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怀洒落

 

曾国藩尝为苏轼《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作跋。此诗是名篇,其中,“倚天照海花无数”之句,尤为国藩所欣赏。然而,国藩之跋,却非评论文学,而别有所系。跋云:“坡公往游(按谓海州)时,携有妓女,诗中所谓‘后车仍载胡琴女’者也;后,婢已遣去,故又云‘前年开阖放柳枝,今年洗心参佛祖’。伊川常谓‘心中无妓’,余观坡老,襟怀洒落耳”;按,跋语有个小错误。说“心中无妓”的,不是程颐(伊川),而是其兄程颢。不过,这个笔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藩为什么要赞扬苏轼遣妓为“襟怀洒落”?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明白,此处所谓“妓”,不是寻常所说流连街巷之妓,而是买归家中的娱老之妾。此义既明,接着看苏轼的故事。苏轼有妾,姓王,名朝云。苏轼下放惠州,尝于初秋之日,命朝云唱一阕《蝶恋花》,孰知朝云刚唱了两句,便“泪满衣襟”,难以为继。苏轼不解,问她何故,朝云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闻言,苏轼大笑,说:“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唱。不久,朝云逝世。朝云唱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浅视之,是担心自己地位不稳固,随时有被取而代之的风险。深一层作想,则是老夫少妾之家,夫死之后,恩爱顿消,其妾之出路不容乐观,虽云“何处无芳草”,实则处处是荆棘也。因此,通达的老头,往往在生前有遣妾之举,给她一些钱,甚至替她找个人家,善为归宿。如白居易,虽因老年娶妾被当代佞人骂作“老嫖客”,但也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之诗,为其妾樊素作了安置。苏轼本人也是如此,他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

不以己之老病,耽误她的青春,此即国藩所称之“襟怀洒落”。然国藩所赞在彼,自家心里别有一份情愫,却隐而未发。

国藩有一妻一妾,人所共知。其妾早亡,他欲再买一妾,则知者不多。同治八年三月三日,他给儿子纪泽写信,说,“日困簿书之中(按:国藩时任直隶总督),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并提出了具体条件,一是不要京、津之人,因为听说“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所属意者,是江南女子,“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一则“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最后,有一段申明,谓应向女家讲清楚,此“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可遣嫁”。并引用苏轼《朝云诗·引》之语,说“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人之常事”。于是,前揭跋语云云,可与国藩的现实生活作个对照,也可以窥见他的言外意,盖“襟怀洒落”,即是“余死即可遣嫁”也。

然而,直到同治十年,他仍未买到合意的妾,其后,也不再谈娶妾的事。原因如何,未有确证,但从其弟国荃于十年九月写给他的家书,似能看出几分消息。国荃劝他买妾,说:“耄耋期颐,乃兄固有之寿,倘得少阴以扶助老阳之气,益觉恬适有余味矣”;又劝他不必担心因此隳坏晚节,谓,娶妾“固无关于一生之大者,随其心之所安而已”。可见,此时的国藩似对娶妾娱老之说产生了怀疑,更看重的是身后之名会否受损。

白居易和苏轼都不曾因老夫少妾而影响“一生之大”,国藩则患得患失;相形之下,襟怀不够洒落矣。当然,这些事迹和情感的发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语境,那就是传统中国。今日之人,不必借口古已有之,遂行“襟怀洒落”之事,亦不必拿着《婚姻法》,去追究古人的重婚罪。

 

什么是西方《围城》

 

在新版《小世界》的腰封上,醒目地写着:“当代英国讽刺奇才戴维·洛奇经典名作,幽默、冷峻、亦庄亦谐的西方《围城》……”读一些评论文章,也多有将它比作《围城》的。这两部书都写大学教授们的生活,都动用讽刺笔调,在人物刻画上也都入木三分,令人叫绝,这是它们的共同点。但如果仔细分析,我们也可发现,它们其实还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在结构上,《小世界》有着很强的故事性和戏剧性,悬念和巧合用得淋漓尽致,一点也不怕留下编造的痕迹。但由于人物性格、心理上的真实,人们对于这种情节上的巧合也就一笑了之,不予细究,有时还会觉得作者很聪明。而《围城》基本上是直线发展,不作太多故事上的编织,给予读者的是很自然的人生铺展,其好处是真实,缺点则是容易让人疲劳,但同样由于人物写得生动,更由于那讽刺的刀笔时时出人意料,便使人兴味盎然,欲罢不能,这就把情节上的弱点轻轻地掩过去了。

在叙述的语言上,或者说,在讽刺的运用上,二者也是不同的。戴维·洛奇更多地是通过人物对话和故事本身,来实现他的讽刺。虽然文中也有心理分析,但直接体现在他的叙述和分析上的讽刺与幽默,其实并不多。大概,只有正文前面的“引子”部分,那近千字的篇幅,算得上是由作者直接出面的讽刺文字吧:

现代的会议和中世纪基督徒的朝圣相似之处在于,它让参与者得到以一本正经地致力于自我提高的印象的同时,还能够尽情享受旅游的一切乐趣和消遣。当然,会有作为补赎的任务需要履行——也许要提交论文,而听别人宣读论文则是少不了的。但是以这个借口,你可以去新的有趣的地方,遇见新的有趣的人,和他们建立新的有趣的关系……今天的与会者比起过去的朝圣者来说另有一个有利条件,即他们的费用通常由他们所属的机构支付……

这样的文字(译文),的确很像钱钟书的《围城》。但仅此而已,书中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叙述了。也许,那常常在某一节开头时出现的模拟飞机发动时的声音:“忽忽忽忽咿咿咿咿咿……”还多少有点相似之趣。

在《围城》里,作者则不仅在人物的对话与动作中悄悄地布下讽刺的意味,更在描述中发挥了与众不同的笔墨意趣,冷嘲热讽,嘻笑夸张,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时而如显微镜探入心灵暗部,时而又以长焦距展示让当事人避之不及的真相,令人忍俊不禁地发现,那一笔笔的写法总在自己意料之外。所以《围城》的叙述文字,本身都精辟耐读,充满神来之笔。

钱钟书的写法,可能和中国画的追求笔墨趣味有点暗合。钱钟书的笔墨不能学,相反,戴维·洛奇的写法倒是可学的。这并不奇怪,从来的文学,都有可学与不可学之分。李白不可学,杜甫则可学,而后者决不低于前者。从这个角度说,我相信,《小世界》的重新翻译出版并作大面积推广,对于中国的讽刺小说的发展,定当大有裨益。

 

他们是“火神派”

 

对于伊拉克战争,很多人对美国“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战,继而把自己拖入泥潭的初衷感到好奇。各路观察家也纷纷提出“石油说”、“地缘政治说”、“推广民主说”等各种解释。这些解释或多或少都有一定道理,然而要想了解更多,我们就有必要追问,究竟是哪些人在实施这些战略,他们从哪里来,之间关系又是如何?解答这些问题,不仅能更好地理解那些宏观政策的来龙去脉,而且会发现有许多有血有肉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那些鲜活的故事。

《布什战争内阁史》正是一本可以为我们提供答案的书。该书作者詹姆斯·曼是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高级撰稿人,他曾经供职《洛杉矶时报》,长期从事国际问题与美国外交报道,是个一流的调查记者。后来利用挖料的专长从事写作和研究,成为具有记者和学者双重身份的撰稿人。

这本书原名为《“火神派”的崛起》。“火神”是古罗马“火、货币与金属锻造之神”,代表权力、顽强、坚韧和耐久精神。詹姆斯·曼在这本书里展示了从身陷越战泥潭时开始,美国政界和军界就有一批新保守主义者,他们有着火神般的精神,在几十年里一直孜孜不倦,寻找机会对美国的外交和军事政策施加影响。这些人被詹姆斯·曼归结为“火神派”。

2000年布什政府上台,“火神派”的重要人物开始得志,他们包括副总统切尼、国家安全顾问赖斯、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国务卿鲍威尔、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副国务卿阿米蒂奇等,他们和具有同一理念的舆论界人士互相呼应,在中美撞机事件、朝鲜核问题以及伊拉克战争等问题上对美国的政策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这些人的信仰基本特点有:世界善恶分明,美国代表善的力量,要利用超强的实力,与恶力量进行对抗,进行打击,实现美国推广民主的理想。不过他们之间也有细微的差别,有些人比如切尼、拉姆斯菲尔德,对美国的军事实力非常自信,不屑于谈判,只相信武力;而另一些人如鲍威尔,由于有越战的经历和教训,则更多地希望能慎用武力,“战则必胜”,否则反而坏事。但总的来说,他们都认为美国必须有“鹰”的气质。

詹姆斯·曼在叙述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理论来源、思想经历和实践经验时,不仅把在几十年里忽隐忽现的新保守主义梳理得清清楚楚,而且在翻阅大量政府档案和对几百名当事人访谈的基础上,向读者讲述了这些“火神派”们的鲜活个性,比如切尼的低调和阴鸷,鲍威尔的谨慎和循规蹈矩,阿米蒂奇的憨厚和固执等。在展示这些人的个性时,詹姆斯·曼把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有根有据地描述出来,如拉姆斯菲尔德因为自己的“总统梦”和布什家族的一些恩怨,阿米蒂奇和鲍威尔之间性格互补导致的亲密等。

正是这些鲜活的故事和对思想理论历程简单明了的梳理,使这本《布什战争内阁史》在一领域里脱颖而出,既有学术价值,也有阅读价值,因而登上了当年的《纽约时报》畅销书榜。

 

说话的意义

 

“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伏尔泰的这句名言,一般被理解为宽容异己的原则。但与之相关的一个颇有“中国特色”的问题是,如果大家都自觉地放弃说话,还需要捍卫什么权利呢?

