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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被一步步迫向对抗”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二日
按:这是一九八九年九月苏晓康逃亡香港时,接受我独家访问整理出来的对话笔录,这份採访稿从没有发表。二十年后,我和苏晓康在电邮联系上,徵得他的同意,公开当年他刚踏足香港,惊魂尚未甫定,接受我这陌生女子的採访.那时,我带着兴奋的心情跟自己仰慕的启蒙作家见面,认识他忧伤的眼神和敏锐的思路。结束访问时,他眼泛泪光告诉我,失去大地的流亡作家是没有生命的,他在百日流亡面对最恐怖的一刻,是决定逃亡出走后,有接头人拿着他儿子的照片来凭相认人,他一下子全然崩溃了。我亲历“六四”时没有流过眼泪,回家后只是牵肠挂肚,茫然若失,直至遇见他,我才认出。正巧他离开香港那天,是“六四”百日祭,勾起广场清场时的恐怖血光印记,坦克进城辗轧人体和开枪镇压摧残心灵的幕幕景象,难以磨灭,我第一次躲起来失声痛哭。自此以后,我经常抑郁终日,热泪盈眶。
记者:可否先谈谈你的流亡生活和感受?
苏晓康:
我是从五月二十二日开始逃亡,直到最近已经历了一百多天的恐怖生活,现在刚刚平静下来,所以许多问题没有好好地想。人在恐怖当中,很多问题不能想得出来,只能想些现实的、生存的问题.说来很可笑的,我躲得比较早。我在戒严令一下就躲起来,为甚么呢?因为我知道中国的局面一进入白色恐怖的话,他们马上就会抓人,我有这种预感。
去年,公安部就列出十大现象,即反对共产党的十种人,其中第六种就是我,就是以苏晓康为代表的文化政治势力,其余包括第一种是方励之啦,还有王军涛等都是,金观涛的《走向未来》丛书等学派都是,再加上《河殇》这场风波,我是预感到如果中国一旦有大的逆转的话,我们肯定非常困难,因此戒严令一下,我在凌晨从广播中听到消息,第二天我就走了。
他们已经对知识份子及文艺方面的作品上压制你、批判你,例如,《河殇》给批判,《乌托邦祭》给封杀,我搞的《五四》片集搞了一半不让搞了,这都是宣传部或是出版局出面,但在他们的后面还有公安部,公安部从来没有露过面,但他们已经把我们作为监视的物件。我说的十种人,是去年的事情,今年年初不是搞了个三十多人的签名吗?之后,据说,个把星期约十天左右,就是陈军出事前后,三十三名签名的全部都被监视了,有特务在家门口附近盯住你、跟踪你。
记者:你也发现自己给跟踪、监视吗?
苏晓康:
我没发现,我比较迟钝,也没经历过这事,看不出哪些人是特务。后来,老木告诉我,最近有人盯你,种种迹象说明,如果大局稳定,他们只会从意识形态上批判、压制,而不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一旦出现大冲突,就必然抓你,这事以前就有预感。所以,我这种状态、处境也使我在学潮当中不是那么很积极.我想先谈谈这一百多天躲起来的感受,我感觉到有危险,但我不大相信会抓我。开枪之前,我离开北京,但并未真正躲起来,到六月开枪以后,马上知道白色恐怖就要来了,我才真的藏起来。当我真的知道七人通缉令时,当时心情,怎么说,总觉得很冤枉,好像够不上要通缉我,够不上被通缉的资格和条件,因为当时通缉是按照参与学潮的程度,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参与过甚么,怎会通缉我呢?但我的朋友们比我都清醒,就认为你是跑掉的,肯定要抓你。当时心情,一方面感到
很委屈、冤枉;另外就总是抱有幻想,因为从广播里、电视里看到了甚么,人大常委会万里讲的要以法律为根据,以事实为准绳;民主党派的领袖们都给中共提出来,要区别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要区别罪与非罪的界线,听到这话,觉得很对自己的心情,觉得不会对我怎样。
但你瞧,它已经开枪了,我当时还有这么的幻想,认为他不至於这么疯狂,我甚至去找了刑法看一看,给我定的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要判几年徒刑。人在那个时候,说起来很可笑呀!但确实是真的,后来藏得更加秘密,更跟外界切断一切联系,电视也看不到,甚么也没有,躲在屋里,不能出去,不能开灯。有一度精神已经崩溃了,每时每刻都恐怖紧张,没办法,睡不着觉,食不下饭。后来我的朋友们,明确的告诉我,你不要抱任何幻想,抓住你,起码要二十年徒刑,甚至会杀了。我过去一直不太相信,直至我出来以后,我才感觉到,确实是这样的。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中国知识份子,对於暴力,对於共产党残暴的本质认识很少,起码我是这样,虽然我经过文化大革命,看过很多残暴的事情,但临到真的领教时,总不大相信。
