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励之:康熙“盛世”是中国科学衰落之始——与席泽宗教授的电话谈

老友席泽宗教授八秩在望。今年本有可能同他在柏林见面,因MG11大会邀请他做超新星1006千年回顾的报告。泽宗兄以他的“古超新星新表”(1955)在学界驰名半世。可惜,泽宗兄患眼疾,不能成行。八月,他来美治疗,住在Colorado州 Denver市, 距Tucson一小时飞程。我给他安排了两场在亚利桑那大学的讲学活动。但我不敢一个人接待他,一定要他的子女陪伴(八十不留饭之谓也!)。他子女太忙。讲学只得作罢,又不能见。好在,泽宗兄耳尚聪,不见面亦可纵论古今。以下就是三个月间,2006年8-11月,多次电话往来的一个记录。略去有关时事和往事的点评,只记席教授的科学史,特别是中国科学史的精论。

F(方励之):我看了你关于康熙的文章,你的结论是中国的科学直到清初康熙一朝才真正开始衰落。

X(席泽宗):对。

F:那就是说,直到明末中国的科学并不明显地落后于西方(欧州)。

X:对。

F:有什麽证据?

X:实证方法论的发展是一个标志。西方在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1)倡导“观察和实验”的科学方法论之后,开始发展出基于实证方法的现代科学。明末的中国,也有了实证方法的萌芽。徐光启(1562-1633)就是一个代表,他的主张: “深伦理,明著教,精择人,审造器,随时测验,追合于天”。可比培根。当时中国也的确出了一批世界水平的成果,如朱戴(土)育的《律学新说》,程大位的《算法统宗》,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徐光启《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等。

F:培根之后,西方的科学,即现代科学有飞速发展。你是不是认为,如果照明末的状况维持下去,中国的科学有可能不会落后而是跟上现代科学发展的浪潮??

X:是可能。实际上,当时的西来的科学文献已很多,现在还有上千册存在北京的北堂里。当时的一个困难是,中国学者大都不懂拉丁文(现在懂拉丁文的也不多),限制了交流。不过语言限制是一时的,不是决定性的。

F:我记得,明末学者方以智,字密之在“物理小识”中已经谈到伽利略。可见,尽管有文字壁垒,西方科学还是传了进来。

X:是。方以智在“物理小识”引用了《尚书纬.考灵曜》中的一段话:“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于舟中,闭窗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也。”这说明方以智很懂得伽利略对相对性(今天的教科书中称为伽利略相对性原理)的论证。不过,方以智反对基督教神学,他对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科学也不支持。明末有一批学者同方以智一样,反对传教士的科学。但是,只要秉持“随时测验,追合于天”的方法,伽利略等开创的现代科学应会逐渐被接受。其实,在十七世纪欧洲,也有大量学者(并非都是神学家)不接受伽利略的科学。伽利略写《两个世界体系的对话》,就是为了赢得这场辩论。所以,明末方以智等对西方科学的反对态度,同康熙的“窒塞民智”不一样。

F:如此说来,如果方以智等也有机会加入那场对话和辩论,中国的科学可能早就同“世界接轨”了。当然,这里有一个不可靠的假定:明王朝能容忍“科学接轨”带来的政治和社会效应。一般说,专制体制可与腐败造假共存,但容不得自由交流,哪怕只是科学思想的自由交流。你说的康熙,就是一例。在清帝中,康熙似乎是最爱好自然科学的。他请传教士教他西方科学。他对算学和天学都有相当的了解。你说他是“窒塞民智”,何以为据?

X:康熙“窒塞民智”一说,最早是梁启超提出来的,后来邵力子也论证过。确实,康熙学过算学和天学。不过,他的目的不是倡导科学,相反是为了堵塞现代科学在民间,特别是汉民族中的传播和发展。证据之一就是他请传教士的目的。明末的士大夫和学者可以同西方传教士自发地交流,万历和崇祯皇帝基本不管。而据传教士张诚(J. F. Gerbillon)的日记,康熙不准传教士在有汉人和蒙人的衙门里翻译任何科学文献。自康熙一百五十年以降,清廷的钦天监一直由西来的传教士担任监正或监副,从没有汉人和蒙人。康熙请传教士监理钦天监,目的不是开启中西交流,相反是为了“窒塞” 中西 交流。

F:据我所知,就在康熙年代,伦敦有了皇家学会,巴黎有了皇家科学院,柏林也有了科学院。它们对欧洲的科学发展是一大推力。

X:是。康熙同法王路易十四和俄国的彼得大帝在同一时代。传教士也向康熙介绍过路易十四创建的“格物穷理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和“天文宫”(Observatoire de Paris)。

F:创建科学院似乎是那个时代的帝王的一个时髦。据传康熙在上朝的时候还发表过他的数学论文,康熙是不是也有意要创建大清科学院?

X:你指的康熙的数学论文可能是《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不过,没有记录显示康熙对建立科学院感兴趣。路易十四访问过他的“格物穷理院”,没有发表论文。他建“格物穷理院”目的是倡导法兰西的科学研究精神,培养人才。康熙的政策则是巩固“御制”,遏制科学研究精神。在清初,还有“南王(锡阐)北薛(凤祚)”等精通数学,天文的非“御制”人材。那是明朝学界的残留。后来,就彻底没有了。

F:没有人材。似乎也没有“审造器”。如果去参观过北京的古观象台和南京收藏的古天文仪器。就会发现,大清朝的观象台竟然还没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清朝的天文学家竟然还不知道造望远镜?

X:当然知道。徐光启在1629年就建议制造天文望远镜,那是在伽利略天文望远镜之后二十年,这是很快的了。康熙也知道望远镜。北京的故宫中就有上百架望远镜,多为康乾“盛世”所收藏。但是,康熙防备望远镜的扩散。康熙命令传教士不要去做望远镜。望远镜只能是御用,所以,观象台上反而没有望远镜。清宫中的御用的天文仪器比天文观象台上的仪器多得多。整个清朝发表星表都是没有望远镜的实测数据为根据的。那还能不落后?康熙是怕仪器一经拿出宫外,就会有人复制,改进,他就不能垄断了。

F:还有没有其他的垄断证据?

X:代数。不像算术,代数要靠一套符号。符号就是代数的语言。1712年耶稣会士傅圣泽写了一篇《阿尔热巴拉(代数)新法》向康熙介绍符号代数。康熙看不懂,他说此新法“可笑”。他下令不准代数新法传播。所以,直到1859年代数符号法才开始在中国流传,那已是150年之后的事了,早已不再是新法。

F:“可笑”一说,是典型的不懂装懂的心理表现。这不奇怪。1949年初,在北京,我初三,被叫去给一个文化补习班上初中代数(当时有很多文化补习班)。一当我用符号讲a=-(-a)时, 班上年龄大的人都不明白,年轻的则易于接受。1712年康熙已经58岁,弄不懂代数符号法,情有可原。不过,我记得康熙还很爱说别人不懂科学。

X:1689年,康熙在南京要捉弄(贬低)大臣李光地。康熙事先问耶稣会士南极老人星出地平几度。见到李光地上朝后,康熙考问他:“可识老人星?” 李光地无以对。康熙得意了:“老人星在北京自然看不见,在南京就看得见。到了你的老家闽广,连南极星也看得见。” 康熙得意忘了形,在闽广,南极星是看不见的。梁任公说,康熙的科学是用来打击他人(李光地随后被降级)的一个工具,一点不错。

F:从代数符号到南极星,证明康熙对近代科学所知也有限,是不是同传教士有关系?

X:有关系。康熙只向传教士学西来的科学,并没有真正开启中西学术交流的大门。中西交流在当时已经没有技术上的困难。亚欧水上交通已很发达。前面说过,西方科学文献在明末就能及时地送到中国。当时有些欧洲学者还很希望他们的研究成果能得到中国学者的响应。开普勒的Tabulae Rudolphinae于1627年一出版,他立即寄到中国一本。传教士对西学东渐有很大贡献。有些耶稣会士的确是一流的学者。尽管如此,他们也受到罗马教廷的影响。譬如,他们对哥白尼的日心说一直态度暧昧,可能并不只是学术上的原因。

F:我看到史书上说,直到1760年,耶稣会士才将哥白尼日心说原本地介绍到中国。当然,他们也不会介绍“我的研究不需要上帝”的科学思潮。

X:这个问题可以用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的遭遇来说明。现代数理科学的一大特点是有理论体系,任何有价值的论断都应当是可以被证明,或被证伪的。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的公理演绎体系是证明和证伪方法的一个原型。中国传统科学中没有类似欧式几何的体系。欧州从基督教发端到中世纪,也没有这种体系原型。《几何原本》于300 BC在希腊成书,但希腊原本后来失传了。直到1260年,意大利人Campano 才从 《几何原本》的 阿拉伯文译本再翻译到拉丁文。此后,该书对欧洲的科学,宗教和社会的影响极大。在西方,《几何原本》版本之多仅次于《圣经》。《几何原本》体系中是没有“上帝”的位置的。中国的第一个《几何原本》译本是利玛窦和徐光启在1609年完成的。比欧洲晚了350年。不过,1609也大体是欧洲开始建立科学体系的年代。那时出版中文《几何原本》,尚属及时。可惜,利玛窦和徐光启的版本并没有在中国流传。康熙时代流传的《几何原本》是传教士给康熙的进讲本。传教士把其中的公理演绎体系已全被破坏了。即把《几何原本》的精华,对现代科学最有用的启示,都去掉了。

F:有道理。不过,有人说中国传统不喜欢公理演绎体系这一套,可能是《几何原本》的精华在中国不流行的主因。似乎也不尽然。我的许多物理界的老师和朋友都有过对平面几何着迷的经历。严济慈先生告诉我,他的第一本书是《几何证题法》,写于二十岁之前,就因为对几何证明着了迷。我自己也是。直到初二,我的数学只能得60分。初二到初三的暑假,我一看平面几何,似乎一下子就开了窍。一个暑假不但把平面几何教科书中一个学期的题都做完了,而且找了许多其他题来做。按你对《几何原本》的分析,或许可以说,现代科学发展的一个社会标志,是看欧几里德几何是否像《圣经》(或中国的类似可比的出版物)一样普及了。

说得太远了。回到本题。你在文章一开始引用胡适的话说,明末还是可以的,但清代以降,中西“双方(科学)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你能不能更定量地说一说,康熙一朝,中国的科学到底衰落了多少“道里”?

X:康熙在晚年(1713-1722)主编了100卷的《律历渊源》。其中《数理精蕴》53卷,他自认为是,也曾被誉为是当年的数学百科全书。十六世纪中叶以后,欧洲的数学进展主要有,代数符号(1580),对数(1614),计算尺(1620),解析几何(1620),加法机(1642),微积分(1665)。其中最重要的是解析几何和微积分。无此二者,很难明白和应用牛顿力学。然而,“数学百科全书” 《数理精蕴》中竟然完全没有解析几何和微积分。编撰者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两门新发展的数学。明末1630的“崇祯历书”虽也落后西方。但还远没有落后到全然不知最新重要发展的地步。

F:我离开中国快十七年,对“最新重要发展”也陌生。到是常听说有什麽“XX大帝”,“XX大帝”之类显灵于视频之中。好像也有“康熙大帝”。你对这位视频“康熙大帝”,有何评价?

X:哈哈…哈哈…不值一谈,不值一谈。

从康熙的 “窒塞民智”到 “窒塞民智”的再显灵,呜呼!

后记:席泽宗教授的答话,没有字字经他本人审阅(眼疾,难阅读)。如有误,我负责。席泽宗先生的更详尽的论证可见他的 “论康熙科学政策的失误”等论文(《古新星新表和科学史探索》,2002)。

11/23/2006, 美感恩节,Tucson

綦彦臣:胡锦涛为什么敢追问“第一桶金”?

是否谅解民营(或戴民营帽子而实为权力资本)企业家的原罪,已经成了当下中国的一个热门社会话题,以致于有人抬出至今在自由知识分子及底层精英中素孚威望的胡耀邦来。这个动作不是重忆胡的开放、善良与廉洁,而是搞了个“皮影操作”,把胡的长子胡德平叫出来说话。胡德平认为不应该追溯“第一桶金”问题。[“胡耀邦长子胡德平:清算民企第一桶金就是否定改革”,博讯网2006年11月24日]

此前,在体制内中年经济学家素有风向标之作用的张维迎先生也主张这种观点。

事实上,当今中国顶尖级的权力中心并不认可“第一桶金”具有伦理合法化资格。因而企业扩张中的一些重大环节受到法律追究也成为可能。在法律追究之前,首先是党的权力的介入。避开已被外界赋予太多外在意义的 “上海国资追查风暴”不论,单看刚刚发生的北京“物美事件”就能够一见管窥,媒体称:“灵魂人物张文中协助中纪委调查而辞任董事长,不仅使中国第七大商业零售企业北京物美商业集团在港停牌超过两周,也把这家雄心勃勃的明星民企推到12年来最微妙的境地。”[“张文中协助调查,物美非常时刻应对如常”,《经济观察报》2006年11月27日]

物美事件的第一个关键词是“中纪委”。这三个字背后是政治权力核心,核心的直接表意可说成“胡锦涛”三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胡锦涛为什么敢追问“第一桶金”?换言之,他就不怕成为中国的华立罗吗?

