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龙:为三赢的降半旗叫声好

我不完全知道,其他的“敌对分子”对中共国务院决定,

“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

是什么样的态度,但在于我,不仅是欢迎的,甚至是有不少感动的,虽然,我的感动与“谢主隆恩”似的感动是有本质区别的。

正因为如此,当5月19日14时28分,全国人为今日中午为止的34,073个地震死难者默哀三分钟时,我也停下了手里做着的事,与全国,与全球的同胞们一起,低头默哀地震死难同胞。

早在1979年,渤海二号翻船死亡74人,1994年克拉玛依大火酿成325人死亡时,就有人提出,应该为这些非正常死亡的普通人死亡降半旗。十年前,还有人在《中国青年报》撰文,要求政府为遭遇灾难的普通民众降半旗志哀。不久前的山西黑砖窑死亡事故、山东铁路出轨事故等,都有许多人呼吁中国政府为这些普通人的非正常死亡降半旗志哀。从2008年5月12日四川发生地震当天,新闻报道上千人死亡开始,网上就有人要求政府为地震死难者下半旗志哀:依据《国旗法》第14条,要求下半旗;政府不降国旗,我们自己降。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随着那面旗子的硬是不降,尤其是地球另一面的秘鲁政府16日颁布最高政令,宣布5月19日为全国哀悼日,为中国汶川地震遇难者志哀,普通人对那面旗子的感情,由失望到伤心,由悲伤到愤怒,可以说,已经降到了有那面旗子以来的最低点,甚至到了能够容忍的临界点。有的伤心而又深感无可奈何的人,只好在自己家中或网上“擅自”降旗,为地震死难者志哀,同时表达对政府在此事上不顺应民意的不满。我,也在某论坛发了个《只好降星条旗志哀》的帖子。我何尝不想在自己的国土上,降自己的国旗,为自己的死难同胞志哀,那样的出格的降旗,还要被不理解的人谩骂,心里的酸楚,自己最清楚。

我有理由说,如果没有几十年来人们的执着呼吁,如果没有“5.12”大地震发生后人们超乎寻常的呐喊,那面近59来没有没有为普通民众的灾难而下降过的旗子,今天,也未必就会为地震遇难者下降,并且,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哪一天,那面旗子才会为普通民众的灾难而下降。

今天,好了,我们自己的旗子,在我们的国土上,不是为某个“领袖”,也不是出于让人疑窦丛生的原因为某几个记者的意外死亡而降,而是实实在在地因为我们的死于地震的普通同胞而降。虽然,我写过《在思想上加入美国国籍》这样的文章,写过“生在黑暗新中国,长在卑污红旗下”这样的句子,但是,在那面旗子为我的普通同胞降下的这三天时间,我非常的愿意称呼她为“国旗”,并对她充满着崇敬之情。三天之后呢?只能是他们对陈水扁和达赖的态度了:听其言,观其行。

“59年了,国旗将第一次为民众的灾难而降半旗”,“记住今天:中国人可以普天同悲了”,“因为降半旗,我将坚决支持中央人民政府”,你看这些帖子,网民情绪急转直下,你看他们几乎是已经“谩卷诗书喜欲狂”。我相信,今后,深圳街头那种拿着国旗迎圣火、圣火走了踩国旗的现象,一定会大大减少。

与那种巴不得那面旗子不降,以便自己有诅咒那个政党、政府的口实的不健康、不人道的心理完全不同,我是发自内心的盼望那面旗子早日降下来,为数万普通地震死难者降下来。因为,这对于告慰地下亡灵、安慰死难者亲属,毕竟是无可替代的。这不仅扭转了不少人心里面对那面旗子疙疙瘩瘩的情感,还堵住了我等“别有用心”的敌对势力的嘴。虽然降得晚了些,但较之不降,毕竟是一个进步,是一个好的开端。

普通民众宽慰,“别有用心”的人宽慰,“党和政府”,心里肯定也因此踏实多了。显然,为普通民众的灾难降旗,最大的赢家是中国政府。依法为普通人的非正常死亡者降半旗志哀,一个三赢、一个谁也不好开口再放“厥词”、再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进步。

古语云:知其不义,则斯速已矣,何待来年!国丧期间,如果为普通民众的灾难降旗不是因为网民的大声呐喊,奥运火把传递的暂停不是国际奥委会的叫停,而是中共政府的主动行为,那么我相信,中共政府能够如冯谖那样,事半功倍地“市”到更多求之不得的民心。

顺带提一句,在《新华网》还看到这样一条消息:中组部发出关于做好部分党员交纳“特殊党费”用于支援抗震救灾工作的通知。好,不管怎样,这对抗震救灾是有益无害的。这是我看到的,中共有史以来收缴得唯一的一次无可非议的党费。

拔一毫不仅利天下,还大大地利了自己,这样的事应该早为、多为。

如果,中共政权还能够在法治与人治,在民主与独裁,在自由与压迫的道路上主动、早日作出更多、更大的,顺应民心的抉择,那么,这不仅是中共的幸运,更是中华民族的大幸运!

(2008-05-19)

綦彦臣:我记忆中的地震:老鼠早搬家

老鼠早搬家了

小时候,“闹地震”是一个非常让人恐怖的名词。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前似乎还有过小的地震,记得有一次是冬天,父亲把我连人带被一块挟到院子中间,醒来以后才知道是地震了。不过,震级较小。闹地震给我的最初感觉是与一种农具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农具叫“砘轱辘子”,是播种后用来压实松土的石制农具。若是这种砘子经过你们家房后时,你会明显地觉得声音是地面上发出来;脚在地上时,也会有一种震动感。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反正就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感觉与想象。

1976年大地震时,我已经十三虚岁(不到十二周岁),能懂好多事儿。大人们还是看家的,只让孩子出来避险,睡窝棚。姐姐把我安顿在邻居家的窝棚也回了家,棚里都是几家近邻的小孩子。因为我们那里在天津南100多公里,离唐山也不远,能明显感到余震。那时候说,有几种征兆是地震的前奏,比方说老鼠在街上不怕人了,乱窜。其实,这个说法很荒谬,聪明的老鼠早都搬了家,搬到村外野地里去了。有一天在村边玩,倒看见几条蛇往村外爬。有俩小伙伴说:“打死它们去。”我说“算了,到这个时候,连长虫都不愿跟人在一起了,人是太坏了。”

另一个小朋友说:“要不你作文写得好呢。”

当时的心情真不是说作文的语言,而是感到真地挺可悲。总是想,如果真地房子全倒了,睡在外面的窝棚里,可难受死了。那几条蛇,爬得比平常的快多了。有一个平时下夹子逮老鼠的小伙伴说:“还呆在村里,它们没有用了。没有老鼠会饿坏了它们的。上个集上,老鼠就全搬到村外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明白了好些。

人类的最好的朋友也显出了焦躁不安。狗们不知道是真地对地震有预感,还是猜出了什么,也特别没精神。我的那只小花狗,平时总爱舔我脚丫子,这回我逗它,它也有点爱搭不理的。

拿大坯头子砸死她?

上学也不能在课堂上,要到外面的树荫下。不在课堂上,老师心劲也小了,学生自然也散漫。我好玩的本性又反弹了(当然,“反弹”是现在的术语)。有一天,实在憋不住了,领着两个小朋友去河边摸虾了。那个季节槐花正旺、枣子刚红,河里的虾也很懒。只要你小心翼翼地往脚印坑儿里去摸,十有二三能碰上一只。摸上两节课的时间,会弄到一小茶碗。先用细草穿好,然后跑回家放在一只小茶碗里,再扣上一个大碗,只等中午一炒了。那天上午摸得实在太上劲,结果中午放学时没赶回树下的课堂,书包、小板凳就由教师派同学送回家里。

到了下午,老师不由分说给了我们三人一顿耳光,把虾味全给打没了。由于那两个小伙伴坚持说是我的主意,结果老师又给我开了个“小灶”,拧着耳朵在大树下转了两圈。

没办法,谁让自己馋了呢!

光这点还不算,后面的漏子就捅大了。

下午,那俩挨扇的小伙伴说要报复一下老师,其中一个说:“把她新车子胎给扎了,扎不了就卸汽门芯,把气门嘴扔了。”

另一个说:“我看,在大树上放几块坯头子,砸死她算了。”我说:“那可不行,谁从大树上往下推坯头子?你推了坯头子也没法从树上跑掉呀。我看每人带一瓶水、拿一个饼子,带块塑料布往大苇坑里一躺,不回家了。让家长跟老师要人。”

两个家伙恭维地说:“还是你厉害!”

我当时也是趁场面瞎说,回家根本没准备。第二天中午,又轮到那个女老师的课了,她一上课就揪我耳朵:“你个坏小子,家里有塑料布么?”

“没有,没有。哎呀!”我赶紧跟老师求饶:“我是瞎说的。”

“瞎说也不行。你还想拿大坯头子砸死我吗?”我一听,坏了,那俩小子准有一个告密的,并且把上树的说法安在我身上了,老师仍不依不饶:“放了学,找你爸爸去。”

“我爸爸没在家。”我企图过关。

“那就找你娘。”

“我娘不管事儿。”“那就找你姐,你姐不来学校要过人吗?”看来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一下午,我都心里乱跳,顾不上跟那俩“叛徒”算账了。

夕阳西下,老师押着我回家。好在母亲和姐姐下地还不没回来。“老师,我们家狗厉害,我进去捆上它,你再等我姐。行不?”

“行。”我们家狗不咬人,见我回家只是轻轻地蹭了一下我的裤腿角就躲到一边去了。我从饼子篮子里摸出半块包子,对着小狗说:“帮帮我,别咬老师,吓走她就行。”

呼地一下,我把半块包子扔了出去,正好掉在老师的身后,小狗子嗖嗖两下就窜了过去。老师以为我没捆好狗,撒腿往回跑。

这一下子把我乐坏了,小狗子吃完包子又呆呆地回到我身边。我一古脑儿把一口一块的干粮全给了它。刚好,姐姐回来:“你们老师崴着脚了?一拐一拐地,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答理我。”

呀?!问题严重了。明天我怎么上学去呀?我跟姐姐:“我去咱姑家玩两天,反正现在也不正道地上课了。”

“玩什么,玩?咱爸爸不回来,谁敢让你个宝贝蛋走亲去?到咱姑家,砸死你,赖谁?”她看来是不允许,随后她补了一句:“听往公社开会的人说,学校放假,抗震救灾。”

她刚说完,学校的大喇叭广播了:“同学们,从明天开始放假两个星期。大家要积极投入到抗震救灾这场伟大斗争中去,协助民兵站好岗,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明天不上学了,说不定假期还要延长,老师的脚好了,也许不会再找我算旧账了。

后来,女老师还真没找我算账,因为她去外地探亲了,据说要去上半年。

说“安息”就行了!

1976年是中国不幸的一年,但也蕴育着伟大的转机。毛泽东死了,四人帮倒了。只是地震的阴影仍在人们心头,许多小窝棚并没有拆,以备万一。

放寒假时,我们把小窝棚当成藏马虎(捉迷藏)的藏身点。孩子们虽然受到大人心理的影响,但总归向往快乐。

有一件很让我伤心的事情,我的小狗不知为什么吞食了一条蛇,死了。有经验的小朋友说,蛇吃了中毒的老鼠,死了,狗又吃了死蛇,也中了毒,蛇入狗腹,必死无疑。我接受了小朋友的说法,决定把小狗埋到村外去。

在埋葬小狗的现场,我们给它开了一个追悼会。要好的小朋友和我一起给小狗挖了个半米深的坑子,并在坑底铺上了几块青砖。大家把周围的榆树叶子堆积起来,点燃了,算是给小狗的灵魂送行了,一起说:“小狗,你安息吧!”

