史》全集却能读得滚瓜烂熟。村上沉迷英文原版小说, 英语成绩却很一般。他自认具有固执的叛逆性格,无法乖乖接受对别人强加给他的东西,「不想学、没兴趣的东 西,无论如何都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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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警句

●一步也不迈出内心世界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不迈出内心世界的是在内心创造着别的世界。──《1Q84》

●也许曾是这样的过去,在那昏暗的镜子中浮现出来的,也许不是现在的这样的身姿。──《1Q84》

●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遗传基因的运载体,为什么我们之中的众多分子还要以複杂、奇妙的形态,漫步人生的长途?──《1Q84》

●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是在,对了,是一九五四年。这个还能想起来。但是这种被印刻的时间在她的 意识里快速地丧失其载体,眼前浮现出印有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大风中飞散到四面八方的情景,她跑着,拼命地一 张又一张想尽量多的拾拣起来,但是风太大了,丢失的卡片太多了。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 ……那些年号被一张张吹飞。系统丧失,知识消失,思考的台阶在脚下坍塌。—《1Q84》

●如果要是拿了芥川奖,难道你不觉得会引发热议吗?媒体就会像黄昏时分的一群蝙蝠在头顶上盘旋。书将供不 应求。──《1Q84》

●历史向人们揭示的最重要的命题也许就 是「在当时,谁也无法预见到未来」。青豆一边在听着音乐,一边在想 像着从波希米亚平原吹拂而过的和煦柔风,任由思绪在历史的长河中漫游。──《1Q84》

●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驾崩,年号改为昭和。在日本黑暗的阴霾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现代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短 暂间奏曲终结,法西斯主义就要大行其道了。──《1Q84》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耶路撒冷文学奖演讲》

●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 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於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耶路撒冷文学 奖演讲》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不是 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耶路撒冷文学奖演讲》

●唯其如此,我们才要把真相引诱出来移去虚构地带,通过将其置换为虚构形式来抓住真相的尾巴。但为此必须 首先在自己心底明确真相的所在,这是巧妙说谎所需要的重要资格。──《耶路撒冷文学奖演讲》

施  英:一周新闻聚焦:达赖喇嘛访台为灾民祈福,两岸关系面临考验

绿营控制的台南七县市邀请达赖喇嘛访问灾区,为灾民举行宗教祈福,引起大陆方面不满。马英九政府同意达赖喇嘛访台,大陆方面并没有直接批评,而是将抨击的矛头直指民进党。由此,两岸关系面临一个新的考验。

马英九当政,两岸蜜月开始,但“八八风灾”重创台南,

曾飚:分权政治下的外交与爱心

一国元首无法干涉地区议会的决定,于是,苏格兰政府把洛克比空难元凶马克拉希,活生生地放回了利比亚。8月20日,马克拉希在利比亚的黎波里机场受到了英雄凯旋般欢迎。8月25日,布朗暑假归来上班第一天,他必须给反对党和民众一个交代。

在媒体发布会上,一向温和的布朗戏剧性地显出少见的怒色,说自己为马克拉希受到的英雄般欢迎,感到“愤怒”。但是,他的确不能够干涉苏格兰的司法独立。拜新工党的分权运动所赐,1998年苏格兰成立自己的议会,享有立法权,2001年,马克拉希就是根据苏格兰的法律受到审判,他的获释申诉,由苏格兰政府的司法部受理并通过,远在伦敦的英国中央政府无权干涉。

撇得清法律,谈不清政治。马克拉希获释,至少让布朗在内政外交上受到压力。释放马格拉希,大大触怒了美国人,美国FBI局长公开谴责,美英特殊关系接受了一场测试。而英国反对党则矛头直指不久前,布朗与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在意大利G 8峰会上的会面,是否有什么猫腻。

洛克比空难相当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9·11,也是美英特殊关系的见证之一。1988年12月21日,一架泛美波音客机,在苏格兰小镇洛克比上空爆炸,全体乘客和机组成员死亡,散落的碎片又杀死了十几名当地人,死亡人数达270人。事后,利比亚特工被美英锁定为凶手,马克拉希就是主脑。