华立罗是威尼斯称霸了地中海时代的一件产生了世界历史影响之事件的主人公。他是威尼斯贵族会议(35比6的多数票)选举的统领——相当于中国的国家主席,由于他不满威尼斯城邦贵族的骄奢淫佚及对小民的盘剥与凌辱,绕过国家权力体系去和最底层沟通。他与一个叫伊沙内罗的造船厂平民管理员一起,密谋利用工人力量来夺取贵族的权力。事有不密,华立罗反被贵族逮捕,处于叛国罪,执行死刑。事件发生在1355年。[可参见黄宇仁《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P40-42,北京三联出版社1997年版。]

19世纪即相隔约500年,欧洲浪漫主义艺术家德拉克洛瓦把这一事件用油画重现,称为“华立罗之死刑”的作品也成了世界名画。至于其中寄托的对18个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歌颂,在此无须细论。华立罗事件告诉后人:国家权力核心的人物绕开国家系统与底层社会达成“共谋”,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胡锦涛似乎丝毫不惮于此者,这倒不是他集党政军三权于一身又敢对政治对抗力量“低调”下手的原因,而是因为中国的所谓中产阶级根本就没形成政治气候,在更大意义上来讲,他们仅仅是现行政治体制的寄生体。更明了地讲:一方面,他们少有西方基督教背景下企业家的慈善之举——他们的“没文化”首先是“没信仰”,由此形成“有钱可摆平一切”的心理共态鸣,“宝马车撞农妇”再突出不过地表现了这点;另一方面,作为“政治二奶”的他们既无真正独立的政治地位(如人大代表独立参选人资格),也无从监督政府运行,只能靠特许身份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重点保护企业厂主等名义谋求管制下的优先,所以他们大多腐败不堪;第三个问题是,在巨额公共资产还分不清是“全民所有”还是“国家所有”的情况下,贸然进行低价吞并,引起经济义理的连锁,造成了重大社会后果如上访与群体事件,也就是说,将低价吞并国企的社会成本甩给了中央权力体系。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一个笑话:一位主张“交易优于产权”的经济学家和一位主张“政治改革优于经济改革”的经济学家,为国企低价出卖问题吵了个一塌糊涂,后者说:“这样吧,既然交易优于产权,那就让你太太今天跟我睡一晚上,明天再讨论她是谁的老婆,好不好?”;前者并不愠怒,说:“那,你的先问她对此决定的感受或意见。”,后者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把‘全民所有’是怎么变成了‘国有’的过程还没闹清,怎么随便说一卖了之呢?”

中国的中产阶级即那种曾被寄希望于能带动社会走向民主化的经济力量,不仅没有经典地复制社会学意义上的“西方现象”,反而是堕落成中国最缺乏道德的阶层:其一,他们可以比被他们视为草芥的平民拥有更多的“信贷人权”,底层社会寄存在银行的那些储蓄多为他们挥霍,或作了“第一推动力”,但他们丝毫不用同情后者,因为中间隔着国家权力;其二,他们拥有了与政治权力结成联盟的虚拟身份,但他们从根本上就无法拥获得政治权力的正常管道。

在社会多数人讨厌政治黑暗与市场强暴时,所谓的中产阶级不能不被放置在公众的对立面上。党的权力系统可以高举所谓的新三民主义,其一者是传统换包技巧下的“权为民所用”需要牺牲一批问题官员的前程或生命。那,中产阶级呢?除了不愿施舍给社会的自谓的血汗钱之外,他们再没什么资源可用——因为在道德资源方面一直是负资产拥有者。于是乎,胡锦涛面对底层社会的骂声——“无官不贪,无商不奸”的情绪化表达,可以轻易地把压力往第二项转,因为“官员贪,我在反贪”,何况收拢底层人心的政策也有不小收效呢,如对农民的免蠲农业税,又如对涉及城市平民的社保基金的彻底清理。

“无商不奸”逐步被高调化,不仅“第一桶金”的原罪为问题被摆到公共话题的桌面上,而且胡温政以来的大力反贪,没有一个案件不牵涉到头顶中产阶级冠冕的“权场商人”。也许这些商人曾无可奈何地要与政治权力交易,但是他们从来不会理会公众的感受!

在这场不是政治学意义上的“多数人的暴政”但至少是“代表了多数人的愤怒”的大整肃中,社会公众(除了个别学者外)也很少理会中产阶级的感受。当下的中国虽然有幸没有发生良心学者们所担心的“经济文革”,但“精确打击”式的整肃确实在舒解底层社会的怨恨。

这,就是他们不追求民主的代价!比之于米尔达尔的《亚洲的戏剧》,这,就是“中国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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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30日夜

──《观察》首发

孙文广:民主党派是不是花瓶?—-与成思危主席商榷之二

民建中央主席成思危接见媒体说:“民主党派不是政治花瓶”,我在“民建”内部会上讲了此说不妥(见《民建座谈会发言纪》2006/10/30),做为“民建”会员和过去的基层干部,根据自己经历和观察现在阐述不同观点,与成主席商榷:

成思危先生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简称“民建”,大陆八个“民主党派”之一)的中央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近年频频在媒体曝光,论述民主党派不是政治花瓶(注1)

(一)一个“民建”基层干部的认知

本人1988年加入民建(比成主席早六年),同年当上济南市政协委员,不久成了民建山东省委委员,并被选为山大“民建”副主委、民建全国优秀会员。我入“民建”已18年,做为“民建”的基层干部,我深深感到“民建”远不是独立自主的政党。它事事处处都受到中共当局的严格控制。包括:发展会员必须得到中共统战部同意,决定民建内部选举的候选人、民建中谁去当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谁去当“民建”省委委员,都必须得到中共当局的同意,民建省委、市委换届改选,召开代表大会都要在中共的严密控制下进行。

中共为了直接控制“民主党派”,最近还在“党派”中发展中共党员,中共在“民主党派”市委、省委机关中,安插中共党员当干部,这些人享受公务员待遇。中共对“民主党派”的监控、操纵可以说无孔不入、从上到下,很多人将其称之为“花瓶”并不过分。

中国的“民主党派”在历史上如何定位?当前自由世界对其怎样评价?决不是中国 “执政党”或“民主党派”的当红人物能够决定的。

(二)从一个会员的遭遇看“民主党派”是不是花瓶

本人今年2月发表了 “建议修宪除去‘共产党领导’”,以后又相继写了些维权文章登在网上,结果住处遭到几辆警车和数十公安人员包围,他们没有搜查证但进入家中查看盘问二个多小时,抄走了二台电脑,将本人带到山大公安处讯问。以后又被公安多次传唤。5月30日公安下达了“决定书”,剥夺了我的出境权利。从6月5日开始,我家电话受到恶性骚扰,经常一天能听到几百到几千次骚扰声,持续了5个多月。由于电话受到骚扰,山大“民建”主委打通知我开会,结果三天打不进电话,只能跑到我家下通知,我告诉了她电话骚扰的情况。有一次民建聚餐,我提出家中电话受到骚扰,建议民建山大主委向其上级省委提出,请他们帮助查问制止,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支反映吧,他们不问也不管。今年五月民建山大的两位主委到我家,劝我不要去香港了。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原因不知道,是上级的意见,我说既然没有原因,我有公民权利,还是要去香港的。不久我就接到了公安局不准我出境的“决定书”。

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现在的“民建”组织根本没有能力,也不愿维护他自己成员的政治权利,更何况维护弱势群体的权益,这样的“政党”不是花瓶是什么?

(三)中共建国伊始,花瓶政党已露雏形

“民主党派”发展到现在,有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1949年中共建国伊始,“民主党派”的花瓶形象就已有雏形。据章立凡(民建创始人章乃器之子)整理:“中共在新政权的领导作用,很快在与民主党派的关系上体现出来。历史上各民主党派内都有中共秘密党员,某些民主人士也曾秘密或公开地加入共产党。新政权成立以后,一些共产党人被安插进民主党派。根据中共的要求,各党派撤消了在港澳和海外的支部,并承诺不在军队中发展成员。

中共中央统战部还给各民主党派划定了发展成员的领域。民革: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民盟:文化教育界知识分子;民建:民族工商企业家和与他们有联系的知识分子;民进:教育、文化、出版、科学界知识分子;农工民主党:医药卫生、科学技术和文化教育界知识分子;致公党:归侨、侨眷;九三学社:科学技术、文化教育和医药卫生界知识分子;台盟:台湾省籍人士。

各民主党派的经费,以往都是通过捐助等方式自筹,例如“民盟”总部在北京购买办公用房的费用,即是由“民建”赞助。自从成为新政权的成员之后,‘民主党派’的经费及人员工薪也变成由国库支出。“(注2)

从执政党的这些措施来看,中国“民主党派”的花瓶命运在1949年前后已具雏形。中共为了限制“民主党派”的自由发展,做了很多制度性的规定。这些规定,是违背政党间独立、平等竞争原则的,如:“民主党派”必须承诺不能在军队中发展党员,只有中共可以在军队中建立组织发展党员,从而保证了中共可以完全控制军队。中共可以在港澳及海外设支部, “民主党派”不可以,这使“民主党派”断绝了海外的联系。大学生也是中共领地,禁止其他党派发展。中共自认为是工人农民的代表,当然禁止其他党派在其中发展,甚至成立于1930年的“农工党”也不准发展农工成员。中共把“民主党派”排斥在国内最广大的人群工、农、兵、学之外。

中共的严格规定,为中共垄断政权提供了空间,使其能够保持一党独大、一党专政的地位。这些制度性的规定,使“民主党派”完全演化成 “花瓶政党”。时至今日,中共党员已达到7000多万,而八个民主党派的成员总数加起来不到70万,不足中共党员人数的1%。“民主党派”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花瓶”。

(四)回忆57年反右

中共领导的1957年反右斗争,践踏政党独立、政党自由的普世价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在“民主党派”中打右派,“‘民建’154名中央委员中,有28名被划为‘右派分子’,占中委总数18%;24156名会员中,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有3100多名,占会员总数的13%。其中相当多的人,是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富有经营管理经验的工商业者。”(注3)

57年的反右派,是“民主党派”的一场浩劫,在他们的中央负责人中,“民建”创始人之一章乃器(粮食部部长)、农工党主席兼“民盟”中央副主席章伯钧(交通部部长)、“民盟”中央副主席罗隆基(森林工业部部长)、“民革”中央副主席龙云、“台盟”主席谢雪红、九三学社中常委(山东大学副校长)陆侃如都被打成极右派。(注4)反右之后的“民主党派”已经是伤筋动骨,奄奄一息。各省市基层骨干,凡敢于议政、批评中共的无不受到残酷打击。

回想1957年中共在“民主党派”中打了那么多的右派,在他们的中央领导和省市领导人中批斗了那么多人,作为一个“党派”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听不到集体的抗争。

中共可以到“民主党派”中打右派,抓人,关人。“民主党派”可以到共产党内部去抓左派吗?当然不可以。这叫什么独立的政党呢?这不是任人摔打的“花瓶”又是什么?

57年山东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诗人高兰只因为说了一句话“‘民主党派’是共产党的仪仗队”,就被打成右派,批斗得不亦乐乎。这还有什么“互相监督”可言?明明是花瓶,却不准讲“花瓶”,这不是暴政是什么?