当然,我躲起来以后,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广场发生甚么事?电视看到一点,很多事情不瞭解,北京全国滥捕滥杀的情况也不太瞭解。我后来才逐渐的听到我的许多朋友被捕,很多跟我合作写东西的都给抓去,甚至刊物发了我的作品,编过我的作品的编辑都被捕了,真的觉得他们确实是疯了。
那么出来的事情也是这样,原本是不想出来的,一直不想出来。后来才觉得绝望了,没办法,不想就这样被抓去后,恐怕就活不成了。可以说,学生也好,人民也好,知识份子也好,对於他们敢於向人开枪、屠杀,以至屠杀后的白色恐怖,是亳无思想准备的。到了这一步,我想了很多的问题,能够跑出来,做点甚么?一开始想,比较简单,总觉得我是写东西的,他的作用就在他的作品上,去做职业革命家?不是我们的所长呀!开始时不是太想直接去从事所谓民主运动。去海外后,还是想能够保持一个作家的身份,写点东西。出来之后这几天,我所想的有了点变化,怎么说,我觉得那么多朋友营救我,香港的朋友冒
生命危险,出了那么多钱把我们救出来,到底为了甚么?
叫我们去海外当流亡作家?还有,我们到底还可以写些甚么呢?写的东西不能给大陆里面的人看又有甚么意义?海外谁要看这些东西呢?这就是很矛盾,不知道流亡的角色怎样扮演,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从八五年以来吧,我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以我的作品发言,我不作其他表白。所以,当《河殇》遭到极大争论的时候,我的合作者都出去到处讲,但我不讲,我不愿意讲,我觉得我的作品就是我
最好的发言。
另外,我在北京的时候,也不大参与知识界的活动。我参与比较多的是文学界的事情,讨论我的作品吧,超出我的范畴,一般我都不去,我觉得我毕竟跟那些搞理论的人不太一样。搞理论问题可以对形势、对局势、对政治问题发表他们的见解;我们搞文学的,也不大能说清楚,只能写作品,通过作品来表达我自己的想法,对与不对由社会去评价.
可是,后来越来越不行,越来越把你往那个上面推,特别是《河殇》之后,他们把这些文学作品都看成是政治问题.《河殇》问题是这样的,在国内,官方认为我们反动,污蔑中华民族,诋毁中国伟大的传统,就这么一个调子;海外、港台,特别是台湾,骂我们是不敢批评共产党社会主义,而去批评老祖宗,这两者都是把《河殇》当作政治问题来看待。
我们的出发点不是从政治角度来看,我们的确是检讨中国传统得失,当然了,我们表达了一种政治现实,而且尽可能容纳许多许多的观点,这不仅是我的观点,我还把很多观点归纳起来,所以《河殇》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就是它里面有很多矛盾的,原因就在於集大成,很多观点都彙集起来,观众可以看,自己去作判断,我不怎么提供结论。我提供的结论也是一种形象型的,或者是情绪型的东西,由於它的反响很强烈,结果被上层政治权力斗争利用,把我们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另外,在报告文学界,我被他们说成是继刘宾雁之后,继承刘宾雁那种报告文学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认为我是第三代报告文学作家,这一批人批判现实主义,揭露现实问题的。我当然不觉得完全是这样,有继承的一面,但也有变化的一面,我觉得这种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种传统,也不一定是继承刘宾雁,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它就是批判现实,它的功利性很强。从梁启超开始,谈小说功能,它就是一种政治功能,讲得很明显的,讲救国唤起民众,可我们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流派,就在政治上被担上很重的政治色彩,尽管你口上说不参与政治,不参与具体政治活动,但是官方还是把你看成是政治上的一种反映。
记者:现在中共把你们这些作品看成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产物,你认为公平吗?
