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兴:喜闻杨建利即将获释返美

 

2006年秋冬,肃杀之气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快忘记听到好消息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了。但有传闻说杨建利博士即将获释回美,心头猛然一亮,同时伴有一种五脏六腑的轻微颤抖。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欢喜!

圣诞就要来了,不怎么在意洋人节日的我,开始数算日子,据说政府会在圣诞之前释放杨建利。仍有点不敢相信好消息会被兑现,十几年的政治异议生活,已经从骨子里把我塑造成一个悲观主义者,于是,便为杨建利提前释放胡乱地寻找理由:据说圣诞前将对高智晟进行宣判,而此前陈光诚案的重审也维持了原判,为了平衡一下国内外舆论,也许,只有释放杨建利才会达到他们的目的吧,我不相信一个又一个良心犯的判决,带给政府的仅仅是胜利的喜悦。

当然,对我们来说,不会有完整意义上的好消息,以杨建利大胆闯关和“我不陪你们玩了”的姿态,如果不是为了缓解今年抓人太多的气氛,监狱当局决不会送给杨建利哪怕一天的“刑期人情”。但不管怎么说,杨建利的释放本身,确实是值得庆贺的。

2002年,在闯关回国前夕,杨建利曾经给我发过一份访美的邀请,因为我最终没能拿到护照,只好作罢。但这份情谊,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后来听朋友说,杨建利很同情我的遭遇,希望帮助我出国安心地读书,他知道,错过了那个年龄,我的读书梦就再也难圆了。

就在我的护照申请被拒绝的同时,传来了他被捕的消息。

杨建里是山东沧山人,这一点,直到他入狱之后我才知道,沧山县属临沂市管辖,而我的老家蒙阴县也属于临沂,这就使我对他有了一种老乡加知己的特别的亲近,假如有一天相见,熟悉的乡音应使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另外,陈光诚的老家沂南,王金波的老家莒南,均属临沂,从大概念上来说,都算是老乡,

杨建利是伯克利加州分校数学博士和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的政治经济学博士,双料博士、双料名校,以这样的资本,要想单纯寻求个人的发展,易如反掌。记得前几年有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陈琳,被一家国内民办学校以百万年薪聘为校长。该民办学校大肆炒作的,就是陈琳的美国博士概念,而陈琳正是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的博士毕业生。当时舆论对陈琳的哈佛背景有所怀疑,关于陈琳是否哈佛博士的调查持续了许久,最终,当他的教育背景得到证实,热闹的讨论便戛然而止了,也就是说,作为哈佛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的毕业生,舆论承认陈琳有资格获得百万年薪。

当时便想到了监狱中的杨建利,我不知道杨建利是否认识他的师弟陈琳,但身跨文理的双料博士杨建利如果放弃他的政治信仰和追求,给大使馆写份检查,回到中国淘金,凭他金光闪闪的双料博士头衔,应该是很容易加入当代权贵分肥运动的。

但他却主动走向东北工人当中,主动走进了北京的监狱。如果没有一种真正的圣徒精神,如果他的血管里没有流动着高贵的血液,他不会毅然决然地走出这一步。

五年的监狱生活,使杨建利拿到了他的第三个“博士”头衔。透过网络,曾经看到一张杨建利摄于1989年6月4日的照片,在他的身后,是天安门城楼,是燃烧的火光,而照片中的他,握紧并举起两只愤怒的拳头。对89一代来说,无论走过什么样的道路,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命运,当年回响在天安门广场上的誓言,是不会烟消云散的,正因为如此,1989年之前即已出国读书的杨建利回到他的祖国坐牢,并不出人意料。无论他的闯关之举效果如何,都是一种必要的尝试。

杨建利被捕于2002年5月,当时有朋友乐观地认为他可能不会被关押太久,但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中共打破了对境外居民中的民运分子先判刑后驱逐的惯例,尽管美国国会两次全票通过了要求放人的决议,杨建利仍被牢牢地控制在监狱当局手里。杨建利的分量,使他无法成为“人质外交”的筹码,他熟悉国外生活,既有思考和写作能力,又有运作经验,这样的人,对中共来说,不管通过人质外交能够换取什么,都不如把他关押在监狱中更为合算。

到今天,杨建利在监狱中已经度过了四年半的时间。他的家人和他一起承担了沉重的苦难。对这样一颗高贵的心灵,我们不必使用太多赞美的语言,只能说,对一个优秀和真诚的中国人来说,杨建利的承担是必要的,否则,会让我等平庸和懦弱者对民族的未来更加悲观。在祖国这个概念面前,杨建利这样的海外游子表现出了共同承担的道义姿态,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爱国者。

祝杨建利果如传闻所说尽快回到美国,给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份最好的圣诞礼物,而对所有关心杨建利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我们最好的圣诞礼物呢?

(文章完稿之后,却见网站上撤下了杨建利即将返美的消息,难道会是一场空欢喜吗?仍满怀期望地等待圣诞节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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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建刚:“上帝”赋予洪秀全的使命

 

每一种宗教的、政治的、文化的的信仰都来源于无意识的本能冲动,并且独立于理性的思维及其延伸出的思维逻辑。在无意识本能冲动中,这种信仰从来就不受理性的思维及其逻辑的影响。当任何一种宗教的、政治的、文化的理念在观点上引起了激烈的冲突时,人们应该从信仰的范畴里去寻求解释的方法和原由;而不是从知识的角度去寻找教条式的论证。

所以,当从宗教信仰的范畴里出现了神秘主义的情形时,感性考量的情感逻辑以直觉的审视直接或间接地在现实的情况下作出判断。实际上,所有的“革命领袖”其身分都是以知识分子的面目出现。事实上,他们在创造并完成自己的革命大业的前夕,也通过学习而积累了相当的文化资源,并将其所积累的文化资源在偶然得到的机遇中;迅速将其转化为政治的理论及其经验,这种政治的理论和经验,全然是凭感性考量的直觉审视在现实突发的情况下,直接或间接地迅速获得。

应该知道,无论是在理性思维的现实中,还是在感性考量的直觉下,冥冥当中,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以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精神在操纵着现实事态的发展。任何唯物辨证决定论的理论和经验在这一双“看不见的手”中;都会变得十分的荒谬和苍白。事实上,更不应该否定那些“革命领袖”的感性考量的直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相当浓烈的。处在现实中的理性思维,不过是他们在处理具体情况时的一种权衡之计。

所以,在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和革命的暴动中,群氓革命者的领袖们都是以上帝或是神佛的旨意;再加上暴力革命主义的学说,而凝聚成一种具有煽动性和颠覆性的革命理论;以充当其革命运动的精神支柱,从而实施其“革命领袖”最高集团的极端功利的索取和自我私欲的膨胀与扩张的龌龊勾当。在上述的意义上,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三大革命运动的内涵和实质基本如此。一切都在于知识分子为担当“大任”并一心通过科举考试的路径,在仕途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而完成其光宗耀祖名垂千古的自我膨胀的传承大业。

洪秀全在经历了四次科举考试的失败中,品尝到现实残酷的精神苦果。由于不堪承受数次名落孙山的打击,终于病倒而卧床不起。此时,他的心情任何人都可以体谅。因为,仕途的梦幻在现实沉重的压抑下而化为乌有,报效父母的恩情;以及爱国和报国的思绪在此情况下,终于转化为对国家和社会迸发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因这种突发的力量得不到尽情的宣泄,病重当然再所难免。在重病卧床一个多月里,也不排除洪秀全对名落孙山耿耿于怀的伤心记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精神恍惚的病态记忆下,无意识的本能冲动无时无刻地萦绕在他的幻觉中。由于幻觉的凝聚,一场美梦便使他升上天堂。

他看见了一位极为威严的老人端坐在天堂的宝座上,这位老人声称是他造就了世间的人类,而这世俗的人们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膨胀和极端功利的索取作恶多端。他亲手授予洪秀全一柄斩妖除魔的宝剑和一种象征权力的印绶,嘱咐他要尽力斩除妖魔鬼怪并劝人为善。同时呵斥孔子在所写下的书籍中没有清楚地阐明做人的世间真理,在一旁的孔子唯唯诺诺、认罪不讳。洪秀全还梦见一位声称为“兄长”的中年人将助他斩妖除魔。这场美梦使洪秀全相当的满足,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宣泄的怨恨,终于在这场美梦中得到诠释。

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怀抱着做一翻大事业的仕人,都有着类似于这种梦幻的经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将自己仕途的进取和荣华富贵;以及事业的成功与否,都依附在“天命”之上。都认为自己是“真命天子”、“菩萨转世”以及“上帝的使者”。因此,特别喜欢将这类“梦托”作为自己事业成功的开始和理由。他们知道,在担当“大任”之前,必须“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泛其身”

使自己处在一无所有和受苦受难的修炼境况。这是一种受虐狂的心路历程,当人的受虐心理在承受的量度上发展到及至,这时一种妄想的幻觉便随之出现,注重于理性思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将妄想的幻觉转移到意识之外,然而,只注重于感性考量的人,在某种情况下是无法控制这种受虐冲动;在达到及至时所出现的妄想幻觉。如果没有理性思维的参与,这种旨在感性考量范围中萦绕的妄想幻觉,势必会发生使精神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出现崩溃的状况。

所以说,感性的考量是在于心理无意识积淀发生极端裂变的那一瞬的闪现;而出现定夺的审美冲动。这一审美冲动在施虐与受虐的定向中所出现的仍是一种空无的妄想幻觉。它丝毫与现实中的社会景象毫无相干。但是,它审美的妄想幻觉及其冲动,又是来自社会的冲突和矛盾。因此,感性的考量需与长期和理性的思维进行互动。这样,就会形成阴阳互补的双修意识之心理。从而达到圆满的最高境界。

洪秀全的“梦托”是无法与理性的思维相互动的。这种“梦托”只是一相情愿的感性萌动,连考量的量度都谈不上。因此,这种“梦托”

只是一种孤独的阳性燃烧,就象痴人说梦一样充满着毫无意义的喧嚣与骚动。

一个人,当他的仕途前程被社会的现实残酷地将其摧毁后,被压抑在无意识心理的骚动是无法平静的。这种动态的狂啸,随时随地都在撞击着被封闭的心灵中的墙垣。特别是具有着一种反叛颠覆性极为强烈的人,他的欲望就是形成要充当“领袖”的动力。他随时随地都在寻觅着一种进行轰轰烈烈的反叛事业的开始点以及行动的理由,于是,天灾人祸的巨变、大自然怪异的景象、“梦托”的幻觉都是这类人起事的开端和动因。