1957年之后的“民主党派”已是面目全非,即使有些应景、应时的活动,也已经基本没有社会影响。在文革中他们的遭遇则更加悲惨,“1966年8月,民建中央和地方组织机关被查封,负责人被批斗,工作人员下放干校或农场劳动。许多人政治上受迫害,精神上受凌辱,肉体上受折磨。有的甚至迫害致死。民建中央和地方组织被迫中断工作十一年。”(注5)直到1977年才恢复了一些活动。奇怪的是“民主党派”领导人在公开讲话中,从来不提1957年反右派时和“文革”中他们的悲惨遭遇。

(五)不该沾沾自喜于几个副职

成主席1995年加入“民建”不到二年就成了民建中央主席,不到三年就当上了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国家二级官员)。为了说明“民主党派”不是花瓶,成主席在今年8月17日接受香港《凤凰周刊》记者采访时说:“‘民建’11名会员担任了重要职务”。但是查看一下这些“重要职务”,全部都是副职,包括副部长、副省长、副总检察长、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为什么成主席举不出一个正职的的例子来呢?问题是中共只是把“民主党派”当做花瓶,当做陪衬,现在的局面还不如五十年代初,当时“民主党派”至少有五个正部长,还有两个非中共副总理(副总理共四人)、中央政府副主席共六人,其中二人为民主党派,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当然即使“民主党派”有人当了正部长,也不能说明这些“党派”不是政治花瓶。

现在中央的每个部委,都设立有中共的党组,这些党组要在政治上把关,重大决策没有他们的点头是不能拍板的。在那里中共的党组,才是真正的领导者。

“民主党派”绝对没有权力在部委中成立自己的“党组”,所以领导权牢牢地掌握在中共手中。成主席不该为自己的会员,当了几个副职而沾沾自喜。应该争取的是党派之间的平等关系、竞争关系、互相监督的关系,而不是上下级关系、赏赐关系。“民主党派”是不是“花瓶”要看他们在政治上法律上,是否和执政党有完全平等的待遇;在活动上是否独立自主,与执政党有同样自主活动的空间。

(六)参政议政不讲政治

现在全国上下最关心的是政治改革,“民主党派”做为一个政党,谈到参政议政,主要应该议论政治问题。但是成主席在回答凤凰周刊访问时,说他受到的重视主要表现在经济问题上,他说:“民建这几年也提过

很多很有价值的提案,比如虚拟经济、金融全球化、中小企业发展。“有人问及胡锦涛曾亲自点名让他去研究人民币汇率问题时,他说:”我们去年和胡锦涛总书记一年有九次高层协商,协商包括各个方面,你说的这个问题是胡锦涛总书记去年春节座谈会上提出来让我们研究的。“

成主席在谈他在全国人大的工作时说:“现在(我)作为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我负责证券法、农村金融的执法检查”。作为一个政党的主席进入政府,应该提什么建议?我认为主要应该对大政方针提建议,这是“民建”章程明文规定的义务,在民间对政治改革的呼声日益高涨的情况下,更应多谈政治和政治改革。

但是成主席讲的却都是经济问题,包括人民币汇率、金融、证券问题。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吗?不是!他1954年在华东化工学院毕业,以后一直在化工部门工作,直至1994年升任化工部副部长,他学习从事化工专业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他的研究范围主要在化工的“硼资源”方面,也有不少专著,他应该是一个学有所长的化工专家。

就是这样一位从事一辈子化工、对“民建”几乎一无所知的化工专家,到了1995年(时年60岁),被中共看中,空降加入“民建”,第二年1996年(61岁)当上了民建中央主席,1998年(63岁)当上了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为什么成思危先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乘直升飞机当上民建中央主席和国家二级官员呢?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个“业务干部”,而且是专心干化工专业的专家。从他后来的讲话分析,他对政治问题缺少思考,他在大学上的政治课和以后接受的思想灌输使他只知道中共的伟大、光荣、正确,他的亲身经历使他认识到只有依靠执政党才能享受高官厚禄。这样的人在执政党看来当然更适合担任花瓶政党的主席。

说他在经济领域里参政议政,他有什么条件?像证券法、金融方面,他都是一个门外汉,他过去没有专门的研究,没有论文没有实践。现在执政党中有很多这方面的专家,甚至专家组,成主席如果在这方面有些出格的建议在碰过几次软钉子之后也就老老实实地对中共的提案举手赞成了。

(七)不该误人子弟

成主席在平步青云之后,受到胡锦涛多次接见,他把这些当成自己的光荣,认为他的待遇提高了民主党派的知名度;他认为自己频频出镜,展现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听说有些年轻人要加入民建是因为他的个人影响,他感到很自豪,以为自己引领出一条青年人的道路。

其实成思危先生的从政道路,并不值得有为青年学习。

值此国家危机重重、上下腐败、人权不保、民主化举步维艰的时期,一个热心从政的青年,应该在政治上争当公众代言人,为弱势群众仗义执言、维护权益,为民主宪政探索道路。而不该只是追求眼前功利、官场的成功。为国家命运着想,为青年后进思考,成主席不该误人子弟,误人子弟会受历史谴责的。成先生应该三思、反省才是。

(八)不甘花瓶 要挺直腰板

“民主党派”成了“花瓶政党”,追究根源是来自于中国实行的政党制度,在中国应该制定“政党法”,保障政党间的平等自主的竞争关系,保障公民参加、组建政党的自由权利,保障政党内部的民主活动。为了改变“花瓶党派”,应该修改“民主党派”的章程,应该修改国家的宪法和有关法律。

大陆“花瓶政党”的出现,主要的起因是中共推行一党专政,要领导控制其他政党,但是“民主党派”中有些人不知自重也是原因之一。“民建”的章程中甚至写上了“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独立自主地开展工作”,这样互相矛盾的内容。当然这也说明了“民建”内部存在不同声音。

“民建”成员应该自重、自强,“民建”章程规定了会员权利,其中第三项是“对国家大政方针及地方重大问题提出意见和建议”。“民建”会员有很多当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他们现在参政议政应该是围绕“大政方针”和“重大问题”;比如可以是从修改本党的章程开始,删除自我矮化的内容,再比如就政治体制问题建议修改宪法,建议制定《政党法》、《新闻法》、《出版法》,建议废除劳教制度等等;从维护人权出发,修改刑法,废除“煽动颠覆政权罪”等条文;修改“公务员法”,禁止政党机关干部享受公务员待遇;修改选举法,制止政党操纵控制选举过程,使用暴力对待竞选人的行为,保证公平公正的竞选活动;应该建议废除行政各部委建立政党党组的制度,禁止任何政党通过其政法委,直接操纵控制司法过程,应该促使司法独立;建议尽快制定直接竞争选举各级政府官员的时间表等等。

“民主党派”如果不甘花瓶形象就要挺直腰板。中国的民主化,需要众人的努力,中国的“民主党派”有近70万成员,而且多是学有所长的知识分子,他们理应为中国的政治现代化做出贡献,以实际行动改变花瓶形象。在这方面也希望成主席能起到带头的作用。

据传成主席曾准备在“民建”内部扩大民主,推行差额竞选制度,如果属实,这确实是件好事,在这方面,可以走在中共前面,请他们到“民建”来取经,也可以让社会耳目一新。扩大民主,不管在“党派”内还是“党派”外都是件好事。其本身就是在推动政治改革。

注1; 2006年9月20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报道。

注2:章立凡《 联合政府之梦:中国民主党派的前半生》

注3:《中国民主建国会五十年》P93

注4:汪国训《反右派斗争的回顾与反思》P412

注5《中国民主建国会》P98

2006年11月30日于山东大学(0531-88365021)
—-新世纪新闻

从安东尼奥尼到章子怡-中国三大禁区的历史变迁

章子怡和日本男人  章子怡和日本男人

 

安东尼奥尼和章子怡本来是不搭界的,他们也确实是不搭界的。那么为什么要把他们扯到一起呢?是什么把他们扯到一起的呢?其实不是他们俩本身的什么化学成份,而是针对他们的化学成份把他们俩粘在了一起。中国文化面对三大禁区,这已有了几十年历史,但是变化很大。德国之声记者分析如下。

中国三大禁区以及其一:“反动”

 

中国文化领域的禁令也许是世界上最多的。电影,小说,传记,报导,杂志,报纸,网站,搜索概念,什么东西都可以纳入禁的范围。然而从内容上看,所禁则不外乎三大类:“反动的”,“黄色的”,“反华的”。可谓中国文化的三大禁区。

 

当然这三个概念上面用的都是很久以前的说法,早已不准确了。所谓“反动”,今天和三十年前已全不是一回事了,为资产阶级歌功颂德不算什么了,中国本身也是资本主义了。封建主义?那算什么,从还珠格格到康熙微服私访什么的,哪个不在歌颂之列?什么在今天是“反动”的呢?官僚买办资本主义?扯淡!外资今天在中国出口中占了一半以上的份额。当年毛泽东说的“三座大山”全部都不“反动”了,连战也跟胡锦涛握手,国民党平反成为“大哥”了。

 

“反动”这个定义似乎很难找,也似乎没人去下。凡是中共党中央反对的就是反动的?不准确。从新闻报导的角度看,揭露中国的一些黑暗面,未必被禁,只是要有一定的度:比如环境污染问题,矿难的事,腐败的事,中国媒体也报导,也挖掘。这些方面,要说禁,往往是地方上要禁,以堵家丑外扬的口子。当然这些东西是有一定度的,这种度,或者说上限,很难掌握,也不是本文的研究对象。

 

那么?什么在今天是中国必禁的“反动”呢?具体的看,有法轮功,有六四,有海外民运,有多党制问题,近年来又多了一个“维权”。这些东西的共同点是什么呢?是:会给或可能会给社会带来动荡,带来不安定。可以说,今天中国的“反动”标准是社会安定因素,是一种对江山的担忧,而绝不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你死我活。

 

第二大禁区:“黄色”

 

再看看“黄色”。今天一般也不这么称呼了,而说成“色情”。

 

有人说,毛泽东最大的功绩是消灭了娼妓。且不说毛泽东的私人舞会,或者张玉凤什么的,也不去说江青关起门来看电影,但社会上确实做到了“青一色”。文化大革命当中,舞台上的男女之间只有敌我,连爱情都不太允许,更别说色情了。以致文革中地下流行的并不黄的“第二次握手”,或者翻译的“红与黑”之类的,在文革后空前绝后地畅销。

 

今天的中国有两样东西一直是禁止的,但也一直是禁而不止的,一是赌博,二是色情业。从社会上看,不仅卖淫禁不住,二奶业也蓬勃发展起来。从文艺上看,色情文艺全面在地下繁荣。中国城市里恐怕很少有没看过色情录像或DVD的人。

 

但是在官方的层面上,色情文艺则始终是禁止的。而且,现在的中国在这方面比80年代又退步了不少。在视觉产品上,关键在于“露”与不“露”,而且明确是女性的“露”,只允许隐隐约约,点到为止。帕梅拉.安德森为少穿毛皮产品做的广告海报也一度被禁,原因就是这位女星露得太多了一点。

 

在文字产品上,就很难掌握了。为什么上海宝贝被禁,木子美被禁,而丰乳肥臀和王小波之流就可以“逍遥法外”?其实很多近年来的好作品都有些地方很赤裸裸,很“刺激”的,就连高行健得诺贝尔奖的“灵山”也有很直接的色情描述,但这些作品也就“玄”了一阵子,顶多出一身冷汗,最终没有被禁。原因不详。也许是文字产品的检查员们毕竟比较有文化,知道通常文学(有人说“纯文学”,不准确)中的色情情节和情色文学中的色情情节的区别?但如何划分这两种文学呢?姑且存疑。

 

对同性恋,中国的社会态度也有一定改变。三十年前,男性同性恋(那时俗称“鸡奸”)者被破获了至少是要进劳教营的。现在,社会上同性恋,甚至变性也时有所闻,或许不至于被判刑了,可却也是任谁也不敢公开的“丑事”。在文艺作品方面,除了一个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真正与大众见面的几乎没有。从李安的“断背山”之被禁,可以看出仍然坚决排斥的官方态度。

 

“黄色”在中国始终还是禁区,但跟三十年前对比,还是有不小的变化的,至少从全面的禁变成了有所禁;同时也从全面禁得了变成了全面禁不了。

 

第三大禁区:“反华”

 

这才说到了安东尼奥尼和章子怡了。当然,“反华”这个概念也相对陈旧了。

 

1972年,江青把意大利著名的左派导演安东尼奥尼请来,意在让他拍摄一个阳光灿烂的社会主义中国。结果这个安东尼奥尼,给他安排好的地方他虽然也拍,比如北京郊区堆满那个时代罕见的活鱼的菜市场,他只是敷衍地拍了,却对途经的一个资本主义性质的自由市场大拍特拍;模范的山村他也是敷衍地拍了,但却天马行空地走到山更深处的一个贫穷村庄去浪费镜头。中国人随地小便的现象,他居然拍了两次,还有上海很多破烂的房子。于是,江青们认为,阳光灿烂的中国进入电影的一多半是阳光后的“阴影”,“黑暗面”,拍摄“中国”的安东尼奥尼成了中国人的公敌。安东尼奥尼自己还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指责我,这真是闻所未闻”(见德国之声相关报导)。

 

章子怡又干什么了呢?她和巩俐在“艺伎回忆录”里出演日本人,是被日本男人和美国男人欺负的女人。于是,中国愤青们不干了。连德国明镜周刊也摘译了一些中国愤青的言论:“章子怡怎么能允许一个日本人爬在她的身上呢?”“章子怡和巩俐是中国人的耻辱。”有的愤青甚至在网上发出了章子怡追杀令。结果,为了避免中国再次出现反日浪潮,中国广电总局发出了不让“艺伎回忆录”进入中国的禁令,正在上海电影译制厂录音翻译的章子怡们不得不终止工作。

 

安东尼奥尼和章子怡完全不同,相同的是什么?是针对他们的那种民族主义。这东西以前叫与“反华”斗争,现在并无准确名称。但这两个时代的民族主义有着很大的区别。最大的区别是:安东尼奥尼那个时代的民族主义是自上而下的,而章子怡时代的民族主义是以自下而上为主的。

 

批判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是江青们要求全国人民批判的,因为安氏污辱了社会主义中国,污辱了中国人民。其实,那时的中国人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极少,完全是根据官方的批判来再批判的。

 

章子怡的时代则正值愤青高峰期。愤青们在去年四、五月份发动了浩大的反日活动,结果上面怕乱了套,严厉地制止了。不久前,去年发起大签名的人甚至还被判了刑。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底下的人要发泄民族主义,而上面怕乱,因而把章子怡们夹得扁扁的。

 

民族主义在中国当然是始终存在的,在文革中达到一个高峰,那是宣传的高峰,宣传中国是世界上最红的地盘,是东方的红太阳,比所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家都强得多。上面这样认为,全国的人当然也就应该这样认为。

 

90年代末,21世纪初,中国的民族主义再次达到高峰,这次不是中国自己捧出来的,而是全世界舆论捧出来的。中国的愤青也是一种自豪的、甚至过度自豪的愤青:舍我其谁?日本人他们要反,俄罗斯人他们要反,朝鲜人他们要反,就连韩国人自己改个首都的名字,他们也要反,而且不罢不休的。于是,自然而然的:怎么可以让日本人骑在中国女人的身上?无法无天了不是?