不说话似乎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说话本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不是面包被窝,不是刀枪剑戟,不是任何一种权力,可以凭借来推翻或改变什么。权力是积极的,而说话只是一种权利,权利是消极的,捍卫起来千难万难,运用起来于事无补,放弃起来则易如反掌。于是不说也罢。

对于这点,郑也夫有更深切的理解。这个自称好斗的超龄愤青,写的东西火气也大。《抵抗通吃》打开来,满纸火药味,从高考政策到长假制度,从轿车养护费到节水措施,没有他论不到、批不着的。偏偏这样一本愤世嫉俗的杂文集,开篇第一回却是“我能影响中国吗”,这就深有意趣了。

郑也夫自陈是“中国最早提出反对发展私家车的人”,但喋喋不休后,街上跑的私家车还是变多了。他批西直门地铁的链接糟糕,浪费纳税人的钱,还侵犯了公众知情权,道理说得滴水不漏,批评也到位,但地铁难不成会改建?似乎郑也夫不能影响中国,似乎谁也不能凭几句话影响中国。冒出一个不识相的怒目圆睁者,反而给人奚落修养不到家,也让更多的人们疑惑甚而愤怒:你既然不能直接改变我的境遇,何苦多费口舌徒增我的烦恼?可恶!可怜郑也夫,落了个哪一头都不讨好。

但是郑也夫却认为,不合作、不妥协,保持批评的姿势,维护说话的权利,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是另一种权力。一两个人说话没有用,但说话的人多了,力量就不可小视了。在底层的大多数即使什么权力也没有,至少可以运用自己说话的权利,心里生质疑,发之为声。声音积攒得多了,分贝高了,便振聋发聩、能裂金石。

如此看来,能提醒大家都来发声,或者干脆跳起来大声说话,以作表率的,可谓意义非凡。就像郑也夫自己说的,“有人可能打不过人家,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是这种人。有人看我绝对傻B,都像你们那样聪明,就完了。”既已知说话的无用,还能在失望中持续地、执拗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实在是悲剧性的壮烈。

偶尔想去法庭旁听,大清早带着身份证赶在法院门口,却被告知旁听证发完了。如果所有的人听到解释便乖乖地掉头,如此碰壁两三回后,便打消旁听的念头,某种形同虚设的旁听制度便可以一直执行下去。郑也夫这样的刺头却非要问清楚:几点开始发证?有多少旁听证?是否公示?这样问的人多了,即使为应付质疑和提问,制度也要修正和完善。

全国高考,一样地命题、一样地判卷,各省的录取分数线能相差100分,招生也有不同的配额限制。郑也夫在报上反复地“挑衅”和“抗议”,也有学生将教育部告上法庭,即使郑也夫的声音微弱至于“无用”,即使法院不受理此案,如此前赴后继,高考制度的改革和完善也就孕育其中了。

无论说什么,说话本身就很重要。没有阻力,有权势者可以轻而易举囊括权力、财富、地位、名分,一个都不少——即为通吃。说话、抱怨、质疑、发问,是防止他们通吃的第一道阻力。明了这层因果,看看郑也夫如何抗拒通吃,再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均衡、更合理、更完善、更合适多数人生存的制度才有指望。

郑也夫已经说话了,你呢?

□延伸阅读

《后物欲时代的来临》,郑也夫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版,18.00元。

《消费的秘密》,郑也夫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版,29.00元。

张鸣访谈:读书改变命运

阅读让一位文学爱好者成长为学者

  张鸣的书共分为两处,一处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房,面积不大,摆着一排书柜,里面还放着电脑。更多的书都摆在客厅,沿着东边一排墙壁,是齐顶的书柜。里面,大都是文史类书籍,《鲁迅全集》、《二十四史》等赫然在内,显示出主人的兴趣所在。在客厅前面接近阳台处,沙发中间摆放着一张围棋桌,两个棋篓各占一角。就在这张棋桌的两边,我们开始了有关书的话题。虽无黑白论道的乐趣,但也别有一番情致。

  「书房主人」

  张鸣

  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1957年出生,1978年考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1985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1988年硕士研究生毕业。1994年再度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两年后拿到博士学位。著有《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以及历史文化随笔,有《直截了当的独白》、《关于两脚羊的故事》、《历史的坏脾气》、《历史的底稿》等等。

  「张鸣谈读书」

  “总的来说,我看书比较随意,很不学术,很少宏观地把握书的理路,读进去后,只要觉得哪一个地方打动我了,就抄下那一段。现在还是这样。”

 

  成长 在“毒草”中

  我看书比较早,八九岁就开始看比较大的书而不是小人书。我小时候也比较怪,一方面非常饥渴,特想看书,另一方面,当时的政治环境特影响你,一看就是“毒草”,看了觉得受不了。我记得看了《铁流》以后就感到特别纳闷,苏俄红军怎么是这样的,跟叫化子似的?跟我想像中的红军相差太远了,觉得不可思议。而且这书是鲁迅推荐的。就“啪”一下把书合上了。但还是想看,再翻过来,一个晚上就把它看完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搞到一本好书很不容易,所以都是如饥似渴地看,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在小朋友中间,看书分几个档次:大多数人既然课不上了,什么都不看;还有一些人就是看《林海雪原》、《烈火金刚》、《平原枪声》等。这些书我也看,但很快就感觉不过瘾了。

  我所在的黑龙江农场的中层干部大都是发配来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一定的藏书,我父母也是这个层次的人,家里也有点书,记得好像主要是苏联小说。有的家里被抄查之后,书还放在那儿,因为是边疆,政治运动没有搞得那么严酷。我们这些爱看书的小孩就把家里的书拿出来换着看,记得有个小孩的父亲原来是造反派头子,专抄人家,书都拿到他家去了,后来他也被抓走,我们就拿一点吃的东西,跟他家小孩换书看,因为他家书特别多。但是,当时我们看的书大多都没有皮儿,也不知道书名和作者。到后来改革开放以后,才发现《安娜·卡列尼娜》、《猎人日记》,什么《红与黑》,我都看过了。到现在我还养成一个毛病,就是不大关心书名是什么,作者是谁。四大名著中,除了《红楼梦》是“文革”后期上中学看的之外,其余的三部都是“文革”

  正热闹的期间看的。可以说,看世界名著为我打下了基本的文学底子。

  沉醉 乱读书中

  大了一点之后,有几部书对我影响特别大。一个是林汉达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作者也写过《中华两千年》。他是写通俗史的,但是很真实,文笔也很好。那时我十三四岁,在一个山沟里的中学读书,半天劳动,半天上课。那时的课也上得稀里糊涂,课本薄得可怜,也没有考试。我们老师大部分是知青,他们从北京和上海搞了很多旧书,其中就有这个。《东周列国故事新编》在我那里放了很长时间,我读得很仔细。所以后来看《左传》很轻松,因为大部分故事在《东周列国故事新编》里面都提过了,很多典故和成语都是从那里来的。接着又读了《楚辞》、《汉赋》等古典文学著作。这些书老师都不大会看。

  我们语文老师家里有一套《沫若文集》,我向他借出来了。除了看他的诗集,我觉得他的戏剧也挺好看。什么《琥珀》,什么《孔雀胆》,什么《秦始皇》啊,都挺好玩的。这期间也看过高尔基的书,三部曲。中学的时候我特别想当作家。编过话剧剧本,写过相声、快板书,而且都在学校演出了。我写的诗歌也时常在学校朗诵,觉得自己很不得了。社科院编有一本《中国文学史》,中学后期我有计划地按照这里面的脉络自修。从汉赋开始,到唐诗、宋词、元曲、到骈体文都看了。中国古代文学,我基本上都过了一遍。那时候书少,少得可怜,搞到一本书,只要有功夫,就抄。中学时,我还抄过一本翻译过来的《美国政府机构》,大约30万字。同学们都抄小说,如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还有什么梅花党之类的,因为读过名著,我对这些书看不上眼,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呀。我看了《美国政府机构》这本书才第一次知道,美国政府的保卫工作是财政部负责的,国务卿是外交部长,大吃一惊。

  刺痛 在鲁迅作品中

  真正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还是《鲁迅全集》。看这套书的时候是1974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在农场放猪。因为没书看,难受得要命,我自己订阅了刚复刊的《历史研究》,还有上海的《学习与批判》,几乎看见有字的东西就不放过。《学习与批判》是“四人帮”的刊物,但是当时,我挺欣赏里面的文字。再后来,我发现我们连队还有图书室,图书室没什么书,但有一套20本竖排的《鲁迅全集》。开始,管阅览室的人只让我一本一本借,后来,我感动了上帝,管理员允许我把它全部搬回,放在我那儿。