面对着两项质疑,布朗所能运作的空间有限,轻易不敢接招,因此以适当的“愤怒”暂时呼应部分民众的情绪。处于癌症晚期的囚徒马克拉希,活不过三个月,政治的算计过于无情,来自民间的声音,会更让人感动。一位名叫斯瓦尔的医生这样反驳FB I局长,“我的祖国苏格兰是一个基督教国家,我相信麦克阿斯科林先生(苏格兰司法大臣)的决定响应了基督教精神:把爱与慈悲沿及你的仇敌。”

这就是英国的苏格兰人,把苏格兰叫做“祖国”。当年,斯瓦尔医生的女儿,去美国看男朋友之后,搭乘了飞往洛克比的航班。但是过去的几年里,斯瓦尔医生,为处于癌症晚期的马格拉希的获释四处奔走。

这种“精神分裂式”的社会现象,是今天民主社会分权下的景观,在大英帝国历史中俯首皆是。1889年,攻占喀土穆的英军,将穆斯林领袖马赫迪尸身挫骨扬灰,把头盖骨做成了酒杯,此举是为四年前被斩首的戈登将军报仇。这位戈登将军就是当年在苏沪一带大战太平军的常胜军队长,被同治皇帝封为提督。在英国殖民历史中,他以“基督教精神”著称的英雄,他的喀土穆之死,甚至视为一种圣徒般的殉教。

当时伦敦的自由派议员斥责英军缺乏人道,有违文明世界准则。但是与帝国时期历次战争一样,民众的反对声浪,自由派的谴责,最终都阻挡不了英军射向殖民地土著的子弹。只不过今天,爱心暂时战胜了仇恨,看起来活不过三个月的马克拉希回到了故乡。

王建勋:美国人为何要立宪?

当美国人打败大英帝国,宣布独立后,他们面临的首要任务是,如何保住来之不易的自由。经验表明,为了保住这种自由,他们需要建立一个政府,以防止一些人对另一些人自由的侵犯。但是,他们深知,政府是一种“必要的恶”,握有权力的政府对个人自由的侵犯更加可怕。在这种两难处境下,美国人发现,他们需要立宪,通过宪法确立适当的制度安排,以限制政府的权力,保护个人的自由。也就是说,美国人立宪的主要目的是,建立一个有限政府(limitedgovern-ment),以保护个人的权利和自由。

这一点,在托马斯·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中表达得十分清楚。那一段脍炙人口的话说:“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来自被治理者的同意。当任何形式的政府破坏这些目标时,人民有权改变或者废除它,并建立新的政府……”显而易见,独立后的美国人建立政府的主要目的是,保护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如果政府不能实现这样的目的,他们的任务是改革甚至废除它,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秉此目的,美国人独立后制定的第一部宪法是《邦联条例》,并据此在十三个殖民地之间确立了一个邦联政府。但实践表明,这个松散的邦联政府无法实现立宪的目的,于是美国人大胆创新与改革,于1787年起草了一部新宪法,即《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并据此建立了一个联邦政府。在该宪法的简短序言中,它重申了美国人立宪的目的:“我们美利坚合众国人民,为组建更完美之联邦,树立正义,保障国内安宁,提供共同防御,增进公共福祉,确保我们自己以及子孙后代永享神赐之自由,特制定美利坚合众国宪法。”无论如何,美国人立宪的目的都很明确,保护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始终是他们的核心意图。

当立宪之风在十九、二十世纪蔚然兴起之后,很多国家都忙于立宪,甚至乐此不疲,立了一部又一部,然而,它们立宪的目的与美国迥然不同,或者意在富国强兵,或者旨在追求现代化,或者为了打击反对派,或者为了满足意识形态需要,或者干脆为了装点门面。为了这样的目的立宪,自然无法结出正果,宪法要么沦为一些人压制另一些人的机器,要么堕为权力者满足私欲的工具,要么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作为文件的“宪法”在国际社会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和普遍的合法性,正如“民主”和“共和国”这样的字眼获得的认同一样,哪怕一个国家根本不循规则治理,它也要制定一部甚至若干部宪法,以增加在国际社会发言的底气。