 

张艺谋说:“我觉得这电影只是一部艺术作品,大家也不必要把它上升到民族和主权的角度去看。”大陆文化评论家朱大可说:“艺伎是日本文化的象征,中国人演活了日本人的角色,中国的爱国愤青应该支持她。”香港亚洲周刊提出个问题:如果说章子怡与日本演员有亲密镜头便“有辱国体”,为何“无极”里日本演员真田广之与港星张柏芝的床戏就没有嘘声?这些愤青的盲目乱愤由此可见一斑。

 

社会安定是今日三大禁区之本

 

中国的上述三大禁区在今天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禁与不禁,关键在于是否不利于社会安定。

 

第二大禁区“黄色”其实跟社会安定的关系似乎不那么大。这是个观念问题。德国是允许妓院存在的,允许的理由之一就是允许了才更利于社会安定与治安。而中国政府显然不是这样看的,在他们眼里,嫖和赌是万恶之源,也是造成社会动乱的因素。而“黄色”的文艺作品不仅刺激社会道德向不好的方向转变,而且道德的变坏会使社会更不安定。

 

第一大禁区“反动”和第三大禁区“反华”,社会安定的决定作用就更明显了。最近,冰点杂志的被禁,可能跟这两者都有点关系。袁伟时教授关于圆明园可以避免被烧的文章是直接原因,这篇文章不仅“上面”认为有严重问题,许多愤青也持同样看法。给德国之声的来函中,就有读者说了,凭这篇文章,冰点就该封。还有冰点以前刊登的文章,说台湾人其实大半不希望统一,又让上面不高兴了。这些东西,都是既“反华”又“反动”的。台湾问题也牵涉到民族主义:一个大中国的愿望。

 

从冰点的遭遇看,在民族主义问题上,其实是上下融汇贯通的。只不过在有些方面,“上面”要多一些“理智”。去年的反日浪潮,“上面”一开始实际上是鼓励的,至少是默许的,但后来还是安定高于民族主义。

 

这三大禁区,还将在中国长期存在。它在不同程度上局限着文学艺术的发展,有的局限意义还很大。就“艺伎”问题,中国“电影”杂志社社长兼剧作家赵葆华说:“要把这种仇恨记忆与艺术创作区分开来。”这样的话还是值得中国上上下下思考的。

输血问题:艾滋病日来自中国的报导

中国河北廊坊9岁的女孩Wang Kaijia。1977年,她的母亲在怀孕时输血感染了艾滋病毒, 1979年,妈妈就去世了。这个女孩生来就携病毒 中国河北廊坊9岁的女孩Wang Kaijia。1977年,她的母亲在怀孕时输血感染了艾滋病毒, 1979年,妈妈就去世了。这个女孩生来就携病毒

 
 

本周五是世界艾滋病日。根据世卫组织掌握的数据,亚洲艾滋病毒携带者高达近900万。中国卫生部表示,已登记在案的艾滋病毒感染者为18万3千人。2006年,艾滋病毒感染者人数增加了30%。情况有所改善,体现在中国媒体有关艾滋病的报道越来越多,这些报告均提醒人们注意吸毒和不洁性生活的危险。不久后,上海的宾馆房间里将无偿提供避孕套。但是,禁忌话题依旧存在,输血导致艾滋病就是其中之一。下面是记者从上海给德国之声发来的报道。

这个男人绝望极了。他的悲剧始于9年前,当时,夫人在产房生孩子时急需输血,“她是在99年5月份去世的。她那时候就因为发烧,浑身疼痛,口腔溃疡,体重明显下降。所有症状都有。好多医院都去了,始终没有效果。最后在邯郸市一个医院住院,实在没办法了,通过熟人找院长,通过抽血化验才给查出来。”

 

丈夫将这家医院告上了法庭,但是他需要钱,作为街道商贩的他哪能挣那么多钱,支付女儿的医疗费用。法庭裁定,导致夫人死亡的那家医院应为他赔偿3万6千欧元,但他却只得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他说:“医院当着一个处长的面把法院判决当场撕了。他就那么狂。他又不认帐了。我最恼火的就是这一点。连法律都落不到实处,那还有什么可信的呢?”

 

多年来,这样的故事对高耀洁来说已司空见惯。高耀洁是中国贫困省份河南省的一名医生,也是中国最有名的艾滋病专家。3年前,中央台将高耀洁选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妇女。现年80岁的高耀洁不知疲倦地奔波于各地的大学之间,为大学生们做预防艾滋病的报告。

 

高耀洁说:“血液的非法买卖依旧在继续着。血液买卖都在暗中进行。中国政府不愿承认这样的事情,但我就亲眼见过。血头在夜里进村买血。他们为8百毫升血支付折合成8欧元的人民币。这些血贩子一大早就离开村子。我曾整夜监视过他们的行动。我那时得了一个国际奖,有足够的钱,我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在6个省份展开调查。血头向村民买到血后就把它们买给大型医院。医院便将这些血制成库存血。艾滋病毒就这样继续传播开来。”

 

高耀洁了解到,有一个拥有村民3000人的村子,一半居民都在卖血,其中有800人携带艾滋病毒,另有500人尚未接受过艾滋病的检查。年迈的高耀洁是一位很不受政府欢迎的人,在中国,一再有为艾滋病患者争取更多权利的活跃分子遭到逮捕。上海的孔德林就是其中之一。

 

孔德林替因输血而感染艾滋病毒的居民争取最大权利,要求地方政府为这些无辜的受害者进行经济赔偿。但政府根本不承认这个问题。高耀洁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感到非常担心。她指出,虽然国外和中央政府为艾滋病患者提供了大量资金,但患者得到的却非常有限。资金均落入权势阶层之手。中国官官相护的现象也非常普遍。高耀洁不相信中国能够成功地阻止血液的非法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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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汉学家顾宾:中国当代文学是一堆垃圾

波恩大学汉学教授顾宾(WolfgangKubin)是德国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方面堪称权威。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他对中国作协﹑中国当代文学的问题﹑中国作家的问题﹑中国文学如何走向世界,以及一些具体作家和作品谈了他的看法。欢迎大家对此展开讨论。

德国之声:顾宾教授您好。最近在北京召开了中国作协大会,选出铁凝担任主席,这是继茅盾和巴金之后的第三位中国作协主席。听说您那时正在中国。您对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

顾宾:我那时是在中国。我对这事不太清楚。反正,可以这么说,所有我认识的中国作家都看不起作协。对我们汉学家来说,作协有一个新的主席无所谓。

德国之声:那就是说,作协新的主席不需要象以前的茅盾或者巴金那样一定要是最有名的,或者说声望最高的人,是吗?

顾宾:这个作协一点用处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在中国大陆可以问所有的作家,没有人会主动说到作协,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如果是真正的中国作家,他肯定不要入那个作协。如果他入了以后才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的话,他是很有问题的。一般来说,好的作家不可能跟作协保持什么联系。

德国之声:听说您最近作了一个报告,关于21世纪中国文学存在的问题。您能不能大体上归纳一下您报告里的内容,也就是说,中国文学现在这几年存在哪些问题。

顾宾:我只能提到一些我自己觉得20世纪中国文学存在的问题。比方说,如果我们要分49年以前49年以后的中国作家的话,我们会发现,中国49年以前的那些作家,他们的外语都不错。张爱玲﹑林语堂﹑胡适,他们都能够用外语写作。有些作家两种外语都没问题,比方说鲁迅。49年以后基本上你找不到一个会说外语的中国作家。所以他不能够从另外一个语言系统看自己的作品。另外他根本没办法看外文版的作品。他只能看翻译成中文以后的外国作品。所以中国作家对外国文学的理解和了解是非常差的,差得很。49年以前不少作家认为,我们学外语会丰富我们自己的写作。但是,你问一个(现在的)中国作家为什么不学外语,他会说,外语只能够破坏我的母语。我估计是这样,为什么49年以后没有什么伟大的作家,为什么这些作家肯定比不上49年以前的作家呢,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德国之声:您认为这是唯一的问题或者是主要的问题吗?

顾宾:这是最大的问题。中国作家到国外来完全依赖我们汉学家,他们连一句外语也说不出来。完全依赖我们。他们的作品是我们要翻成中文等等。

德国之声:您对中国最近一些年出的作品是否有一定的了解,比如说”狼图腾”?

顾宾:”狼图腾”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这本书让中国丢脸。

德国之声:还有一些其它作家的作品,比如说所谓的”美女作家”,象棉棉啊,卫慧啊。

顾宾:开玩笑。这不是文学,这是垃圾。

德国之声:那么您认为这几年在中国还有没有比较象样一点的文学?

顾宾:在中国诗的方面还有。中国诗歌方面还有一些不错的,了不起的作家。比方说欧阳江河,西川和翟永明等等。还有很多其它的。这是肯定的。

德国之声:但是中国现在在讨论一个问题。有人说”诗歌已经死了”.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呢?

顾宾:诗歌怎么可能死了呢?如果在中国死了,那好吧,让它在中国死吧,在德国(它)还”活”.如果有一个中国诗人来德国的话,我们给他开朗诵会,肯定会来50个人,100个人,我们肯定会出他们的诗集。中国当代作家在德国,用德文出的诗集多得要命。中国诗歌在德国不可能会死。

德国之声:现在的中国诗歌,您觉得比80年代的时候,北岛,杨炼等,怎么样?

顾宾:这个很难比,但是我觉得无论是80还是90年代的诗人,他们都不错,他们都有他们的视野,有他们自己的语言,等等。我个人当然还是特别喜欢北岛他们一批人。但是我比较老,所以我也应该考虑到年轻读者。年轻读者可能更喜欢看90年代的代表。比方说王家新,欧阳江河,翟永明等等等等。

德国之声:现在中国作协推出一个计划,说是要推出100本中国作品,翻译成外文,让中国文学更大步地走向世界。您是怎么看这个计划的,它有意义吗?

顾宾:这个可能对美国有意义,对德国基本上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基本上把中国文学作品已经都翻成德文了。基本上,中国作家,无论是哪一个时代,哪一个作者,肯定有什么德文版本。所以我们不需要这个帮助。但是美国是很有问题的,他们肯定会需要,因为他们翻译得比较少。

德国之声:现在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很多人说,中国在三﹑四十年后在经济上可能会取代美国的地位。美国在上个世纪繁荣起来,我们知道,不光是在经济上,在文艺上,电影啊,流行歌曲啊等等很多方面,都很发达,对世界影响很大。您觉得中国在文学方面也会高度发展起来,符合它的经济地位吗?

顾宾:这个要看中国人,因为最看不起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不是我们外国人,是中国人自己。问题就在中国本身,中国人根本不给他们自己的文化和文学什么地位。

德国之声:这应该怎么理解呢?为什么说中国人不给他们的文学以地位?