那只小狗太可爱了,我内心发誓:“永远不吃狗肉!”到参加工作后,不吃鸡肉的习惯有所改变,但不吃狗肉的习惯彻底未变,直到今天。当然以后也不会吃的。

给小狗开追悼会的时候,我想用上“永垂不朽”四个字,有一个小朋友说:“它又不是人,说‘安息吧’就行了。”

我接受了小朋友的建议。

很快,忘记了小狗之死的悲伤,又玩起藏马虎来,穿梭于各个用秫秸搭起的防震棚子间。有一天,终于不再钻防震棚子,而且所有留有棚子的人家都马上拆了。

这是由一场火灾教训引起的。

有一对十来岁的表兄弟,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钻自家的防震棚,学抽烟。结果把棚子引着了,聪明的那个,一头往有亮的地方扎去,从棚门口跑出来;笨一点的那个,则死死地往黑处扎。

“着火啦,着火啦!”跑出来的小表弟高叫,这时整修窝棚已冒出浓烟,半边火苗子乱窜。大人们慌了,乱成一团,等大家往井边挑水时,小表弟才说:“我表哥还在里面呢!”

往黑处扎的小家伙被大人救了出来,还好,没烧多厉害,被送往县医院。住了几天后,也回家过年来了。

若干年后,我的同龄人几乎忘了“抗震救灾”这一时代色彩鲜明的词汇,却没忘记那场火灾。

刘  柠:让地震救援成为中日战略互惠的一环

5月15日,外交部发言人秦刚表示,“中国政府已同意日本政府派遣专业救援人员赴四川地震灾区协助救援行动。”有鉴于此,日方再次紧急集结,首批31名救援队员于当晚出发,翌日上午10时抵达震区青川县,立即投入救援工作。同一天,第二批救援队30名队员乘日航包机直接从成田机场飞往成都,即刻赶赴震区,与第一批队员会合。日救援队作为抵达灾区的第一支海外救援队,除救生犬外,还携带了凿岩机、油压切割机、发电机等大型设备,其卓异的专业精神与素质,受到灾区人民和舆论的广泛好评。

神州遭遇如此天灾人祸,乃国之大不幸。对此,国际社会没有袖手,而是出于地球村民的义务和责任感,竞相援手,再次令人感到在应对自然灾害等国际共通课题方面,国境已渐次模糊。尤其是日本,在汶川震后旋即启动援助机制,迅速提供第一批500万美元的善款;福田首相表示,随时准备提供任何可能的帮助;日航则宣布无偿运输公共机构向灾区提供的人道物资援助,并对致力于救灾重建援助的民间团体相关人员提供免费机票;日各大电视台向社会呼吁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中国赈灾,“中国有难,就是日本有难”。

日本是火山多震国,每年发生有感地震千余次,有极强的防震意识与抗震经验。加之其经济发达、科技先进,从私人住宅到公共建筑,均经过防震、抗震专业设计,并按设计要求严格施工、管理,融合、涵盖了全球一流的地震学知识和成果。就在10年前,才经历过阪神大地震的袭击,其在赈灾救助及灾后重建上的经验,理应成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国际社会共享的宝贵财富。特别是此次遭受震灾的地区,是古往今来被称为“蜀道难”的川北山区,地理特征与山国日本相似,如何在灾后第一时间,在路桥被阻断的情况下,使救援部队迅速接近现场,他山之石也许不无借鉴的意义与价值。尤其是其领先的技术手段,对提高赈灾救助工作能效,在灾难初期救命于瓦砾无疑大有助益:阪神震后,日有关大学和研究机构开发了狭小的空间也能进入的救助机器人;其“大地”号陆域观测卫星具有从宇宙空间以极高精度捕捉山脉与盆地的物理变形的能力……而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公开的科研成果,在灾难为举世震惊、瞩目的情况下,只要中方提出请求,未必不可以物化为现实、有效的救助手段。

胡主席刚刚结束对日本的国事访问,双方签署了第四个共同文件《关于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两国强化战略互惠,进一步推进、升级两国关系的意愿就已充分表明,剩下的工作就是一个具体落实的问题。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由日本援助的在唐山陡河电厂实施技术指导的3名日本专家以身殉职,写下了中日友好的感人一页。32年后的赈灾救助,日本再次令我们感动:落实、强化战略互惠及面向21世纪两国关系的长远发展,也许又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契机。

孟  浪:录旧作二首《当天空已然生锈》、《教育诗篇》,哀2008年5月12日中国

 当天空已然生锈

                                      – 孟 浪-

当天空已然生锈
我也终于用双手抠出
一些云的尸骸
这一夜,我将头枕一朵白云而眠。

红太阳,愈来愈暗
红领巾,无望地飘扬在旧时代
整个国家的红药水
淡得不能再淡——

有人向血库又抬去几台吸泵
几代人的动脉被统统切开。

山梁在抽搐、蠕动
我无法避开大地垂死者
挡在面前的脊背
啊,天上下起了数万万人的指甲盖。

                                      1993.5.28

 

     教 育 诗 篇

                   -孟 浪-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一块旧黑板兀立
将提供他们一生的远景——

黑板的黑呀
攫住他们的全部纯洁。

新来的老师是你
第一课,可能直接就是未来
所以,孩子们在黑板上使劲擦:
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

为了,仅仅为了
多一点儿、多一点儿光明
但从房顶的裂缝投下了
这个世界,天空的所有阴影。

你没有出现
课堂本身说话了
它不忍心自己预言一座废墟!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寂静,打开了它年轻的内脏。

                              1996.1.31

(原载孟浪著《连朝霞也是陈腐的》,唐山出版社1999年台北出版)

朱健国:中国地球物理学会顾问陈一文再斥中国地震局说谎

央视帮助陈一文批评中国地震局

“汶川5、12大地震”到底事前有没有人预报?中国地震局负责人近日对媒体的说法是,既不可能,也从来没有收到任何预报。但中国地球物理学会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顾问陈一文(见图)则怒斥中国地震局此言为谎言,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明确说:“中国地震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2008年5月18日15时许,陈一文在通过电话向笔者说明有关背景后,又传来了一段简明的备忘录。

5月14日,中央电视台CCTV9频道英语节目有一个讨论“汶川5、12大地震”的嘉宾访谈节目,在有关专家涉及到汶川地震造成如此巨大伤亡是否有个责任问题时,主持人杨瑞说,我们现在联线一位权威人物就此发表意见,他是中国地球物理学会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顾问陈一文先生。于是陈一文通过电话用英语回答:中国地震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2006年三年来,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就汶川地区可能发生强震,曾经向中国地震局提出过三次中期预测,特别是2008年5月3日,陈一文亲手又向中国地震局发了一份汶川地区可能发生强震的预报。据陈一文所知,还有其他人也向中国地震局提出过汶川地区可能发生强震预测。但是,这些严肃科学的预报一再泥牛入海无回音,中国地震局的领导与中国地震预测研究所的所长们从来没有就预报访问过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的专家,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他们地震预测的工作。因此,中国地震局的领导们现在称也从来没有收到任何预报,完全是胡说八道的谎言。

尽管当天晚上央视重播这个节目时,因压力将陈一文上述意见删除,但是由于当时的节目是实播,陈一文关于“中国地震局对汶川5、12大地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信息已通过央视揭露于全世界!陈一文至今坚持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符合“科学发展观”。陈一文补充说,与“汶川5、12大地震”的实际震中相比,他们的预报在经度上只相差一度,基本准确。陈一文欢迎各媒体和网站转载他的观点——《陈一文顾问网站》(http: //cheniwan.sea3000.net)上的《地震预测》专栏与《科学共同体及其规则》专栏中,有他对中国地震局的所作所为有大量评论与附录。

据悉,中国地球物理学会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拥有曾准确预报了唐山大地震的一批着名专家,如郭增建教授、汪成民教授、耿庆国教授、黄相宁副研究员、徐道一研究员、徐好民研究员、张网厚研究员、强祖基教授、曾小苹研究员、钱复业研究员、赵玉林研究员和地震预测专家孙威等。

陈一文是孙中山的秘书陈友仁之孙

陈一文困惑的是,他不仅是个有一定知名度的专家,而且出身名门,乃孙中山的秘书陈友仁之孙,周恩来、宋庆龄、康克清当年或给他亲笔写信,或当面鼓励他积极为建设新中国建言献策,为什么今日竟然不能将事关千万人民生命的地震预报上达主管部门?陈一文虽然属于英籍犹太人(母亲为犹太人,亦可称英籍犹太人,犹太人以母亲血缘为准),但对新中国感情深厚——祖父陈友仁既是孙中山先生亲密的外事秘书、顾问,也是杰出的爱国外交家,曾于1926-1927年担任广州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1927年曾与毛泽东、宋庆龄等人在汉口举行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会议时合影;他虽然1942年出生于英国,1950年因父亲陈依范(英籍新闻工作者、1938年与1946年访问过延安,1947年协助新华社创办伦敦分社)应邀来新中国帮助新华社开展对外宣传工作,随父从英国伦敦定居北京;1968年毕业于北京机械学院后,在原一机部抚顺挖掘机厂从事生产劳动、技术革新工作、技术情报研究工作;1979调回北京安排在中国机械设备进出口总公司工作;1980年代初担任全国青联一机部系统特邀委员;1981年至2000年,担任〔美国〕嘉利华公司驻北京联络处首席代表,后为北京市凯利华信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自1990年以来开始跟踪调查研究中国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自主创新科技成果的发展及其遭遇的困难与阻力,2002年被聘为中国地球物理学会天灾预测专业委员会顾问、2004年又被聘为中国灾害防御协会灾害史研究专业委员会顾问,现为义务扶持中国被压制的科学新技术发明者的社会活动家和科技先锋思想探索家。

熟悉陈一文的科技界人士说,陈一文先生近二十年来致力于地震预报研究,发表多篇关于中国科技创新发展、能源与环境、大气污染、强子力学等问题的重要论文,在海内外产生积极反响,特别是其2004年以来多次被权威报刊文库转载的《中国科学技术、经济和社会的高速健康发展呼唤向传统科学技术基本理论提出挑战的科技创新成果》、《中国必须走世界任何国家从未走过的新型能源环境发展道路!》等论文的核心观点,深受科技界关注。

民间业余地震预报研究者孙威被压制

陈一文指出,民间业余地震研究专家孙威,数次准确预测地震,遭专业的人士和机构压制。

1、向地震部门预报四川的松潘—平武7.2级地震被压制。1976年8月16日22点06分,在四川的松潘——平武地区发生了7.2级地震。孙威在在8月14日就断定两三天之内会发生7级左右的地震,用电话向包头市地震办和包钢地震办预报了,结果未被采纳。

2、向地震部门预报宁夏的巴音木仁地区6.2级地震被压制。1976年的9月22日8时,孙威和观测点同事一起乘火车从包头赶到呼和浩特市向内蒙自治区地震办汪丹主任预报:1976年的9月23日,包头东部偏南200-500公里范围内,可能发生5.5-6.0级地震,震中列度约为8度。此预报从1976年的9月3日就向包头有关部门预报了,但一直不被采纳。结果,1976年的9月23日04时07分3.8秒,在宁夏的巴音木仁地区,真的发生了6.2级地震,震中列度约为8度。

3、在地震局会议上预报天津宁河发生6.9级地震被压制。1976年10月21日,孙威在赴京向国家地震局预报新震情报受阻后,给国务院写了一封预报地震的信:党中央、国务院、华国锋主席,从我们包头钢铁设计院地震观测点得到的观测资料表明,在11月上中旬,华北地区还有可能发生破坏性强震,望能予以重视。六天后的10月27日,孙威又在冶金部科技大会上代表和在京直属单位地震观测点负责人的汇报会上,准确预报:在11月7日到17日的10天内,中国可能发生两次7级左右的地震,一次可能在京津唐地震老区,天津钢厂要做好防震准备。