  开始,我读的是鲁迅的小说,如《呐喊》、《彷徨》等。接着又看杂文,杂文看完了,后来又看《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什么的,最后又看他的译作。反正时间非常充裕,没有东西看,我就反复看鲁迅。放猪是在草甸子里面,四面是水,把猪赶进去,就可以看书了,谁也不来管你。就是脏一点,活儿不是太累。

  我受鲁迅影响很大,后来看胡适,看周作人,觉得很好,但就是没有那种痛感,它不会那么深深地刺痛你,产生灵魂的共鸣。鲁迅的著作直指心灵和灵魂,这是别的书无法企及的。你能在心灵中跟他互动,体会到他对人生的挚爱和深深的绝望。我反复地看。有一段时间,凡是提鲁迅说过的话,我就知道是哪本书里面的。这种读书经验对我来说印象极其深刻。

  后来,我又托人搞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红楼梦》。虽然我在中学的时候已经看过《红楼梦》,但那时候不明就里,看得稀里糊涂。这时再看就很喜欢,觉得四大名著中它最好。

  转变 从文学到历史

  1978年,我考上了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这四年对我自学生涯来说收益不是很大,因为课程太重,但是,我还是能挤出时间来看闲书,由于这个大学的图书室的文学名著我都看过了,只好去啃《资治通鉴》,在这所大学上学的几个假期,我还写了很多小说,后来一看不行,都扔掉了。感觉自己不是当作家的那块料,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历史。

  这期间虽然时间特别紧张,我还是读完了中华书局出的20本一套的《资治通鉴》,还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这套书的好处是奠定了我史学生涯的基础,它标志着,我学习历史,不是从教科书开始的,后来我发现,这很有好处。教科书上的历史,它就是框框和一套确定的观念让你接受,然后你就背。我恰恰没有受到这个影响。我没有上过一堂历史课。这期间也抄过一本书,抄的从图书馆借出的《历代官制考》。

  大学之后,我还是在继续读书,但是没有年轻时候的《鲁迅全集》和《资治通鉴》那样对我产生特别大的影响。那时候哲学热的时候看哲学,文化热的时候看文化,弗洛伊德热的时候看弗洛伊德,大家生怕赶不上一波一波的时代潮流。现在看来,这时没有什么书对我产生大的冲击,包括大家都很看好的《万历十五年》。

  1985年,我考到北京以后眼界大开,接触到的书也更多了。1988年,我硕士毕业后回到了农大。这时正是“文化热”,我感觉整个学术界太浮躁了,浮躁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大家几乎都在胡吹神侃,那时做出来的学问没法看,所以,我买了一些现在所谓国学的基本书之后,就回到黑龙江,我原来那个学校。从1989年到1996年,我几乎与周围的世界隔绝了,把精力一心扑到了读书中。我老老实实读完了《诸子集成》、《十三经注疏》、《左传》、《战国策》等,读了一部分《二十五史》,还看了一部分佛经。看得太闷了,就到我们学校办公室和其他人下会儿围棋,打会儿扑克。然后再回去看书。后来他们说,你来玩是消闲,我们是天天消闲。后来,我在农大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大家一起交流读书心得。再后来,稍微爱读书的人都走光了,没有人说话了,我就考出来了。真正进入学界,是1998年,那年,我第一次在《读书》杂志上发了一篇文章。同时,1997年在上海三联出的《乡土心路八十年》,也有了点反响。

贺卫方: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日本队庆祝进球

那是2004年8月的事情了。亚洲杯决赛阶段的比赛在中国的几个城市举行。各路豪强捉对拼杀,最后中国和日本两只球队进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冠亚军争夺战。由于中日两国之间特殊的情结,此次赛事中,日本队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与任何国家队的比赛中都遭遇到客场待遇。其他国家的球队之间比赛,只要没有中国队,球迷大致上还是中立的。但是,只要有日本队,不管其对手是哪个国家,球迷们一律反日没商量。日本球迷不敢拿他们的国旗,奏日本国歌时全场一片嘘声,只要对手拿球全场都是一片欢呼。以致于与日本比赛的那些球队都有些受宠若惊,惊叹这天上掉下来的主场待遇。

然而,神奇的是,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日本人却是愈战愈勇,过关斩将,一路杀入决赛。8月7日晚的决赛央视直播,我通过电视收看了这场比赛。工体涌进了七万球迷,亚洲足坛最高荣誉第一次离我们这么近,大家都期盼着中国队能够战胜日本队,捧得闪闪发光的奖杯。不过,从奏日本国歌时全场响起令人震撼的巨大嘘声开始,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中国队要麻烦。这无关乎双方的技战术,而是球迷们在帮自己国家队的倒忙。

当时我就想起了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对于日本人民族性的分析。看过这本名著的人都会想起作者对于日本人独特的耻感文化的描述。没有比遭遇羞辱更能够激发日本人复仇的心理和行动了。书中所举的那个事例令人印象深刻:著名画家牧野芳雄小时候欲到美国学习,受到一位美国传教士及其妻子的嘲弄,结果下定决心通过自己的成功而实现“复仇”。书中引用冈仓由三郎的话:

所谓日本人的心理特异性,很多来自喜爱洁净及与之相联系的厌恶污秽。否则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我们被训练成(实际情况如此)遇到侮辱家庭名誉或者国家荣誉,就视若污秽或疱疥,必须通过申辩洗刷干净,否则就犹如不能恢复清洁或健康。对日本公私生活中常见的报仇事例,不妨看作是一个喜爱洁净成癖的民族所进行的晨浴。(商务版,页112)

现在,两国之间进行体育比赛,按照通行国际礼仪,应当尊重来访国的国旗和国歌,至少不可以公然作出羞辱的举动。虽然日本曾经发动过可耻的侵华战争,杀戮过我们的国民,但是如果两个国家历史上只要有过战争,后来的体育比赛都要羞辱对方的国旗国歌,那么世界上还有几个国家之间可以友好地开展体育赛事?况且这样的羞辱举动究竟带来的是怎样的后果?本尼迪克特说得太准确了,让日本人燃起复仇怒火的莫过于羞辱他们。那场比赛最终的结果是1:3,我们在家门口输掉了比赛,眼看着冠军杯旁落日本人手中!侮辱别人的人最后发现自己却成了受损害的人。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根据次日《体坛周报》的报道,赛后颁奖时,日本队员捧起冠军杯时,中国队员冷眼旁观。“与中国队形成鲜明的对照,在领奖台另一侧的日本队一字排开肩并肩地站在那里,每个领奖的人都是他们鼓掌的对象,即使是肇俊哲代表中国队领取‘公平竞赛奖’时,日本队也集体鼓掌。”当日本队回到下榻的昆仑饭店,更具中国特色的“待客”之道出现了——

就在球队抵达前一分钟,服务员收走了大堂吧里所有的杯子和烟缸,致使几名顾客极为不满,他们刚刚花了500多元要了两壶茶,没喝几口就被收走了。但事后证明这是极为正确的一个举措,当日本队进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不光是嘘声和骂声,人群中还有人扔出去一个矿泉水瓶,但没有砸到球员。如果换成了玻璃杯、茶壶或者烟缸,恐怕就要危险了。

2007-5-9

 

崔卫平:坏小子葛优

 

冯小刚的恶梦

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说是冯小刚的喜剧电影,不如说是葛优的喜剧电影,因为葛优在其中的表演是这种电影最为吸引人的内核,从《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到《大腕》《手机》乃至眼下的《夜宴》,很难说有多少人是为了冯小刚而进了电影院,还是因为葛优这小子。如果不怕被看作在两位长久搭档之间制造裂隙,还可以进一步说,这两者始终不是一回事,从一开始某种差距就存在,到后来并没有缩小,大有越演越烈之势。

从外表上看,这两位爷们属于同一系统,北京话称为“糙爷”,无非是眉毛长得粗了一些,颧骨略微突出了一些,牙齿程度不同地有些不齐。在某种意义上,冯小刚像是葛优的夸张版,把葛优的缺点再加放大,是对葛优的讽刺模仿。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然而,古话又说“事在人为”。

随着岁月的推移,如果说,葛优始终保持自己“冷面喜剧”的白专道路,而冯小刚越来越趋向“又红又专”,即他越来越要求上进,要求自己的工作中有救世的内涵,影片的叙事肌理变得越来越光滑,纹路越来越平整。早先在《甲方乙方》里头,顶多也就学习雷锋做好人好事,但到了《手机》、《天下无贼》时,已经变得胸怀天下、放眼世界,针对现代社会根本性症候,提出富有悲剧性的解决方案,即将手机扔进火里与不惜代价维护傻根未受惊动的昨日美梦,颇有乌托邦的色彩。及至《夜宴》,他自我感觉的“悲剧”色彩则更为深重了,看上去立志与自己的昨天告别。而与此同时,葛优却始终显得上进心不足。

作为导演,冯小刚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对葛优采取的是“控制使用”政策,不要让这小子干扰了自己的战略部署。具体做法主要做法是在叙事的发展中将他渐渐排挤到一边去,在情节的进一步展开中让坏小子变得失效——除了学雷锋之外,还要让他成为大孝子(《没完没了》《不见不散》)、乡愁病患者(《手机》)等等。而感到控制不住时,干脆将葛优排挤出去,从冯氏电影中彻底消失,如《一声叹息》。据悉冯小刚的下一部关于战争的影片,因为葛优年龄稍长而不再出现,这令人担心假如没有葛优的冯小刚电影,还会有什么看头。当然也不排除在他身边安插一个也许是更能够引人注目的人物,从刘蓓、徐帆、吴倩莲到傅彪、刘德华或者唐纳德?萨瑟兰不等,不要让这小子太过出风头。