在上述的意义上,洪秀全的“梦托”,便是19世纪中叶的一场排山倒海的农民起义与革命暴动的关键。洪秀全梦见自己升上天堂,这个天堂就是意味着他将要通过暴力革命所建立起的太平天国。那个端坐在宝座上的威严的老人,想必就是上帝。因为洪秀全在“梦托”之前,只接受了一本宣传基督的《劝世良言》,匆忙之时,也无暇细读。加之又没有上帝的图象作为参照之物,所以,上帝在他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尊容,可能到他寿终正寝之时也没有个准儿。这个模糊的“上帝”将斩妖除魔的宝剑和象征权力的印绶授予洪秀全,这实际上就已经承认他是上帝的使者,他可以禀承上帝的旨意在人世间斩除妖魔和劝人为善。但是应该知道,劝人为善是不需要用“斩除”这两个字所赋予的涵义和行动来规劝的。“斩除”的实质就是使用暴力将他人的生命给予取缔,丝毫没有良善的宽容情怀。在这个意义上,那里谈得上劝人为善?一个掌控着绝对权力和手持“上帝”之剑的人,他的心态决不会萌生出那支嫩绿的象征着和平的橄榄枝。当洪秀全即将用“上帝”之剑和绝对的权力去劝人为善的时候,他可曾想过,耶稣基督在劝人为善之时,其左脸被打后,他仍然仁慈地将右脸伸了出去。

由于屡试屡败的科举考试使洪秀全无脸见“江东父老”,可想而知,他心中对孔子的仇恨是何等的强烈。所以“梦托”中那位模糊的“上帝”呵斥孔子以及孔子唯唯诺诺地认罪不讳的情景,都是洪秀全功名利禄的渴望被彻底地摧毁后,那种被压抑在无意识深处的本能冲动的欲求,在梦中展示的结果。因为在刻苦饱学了孔孟学说的经典后,而无法得到预期的回报,所以,所有的责难以及愤怒都全部宣泄在这位无辜老人的身上。以至于在太平天国及其革命军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使这位可怜的孔子先生没有立足之地,他的牌位和塑像遭到了无情的摧毁,其事态犹如20世纪70年代初期毛泽东所发动的“批林批孔”的运动一样。洪秀全、毛泽东这两位群氓革命者的领袖似乎和孔子先生前世结过什么冤仇。只要他们在统治着一个国家的时期中,决没有这位老先生的好日子过,要么就是打翻牌位和塑像,并踏上一支脚,要么,就要运用那位模糊的“上帝”赋予洪秀全的思想;以及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对这位老先生进行操翻八代祖宗的漫骂和批判。凡是与孔子思想有渊薮的徒子徒孙都逃脱不了干系,不是被迫害就是被杀戮,一个都逃不脱。这就是这两大群氓革命者的领袖,对孔子的无情惩罚。并企图将孔子的学说从中国历史的版图中彻底消解,同时强行地将洪秀全的伪基督教的思想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取而代之。

道德的反叛是所有的群氓革命者及其理论家、实践者、暴力者共同拥有的特性。这些人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行动中,总是以激进的抗议形式和暴力革命的武装来反叛国家和社会。不管是既成的国家和社会将采用什么样的制度,这对他们来说都是次要的。在他们心理的欲求中,绝对的统治权力才是他们不惜血本所要达到的目标。然而,在他们的心目中,专制和独裁的政治理念的确是他们所向往并且极力维护的统治形式。因为在洪秀全的“梦托”中,那个模糊“上帝”的赠剑与授权充分地显示了洪秀全对绝对权力的渴望。孔子在“上帝”面前唯唯诺诺地认罪不讳的情景,也充分地体现了洪秀全在科举考试名落孙山时;对孔子学说在自己身上得不到回报的彻底反叛。

如果说,洪秀全在科举考试中一举成名,并名列三甲。那么可以想象,在清王朝的官僚群体中只不过又多了一名所谓的为民请愿和爱民如子的“清官”。但是,在那个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的统治王朝中,在那些贪污腐败成风的宦官行业里,洪秀全也会因私欲膨胀的心理;成为一个如狼似虎、欺压百姓的贪官。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是决定他在人生发展中的一个最为关键的趋向。无论是官僚体制中的“清官”和贪官,还是群氓革命者的领袖,他们自我私欲的膨胀和扩张;以及在极端功利的索取中,其政治信念和发展趋向无疑都是一致的;即永远都摆脱不了专制奴役的心态,以及独霸绝对权力的狂妄风采。

然而,即便没有洪秀全这样的群氓革命者的领袖,但是,19世纪中叶的那场反叛清王朝的革命运动;也不会因没有洪秀全的参与而自行退出历史的舞台。因为所有革命运动的形成与发展,都因一个朝代的历史命数已尽,还有历史文明进程的使然,其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命数之逻辑决不会以某个“革命领袖”的个人意志为基准。在革命运动的宏观调控中,个人的革命意志实在是太弱小。但是,“革命领袖”个人意志也会因迎合群氓革命者的利益而发挥其最关键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革命领袖”能将一场群氓革命者的暴力革命运动,顺理成章地进行到底。这也是“革命领袖”的个人意志,在顺应了革命的形成与发展的命数逻辑中的投机取巧。

凡是倡导暴力革命的“革命领袖”,他们在驾驭一场血腥的暴力革命时,其开端大多都是打着“杀富济贫”、“斩妖除魔”、“驱除鞑靼”以及“要为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的政治口号为祭天之大旗。同时以这些政治口号煽动起大批的流氓无产者所集结而组成的群氓革命者的队伍,举起镰刀斧头啸撼山林,反叛社会攻城劫镇。为了“革命领袖”的功勋能载入史册,为了他们自我私欲的膨胀和扩张;并能攫取绝对的统治权力而改朝换代,再血腥、再凶残的革命运动,对这些群氓革命者的领袖们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这就是以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革命、孙中山的国民革命、毛泽东的共产革命为特征的三次大革命;影响和颠覆着中国文明进程的正常发展,从而导致专制暴政与独裁恐怖横行于天下的渊薮。

洪秀全在得到那个模糊“上帝”的“梦托”后,欣喜若狂。他把那本早被遗忘的《劝世良言》翻了出来重新阅读,想从中寻找“上帝,创世纪”的经验,并决心信仰基督归依天主,用布道的方式集结反叛清廷的革命力量,从而为他所构想的天国之蓝图赋诸实践而倾其全力。

[出自拙著《中国革命论》,2006-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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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下载]谢泳文集

  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人士的命运中,读者自能读出很多东西……

谢泳,男,1961年出生,山西省榆次市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

1983年毕业于山西晋中师范专科学校英语专业,留校任学报编辑。

1986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批评家》杂志社任编辑。

1989年后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工作。

1995年起在黄河杂志社任编辑,现为黄河杂志副主编。

1989年前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工作,这一时期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当代报告文学。著有《禁锢下的呐喊——1978至1989年的中国报告文学》(1992年自费印刷 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藏)、《中国现代文学的微观研究》(论文集,1996年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

1989年后主要从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问题研究,主要方向是储安平与《观察》周刊。著有《〈观察〉研究》一书,未出版(《逝去的年代》中收有主要部分)。

1996年后主要从事西南联大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问题的研究,著有《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1998年湖南文艺出版社)。

目前正在从事有关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研究工作。撰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史——1951至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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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外与方内的挣扎

 

1

《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藉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藉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晋书。阮籍传》则明确说明,“真人”便是隐士孙登:“籍曾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道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

在中国历史上,或许还有千千万万个隐逸山林默默终老的“真人”,只不过孙登多出一点幸运。我们已经再难以想象,“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奇妙的情态、声音,正如我们无法想象嵇康在刑场的绝曲《广陵散》是如何惊心动魄。正是“啸”,把孙登和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联系在一起,然后才让历史没有真正彻底忘却曾经有过这样一条灵魂,曾经在这尘埃遍地中苦苦地逃避着尘俗的蒙垢,而且终于纤尘不染地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苏门山岩石边的箕踞相对,得以把那不可思议的啸声留给历史。这个时代的两个文人,一个挣扎于方内方外之间,既可以为了三百斛美酒佳酿而“求为步兵校尉”(见《晋书。阮籍传》)又常常要驾一辆马车,不问路径,任其长驱,直至无路之处,痛哭而返;而另一个则早已超出方外,“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见《三国志》)完全返回原始的自然生活,就这样在岩石边对坐。此刻阮籍的心态,是好奇,还是企羡?作为来访者,他首先开口了。他讲述的话题,上至黄帝神农玄妙出世之道,下迄夏商周三代的盛事。但对面这个老头,听着那样诱人的历史,居然无动于衷,默默无语。他这时会在想什么呢?历史的意义,本来就是做为一种现实的参照系以为现实所借鉴,正如太史公评价《春秋》那样,“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然而,黄农玄寂之道,三代盛德之美,给现在带来的是什么?倘若活在漠然无知之中,自可茫漠着随波逐流,但一旦有了现实的参照物——历史,而且竟发现“现实”在历史之镜面前,照出的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于是,一场浩大的绝望顷刻覆盖了其他一切感情。在一个癫狂的时代,一个人认清了历史,这种清醒的代价是不得不像一头战败的狼一样,躲进山林,去麻木他的伤口,残喘他的生命。既隐之人,已不再需要历史。庄子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孙登正是早已无己无功无名了。

阮籍的谈吐、长啸,换来的是岩石上这个隐士如清风般的沉默。他下山的脚步,必有些惆怅、踌躇罢。这一定是一个温暖的黄昏,金黄的阳光,让阮籍的脸泛出一阵金黄的色彩。山涧的清泉,淙淙地流着,初起的山风,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竹叶的清香。阮籍走到半山腰,一声清丽的长啸,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伴随着五彩的龙飞凤舞,穿过竹林,穿过山涧,随着清风在耳畔鼓响。一下子之间,斜阳的余晖,充满了浓得发醇的暖意,人的一切情感,完全被消融在这片金黄的温暖之中。以善啸闻名的阮籍一定听得呆了,痴了,傻了。他想象不到,嵇康、阮咸的指下可以飘出那样美妙的仙乐,而刚才一直默然不语的隐士口中,居然也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鸾凤之音。他的惆怅、不解,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这天乐般的长啸,震动着他的心的和鸣——是的,心灵的感知并不一定需要语言,对他而言,没有比长啸更能生动地展示一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恰如俞伯牙之遇锺子期,从洋洋乎高山与汤汤乎流水的琴声中成为真正的知音。阮籍从这声音中,完整而真切地感应到了孙登的内心世界。下山的时候,他一定依然沉浸在浓浓的酣醉之中。于是,一篇传颂千古代《大人先生传》便出现在中国的文学史与精神史上。

“……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不足以为匹,阳丘岂能与比纵?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曾何足并容?激八风以扬声,蹑元吉之高踪;披几天以开除兮,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累之哉?”