顾宾:我给你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好吗?我去年在德国发表了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中国知识分子,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作家们在内,听到我在写这么一个文学史,他们说,你别写,没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垃圾。

德国之声:也就是说,他们自己看不起自己,或者说,互相看不起。

顾宾:对,你说得非常对,互相看不起。

德国之声:当初比如说高行健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中国的反响是负面的比较多。是不是这个意思?您觉得中国还有可能拿诺贝尔文学奖吗?

顾宾:诺贝尔文学奖是次要的。谁写得不好,谁才能够获得。如果谁能够写作,一辈子没有什么希望。所以这个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垃圾。

德国之声:如果要您跟中国作家说几句话,您想说什么呢?

顾宾:他们先应该好好掌握他们的母语。中国作家大部分的中文非常不好。另外,他们应该先学好,用哪一种方法来写作。在这个方面,中国作家的问题太大了。但是,也可能最基本的问题是,他们的意识是很有问题的,他们的视野是非常有问题的。好象他们还是卡在一个小房子里头,不敢打开他们的眼睛来看世界。所以中国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它自己的声音,从文学来看,没有。德国到处都有作家,他们代表德国,代表德国人说话。所以我们有一个德国的声音。但是中国的声音在哪里呢?没有。不存在。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基本上没有。

德国之声:也就是说,象鲁迅这样的人现在没有。

顾宾:是,你说得非常对。鲁迅原来很有代表性。现在你给我看看有这么一个中国作家吗?没有。

德国之声:那么是不是跟中国的环境有关系呢?也就是说,对意识形态的控制。

顾宾:也可能。但是不要老说是外在的条件不允许我。我觉得一个中国作家不应该老是说历史的条件不允许我这样或者那样,我觉得这是开玩笑。因为,如果一个作家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话,他不要考虑他将来会碰到什么困难,他应该跟当时的林语堂和鲁迅一样地说话。

德国之声:从20世纪到21世纪,您认为中国作家里有哪几个可以称为是伟大的呢?

顾宾:(说)这个太早了。你需要一个至少50年的距离,才能够回顾,看一看,说谁比较伟大,如果真的有的话。鲁迅肯定是伟大的。49年前还有其它的人。49年以后到现在肯定没有。

德国之声:北岛﹑高行健也不是?

顾宾:高行健,开玩笑。北岛可以考虑,因为他是勇敢的。但是,你别忘了他才50岁。

沃尔夫冈。库宾(WolfgangKubin),中文名顾宾(一作顾彬),于1945年生于德国Celle市,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教授,”MiniamaSinica-中国精神和方向杂志-亚洲文化杂志”主编。他研究和翻译的重点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作品和译着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和六卷本的鲁迅小说散文集等。

舒 婷:忆顾城

顾城死的前一年,我见到他和谢烨,我还送了谢烨好几件衣服。我走的时候把我的衣服都放在床上,摊着让谢烨挑,你需要什么都挑走。她挑走了一件水洗的真丝磨砂的夹克,一件红衬衫,一件牛仔裤,苹果牌的牛仔裤。第二年就听到她出事了。她死的时候肯定穿着我的衣服,真的。因为他们在国外非常节省,非常非常节省。

后来我看到别人写的文章,我觉得很生气,里面好像对顾城有点误会,说顾城养了两百多只鸡,说他有嗜血的本性,居然在一夜之间把这些鸡都给杀了。这话是不对的。

事实上,是执法的小官吏上岛来,给他限定3天以内要把鸡剩下12只,如果两百多只就侵犯了他人利益。所以他们必须把这些鸡都杀了。谢烨跟我说的,说得非常生动,说他们怎么杀:舒婷啊,杀得真是血流遍地!她说,杀两百只鸡,3天以内必须要杀完。

那鸡放野了,放在岛上,抓到这个鸡都很困难。杀完了放在毛利人那个酋长那里。他们打猎人有那种大冰库,放在大冰库里面冰着。谢烨拿出来做鸡肉春卷,跟顾城到墟上去卖。他杀这个鸡确实是迫不得已,但是有人把他说成是嗜血成性啊,亲手养的鸡,一夜把它杀光。说得顾城原来就有杀人的倾向似的。

我觉得顾城其实很可怜的。真是很可怜。

开始的时候,谢烨跟顾城在一起其实很苦,非常痛苦。痛苦的原因是,顾城不要谢烨打扮,谢烨上海女孩子,爱美的天性,完全是得到最残酷的压制。顾城不让她戴耳环戴项链,穿衣服都要顾城审过。谢烨跟我们游泳,顾城就很不高兴,不喜欢她穿游泳衣在公众场所。我们游泳在一个美国佬的游泳池里,我,还有谢烨,还有艾蓓,反正很多人,而且里面可能还有北岛,还有几个男的诗人在一起,顾城就不下来,而且脸上很臭。我根本就没想到顾城会这样的。都是老朋友,有什么好忌讳的。

我就问谢烨,顾城怎么啦?谢烨就跟我讲:他就是这个鬼样子,他就是看我穿游泳衣不高兴。我就跑上跟顾城说:“顾城!”顾城还是见大姐姐的样子,顾城老叫我干姐姐嘛。我跟他说了两句,顾城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外国人,包括很多汉学家都认为,顾城的诗是谢烨写的,因为都是谢烨在外面出面,翻译啊,而且包括顾城的版权代理,都是谢烨帮他签帮他看的。他朗诵的时候,他上台之前,谢烨还给他提条给他改字呢。就像舒曼和克拉拉。这是不可能的嘛!但是外国人他不懂。他们觉得谢烨聪明又漂亮,又能应酬。像小说。他们那个小屋是他们两个人亲手盖的,吃了很多苦。顾城跟我讲,怎么从山上把石头搬下来,为了盖这石头屋,盖了洗澡,又没自来水啊,做个蓄水池在屋顶上,怎么艰苦。讲了很多这种事。这小屋是顾城整个的心血,作为一个男人,顾城到那时候神经也崩溃了。设想一下,如果顾城自杀,事情就会很圆满。他自杀,然后谢烨整理顾城的东西、遗物,出版,儿子也很好了。而且将来再结婚,在西方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如果不结婚,我们还要劝她结婚呢。一切是不是都很圆满了?我是觉得实际上人性是非常复杂的,这种一瞬间的东西,或者天性中间的东西,它的转换,外人是感觉不到的,你不能用常情来推测他们。所以说顾城是天生的杀人犯,是不对的。

77年8月份北岛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以后,还没有见过面。到办了《今天》是78年年底。79年秋天,我忘了几月份,去了北京,才见到了北岛。然后呢,在80年的“青春诗会”上才第一次见到顾城和江河。

那时,我跟江河比较谈得来。因为我们老是一起开会。那时候江河跟北岛开始有点分歧了。79年见到杨炼。他们那时候很穷。在北京,他们两个来看我,顾城隔段时间就要到窗户看一眼。我说“干吗?”他们说自行车放在下面,怕人家偷了。我说:“你们怎么不坐地铁来?”他从他什么大院到我这里来,我住在京西宾馆,地铁就是一毛钱。他说:“我们就是没有一毛钱。”他们连一毛钱都没有。他们后来做的一些事情,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有一次有人给他们寄了一笔稿费,很大,一百五十块。就很开心,跟谢烨两个人手拉手穿过一个很大的公园,手拉手去存在银行里。可是到下午就发现了,必须去领十块钱买白菜。然后就手拉手去领了十块钱。第二天早上,又发现他们自行车胎破了,就跟谢烨手拉手,又去领了十块钱。后来那个小姐就问他:“你能不能把下午的十块钱一起领了?”我觉得太好玩了!一百五十块钱对他们就是巨款。后来我就开玩笑说他们,他们一直走路鞋破了,再去领十块钱买双鞋子。

顾城一辈子都穷。一向为了这个钱犯愁。

他的稿费非常少。都是五块七块三块的。虽然和家人住在一起,让他自己生活自己买菜。顾城就做了一大锅白菜粉丝豆腐,天天跟他老婆两个人吃这个。一锅菜,中午吃剩了就晚上吃。后来92年到了美国,那时候顾城的精神已经比较异常了,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住在旅馆,旅馆的早餐是不要花钱的。我比较迟起来,拿了杯咖啡,拿了块蛋糕,蛋糕吃了一半,太甜了,就放了一半在咖啡盘子上。顾城把我的一半就拿来吃了。我以为顾城是傻,不懂,我说:“顾城,那边很多?”那早餐有很多东西啊,意思是你不要拿这半块,我吃剩的嘛。谢烨就跟我说:“你不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七块蛋糕了。”为什么呢,那个美国佬发给我们钱,三天发两百块,三天三天发。三天两百块美金,自己吃饭,早饭是旅馆给。晚上经常有宴请和Party,几乎都有,没有自己吃晚餐的机会。就一顿午餐,附近吃一碗海鲜面,有大虾,有鱼片,有肉片,一大碗面才四块九,加小费也不过五块五吧。这个他都舍不得花。他把七块蛋糕吃了,然后就去睡觉,睡到下午四点起来,准备吃晚饭。这是谢烨说的。我心里很难过。人家每三天给你两百块钱,等于一天有七十块钱吧,完全够你吃两顿饭的。但他舍不得吃。这不怪他,我觉得他是缺钱缺怕了。

他一直没过过好日子,一直都愁钱哪。

谢烨早就应该动摇了,早就应该离开了,她离开是没错的。但是从另外一个世俗的角度看,在那个年代里,谢烨如果不是跟顾城有这一层婚姻,她不可能在国外走。

一次,我们去逛一个小商店,谢烨看到一个玩具,是个小青蛙,摁一下,哒哒哒叫一下。下面写的是中国制造。谢烨就说,我这个买给儿子。才1.99美金。在国外,两美金,付小费都不止。她就出去了,就去付账。顾城就坐在地上,真坐在地上,就跟小孩子撒娇一样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以为顾城犯病呢,我赶紧过去,“顾城你需要一杯水。”谢烨就很生气,在旁边就哭了,说:“他就这个死样子,他就因为我买了这个东西,他就这死样子!”我就说:“我买了,我买给木耳(顾城和谢烨的儿子叫木耳—编者注)。我买了。”后来他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们才一起走。我一路上一直在说他。他也不说话。他这个事情已经很异常。70年代未80年代初,我们这帮诗人中间,比较像男子汉的,在花钱上面,一个是北岛,再有一个就是顾城。北岛他很早是大哥了,我们到北京,到纽约,他都要请我们吃饭吃面,他付钱。他比较像大哥。他请我们吃饭,到他家去。其他的人都不会。有次印象最深了,大家去看我,那次北岛没有来,写诗的一帮朋友,一共6个人,到宾馆去看我。那时也不敢像现在开会,把一帮人全叫过去吃公家饭。那就到附近的饭馆,我请他们吃饭。好了,那一帮人就坐在远远的椅子上,说说笑笑,热闹,看着我去点菜,付钱,一盘一盘给他们送菜,送啤酒,北京那种黄色塑料杯的。花的钱极便宜,可是没有一个男子汉过来帮忙的。我当时觉得,北京人太混蛋了,根本不像绅士!如果在南方,女士跟一帮男士吃饭,即使我要付钱,也有人来和我争一争。如果没有争一争,至少来帮我端菜拿酒,哪有一帮人坐在那里看着我。我觉得北京人太没有绅士风度了。但是,只有顾城,拿了一张十块钱来跟我争,那十块钱非常小心地折得干干净净的,来跟我争付钱。当然我不会要他付钱。比较其他男人,顾城还是显得很有绅士风度。他比他们都穷。这事情我印象很深。所以我不认为顾城是一个小气的人!而是因为他确实太没有办法了。他那个小岛要分期付款,如果他没付款,银行要没收回去,拍卖,他就无家可归。木耳寄放在酋长家里,酋长就到法院去告他们不能负父母责任。顾城没有钱雇律师,他就替顾城雇了一个律师,酋长居然自己请律师跟顾城打官司。顾城说,为了表示他有抚养能力,他要象征性地每年给这毛利人酋长付一点他儿子的抚养费,不然要剥夺他的抚养权利,毛利人就想把这孩子接管。为了保住这个儿子,他必须还得付这个钱。所以他说:我在外面参加笔会,跑来跑去,所有的钱我都必须带回家去。

我觉得他最可怜了。

他做了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力不从心的一个梦。

谢烨很苦。所以,后来我看他的文章,我觉得他是要放谢烨走,他是准备谢烨自己生活,他要跟她离婚。

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我最想念顾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被侮辱被损害的中国人

——读徐晓《半生为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散文随笔渐渐兴盛起来了,这几年尤其繁荣。但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男人和矫情的女人以玩文字的态度,或是一些所谓的学者以卖弄的姿态写出来的一大批文字垃圾。这中间的许多人也许赢得了市场。我想作为一个多元开放的社会,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但不正常的是这些游戏会文字的人却以真理在手的姿态对待其他真正意义的写作,社会风潮也被他们引导,而学界也无聊跟风,文学似乎就变成了对文字的玩弄,变成了再无聊乏味中的意淫。