苏晓康:
当然不公平啦!我对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提法不同意呀!是很荒谬的提,甚么是资产阶级自由?根本不成立。为甚么胡耀邦、赵紫阳在反自由化问题跟他们的看法不一致?首先就是这个提法有问题.不错,我们从文学角度想对人民启蒙,这点毫不讳言。不仅官方这样批评我,连评论界也这样批评我,说我们是政治功利主义,有政治目的。他们认为他们搞纯文学的没有功利,为艺术而艺术的。结果在学潮起来后,我在上海去领奖,上海《解放日报》搞了一个文学新人奖,上海有一派评论家也骂我,批评我是功利主义,认为我代表文学上非常堕落的功利主义.我是记者出身,然后转去搞文艺创作,那我就带有一种记者的特点,写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我觉得虚构的东西没有真实的那么感人,而依我的看法,中国的文学一直接近现实生活,内容上很浅显,形式上就很难有比较高级的发展。因此我觉得文学应该分成两个方面去走,一部份作家应该去写现实的东西,人民都看这些;另一部份作家完全可以自我追求、孤芳自赏,钻象牙塔,没关系.可以发展文学的纯形式,不要排他。现在互相排斥,争吵得很厉害。
记者:这次学运发展到民运,中共政府常说幕后有黑手,但知识界很迟才出来,是甚么原因?是否时机不成熟?
苏晓康:
首先,中国的民主运动,从粉碎四人帮之后,西单民主墙遭到压制,基本上就没有太大的发展,作为运动言是这样。这不是时机问题,它从整个群众基础、理论准备、实际经验,都有欠缺,往往是碰到一个偶然契机,就爆发出来。这个跟中国的社会危机、政治危机、经济危机有关,尖锐时就容易爆发出来,所以它不是很自觉的,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偶然性。
从西单民主墙之后,中国知识份子实际上不断积累,不断地从各方面检讨中国文化、中国政治和经济制度,不断地进行思想启蒙,没有一个自觉的意识搞政治运动。知识界远远没达到这一层次,首先大家不敢组织起来。包括这几次出现的学潮,它所追求的价值目标,跟民主根本是两回事情,不是追求人权这东西,追求的是反腐败、反官倒、反贪污这些平均主义的要求,而不是民主政治的要求。
方励之在这方面,我觉得他是比较超前的,他抓住了人权的问题,可是回应的人却极少。一般的工人、老百姓对这个不会感兴趣,虽是最基本的,但中国人没有这观念,思想解放运动虽然进行了十年,但是禁区太多呀!每想突破一个禁区,马上带来极大的压制,从清除精神污染,到批判自由化,不断突破禁区.八六、八七年的学潮,学生坚持不提工资问题,运动由上海学生最先闹的,工人就要求你们要提工资,我们就跟你们一起上街,但学生坚持不提。当时大学生在这问题还是比较清醒,这种口号,反对涨价、通胀,是很低的经济要求,我们现在要提更高的政治要求,所以后来很多人批评学生,认为学生太幼稚了,不去团结工人。那时候,经济改革,是要涨价的呀!不涨不成,这是经济规律,但那是工人反对的目标,学生不愿意苟同,结果得不到工人支持。
这就可以看得出,中国人在民主化、现代化上,不同的利益集团,不同阶层的目标完全不一样,这目标上就没有办法统一,它就无法形成一个很有目的、有秩序的群众运动,它必然是狂风暴雨的来临,狂风暴雨的退去,理论上没有准备。
我觉得这次学潮也是这样,以胡耀邦之死而突发,本身就很像四五运动,也跟八七学潮非常像。
初期知识界怎样我说不清楚,我自己当时的看法就觉得又是借一个死去的人做文章,我猜学生的心态,觉得上一次学潮把胡耀邦弄倒了,这次胡耀邦死了,学生有一种内疚的心情,我看过很多学生写的輓联,以嘲讽、调侃、戏谑来表达学生那时候的複杂心情。很明显,它背后还是对中国出现倒退有一种反抗和希望改革向前。依我们的看法认为,由於八六、八七年学潮的失败,大学生出现一种非常严重的幻灭,他们的口号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他们不愿意关心政治了。我在大学教书,当时的大学生都很颓废,他们被批评为文化上营养不良、政治上虚无主义、道德上堕落的一代。
当时,我也想写这一类的报告文学,讲八六年学潮的这一代青年,最优秀的大学生,对一切都失望了、幻灭了。不过,这一次,我发现这判断是不对的,说他们营养不良、道德堕落、政治虚无也好,完全不对,这次学潮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这次把学生镇压以后,我也曾一度认为,这会对下面的一代造成很大的影响。后来我想,中国青年不会幻灭的,他们会更加厉害。这要我们好好研究这个现象,涉及对这一代青年总体上的把握。这方面的研究也很多,比较着名的有《第四代人》,分析这一代大学生的,用我刚才所说的那一类调子,这本书的其中一个作者就曾公开写文章,支持镇压,抨击资产阶级自由化。
记者:知识界在八九学潮中,以改良主义的姿态出现,学生并不十分接受,知识界是怎样出来的呢?