正是那一声长啸,为阮籍展示出一个超然尘埃洁白无暇的精神世界。

2

竹林文人,是清醒而痛苦的一群,孙登也一样。作为曹魏的亲戚,嵇康在司马氏政权治下,其谨慎正如王戎所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曾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企图以此自保,而依然不免东市之刑。嵇康曾“至汲群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默然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晋书。嵇康传》)果然,嵇康四十之年,便在一曲《广陵散》奏毕之后,引颈受戮。

孙登对嵇康命运动预见,表明了他对社会黑暗的体验是如何深刻!他看得出,那样的社会,连一个二十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才高性烈之士也容不下。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隐士孙登的心理折射,并由此推断他归隐的痛苦与无奈的心态。或许孙登当初正是看到自己身上的与现在的嵇康相似的一面,并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他才选择了另一条保持清白的道路。孙登,扩而至魏晋名士们,以他们的才学和良知,何曾没有过澄清天下之大志呢?《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这一醉酒狂夫的青年时期,是“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世,天下多敌,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汉武一统,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救世济民、刚健有为之志早已深入文人学士的骨髓。而且,在英雄时代的三国时期,乱世的局面更为英雄们提供了翻云覆雨、吞吐呼张的历史大舞台。英雄时代的血雨腥风中有利剑与美酒,生命的弦度得以被全力地绷紧、积聚,生命的力量痛快地在这大舞台上欢畅迸发。而英雄时代的生命的酣畅为英雄时代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对晋代文人来说,先辈的如山豪情似海壮志还没有在他们心中褪去,而英雄时代早已被血腥的阴霾所覆盖——英雄犹在,时代已逝,他们彻底失去了舒展大志的历史舞台。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还没有来得及抒发出来,同伴的鲜血已经从脖颈上喷出。专制时代的血雨腥风是对生命张扬的警戒,在亮闪闪血淋淋的钢刀之下,生命由亢奋突转虚脱,张扬生命抒发豪情仍然是不灭的理想,但现实上突然转入委琐、卑微的生命感受之中,惟其刚刚经历奔涌澎湃、疾呼猛进、畅快淋漓的英雄时代,当下的委琐感、卑微感才会显得格外强烈,其心理落差所造成的痛苦才会更加深刻。那股激情在“名士少有全者”的时代现实中转化为对现实、对政权的极端憎恶与绝望,其表现就是把政权的哲学基础砸个粉碎,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孔周”。而且,这股激情以一种变态度行为宣泄出来,英雄时代的刀剑已没有用武之地,而只有酒,成为消遣生命的物品,他们纷纷寻找异于常人的方式张扬自己主体的存在,而且他们同时也深知这种以变态的形式出现的张扬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们真正想要的,以履行理想去舒展生命已经不可能了。然而,正是这种绝望之后激情在体内无处宣泄,最后以各种变态行为疯狂喷发,他们的理论直接刺入正统思想的心髓,把“人”从各种礼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成就了“人”的主体性。有了激情与良知,绝望被赋予一种奇崛丰富的审美价值。

魏晋文人在中国精神史上的意义就在于,他们承担了一种剧烈的痛苦于深重点绝望,同时,却在这剧烈的痛苦与深重点绝望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精神之美。从对竹林的喜爱,对琴乐的钟情,对酒的眷恋,到哭路、长啸,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几乎一切竹林名士的奇异特行,都被染上一层强烈的审美色彩。

3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鲁迅语)对现实绝望之后该往哪里去?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

绝望往往成为曾经清醒的人随波逐流的借口,当清醒便意味着痛苦、绝望,那么忍受痛苦与绝望便是获得尊严的唯一方式。在个人与社会的紧张对立中,个人必须承担物质生活上的贫匮与价值意义上的孤立无援。而社会的同化力是如此强大,只要你放弃内在理念,放弃你自己所坚守的尊严,你便可以融入社会之中,拥抱社会并为社会所接纳,而且在精神层面皈依大众价值,从而获得回归群体的安全感。于是,绝望成为放弃理想到最佳理由。“穷则独善其身”,当社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恶性运行的时候,何曾留给融入其中的人一点独善其身的空间?社会的整体运作由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一个具体的“我”去推动,一个人如果放弃以理想与良知挽救这种恶性运行的努力,那么,不管冠以如何堂皇的理由,都难以真正做到独善其身,而往往成为社会继续恶性运行下去的基本动力。

当在“方内”“独善其身”而不能的时候,便只有“方内”的战斗与“方外”的躲避两种极端的选择。

坚守绝望,守望良知是一个变态度社会中基本的思想姿态。有“魏晋精神,托尼学说”之称的鲁迅正是选择了绝望之后的鏖战。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痛苦,徘徊,但依旧呐喊,战斗!希望固然总是不可抹杀,有存在便有希望的前景,正如脚下的路,走到人多了,便可以从无路之中开出一条路来。然而他的抗战,分明总是“荷戟独彷徨”。希望的唯一结局是绝望,并且希望越大,绝望愈烈。而绝望之后,仍决不向黑暗妥协,决不与现实合作,而是长久的韧战。于是这种绝望的抗争成为“与黑暗捣乱”,只有黑暗捣乱,才能在黑暗之中坚决地捍卫个人尊严。绝望的抗争使鲁迅矗立了一个知识分子人格的高峰,更树立起一个民族在堕入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之后,仍然屹立不倒的一根坚持到底、永不妥协的光辉脊梁!

绝望之后的另一种结局,是躲。既然在“方内”倘不向黑暗下战书,就必定会沦为社会恶性运行的一种动力,那么,何不远离这污垢不堪的无望的尘世,躲往“方外”,甚至另一个世界,去坚守自己清净的灵魂?就如与孙登同一时期的另一个隐士董京留给俗世的诗句:“胡不遁世以存真?”屈原不肯随波逐流,终于用最极端的方式以汨罗江之水洗涤他永远如美人芳草般的灵魂。而历史上许多清醒而且痛苦着的文人们,无不拥抱老庄之学,走向山水田园。清醒意味着什么?清醒不仅意味着漫长无绝期的痛苦、绝望的煎熬,从而把生命存在变成一种无望的忍耐;而且意味着远离权贵、庸众,远离与“人”相关的一切,放弃锦衣玉食、封妻萌子。从价值意义上,隐士同样不但与统治者为敌,而且与大众也断然为敌!阮籍任马长驱,至路尽之处痛哭而返,他心中的抑郁与绝望,该是如何深切而强烈。他正是把这样的情感,化作一声声惊动山林的长啸,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情感,他才能那样透彻地从隐士孙登的一声长啸中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

4

嵇康的刑场蹀血,应证了孙登的预言。风流一时的竹林文人,乃至于作为整体的魏晋名士,以彻底的失败告终。阮籍数次以醉酒避祸,终不免落得一个郁郁而死的结局。与嵇康一同打铁的向秀,在嵇康死后,为避祸不得不东行入洛。诛杀他的至友的那个晋文帝向他说:“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不得不回答:“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贬低古代隐士巢父、许由的高节情怀,以此取悦这个屠夫。(事见《晋书。向秀传》)他们可以猛烈地批判礼教,并且以不守礼教为荣,但他们始终无法撼动作为罪恶的根源的政权与制度。

一声长啸,笑尽尘埃,这是绝望与痛苦之后的一种超脱与潇洒。然而对历史而言,绝望与痛苦所产生的精神分裂与思想激荡却更有意义,它为后世留下无穷的精神资源和思想财富。绝望的挣扎与反抗,乃从魏晋文人始,成为中国历史上一条若隐若现代精神传统。嵇康被杀,向秀入洛,阮籍狂醉,刘伶滥饮,竹林的诗乐,便成为遥远的绝响,而竹林名士与竹林故事,却在一遍遍地重演下来……

远距离的,近距离的;政治的,文学的——丁玲

 

朋友嘱我写一写我眼里的丁玲,这实在是一个难题,我们通常难以把一个人和他所展示出的某种现象加以区别,这就有可能伤害已故之人并且伤害到世人的感情。

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在晚上临睡前要我给她读报,想不起那是为了她手里有什么事要做还是为了让我增强阅读能力。我磕磕巴巴地读着各种社论和批判文章,从中知道了丁玲,知道她是一个“反革命分子”。

八十年代初,得以有幸近距离看见丁玲,那是大批蒙冤受难者平反的时候,当然也就知道丁玲的“反革命右派”属于错划。而且严格地说,有些人可能是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被扣上“右派”帽子,丁玲被戴上这顶帽子恐怕真正地属于“莫须有”。

第一面往往给人深刻的印象,丁玲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放射出的神采,你只有亲眼和她对视,才能明白何以陈明先生能和年长他许多的丁玲女士甘苦与共几十年。这使我很钦佩,要知道,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啊,我肯定我自己没有这样的精神力量能在长时期的梦魇之后依然保持青春的气息。现在我打算写下这个话题时,对于作为一个人来说的丁玲女士和她的忠实伴侣陈明先生,依然保有尊重和敬佩。

但是我想说的是“现象”,据说“XX现象”是一个新鲜的词汇,九十年代人们提出了“周-扬现象”这一“新名词”,有杜导正先生在一本书的序中说:“‘周-扬现象’这个词,说的是周-扬同志,其实也是我们这样一些现今已到了迟暮之年、能够独立思考的人的心态。”

我现在想说的就是“丁玲现象”,所有的言谈都仅仅针对一种现象,是一种备受磨难历尽艰辛之后的一种比较特殊的心态。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既不具备史学修养也没有什么文学功底,说“现象”基本上是依据自己的近距离感受,加上众所周知的一些事件,好在我本蝼蚁小民,说了也就说了,无甚大影响。

想不起来是哪位哲人说过,距离产生美感。的确,我们站在远处看丁玲,看见的是她的文学才华,她的作品,她的热情和勇气,还有她的得到的荣誉和崇拜。她以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而蜚声文坛;她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而荣获斯大林文学奖金;她得到了毛泽东的褒奖——“纤笔一枝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甚至在她被国民党特务绑架软禁期间,还有张道藩来请她为国民政府写剧本(当然,丁玲一口回绝)。

总之,站在远距离看丁玲的文学创作,虽不能说有多么高,至少也是才华横溢的。问题是,自从逃出南京奔赴延安后,那一篇篇的文字,那文字中的人物和后面表达的信息,就开始起变化了。

“神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乐。”

“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

“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

“我看见安安闲闲坐在我房里的凌吉士,不禁又可怜苇弟,我祝祷世人不要像我一样,忽略了蔑视了那可贵的真诚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里,我更愿有那末一个真诚纯洁的女郎去饱领苇弟的爱,并填实苇弟所感得的空虚啊!”