这两年的纯散文著作,我认为只有两本可以在汉语文学史上留下浓重一笔,一本是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另一本就是徐晓的这本《半生为人》。

书我已经看完很久了。其实是很被感动的,想写些什么,一直没有动笔。我又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说我们这个民族需要心灵的拷问、忏悔,但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朱学勤先生就发出了”我们需要一场灵魂拷问”的呐喊,但直到今天,我们这个民族忏悔了吗?没有!历史一直被掩饰,照样是”卑鄙是卑鄙者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墓志铭”,当我觉得这样的呼吁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不如沉默。但就是没有任何意义,今天还是忍不住说两句,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徐晓参与了当时影响巨大,而且无论在中国文学史上或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今天》杂志的编辑工作,和北岛、芒克那一批人都是很好的朋友。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也亲身参与了八十年代前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在参加《今天》之前,因为和一些思想进步的青年有来往,涉嫌参与四五天安门运动,很荒谬的以”反革命罪”入狱。两年后,四五天安门运动被”平反”,她又被放出来了,反而成了革命斗士。而使她入狱的根本原因只是一个她认识的人吹嘘自己组织了一个团伙的人。她入狱的时候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幸运的是她后来读了大学,参与了《今天》。但结果又有了八十年代末的那一场变动。

记不得那位作家说过,有个西方人问他,你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来经受了 这么多的苦难、变动,你们心里上怎么承受得了啊!面对这样的追问,作家说他无话可说。这几十年里的中国政治风云变幻,时黑,时白。反革命不久就变成革命斗士;走狗国贼不久就变为天天学习其思想的设计师、国家元首;天天相互斗争折磨的”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不久就只成了伟大领袖晚年的一个小小错误(丝毫不影响伟人的伟大)……,翻开历史看看,实在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看的让人眼花缭乱。徐晓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文革中思想的压抑,受伤害,被利用,后来的短暂开放,但还是以被伤害结束。可以说他们这些人都在思想上是”被侮辱被损害者”,而这些人正是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所以现在我们的国家就是在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的统治下运行的。

徐晓这样说:”用自己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英雄,试图用别人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伪君子,使无辜者付出血的代价的代代的幸存者是不幸的人——我们承受着被侵害与侵害的双重不幸。这不是一个造就英雄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也许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而是能够忏悔和敢于承担的罪人”(《幸存者的不幸》),但没有这样有勇气的人。

在文革中被伤害的人,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的寥寥无几。我相信这样的相互倾轧、伤害的经历不可能没有在他们的心中留下深刻痕迹。这些人怎么看待自己被侮辱被伤害的经历,是他们做出各种影响这个国家命运的决策之关键。但我们看到的是这些大多数人选择把自己被侮辱被伤害的经历隐藏起来,甚至不愿后来的更多人了解那些历史。而更无耻的做法是用更卑劣的手段去侮辱损害其他人,并把这些侮辱损害的手段传授给年轻人。

人们在曾经相互的”被侮辱被损害”后,他们变得谁也不相信,他们对什么都要怀疑。他们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选择更宽容仁慈的对待他人,另一种是更残酷的压迫损害他人。后者的一个特点就是残酷、敏感多疑,缺乏、宽容、守旧。中国人大多数是后者。一个健康的民族是宽容开阔的,他们很强的包容性,他们爱护新生事物的,那怕新生事物有许多瑕疵。但我们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民族,容不下太多东西。自己”被侮辱被损害”,一旦占有权位,那怕是一点点的优势,就开始拼命疯狂的侮辱损害其他人。看看现在许多官员的相互倾轧,学术界对青年的打压、党同伐异,就是这样一种态度的恶性循环。

对于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要么忏悔,要么尽快地交出”棒子”,没有疗伤的受伤者害治国,永远是变态的。而这些人能正视自己”被侮辱被损害者”很少,他们在极力掩饰,或者是拼命的讨伐别人,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自己没有责任,自己只是受害者。从某种程度说, 当今中国人普遍难以建立信任关系问题,以及道德沦丧问题,甚至腐败成风问题都是文革时期人整人,人斗人,互相出卖,互相揭发,互相批斗的教育结果 . 因为不论是当时无法无天的红卫兵还是被批斗的知识分子现在都在影响着这个社会。

这些经受了精神折磨的人的子女潜移默化的 继承了他们父母辈 的思想和性格, 也就是说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甚至几代人都在承受着文革的负面影响。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优良成分被革命革的一点都没有了。传统被割断,而新的道德价值观又不能健康的建立起来,人们只有用虚伪与欺骗相对。我们整个民族和国家都曾经被这样”被侮辱被损害”,我们到今天为止还不敢正视,这是我们民族最大的耻辱。

徐晓的这本书是少有的敢于正视自己曾经的”被侮辱被损害”有着非人的生活经历的文学作品。朱学勤先生由徐晓的书想到了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他说”自有徐晓文章出,这一代人的整体遭遇总算没有埋没,但还有多少失踪者尚在水面下挣扎?”(《二安今何在》) 我希望徐晓深刻的反思和记叙了自己的经历,也会让动更多的人去反思,去认识自己。

在回顾了自己的青春路之后徐晓这样总结:”毫无疑问,如果每个中国人不能像德国人记忆奥斯威辛的苦难和耻辱一样,记忆文革与之一脉相承的灾难,我们的民族必将长久的在漫漫的自由之路上徘徊。我们的子孙会给我们同情,但未必会为我们而骄傲。任何漠视灾难的成功,漠视牺牲的辉煌都没有意义。(《荒芜青春路》)

听说书中最初反响最大的是徐晓写自己丈夫的《永远的五月》等几篇文章,也许是我对那一带人的感情缺乏理解,我最喜欢的是《荒芜青春路》、《幸存者的不幸》等一些,作者写自己青春时期地下读书活动、参加《今天》,还有曾经那些朋友的文章。

(徐晓:《半生为人》, 同心出版社,2005年4月)

回电王小波之红拂夜奔

之一:大隋、大唐与当今之中国

《红拂夜奔》这部小说写的是发生在隋和唐的故事,也就是说它的背景是隋朝和唐朝。可是我们不难看出,作者笔下的大隋和大唐与当今中国是何其相似。不仅如此,小说还独具匠心地设计了一个数学家王二,让他跨时空地“混迹”于李靖、红拂中间,以便更直接地吐露其写作初衷。

一、历史与现状

洛阳城的街道上,泥泞、杂乱、人多。大多数人脚下踩着一对拐,脖子上挂着两袋水,背后插上两把伞,腰里还得挂上鼓鼓囊囊的口袋。可是也有人坐马车,除此之外,还有人坐没有轮子的taxi.泥水洛阳城正是当今中国的真实写照:落后、人多、秩序混乱、贫富悬殊。

洛阳城里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胡说乱道就象今天闯了红灯一样,要罚五块钱;洛阳街头也有红绿灯,那是两块写着“下拐”和“回避”的牌子,闯了这种红灯会被关起来,就象今天胡说乱道了一样。这段话简化一下就是,当年的胡说乱道就象今天闯了红灯一样,罚五块钱罢了;今天的胡说乱道则与洛阳街头冲撞了要人一样,是要关起来的。当年洛阳城里的雷子比前东德所有的雷子加起来还多,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形可想而知。言论自由都实现不了,远的就更谈不上了。

李卫公年轻时逃出了洛阳城,到老年时又建立了长安城。除了外表不一样之外,这两座城市很相象—比方说,都在严厉的控制之上,想入非非都属非法。卫公就象住在大洋里的珊瑚虫一样—这种低级动物住在坚固的石灰外壳里,假如你把它的外壳剥去了,它就会口吐石灰,再建造一个。在中国,民主和自由象一个裹足的旧式小女人,摇摇摆摆,气喘吁吁。过去和现在的不同,就如洛阳城和长安城,又象两个石灰壳。

洛阳城发生惨案之后,李靖早上出去一看,到处是被杀死的人和被烧毁了的房子,整座洛阳城都是焦糊味、血腥味。可是往前走,就出现了赶着牛车的人在运走尸体。再往前走,有好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烧得乌黑的废墟都刷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回头看也见不到一个死人,一点火烧的痕迹,一滴血。历史,血腥的历史,就是这样,一路地被清理、被遮掩,被粉饰,后来的人看不到真象。呈现在眼前的是,长治久安,歌舞升平,一片繁荣。

二、中国国民性

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城墙历万年而不倒,永远不倒。但是过了百来年就倒了,城墙不倒不过是个神话。其实这世上的神话又何止城墙不倒呢,把神话信以为真的又何止大隋朝的人呢。

李靖出场时,洛阳城的街道上,泥水中间,有无数的猪崽子在游荡。老百姓和猪就这样在街上构成了立体画面。红拂出场时,泥水里有各种各样的车,拉车的假如是叫驴,看见了草驴就会站下来叫唤。除了人和车,泥水里还有死猫死狗。在这些东西中间,有数不尽的苍蝇。

人和猪同处,在客厅里是不行的,在猪圈里也是不行的,在大街上就没有什么稀罕了,二者为伍甚相匹配。还有草驴和叫驴,猫、狗和苍蝇,作者都巧妙地把它们拘于一处,很是和谐、自然。人,如果没有智力生活,和家畜一样的愚昧、奴性,那和猪、驴、猫、狗还有什么区别?两条腿罢了。

李靖背后跟着的公差们,因为仇恨李靖就总在他的房根底下尿尿,这样,土墙的里面就结出一层白霜来,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这种东西就是土硝,有多种用处:首先,可以当盐用,其次,和草木灰结合,溶解后再结晶,就可以得到硝石,用这种东西可以造爆竹。假如不是每个月已经有了五十两银子的收入,从人家尿在他墙外的尿里他倒能得到些收入。

李靖没有把那东西当盐吃,也没用那东西造爆竹卖钱,不过类似这样的事在老百姓中间却是有的。王小波的杂文里就写过这么一个退休的老头儿,在窗户下种了一片韭菜,每天用自己的尿来浇,然后割下来包饺子吃。还天天在垃圾堆里刨来刨去,捡回一些脏纸板摞在窗台下,再浇上水把它弄湿,这样重量就增加了,然后卖钱。这种狭隘、自私、龌龊、自轻自贱于中国百姓中并不是个别现象,情节轻重而已。人之为人,何谈人格,又何谈境界。

洛阳城里发生骚乱的原因,李靖是罪魁祸首,很多人起哄。那些百姓见到官差冲过来也不跑,反而站在原地不动;见到棒子打过来也不躲,反而用脑门子去迎,然后就一人挨了一棍倒在地下。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一例外的当了上面的线人。老百姓火了虽然会上街闹事,但心平气和时和领导上是一条心的。领导上叫我们当奸细,杀人,盗墓,叫干什么都会干的。用不着收买,只等领导上一声令下。

中国老百姓历来就是这样,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不得已的时候会起哄闹事,但一棍子就能打趴下,没有胆量,更没有策略。他们最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上下尊卑,最习惯的一个动作就是卑躬屈膝。至于真理、人格这些概念都是很陌生的。

三、中国的特权阶层

泥水洛阳城并不是洛阳城的全部,还有一个石头铺成的洛阳城。石头城里连一点土都看不见,更别说泥水了。石头中间长了一些松树,全都向地面匍匐,越老的树长得越矮,最老的树只有把石头掀翻过来,才能在石块背面看见。但是没有人敢在这里翻动石块。

这个石头城就是中国特权阶层的象征,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这些达官贵人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事情,都象石头城里的松树一样,神秘、怪诞、悖情逆理。在西方,国会可以弹劾总统;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敢翻动石块,问个究竟。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特权思想余孽,在社会各有机组织内盘根错节,在人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大隋的时候杨素的后花园里有个万人坑,大唐的时候长安城里到处是万人坑。

万人坑都是后世的挖掘,当时人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长安城严禁白天动烟火的时候,卫公家里有十条大汉汗流浃背地用毛巾磨擦锅底的方法烧水炒菜;长安城里的槐蚕如倾盆大雨从空而降的时候,卫公家里种的是从来就不长虫子的蜡树;长安城的水是咸的,喝久了这种水,女人的嗓子都变成了粗哑的男低音,卫公家里喝城外运来的矿泉水,女人声还是女人声。

四、中国的官僚机构

卫公死后,红拂也不想活了,于是申请殉夫。可是大唐朝制度严明,一切都要纳入计划,所以她每天都要往衙门里跑,给自己办理殉夫手续。首先,她需要一个非正常死亡的指标,等了很久,终于她被批准上吊。可是礼部的手续又办不了,因为本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使社会风气趋向悲观,这样就得等到下个季度。诸如此类,手续总也办不完。除此之外,她还要在死前注销各种注册、户籍、会员等。