但是不管导演怎么想,因为葛优的出现,影片本来追求的思想内容便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最典型的是这回的《夜宴》,观众根本就没把它当一悲剧或者歌剧来看待,他们是怀着一如既往的喜悦进入电影院的,就像那些很有经验的猎手,等待着葛优一出头就是一枪——不,期待被葛优击中。这下弄得葛优像《夜宴》中的地下党员,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与观众进行秘密接头,聪明的观众以笑声来表达他们接受到了葛优随身隐藏的密电码。剧情中并不存在的,为何在电影院里出现?这是令冯导百思不得其解的。他远远没有料到的还有,这场精心策划的华丽大戏,被葛优这坏小子给搅了。

实际上,在葛优与冯小刚之间从头到尾的争夺战中,观众起了关键作用,或者说整个战火都是观众挑起来的。他们认同葛优到了如此是非不分的地步,仿佛葛优是他们的一面旗帜,是他们的形象代理人。对于一心要求进步的冯小刚,原地踏步的葛优仿佛是一个驱之不散的恶梦。

身为群众

迄今人们还是习惯用一个十九世纪的一个词汇——“小人物”。但是经过一百多年的社会分化和民主普及,尤其在中国经历了至少在理论上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阶段,那些在权力关系中处于不利地位的人们,远远不是十八世纪的“不幸者”或者十九世纪的“悲惨者”,仅仅是无力的、需要同情的客体。他们从自己的处境中发展出不只一套生活哲学,葛优身上体现的,就是为许多人认可的那一款。

《甲方乙方》的开头,主人公这样介绍自己:“我叫姚远,现年38岁,未婚。人品四六开。优点六。缺点四。是个没戏演的演员。” 这个开场白可以看作一篇“自供状”,问题更在于这篇供词是提交给谁的。其中一些用法泄漏了天机。“现年”xx岁,“未婚”,这些都是属于特定的书面用语。当年张贴上墙的法院布告,不管是判死刑还是一般徒刑,判决书上用“现年”来表明罪犯的年龄现状,而不用拐弯抹角的出生于某年某月。至于“未婚”人们则更熟悉了,谁填表时都会遇上这一栏。也就是说,这个“自供状”未经挑明的接受者是制度(秩序)一方,而当他表明知道自己处于秩序的某个下方时,他也表明自己站在一个与秩序面对面的位置上,站在它的脚下。当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向秩序挑战。

“人品”的说法更加有意思。一般我们不会说自己“人品”如何,这个词密度很高,弄得不好会伤人,一般它掌握在专业或业余的道德权威手中。若是自己拿来放在自己身上,不免令人怀疑这个人的人品是否真的出了问题。还好,问题不大,四六开而已。关于某个大人物的历史评估,人们熟悉的是三七开,这里来了一个四六开,好歹有点自知之明。作为“没戏演的演员”,就跟“群众演员”差不多。干脆就叫他“群众”好了。

作为群众,他的身份只有在权力关系中才能更加凸现出来。只有在权力的支配和被支配游戏当中,群众作为群众才显出他的本来面貌。于是我们发现,葛优每回至少拥有一位上司,需要的话是多个领导乃至多位“上帝”们。在《甲方乙方》中,葛优的顶头上司是“好梦一日游”公司的总头目冯小刚本人,还有那些离奇古怪的顾客(上帝),他们就像是中了不同的邪教的信徒,变着法子让葛优为他们服务。《不见不散》中,葛优的美国上司是徐帆,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的关系虽不是上下级,但胜似上下级。徐帆可以这样居高临下地对葛优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俨然一名领导的口吻。《没完没了》是双重领导双重压迫,即傅彪和吴倩莲,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给葛优带来压力和困扰。

《大腕》中的上司最为体面,是大名鼎鼎的唐纳德?萨瑟兰,后来便发展为形形色色的广告商人。到了《手机》,除了老领导费墨,其余三位女性都可以算上:妻子、情人、未婚妻。《天下无贼》中似乎翻身当了领导,但是此领导并非彼领导,“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当他感叹“要团结”,客观上只能说明分裂不可避免。即使“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实际上也没有人真正拿他的生气当一回事。显然,作为“群众”的积分,很难带到《夜宴》中的篡权者身上去,冯小刚这部电影最大的失败是启用了资深群众葛优,这家伙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埋藏在剧组。

这个群众是接受自己的实际处境的,他知道自己是谁,他守着自己的本分,他承认自己除了是群众,不再是别的,不会将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他缺乏对于自身的想象力表现在——不管是什么主人,他都表现得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至少表面上找不出什么不合适。他的得体表现在不仅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而且知道别人怎么应该做,知道如何保持和再生产那样一种与他人的关系,即再生产出自己的群众身份。

在这个意义上,葛优在《甲方乙方》中的表现,提供了这个形象的地基部分,也就是说,后来在别的影片中所作的,都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加工。作为“好梦一日游”的员工,他的工作就是实现别人的梦想,这就需要他根据别人的要求来设计自己。他本来是什么人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于他要能够满足别人对他的期待和想象,站到别人给他指定的位置上去。当终于当上“一日将军”的书商跨上他的吉普车,对他发指令:“你给我go,go”,他就得用相应的英文麻利地说:“yes,sir”。当这位将军需要表明军中执法严厉,而作为“姚司令”的葛优“装甲师还在雨花台”、“部队损失惨重”,他就必须被拉出去枪毙,临走前还大声疾呼:“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的伤,我为领袖立过战功”,而且表情真挚,仿佛这些纯属搞笑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等脱离将军的视野到了户外,他朝天打枪,还不忘了大叫“啊,啊”(给将军听的),然后小声添加一句:“死了”,亲自宣布自己的死亡。

而当游戏结束,玩上瘾的书商仍不罢休,你看他怎么教训对方吧。他一边帮助卸下书商的“将军服”,一边连连数落:“过过瘾就得了,和平年代真巴顿还得在家老老实实呆着,撒野警察照样抓他。好好卖书当你的良民,国家有咱强大的人民解放军保卫着呢,打仗也轮不到你”。你看他多有现实感!一转眼,他就变得六亲不认,一点也不含糊。

所谓“当一个良民”耐人寻味。“良民”是一个来自秩序的要求,当一个“良民”是遵照来自外部的某个指令。换句话说,他本来不是一个良民,而是别人要求他这样做,他也知道自己除了这样做以外,没有别的出路或者选择。于是“当良民”成了生存之道,成了保存自己的一种做法。当然也不排除他本人就是一个良民,但是一旦别人从外部要求他这样做,他就变得不是良民而是“贰臣”了。

谁能够说,这种做法有什么错呢?在这个意义上,身为群众的意思,根据别人的需要,“扮演一个群众”的意思,扮演得适合权力意志的需要,适合来自对方的要求。徐贲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写道:“扮装技艺是一种亚文化政治的体现。它也是一种边缘者因易受伤害而以自损求自保的生存方式——自我涂抹、自我嘲笑、自我矮化、自我检讨”。

话已至此,这里讨论的对象葛优,已经不仅是指一个叫做葛优的演员即1957年出生的葛存壮先生的儿子,而是一种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自动机制”:这个“自动机制”与一个更大的“自动机制”相关联,只要大的“自动机制”在动作,小的“自动机制”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其特殊标号的产品。什么东西从葛优这里出来,都变成这个德性。作为演员,他是中国影视中为数不多的、需要为他度身定做的人。即使他洗心革面,观众还是老远一眼将他认出来,并将他拉回到他们的道路上去。而我们的讨论,都是在“葛优扮演葛优”这样一个前提之下。

而另一方面,在这种扮演中也有某种反抗的成分。用扮演的态度来满足对方的需要,意味着不拿你当真,或者这不是真的。并且既然是扮演,他本人则在这件临时的外衣下逃脱了,若同蜕皮的蛇一般将一层外壳留给你。实际上,权力意志所要求的,仅仅是外部的服从。从某个可以标出的时间开始,它已经不关心人们在内心里如何去想。的确,仅仅需要人们来扮演群众,而不一定是作为基础部分的真正群众,说明权力意志本身已经陷入内在空洞和瘫痪之中,而它表面上的威权,在某个意义上,正好成为人们嘲弄的对象。

自我扮装

在《甲方乙方》中,出于客户的要求,除了扮演那位“将军”的“司令”,葛优还扮演了“恶霸地主”、“严刑拷打者”不等。曾经是表述中的“严酷事实”,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权力游戏” .这也可以看作将“权力话语”下放。在这个世俗化的年代,人们通过这样一些模仿的方式,释放过去被抑制的能量。

让葛优来出演“戏中戏”正是再适合不过了。看见他一再卷入戏中,观众心中甚至有一种狂欢的感觉。因为“扮演”这种形式最接近他们自己的真理,接近他们以假乱真的生活真谛,甚至是以某种方式透露了生活秘诀。因此,当《不见不散》中,在美国的葛优戴一副魔镜出现在徐帆面前,模仿老外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中文:“我叫霍华德,欢迎你到我们美国来。你们中国菜很好吃”,还没有等徐帆明白过来,观众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不能设想,葛优如何以他自己的面貌出现,是个什么场景。葛优是什么面貌谁也记不清了。