从宪政史上看,成文宪法出现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明确列举政府的权力,清楚划定政府的活动边界,更好地约束权力的行使。从某种意义上讲,成文宪法的出现对近现代宪政的发展贡献颇巨。但是,在十九和二十世纪里,成文宪法屡被政治投机分子为攫取不当利益而利用,其限制政府权力的原初意图被剥离出去,逐渐扮演起“政治合法通行证”的角色。不论一个政体的性质如何,都要整一部成文宪法当作“鸡毛令箭”,连法西斯政权都不例外。所以,在今天,无法根据一个国家是否存在一部成文宪法来判断其政体的性质,判断其政府的权力是否受到有效的限制,以及公民是否享有实实在在的权利和自由。相反,只有考察了一个国家立宪的真正目的之后,才能对其政体性质进行下一步的判断。

也许有人会说,立宪的目的并不那么重要,没准儿能歪打正着呢。尽管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立宪的目的直接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宪法的制度设计和结构安排。如果一个国家立宪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公民的权利和自由,立宪者就会在设计政治制度时精心考虑如何有效限制政府的权力,如何安排政府各种权力之间的关系,如何让其相互制约与平衡。这一点,美国、瑞士等国家的宪法可见一斑。相反,如果一个国家立宪的目的是为了装点门面的话,立宪者就不会在制度设计上下功夫,不会深思熟虑制度安排的切当性。这一点,只有看看那些非民主国家的宪法便一目了然,它们常常赋予某个人或者某个机关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者至少,给当权者滥用权力留下足够的空间。当然,立宪的目的与立宪者的动机是两回事,一些人的不良动机未必能够影响整个立宪的目的,因为这种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众的基本共识。

100多年前,在内外交困的大背景下,国人也被迫走上了立宪之路,制定了一部又一部的宪法。只可惜,国人立宪的目的常常属于富国强兵甚至装点门面之类,与保护公民的权利和自由相去甚远。因此,宪法常常被理解为赋予政府权力的“护身符”,而不是保护公民权利的“宣言书”。大清帝王听说,立宪可以使王朝永世不变,遂抄袭宪法一部;大小军阀听说,立宪可以增强权力的合法性,遂草拟宪法数部。然而,未把民众放在眼里的宪法终究不过是摆设,未把保护公民权利和自由当作目的之立宪终究不过是闹剧。

洪振快:乱在基层,根在上层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基层乱象迭出,官民冲突不断,而上层则似乎有序得多,不像基层那么乱象纷呈。这个现象,用现在的话说,是损害群众利益的不正之风多发生在基层。

基层“特别乱”的这种现象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基层官员素质不如上层?还是山高皇帝远,基层权力难以约束?也许这些原因都存在,但大概不是根本的原因。这一点,有一个案例很能说明问题。

清代道光元年(1821)和次年,湖南省长沙府醴陵县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因该案由醴陵县令征收漕粮引起,故可称之为醴陵漕案。

漕粮,就是通过水路运往京城的粮食。明清时代建都北京,为保京城粮食安全,需南粮北调,湖南是有征漕任务的八个省份之一,醴陵则是湖南有征漕任务的县份之一。

嘉庆二十五年(1820),一个名叫王述徽的人出任醴陵(代理)县令,到任后要求:本年起交纳漕粮一石,需同时交“外费银”三两六钱银子。所谓“外费”,就是额外花费,实即税外收费。按照当时当地的粮价,一石米大约值一两银子,外费银高达三两六钱,税外收费是正式税收的三四倍。老百姓要求王县令减免而不得,于是开始上访,到上级衙门去控告。但是湖南省内各级衙门告不下来,于是推选上访代表到北京告状。皇帝最终知道了此事,下了批示,王县令被撤职,但问题还是得批回湖南处理,到了湖南,审理的结果却说是诬告,上访代表要充军。

王县令解职之后,金县令接任,但是“外费银”并没有减免,照收如故,于是发生被官方定性为“抗漕”———老百姓抗拒交纳漕粮的群体性事件。“抗漕”是大罪,官方要抓人,当地组织起来抗拒官兵,还打死了一个兵丁,事情就越闹越大,官方出动军队镇压,因此成为一个大案,前前后后有近30个人因此殒命———其中有好几位还是有功名的生员(举人、贡生、监生、秀才)。

醴陵漕案所呈现的基层乱象非常典型。对于醴陵老百姓来说,最可痛恨的自然是王县令和金县令。两位县令征收高得离谱的“外费银”,一点都不爱惜老百姓,自然是应受谴责的贪官污吏。然而,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关键在于:王县令和金县令所收的那些“外费银”到哪里去了?是王县令和金县令自己贪污了吗?