苏晓康:
悼胡以后,北京的大学很热闹,眼看一场学潮要来。我想可能会跟八七年差不多,闹一闹就过去了,我们也有一个想法,这东西肯定会被政治上层的权力斗争所利用,是必然的,谁利用它,谁高明,利用学潮达到权力重新分配、更迭的目的。那时候赵紫阳地位受到威胁,改革出现问题,被攻击得很厉害,邓小平还是想协调的,可是学潮爆发了,极像胡耀邦当年情况.因此,我个人觉得历史肯定会重演,所以不想参与.而很多人跟我的心情也一样,都看过这一幕,所以没有在意。
后来,四月二十日凌晨新华门事件,十九日晚上就有北大的几个青年教师来找我,讲及新华门警察打人,压死了一个学生,他们指责我,问我为甚么到现在,知识界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学生就是看了你们的书、你们的文章,是被你们启蒙起来的,而学生现在站出来了,你们却不动。我也觉得确实是这样的,起码,知识界应该出来,提醒政府,应该跟学生对话,不能用武力镇压,起码要说这么一
句公道话,所以首都知识界作为一个局外的、第三者的角色开始介入这场学潮。
第二天,包遵信发起了声明,二十一日开始了签名,我也签了。包说,这是知识界的第一次介入,还想带有知识份子独立不参与政治的、完全是站在政府和学生之外的这样的情况.这也很自然,整个知识界对学潮亳无思想准备,也不大赞成学生这样弄。
记者:为甚么还说知识份子是幕后黑手?
苏晓康: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当然,要说这几年所作的事情对学生造成的思想上影响,我们无法推脱。你说这就是策划动乱,说知识界搞了这样那样的沙龙、讨论会都是策划动乱,在法律上根本说不通的。知识界这些年来的确对中国的问题提出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解释,做了这样那样的宣传和启蒙工作,在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年当中引起了很巨大的影响,但人民接受它呀!我觉得,完全没有甚么处心积虑、有计划、有计谋的去组织这一场学潮,谁也组织不来。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批学生,当时谁也操纵不了,别说知识份子能操纵,连政府也操纵不了,没人能操纵得了。
记者:你怎样反思这场学运,以及它起了甚么作用?
苏晓康:
四月二十七日那天,我从上海返回北京,中午一到火车站,交通就全面中断,北京市学生大游行呀!我在上海只听说“四二六社论”,上海学生也想动,但上海市委压得很厉害,结果同济大学九个学生来找我,想问我意见,会议上的人很怕学生来找,说我回北京了。
在北京,人们对我说,四二七的游行多壮观呀!我突然觉得学生了不起,不得了,因为学生打出了宪法的旗帜,打出了拥护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共产党,而且组织得非常有秩序。从四二七大游行,知识界就看到这次运动超越上一次,有一种理性的、秩序的东西在支配它,而且受到百万北京市民的拥护.