1976年10月30日,国家地震局刘英勇、卫一清等局级领导在木犀地河边木板棚召开“京津唐地区震情分析会商会”,孙威在会上再次预报上述震情。但是会议结束时,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负责人否定了孙威的再次预报,宣布上报国务院的“会议记要”是:京津唐地区今冬明春没有大于6级地震,京东南天津、宝坻一带没有大于5级地震。然而事实恰恰相反:1976年11月7日02点04分,四川盐源泉西北川滇藏交界一带发生了6.9级地震;11月15日21点53分,天津宁河发生6.9级地震,天津市第二毛纺厂正在交接班的工人全部遇难!老百姓气愤地喊着,明明知道有地震还对老百姓保密,一气之下砸了天津市地震局的牌子,还把砸坏的牌子倒挂在原地示众。

更可愤的是,一如唐山大地震后,国家地震局没有在任何文字材料上留下有多人曾预报过这次地震的痕迹,此次,国家地震局再次向上级和公众隐藏了许多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曾准确预报过这次地震的资料。

据陈一文了解,地震局某些漏报地震致灾后,或者地震系统内部坚持“地震当代能够预测”的地震预测专家或民间地震预测专家提出了正确的预测而且被发生的地震所证实后,地震局至少数次向公众隐瞒真实的情况,目的是使国家地震局“地震当代无法预测”的谬论能够维持下去。

4、国家地震局曾肯定孙威研制发明的地震前兆监测仪器的先进性,后却因私利而拒绝推广应用。1977年2月16日,国家地震局下达005号文件称∶“今年一月我局在山东省济宁市召开土地电、土地应力测报地震经验交流会,在这次会上包钢设计院地震组介绍了地应力测报地震的经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会议建议建议在重点地震监视区扩大试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为此组建试验小组,并邀你单位孙威同志参加此项工作……。”

1977年3月28日,国家地震局下达052号文件进一步称∶“今年一月我局在山东省济宁市召开土地电、土地应力测报地震经验交流会。会议认为包钢设计院研制的简易地应力仪通过前阶段实践有预报大震临震的苗头,有必要选择一些重点地区〔京津唐渤张、苏鲁皖、冀蒙晋交界地区〕进行观测试验。……试验费用……,由局群测群防经费中开支。”并明确规定,筹建29个试验点,以国家地震局文件的形式,正式立项。

在书稿中,孙威强调指出∶“这是对我发明的’包头应力’的肯定,是对我们1976年多次成功预报地震的肯定。”

然而,不久,国家地震局在人事变动后,突然将周恩来主持制定的“群测群防”地震防范方针视为“文革遗产”,内幕却因一些主流权威认为鼓励“群测群防”会给漏报震情的国家地震局带来问责之灾甚至有致命威胁,于是制造由头将多年辛辛苦苦建立的全国地震群测点全部砍杀和“清理”,致使被实践证明确实“有预报大震临震的苗头”的孙威地震预测仪器“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因包头钢铁设计院地震观测点属于“群测点”被砍掉,海内外尊重的中国最杰出的民间地震预测专家孙威“下岗”待业,失去地震前兆监测试验点17年。直到1995年,辽宁省地震局两位尊重孙威的地震预测专家升任有关职务,有权请孙威到辽宁合作继续“孙氏地震预测法”试验,“孙氏地震预测法”才重获为民为国分忧的机遇。后来孙威得以在北京电业中学再建群测点,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又聘请孙威作为“客座教授”与长期合作共同实验研究探索孙威仪器神奇性能的物理机制。

孙威还将“群测点”建到美国,在加州建了多个地震前兆监测点。

近年来新的科学实践证明,孙威的仪器能够在不同大陆〔亚洲与美洲〕、不同地质条件下的不同地区不断重复对多次新的地震再次抓住他的仪器1975-1978年期间已经多次抓住过的“确定性地震前兆”〔即“地震不可预测”专家们承认他们始终未能抓住的可以用来预测地震的地震前兆〕:如1999年11月29日12时10分辽宁省岫岩5.6级地震;2000年1月12日7时辽宁省岫岩(偏岭)5.1级地震;2003年5月28日19时09分21.6秒美国5.0级地震;2003年8月16日18时56分43.2秒内蒙古巴林5.9级地震;2004年3月24日09时53分45.0秒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5.9级地震;2004年12月26日08时58分55.2秒印尼苏门答腊西北近海6.7级地震等。

三十年来,国家地震局一直对国内坚持“当代能够实现地震预测”的所有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进行排斥与压制。陈一文先生举出20多个采用不同仪器、技术、方法实践检验证明成就卓着的非主流地震预测专家。他们中的代表队人物张铁铮、沈宗丕、李均之教授、郑联达教授、吕大炯研究员〔旅美华人〕、寿仲浩〔旅美中国人〕、韩延本研究员、任振球研究员、孙威客座教授、王文祥研究员、杨武洋博士研究生、徐秀登教授、陶守正教授、宋松、刘承昌、李阶法、高发金、郭宝昌,王斌、马未宇等。不仅如此,国家地震局系统内所有坚持“当代能够实现地震预测”具有创新精神的专家也都一再受到打击与冷遇。地震局系统坚持“当代能够实现地震预测”的代表人物包括:郭增建教授、汪成民教授、耿庆国教授、黄相宁副研究员、徐道一研究员、徐好民研究员、张网厚研究员、强祖基教授、曾小苹研究员、钱复业研究员、赵玉林研究员等。

为何孙威等许多民间业余地震预测一再胜过了国家地震局专业地震预测?

陈一文认为,从1966年邢台地震中总结出了“小震闹,大震到”经验对震前有前震的许多地震的预测来讲是成功的经验。但是,辽宁省地震局以此成功地预报了1975年2月14日辽宁海城至营口7.3级地震后,国家地震局某些权威人士误认为它是预测一切地震的经典模式。但地震的发生模式是多元化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前以及1978年再次发生的海城地震前就没有前震。1976年唐山地震前,虽然唐山地区许多群测点利用自己研制开发的“土仪器”监测记录到清楚的地震前兆、其它地方张铁铮、孙威等不少民间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根据自己抓住的地震前兆分析也报告自己的预测意见,皆因为不符合“小震闹,大震到”模式,也不符合国家地震局地震分析预报负责人梅世荣等人当时坚持认为华北不再有强震的判断以及因而受到否定。唐山大地震悲剧发生之后,国家地震局梅世荣等权威一方面上骗中央,谎称唐山大地震前毫无前兆,因而无法预测,拒不检查自己背离“预防为主、专群结合、土洋结合、群测群防”地震工作方针的严重错误所造成的不可原谅的后果,几十年来却一再搬出“地震不可预测是近几代人也无法克服的世界性难题”陈词,蒙哄公众。

其实,1976-1978年期间,孙威等民间业余地震专家的预测一再胜过国家地震局专业权威的地震预测,首先是因为他们研究开发的“土仪器”优于国家地震局专业队伍的“洋仪器”:“洋仪器”在1975年海城地震前、在1976年唐山地震前、在1978年再次海城地震前未能够监测到可以作为地震预测可靠依据的地震前兆信号,因而声称“没有前兆”,而孙威等许多群测点开发的高灵敏度仪器却能够监测记录到专业“洋仪器”根本监测不到的确定性的地震前兆,并且非常清楚,可作为地震预测的可靠依据。

此外,孙威等民间业余地震专家的监测方法先进——国家地震局专业地震预测当时对许多地球物理信号采取的是“一天定时记录几个数据”的时点观察法,而孙威等某些群测点的监测记录方法更为先进——采用每天24小时不间断连续记录。远远胜过专业“洋仪器”的中国特色自主创新“土仪器”,以及不会遗漏任何地震前兆信息的新方法,缘于孙威等敢于怀疑和挑战传统地震成因理论——现行的、传统的构造地震理论,是以板块学说为基础,以观测断裂带活动为目标,认为断裂活动是地震的成因;方法是以监测地震活动性为重点,用前震序列及统计规律“以震报震”(小震闹,大震到);指导思想是长期观测地形变,认为地下能量需要很长时间的聚积,应力需要很长时间的积累,使地壳发生形变直到被压坏,能量突然释放。有了这种片面的指导思想,就会认为一天只要定时记录几个数据就足够了,用不着连续可视的自动记录。殊不知这种长时间守株待兔的办法,丢掉了对地震预测非常重要的许多前兆信息。

近十多年来,国家地震局尽管把卫星遥感、数字化遥测台网……等最先进的常规技术都用上,还是事倍功半,因为他们沿用的地震孕育触发基本理论存在着严重的片面性、局限性和错误……。而且,采用更先进的数字化时,如果方法不得当,就会像国家地震局已经造成的恶果那样,投资了数千万元的数字化设备,某些重要的地震前兆信息却已经严重失真,成为“垃圾信息”。国家地震局如果继续迷信这些错误理论或过时观念,即使再多引进现代化技术设备,也只会南辕北辙,事与愿违。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地震监测先进的国家,半个世纪的研究结果证明了这一点。

孙威等民间业余地震预测专家采用的地震前兆监测仪器,大多是根据自己探索的新地震预测理论——追踪前兆信息,循序渐进地逼近“龙头”——自行新研制的,而国家地震局专业地震预测权威们则采用的是进口的或者仿制的传统地震活动监测仪器。理论的保守,方法的因循守旧,形式虽洋但是实际上相对落后的仪器,国家地震局专业地震学权威们一再败阵于孙威等民间业余地震预测专家。

从1976年到2008年,整整三十二年过去了,孙威等民间业余地震预测专家继续遭到国家地震局专业地震预测权威们的排斥与压制的状态,竟然毫无改善!当年的壮年小伙孙威而今已成为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孙威的《为唐山的悲剧不再重演》书稿,从2005年开始寻求有胆识的出版社,但至今因国家地震局无形压力而被重重关口压制难以问世!

掀起一个重新反思唐山大地震的热潮

鉴于国家地震局今日对公众监督的打压,已从早期的只压制不同意见者扩大到所有支持创新地震预测理论和实践的网络媒体,鉴于近期新地震不断出现,不断漏报,“汶川5、12大地震”后国家地震局仍然拒绝反思,陈一文对国家地震局的严厉批评和对建立科学民主的中国地震预测监督和问责机制的深切呼唤,更显得切中时弊,极其可贵,得到了国内外众多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的支持与尊敬。据悉,已经有人认真考虑,要依法状告国家地震局,提出不作为渎职行政诉讼,追究其长期压制地震局系统内以及民间业余地震专家、逃避公众合法监督的法律责任。

对于陈一文的工作,唐山大地震悲剧的研究者、知名作家张庆洲先生(着有畅销书《唐山警示录——七、二八大地震漏报始末》)高度评价道:陈一文对中国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跟踪调查研究与社会活动工作的意义不亚于中国地震预测实践研究者群体的地震预测研究工作本身!

可以说,只有在科学民主的中国地震预测监督和问责机制建立健全之日,“汶川5、12大地震”悲剧才可能终结。唐山大地震的真正悲剧在于三十年拒绝反思地震预报中的思想专制——2006年纪念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时,只知歌颂重建唐山的丰功伟绩,而毫不反思追究当年对科学预报的残酷压制——如果“汶川5、12大地震”仍然坚持唐山大地震预报中的思想专制,那么中国人民只有永远在唐山大地震悲剧之中彻底控制地震之灾之时。

能否通过“汶川5、12大地震”的惊醒,迅速掀起一个重新反思唐山大地震的热潮,将地震预测中的专制者一并追究责任,由此追究“汶川5、12大地震”的压制科学预报的专制者?如是,中国人民可能会少受一点天灾人祸!