而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一个人他若总是带着面具,始终“心怀叵测”,带着一副嘲弄他人和这个世界的样子,那么,他的这种态度早晚要“掉转枪口”,变成对准他自己的一种利器。真理总是双刃的。他必须既是嘲弄者,又是嘲弄的对象;既是捉弄者,又是被捉弄者。既是陷阱设计者,又是跳进这个陷阱不得解脱的人。他就像一位砌墙者不小心将自己也砌进墙里去了。如此这番,他成了一个不得安身的人,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催促着无法定下神来,无法观看和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的那些无名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比较内在的、属于感情的成分。他很不熟悉如何对付它们,在它们面前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气恼自己也有这些与凡人相通的庸常的东西。因此,在表达这种东西时,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

这就是《不见不散》中的葛优对待徐帆的做法。他将追求徐帆这件事情称之为“不就是找个伴”嘛,这是他愿意公开说出来的,但是不能够说出口的是他爱徐帆这个事实。不管是经历这种感情还是将它表达出来,他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受感情的追逐和折磨,但是不知道如何在自己和对方身上安放它们,他不会接纳别人也不会接纳自己。当然,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他伸手把自己悄悄抹去,装扮成一个瞎子,拄着一个拐杖,颤颤巍巍站在徐帆面前:“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看见你望着我”,他只有借用别人的抒情自己才能抒情。这些话当然是一些拙劣的模仿,用葛优那种不紧不慢的口吻念出来,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使我激动不已,一旦惊醒,心如刀绞。”“我拼命想看见哪怕一点光亮,可我只能去听,用听觉去想象。”他这样做是想要“一剑三雕”:一、激起徐帆对于他的同情;二、借此表白自己的真情;三、看看徐帆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可以说,他的目的全部达到了。

可是徐帆却有深受愚弄的感觉。他反过来质问她:“你吃什么亏了?我不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吗?”徐帆反问“你有心吗?”这是他有时候会反问自己的问题。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他宁愿相信自己没有心更好一些。如果心的确没了,他也不会大惊小怪,不会为此感到活不下去。在向徐帆求婚时,他再次故伎重演,谎称自己有了一个即将结婚的女朋友,以此向徐帆摊牌和要挟。需要将自己隐藏在一个“假面”背后,只有在“假面”之下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比这个更清楚地表明——某种用来扮装的“面具”戴得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即使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公共生活的某种痼疾,如此深入地嵌入到了私人生活中去,它扭曲的逻辑一直延伸到私人生活的关系当中去。而且当事人对此浑然不知。能够略施小计将别人“骗”了一把,他是深以为得意的。既然是一种诡计,那么就需要有人来揭穿,在揭穿的瞬间是最为得意的。徐帆最终与坏小子上了回国的飞机,在飞机上接吻时徐帆发现:“你怎么牙都是假的呀?你让我看看,你还有哪儿是假的?”

互相渗透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还体现为——前公共生活的话语,被用来点缀私人生活,作为一种个性的装饰。这方面应该说是王朔这小子开风气之先。他小说中充满了这种再造的公共话语,把它们引向不着边际的方向。葛优所扮演的葛优也深谙此道。这样的话他张口就来,诸如:“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正是为了明天大踏步的前进”;(《不见不散》)“打死我也不说”(《甲方乙方》):“有组织,无纪律”、“一是锻炼队伍,二是发现新人”(《天下无贼》)。

不管运用何种方式,在《不见不散》里,坏小子葛优还是努力抵达自己真实感情的,他对于自己的欲求是清晰的,拥有一个自身感情的立足点;而到了《手机》里面,一切都变得扑簌迷离起来。“严守一”这个名字听了就让人发笑,越是不“守一”的人,越是需要弄出“守一”的假相。

范冰冰对于葛优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葛优已有的家庭生活本身已经衰败得不堪收拾,那么这位年轻、性感的小情人,便仅仅是葛优生活的一个刺激(一个“鬼”),是葛优的“梦想照进现实”,需要她,就像是需要一种天上的生活,但并不想让天上取代人间。在这个意义上,范冰冰的存在是一种装饰,就像一首诗里说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户,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坏小子葛优对范冰冰不想付出太多。他比对方更加知道,那几乎就接近一出逢场作戏。

而反过来,从范冰冰的立场看过去,姓葛的这坏小子既然与她有这层亲昵的肉体关系,而同时仍维持着这个家庭,并不想打破现在的格局,那么,这样的家庭和妻子对于坏小子来说,同样不外乎是一个外在的装饰,主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不排除需要一个情人,也是对外的一种身份标志,与周围人较量的一个看不见的筹码。

妻子有了、情人有了,还差一个未婚妻,这个位置正好由徐帆填补。在坏小子的生活里,徐帆完全是一个过渡人物,其使命在于填充由妻子与情人之间留下的空白。在鸡飞蛋打之后,于孤独中给他以情感上的慰藉。而即使在这短暂的过渡阶段,坏小子一方面要到旧情人那里“偷腥”,另一方面要承担做“遗腹子”的父亲,也就是说,在徐帆面前,他仍然要左躲右藏,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问题还在于——到底什么是他的感情?什么是他最真实的内在情感?他感情的重心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他真心爱谁?三个女人当中,哪一个是他不能放弃的?实在看不出来。在三者之间周旋,当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同时不排除它同时可能还是一件春风得意的事情:三个女人一起前来装扮了他的生活,从不同的方向上给了他不同的满足。能够在这三者之间来回穿梭,方显出他的身手不凡。他的生活需要有公开的部分与隐藏的部分,将隐藏的部分加以公开,或者将公开的部分加以隐藏,在“地下党”与“执政党”之间来回过渡,这些都是一些特殊的乐趣。任何单一的生活只能令他觉得厌烦。包括言行之间的合一。费墨老批评的“瞎话张口就来”,在坏小子听来并不一定是批评,也许还是表扬呢。

最先“言不由衷”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状态,是往后退一步棋;随着时间的推移,某种“口是心非”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境界”,一件对待他人及世界的进攻性的武器。沈雪老师要求已经成为“名嘴”的同学们上课时关掉手机,坏小子一脸无辜地说:“您还真认真了,我们这一课也就是走过场,应付台里的考试”,这番用来通融的话其实是“绵里藏针”。结果老师被气哭了,他又及时递上去一份检查,这检查本来是写给台里领导的“他让我写了份检查,您要是急着用,我就先给您。错误虽然犯得不一样,但都是检查,先哄您得了。”这种佯装检查、作出一副苦脸也是扮装的重要技巧。在《大腕》中,当事情闹得没法收场的时候,尤优跑到医院里装一神经病人,用这样的苦肉计,给自己找一下台的台阶。

这样的台词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真是暴殁天殄。:“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听见了吗?听见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样一位永远是心怀叵测的家伙,当他在《夜宴》里说出“我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你怎能指望它们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观众们怎能够不报以最为热烈的笑声?

恶的扮装者

《不见不散》中葛优与徐帆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徐帆在一次经历考验之后对他说“你是一个好人”。葛优眨巴着眼睛狐疑地打量对方:“不是吧,我也不知道”。显然他并不以好人自居,不轻易当一个好人。这与他“群众身份”有关。既然他铁定心思当一个群众,当一个天高皇帝远的落后老百姓,这个灰蒙蒙的身份甚至无异于一只羊啊牛啊的,他同时也就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豁免权:当他没有了权力与权利,也就解除了相应的义务。徐贲先生将这表述为“不要道德角色搭配的活法”。换句话说,即自我解除了权力意志施加的道德绑架。这是一层一捅即破的窗户纸,一般观众对个中秘诀一点即透。

但同时,可以绝对放心的是,这个坏小子绝对坏不到哪里去,他的坏是有限度的,他决不是真恶,只是表现得恶狠狠而已。他清楚地知道事情不能做得过了头,见机行事见好就收。实际上他随时随地对自己进行道德评估,掂量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对此表现得疑疑惑惑。“你把我当作披着人皮的狼了吧?”“你也太看高自己了!你顶多也就是披着人皮的黄鼠狼。”这话他听了并非不受用,转移话题笑纳道:“咱俩别一个跟苍蝇,一个跟苍蝇拍似的。”(《不见不散》)

《没完没了》中将事情闹得过了头。因为老板欠了自己九万八千块工资,坏小子居然将老板的华侨女朋友吴倩莲弄到了自己家中,将她绑在自家椅子上,并寄去了纪录绑架过程的录像带,借此向傅彪要挟。这实际上已经构成了绑架,真正触犯了法律。但是影片接下来的整个故事,都是从这个“不法之徒”的举动往下退,所谓“撕票”“割一个耳朵”之类都是过过嘴瘾而已。与一般绑架不同,这位当事人坏小子本质上是好的,甚至根本就不坏,他这样做不仅是迫不得已,而且有新的立功表现。对于“绑票”吴倩莲他是百般爱怜,给她打针、煮方便面、还用窗帘给她缝了一条裙子,最后弄得吴倩莲不得不表扬他是“值得信任的”,并且真的爱上了他。对待傅彪本人,虽然继续从事恶作剧,一趟一趟往他家点菜、送洗脚的服务上门令他心疼,但是说到底他声称与傅彪之间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能有多大仇啊?我要真是一混蛋,他还真不给我钱”?在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紧追不舍要钱时,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为了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的植物人姐姐,因为姐姐活着一天,“家”就存在。看来坏小子身上的“土性”要远远大于他的“野性”。