如果分析一下在中国怎样搞民主运动才能搞得成功,要争取尽可能多的人使独裁政府害怕,这实际上在四二七大游行已经作出来了。很明显呀!像八七年的学潮,学生提出很理论化的口号:“要民主、要自由,反独裁”,没用的,老百姓不跟你呼应,产生不了共鸣,而且要喊“打倒共产党,推翻社会主义”这口号,老百姓根本不敢跟你站在一起的。
所以,四二七大游行出现以后,知识界就有人出来组织了,新闻界、文艺界、理论界也站出来,都受了感染,而且实在是学生表现的理性精神和秩序,在这前提下才敢这样站出来逼使官方让步,是在这个基点下,统一起来。后来问题很複杂了,就是官方不退步。我现在才感觉到,是老人政治不肯在四二六社论往后退,他们以为往后退就完蛋。这逻辑对他们来说是对的,因为四二七表现出来的一种巨大的正义力量,他们面对的再不是过去那愚昧的、暴动的、骚乱的群众;他们面对的是非常策略、非常克制、非常难对付的群众,其实任何独裁政府最怕的就是这个。
如果是一群暴民,它不怕,以安全理由镇压就完了。但这情况下退的话,的确共产党可能要走一条新的道路,再也不可能是独裁的局面。我把整个政府看成是一个旧的传统中央集团,把整个人民群众看成是要求民主力量,所以它面对的是一种力量,这力量是按照民主程序,按照现代政治手段来进行一种非暴力、和平的这么一种民主运动,这是任何一个独裁政府最害怕的。所以我现在认为,经历了六四屠杀之后,我们还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勇气,仍然坚持一种理性的、非暴力的斗争?是不是六四杀了人啦,我们也只有用暴力对付暴力,是否应该这样?
四二七是一个很大的转折,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民主运动。如果中国有现代民主运动的话,就是从四二七诞生的,而且是由学生创造的。至於学生怎会这样出来的,按照陈希同报告说,是有人在后面出主意的。我不在北京,据我所知,也不可能有人操纵学生,因为学生也有矛盾分歧,能产生这种共识,最后大家赞成这方式,这说明是学生自己创造的。
因此,过去对学生的判断是错误的,认为他们是非理性的一代,不对嘛!他们在关键时刻,是非常理性嘛!他们一开始就让全世界、全国人民目瞪口呆。据说邓小平看了四二七大游行的录影后,连连叫后悔呀!连连说上当、上当!不知这是真还是假,反正当时共产党一筹莫展,没办法。看学生扛着宪法,拥护共产党、坚持四项原则,警察没办法只有撤。有人说,学生打着红旗反红旗,包括我们一些知识份子也说学生是实用主义,不是啊!这就叫做理性,因为他们看准了在中国当前甚么样的口号,甚么样的方式,能够团结最大多数,使独裁政权感到害怕,这就是理性,是最高级的政治智慧。
记者:为甚么政府会表现得一错再错,学生也好像一样,错过了机会?
苏晓康:
这里面,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命运在里面,悲剧性的东西。这么一批优秀的学生,碰着的恰恰是一个腐朽的老人政治,它有它的偶然性在里面,如果这样一场学潮,爆发的是在四人帮的时候,邓小平只有七十多岁,整个共产党政权没有那么腐败,它也没有感觉到那么巨大的威胁,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一个状况.这种坚决拒绝对话,坚决拒绝用和平的秩序、法律的形式来解决矛盾,反而诉诸暴力,
步步把学生逼向对抗,完全是用心很明显,你不是说不动手,和平吗?我就逼得你要跟我打,这一打,一动手,就有藉口把你打死。
对方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之所以会这样,跟中国共产党高层领导是这么一种心理状态有关系.我觉得有特殊性的,不是必然的,因此我不同意绝对要推翻共产党,我不这么认为,只有某种特殊性,并非共产党必然要这样做,他们现在的统治是长久不了的,是冒天下大不韪呀!
记者:现在的中国,就一个人便可以破坏了改革。这一个人或几个人就可以消灭整个中国的希望了!
苏晓康:
是这样子的,他一个独夫民贼就可以把整个中国这民族向前进的希望破灭了,但结果是甚么?戊戍变法之后,辛亥革命就起来打倒皇朝,孙中山以为这政权一旦打倒,他就可以搞共和了,结果历史不是这样,他一打倒皇帝,遍地就是军阀混战。从一九一零年辛亥革命一直到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基本上统一中国,整整十七年,中国一片混战,人民涂炭,整个生产力给摧毁,甚么现代化都没有。孙中山在讨袁之后讲过这样的话:“军阀混战,世道黑暗,比没有皇帝更糟糕。”这用现代化理论来说,你把东方政治打掉后,想重新组织它非常困难,最好的办法,最高级的智慧是改变它,在它不崩溃的情况下改良,人民付出的代价是最少的。打掉它的结果也还是没有现代化,所以事情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
记者:知识界表现得很软弱。你们不敢闯过去,所有难题还存在,没有一个突破性。
苏晓康:
不是软弱的问题,这怎么是软弱?谁能突破?学生能用拚死到底的方法解决问题吗?坦克压过来,机关枪一开,不照样打败?血也流了,没有用的,中国照样是黑暗的,不能解决问题呀!赵紫阳垮台了,本来赵不垮台还有点希望,现在我们没有甚么了,你想组织武装跟他打,不靠外国势力支持,不可能。你想等中国人民觉醒,不可能。只能等甚么?只能等邓小平死,邓死后,它内部的权力之争重新爆发,然后才可以借助这种力量。不把赵弄垮台,赵还当总书记,改革还能维持下去,那多好呢!