2008年5月18日于旅途

杨恒均:马英九,请你不要对我们失望!

5月20日是马英九就职中华民国“总统”的大典日,网友督促我一定要说两句,我也总觉得应该写点什么。等到坐在电脑前,“啪啪”几下,屏幕上出现这样一个标题:

马英九,请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这个标题能够反映出我两个月来最想说的话。在台湾大选前,我写了一篇《建议马英九在大选后和就职前访问大陆》,在大选开票当天,我又写了《今夜,我们都是台湾人》,看看这标题,激情澎湃,至今读者还能够感受到我对马英九寄托的强烈希望。

其实,很多大陆朋友都和我有相同的感受。这些年,台湾的民主经过波折逐渐成熟,也渐渐融入台湾民众的日常生活,可对于台湾人已经习以为常、见惯不惊的民主,大陆同胞大多还是以仰望星空的姿态在企盼。记得台湾大选开票当晚,当马英九以高票当选的时候,我身边的大陆朋友比马英九竞选总部的台湾同胞还要激动和兴奋。

毫无疑问,马英九是带着无数大陆同胞的殷切希望而当选的,我们希望他上台后能够期许两岸一个美好的未来,盼望他能够为祖国统一立下汗马功劳,更想他能够给台湾的民主带来新气象,并暗中祈祷他把台湾的经济搞上去的同时,也能够关注中国大陆的民主事业的发展,重温中山先生百年梦想……

马英九不负众望,高票当选中华民国“总统”,并在当晚发表了让大陆同胞听得如痴如醉的感言,让我喊出了《今夜,我们都是台湾人》。不过两个月过去了,今天我们激动之情还在吗?

当选后的马英九不但没有如我所愿地出访大陆,为我一厢情愿地给他设计好的政治理念(“台湾的经济发展在大陆,大陆的政治前景看台湾”)奔波,而且,两个月里,他一个接一个讲话,从重申台湾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到任用台独分子主管两岸关系,再到日前放出重话:他在任期间不会和大陆谈统一,而且,他说,自己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两岸统一了……

我想,如果你曾经像我一样把希望寄托在马英九身上的话,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开始失望。我刚刚在电脑上打的那行“马英九,请你不要让我们失望”的话正是我这两个月来心情的写照,我想,很多大陆朋友也有同感。

可是当我想到马英九即将登基成为中华民国的“总统”,再看一眼自己写的那个题目时,我心中感到强烈的不安,这不安随即取代了失望,于是,我“啪啪”几下,把文章的标题改为:

马英九,我们没有权力对你失望!

我们为什么会对马英九失望?很简单,因为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没有希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希望越大,失望越重。可是,转念一想,问题就出现了。我们有权力对马英九感到失望吗?换句话说就是,马英九承载了我们对他的期望吗?

马英九当选和我们对他的希望好像没有任何关系,马英九当选“总统”,是台湾民众希望他当“总统”并用手里的选票做出了决定。马英九当选不但和我们这些大陆同胞的希望没有多大关系,而且如果大家对两岸关系有所了解的话,不难知道,当大陆民众都在希望马英九当选的时候,实际上给马英九在台湾的竞选蒙上了一层阴影。在两岸长期的敌视之下,台湾民众对于大陆支持的候选人往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感。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马英九在竞选过程中,曾经使劲地把自己和大陆划清界限,让人心酸。

我们希望也好,企盼也罢,马英九不是我们大陆民众选出的,当选后的马英九要对那些用选票把他放上总统宝座的选民——台湾选民负责。马英九也清楚,台湾民众之所以选他,与其说是看上他的执政能力,不如说是一部分人不想民进党继续执政,另外一部分人则想换人干干。在这种情况下,上台后的马英九必须竭尽全力,让那些选他的和没有选他的台湾民众都满意,只有这样,他才能赢得下一次更重要的选举:四年后的台湾总统大选。——成熟的民主政治之精华就凝聚在选民手中的那张小小的选票上。民众用这张选票选择国家的最高管理者,以此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马英九的命运则是台湾选民决定的。当我们大陆人把那么多的希望寄托在马英九身上时,我们也许忽略了马英九只是台湾民众选举出来为他们服务的人。马英九不会为我们服务,因为我们手里没有选票——一张都没有。

而选票就是迄今为止普通民众手里握有的最强大的权力,没有选票的人民当然并不乏希望,就像我们祖祖辈辈把无数的希望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皇帝、总统、总裁和主席身上一样。几千年了,我们不可能不清楚地知道,没有选举权在手里,民众的希望只不过是希望,要把希望变成现实,只能等待皇恩浩荡,或者等待一个爱民如子的人民的主人出现。

想到这里,我突然汗颜,是的,我有什么权力对马英九感到失望?我和我的大陆朋友都希望他当选,然而,那只不过是希望而已,是马英九并不一定承载的希望。马英九是在中国的一个小岛上,被那里的民众以手中象征权力的选票推上“总统”宝座的,马英九未来四年,将会以手中被赋予的权力,回馈那些选举他的人。

台湾民众已经走出了中国人几千年在里面打转的怪圈,他们靠自己的奋斗掌握了选票,也就永远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我们——这些远远超过台湾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十三亿大陆人,却把希望悄悄寄托在马英九身上。

是的,马英九,我们不但没有权力对你表示失望,而且,你有足够的理由对同为中国人的我们感到失望,可是——我情不自禁又一次修改了短文的题目:

马英九,请你别对我们失望!

我想,当我们大陆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一次又一次对马英九表示出失望甚至愤怒的时候,马英九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们感到失望!

同为中国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那么重重的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什么两岸关系的改善,什么中国大陆的民主前景,什么孙中山等革命先烈的百年梦想,民主和宪政等等……太沉重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岛屿上两千三百万中国人选出的负责人,我们大陆不是有同样血脉的整整十三亿中国人吗?我们把那么多、那么重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受得住吗?他受得起吗?

马英九是完全有理由对我们感到失望的!如果以前我这样说,很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日前马英九在接受采访时的讲话,却清楚地显示我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他不但对我们失望,而且在我看来,甚至是绝望。

马英九在答记者问题时说在他任内不会谈统一问题,他强调说,在自己有生之年,台湾和大陆也不会统一,理由很简单,台湾民众不会接受大陆的专制制度。台湾现在是民主、法制的制度,台湾人民很满意。

陈水扁说过类似的话吗?一定说过,甚至更加严重,但我没有记住,也不介意。可是,这些话从马英九口里说出来,就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不是我们对他的失望,而是他对我们的失望。

哪一句话让人感到马英九对我们的失望?不是他对统一时间表的预测。按说马英九才50多岁,如果按照台湾人的平均寿命计算,他还有将近30年左右光阴。所以他的话可以解读为30年内大陆和台湾不可能统一。这话乍听上去让人气馁,但却并非无法接受。为什么?中国分分合合,30年,50年,甚至100年的分裂都不算什么,只要大家都承认一个中国,100年并不久,绝对没有必要兄弟相残,来个只争朝夕,更何况,连香港都可以保持自己的制度50年不变——

让我听出马英九对我们失望到差不多绝望的是后面的那句话,就是他所说的两岸无法统一的原因。他说台湾人不会接受大陆的专制制度,台湾人喜欢的是现在的民主和法制,公民有自由和人权保障的制度……

马英九,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知道你早就说过,大陆制度如果没有改变,两岸不可能统一,你的话也表明作为一名中国人,你希望的是“一国良制”而不是“一国两制”,你反对一切不民主的制度,这是你一贯的思想,台湾人民都认同,大陆很多同胞人也有同感,可是——

可是,你难道认为在你有生之年,我们大陆十三亿民众还无法实现一种更好的制度?完善我们的民主与法制,从以人为本到公民享受充分的自由和人权?难道你认为我们大陆人用选票当家作主的日子还那么遥远?

马英九,我只能对你说,你对同为中国人的我们太缺乏了解,也缺乏信心了。中国目前还有很多问题,但你也应该看到,中国人民的公民意识越来越强,中国新一代领导人胡锦涛和温家宝同志以人为本,推广民主和法制,使得中国在多个方面都逐渐缩小与世界先进国家的差距。

5月20日是大陆同胞哀悼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哀悼日,也是你就任中华民国“总统”的登基大典的日子,也许有人觉得这一天海峡两岸一哀一喜、悲喜交加,很不协调,但我却看到里面的那种内在联系。这一天,虽然是你喜登总统宝座的时刻,但你不会忘记,台湾走到今天,是那个小岛上无数民众和各党派共同努力和打拼的结果。

而在中国大陆这个举国上下同悲的日子里,你也一定看到了我们在苦难中艰难跋涉的进步,看到我们在悲痛中隐含的力量和希望。地震发生后,中央政府本着以民为本,全力救援,举国上下万众一心。中国政府不但公开各种信息,而且对民众的批评建议从善如流。你当然也应该知道,这一次连续三日为普通民众设立的哀悼日,不但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第一次,而且也是几千年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相信我们,中国大陆民众和政府一定会把悲伤变成前进的动力,把这块土地建设成一个以民为本、尊重人权、繁荣富强、民主和法制的伟大国家——

马英九,请你不要对我们失望!

2008-5-20

逝者王元化:“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

“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是王元化晚年最关心的话题,据他的弟子、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胡晓明透露,他一直有着“文明的忧虑”。

2005年3月2日,王元化在口述给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历史系荣休教授林毓生的信中引用了上述标题,副题是“关于文明的物质化、庸俗化与异化的通信”。

事情缘起于2004年12月,王应朋友建议,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了一个“清园书屋笔札展”,他说:“我已经老了,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事,我想通过这次展览,多少显示出一种和只顾向钱看的消费主义和娱乐文化有所不同的文化氛围,但是我失败了。”

令他沮丧的是,那些观展者多半来是看热闹的,那些能够体察他“那点用意和苦心的”却寥寥无几。最令其啼笑皆非的是留言簿上,经常会有“某某某及其女友某某某到此一游”,或画上一颗心,“某某某及其女友共同签名”。

然而10年前,他在新华书店签名售书,那些读者还“求知欲很强”,他对短短10年间,国内文化衰败及人文素质下降的速度之快表示吃惊,由此“想到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倘听其毁于一旦,实在是于心难堪此劫”。

其实2002年,王元化受到史华慈教授有关中国与当今千禧年主义临终遗言的启发,开始思考这一问题。史氏的基本观点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所形成的物质主义及消费主义浪潮正蔓延全球,并被作为一种普世理念传播,从而忽视了新科技及经济全球化所可能导致的诸多伦理问题。

重读陈寅恪的所有著作并发表、整理或出版系统性的读书札记,是王元化去世前另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

陈是王元化生前最推崇的学者,在他精力尚佳时曾细读《柳如是别传》,做过大量眉批。大约从2006年开始,他找胡晓明等学生开始做这个工作,原计划是每周谈两到三次,可也仅仅两三次之后,便再也无法持续。除了学生大都本身教学科研任务繁重,时间不自由外,王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2002年10月,王元化被检查出前列腺癌,开始推谢一切社会活动;后来又患眼疾,右眼视力完全丧失,写作只能以口授、他人笔录方式进行;去年下半年被医院确诊为肺癌,直至今年5月9日去世,一直缠绵病榻。