李卫公死后六个月,红拂的殉节手续总算办妥了。这就是中国的官僚机构,机构臃肿,制度冗杂,人多扯皮,效率太低。红拂只等了六个月就不耐烦了,这事要拿到现在已经是高效率。

要说效率低,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这样。比如洛阳城城墙上的长春藤,有人不知怎么看着不顺眼,就派人把它从墙上扯下去,剩下的细小藤蔓就变成了花纹染在墙上。然后又有人看有花纹的城墙不好看,又派了些人出来,举着绑了刀片的竹竿把花纹都刮掉了。城墙被刮出好多白斑,好象脸上长了癣。现在也一样,数不尽的大小官僚凭着他们无智、无趣、无美感的脑袋在他们势力所及的范围里胡乱折腾。

除此之外,官僚阶层还有一个共同特点。王二说,领导上这个字眼能叫他想起一张准备打官腔的脸,又让他想起一个水牛的臀部,这是因为美国的人管废话叫牛屎。领导—牛屎—废话,这个比喻比较贴切。

五、科学、文化与艺术在中国的困境

李靖从波斯文转译的《几何原本》里,有一些色情小说样的段落,还有一些春宫插图。要出版就得这样搞。现在的小说也如此,正儿八经的东西发表不了,非得加点淫秽进去,要不就干脆弄个吸引眼球的题目。这就是当今的文学,最端庄的淑女被糟蹋成一个妓女模样。文学在堕落,因为人在堕落;人在堕落,因为引领者在引领。

李靖发明了开平方的机器,摇几下就能求出几位有效数字,可是只能摇三个,不能摇第四下,否则机器就会哗啦一下碎成碎片。这是因为机器是糟朽的木头做的,假如是硬木做的,起码能求出六位有效数字。那些需要开平方的工匠干活的时候则必须戴斗笠,因为他们没法现开平方,就把平方根表刺在身上了,刺得浑身都是,这样干着活就会突然脱衣服,斗笠可以起遮挡的作用。这同样表现了科学如今的窘迫,不是没有人热衷于科学,而是科研条件太差。在科学发展的道路上,这是个决定一切的阻力。不落实在钱上,喊什么也没有用。

李靖的发明相当多,除了开平方的机器,还有救火用的唧筒、鼓风机等,但这些科研成果最后都没有被用在科学上,不是被皇帝用在了打仗上,就是用在了治老百姓上。这就是科学在中国的命运。中国人的眼睛总盯着旁边,不习惯看前面,历来就是这样。旁边有人,或者外边的人,或者里边的人;不是外边的该打,就是里边的欠治。前面是将来,旁边的人都在往前面走,扛着的武器是科学。这一点,中国人历来是视而不见。不过现在好些了。

六、中国知识分子的境遇及人格特征

李靖考数学博士总也考不取,不是因为他对数学不够精通,而是他对《周易》一窍不通,众所周知,《周易》根本不属于数学范畴。于是他在考《周易》的卷子上写大隋朝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样他就得了一百分,而数学又给他打了零分。现行的考试制度也有一样的问题,考专业必须得非专业过关,结果呢,所谓全面发展的进去了,真正专业突出的被挡在了外边。比如考美术的,对外语和政治的要求太苛刻,不知多少天才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自从证明了费尔马,李靖的嘴巴就被“免开尊口”几个字打上了封条,还被逐出了洛阳城。这是因为杨素也爱好几何,但是没有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没有证出费尔马定理。因此李靖活着就危险了。那么现在怎么样呢?“相比之下,生活在现代是多么幸福。近代的领袖人物都喜欢哲学,那咱们就搞别的学好了。偶尔有个把斯大林喜欢语言学,喜欢语言学的聪明人可以改行研究化学。现在杨素、李卫公、马克思都死了,我来研究数学并不妨碍。但我绝对不去碰经济学、政治学,还有社会学,而把它们留给有身份的人。”

数学家王二写了一篇论文,取名为“中国无算式”。岂止数学领域,妒贤嫉能在中国,是一个广泛的、历史的存在。人才辈出却命运多舛,被排挤、被压抑直至被扼杀,科学文化的发展,只能是步履维艰了。

在洛阳城里,李靖住的是一间祖上留下来的破房子,熬夜时点灯的油是一种闻多了就会屙肚子的蓖麻油,为了生计,他东奔西走,老着脸皮求人。给人画春宫,每幅十块钱,看得见摸得着,觉得比虚无缥缈的数学定理好多了,可是见到穿着摩洛哥皮的红拂,又想,画一幅画才值半平方寸摩洛哥皮,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现在的知识分子不一样吗?收入微薄,勉强维持生活。吃穿用度都窘迫不堪,额外的开支更是负担不起。比如交不起高昂的学费,子女的教育从幼儿园开始就和有钱人的孩子拉开了距离。

为领那点可怜的薪水,和李靖一样,整天象狗似的被铁链子拴着。思想、言论和行动,全无自由,甚至八小时以外的时间,也不一定完全能由自己支配。

土耳其浴室之类的地方,李靖经常去,那里聚集着一些波斯人、土耳其人,还有其他一些可疑人物,他们在一起抽大麻,用希腊语交谈,搞同性恋。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自以为是,每个人都以为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知识分子。除此之外,他们每个人都象李靖一样招人恨。

其实自视清高是知识分子的共性,尤其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自古就有文人相轻之说。这一方面是历史的沉淀,一方面也是独立钻研与思考的习惯在性格上打下的烙印,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他们以恃才傲物的眼光看人群,人群更以异样的、刻毒的甚至仇恨的眼光看他们。于是他们象怪物,被放逐到了人群之外。

之二:聪明的李卫公

年轻时候的李靖很聪明,聪明绝顶。他不但聪明,而且有野心。他的野心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证出费尔马,证明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二是住在downtown的他总想望着up-town,连做梦都想搬进石头墙里去。

聪明的李靖很有上进心,一直相当努力。可是考数学博士屡试不中,很多发明又没有人买,所以他总是穷困潦倒。为了糊口,甚至去当流氓。边当流氓边证数学定理。终于有一天,他证出了那个世界难题—费尔马定理。可是不但没有住进石头墙里,他甚至没有机会向人证明他就是那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不仅如此,连祖上留下来的那间破房子他也不能待下去了,不得不逃离了洛阳。就是说,人生战役的第一个回合,他被淘汰出局。

第二个回合是灭隋兴唐的战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李靖上阵却总是精神抖擞,亢奋无比,把敌人吓得闻风丧胆,把战友比得胆小如鼠。于是他被尊为战神,青云直上。大唐建国,他顺理成章地被大唐皇帝委以重任。他终于成功了。这其中的秘诀,他私下里跟红拂说了,说他总算找到了做人的门道,这个门道就是“作假”。后来在办公室里也是一样,他总是那么精神抖擞,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公家办事,为主上分忧”就这样。看来,这种聪明比证明费尔马来得实惠有效多了。自打有了人类,就有人装神弄鬼。一开始是想占点便宜,但是后来没便宜也要装。这是因为装得人多了,不装就会有亏吃。

下一步就是把这种聪明发扬光大,这首先落实在为皇上设计长安城上。风力长安是个智民的方案,水力长安是个强民的方案,人力长安是个愚民的方案。皇上对人力长安满意,他心领神会,在这件事情上竭心尽力。把长安城设计得跟猪圈无异,把每个人都做成一种安分守己的程式:吃饭—干活—吃饭。按照程式,人们上街总是步调一致,工作时间一天当两天用,拾金不昧,民风淳朴。没有个性,没有自由,没有独立于组织之处的任何想法,当然也就没有了想入非非。这种情形我们虽没有经历过,但也耳熟能详,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靖把机关算尽,却忘了自己是谁了。他为长安城制订的所有制度都是为了防止大家想入非非,可是防止的对象竟忘了把他自己加进去。有一天,看着他设计出来的崭新的长安城,他一兴奋竟向皇上建议把长安城更名为“新洛阳”,理由是当年他和红拂从洛阳逃出来的时候他就下了决心要建一座大城,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结果,当天晚上就挨了刺客一刀,侥幸砍在了他的钢盔上。

这个错误是无可挽回的。他赶紧写了辞职报告,皇上不准,后来他就病了。作者说了,这个故事远比讲到的复杂,没有必要全都叙述出来。伴君如伴虎,既然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命运难以避免,那么能落得个寿终正寝便是上策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不但必须有证明自己聪明的智慧,还得有证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则后患无穷。于是他只好装病,一装到底。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在人生的战场上奋力拚杀了几十年的他,终于累了,倦了,老了。

可惜的是,最后的死法将他出卖了,揭穿了他的作假真面目。他没有害到自己,却害了红拂。红拂竟敢知情不报,皇上便能叫她生不如死。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装傻方面一刻也不可以放松,一直装到自己死掉了还不行,最好是在死后还能继续装傻。

王小波说,他不知如何评价卫公,“他是那样地喜欢演戏,象个演员一样活在世界上。”是的,他原本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聪明和努力都不奏效的情况下,不得已学会了演戏,结果证明,演戏的确是一条捷径。当然,演员的资质也不是人人具备的,就如佛家说的慧根一样。有这种根基的人,靠聪明和努力碰了壁的时候他自然会换这条路,或者从一开始就瞅准了这条路。而不具备的人就没有这方面的潜能,甚至很可能对演戏的行当毫无兴趣甚至深恶痛绝。这样,无论他何等的聪明何等的勤奋,失意落魄一辈子也是他的宿命,就象王二一样。正如作者所说,王二的故事并不都是合情合理的,也就是说它不合现实世界的常规。有关费尔马定理的是,他证了十年没证出来才合乎常规;假如他证出来了,无法发表才合乎常规。另一方面,有个漂亮的女邻居安慰了他也不合常规,合乎常规的是,他在绝望中手淫甚至自杀。

作者还评价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象个演员活着利益更大,同时也没有比这危险更大的事了。是的,时时刻刻演戏,一辈子演戏,完完全全地掩饰真我,即使多么热衷于演戏的人,也不会总处于一种乐此不疲的状态。可是稍有疏忽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李卫公总算是翻然悔过及时,才得以保全了性命。不过他的政治生命、学术生命和艺术生命都已经彻底完结了。对于一个活着的人,尤其对于一个聪明盖世、才华横溢而又精力旺盛的人来说,恐怕没有比这种结局更残酷的了。而且他还留下了后患,将红拂置于死地了。

连聪明的李卫公都落得一个如此可悲的下场,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要么怀才不遇、郁郁而终,要么装神弄鬼得意一时。要想得意一世,就得聪明超过卫公;要想靠真本事不作假,那些理想抱负什么的,趁早统统放弃了吧。

之三:费猜的虬髯公

虬髯公是怎样一个人物,这实在是个很费猜的问题。

首先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只是他的野心比卫公要大。李靖的野心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聪明,然后住进石头城;虬髯公的野心是什么,这个问题有些叵测。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卫公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虬髯公则做了一国之君,也就能说明问题了。

当虬髯公还是一个剑客的时候,进杨府当门客以求飞黄腾达,这本来是他最初的既定方案与路径。那时候,方方面面他都做得相当出色。剑术炉火纯青,这是一大资本。尊重对手的剑客风度,可以说是大家风范。此外,天天坐在那里打麻鞋,嘴里嚼着麻鞋,一副踏踏实实,勤劳朴实的样子,在领导的眼里当然是可堪信任。最重要的是监视红拂,这是上面交给他的任务。他每天打她的小报告,如实报告她的行踪,尽职尽责。综合多方面的表现,虬髯公深得信任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前途无量也就顺理成章了。

为了更圆满地完成上面交派下来的任务,虬髯公在红拂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教她练剑,和她聊天自不必说,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曾经送过两件礼物给红拂,一双麻鞋和一对轻剑。那双麻鞋是他辛辛苦苦自己打的,那对轻剑据他说是他珍藏多年的宝物,其实不过是他向上面申请来做感情投资的两块铁片。

他打红拂的小报告,这种报告一次两次对红拂没有什么害处,积累到一定数量就会对红拂形成危险,比如说用一条被子裹起来乱棍打死,埋进后花园。

红拂逃跑了,按理说他应该受到连累,但是没有,因为领导上很信任他;他也没有辜负领导的信任—领导上不方便说要缉拿红拂,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就是要有不需要领导上讲话就会出来做事的人,虬髯公就是这样的人。他想把红拂抓回杨府,以便乱棍打死葬入万人坑。不过,他又确实决定了在红拂被逮回去行将乱棍打死时给她讲讲情,因为他很明白,这种讲情是不可能奏效的。

如果说在杨府费尽心机的一系列表现中,他的虚伪还深藏不露的话,那么在与红拂的关系上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需要指出的是,虚伪不是作假,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对卫公而言,“作假”不过是实现其野心的一种有效手段;而对虬髯公来说,虚伪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既成人格。

虬髯公说红拂是他的红颜知己,他深爱红拂,其实这是一个神话。象他这样的人,前途是唯一的系牵,一个女人,尽管她是绝代佳人,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的。

那么他说他爱红拂,用眼睛爱,用鼻子爱,用耳朵爱,这到底做何解释呢?一个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于红拂那样的绝世之美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这不过是一种好色之心。但是,这种东西不能听之任之,更不能显露出来,因为有损于他堂堂剑客、朗朗君子的形象,更于他的前途不利。所以,他一直克制、压抑着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他是经得住考验的。

但是,当他发现李靖红拂两个人私奔了的时候,在他身上竟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从洛阳城里跑了出来,打算杀掉卫公取而代之。这是什么在起作用呢?这还是他虬髯公吗?