用武装斗争的办法,结果把它打垮之后,你自己也异化,你起来也会跟它一样的。共产党推翻国民党的暴力就在这儿,共产党本来是一群知识份子组织起来,后来遭国民党镇压以后,他就觉得要自己武装起来,搞自己的军队,毛泽东起来了。搞武装的结果,把共产党全部都异化掉了,等它夺取政权以后,他自己又变成比国民党还要坏的党,就出了一个比国民党还要坏的政权,而靠五四精神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完全没有继承五四精神。
这次学潮、四二七游行,后来走到绝食。按照学生当时的心理状态,用游行、用对话,种种办法都不行的情况下,学生有点儿绝望了,那么就採取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就是以伤害自己来跟政府碰,所谓甘地主义,他们也是把对方假设成是理性、有良知的。那么,这行动的结果是甚么?它感动了整个人民,是一种道德的力量,这跟开始时候的理性有点变了,不太一样。这是伤害我自己,大家都同情我,整个学潮,民主运动已经没有甚么政治上的口号或目标,学生与官方谈的是一些很具体的问题:学生要求平反、直播,而官方就要求停止绝食。结果,当兵的挨了打,特别是那几个被烧死的,北京老百姓也不是那么恨当兵的,是同情当兵的,也是一种道德、情绪化的东西产生作用,中国就是这样,谁弱我就同情谁.很多人转去同情解放军,解放军可怜啦!
所以学潮到后来,放弃了理性精神,而转去求道德、感情的元素,我觉得本身就是一种异化,已经离开了它开始时的路向。从绝食开始,整个北京老百姓都给召唤起来,那么老百姓是被什么东西召唤起来呢?是从同情的、可怜的,每一个街道老太太都可给召唤走来,看起来轰轰烈烈,非常感人,但它并没有起到甚么特别积极的作用,到最后就导致完全失控、完全情绪化了。全民上街堵军车,
确实是悲壮呀!但这时候,已经没任何办法来妥协了,找不到任何转机了,一步步的逼到最后,赵紫阳就这么样的摊牌被撤了。靠这样的一种力量,是不是能够逼使中共退一步呢?按道理是可以的,可是你碰到的是一个极端腐败,极端政治恐惧症的一批老人,他们更觉得没有路可以退,必须镇压了。
记者:制度有问题,毛病很多??
苏晓康:
没问题的,问题是你怎样改变制度,毛病很多,一定可以慢慢改。我们就是想办法叫制度变,不是就在做这个工作吗?中国的问题很明显,首先必须改变经济制度,造就一批中产阶级,这个社会整个基础就会变了。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就是这样搞出来的,商人产生了企业家,成了独立阶层以后,它就会提出政治上的要求,就要跟贵族争天下。
中国也是这样,从计划经济,变成市场经济之后,然后产生了这一批个体户也好、企业家也好,或者中产阶级也好,这要先形成,跟知识界的力量结合起来以后,就能形成很庞大的社会力量,就可以从经济自由化发展到政治的民主化。
你说,打倒共产党,谁去打倒它,可能打倒它吗?没有可能。苏联的例子很清楚,苏联共产党出了一个戈巴卓夫,他要改,他自己要挖自己的根基,当然戈的现象还值得深研,起码要比布列日涅夫好得多。中国还不是十年文革迫出邓小平,改了十年后中国还有很多变化,然后就产生了赵紫阳、胡耀邦。现在的问题是保守派把赵紫阳、胡耀邦挤下去,又把邓小平拉回去了,邓小平自己要回去了,他倒退了。不是说邓小平开始就是坏蛋,或者共产党从四人帮以后就没有好过,不是这个结论吧。
所以我们说还要寄希望於此,道理就在此呀!它已经出现公开开明的力量,已经出现愿意改革的苗头,还要设法使这种力量壮大起来,让它主动的领中国走过去。你如果把它推翻掉,你们既没有手段,也没有这力量,没有这个可能,那么就是白说呀!没有用!这就是我说的,为甚么学生打出拥护四项基本原则,拥护社会主义、共产党的口号能够取得重大的胜利。想想,这口号,这东西,学生胜利了,而且获得了广大民众的支持和讚赏,而且它只能在反腐败、反官倒这样的一个最低要求下才成,如果提的要求很高,没有人敢支持,学生运动就搞不成,搞不起来,就不会对中国社会有任何改变。
记者:就是说,不这样就会脱离现实性。
苏晓康:
当然,你不可能搞起这民主运动来,香港也是呀!你现在弄几个人说我们香港独立,不跟共产党走,有多少人跟着你上街?道理是一样的。香港能提这口号吗?这口号在大陆跟打倒共产党一样。
记者: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共产党?