清华情结

王元化1920年出生于湖北武昌一个信仰基督教的知识分子家庭。一岁时母亲带着他来到父亲任职的清华大学团聚。童年都在清华南院度过,住在南院12号。1920年代清华国学四导师除梁启超外均居此处,其中1号为赵元任,2号为陈寅恪,17号为王国维。1997年,王元化曾应央视《读书时间》节目邀请,重返清华园。在此前,其“清华情结”已经颇为彰显,他在上海的书房名就是“清园”,著作多以“清园”为题,从1993年第一次以《清园夜读》为题的文集,到2007年《清园谈戏录》,延续十数年之久。

清华园所倡导并为诸多学人先辈所躬行实践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深为王元化推崇,他对清华建校时从美国引进的政治与学术分开的教育原则也十分肯定,并认为在当代也具有重大意义,因为“我们太重功利,不承认学术的独立地位,必须使它依随学术以外的目的。后来更强调政治统帅一切,把立场和态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胡晓明说,王晚年经常回忆儿时在清华园度过的美好时光,“可能年龄越大,旧时的记忆越清晰”,这与一般学者只能通过经典文献感悟大师不同,他是能够直接触摸到的,就是那个每天在他放学回家路上经常看到的——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在南园散步的王国维,清华园对他的影响已经浸入血肉,在积淀数年后,独特的治学精神和气质更为凸显。

1997年,王元化参加杭州大学百年校庆,他被介绍为“原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而非“思想史的学者”,他由此感叹“与过去相比,今日大学已成官场,大学不再以学者为荣,举行校庆时,竞以官阶相炫”。此时,他拿来与过去相比的参照是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梅主政时自比唱王帽的老生,在戏台上名为皇帝,实为配角。他称赞梅虽自然科学出身,却中西文理兼通,治校自然有大学之谓大师之相。

他的1990年代日记及诸多文章中,多有提及清华,1999年,为了发表一篇有关反思五四的文章,他向报社一位负责人据理力争时,又提到了立在清华大学校门内的那块碑铭,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基督教精神

1999年1月接受学者李辉采访时,王元化谈及基督教家庭对其影响时说:“如果基督教对我有什么影响,那恐怕就是《新约》中的基督教精神吧。直到今天,西方十九世纪文学仍是我最喜爱的读物。解放后,我没有在文章中谈到过苏联的作家和作品,因为引不起我的兴趣。”

他与夫人张可皆为莎剧研究专家。黑格尔的《小逻辑》,他精读过四遍,莎翁与黑格尔的经典名著,使1955年王氏在受胡风案牵连被隔离审查后得以度过痛苦的精神危机。

王元化的大家庭深受西方教会教育影响:父亲王芳荃少时家贫,得教会资助,为上海圣约翰大学首届毕业生,后赴美留学获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1915年在清华任教;母亲桂月华曾在上海圣玛丽学校就读,外祖父则为一名传教士,曾为沙市圣公会第一任会长。

张可出身于苏州书香世家,毕业于暨南大学外文系。1948年,王张二人的婚礼在上海以基督教仪式举行,1986年与2006年,王元化先后在同一个地方——上海衡山路国际礼拜堂,为母亲、妻子送别。

王元化出生即受洗,成长于基督教及中国士大夫传统教育的家族氛围之中,其人格、学术、思想难免受其影响。

1953年,王元化赴京参加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期间首次见到毛泽东,在记述心怀时,他提到了基督教的影响,“许多人都怀着虔诚膜拜的神情拥过去,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情绪,只有我在原地站着,内心不免有些惶恐。这大概就跟基督教精神的影响有点关系,因为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

其实这种人性平等的观念反映在他的很多行为中,不是为了做秀,而是服从自己的内心。1990年,他作为国务院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赴京参加会议,即将结束时的某天,突然有工作人员通知他们等候赴人民大会堂,但不告知原因,王元化预料是受领导接见拍照,当即提出自己患有腰疾,不能随行,还得到许多人以请假做为响应。

北钱南王

“北钱南王”与“北李南王”这两种称谓,大约在1990年代后期流传于学界及传媒,意指彼时学术版图中的地标性人物。前者具指“北有钱锺书,南有王元化”,其学术坐标为中国古代文论——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钱锺书《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集》等同获中国首届(1979-1989)比较文学荣誉奖(最高奖);后者中的“李”指已经故去的李慎之先生,概指二人的晚年反思对中国思想史的贡献皆为泰斗级人物。

1981年,钱锺书、王元化与王力、王瑶、朱东润、吕叔湘等被任命为国务院第一届学科评议组成员,王元化时年61岁,比钱小整整10岁,是其中最年轻者,后来又连任一届。图书获奖后,钱对王说,“我可不承认我的书是比较文学,你呢?”

经钱介绍,王元化还在1980年代初结识了马悦然。王在《1991年的回忆》中记载,“当时钱先生曾向我说,我不会把不相干的人介绍给你,这个人是不错的。当时马悦然还不是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院士。他当选为院士(同时也就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以后,不知为了什么,钱锺书和他的交往逐渐疏远,以至断绝。有一次我听到钱锺书批评他说:他的董仲舒也搞不下去了。”

1991年,他们偶然在香港相遇,马悦然携带了录音机请王向他介绍大陆文学界现状。王元化在文章中对后来马于大陆遭受的责难表示不平,比如1986年的上海金山国际汉学会议上,马悦然向与会者解释,中国作家之所以从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个重要原因是汉语作品的翻译质量会影响评委的理解,结果被当众指责:“诺贝尔奖究竟是文学奖还是翻译奖?”

“我看到他那发窘的样子,心中不禁对他有些同情。”王元化说,“我相信马悦然的说法,中国作品能不能获奖,翻译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是每逢争论到情急的时候,就会出现以意气代替理性的慷慨陈词,所以他的多少含有善意的发言,被表示激愤的抗议声所淹没,最后只落得一个马悦然对中国有成见的坏名声。”

据王元化弟子胡晓明透露,钱王二人经常有往来,后者每出新书,往往寄赠予钱,有一次王元化拿着一封信对胡晓明说,“这是钱先生的来信,他用‘博雅’二字评价我的《思辨随笔》。”而“博雅”正是以吴宓等人为代表的清华学派的一种重要风格,主张治学的中西参证,博学通达,自然深为王元化所喜。

王元化对钱锺书的学术贡献评价甚高,称其“是一个博闻强记的学者,没有人可以代替”,“钱先生去世,意味着本世纪初涌现出来的那一代学人的终结”。同时,王也有保留意见,他并没有将钱与王国维、陈寅恪相提并论。

至于“北钱南王”的说法,王在同年7月通过媒体进行了谦虚回应:“钱锺书是前辈,我各方面的学识都比不上他。社会上有种种说法,事前我并不知道,我没办法。每个人对自己都应有恰当的评价。我作出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但不能过分夸张。”

北李南王

李慎之与王元化之间有误会,也有思想分歧,这在1990年代后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相对而言,不如王钱关系融洽,这不能不说是学界一大憾事。两位学者均为党内高干,一个被打成大右派,一个是胡风分子;在发现和推动评价顾准的思想贡献方面皆不遗余力,特别是自1990年代始的反思卓有成就。

知情者透露,最初的误会来自李慎之于外界所闻对王元化“官方学者”身份的不认可,对此前者在参加1994年于山东曲阜举行的“文学与儒学”研讨会上,还曾专门向胡晓明问及,胡做了澄清,回沪后向王元化做了沟通,“消除了误解”。此后二人还相互赠书。

但1990年代对于五四及激进主义的反思,李慎之与王元化存在不同观点。2001年1月6日、13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连载发表了王元化的《1991年的回忆》,全文两万余字,其中提到,“主持朱学勤(时为复旦大学历史系金重远先生博士生)的学位论文答辩(指朱的博士论文 《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这件事,是导致我在九十年代进行反思的重要诱因。他的论文引发了我对卢梭《社会契约论》的思考。这一思考延续到本世纪末,直至1999年我才以通信形式写了长篇论文《与友人谈契约论书》,作为自己对这一问题探讨的思想小结。但是完全出我意料的是,就在我进行反思不久,朱学勤却发表了一系列批判反思的文章。(事实上,早在1995年6月5日的日记中,王元化即提到“最近慎之在一篇文章中说,目前不宜对五四激进主义进行批评云云”,后来的日记中他又对自己被莫名归入“传统派”不满,因为王素来厌恶学界拉帮结派风气。)他认为九十年代的反思是对八十年代启蒙的倒退,其标志就在于反对激进主义。”文章说,几年后朱的观点起了变化,“在一篇文字中,声称他和李慎之是不赞成激进主义的。不过,他没有提到他过去对这问题的态度,也没有提到在他们之前已有人反对过激进主义。”

1月14日,朱学勤通过网络发表了近万言的回应文章《敬答元化先生书》,在为自己辩解的同时,一方面为师生之谊破裂深感痛心,另一方面为王李二人的分歧公开化感到遗憾:“先生在网上发表的这篇长文,几乎是在向世人公布您和慎之划清界限!”

王元化在1990年代反思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反思五四,作为标准的五四一代,他曾经长期坚信,五四的反传统和倡导西化是天经地义的,五四思想必须全盘继承。但在写《杜亚泉文集序》时,经过半年的阅读及思考,他认识到五四精神的一些缺陷,如意图伦理、功利主义、激进情绪、庸俗进化论等观点是不应继承的。

王于朱有知遇之恩,因为后者的论文当时被批为“资产阶级右翼保守史观”,王在此关头出任其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方得通过。而恰是该论文引起了王元化“剧烈的思想碰撞”,通过思考阅读,促使他“对卢梭的国家学说、对法国大革命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去寻找极左思潮的根源,纠正了原来对于激进主义思潮的看法。”

朱回应说,十年来,他并未放弃反对激进主义,只是在同时也需反对犬儒主义,“因为第一种反思,是在反思激进主义中坚持对现实的批判,而且因为有反思,这种批判才能掘进深化;第二种反思则不然,是在反思中往后退,放弃对现实的批判,可能导致犬儒主义。”而后者导致王元化误解。

朱文发表后,王元化未予公开回应。

1997年4月15日,王元化看到《报刊文摘》转载的李慎之回忆《胡乔木与钱锺书之间一段鲜为人知的文字佳话》的文章,在当日日记中称,“慎之有此文此论,殊觉意外。”文中说“乔公与钱先生两位大家历来以改人文章点铁成金著称”,王元化对钱表示认可,对“胡公”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胡的笔墨生涯不是与学术连在一起,而是与政治连在一起。他一度宣称他批异化论和人道主义的文章可以讨论,但不同意见却始终无法发表,只能在港刊上找出路。

2003年4月,李慎之在北京去世,王元化发唁电:“我和慎之虽然相识较晚,但从朋友那里听到他的为人和过去的遭遇,我对他是深感同情和尊重的。虽然我们在一些观点上(如对传统文化和“五四”运动)存在着分歧,但在总的方向和追求自由民主的立场上,是完全一致的。这两年来,我读过他发表的一些文章,曾与几位朋友谈过,我感到我们的观点渐渐趋向一致。我怀着期待,希望在更多问题上我们能够增进更深的了解。如今,噩耗传来,使我不禁感到茫然若失。我的年龄比他大,没有想到他竟会先我而去,我没有在他生前把我的一些想法向他倾吐,这是我深深引为遗憾的。关于我与慎之的关系,外界流传着一些不确切的说法,今天趁我对他的逝世表示哀痛的时候,我愿向朋友们作一内心告白。”

顾准与胡风

顾准与王元化相识于1939年,当时顾任中共上海地下党文委副书记,王是顾领导下的文学小组的一个党员。他到老都记得顾准第一次参加他们的小组会,拎了几包糖果走进来时的样子。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有人情味,但自1939年分手后便音讯全无。