这不是他的性格,所以他边走边矛盾,一直拿不定主意,只好一路跟踪下来。可是当他看到李靖红拂两个人赤身跳进水里的时候,他妒火中烧,浑身发抖,好象得了疟疾。正是那一次,他患上了甲亢和气管炎。

回想起自己在杨府想要偷看红拂一眼又不敢,以及偷偷捡拾他遗落的头发、旧袜子等,他又气又恨又伤心:在杨府的日日夜夜,自己是怎么样变态地活着啊?

怎么办?这时候他本可以跳出去杀死李靖,强奸红拂,但是他没有这种勇气。

他怕什么?当然不是李靖,李靖不是他的对手。他怕的是礼法,至高无上的礼法。他怕背上一个坏名声,象他那样一个谦谦君子,一个前途无量之人,再没有比坏名声更可怕的事情了。

就这样,他的变态没有发泄出去,于是就更加变本加厉。

他觉得红拂是他的,却被李靖那小子抢走了。因为红拂很漂亮,而且认识他,这便是他的全部理由。虬髯公因此受了刺激。

当初李靖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反而被逐出了洛阳城,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刺激。那种刺激给他带来的结果是,他觉得应该重新估价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态度。于是在实现其野心的行为方法上做了横向调整,学会了“作假”。同样是刺激,在虬髯公身上产生的结果却大相径庭:他再也不能当群众,非当领导不可了。领导这个词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对别人的权力。由此可以看出,他所在乎的,不能忘怀的,不能接受的,并不是什么爱情,什么红颜知己,而是有人占了他的上风,挫败了他。这是世上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占他上风的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也不管对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便是聪明人和领导人在素质上的根本不同。

虬髯公到扶桑去,找当地的每一位有名的剑客决斗。他剑术高明,又有风度,每一回都取得了胜利,后来就当上了国王。

虬髯公当上了很大的领导,可他还是管不到红拂,所以还是不能冲消红拂对他的刺激。因此他对自己进行思想改造:女人还是不漂亮的好。他要求所有的女人都剪短头发或者梳小辫,要求所有的后妃都把自己的胸部勒扁。

他坦言自己中年的时候曾经有一段短暂的“堕落”,那是他的“圣德之玷”。他说,象红拂那样苗条性感的女人虽然好看,但是看她是堕落。这样说了之后,他就忘掉了什么是好看,把不好看的叫做好看。他又说,杨府的面片汤虽然好吃,但吃它是堕落。这样说了之后,也就忘掉了什么是好吃,把不好吃的叫做好吃。原来吃生鱼片甚为勉强,现在吃起来没有够……这种说法的实质是虬公经过深刻反省,懂得了当领导的美德,终于赢得了扶桑人的拥戴。另一种说法是他当国王,别人不服他,他装做不喜欢漂亮女人,喜欢吃生鱼片,装到后来,连自己本来的样子都忘掉了。不管哪种说法对,结果都是一样的:虬公既不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想吃面片汤了。想通了这一点,他的眼睛就缩回了眼眶,喘病也痊愈了。

这便是当领导的又一绝活:遭遇无可挽回的失败便自欺欺人,欺到最后,自己也不认得自己是谁了,人的本性丧失殆尽了,只是个领导。

虬髯公后来说,人是一种好东西。两条腿可以负重,两只手可以干活,还长了个脑袋,多少有点用处,吃得又少,死了又不占地方。象这种东西应该大量生产,大批制造。于是他大力鼓励生育,晚上四处巡视,睡觉不许偷懒。这一点最容易理解,一个没有役使欲的人能做领导吗?一个役使欲不足够强的人能当大领导吗?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嘛!

虬髯公整日里跟扁平的女人鬼混,自己也变得扁平了:全部骨骼变成平板状,而且变得柔软有弹性,这样任何一堵墙都挡不住他,假如有门的话,他就可以从门缝下滑进来;没有门的话,他可以从墙头上飘过去。这时候他已经很难被看到了,这是因为他可以随着环境改变颜色。就这样,虬髯公异化为一个扁平的怪物,神秘、万能、暴虐、作威作福、丑陋无比。

在当时的扶桑,务生育,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态度,合起来称做鱼德,被奉为金科玉律。其实大唐皇帝也一样,他和虬髯公是互为表里,相互补充的。他的人力长安和虬髯公的扶桑不是如出一辙吗?他们就是这样改造世界的,也不管这个世界有多么糟糕。

之四:绝望的红拂

在这部小说中,尽管李靖所站的篇幅很大,虬髯公所用的笔墨也比较浓重,但是从题目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三个相比较,红拂是剧中的一号,别人都是为她服务的。换句话说,其他人构成红拂的生活环境。小说以红拂夜奔开篇,以红拂自杀结尾;以希望始,以绝望终,不胜悲哉!

红拂在杨府当歌妓的时候,除养头发之外无事可干。跑到厨房里去帮厨,被拒绝;又提出要帮奶妈带孩子,遭白眼。结果羞愧难当,捂着脸逃回去了。做为一个人,毫无实用价值,只供人观赏,跟字画一样。她觉得百无聊赖,而且自惭形秽。

后来认识了李靖,李靖长得高高大大像一匹种马,很有男性魅力。随后又听说他害死了半城的人,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她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就和他私奔了。

当时,在虬髯公及其他人看来,杨府是那么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该离开那里。人生观方面截然不同的人,是不能够相互理解的。

到了大唐,人们把红拂看成奔女;现在就有人说,红拂真有眼光,在李靖最落魄的时候就看出来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王候将相之命。事实上,情况不是这样的。后来她自己说过,她从杨府跑出来找卫公,本来是想找点有意思的事干干。另一方面是她对性生活的态度始终不积极。可见,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

红拂说她躲在菜园子里时最为幸福,其实也是一种神话。

逃出洛阳城里纤尘不染的石头城之后,在恶臭浓重的菜园子里,喝着不干不净的井水,假设生活中有另一个红拂,试想,她会不会动摇?极有可能。但是已经把头发剪掉跑了出来,这件事就没有挽回余地了。那便又会怎样?很有可能就会心灰意冷,对生活失去信心。但是红拂没有,她接过李靖递过去的水,猛地喝了下去,坚定,果决。路,既然是自己选定的,那么就一直走下去,不后悔。同时,她没有忽略事情好的一面,就是再也不用拖着三丈长的头发走来走去了,实在轻松多了。

早上醒来时,一团白雾扑到屋子里来,还有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睡在她的怀里。肌肉坚实,身上有一股种马的气味。这种感觉莫可名状,所以她想:这就是幸福吧。这种情绪将信将疑,捉摸不定。

李靖是一个内心极其丰富、人格极其独立的人,他要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红拂在他的生活里,就象切糕上的一颗红枣。比如早上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怀里,他要想上半天才能记起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从破庙里拔腿逃走时,根本没有想到拉红拂一把。好在红拂和他在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对他的品行也有点了解,把手腕递到了他手里。

但是李靖是爱红拂的,关于这一点,只要把他对待红拂、李二娘两个人的不同情形比较一下就会明白。

他们俩常到菜园子里去玩,李靖常常纵身跃过篱笆,采一朵黄澄澄的南瓜花出来,一本正经地献给她。那种花象破纸片,很难看,有好多讨厌的花粉,而且是偷来的。李二娘把它戴在头上,很快就变成了烂糟糟的一团。

他把破土地庙的地面抹得异常平整,人走到上面都有倒影。然后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沟里捡来的卵石抛光。这间房子就此变得象正午时分的沙漠一样亮堂,散发着水和石灰的气味。后来他在这间房子里以红拂为模特画了好多裸体画,这些画里不包含数学定理,也没有政治寓意,画的也不是领袖人物。所以每一张都是伟大的杰作。

可见,红拂在他眼里是如此之美,而且倍受尊重;李二娘是个什么人呢?她曾经那么卖力地和李靖做爱,不是因为得了二十五两银子,而是因为受到了领导重视,觉得生命有了价值。一个这样的女人,对李靖来说,就如那发酵中的酒糟,热烘烘的,可以起到一点热敷止疼的作用。在李靖眼里,她当然无法和红拂相比。

当然红拂也是爱李靖的,尽管对幸福的那种将信将疑,捉摸不定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但李靖是她的唯一。她爱他,并且不想改变。这一点也是不容置疑的,这主要取决于李靖想象力丰富、爱好发明的本性。

红拂与李靖之间就是这样,相爱,自我,平淡,别无选择,但与完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因为完美只存在于虚幻中。这便是真实,尤其两个有思想的人爱情的真实。

红拂在杨府的时候,养过一只青蛙,曾经引起当时世人的非议。这是她无数古怪之处中比较大的一桩。这件事反映出红拂性格的公允、率真和另类,她有自己独立的是非观与价值标准,不为世俗所左右。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一点也不乖。比如,她并不是欢迎一切信息,听到了以后也不感叹,而且不肯炒卖,不奔忙。所以世俗也容不得她,这就直接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到了大唐,卫公位极人臣,人常言夫贵妻荣,可是红拂感到很没意思。开始是她对大唐的制度不满意。比如买一件内衣,她本可以买纯棉的、真丝的、开司米或是毛麻混纺的,可是她只能拥有一件粉红色的厚法兰绒睡袍,穿上象卡通片里的粉红豹。按大唐制度,一品命妇只能穿这个。虽然这一切都是卫公的安排,但她也不能不从。

评定贵妇等级的时候,被分到贵妇联(乙),她比较高兴,在这里可以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还可以说点出格的言论。可是这里的女人在长安城建好以后还是比较年轻,也比较漂亮;为了表现贵妇风范,只好在脸上画鱼尾纹,挂水袋。穿上了那套可怕的服饰,也就是截断了思想。只有脱光了衣服,对着一面镜子,或者是抱住了卫公才能想象,但是不能一天到晚总这样。

很快她又发现,她和贵妇联(乙)的成员是那样的不合拍,她没有前朝贵族教育的优越感,也没有她们所津津乐道的逼婚经历;除了“语焉不详”就是被人哄笑。

后来,领导上发现了她和贵妇联(乙)的成员不合拍的情况,提出让她在她们中间做奸细,被她严辞拒绝。晚上回去和卫公一说,第二天早晨就发现梳妆台上有张纸片,上面画了个嘴唇,嘴唇上有个叉。

此时的感觉和当年在洛阳城里梳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因为现在面对的还是恼人的生活,了无生趣。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出洛阳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样,只有些表面上的变化。

卫公死了,她更加感到了无生趣,但不会马上毅然决然地死。问题是,卫公的作假没有善始善终,他的死法出卖了红拂,皇上治不了卫公,但可以治她,让她生不如死。

于是,皇上封红拂为贵妇联(甲)的主任委员。今后从日出一日落都要主持会议,做大报告。因为她当这个角色年轻了一点,故而要把头发剃光,装上黑白两色的假发,把牙齿拔光,装上假牙。

象这种任命是没法拒绝的,除非你就要死掉。

一个无性、无智、无趣的人生和死亡相比,哪一个更可怕?当然是前者。在一团漆黑中,红拂等待和死亡会面,死亡似乎是最伟大的情人。

在别人眼里,从任何方面看,红拂都不象个想死的人。

她去逛自杀用品商店,短弩自杀、煤气自杀、触电自杀、投井自杀、溺水自杀。见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说:我恨不得把各种死法全都来过。

很奇怪,“死法”二字,让人想到的是“活法”,恨不得把各种活法全都来过。

虽然红拂是兴高采烈,毅然决然地想要死掉,但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红拂,夜奔的红拂,幸福的红拂,无奈的红拂,象等待情人一样热切地等待死亡的红拂,绝望的红拂……

生活有什么寓意?在它里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如果需要寓意,这就是一个,明确说出来就是:根本没有指望。我们的生活是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