苏晓康:
中国共产党,说起来非常複杂.中国社会在辛亥革命,军阀混战,皇权垮台之后,首先的任务是统一,剷除军阀,统一中国。国民党基本统一了中国,所以二七年以后,蒋介石开始现代化;三七年抗战爆发了,中国现代化停止;八年抗战下来,国民党腐败,这时候共产党起来,它掌握了中国大陆;四九年是中国又来一次统一,又开始回到可以走上现代化的开端,就跟二七年一样的,又回到这.所以在辛亥以来到一九四九年,这五十年的历史,基本上对中国来说就是统一的问题,回到原来晚清皇朝那一个基础上去,才可能往前走,这责任不在辛亥革命,责任在满清皇朝,它不敢前进,人民就把它推翻。但推翻的结果不是现代化成功,而是一塌糊涂,然后又要五十年的时间去统一中国,再搞现代化。
四九年中国共产党统一中国,应该是功劳最大,中国人民开始有了一些希望,中国现代化是有可能的。可是由於中共走了一条武装斗争的道路,武装斗争夺取政权靠谁?靠不了知识份子,靠不了工人,就是靠农民,农民是非常落后、狭隘的,共产党就是靠农民夺取政权,建立一个农民党,它依靠的不是知识份子,依靠的是王震等这一批人。
他们掌权后,把整个中国倒退了,他否定了科学、否定了民主,毛泽东想把经济搞起来,就搞了个大跃进,胡搞的。
二次大战之后,日本、东欧各国都在搞经济,人家的路子都走对了,十年、二十年就飞起来。而中国呢?虽然中国人民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整个路子不对,它整个的领导人根本不懂经济,还有公有制这问题,然后三十年下来,一贫如洗,犯了很大的错误.应当说,在四人帮以后,共产党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觉得就是很大的进步,他就开始从一个腐败的、一个没有希望的政治力量,变成一个比较开明、有希望的政治力量。在中国还未有任何其他政治力量取代的情况下,他採取这样的转折,是非常好的事情,所以这十年中国的变化很大,这十年比前三十年的变化还要大。
一个三十年干了那么多坏事的共产党,在四人帮以后,也还出现这一个转机,作了点好事,而且它一旦做好事,干一点聪明的事情,中国社会能发生这么大的一个变化,客观的看,它靠的是党内出现一些比较清醒的人,也就是共产党内里不是全都是混蛋的呀!
记者:中国改革开放是必然,现在问题就是开放改革以后,问题更多,官倒、腐败都出现了!
苏晓康:
开放改革并不是说比文革还要糟糕,不能这么说,开放改革出现问题,是新的问题,并不是文革、大跃进的问题,它是一种新的问题.新的问题根基在哪里?根基不在开放改革,恰恰在於它不肯突破那些界线,这界线就是坚持四个基本原则,它不肯突破它,所以出现了弊端。官倒是怎样造成的?是双轨制造成的。一方面它想经济富起来,它就搞了自由经济,但按坚持四项原则,就要实行计划经济,这就形成了问题;腐败的问题也是一样,因为一党执政,不肯搞权力制衡。他本来造成文革、大跃进,三十年的弊端就在於权力高度集中,领导说了算,领导者判断对,那么发展就好;他判断失误,人民就遭殃,这个机制就是这样,而现在还坚持这些。所以不能说,改革十年出现问题更严重,每个人的生活比起四人帮时代好得多,当然,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是更高的一些问题,例如我写过教育问题,这过去是不能提的,现在,我把问题提出来了。这是为千年万年大计考虑,就提醒你现在还有失误,要重视教育问题,并不是说,现在的教育比文化大革命时代还要糟糕。
十年改革,邓小平走的路对呀!大家都对中国很有希望。
现在,他妈的,他糊涂了,大家就跟着遭殃,这还是机制造成。走到这一步,大家考虑最多的就是改变这个机制,应该改变这机制,赵紫阳就是做这事情,拚命想改这机制,改机制时就碰到四个原则.要碰它,问题就发生了,问题在哪儿呢?就这批老坏蛋感到一碰它,他们就全完蛋了,他们的天下就没有了,他们不让你碰,也就导致了现在这一系列的问题.