1938年初,王在江苏省文委工作,当时的文委书记即为孙冶方。相对顾准,孙冶方与王元化的交往更多,但自抗战孤岛时期分手后40年才得以重逢。王元化认为,在极左及“文革”时期,顾准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并传诸后世,与孙冶方长期担任(1957年开始)中国社科院经济所所长所营造的特有小环境有关,当顾被打成右派时,是孙邀请他到经济所工作,而庐山会议后,张闻天也被下放至此,还有骆耕漠、吴敬琏等。

王元化与胡风相识于1945年,但较少交往,当时地下党文委一位领导认为胡有严重政治问题,王表示缺乏证据,因此在解放初期未获工作安排,直到1952年他任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时,推荐张中晓入社工作,并出版了胡风的两本书,该出版社后来在反胡风运动时被定为“老窝”。

1954年底开始的反胡风运动很快由思想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迫于形势,时任市委宣传部长的彭柏山将王元化、孔罗荪叫到办公室,拿出刚刚下发的一个红头文件说,“中央责令每个党员都要写批判胡风的文章。这件事很严重,是毛主席亲自抓的,我也要写,你们也要写。”后来,王元化在2003年撰文怀念胡风时还为此事不安,称“这是我一生中所写的至今内心深以为疚的文章”。

1955年4月底,张春桥接替调京的夏衍成为上海文委书记并成为反胡风专案组成员,王元化立即被隔离审查,从此开始频遭厄运。

1959年王元化被认定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开除党籍;“文革”开始后,又被打成历史、现行反革命,下放到奉贤农场劳动改造。在反胡风及“文革”期间,王的精神遭到严重创伤,曾两度发作心因性精神病。23年后的1979年10月才得以平反,时年已经59岁。

值得一提的是,周扬对王元化一直颇为看重,他认为后者是党内少数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造诣较深的学者之一,曾提出如果王能够承认《人民日报》公布的三批胡风集团的材料属于反革命性质,可将其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为王所坚拒。

平反后的王元化曾将自己与胡风的通信拿到《文汇月刊》发表。其实他对胡、周也有自己的看法,曾向友人提及贾植芳对胡玩笑似的评价:如果胡风当了官,可能“比周扬还周扬”。

1983年,王元化刚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胡乔木对巴金在香港报纸发表随笔反思“文革”很不高兴,通过上海市委让他出面做工作,换掉巴金的上海市作协主席职务。王元化说:“你们代表市委作决定,我服从,但让我先提出报告,我不能干。”

王元化顶住了压力,巴金的作协主席也没有被换掉。

进入1990年代中,王元化还是保持着独立思想的锋芒,影响更大的就是推动《顾准文集》的出版。1989年,他先后发表《记顾准》、《再记顾准》进行怀念和介绍,还让胡晓明与贵州人民出版社接洽促成了《顾准文集》在1994年出版,并收录了两篇港版未能收入的谈民主的文章。

《顾准文集》本来在1989年就能出版,然而直到1994年,顾准逝世20周年,顾准的弟弟陈敏之自己掏了1.5万元钱才得以出版。1995年,思想界掀起了“顾准热”。

1996年10月,王在日记中记载,该书责任编辑告知,他及领导因出版该文集被召赴京,责令交待稿子的来源及出书过程,出版后为什么引起广泛社会反应等等,该责编因此未能晋级。

认为该文集为当时他读到的“一本最好的著作”,评价顾“在造神运动席卷全国时,他是最早清醒地反对个人迷信的人;在凡是思想风靡思想界的时候,他是最早冲破教条主义的人”,“比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整整超前了十年”。

丁东因为编辑《顾准文集》与王元化结缘:“‘顾准热’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人的事件,它是中国九十年代整个思想界的缩影,通过研究顾准、讨论顾准,知识分子们找到了一个学术思想和现实相结合的新的出发点,不仅是反思百年来的革命,也是反思百年来的政治形态、社会生活。王元化可以说是这场思想潮流的一个推动者。”

“新启蒙”和“学林”

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王元化编辑和出版了《新启蒙》和《学术集林》,前者代表了他在80年代倡导的新启蒙的学术与反思,后者体现了他的“学术的思想与思想的学术”的治学实践。

1988年10月,《新启蒙》第一册《时代与选择》出版。

原计划是每月出一册,但是由于出版发行方面的种种障碍,实际上每两个月出一册,其他三册分别是《危机与改革》、《论异化概念》、《庐山会议教训》。

《新启蒙》第三册发行后,王元化在1989年4月一次答记者问中,把办刊宗旨作了说明:“丛刊不是时评性的,也不是纯学术性的,而是从文化角度的高层次来探讨人人关心的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

第五册本应是1989年6月出版,5月初时编辑部的稿件其实已经编到了第六册,但由于不久后发生的政治风波,第五册未能与读者见面。

“他更愿意说他是一个有独立思考的人。”丁东说,“1990年代,知识界恢复公共性话语,王元化影响非常大。在邓小平南巡以前,知识界公共领域实际上处于失语状态,当时是以反对和平演变为主旋律的,1980年代以来的思想解放已经没有话语空间了,如何恢复知识分子的公共话语空间,王元化起到的作用很独特。”

1994年6月,李泽厚发表了一篇《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8月王元化主编的《学术集林》就公开表示不同意“将学术界一些人开始出现探讨学术的空气说成学术出台思想淡化”,后来他谈到学术与思想的关系,“思想可以提高学术,学术也可以充实思想。它们之间没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那种势不两立的关系”。

《学术集林》持续到1998年11月,前后共十五卷,王元化对每一卷都写了卷后记,可以发现诸多他记述反思的思考路径、读书心得、对学术思想界重大问题的观点等。余英时批评郭沫若的文章就是在《学术集林》发表的。

1990年代是公众熟知的王元化反思年代,为此曾著《九十年代反思录》,称其为他奉献给读者最成熟的反思成果,这段反思尤以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最有突破,王元化对所谓知识分子阵营保守、自由、激进三派划分的否定,重新反思卢梭的国家学说等,可以说这段时期正与其思想史的反思同步。

主持《学术集林》并不是为了把持一个学术山头,在《九十年代日记》里,王曾对钱文忠戏言,“现在学术界有拉帮结派之风,我不参加互助组,也不参加合作社,准备单干到底。”

为学不作媚时语 反思多因切肤痛——王元化访谈

1981年王元化在上海寓所

2006年2月11日,笔者访问了王元化先生。那时先生因身体欠佳,早已甚少见客。在吴中杰先生的热情引荐下,王元化先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事后,笔者根据录音整理出了访谈稿,并请采访时一直在座的吴中杰教授作了校改。可惜因种种原因,该稿最终未能发表。今闻先生驾鹤西归,特披露此文,以志怀念。

早年生涯

1938年,18岁的王元化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江苏文委孙冶方、顾准等人领导下工作

你是在清华园长大的,又生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家庭,为什么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热情地投身革命?

萧伯纳讲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在20岁时不左倾,就是没有出息的青年;如果他到25岁以后还是这样,也是没有出息的。上个世纪30年代是一个左倾的时代,大批知识分子向左转,像罗曼·罗兰、鲁迅。萧伯纳是被列宁批评过的,也往左转。那时候我们在北平耳濡目染,觉得日本人的统治恶劣极了。我们从小就觉得这个国家是被另外一个国家所凌辱的,被如狼似虎地压迫。我当时在清华园里,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但是我出了清华园,到城里来,触目所见都是这类的现象。当时张学良在东北实行不抵抗政策。

当时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还写诗讽刺张学良。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

我们那时候读了这些诗都觉得非常沉痛。一二九运动的时候,别人觉得我是一个从来不问政治的人。我要求去参加学生自治会,我说你们要开会到我家里来,我家里很宽敞。这完全是一个时代的气氛。那时候像我们这一代的人,在党内会变成两种,一种是经过所谓延安整风,思想真正改造好了,一种就是到老了还是理想主义者。

入党时你和孙冶方、顾准这样的思想家、学问家在一起工作?

这是很特殊的。这就是一个个案的问题,不能成一个典型,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的。我入党时,孙冶方是书记,顾准是副书记。我是吸取地下党文委的奶汁长大的,我那时才十几岁,娃娃嘛。他们做人行事的习惯,无形当中感染给我,印象很深。那种党内的生活氛围使我非常怀念,但是后来这些人几乎全军覆灭(笑)。

当时党内他们叫我“小孩”。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写了一些文章,年轻人的骄傲自满就出来了,觉得自己很了不得。他们也可以用这个字——这个字其实是不好的字——“整”了我一下,老不给我发表文章,说你的文字没过关,里面教条的东西很多。我当时气得不得了,又没有办法。我那时候也是一个很“左”的人,受苏联理论的影响,以为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我很苦闷,有差不多两年时间。后来上海的环境也变化了,好几年之后,他们看我的东西,说有点脱胎换骨了。所以我觉得对年轻人严格要求没什么坏处。

后来我在上海当地下党文委书记直到抗战胜利,那时上海文委的领导是刚从延安回来的一个老同志,他是经过延安整风和“三整三查”的,首先就点了我的名,我还不懂是怎么回事。开小组会,让我下面的人来揭发我、批判我。我是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了一点意见,我说怎么“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跟日本的理论很接近,已经被批判了的,这明明不对嘛。我想不通,不大懂。他们觉得我的思想不纯,那时候是不能提一点怀疑的。把我撤掉以后,我到大学教书,在那里,我不得不很好地用功。

潜研《文心雕龙》

1946年至1948年,王元化在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讲教授国文。《文心雕龙创作论》中的某些观点即萌生于讲台之上。

你何以对《文心雕龙》有这么大兴趣,用数十年的时间埋头研究?

我那时总要有个职业,就到学校去教书,只能教国文之类,我的基础又很差,有时备课备到夜里一点多钟。我很年轻,学生很看不起,觉得我的年龄跟他们差不多,能比他们懂得多多少。我心里也很慌,讲话都有点发抖,吃了很多苦头。教书不得不读书,我当时就看了《文心雕龙》,看不懂。

后来我看鲁迅,鲁迅的东西我很熟,我忽然看到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有五次提到《文心雕龙》,我非常佩服。《文心雕龙》有一篇《辨骚篇》,讲屈原的《离骚》,刘勰认为后世模仿《离骚》的作家可分为四类:“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鲁迅说屈原的后世模仿者“皆着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他怎么可以看出这么深刻的道理,我怎么一窍都不通,这句话里怎么有“深哀”——深深的哀痛在里边呢?他是为了挽救社会而讲的这些话。才高者是用屈原的体裁去模仿他的,真正对他思想内在的东西一点没有理解。他说刘勰讲这四句话时,有一种深深的哀痛在里边。我那时候以为像鲁迅说的那样:中国古书滚他娘的,丢到茅厕里就算了。后来我觉得不对了。

我母亲对我教育很多,在孤岛时期她曾请任铭善先生教我学《庄子》、《说文解字》、《世说新语》。那时没心思读啦,我已经加入共产党了。我母亲叫我读,但我没有好好读。后来我请汪公岩老先生教我《文心雕龙》、《楚辞》、《文选》,他是教过宣统的,他涉及到的古书,我一窍不通。他讲,你不懂这些东西,中国文化没有法子懂。那么,这样我才转过头来,重新研究中国传统的东西。

探求法家之源

从1975年起,王元化开始写作长篇论文 《韩非论稿》(后改题为《韩非论》)。当时的流行看法是,韩非是集法家之大成的人物。对此,王元化是有疑问的,他发现,韩非凭法、术、势所建立的太平盛世,是一个阴森森的社会。1977年6月,王元化撰成长篇论文 《龚自珍思想笔谈》(后改题为《龚自珍论》),此前,龚自珍被尊为法家,王元化不能容忍政治强加于学术的虚伪,力求还历史本源

你写《韩非论》的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些独立的见解?