《大腕》中的尤优这样评价皇帝和介绍自己:“他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如果他有心气的话,可以每天换一个,而且不花钱,都是朝廷给他养着。我只有一个女人,还跟我离婚了,我的一生才是悲剧的。” 如此悲剧的人生,你还要他怎么样?用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话来说,“那就是什么都可以做的了”。他抓住大腕泰勒的一句话(“喜剧葬礼”),像乌龟一样咬住不放,不及其余。在等着别人咽气的当儿,弄出一大堆乌烟瘴气的事情,完全有悖于常情常理,令人瞠目结舌。当然,这首先要归之为导演冯小刚的喜剧趣味。但正是这个尤优,在回答记者“你不认为用葬礼招广告和卖盗版VCD都是不道德的行为么?”尤优正色答道:“葬礼是正版的,是靠出卖自己赚钱,而盗版是靠出卖别人赚钱”,弄得关之琳与泰勒直感叹,没想到尤优这样的“混混”,还知道保护知识版权。也就是说,他把自己弄到了这份上,什么体面的事情都别指望上他。而当人们感到绝望的时刻,这小子会出人意外地升华了。他会考虑葬礼赚来的钱是捐给埃塞俄比亚灾民呢还是大熊猫。影片的结果像《没完没了》一样,坏小子又一次掠走了女一号,因此而将他的那些不齿勾当一笔勾销。

同样抱得美人归的影片还有《甲方乙方》、《不见不散》。这与商业片需要大团圆的结局有关。而这样一来,对于坏小子来说则有点“釜底抽薪”的意味。甜蜜的结果有可能将“糙爷”重新打磨得非常光滑,将他的凸凹不平的气质抹平,将他身上的“鬼”(“鬼心思”、“鬼点子”)驱散,把他弄得与常人无异,他的梦想与一般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他的性格与追求同大多数人并无二致。

事情更加糟糕的还在于——从这样的结局看过去,坏小子此前的那些令人捧腹或费解的突出表现,如果其中没有什么有“骨子”的东西,那么只能看作一种撒娇的表现:归根结底,他是知道分寸的,他的所谓“冒犯”只是小打小闹,他知道陷阱所在,于是尽量避开它以免掉进去。他在历次“冒险”之后之所以能够化险为夷,全在于他精通某个看不见的语法,他从某个内部习得了它们,在与它们进行某些调情之后,最终实现某桩公平交易,各得其所。当然,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提供给每一个人的,而仅仅“特供”给那些自家房屋周边“披着人皮的黄鼠狼”,给那些饭桌上的“小兔崽子们”。而在围墙外边的树林里,河边和山边,有一些被视为真正的“狼”的人们,他们是真正粗糙不平、难以消化的。

谁也不会认为《天下无贼》中的“黎叔”有任何危险。他装扮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出现在车厢里,那是他最为“粗糙”的时刻;等到了自己的包厢,完全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看上去娇生惯养多日,并且嘴里念念有词,连黄鼠狼给鸡拜年都谈不上:“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一个撒娇派的黑社会老大。真正的黑社会怎么能给这些细皮嫩肉的人见着!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夜宴》中的篡权者为什么要自杀了吧?那是在干了坏事之后还要征得别人的眼泪,分明是硬要往别人怀里钻嘛。

作者注:一直想要写一篇关于葛优的文章。直到读了徐贲先生的近作《扮装技艺、表演政治和“敢曝(camp)美学”》,深受启发,方才动笔。

林 达:脑子里多一根弦的美国人

 

9.11 事件以后,我们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脑子里缺根弦的美国人》,说美国人脑子里缺少我们的“阶级斗争一根弦”,结果他们的开放社会自由状态给恐怖分子钻了空子。现在,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发现,这美国人脑子并不简单,他们有另外一根弦。美国人脑子里有的不是阶级斗争的弦,而是提高警惕,防止政府限制和侵犯民众个人自由的弦。

9.11 事件当天下午,纽约世贸中心和首都华盛顿的五角大楼还在熊熊大火之中,全国一片震惊,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却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生活将发生重要的变化,政府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侵犯公民自由,让公民为安全而接受政府的限制。她说,其实,这比恐怖主义更让我担心。到了这时候,竟然还是自由第一,还把政府放在对立面,美国知识分子精英脑子里这根提防政府的弦,真叫人叹为观止。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看到,美国全国上下爱国主义热情高涨,星条旗到处飘扬。布什总统说,美国遭到了攻击,美国处于战争之中。内外安全成为美国的头等大事。国会迅速通过反恐怖法案。战争机器开动的同时,加强国内安全的措施悄悄地开始实施。美国人脑子里的那根提防政府的弦也随之而绷紧了。

以往,外来移民只要进了美国就可以自由活动,谁也不知道你上了哪儿,护照过期也拿你没办法;用学生签证进入美国的人,有些根本就没上学校去过。按照美国法律,政府各部门不能越权刺探和记录老百姓的个人情况。比如说,只要我没有违法犯罪行为,联邦调查局就无权了解我银行里有多少钱,病历卡上有什么记载,信仰什么宗教,参加什么组织。政府各部门不能互相通报这样的信息,联邦调查局不能无缘无故到国税局去了解我的纳税记录,国税局也不能到联邦调查局去了解我的犯罪记录。对美国公民如此,对移民也如此。美国政府发现,以往对外来移民的这种放任政策,这亏吃大了。9.11以后立即对有中东和伊斯兰背景的移民展开调查,并且扣押了大约600个据说有嫌疑的外来移民。

根据美国宪法中的“人身保护令特权”,任何人不能无缘无故地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不管是什么人,法庭一视同仁。美国政府执法部门扣押嫌疑人,必须在法律规定的时限内向法庭说明理由。时限到了,就得由法庭来判断,是不是还有理由扣着人不放。嫌疑人的律师就可以在法官面前争辩,要么起诉而进入司法程序,给嫌疑人一个公平审判,要么由法庭下令放人。执法部门如果掌握的证据不足,即使起诉也说服不了陪审团,不敢贸然起诉,那就只好放人。

人权组织立即表示,反对联邦司法部以违反移民条例、等待遣返为理由,超时限地扣押移民,要求司法部公布被扣押的移民的姓名,关押地点等,并表示要向被扣押者提供法律援助,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有律师的帮助。

联邦司法部辩解说,此时本拉登还在山洞里策划新一波的恐怖攻击,公布被扣押者名单等于向本拉登通报情况。战争时期乃非常状态,打仗哪有向对方送情报的道理。人权组织抗议说,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理由违反人身保护令特权。他们要向法庭起诉联邦司法部。

看来美国政府也发现,他们的那一套法治,用来对付狂热而顽固的恐怖主义分子,麻烦大了去了。为了绕过那套规矩,布什总统推出了一个建立特别军事法庭的行政命令。这一下触到了美国人脑子里的那根对政府不信任的弦。尽管布什班子全体出动到处解释,还是消除不了人们的狐疑。布什的司法部长虽然以保守强硬和固执出名,可是看这反对的声音和架势,一旦在美国启用特别军事法庭,多半会有人上法庭挑战这一行政措施,而美国的制度规定了,解释宪法的权力是在司法分支的手里,弄不好法庭就会判总统的特别军事法庭违宪,走到那一步就很被动了。联邦司法部一方面在国内规规矩矩地按程序在普通法庭上起诉几个为人注目的恐怖活动案子,另一方面把在阿富汗战场上俘获的塔里班和本拉登的人给弄到了关塔那摩军事基地。

把人关在关塔那摩这一招,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从地球的另一面迢迢万里运到家门口,宁可停在关塔那摩军事基地,因设施不足而徒增麻烦,导致被囚禁者待遇差而引起国际国内异议,也坚决不让被囚禁者进国门,其目的就是避开国内法庭的司法管辖权。美国国内普通法庭的司法权不覆盖位于古巴的关塔那摩军事基地,人们就没办法找到一个法庭为这些人申请人身保护令状,动用特别军事法庭就少了一大后顾之忧。

亏得美国在家门口有一个关塔那摩军事基地,这一步走得堪称高明。可是要掩盖住美国民众的耳目,完全瞒住美国人,却没那么容易。关塔那摩被囚者的状况,一度成为媒体的焦点,再加上国际压力,逼得布什总统宣布,被囚的塔里班人员是日内瓦公约定义的战俘,将得到战俘的待遇,而本拉登的人员则不是。看来,等待这些人的才是布什总统的特别军事法庭。

一月底,代表一个宗教和教育团体的律师斯蒂芬。雅各曼(Stephen Yagman)为关押在关塔那摩的人向联邦法庭申请人身保护令状。曾经在1967至1969年间担任约翰逊总统的司法部长的老资格律师兰西。克拉克 (Ramsey Clark)也公开表示,美国政府对待这些被关押者,必须恪守宪法、遵守已有法律和1949年关于战俘的日内瓦公约。他说:“让我们怀着尊敬来对待他们,让我们按照法律来对待他们。至少,让我们服从日内瓦公约。”