记者:开放改革若不从政治改革开始怎么行?你说从经济改革成功啦,由一批人冲过去,把政治也改革过来,但现在的问题是经济改革本身,从制度方面没有改变的话,官倒、老人帮都是一样,从改革中得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所得到的
利益最多,他们最先富起来。
苏晓康:
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个改革,完全是计划经济情况下,他们得到更多。现在就是要公开化、透明化。老百姓看见了,你们办公司,可以弄钱,那是有数位在帐面上,可以看到。在这之前,未有自由经济,未有双轨制之前,他可随便得到更多,厉害得很多,他可以随便动用国库的钱去买东西。
记者: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二者,如果制度不变,怎可以改变到成为西方的那一套?制度上容许双轨制是不成的。
苏晓康:
双轨制是过渡状态嘛!
记者: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改良时,容许太长的过渡期,里面腐败的问题,有毛病的地方,无办法,无能力去改,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苏晓康:
不,你现在要首先肯定,要明确一点,双轨制比只是一种计划经济要好吧,是一个进步,不能说双轨制现在出现问题,我们乾脆就回到计划经济去,现在就是李鹏的办法,他们解决现在双轨制的腐败问题,就这办法,就是倒退。
我们认为解决双轨制问题,办法就是再往前走,不要走计划经济。
记者:我就是想说,双轨制之后没法再往前走呀!
苏晓康:
我们是从计划经济走出来的呀!走成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并存在一起。我们前进了一步就出现问题了,解决了问题,就再往前走嘛!现在它不让你走,改革、非改革的争论就在这嘛!批赵紫阳搞资本主义就在这,赵就是解决了问题,往前走一步,他们现在就要倒退回去了,就这么简单的问题,怎能说是改革带来的问题比过去还严重,问题更大呢?
记者:现在改革本身,很多很多问题还未能想得通。
苏晓康:
因为中国未有搞过现代化,从领导人到学者、理论者,都一塌糊涂,有各种各样的观点.话说回来,确实有一个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从所有制的角度来看,它原来是国家所有制,就叫国家垄断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把它变成私有制,怎么变?
现在中国并不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它的经济形态是国家资本主义,也就是说,国家代表人民佔有财产,国家是空的,所以实质是官僚佔有财产制。在这情况下,你把它变成人民佔有,人民以私人身份佔有,也就是说私有制,怎么变?它已经是国家所有制,这是全世界社会主义国家面临的一个大的经济改变。波兰、匈牙利也好,所有国家都有探讨这个问题.例如,台湾,它没有这个问题,香港也不会。我们现在就有这个问题,如果你这种分配不公,就会影响社会变动,老百姓不干,凭甚么你拿那么多?
记者:他们不容许你改,我们就要推翻它。
苏晓康: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你推翻得了它吗?你有这力量吗?不推翻它,我照样等待时机,中国还有变化,不会没有变化。
记者:但变化却巩固了他们的势力。
苏晓康:
不见得,这十年,你不能否认这十年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反过来说,这次学生运动一搞以后,人民牺牲,死了很多人。但是共产党在全世界、全中国人民没有像今天这样丧失威信,它的统治合法性都受到了挑战,在这个之前,他们没有受到挑战。这三十年作孽那么多,它统治的合法性完全没有了,这学潮以后,他完了。
所以垮台是指日可待的,但我不是说共产党垮台,而是老人政治垮台,共产党的实力那么强,不易垮的。而且这个时候,共产党一垮,那么政治多元化、反对党就会出现,肯定这是要爆发的事情,是吧!
虽然造成很大的牺牲,但是垮台也好呀!假如一直以来,共产党没表现得那么恶、那么坏的时候,人民还对它抱有很多很多希望,这么一来,等邓小平死,中国社会将会出现非常複杂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