在1955年之后,我被隔离审查,开头不许读书,我神经都发病了,后来可以看书,读大量的书,那时候读黑格尔,真是一窍不通,这反倒有好处。我的老师讲“韦编三绝”,的确有道理。写《韩非论》的时候,我说我不懂,其实很懂。后来我写出来,朋友偷偷地跟我讲,你还拿给人看,还不快收起来,这是要杀头的!

《龚自珍论》这篇有一个观点我不太同意:你谈到龚自珍“名士风流”是他的缺点。

我爱人的哥哥满涛也批评我这个观点,他那时候讲,《十日谈》里就有很多涉及到性的问题,龚自珍只是表示一种文人雅事。你看我们五四的时候,刘半农写文章还要红袖添香夜读书,陈独秀还去逛八大胡同。我是受基督教的影响,所以我在某些地方好像比较保守的,对性解放我是不太赞同的。我觉得没有伤害龚自珍的整个精神。《龚自珍全集》我读了很多遍,坦白讲,有一些我也不一定能读懂。这个人的思想、文字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很难懂。他喜欢用很怪癖的古字。我也找一些注释。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很难讲的。

龚自珍是一个 “但开风气不为师”的人物。

他的学问是可以为师的。但是章太炎批评他好像说梦话一样,文章狗屁不通的。鲁迅也从来不提龚自珍的,受章太炎影响。我觉得很奇怪,这是他们的前辈,他是最早的讽刺家。他的一些文章一定是很犀利的杂文,我怀疑魏源都删过了。他所讲的话毫无顾忌,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的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他们那一代人的思想的确是很犀利的,我喜欢龚自珍远远比喜欢康有为的东西多,康有为的东西我不喜欢。

说胡风,道周扬

“十二大”之后,王元化被任命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王元化向上海市委提出不要重复过去运动的方式,不要人人表态,也不要去剪披肩发等,得到汪道涵等人的支持

你提出“和而不同,群而不党”,我想应该是有切肤之痛,这样的观点是你几十年来自身经历的一个非常痛心的反思。

你说得对。中国所谓的宗派思想是很厉害,所以我说“和而不同、群而不党”。东北有一个学者,他研究中国的帮派,我说你应该把帮派的历史根源、社会根源进行理性的挖掘,不是反对就完了。为什么它贯穿在我们思想的血脉里面?在胡风事件的时候,周扬有宗派思想,胡风的宗派思想也很厉害,当然胡风是一个弱势者、被压者,很值得同情,我自己甚至为这吃了大苦。但是要承认胡风是有很多缺点的,贾植芳先生曾经讲过,胡风要是做了周扬,比周扬还要周扬(笑)。他不仅要执行毛泽东的意见,还要加上自己的情绪化的东西。当然大家都会同情一个受迫害、受污辱的人。但是如果我们跳过这个历史本身感情的激浪当中,用理性的眼光来总结这段历史,我觉得确实是要“和而不同,群而不党”。有人讲,王元化也不一定读了很多书,他的思想往往是跟他的切身经历,跟他的遭遇联系起来的,我觉得这是“知我者也”。我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学问,读书也很有限,我希望能对我的经历有一点历史性的总结。如果说我的话还有一点真实性,能够使人产生一点共鸣的话,那都是因为经过我的经验,甚至有些痛苦的背景得来的。

重评胡适与鲁迅

1980年代后,王元化的思考重心,就已超出纯文学、纯理论了。他关心文化史、思想史上的重要现象,对鲁迅和胡适等五四时期重要的思想人物,王元化在近年又有新的思考。

我以为要论20世纪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话,少不了要谈鲁迅和胡适两个人。
你怎么看鲁迅和胡适?

我年轻时也是鲁迅的崇拜者。从北平卢沟桥事件,“七七”抗战爆发后我逃难出来,眼镜钢笔都不能带,书更不必提,但我还是偷偷地带了两本《海上述林》,还有一张我按照鲁迅的照片画的像。鲁迅当然是很伟大的,20世纪能够传下去的人恐怕也不多,鲁迅一定可以传,但是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讲,鲁迅有一个很曲折的道路,这也是一个事实。从对鲁迅带有浓厚崇拜色彩冷静下来,对我们认识鲁迅、尊重鲁迅有好处。我觉得他在《二心集》、《三闲集》之后,一直到《且介亭杂文》,他的作品好的就不太多了,晚年又出现一些重现他思想光芒的东西,可惜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胡适当然也是很伟大的。海湾战争以后,我到哈佛大学去参加一个会,和胡绳、余英时讨论起胡适来,一个说胡适的思想学术很好,但是为人上面很差;一个说胡适为人是很好的,但是学术上没有太多可传的。我同意后者的意见。从五四以来,胡适对自己的批评,我觉得比较冷静。他也是很重身后名的。举几个例子,他写信是留底稿的,他的日记,是很重要的文献资料,对中国现代的思想史、文化史很有参考的价值。赵元任先生是我的父执辈,说过一句话:“胡适的日记是写给别人看,我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赵元任先生的日记最近也要出,他的日记有很多符号、音符、拼音文字,有很多只有他自己懂得的记号。这说明胡适对他身后的东西很重视。他有一句引用龚自珍的话:“但开风气不为师。”他的确是开风气,比如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那是第一次用西方的方法、观点来写中国的哲学史。当时很受推崇,像蔡元培先生就很推崇,但是而今安在呢?他研究《红楼梦》,写了许多文章,但是他在跟苏雪林谈话时说,他虽然写过这么多字,但认为《红楼梦》还不如《海上花列传》。他对文学艺术的鉴赏方面有些问题,当然不能从一个孤证来论断。他在日记里谈到《哈姆雷特》、《奥赛罗》,觉得那是很蹩脚的剧本。他没看懂。胡适在学术上推崇崔东壁,主张疑古派。崔东壁的遗著甚多,顾颉刚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把他的著作整理出来。其实是没有太大道理的,崔东壁就是受了日本的影响,有一种怀疑的精神。胡适大胆地怀疑,小心地求证,他是受到杜威或者美国百科全书的影响。顾颉刚以为除了《诗经》以外,什么《左传》、《尚书》都是伪作,结果这么多年来经过挖掘,证明都不是伪书。疑古的观点统治了古史研究几乎二十多年。我在学术上很多地方不同意胡适,他站不住。但是从他的人格来讲,确实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我曾到台湾他的墓前凭吊,我很尊重他。

我觉得五四的时候,有很多所谓的闯将啦,先锋啦,导师啦,他们走的路,像鲁迅先生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一样,也有很多曲折。他搞了许多遵命文学,他当然不是遵统治者的命,是遵无产者、弱小者的命。但是我觉得一个思想家如果放弃了自己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遵任何人的命,都是会出问题的。所以他果然按照当时共产国际、斯大林的观点,批评“第三种人”像施蛰存他们既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照这种逻辑,中间派比反革命还坏。甚至发展到“一个都不宽恕”,这有什么不可以宽恕呢?

我很尊重他,但是我相信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上帝造人,先让他有了缺点,他才成为人。”人都有缺点。鲁迅那时听信瞿秋白的话,把瞿秋白几篇带有诬蔑胡适性质的文章,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出来,什么“人权说罢说皇权”,这是错误的,胡适不是这样的,终其一生,他跟蒋介石是有斗争的。“光明一到,黑暗自消”,这是瞿秋白说的,我并不认为瞿秋白是一个了不得的思想家、文学家,他的一些观点都是按照共产国际、苏联的指示来的,而且传到鲁迅那儿去了。

胡适也被通缉过,也被禁止过,刊物也被压制过,他是主张比较温和的渐进的思想,是西方的从苏格兰启蒙学派、洛克传下的自由主义精神所培养的那种性格,和我们中国自由主义者非常激烈的态度不同。我觉得胡适终其一生没有做过太违心的东西,他有我认为很不赞成、很反对他的东西,但是他没有说过违心的话。他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就说出来。在人格上,我觉得确实像他们辩论当中一方所讲的,他是个“比较完人”。从五四以来到死,他还跟蒋介石有很大矛盾。台湾也有很多非常激进的人,对胡适看不顺眼。后来胡适的日记发表出来,还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他跟蒋介石这么争,为了《自由中国》的问题,为了雷震的被捕,他还是没有什么个人的考虑,他是为了他的思想,为了他的信仰,他没有放松,也没有退步。他说过一句话:“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大概在1998年,我在几个大学做报告,我都以他这句话作为结尾。我说我们中国知识分子,要求不用太高,做到“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就可以了,这是作一个知识分子”的起码条件。

胡适晚年喜欢写的条幅是“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这是他的老师伯尔的观点,后来陈独秀也是这样的。真正有反省能力的人,都会达到这一步。陈独秀是非常激进的。五四时期跟人辩论,他高举德赛二先生。他在言论上是个小暴君,跟他不同的就要扫荡。我很不赞成,真正自由主义不应该这样,你要能容忍,就应该多元化,能够听到不同的声音。你可以对这种声音反感,甚至愤怒,但是你应该容忍,不要用很不公正的,用学术以外、自由思想以外的东西,用政治上乱扣帽子的方式去打击别人,这是我最痛恨的一种手段,但是在我们国内绵绵不绝。

陈独秀晚年也讲容忍。陈独秀的伟大不在于早期高举德赛二先生大旗,他的“德”是空洞的口号,贯彻他的学术讨论的时候,争辩的时候,他没有“德赛”,没有民主的精神,没有学术的自由,他不允许讨论。为什么不允许讨论,你可以发表你的不同意见嘛,假如此风盛行,那将来任何一个独裁者都可以利用这个不允许讨论,因为你是绝对错的,我就应该禁止。这是我坚决反对的。从古希腊罗马起,从中国的先秦起,我们细细分析,古希腊罗马是有民主制度的,是最早的民主体制,这个民主跟后来启蒙运动出现之后的民主不同。启蒙运动出现之后民主思想在欧洲大陆,是以卢梭为首的。他是瑞士人,用古老的法文写了一些东西。我写了文章,讨论他的《社会契约论》,我请了一个法国人,每句话都请教他,让他给我校对,没有错我才敢引用。当然启蒙派里也有很多暴力的手法,这我是很不赞成的。

推崇王国维与陈寅恪

王元化认为,陈寅恪为王国维纪念碑所撰“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是中国现代思想神圣的灵魂

在学术上,现在大家都认为王国维、陈寅恪走的路是值得推崇的。

那当然了。陈寅恪很厉害,很早就读了《资本论》,大概中国共产党也没有他读得早,那是在上个世纪20年代,在国外。1926年,王国维自杀前,他的学生姜亮夫去看他,就发现他的书案上有德文的《资本论》。我那位老师汪老先生,他家里就有一套水沫书店刊印的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中译本。你看他那样子像个老古董,什么都不懂,其实他都懂。他们看书绝不像我们这么狭窄,这么偏。

陈寅恪的东西当然很难。他的东西太深了,弄得跟猜谜似的,非常奥涩,但是的确是很有深意的。王国维和陈寅恪是20世纪可以传下去的学者。那是大学者,我们这种是不能与之相比的。钱锺书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我感觉很悲哀,中国传统的东西一代不如一代。我不行,在国学、西学的学养都不够,已经差很远了,不是差一点点了。我的学生跟我又有一点距离了,学生的学生又有距离了。真正要研究中国的思想史是要花很多力气的。