————《莎菲女士的日记》1927年,23岁的丁玲发表了惊世骇俗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主人公对爱情的呼唤表达了丁玲的心声,也是她的形象,勇敢、热情、开放、坦率,热爱生命,追求“真的爱情” 和“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拒绝 “可鄙的浅薄的需要”。

1941年,丁玲在延安发表了《我在霞村的时候》有评论说:作品塑造的是一个在遭受日寇凌辱后又忍受着灵与肉的双重折磨而做着地下形态的抗日工作的乡村青年女子的形象。特殊题材的择选以及作者对于主人公寄予的深切同情和敬意,表明了作者的思想胆识和艺术创新方面的追求,尽管对于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基本上是从侧面进行的。然而女性作家特有的观照视角,用作者的话来说作品提出来的是“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问题”(《丁玲谈自己的创作》),仍然使得作品具有深沉感人的力量。

在这篇小说中,丁玲借“我”的口说:“我是一个喜欢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

“但她应该有些温暖才好,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似乎是无所求于人的样子,但我总以为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必须的。”

此时,丁玲已是一名共产党员,她是以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的身份来创作,但是我们仍可以从小说中看到熠熠动人的人性之光。

同样在1941年,小说《夜》发表了。有评论说:作品所揭示的在抗日民主根据地里成长起来的新人物面对追求个人情感与革命工作(包括维护革命者的道德人格形象)的冲突,表明作者对于男女主人公的深层的精神世界有着较为深切的把握,因而作品也就具有丰富深刻的文化内涵。

然而作品的主旨之一在于颂扬主人公最终自觉的以一种新的道德观念去压抑情感和克服思想矛盾,这又表明作者在基本接受了另一种意识形态之后对于某种普遍的人生现象有了相异于本人先前的认识。

1942年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一文中说:“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在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从中,我们是不是可以看到丁玲在不断接受某种意识形态并逐渐把这种主流意识形态一点一点地融进了自己的头脑、血液之中?

《莎菲女士的日记》时代的丁玲是个求解放特别是求女性解放的女子,到了《太阳照在桑干河畔》时,她就已经完全成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女性了。

让我们拉近距离,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丁玲,我有幸面见被很多人崇拜的丁玲,也很不幸曾经见识过她的一些蜗角之争。其实,既然是人,总不免有些琐碎的凡俗的计较,这本不该作为话题,我也不想说细节。问题在于,丁玲自己是否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知有欲望的人?

丁玲天性聪慧,勇敢,同时也自视甚高。二十多年的磨难,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啻为一份丰厚的生活赠与,如果有理性的思考,如果有基于人文关怀的反思,她应该能写出比《莎菲女士的日记》更惊世骇俗,比她以往所有著作都更具历史人文价值的作品。可惜,我们——至少我没有看到。

丁玲曾经的秘书在回忆中说:“有一次在纪念七一的座谈会上,她很动情地说:马克思主义和党是我青年时代的追求,是经过多少挫折和徘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在任何处境下我都不会有丝毫动摇。我何必诉苦,埋怨也没用处,我受难,党不也在受难吗?共产党员对党只能一往情深,不能和党算账,更不能去讲等价交换。”

不知大家是否注意,丁玲在这里说的是“党不也在受难吗”,而不是如很多人想到的是整个民族的灾难,是每一个人的灾难。丁玲把党放在第一位,最高位,的确是个忠诚的好党员;但是,人呢?每一个有尊严而价值无量的人的青春年华和生命呢?

翻开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开篇第一句说:“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坼了”

两者相比,差距几何?

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难道可以因为一个伟人三年不吃肉,就把普通百姓饿死的岁月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难道可以因为个人的忠诚,就否认那段荒诞的历史? 丁玲面对过去,看到了自己的苦难,她把这些归之于和党共同受难,她以自己的苦难作为和党同心同德的标志、资本,她没有看到(或者说无视)大众的苦难。

我不想面对丁玲二十多年的苦难表示冷漠,遗憾的是,从她的讲话中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人如果不视自己为有独立人格的“大写的人”,我想他也不会把其他的人,把所有的芸芸众生视为“大写的人”。

胡凤的夫人梅志先生在纪念张中晓的文章中说:“《我与胡风》一书,原是约请与胡风同案的友人们来回忆过去并叙述自己及家人亲友因此而遭到的种种悲惨境遇,为的是希望这一段曾经残害了这些有远大抱负、革命热情的进步青年的青春以至生命的历史永不再演!”

顺便说一句,我也有幸见过梅志先生,询问她在监狱里的感受,她给我的回答很简单:“相信自己”,除此再没有任何大道理了,读到这篇文章,我在心里对梅志先生爱敬有加!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三八妇女节,我有幸听到了丁玲对青年妇女们的讲话。丁玲的讲话要点有三。

首先说资本主义是万恶之源,腐朽堕落。在那之前。丁玲曾作为访问学者到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美国讲学半年。丁玲阿姨挟着从美国讲学归来的气势,对年轻一代开讲美国为什么腐朽堕落:纽约地铁里抢劫案不断,这是一;妓女赤身裸体地坐在橱窗里招摇,这是二;三呢,好像是性解放,因为她本次讲话的主旨是教育我们青年妇女不要性解放。反反复复就是这几条,我猜想那第二点应该是红灯区里的景象,为此感到困惑,她去那儿考察?

第二点是狠批精神污染,这是当时的时髦话题,以丁玲阿姨的知识经历和口才,说这些简直是小菜一碟。当然在批判的同时把某仇人捎带敲打敲打,也算是不失时机地对两人有史以来的恩恩怨怨出口恶气。

最后就谈到现在的年轻人,主要是指女青年,那叫一个糟糕!胸无大志,没有革命理想,就知道谈恋爱,结婚要“十几条腿”,谈恋爱也是随随便便,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甚至未婚先孕极不严肃;结了婚的呢,就知道孩子和丈夫,更没有革命斗志了。总而言之,一竿子打翻了所有在座的女性。

丁玲阿姨说:有的人可能会说,你们当年在延安不是发布个声明就同居了吗?那可不一样,你们怎么能和我们比呢?我们那时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这种无产阶级感情你们有吗?你们现在可没有当年我们那种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

(这是最令我晕倒的一段话)

这还是那个写《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丁玲阿姨吗?是那个写《我在霞村的时候》的丁玲阿姨吗?这还是那个“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丁玲女士吗?

说丁玲就不免提到周-扬,正如人们说起周-扬也必然谈到丁玲一样。五十年代丁玲的蒙难总是和周-扬分不开的,我们可以看看蒋祖林的回忆:“夏去秋来,在那年秋天到次年春天的日子里,她给我的几封信中,表露了一些异样的心情。

一封信中说到《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大意是说,她从四岁时死了父亲起就看到贾雨村这样的人了,而现今社会中仍不乏贾雨村式的人物。一封信里说到巴尔扎克的《贝姨》。她称道巴尔扎克对嫉妒的化身贝姨这个典型人物刻画之深刻,谈到人的嫉妒心之可怕,出于这种阴暗心理,可以不择手段。一封信里谈了她在四川看川戏《打红台》的感想。她怕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简述了戏的内容。我后来看了她写的那篇《看川剧(打红台)》,信比文章要简单,只是对萧方这个人物,从当今现实社会的角度,抒发出的感慨似乎稍多几句。

这几封信里写到的都是谈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引申到当今现实生活中,泛指仍有其人。“

说实话,看了蒋祖林关于母亲在1957年前后时期的回忆,不能不从心底里同情我们的丁玲阿姨,她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和有预谋的打击迫害,还有她对党的一片忠心,怎不令人恻然?那历史的恩怨由来已久,几乎就掰拆不清了。但是,至少在五十年代那场灾难之前,丁玲始终是谦让与对方的。

虽然后来有一些研究考证,认为丁玲的冤案并不是周-扬首先发难,甚至一些老同志回忆认为周-扬不过是执行者,是中国的法捷耶夫,但是我现在不想细究这一点,我更想说的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到了八十年代,周-扬开始反思忏悔了,丁玲反而不依不饶地趁着反“精神污染”之风来不断攻击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1983年在中央党校会议厅召开的“纪念马克思主义诞辰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周-扬作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报告。XX部原拟定的报告中心主旨是有关马克思主义和文化问题,当时任XX部副部长的贺-敬-之还特地为周-扬选了几位文艺方面的意识形态专家来帮助他起草报告稿,但是周-扬自己改变了报告中心内容,并且亲自选了王-元-化,王-若-水和顾-骧三人协助他起草报告。事后,周-扬又违逆了胡-乔-木的要求,原文在《人民日报》发表(当然有王-若-水-秦-川-和胡-绩-伟的支持),为此而受到批判,王-若-水也因这起事件受到解除《人民日报》副总编职务的处分。

这一事件可以说是后来一场范围广大令人深刻印象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主要起因。

就在周-扬被批判的期间,上面对周-扬的意图“已经日趋明显,丁玲联系了十四名党员,写信给小-平同志告了周-扬一状。中纪委专门派人下来,……调查落实信中反映的情况。”

那时,丁玲经常在作协老作家党支部活动时发言批判“精神污染”,浑身上下一派意气风发精神焕然,她牵头召集一些志同道合的老作家在自己家里开会写材料,被她的司机在背后讥讽为“整黑材料”,这在当时几乎就是公开的秘密。

这种落井下石之举,实在让人心寒。那时,周-扬已经被击垮了,病倒,失语;主流媒体上天天充满了批判文章,名人大家们带着尚未消失的文革余悸纷纷表态,还有什么可揭发的?人为鱼肉,尔为刀俎!如果丁玲真的是为了坚持心中的马克思主义,完全可以写文章在报纸上正大光明的发表,何必要写信呢?是为了向中-央表忠心?如果我这样的猜测有诛心之嫌,那么剩下的合理解释无非就是出一口恶气罢了。

很明显,丁玲可以原谅“党”,可以“一往情深”地不算账,说穿了就是因为“党”又给了她荣誉和地位;她决不原谅具体的人,因为具体的人除了道歉不能给她任何补偿————岁月,生命和艺术成就。