2 月4日,几乎囊括了美国的大部分精英、有四十万八千会员的美国律师协会通过了决议,强烈要求未来的特别军事法庭必须遵循美国司法的原则和程序,被告有得到公正审判的权利,证据必须公开,宣判死刑必须获得陪审团的一致认可。联邦司法部的副部长、专门代表联邦政府出庭的西奥多。奥尔森(Theodore Olson)也出席了律师协会的这次会议。他的妻子、著名专栏作家芭笆拉9.11事件中在撞向五角大楼的飞机上丧生。奥尔森发言为布什总统的决定辩护,他说:作为全美国法律职业的主流声音,我们必须明确我们不会对国家和作为总司令的总统造成意外的不便。律师代表们用掌声表达他们对奥尔森的尊敬,却仍以 286票对147票通过这一决议。迈阿密的刑事辩护律师尼尔。桑内特(Neal Sonnett)说:“除非我们甘愿把给予我们当中最好的人的权利,也同样给予我们当中最坏的人,否则,我们的制度不会运行,民主将无法长存。”

这些律师为之说话,为之争取公平审判的权利的人,就是几个月前劫持民航飞机,撞倒了一百多层的世贸中心双子星大楼,撞蹋了五角大楼的恐怖主义集团的人。美国人仇恨未消,危险未除,却为这些人的待遇向政府斤斤计较,平心而论,不是所有其他地方的人都做得到这一点的。

9.11 以后,美国人突然意识到,最危险的恐怖分子就是混迹于他们中间的人,而政府对掌握这样的人的的情况表现得非常无力。例如,据估计,签证过期不归而生活在美国的外国人就有三十几万。他们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住着,都在干些什么,政府要么全然不知,要么糊里糊涂。关键的问题是美国人太注重迁徙旅行的个人自由,而全国没有统一的个人身份证。在日常生活中代替身份证的驾驶执照,是州交通部门颁发的,他们只管交通规则和驾驶能力,并不检查驾驶者的法定身份,而联邦政府又无法利用分散在各州的驾照数据。

在恐怖袭击的危险下,建立全国统一的身份证制度的建议重新提了出来,但立即响起民权组织的一片反对声音。出于世界上只有美国人认为理所当然而其他地方的人很可能大惑不解的理由,美国人就是不愿意让联邦政府来统一管理全国老百姓的身份认定。全国统一身份证的建议看来没有人买账。全国机动车管理协会(AAMVA)提出,统一全国的驾驶执照。不料这个建议也遭到强烈反对。这一次,民间左翼和右翼罕见地联合起来反对统一驾照。左翼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右翼的伊格尔论坛(Eagle Forum),这两个怎么看怎么合不到一起的组织,联合其他左的右的中间的民间团体,写信给布什总统,反对统一驾照计划,谴责这是一种想从后门溜进来的变相的全国身份证制度。ACLU的律师声明说,这个计划将是低效的、昂贵的,并且是对美国人基本个人隐私权的严重打击。

美国人最珍惜的是他们的言论自由。早在两百多年前的建国初期,他们的立国领袖们就一再指出,对民众言论自由威胁最大的,是战争和紧急状态下,政府利用不安全的现实和民众的恐惧,以限制坏人的名义来侵吞民众的个人权利。这就是本文开头,哈佛大学教授忧虑的事情。

2月初,纽约市世贸中心废墟现场几个街区的地方,一个叫哈维(Harvey)的人在街头公开演讲,发表支持塔里班的言论,引起群众围观。有人叫来了警察。警察以引发群众不安的名义逮捕了他。这个人言论自由的公民权利依然受到保护吗?

哈佛大学法学院的著名教授阿瑟。密勒在电视上评论说,按照最高法院以往对宪法的解释,纽约州有权决定言论自由的“时间、地点、方式”,州政府有权决定,在世贸中心这样的牺牲了两千无辜平民的地方,不可以为塔里班公开宣传。

街头,广场,政府建筑物的门口,这是美国司法史上已经确立了的“公共论坛”,是任何人,特别是异议人士发表言论的首选之地。法律没有给任何人以特权来规定,在这样的公共论坛上,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哈维的律师说,在这样的地方发表言论的活动,毫无疑义是美国宪法保护的言论自由。他说,如果现在你到巴格达的街头,去宣扬美国打击恐怖活动的言论,那儿的警察可能会把你抓起来,送你进监狱。美国的伟大就在于,这个民主制度不会因为哈维的言论而把他关进监狱的。

9.11 事件令所有的人明白,当今世界的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美国社会是恐怖袭击的首选,你可以说,现在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美国。面对这样的恐怖威胁,要求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关心安全问题,提高警惕,防止袭击。用我们习惯的话来说就是,必须发动群众来提防恐怖分子,必须把混迹于人群中的恐怖分子揭发出来。可是这种发动群众来揭发坏人的思路,是美国人打心底里非常不喜欢的。布什总统在国情咨文中号召民众参加义务工作来共同打击恐怖分子,两天以后,亚里桑纳州一个叫爱德华。科恩的读者写信给纽约时报说,布什总统号召民众向有关部门报告“可疑活动”的说法,让他非常担心,因为这种做法很容易导致侵犯民众的个人权利。他说:

“在采纳以前必须经过国会充分探讨这一说法的含义和可能的益处,由国会通过方准。世界上很多专制政府曾经利用公民互相监视的做法来限制民众的权利,来反制民主。尽管政府需要采取步骤保卫国家,我们也要保证我们没有损害作为我们民主之基础的民权和自由。如果我们为此严重地改变了我们民主的本质,恐怖分子就赢了。”

美国人脑子里这根弦,真是不服不行。

于建嵘:没去过上访村不知他们有多苦

 

少数地区和部门以强制手段妨碍群众行使正当信访权利,甚至打击迫害信访群众的情况还不同程度地存在

新《信访条例》实施以来,某些地方政府对上访人的打击迫害依然严重。这些信访群众进京上访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中央对他们因上访遭受打击迫害给说法

在中央的高压下,有的地方政府为了息访,对于信访公民不是收买或欺骗,就是打击迫害,从而诱发更多的信访案件

上访人员聚居,也就形成了“上访文化”,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影响,各种歌谣和传言流行一时——长期居住在“上访村”的三四百名上访种子,常常在全国范围内呼朋引伴,因此上访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到北京上访就像走亲戚

没有去过上访村的人,不知道上访的群众有多苦。我在上访村调查期间,拍了一个片子,前不久在社科院的一个会议上,我放了这个片子,当时在场很多人都哭了。很多人一生的时间就耗费在漫长的上访之路上,他们以为有用,其实没有用。既然如此,就应该帮他们把这块遮羞布扯掉

此时恰逢新《信访条例》颁布实施两周年,2008北京奥运会也进入倒计时,温家宝总理表示将民主、开放、文明、友好、和谐的中国展现给世界。本刊记者特此就《信访条例》实施情况、如何化解进京信访高峰等问题专访了于建嵘教授。

信访诱发信访

《南风窗》:(以下简称《南》)2007年5月1日恰好是新《信访条例》颁布实施两周年。我得知您所领导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农村社会问题研究中心课题组于2006年12月至2007年3月对新《信访条例》实施情况进行了调查研究。您是否能谈谈此次调研的情况?

于建嵘(以下简称于):这次调研包括进驻北京“上访村”对大量进京上访人员的访谈和问卷,与部分地市和中央机关信访工作人员座谈及对相关专家的访谈。通过调研,课题组认为,新修订的《信访条例》自从2005年5月1日实施以来,在确保民情、民意、民智顺畅上达,切实维护群众的合法权益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少数地区和部门以强制手段妨碍群众行使正当信访权利,甚至打击迫害信访群众的情况还不同程度地存在。

据对560名进京上访群众的问卷调查,有71.05%的人认为,新《信访条例》实施以来,某些地方政府对上访人的打击迫害依然严重。这些信访群众进京上访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中央对他们因上访遭受打击迫害给说法。

《南》:我的一个强烈感觉是上访诱发上访。是这样的吗?2005年修订后的《信访条例》是不是执行起来出了什么问题?