只有弄清楚“外费银”的去向,才能看清问题的本质。

醴陵征漕任务是约6000石,按照一石漕粮征收三两六钱“外费银”的标准来算,税外收费为二万余两。那么,这些银子到底落到谁的腰包里了呢?可以知道的是,其流向至少有四个方面:“分润上司,曰‘漕馆’。州县所得,曰‘漕余’。分肥劣衿,曰‘漕口’。酌给船划,曰‘水脚’。”那么,各方面的具体数额又是多少呢?

一、“漕馆”———给上司及属员的好处,如知府是顶头上司,一个人就要送600两,其他知府、道台、省里各衙门官员约有上百人,书吏和其他工作人员则为数更多,算下来,大约要上万两银子。二、“水脚”———就是运输所费的水力和脚力,相当于给运送漕粮的人员(运丁)的劳务费,这个费用可不低,6000石漕粮需要八条船装运,一条船大约需七八百两银子,所以这项费用需要五六千两。三、“漕口”,类似给当地“劣衿”———品质低劣的生员们的封口费,因为收取“外费银”违反规定,不给封口费,这些人有文化,会向上级反映情况,会惹出事来。四、“漕余”,也就是余下来归县令自己所得的那部分,实际恐怕已经无多了。

在官场中,县令处于最底层,上司和上级衙门的工作人员自然是得罪不起的,所以“漕馆”是必须交的:“水脚”也是不得不交的,因为从醴陵到北京数千里水程,路上环节众多,“水脚”的绝大部分成了打点验漕、收漕等环节的管理费。据调查,当时湖南漕帮(漕船编队为帮)从湖南到北京要交纳47项费用,分为“南账”(江苏淮安以南,淮安为运送漕粮的京杭大运河的枢纽,漕运总督驻节于此)和“北账”(淮安以北)。“北账”当中,光是漕粮运抵北京通州之后检验米的数量、质量是否达标的检验费———“过斛银”,每条船就高达30两银子。这些“南账”和“北账”,是运送漕粮的运丁必须交的“账”,他们不可能自己交钱,而只能向县令伸手要。县令当然可以不给,但是不给漕船就不开走,不按时开走就会误了日期,误了运送漕粮日期就是“误漕”,而“误漕”威胁到北京的粮食安全,小小的县令是当不起这样的重大责任的,丢官几乎是百分百的事,所以县令是不能不给“水脚”的。县令也可以向上级反映情况,可是湖南省内最大的不过是巡抚,而湖南巡抚是管不了淮安和通州与漕运有关的诸多衙门向运丁勒索钱财的,所以县令告状也是没有用的。

社会是复杂的系统,每个人担任不同的角色,担负不同的职责。政府内部,同样也有角色分工。要把漕粮运送到北京,涉及收、运、储等各个环节。因此,漕运关系几大系统,有各自的职责:除了地方行政的征粮系统,还有负责运送的漕运衙门系统,储藏粮食的仓场系统,保障漕粮运输安全和运道(京杭大运河)管理的军队系统,以及与之相关的黄河、淮河治理的河道衙门系统。这些系统中,除了收粮的地方行政系统,其他系统都大多只有事权(保证漕粮安全),而没有向老百姓捞钱的机会,所以他们的“福利”只能由征粮系统提供,故而“创收”的责任,最终只能落在负责征粮的基层官员身上。换句话说,就是贪腐的“责任”在县令,其他系统只涉及贪腐财物在官场的内部分配问题。这,才是醴陵漕案的深层原因,可能也是基层乱象迭出、官民冲突频发的根本原因。

在政府内部,事权往往是由基层担负的。上层管理基层,而不直接对民,所以一般来说也不会发生百姓和政府上层的直接冲突。但是,基层的乱象和官民冲突,显然与基层与上层的政治规则有关。如果不能明确各级政府的权和责,在下级对上级负责、下级命运(政绩评定、升降荣辱等等)完全掌握在上级手中的政治规则中,弱势的下级为了卸责或升迁,必然会利用各种机会讨好上级,财富也必然会通过暗流从下级流向上级,在官场内部实行再分配,而财富的最终源头,必然是基层贪腐。这样,我们就不难明白,要根治基层乱象,除了从设计政治规则入手,其他的措施恐怕都是治标而不治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