让我们再从政治的丁玲回到文学的丁玲,回到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她在文学事业上留下的最后一片亮丽的光彩。

关于丁玲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为创办文学双月刊《中国》而付出的一切,我偷懒抄一段文章:“1985年7月13日,丁玲终于不堪重负,因病住进了医院。这次病倒与其说是因为频繁的社会活动和艰苦创作的劳累,不如说创办《中国》文学双月刊的无限烦恼,使她难以承受。《中国》文学双月刊的诞生是丁玲文学生涯的又一辉煌,也是她生命的归宿。丁玲从1984年开始筹办《中国》文学双月刊,同年11月28日《中国》文学双月刊创刊招待会召开,直至1985年春天,《中国》文学双月刊创刊号问世,花费了多少心血,有谁能算得清呢?申请刊号、编辑部的人事安排、找经费、找房子,到刊物组稿、印刷发行无一不渗透着她的苦心。创刊号上刊载了她亲笔写的报告文学《一代天骄》,她不顾疾病缠身,亲自去采访一位普通的青年改革者,不正是体现了她自己对改革的献身精神吗?一位八旬高龄的老人去创刊并主编这样一本大型文学刊物,实属罕见。她为什么要执拗地这样做呢?回答自然很简单:丁玲就是丁玲。其他的解释都显得多余和累赘。丁玲和《中国》共存亡,1985年8月出院,9月又住进了协和医院。住院期间,她一直关心《中国》文学双月刊的工作,在医院多次召集、接待编辑部的工作人员,研究安排工作,直至1986年3月4日,九死一生的丁玲,终于未能闯过这一关,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遗憾,离开了我们。”

另外,有回忆者说:《中国》的四月号要发《聂荣臻同志谈“二月逆流”》,以及报告文学《中国:一九六七年的七十八天》,没人敢拍板,只好由人念给她听。……她听得很认真:敏感的题材,、尖锐的思想锋芒,引得她常常需要再三斟酌,这时,她就让“再念一遍”……。

《中国》双月刊从诞生到停刊,不过短短两年时光。究竟为什么丁玲要以八十高龄去执著地办一个文学刊物?在当时说法各不相同,我个人认为各种说法并存不悖,但我不是动机论者,所以不谈它。

这份杂志办得如何,是否展现了丁玲的文学天赋?我们且以《中国》面临停刊时许多文人学子的反映来映证。

北京大学首届学生文学艺术界执委会(1986年)给作协党组的信中说:“《中国》文学月刊着力进行新时期文学的探索,大胆扶持具有创新精神的青年作家,推出了一批又一批具有创新意识的作品。《中国》的办刊方针体现了改革精神,深受北大学生欢迎。”

“青年诗人北*-*岛在为《中国》的生存,多方奔波努力无效后,愤而宣布退出中国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以示抗议”;青年评论家刘*-晓*-波认为,这是一份“有个性的刊物”;刘*再*复*和谢冕认为《中国》办的“很有生气”“很有锐气”;邢晓群女士干脆明白地指出:“丁玲晚年的言论特别左,而她创办的《中国》却特别右。”

关于《中国》被停刊,除了有经费和人员编制的问题,据了解主要还是有关部门的决定,在XX部某领导不点名的讲话中,提到有些刊物“走偏了方向,引起中央关注”。

生命短暂的《中国》文学杂志给广大的文学爱好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丁玲也因此获得了许多年轻人的拥戴,这就是文学的丁玲,丁玲的文学光彩,丁玲有幸。

1986年3月4日,丁玲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谓之一生苦难,不仅仅在于她年轻时坎坷的奋斗生涯,中年时蒙受不白之冤,也在于她终究未能挣脱开心灵的桎梏,没有能够像她笔下的沙菲女士那样自由奔放地追求“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

纵观丁玲风雨沧桑的一生,窃以为她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浪费了文学的艺术的天赋去攀爬权力的险恶天堑,去追求政治上的辉煌,在这方面,某著名官员作家的分析是非常到位的,当然也很尖刻:

——丁玲屡屡批评那些暴露文革批判极左的作品,说过谁的作品是小学水平,谁的是中学,谁的是大学云云。我坚信,丁玲骨子里绝对不是极左。那么怎么理解丁玲的某些说法和做法呢?丁玲和其他文学界的领导不同,她有强烈的创作意识,名作家意识,大作家意识,或者说得再露骨一些,是一种明星意识。她最最不能正视的残酷事实是,出尽风头也受尽屈辱,茹苦含辛,销声匿迹二十余年后,复出文坛,而她已不处于舞台中心,已不处于聚光灯的交叉照射之下。

丁玲是一个艺术气质很浓厚的人,她热情、敏感、好强、争胜、自信、情绪化、个性很强、针尖麦芒、意气用事,有时候相当刻薄。有一次是中篇小说评奖大会后的合影留念,她来了,坐下了,忽然看到了身旁座位的名签:XX ,就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个领导。她噢了一声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立即站起身来。她的表现毫无政治风度。再比如她动不动打击一大片,只求泄愤,不顾后果,结果搞得腹背受敌;政治决不会这样做。如她说什么作协创作研究室编辑的对于二十四个中、青年作家的评论是“二十四孝”,用这样恶毒的话来树敌,暴露了自己的心胸不够宽阔,窃为丁玲不取。然而,这才是丁玲,她的个性,她的光辉,她的感情气质,常常也表现在这里。

画虎不成反类犬,本来是非政治家,太政治了反没有了政治,只剩下了勾心斗角。

这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了在唐德刚的书里看到的两句话。

第一句是他本人说的:“搞政治的光彩是一时的;搞学术的成就则是永恒的。”

第二句是他引用清末时期一个外国人评论慈禧太后的:“太后一向做事都是留有余地的,只有这次她这个政治家只剩个女人家了。”(指庚子年间西太后对十一国宣战)

二十多年前偶尔见到几次丁玲,说实话是比较烦她的,这主要出于她的极左言论,她对同行后辈的极不宽容和她对普通人的傲视。几年后丁玲走了,渐行渐远,现在再来回望她的一生,她的追求和她所遭受的磨难,我突然对她有所理解了,甚至于想到当年她的那些斤斤计较,或许也是她几十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的反弹。都是血肉之躯,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北大荒的风雪岁月(这在我是有所体会的),文革中被批斗被秘密关押;更重要的是,二十年的大好年华,文学的才华被耗费在劳改农场里,待到复出时,已是“人老珠黄”,文学新人如雨后春笋斑勃勃成长;这一切,怎么可能不在丁玲的内心深处留下伤痕?

丁玲平反复出后,人前人后总是不断地表白自己是经受了党的考验的,下放北大荒是“去体验生活”,文革中入狱是和党共同受难,“她认为自己的革命信念没有丧失,她一直认为她是革命的,被误解。” 她的长诗《“歌德”之歌》“通篇都是叙述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竭尽笔墨赞颂中国革命和党,被接近她的业内人士称为“政治表态”。

我不禁想,如果她真是在心里这样想的,又何苦要对当初整过她的人那样耿耿于怀不依不饶呢 ?难道那些人不是在党的领导下去批判她,难道不是党组织决定她下放劳改的,难道不是组织上又把她秘密关押起来?我只能认为她的那些表白根本不是她的心底里的真话,否则,怎么解释她最后的岁月里苦心经营的《中国》双月刊呢?

这两天看到五岳散人谈瞿秋白的帖子,想起了读过到的有关丁玲和瞿秋白的记述。1923年,年轻的蒋冰之离开家乡湖南常德,和密友王剑虹住在南京,认识了瞿秋白,并经瞿秋白介绍而去上海大学读书。就是在这以后,丁玲不但以《莎菲女士的日记》名震全国,而且从此走上了革命之路。

瞿秋白在丁玲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们后来人无法臆测,但是丁玲在1942年纪念萧红的文章中提到了秋白,这时秋白牺牲六年多了,以后在1946年又专门著文《纪念瞿秋白同志被难十一周年》,文革结束后不久丁玲复出,针对当时对瞿秋白遗书的争议,又发表了《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文中确定《多余的话》确系秋白所写:“那种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地熟悉啊!我一下就联想到他过去写给我的那一束谜似的信”。

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一文中说:“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

丁玲清醒地意识到秋白之“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难道丁玲她自己就真的变更了自己吗?还是为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而自己欺骗自己,不惜以一幅咄咄逼人的极左的政治面目站在大众面前?我不知道在经历了那样严酷的政治风雨——延安整风,反右派,文化大革命之后,重新回想起当年的挚友秋白,想到他的“不能变更自己”,想到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决然地从“二重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坦言“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丁玲的心中是否有所触动有所思?

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中说,“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

我想那时候的她是宽容的,可叹的是,从风霜刀剑中走过来后,她反倒不宽容了。不仅对自己的“宿敌”,而且对自己的同行和所有的普通人。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现象,这种耿耿于怀致死不能开释的情况在文化界是很多见的。想起来,带着到死都不宽恕的心态走向天国,不也是一种悲剧吗?但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

我和朋友谈到过丁玲现象,觉得在整个文化界里能够宽容到底的人很少,能够自始至终宽以待人的大者就更少了。反而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更能够宽容他人。

一个人也许在幼小年少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宽容”,到了青年时代也还没有学会宽容,可以理解;人到中年以后懂得了宽容,经历风雨沧桑后学会了宽容,这是大多数人都能做到的。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阴暗的一面,承认这一点,用我们先天的教养或者后天的修养去抑制甚至甩掉那些嫉妒、虚荣、偏执、狭隘和自私等等人性中的丑恶,宽容这一美德才能被我们接纳。

怕的就是不承认自己也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把自己看成(或者被别人捧成)神一样的高高在上的完美无缺之人,这样的人就很难做到宽以待人了。

2006年盘点:令人回味的出版业三大现象

 

2006年图书出版业的繁华景象即将落幕。透过高码洋的书籍产量、热点不断的新书炒作和文人间的相互攻伐,我们看到了一些耐人寻味、值得研究的出版现象,它们为中国的图书出版,乃至国人的精神建设都提供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

“草根学术”异军突起 

2006年出版界最热闹的风景莫过于电视讲座的学者明星掀起的一轮轮读书狂潮。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个学术明星。他们的讲稿一经出版,就洛阳纸贵,搅动得书市都有些疯狂。先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后是易中天(blog)《品三国》、还有阎崇年、纪连海、毛佩琦评点各种历史人物,最后又爆出了女学者于丹的大名,她的《于丹〈论语〉心得》首印60万册,首日销售超过一万本,刷新了易中天《品三国》首印55万册的纪录。 