于:的确如此。新条例把“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打击报复信访人”提到了总则,但问题是,新条例同时规定了许多所谓“规范”信访行为的条款,比如,第18条规定“多人采用走访形式提出共同的信访事项的,应当推选代表,代表人数不得超过5人”,可条例中并没有对如何推选代表等问题进行相应的规定。而在现实中,要推选代表就要开会,有的地方政府就会定一个“非法聚会”或“煽动、串联、胁迫、以财物诱使、幕后操纵他人信访”的罪名;要选代表就得要支付一定的上访费用,就可以定一个“以信访为名借机敛财”的罪名。再比如,第20条规定,信访人不得“在国家机关办公场所周围、公共场所非法聚集”,不得“在信访接待场所滞留”。否则,按条例第47条规定,要受到有关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劝阻、批评或者教育。经劝阻、批评和教育无效的,由公安机关予以警告、训诫或者制止;违反集会游行示威的法律、行政法规,或者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必要的现场处置措施、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可见,这些条款都可成为打击迫害信访人的理由和借口,已严重地侵害了公民的宪法权利。

《南》:我看您在此次“信访条例实施情况调研”中,再次强调“要从制度上解决”截访“和”销账“的做法,您指出上述做法不仅堵塞了群众的信访渠道,而且会直接腐败国家的信访队伍。

于:从这次调研的结果看来,近两年来,许多地方派人到各级信访接待场所拦截正常上访群众的“截访”现象仍然十分严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由于各级信访部门特别是中央信访部门对信访数量有统计和通报制度,对地方主要领导的政绩有一定的影响;其二,有59.77%的信访群众表示,进京上访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给地方政府施加压力,以求问题的解决。

信访洪峰无法缓解的关键在于,信访制度中的压力体制仍然没有改变,反而因赋予了政府信访机构的调查、直接移交和督办权而有所加强,这种自上而下的压力体制有可能诱发更多问题,造成更大的信访洪峰。我国现行信访制度的基本特点是权力压力型,其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是首长的压力,即某某领导批示,这主要针对个案而言的;其二是上级排名的压力,即各级政府都有关于各地上访的数量和规模的排名并与政绩挂钩。

各级信访部门虽然可以依靠这两种压力来促使具体工作部门解决一些问题,但是在中央的高压下,有的地方政府为了息访,对于信访公民不是收买或欺骗,就是打击迫害,从而诱发更多的信访案件。修订后的《信访条例》第7条规定,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建立健全信访工作责任制,对信访工作中的失职、渎职行为,严格依照有关法律、行政法规和条例的规定,追究有关责任人员的责任,并在一定范围内予以通报;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将信访工作绩效纳入公务员考核体系。这实际上就把息访制度化了,地方政府息访压力很大。

改变之道

《南》:2007年春节前后,您深入虎穴,住在北京永定门东庄地区的“上访村”实地调查。据说,您因为穿着破烂,貌似上访群众,差点被警察送到湖南驻京办解送回乡。能不能谈谈您对于“上访村”的感受?

于:据调查,“上访村”平时大约有2000多进京信访的群众,“两会”或国家有重大活动前后,人员更会大量增加。信访群众之所以聚集在这里,主要是由于“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室”及“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来访接待室”都在这附近地区。

上访人员聚居,也就形成了“上访文化”,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影响,各种歌谣和传言流行一时——长期居住在“上访村”的三四百名上访种子,常常在全国范围内呼朋引伴,因此上访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到北京上访就像走亲戚。“上访文化”的形成使得“上访”群众很有凝聚力,他们甚至经常自发组织到敏感地带上访的“集体行动”。为了防范信访群众进行所谓的“集体活动”,有关部门经常对“上访村”进行清理,难免发生一些暴力冲突,这些事件又成为了国内外各种媒体报道的焦点,这些都造成很严重的政治影响。

《南》:所以,您认为解决上访村的问题刻不容缓,是吗?有什么可行的方案吗?

于:要解决“上访村”的问题,一个比较现实和有效的做法就是改变目前国家有关部门来访接待部门较为集中的问题。根据各部门接待场所建设和“上访村”信访群众分类等情况,我建议把“最高人民法院群众来信来访接待室”迁出北京永定门地区。这样就可分散约60%以上的进京信访群众。

《南》:我想,很多持反对意见的人会认为,化解了上访群众也就等于掩盖了矛盾。您的观点可能会比较孤立,您怎么看呢?

于:没有去过上访村的人,不知道上访的群众有多苦。我在上访村调查期间,拍了一个片子,前不久在社科院的一个会议上,我放了这个片子,当时在场很多人都哭了。很多人一生的时间就耗费在漫长的上访之路上,他们以为有用,其实没有用。既然如此,就应该帮他们把这块遮羞布扯掉。

《南》:我听说,上访群众中流传着这样一句歌谣“2008,到北京来看奥运”。根据以往经验判断,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势必出现上访高峰——这恐怕是中央政府最担心的问题之一。您认为是否有可能在短期内化解可能出现的信访高峰呢?

于:当然可以做一些事情。比如我自己,在上访村调查期间,给一些上访户提供了咨询,也化解了不少矛盾。上访群众都相信知识权威,也相信政府以外的一些机构。

我们的调查显示,接受问卷调查的560人,平均来京上访14.63次,最近一次平均在京292.07天,平均共跑了3.65个部门和机关。有些人进京上访已数十年,他们在北京的生活状况十分差,有些在路边街头露天居住,靠拾垃圾或乞讨为生。根据我们的研究,这些人滞京原因不一,较为复杂:其中,近半数以上的信访群众表示,因为害怕地方政府的打击报复不敢回乡;另一部分当事人,并非案件的判决本身有问题,而是由于对地方各级司法机关不信任,才长期滞京上访,需要有独立的中介机关帮助他们进行分析和把握;有些长期滞京人员的精神状况已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需要进行心理辅导。

根据这些情况,我建议由有关部门组织律师事务所、公证处、会计师事务所、法医鉴定中心等社会中介机构及社会知名人士、心理分析师等对较典型的信访案件提供法律咨询,帮助信访群众分清信访案件的性质,加强司法机构在处理信访群众权利救济时的主导作用。对某些长期滞京具有典型意义的案例,可以考虑由中介机构陪送回乡。

刘晓波:李熬不过是统战玩具(《单刃毒剑》之反台独的民族主义)

 

刘晓波:《单刃毒剑》

第四部分 反台独的民族主义

中共统战游戏批判

七 李熬不过是统战玩具

李熬在北大演讲,一面竖起胡适的自由主义旗子:“一个真正的开明进步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造成的,是要有独立个性,有自由思考的人造成的。”一面又教大陆人必须与中共合作,如何聪明地活在独裁之下。他说:“你要照顾他,我们希望共产党活一千年,我们在它背上贴着它,哄着它,耐着它,让它为我们服务,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服气要打,……用这种不健康的情绪在家里生闷气。拍桌子摔板凳是错误的,我们要和共产党合作,……”

之后,李熬收起胡适的旗子,从清华到复旦再到香港的演讲和记者会,一路高歌中共治下的“盛世”和独裁爱国主义,也一路表演现身说法的犬儒活法。

李熬自称在大陆的三场演讲是“三温暖”。离开大陆到了香港,他继续让中共感到温暖。在香港的记者会上,他再次拿出无赖腔,学着北京高官阻止香港民主进程的口气,对港人争取民主冷嘲热讽,质问港人为何在港英时期不争民主、而回归大陆后却偏要争民主?他说:“香港人争取民主(是)错误的。香港一部分人受台湾的影响,政治上有种反抗的情绪,对此感兴趣,并开始膨胀,(搞)所谓台湾民主政治,以香港人的智慧早已超越此。”

他用“猪哲学”来开导港人,教香港人先搞好经济,自强起来,民主自然就会到来。这与中共政权的跛足治港政策毫无区别:香港是商业城市,“振兴经济”才是关键;至于政治民主,要“循序渐进”,实质上是遥远的未来。为此,北京给予了香港一系列优惠政策。

但李熬难道不知道,正是在港英政府时期,源自英国的自由和法治,才是香港繁荣的制度保证。港人早就创造了令世界瞩目的经济繁荣,所以,弹丸之地的香港得以与台湾、新加坡、南韩并列,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

对于百般阻止香港民主进程的中共政权,他认为中共太强大,作对没有好下场。他又拿出“大师”的派头,像在大陆教导年轻人那样教训香港民主派,教港人用聪明的方法利用中共,象追女人一样,用“骗它、哄它”的方法争取想要的东西。他说:“不是说民主不好,而是对聪明的香港人来说,民主对香港人太抽象”。“共产党亦有为善及向好的一面”,民主派应该好好利用中共。他甚至警告港人,“不要与北京作对,要与北京和谐共处,香港的力量没那么大,不要像台湾人一样蠢蛋”。

其实,民主对于香港人来说,非常具体,一点也抽象,不过是要求一人一票的自由选举。而且,在港人争民主的过程中,港人自发上街行使民主权利的斗争,已经取得过具体的成果。正是港人的主动抗争,发起反23条的五十万大游行,中共强加于港人的“23条立法”才被迫搁置。如果港人遵循李熬的教导,慑于中共的强大而只顾埋头赚钱,不再关心香港的政治改革进程,那么,中共强加于港人的“恶法”——“23条立法”——早就获得通过,港人的自由就将受到极大的伤害。

实际上,李熬是在信口雌黄。他的这套说辞,北京高官早已对港人多次说过,不过是要港人学他李熬的犬儒化智慧,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翻云覆雨,两面三道,或干脆作缩头乌龟,向中共陪笑脸。李熬自以为聪明,觉得他可以玩中共,而事实上,看他清华和复旦的演讲,动不动就回头看他的老板刘长乐脸色,嬉皮笑脸地调侃两句,就会明白究竟是李熬玩中共、还是中共玩李熬。

李熬在大陆的现身说法,为世人树立起与中共合作的“样板”:他一踏上大陆,便自入中共股掌,尽管他在中共掌中蹦蹦跳跳,却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对于中共的对台统战来说,李熬大陆行与连宋大陆行的区别仅仅在于:连宋是中共骗人的大花瓶,李熬是中共哄人的大玩具。

犬儒化的玩具对年轻人毒害,远甚于一本正经的花瓶。

2005年9月29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