王元化:一生探索自由的义谛

作者: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噩耗在一个春天周末的午夜突然而至,元化师说走就走了。先生的脑子其实是非常清醒甚至健朗、富有活力的。不久前他还可以与林毓生先生有较长时间的谈话,内容颇多精思,据说发表前还经他阅正。这段时间,我每次去看他,都还有一些交谈。去年底有一回,谈及学馆的筹划,他说,等我回到庆余时再细说吧。他还有很多读书计划未完成,还有回忆录要提上日程。上月我去,还谈了关于读什么样的书的很重要的看法。而就在大前天中午,孔令琴忽然打电话过来,说先生要我去一下,有重要的事情给我交代。我匆匆赶到医院时,先生又已经在病床上安静睡着了。这一周以来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睡着。旁边是先生的碧清姐,九十三岁的老人,也安静地睡着了。(“碧清姐”与老弟元化的相依为命,也是极令人感慨的事情。)我和小孔坐了一段时间,先生睁开眼睛了,招了招手,要我坐过去,费力地从嘴里挤出几句话,大意是要将我八年前发表在《南方周末》的一篇旧文中一段话挑选出来,“你做点删节,用三四行字,写在学馆门口的石头上。”这个意思,先生在一周前洪森来看他时,其实就已经表白过了。那么,今天又把我招来,再一番慎重嘱托,可见,这是他的一个未了的心事。而且,他要将它置于学馆门口,这一举意,表明了这段文字,比较能够概括他这个人。因此,我愿意将这段话的大意,抄在下面,或有助于理解先生:

“这种知识人的特征是这样的:他们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永远有着讨论不完的问题。他们敢言,从不谨言谨行,从不习惯于陈规陋习,该批评就批评,该反对就反对,但是他们却并不自命为‘战士’或‘先知’。生活在一个道德标准和文化意义渐渐崩解失坠的时代,他们通常喜新而不厌旧,既召唤着变化的精魂、又时时流露出对旧日的好东西的一分留恋。他们对思想的事物十分敏感,对于经验世界和现实政治的事务却往往不太在意;沉思的心灵生活其实才是他们最为珍视的。他们是那种为思想、为观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观念谋生的人。”(《当代思想史的脚注》,载钱钢编:《一切诚念终将相遇:解读王元化》,有删节。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我很快将这个嘱托,转告了学馆的筹建人。但我深感愧疚不安的是,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能像蓝云、洪森、文忠、晓光以及曼青老师那样,或守护在他身边,或常常去看他。我太忙碌于自己的各种事情了。本来,或许先生会有更多直言要跟我说,正如他有一次对我说的:“有我这样对你直话直说,你会发觉,以后是很难得的。”先生说话的音容宛在,而事情已成永远的遗憾。回想医院里每一次见到先生,那情景真是不忍心多看。先生原先那么有英气、思想活跃与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圆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能够连续谈话半天而不累,然而缠绵病榻之际,有一天他竟眯着眼睛那样小声地对我说:“我感觉到很没有力气了。”他的肉身非常沉重地拖住了刚健的永远思考着的大脑,这是一个以思想为最大快乐的人无所逃于天地间之哀,英雄也有深深地叹气之时呵。然而,先生毕竟是先生,最后他以不作治疗的方式来回应死神,顺应自然,终获解脱,这不也应该算是他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为一生探求自由义谛的严肃的生命,有尊严地划上了一个最后的句号么?

这几天,媒体来电话访问,都提了一个问题,先生一生,如何概括?当然,先生是最难概括,而且一直也反对“概括”的。但是如果突出他一生的主线,用几句话来说,是什么呢?依我对先生的了解,他大概是不会只满足于媒体提到他时说的“文章不作媚时语”吧。因为“不作媚时语”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消极的回避;不作媚时语的人,其实也是很多的。这不是不对,而是可能会忽略了更积极而更具创造性的一面。那末这个积极的、创造性的,是什么呢?我想,还是“一生探求自由的义谛”,比较符合他的特点。因为,他最喜欢的人物,是陈寅恪;他晚岁最喜欢读的书,还是陈寅恪的书;他与我之间甚至有一个很大的读书计划,要对陈寅恪的全部著作做一番札记(很可惜由于过于复杂而只进行了一小部分);他最喜欢的话,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最喜欢的表态,是不参加互助组,只做单干户。而且,“不媚时”总好像有一个“时”随时横亘在眼前,而他却常常是没有“时”的。正如他在病床上最后的自我认同:“沉思的心灵生活才是他们所珍视的。”那么,这个义谛,先生有没有得出答案?这个答案可不可靠?重不重要?他的成绩,可以打多少分?说实话,我没有资格打这个分数。至于先生有没有以他的方式,得到了某些初步的结论呢?根据我与先生相处之久,多次听到先生的自我判断,我以为是有一些的。譬如,我家里先生最珍贵的手迹,是这样一段话:

“理性精神和人的力量,虽然使人类走出了黑暗的中世纪,但是一旦把它加以神化、又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的时候,他就会以真理的名义,将反对自己或者与自己有分歧的人,当作异端,不是去加以改造,就是把他消灭掉。”

这段话后来发表在我与先生的一篇对话里,收入先生的论文集。取消了真理的终极性、唯一性,恰恰正是凸显了人的生命的真正自由。先生晚岁有此体会,足可贵矣。可以说,先生这辈子,打了两个“神”,一个是中世纪的“神”,一个是绝对化的“神”。黑格尔说过:“老人讲的那些宗教真理,虽然小孩子也会讲,可是对于老人来说,这些宗教真理包含着他全部生活的意义。……构成理念的内容和意义的,乃是整个展开的过程。”先生为了讲好这句话,用了他的一生。

先生在病床上给我讲的一句话,是“要把眼光转到思想的大事上”。从他与林毓生先生的谈话可以看出,先生临终还是在关心一些思想史的“大事”。所以,我在他去世后写的这每一篇文章,都应该把他思想中的大事尽可能写出来,这样才对得起先生。他与我们这些成天“腌制”在现代建制之中,拘拘于“学科建设”、“课题”、“项目”中的人不同,也与进一步“生产化”、“消费化”、“碎片化”的文人景观不同,晚年尽管有来来往往的人看他,我想他还是寂寞孤独的。有一次我一大早去医院,他梳洗清洁,端坐于轮椅上,一言不发,眼神非常宁静。电视机播放着新闻,却没有一点声音。上个月接到远在美国的林同奇先生的电话,说:“我与元化先生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他的思想非常可贵,我非常理解他,能懂得他这样思考的人,已经不多了。”远隔着太平洋,这话让我心头一震。

现在,先生已经走了。也许回到他魂梦萦绕的清华园。当初陈寅恪先生,也是梦回清华园,对着一枝春日的海棠,伤叹中国文化的花果飘零:“天涯宁有惜花人?”一问问得直入历史深处。十六号要开追悼会了,我想好了一副挽联,也可以作这篇文章的结尾:

文章老更成,笔鼓元化,世上谁知言外意

大德困弥坚,魂归清园,天涯宁有惜花人

二○○八年五月十一日

精诚所至的思想者:王元化

我是在清晨绝早被电话铃惊醒,被告知元化去世的噩耗的。相信与我同辈的人,元化的无数知交,还有更多相识或不相识的读者,此际同感悲痛。今年春初知道元化住院,还特意去看他,他的精神极佳,要不是医生阻止,他极想讲话。但我还是看到了烫金的莎士比亚研究集的精装本。时隔几时,元化终于走了,我深为生命的脆弱而悲伤。元化的化去是我们时代的损失,我们失去了一个能于高处瞻望未来的学者与思想家。

六十年交谊起于一九五二年公私合营新文艺出版社成立之际。六十载的岁月并不缺少惊涛骇浪,然而终于在改革开放之后带来了和煦的春风,这就是这三十年我又能读他的书,一聆謦咳。当我带着乡间的容色重回城市时,第一个访问的就是王元化,他倍加慰藉。正是这一次我借了他书架上的周学普译《歌德对话录》,以后写了《还书记》,成为我与元化的一段文事交往。

当知识界在感受和缓的心情时,不少人开始写反思的文章,甚或冠以“思痛”这样沉重的字眼。与此相反,元化在他那本《九十年代反思录》中显示了全不相同的境界。一些老一辈知识分子或学者在他们解除束缚之后就重拾旧绪,惟恐时光不再,而另一些年稍轻者虽然感受沉痛,但也仅仅揭示而已,并没有做到真正思想上的升华。相反元化却是在无形的禁锢尚在时,就开始了他的自我反省。这并不是他走在时间的超前点上,而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为什么在这几年进行了反思呢?这不是从书本得出或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而是完全出于个人的自觉。可能是由于思想受到生活的冲击,才引起痛定思痛的要求吧。”

这里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元化利用受审查中的间隙耽读黑格尔的著述,黑格尔的书给他的不是文学上的启示,而是前所未见的思辨能力。这一巨大的知识力量,是他此后在各个学术领域取得成就不可或少的。

元化从青年时代的激进思潮进入后期所从事的著述,显示了他极高的颖悟天资。元化并非没有师承,但以他对中国典籍的理解,可以看出读古籍之难实不在于获取知识,而在是否善于辨别。所以,当他与海外学者进行学术交流时,他从不会失去自己的主见,可以认同,也可以坚持己见,这在当今中外交往上是一个卓越的范例。

我极欣赏元化写的《贺麟<文化与人生>》一文,以前仅知贺麟教授是开黑格尔哲学这一课程的,于此文中所涉及的事例如卢梭的“契约论”之类皆不甚了了,惟独对于末段最为动心:“贺文的特点,重在蕴藉,而不事雕饰,深意往往出于微言,书中各篇,率多此类。”我建议读者读此文的深意也在于此,这正可以显示元化自己文章中常常呈现的观察入微的分析,那许多谈剧谈戏的小文无不如此。

从反思到后来广泛的古典的历史的课题的探讨,甚至还写出如《郭嵩焘与湖南新政》这样属于近代史的文章,这说明他以反思为基础进而走上了由知识引导的路,而并非只受炽情的驱使;也因此,他在后来能更进一步以思辨的能力来探讨更为广泛或艰深的课题。我认为这是评价元化的成就时所不应忽略的一点。

最后让我引一段我自己读《清园谈话录》中关于果戈理短篇小说《旧式地主》这一篇的读后感。作者先是引别林斯基评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对恋人,让他们在年轻时双双死去,别林斯基以为这样的处理是值得称许的,因为难以想象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活到老,那时还有什么幸福爱情可言。元化于是讲述他旧时读果戈理《旧式地主》时觉得沉闷、枯燥、庸俗。此次重读,却发现小说中部出现了转折点:一个年轻人在恋人死亡未久重又再婚,全然忘记了痛苦,这恰恰与果戈理写的那对老年夫妇的老而爱情弥笃形成强烈对比。更有甚者果戈理以第一人称于数年后再访已丧偶的老人,发现老人全然失去灵活的躯体,却依然一如既往想念着亡故的妻子。《谈话录》写重读此一情景时就像有巨大的情感揪住了他的心。如此剧烈的情感的震动,可以说是凡读作者的文集者所从未见过的。学者、读书人思维的运作是坦然无保留的,惟独感情多内敛,像这样一种情感的大爆发应该是精诚所至而坦然吐露了内心的世界。这是我所看到的文章中的元化令人感动的真情流露的一面,无疑也正如评论家所说,莎士比亚研究集是他和夫人张可的欢悦而忠贞不渝的感情的象征。读《清园谈话录》者无妨特别读一下关于《旧式地主》的这篇最感动人的短文。

康德说:“崇高感的特性就是它们有着心灵的运动。”元化的所有遗著都是这一种心灵运动的结晶,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这样的活动,这或许就是我们对他永远怀思与愐想的原因吧。

在哀伤的时刻,我愿所有的人都能铭记智者斯宾诺莎的那句名言:“人最应沉思的是生而不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