这些超人气的明星学者各有各的演讲高招。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主要品的是人,而在《品三国》中,他又发明了一个以人物、事件和问题为线索的“三维”品法,加上他那些即兴的俏皮话,乐翻了许多文化不太高的电视观众。而于丹是把《论语》分成“人生之道”、“心灵之道”等七个部分,在讲故事中融进自己的心得。她明确地说,我做的不是学术的解读,而是大众传播。要让15岁以上的人都听得懂,都喜欢听。据统计,《百家讲坛》的每场讲座都有数以百万计的电视观众,这样的受众面如果让学者在小课堂里授课,就是讲死了也难以企及。 

让传统文化从象牙塔里走出来,走进广大读者的心中,这在中国这个受教育程度还普遍较低的国家,是一件很难的事。2006年,在学者和媒体的努力下,这件事终于变得不那么难了。“《论语》就是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它就是这么一本语录。”如此通俗的话语,谁还听不懂呢?但于丹以及易中天们,就是用这种“草根学术”创造了2006年图书出版的奇迹。 

红学纷争愈演愈烈 

《红楼梦》是2006年在出版界和媒体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从《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红学大争论就在文坛展开。在双方的辩驳声中,不同学者的各种有关《红楼梦》的书籍纷纷亮相,引来了前所未有的红学热。近日,由中国红学会会长张庆善领衔多位红学家撰写的《话说红楼梦中人(blog)》也正式出版,发出了红学家的集体声音。而岁末的书坛,不仅周汝昌和刘心武分别出书揭露高鹗续写《红楼梦》是“政治阴谋”,还传来了27岁女子胡楠和刘心武都要续写《红楼梦》的消息。 

开谈不讲《红楼梦》,虽读诗书也枉然。《红楼梦》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地位众人皆知。因而,自它诞生的那天起,围绕它的研究与争论就没有断过。200年来,为“红楼”续书的数量也颇为惊人。据调查,清代和民国时期的《红楼梦》续作就有近百种,所续回目数不等,内容也五花八门。当代《红楼梦》续书也有1984年出版的张之续版30回《红楼梦新补》和1997年出版的周玉清版39回“曹周本”等。这些续作的作者由于对原著的理解不同,在人物形象、语言风格和结局处理上也大相径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然而,真正能解其中味的除了曹雪芹还能有谁呢。 

200年后的今天,《红楼梦》还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们不能不感叹经典名著那穿越时空的永恒生命力。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红楼梦》这门学问越做越玄奥、越做越离奇的糟心现状。在名利为先的浮躁社会,一些人总想攀附上最有名头的事物,借此吸引人们的眼球,达到一己之目的。但一切试图与伟人比肩的人终将被比得更加渺小,狗尾续貂的闹剧除了留下历史的笑柄,将更显示出《红楼梦》不可征服的伟大。

“重述神话”非比寻常 

2006年,作家苏童出版了新作《碧奴》,这是国际出版项目———“重述神话”中国入选作家的第一部书。《碧奴》重述孟姜女哭长城的神话,与叶兆言的《后羿》和李锐的《白蛇传》将共同展现中国作家在这个国际出版项目中的风采,也为中国的出版界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 

《碧奴》的问世受到了评论家的热评,有褒有贬,莫衷一是,但这种艺术层面上的讨论都无碍这一出版选题所具有的意义。评论家阎晶明说:“的确,它是一部神话,是关于爱的神话,关于哭泣的神话,也是关于寻找的神话。在爱、寻找、哭泣的过程中,我们读到的是关于存在的追问与呼告。”苏童更有切身的体会:这次创作让我更意识到神话本来就应该是作家的重要创作源泉,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要利用这些素材呢? 

叶兆言的《后羿》是对“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讲述。他说,跟西方的神话相比,中国的神话常常就是一个四字成语,就是成语字典中那么一小段解释,或许就是因为篇幅如此有限,才会给后人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有更多“重述”的可能。 

其实,重述神话的意义还不在于此。当人类的物质生活已经高度发达时,精神却陷入了绝望的困顿。从人类早期创造世界的精神中汲取力量,以想象的翅膀,将各民族久远的情怀与现实的生活联系起来,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在精神上拯救人类自身。我以为,这才是“重述神话”这一国际出版项目的意义所在。 

综观2006年的一些重要出版现象,我们不难发现,回归传统文化已成为人们的一种精神诉求,这也是当前国学热的群众基础。如何让传统文化热持续升温,为读者提供更好的经典读物和普及读物,正是出版业要研究的问题。

80后人格分裂?文艺论坛剖析"韩白之争"

 

昨天,北师大召开的“2006北京文艺论坛。传媒与文艺”研讨会是最后一天。论坛上,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陶东风做了《80后一代网络谩骂分析》的演讲,他分析认为,在整个“韩白之争”中,80后一代人对文学评论家白烨的集体谩骂,体现出这代人理性对话精神和平等交往能力的严重缺乏,在家庭、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下,他们养成了一种表面遵从、内心抗拒的分裂人格。

但一位参加论坛的80后大学生随即反驳了这一说法。

论坛上,黄会林、张同道、于丹、张柠、陶东风等知名学者分别从自己的专业背景出发,纵论传媒与文艺之间的关系。由于此前的专家发言或流于形式,或专业性太强,等到陶东风发言时,他临时放弃了原本准备好的偏学术性的论题,表示自己要在公众场合说一些比较有“挑战性”的话题。他说,在整个“韩白之争”中,80后一代人对文学评论家白烨的集体谩骂,并非事出偶然,“一个人不可能天生就喜欢蛮不讲理,说脏话,乱骂人,也不乐于倾听别人的意见。在我看来,80后一代走到今天这般境地,多是因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充满谎言、欺骗、表演的世界里,这种生活态度对孩子的成长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陶东风认为,在这种背景下长大的80后一代,养成了一种分裂的人格,表面遵从,内心却拒绝,甚至拒绝相信,拒绝接受,拒绝倾听、对话。“这种拒绝是非理性的,情绪化的,不加选择的,同时又不妨碍他们非常务实地去捞取各种现实的好处。”

对于陶东风的说法,现场参加论坛的一位出生于1980年代的大学生颇为不满,认为陶东风的观点过于片面与夸张。“他将80后的一切缺点看做是环境决定论,显然是不科学的,而且80后群体也并非像他说的那样个个人格分裂。”

05年才被发现 张爱玲《郁金香》将出版

 

张爱玲作品热已持续多年,很多研究她的学者不断发现她没被发现的作品。昨日(19日),记者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获悉,张爱玲中文简体字版小说《郁金香》将在2007年元旦出版的《张爱玲集》第一卷中首次与读者见面。

《郁金香》是张爱玲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一部中篇小说。2005年,内地学者李楠在研究1949年以前的上海小报时,意外发现上海《小日报》于1947年5月16日至31日连载了署名张爱玲的小说《郁金香》。但此“张爱玲”是不是作家张爱玲?经内地海派文学学者吴福辉、著名国际“张学”权威陈子善等考证,一致确认是作家张爱玲的作品。

主持编校《张爱玲集》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陈子善教授介绍,张爱玲散佚在上海报章杂志上的小说不少。“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起,海内外‘张学’研究者就致力于发掘张爱玲未曾编集的各类作品,特别是小说,至今仍未间断。2005年最新发现的这部张爱玲佚作《郁金香》是首次结集出版。”

学者毛尖认为《郁金香》为“真品”。她认为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七小姐宝络,“几乎是还没出场就消失了,但她的性格,却是张爱玲笔下多数人的性格。我想张爱玲大约一直也没忘记这个失踪了的宝络,后来再写到庶出的主人公,自然地和宝络排了行,叫宝初,也就是《郁金香》的主人公。而宝络在《倾城之恋》中没有展开的命运,完完全全在宝初身上完成了”。

据悉,《张爱玲集》其他5卷也将于明年春节前出齐上市,这也是内地出版社得到惟一合法授权及合法销售的张爱玲中文简体字版文集。

中国“祸从口入”现状挑战“和谐社会”——自由撰稿人周勍谈食品卫生恐怖真相

—— 巴黎「自由谈」沙龙纪要
以报告文学「民以何食为天?――通过食品安全和造假看专制国家对世界的危害」,获得2006年度德国尤利西斯报告文学奖的中国自由撰稿人周勍先生,日前在德国参加颁奖大会后,途经巴黎做短暂逗留期间,应巴黎「自由谈」沙龙邀请,以大量的具体实例,就中国社会食品安全的方方面面,做了一次内容翔实的演讲。

尤利西斯报告文学奖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报告文学奖,也是以德国首都柏林为基地的唯一的国际性文学奖。该奖旨在鼓励报告文学体裁的写作,引起公众对其独特成就的重视,为报告文学作者提供经济、道义和象征意义的支持。中国作家陈桂棣和春桃合著的《中国农民调查》就是2004年的一等奖得主。周勍的报告文学能入围该奖,正是因为他在作品中体现出一个作家的良知,即:走进真实,以真相来揭穿专制统治下的谎言和恐怖。

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里强调的是如同吃东西不小心会生病一样,说话不慎就会惹祸,即专制社会常见的“因言获罪”。但是现在,无论你怎样小心,甚至你花高价买来的食品,都有可能给你带来比所谓 “病”更严重的、想象不到的祸端。

周勍通过历时两年,跨越多个省市的实况调查和访问,揭示的真相是骇人听闻的。那些发生在中国大地的几乎“无食不毒”的社会现状,让「自由谈」沙龙在座者愕然、悚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憾。

“酒肉穿肠过,祸根腹中留”

据12月15日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引自中央电视台的报道,北京工商局日前破获了18家生产不含大豆成分的黑心酱油工厂。这些工厂用含有砒霜、铅、水银等有毒元素的焦糖色素掺入盐和水制做假酱油,其中最严重的细菌含量超标86倍。这些假酱油已大批流入北京市及周边市场。
同一报道称,在发生了系列毒鱼事件之后,中国有关方面自11月起,停止向香港供应淡水鱼。12月上旬,深圳突然停止所有海产品进口香港。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国大陆毒食品的恶性泛滥,是与贪污腐败,物欲横流,道德沦丧,谎言盛行的社会现状同影相随的。

周勍在调查中回顾了近十年来因“吃”而引发的一桩桩重大恶性事件:

1996年6月,云南省会泽市工业酒精勾对假酒案,157人致残,36人死亡。
1996年6月27日至7月21日,云南曲靖地区会泽县发生食用散装白酒甲醇严重超标的特大食物中毒事件,192人中毒,35人死亡,6人致残。
1997年6月底至7月上旬,云南思茅地区发生群众自行采食蘑菇中素事件,共有255人中毒,死亡73人。
1998年2月,山西省朔州、忻州、大同等地区连续发生多起重大的假酒中毒事件,有200多人中毒,夺去了7人生命。
1998年,江西省发生因食用装过有机锡油桶中的猪油后,近200人中毒,3人死亡。
1999年1月,广东省46名学生食物中毒;同年6月,某省一医院接受了34人中毒事件,中毒原因都是食用带有甲胺磷农药残留的蔬菜。
1999年在全国城运会发生51名运动员金黄色葡萄球菌毒素食物中毒事件。
1999年8月,广东省肇庆市近700人因食用掺有液体石蜡的食用油中毒。
2001年江西省永修县有5000多人误食野菇中毒,至少10人死亡。
2001年,广西陆川县20人食用河豚鱼干中毒,2人死亡。
2001年11月1日到11月7日广东省河源市瘦肉精484人中毒。
2001年9月4日吉林市学生豆奶中毒,中毒人数6000多名。
2002年,湖南郴州市桂阳县团结村100余人食用毒蘑菇中毒,先后有5人死亡。
2002年长春3000多名学生食用变质豆奶中毒。
2002年5月湖南省陵水县文罗镇压中心小学37名学生(8-14岁),因误食含有剧毒的有机磷农药甲基1605和灭无磷的香瓜集体中毒,经及时抢救转危为安。
2002年6月13日在广东省中山市78人因食用机磷农药残留的通心菜而中毒。
2002年7月8日,海口市40多名游客的副溶血性弧菌中毒。
2003年2月,辽宁沈阳一名女子吃红枣中毒死亡。
2003年3月19日,辽宁海城学生豆奶中毒,毒倒3000多名,3人死亡。
2003年4月,传染性毒SARS席卷全国,直接经济损失以千亿万群众人民币计。
2003年6月6日,广西玉林市师范学校、环西学校、育英高中、新民小学发生食物中毒,中毒人数87人,此事故由非法添加“吊白块”的粉丝所引起。
2003年7月3日,一些不法厂商用“毛发水”兑制的有毒酱油流入市场的76吨已被市民买走,剩余9吨当场查封,并称“毛发水”中含有砷、铅等有害物质,且在配兑酱油时加入的酱色中,含有可致人惊厥甚至可诱发癫痫症的4-甲基咪唑。
2003年7月28日,广州发现大米中黄曲霉素B1超标。查处了3家劣质大米生产加工窝点,当场查封了劣质大米300吨。
2004年2月,卫生部共收到重大食物中毒21起,448人中毒,14人死亡。其中,家庭食物中毒9起,40人中毒,9人死亡:集体食堂食物中毒10起,403人中毒,3人死亡;其他场所发生食物中毒2起,5人中毒,2人死亡。学校发生的食物中毒9起,399人中毒,1人死亡。
2004年4月,安徽阜阳劣质奶粉事件,100多名儿童受害,10多名儿童死亡。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样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事件,并没有得到遏制。周勍的报告文学于2004年9月发表在中国大型「报告文学」刊物后,因其直接揭露社会“黑暗面”,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被有关方面列入了“内部机密”。迄今为止,集体食物中毒事件仍然频频发生。

避孕药养殖“速成”海鲜

周勍说,价钱越贵的的海鲜越是不能吃的,这在中国的餐饮界人士中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在正常情况下,一只2斤重的甲鱼的生长期应该是2年左右,而现在同样大的一只甲鱼的生长期只需短短的两、三个月。其原因就是农民在养殖过程中贪图暴利。他们在整治鱼塘塘底的时候,除了要整治泥土之外,还会在塘底铺上一层“环丙沙星”或避孕药。这些药品可以加速甲鱼的生长,也是一种促长剂。这种甲鱼就连当地养鱼的人自己都不吃。

实地调查中,周勍在广州的一个饲养甲鱼的池塘,偶然遇到农民正在放水清塘,等水放干后,发现塘底还有厚厚的一层没有化开的避孕药,可见这种现象的严重程度!

据权威机构统计,以前中国大陆男性精子浓度是五千万到一亿算是正常,现在三千万都算正常了,比40年前下降了将近一半。

周勍指出,不安全的食品不但严重的影响着成年人的生育能力,而且在儿童中出现了大量的的性早熟。从这个方面来讲,我们这个民族正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集体无意识地慢性自杀。这并非危言耸听,据英国考古学家证明,曾经鼎盛一时的西罗马帝国,就由于长期使用铅制器皿饮食而导致其覆没了。

中国作为农产品出口大国,其恶劣而又危险的农副产品曾引起欧盟等国际组织和国家的多次抗议:
2001年初,奥地利的“绿色和平组织”紧急对本国商场内所有的水产品进行“毒物”检测,发现本国消费者在食用后引起过敏反应的部分虾仁产品中含有违禁物质氯霉素,而这批惹祸的冻虾仁则来自中国舟山。
2001年11月,有90多批次出口欧盟各国的中国水产品检测出氯霉素和其他药物残留超标,欧盟官方宣布禁止从中国进口此类产品的禁令。
2002年1月,一直把中国称为自己“菜地”的岛国日本,却把该月定为中国蔬菜检查强化月。在日本媒体经常见到这样的标题:“中国产的冷冻菠菜残余农药超标180倍” 、“从中国进口的蔬菜就象在农药泡过的一样”。

据有关报道,与国际发达国家相比,中国食品安全标准目前采用国际标准的比例仅为23%,而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英法德等国家农产品采用国际标准的比例已达到80%以上。

含有高致癌物的陈化米成为“民工粮”

陈化米成为“民工粮”,这让每一个了解内情的人都会感到良心的抨击。周勍不无忧虑地说,作为处于社会边缘的民工,欠工钱已让他们欲哭无泪了,而今又爆出工地老板为节省开支,用含有最强致癌物黄曲霉素的陈化粮供他们食用,更使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所谓陈化粮,就是指已经陈化或变质、不宜直接作为口粮的粮食,只能通过拍卖的方式向有特定资格的饮料加工和酿造企业定向销售。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副院长胡小松说:黄曲霉素的毒性是氰化钾的十倍上下,毒性非常强,再有,黄曲霉素进入人体以后,它对肝脏的损害非常强,更可怕的是它能够引起肝的癌变。

这种含有强化性致癌物的陈化粮,是城市农民工和学校等能构成大宗团体购买能力的单位人口的主要食物,“民工粮”因而得名。和其他大米相比,“民工粮”颜色发黄,手捧着闻闻,还有一种发霉的味道。工地食堂在加工“民工粮”的时候,还会采用特殊办法“处理”。其关键就是浸泡加揉搓,这么一搓一泡,民工粮黄色没有了,难闻的霉味也淡了许多,而且一粒粒的米还白白胖胖的,可谓旧貌换新颜。记者暗访一个粮贩得知,一车皮捎回400袋来,很快就卖没了。另一个粮贩每天能卖出四五千斤“民工粮”。记者暗访某工地老板,这位工地老板说,他的工地上有民工300多人,自从改吃“民工粮”后,用在买米的花销明显减少,而且买“民工粮”还能拿到回扣,这样算来,靠着“民工粮”,老板每个月至少能从民工的嘴里抠出5千元来。

根据调查,从在北京和天津发现的情况看,民工大米的主要来源是东北,集中在辽宁辽东和黑龙江的五常。另外,北京有本地的民工米。这些民工米有些来自国有粮库,有些来自拍卖陈化粮的企业。另据《中国质量万里行》杂志社报道,记者仅在北京六里屯一个粮油市场的现场就发现了百吨陈化粮,其中一个店家称其每月需要30吨。据保守估计,北京每年被民工吃掉的陈化粮多达万吨。

据相关研究,“民工粮”所含致癌物的潜伏期是15—20年。也就是说,这些每天吃陈化粮的民工其实每天咽下的很可能是高致癌物。

周勍痛心地说,这些“民工粮”不但“咬”疼了食品安全的神经,而且使我们制度和良知的缺陷裸露并凸现于公众面前!

瘦肉精是害人精

周勍讲述到这样一个事实:在中国中部的一位省级官员陪同国家主管农业的最高官员去一个养猪专业户家参观,发现猪栏里有一种猪的毛色光亮,臀部肌肉饱满发达,生猪卖相非常抢眼,而另一种猪则是普普通通的。这位高官好奇的问其原由,农民答曰:好看的猪是喂了瘦肉精的,屠宰后色泽鲜红诱人,十分抢手,是专门为城市的市民准备的,而外表一般的猪则是留给他们自己吃的。高官惊问:知不知道“瘦肉精”害人?答曰:知道。城市人有公费医疗,没事的。

瘦肉精是一种β2-受体激动剂,90年代初国外曾用于饲料添加剂,后因人的不良反应而被禁用。国内养猪户不顾农业部的规定,为了使猪肉不长肥膘,在饲料中掺入瘦肉精,猪食用后在代谢过程中促进蛋白质合成,加速脂肪的转化和分解,提高了猪肉的瘦肉率。

由于“瘦肉精”能把一头普通猪催变成瘦肉型猪,使利润率达到275%,在销售市场十分走俏,一些商贩便指定要收购喂养过“瘦肉精”的瘦型猪。有的还携带“瘦肉精”直接与养殖户联系。

据有关医生介绍,瘦肉精含有盐酸克伦特罗,服用大量盐酸克伦特罗将会引起严重的心律失常,甚至导致生命危险。

在周勍的调查中,有这样一些案例:

浙江省的一位母亲,她在高考的前三天为女儿炖的含有“瘦肉精”的乌鸡汤。使女儿丧失了这次关乎着自己一生的考试。
1999年4月,上海两名运动员因食用了含有盐酸克伦特罗的肉品,在尿检中出现阳性而被禁赛。
2002年7月2日,解放军某部队发生一起严重的中毒事件,该部队有80人在食堂午餐后引起集体瘦肉精食物中毒。这是发生在中国管理最严格且戒备也最森严的军营!足见其危害之烈。
2001年11月7日,广东省河源市发生了一起特大集体食物中毒案,据事后统计,河源市共有484人服食了有毒猪肉。
2001年8月26日:广东信宜北界“瘦肉精”猪肉又毒倒530人,其中学生300人,群众230人。
2001年11月17日,北京首例“瘦肉精”中毒案发生,陆续到协和医院就诊的14位中毒人员是午餐时曾集体进食过猪肝,随即表现出肌肉震颤、心悸、恶心呕吐等症状。
2003年10月21日,辽阳62人“瘦肉精”中毒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
2004年3月14日,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杏坛镇发生食物中毒事件,约有近百名群众下午开始陆续到杏坛镇医院治疗……

由于瘦肉精”只有成规模施用才能获得暴利,所以大超市所买的猪肉就更可怕。世界著名品牌“家乐福”就被查出猪肉中含有大量的“瘦肉精”,这要是在其本土上的话,主管部门一定会让其倾家荡产的。这也是“桔在江南为桔,到了江北就变成枳了”的新版本。

为什么“瘦肉精”事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难道有关部门不知利害吗?――沙龙朋友问道。
周勍回答说:中国目前的生猪养殖归八个部门交叉管理,而现实是八大部委管不好“一头猪”。其原因就是多头管理、职责不清,是典型的“三个和尚没水吃”。徜若这种“八大部委管不了一头猪”的现状还将继续下去的话,那我们就有理由讲:八大部委管不好‘一头猪’,我们这些纳税人所供养的这一大帮子官员就不如一头猪了。

人心污染恶于食品污染

在北京召开的一次食品安全高层研讨会上,有关专家估计,我国每年实际发生食物中毒例数至少在20—40万人;“约三分之一人的癌症是吃出来的。”

早在2004年7月5日《中国青年报》根据一项调查报道,有82%的中国民众担心食品安全问题。调查发现,有超过90%的受访者表示,曾经在生活中遇到过食品安全问题。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认为,达不到国家卫生标准的食品最令人担心,其次是假冒知名品牌的食品,也有人担心过了保质期却还在销售的食品。这项调查范围涵盖全国31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问题在于,这种情况至今仍处于蔓延的趋势,生活在中国大地的人们,被迫处于无所不在的“食品卫生恐怖”的阴影之中。

在沙龙讨论中,问题连珠:为什么中国这个具有“食文化”美誉的大国,会出现今天这样谈一种谈“食”色变,人心惶恐的现状?难道吃的问题不是每一个人开门遇到的头件大事吗?难道非法炮制者和从中牟利者都没有想到,他们或他们的亲友也会是毒食物受害者其中的一员吗?假如为了赢利,连自家性命都不顾了,那么我们这个民族还有救吗?

对此,周勍尖锐地指出:目前这种食品安全的现状,都是我们多年来疯狂透支的必然结果:透支社会、透支环境、透支亲情、透支信任……透支使我们失去了底线,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这也是导致食品安全日异恶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例如,中国延续千百年的“小吃”,眼下已经成了令人作呕的怪物和毒物的代名词:面粉是高含添加剂的,水果是使用催熟剂、膨大剂的。甚至驰名中外的广海咸鱼品和四川泡菜,也爆出“敌敌畏泡制”的丑闻……

周勍分析说,目前这种食品安全事件如此泛滥,原因就是那些“常在河边走”的职能部门,一直是在半遮半掩地玩着“放水养鱼”或“养寇自肥”的鬼把戏。而这种在食品安全领域里作奸犯科的不法之徒的“捉放曹”,其实就是他们的财政来源!

周勍认为,中共能够统治50多年的社会基础就是“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恐惧和弥漫的、无所不在的谎言!”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靠吹牛撒谎造假等手段混到“党和国家领导人”位置上的事实,也是他们选择撒谎的标本。民谣曰:“乡上骗县上,县上骗市上,市上骗省上,省上骗中央”。周勍说,对这种泯灭天良的撒谎综合症患者,应该建立一个机制,让制度来保障每个官员不敢撒谎、不能撒谎。建立这种制度性保障,是“说真话能得好报,说假话就必须付出代价”的良性机制的基础,同时也是建立并营造一种让每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必讲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的机制和环境。而执政党和执政政府的榜样作用则尤为重要!

周勍总结说,毫无疑问,在现行机制和制度下,官员讲出真相所承担的风险要比隐瞒大得多。而在食品安全问题上任何的侥幸和谎言,都将为我们的未来种下难以医治的祸根。应像抗击萨斯那样,不作为就走人。如果我们日常生活中维系生命所必需的吃喝问题,都成为一件高风险的事情的话,那么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再腆着脸奢谈什么和谐社会,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沙龙活动在沉重的忧虑中结束,与会者在思念故土和亲友的同时,真切地与他们共同感受着“寝食难安”所包含的深层危机。

2006年12月18于巴黎三味聊斋

周勍小档案:1965年出生于西安。先后就读于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和西北大学作家班。1989年曾因参与“六• 四”学运而被判刑两年,入狱后又因所谓“认罪态度恶劣,抗拒改造”和企图越狱等罪名加刑8个月。
周勍曾访学于美国和俄罗斯的相关学术机构。现为国际笔会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作家、民俗研究与口述史学者。曾任西安仓颉文化研究所所长、《民间》杂志编辑部主任、《经贸报• 深圳版》主编、《历史故事报》总编辑、现任《口述博物馆》杂志总编辑。

良知与廉耻尚飨——不贺高勤荣先生出狱

 

方才,如往常般打开网易主页,打算要收邮件。浏览新闻的标题时,却意外地发现一条新闻,高勤荣出狱了。就是那个因为说真话而被“堵嘴”的人,悄悄地出狱了。

但我不想高兴,更不敢为此去说什么祝贺。且不说八年的苦难和折磨,且不说今后要面对的艰辛,单单是他会入狱这样的事实,就让我不得不闭上嘴、不敢谈一个“贺”。

八年,整整八年,一个抗战又过去了,只不过这不再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而是一个声音对一种势力的挑战。12年有期徒刑,因为“表现好”被减去四年,其间有上百位学者、专家奔走,数不清的人在抗议,直至上书到最高法院,然而一切都是失败的。

是啊,对于一个本来无罪的人,对于一群为无罪者鸣冤的声音,一个莫须有的“受贿罪、介绍卖淫罪、诈骗罪”的判决和一纸释放的证明难道不就是失败吗?—也许这失败里还包含着些少成功,毕竟有人奔走呼号,毕竟时代不同,终于没有让高先生当了第二个林昭。

也许我可以自我解嘲般地将这种失败,归因于“还有很多大事需要办”,而忽略了“区区一位小人物的生死”?
或者我可以说得更贴近实质些,为了利益,而置良知于不顾?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没有理由感到奇怪。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周围天天发生着,以至于无论于我多么沉重的例子,你也许都不屑一顾、安之若素。没有了儿时初闻的莫名惊诧与愤怒,却会凭空多了深深的痛心:我们就这样活着吗?

曾与一位好友提起过国人不说实话,话语中颇带了些沉重,而一向以为正直而理性的好友却一言带过:“这不是什么事。”呜呼!夫诚信、夫正直,人之所以为人之本也,根本动摇而置若罔闻,—这绝非吾友一人之辞—,岂不让人痛而又痛、直到买些甘油片来服么?

不说实话,上至政府发布新闻,下至小民贩菜粜米。许多人已经不再看《联播》,许多人已不敢信统计数字,许多人明明要买一斤米却不得不先报出一斤二三两来……当我们的字典里慢慢死掉了“真”,只剩下“直八”,我们也就“直八”地快要毁掉自己。不但如此,有人说“直八”为“真”,还要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恨不得将他一棍子敲进地狱十八层的地下室,其尿入骨髓,无有甚也!

我没有见过高勤荣,他的事业不过是从新闻中得知,但依然为他的遭遇感到悲哀。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中有如下的记述:当我遇到文革中坐了牢、后来放出来的几位作家,问他们为什么坐牢,他们告诉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高勤荣的莫须有,不也就是“说了一句实话”么?

说实话,从来都那么艰难;而打击报复,从来都容易得很。酱缸里毕竟蛆虫多得很,不一定哪句话就踩了谁的尾巴,或者让谁尿入骨髓。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按潜规则而不是按规则办事的社会,说了实话,就是破坏了潜规则,就是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单特权者会调集种种手段进行报复,就连仰特权者鼻息的人们也要跟着落井下石,所谓“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还能说什么呢,“吃人”“看客”“麻木不仁”,我们与那个时代我们以为麻木而愚昧的前辈,其实并无二致。我们的高尚与文明,若不是写在史书,就已经是唐汉之前的荣光,唯独没有活在今天。

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的阴霾早已散去,它不是从42年前开始,也不是在32年前结束。从古到今,各种各样的“卫兵”上演着从不间断的“造反”大戏,十年动乱不过是其中的一段小高潮而已。遵从着集体良知的人们,每天,在每个角落,上演着“多数人的暴政”,淹没着来自第三良知的声音。作为狼群眼皮下的羔羊,威胁已经一再地降临在头顶,而羔羊非但不愿一致抗争,还要把那些试图抗争的同胞推出群体,任它被狼群宰杀,其结果无非是推迟而不是逃离。最终当利齿咬在自己颈子里时,非但不感到痛苦,反倒觉得终于解脱出了一再推迟的焦急。
对罪恶的容忍与宽恕,本身就是比罪恶更值得谴责的。我们不想做凶手,至少也不该做帮凶,何况我们本应发出声音,却致命地沉默着。

面对身边其他人致命的沉默,高勤荣发出了第一声呐喊。哪怕猜测他“动机不纯”,把他勇敢而坚决地呐喊视为“愚蠢”乃至“炒作”,我依然由衷地敬佩他,并毫不犹豫地以为他是一位合格的记者,不但装备了眼睛、嘴巴和纸笔,还装备了头脑。也许他的行为和如此的结局,会为千千万万吊着颈子的看客们称为“不务正道”,但我以为那所谓“正道”无非追名逐利罢了。追名逐利本无过错,然而忘却了作为人的本分,就不过行尸走肉,又怎值得一提?

高勤荣出狱了,家中一贫如洗,他打算一边写书,一边申诉,永不后悔。“怕也没用,只能斗争。起码我尽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力量,我问心无愧。”

问问我们自己,果真也能问心无愧么?

这条新闻的旁边还有另一条新闻:近日,多国科学家沿着长江作了一次长期、全面的考察,在四十多天、三千多公里行程中,没有观测到野生的白鳍豚。虽然按照国际惯例,这不能说明它的灭绝,却至少是极其迫切的警报。
国家沿着长江建立了那么多保护区,做了多少努力,仍然连一种动物的性命都难以挽回;我们又怎敢拍着胸脯,担保今后的中国,不会成为说真话者的长江?

但愿如高先生所说,“只是社会发展必经的历程,……晴天很快就会到来的”,而我,虽抱着希望却不敢奢望!

呜呼,良知与廉耻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