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冷血而野蛮的反美情绪(《单刃毒剑》之极端反美的民族主义–大陆媒体如何抹黑美国)

 

刘晓波:《单刃毒剑》

第二部分:极端反美的民族主义–大陆媒体如何抹黑美国

冷血而野蛮的反美情绪

一 大陆爱国者的忧患意识

美国的反恐怖主义之战已经开始了一个月,虽然,大陆的爱国者们因美国仍然没有抓住本。拉登和摧毁塔利班政权,而延续着9.11后的幸灾乐祸,官方的《参考消息》连续几大版几大版地摘发世界各大媒体、特别是欧美主流媒体对阿富汗之战的悲观评论,网络上也充斥着“阿富汗是又一个越南”、“美国把本。拉登变成偶像英雄”、“美国的噩梦刚刚开始”、“反恐联盟出现裂痕”、“一个拉登倒下去,千万个拉登站起来”等标题,但是他们中也有一些理智者,把关注的中心转向中国的国家安全,表现出沉重的忧国意识。

一方面,在地缘政治上与中国最近的两个大国竭力向美国靠拢的举动,令爱国者们忧心重重。9.11后,普京第一个给布什打电话表示慰问和支持,布什则在上海的APEC峰会上称普京为“患难中值得信赖的朋友”,这种投桃报李的私人关系标志着美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普京借美国寻求反恐怖盟友之机,迅速向美国及其西方盟国靠拢,无论是普京的西欧之行,还是他的上海之行和美国之行,他都发出了一个明确而强烈的信息:希望俄国成为西方盟国一员。如果说,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因结束独裁体制、开创民主社会而成为名垂青史的政治家,那么,普京就意欲成为彻底清除冷战遗迹、带领俄国进入真正主流文明的政治家。普京对反恐怖战争的积极介入和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主动外交,使江泽民引以为傲的“上海合作组织”成为国际笑谈。

同时,在日本,正当小泉内阁的强硬姿态招致越来越沉重的来自亚洲各国的压力时,9.11恐怖袭击发生,一直急欲提升军力的日本,像十年前的海湾战争时期一样,抓住美国开战反恐怖主义之战的契机,迅速制定了“反恐怖主义法案”,为争取成为世界性军事大国打下合法的基础。而日本与中国之间的对抗和美国围堵中共的战略显然不同,由于中日之间的历史恩怨至今没有根本化解,民族冲突的成分远远大于制度冲突的成分,所以爱国者们对日本重整军备的战略和对中国国家安全的威胁之焦虑,并非空穴来风。

另一方面,大陆的爱国者们对美国将来在中亚和西亚所欲扮演的角色,更是忧心如焚。他们认为,虽然中国政府支持美国的反恐怖之战,布什政府也因此而宣称改变了围堵中国的强硬外交政策,但是,这一切仅仅是美国政府在无奈之中的权宜之计。美国在阿富汗的战争,不仅是抓拿恐怖枭雄和推翻塔利班政权,而且要在战后主宰中亚的局势。现在,一向亲中共的传统盟友巴基斯坦已经攀上了美国这条豪华战舰,加入上海合作组织的中亚几国也随俄罗斯而转向美国,一旦美国在战争结束后建立起亲美的阿富汗政权,中共政权在中亚的传统优势将丧失殆尽。正如署名“绝地西风”的网上文章《阿富汗局势与中国对策》所言:“美国借打击恐怖主义之名,十八万大军三面合围阿富汗,其项庄之意昭然若揭。”那就是围堵中国。他们甚至危言耸听:“假如美国在中亚驻了军,我们轰轰烈烈搞的西部开发战略腹地将变成战争前沿,为其策划疆独、藏独提供前沿基地,国际资金再投资西部肯定受到影响,我们的中亚油源也将受到影响,我们辛辛苦苦搞的‘上海合作组织’也可能会分崩离析,从中亚各国提供基地,及俄罗斯有条件帮忙并声称要加入北约,可以看得出我国对中亚影响实在与需要相差太远。”

尽管有如此深切的上述焦虑,爱国们并没有提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化解危机。他们非但不敦促中共政权进行政治改革、放弃与人类主流文明背道而驰的一党专制,反而推动中共政权沿着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甚至军国主义的方向发展。因为在这些爱国者眼中,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任何道义而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他们认为:最上策是坐享其成——让阿富汗把美国拖垮。表面上,他们谴责美国的炸弹误伤平民——中央电视台不放过每一个阿富汗平民控诉美国轰炸的镜头,不放过任何对阿富汗难民、特别是儿童和妇女在战争中的悲惨处境的报道,不放过国际上反战的游行和抗议,不放过美国的盟国发出的任何不协调声音——实际上他们希望看到更多的平民伤亡,因为平民的伤亡越多,美国就在道义劣势的泥潭中陷得越深。

其次,他们认为,如果美国完成战争且在阿富汗驻军,中国也一定要保证自己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借助联合国以及上海合作组织的力量制衡美国;同时,全力提升中国的军力,在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多多聚集军队,以备不测;甚至有人提出:如果阿富汗变成又一个越南,成为美国的噩梦,恐怖分子借机向美国发动更具毁灭性的恐怖袭击,中国完全可以趁美国深陷泥潭而无力他顾之机,一举拿下台湾,使中国变成亚洲的军事霸主,进而成为国际上反美力量的领袖,成为继前苏联之后可以抗衡美国的超级大国。

在中共政权维持一党独裁制度的现状下,以上爱国者们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因为,虽然中共政权与美国政府之间在反恐怖问题上有一定的共识,但是两者之间的制度上的根本对立,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台湾问题、核扩散问题、人权问题等方面的分歧,仍然难以化解。换言之,除非中共放弃现行制度,否则的话,再高速增长的经济和再强大的国力,包括办奥运和入世,都无法真正化解中共政权与人类主流文明之间的冲突,更无法使中国真正地融入世界。

二 怨妇、泼妇和暴民

9.11事件之后,幸灾乐祸的有两类群体,一类是生活在贫困国家的原教旨主义者,另一类是生活在专制国家的无神论者。前者主要是阿拉伯人,后者主要是中国大陆人、朝鲜人和古巴人。如果说,前者因极端信仰和身在其中而仇视美国,还有一点似是而非的道义色彩的话,那么,后者只是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他们对美国的仇恨就完全是极为世俗的劣根性所致:谁让你那么富足强大、不可一世,总对别国指手画脚?谁让你喜欢当国际警察且执法不公?谁让我们贫困软弱、始终抬不起头?谁让我们即便满腔仇恨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中国人似乎受尽了美国的傲慢霸权的欺负和剥夺,罗列出种种历史上的恩怨来支持自己的幸灾乐祸。因此,中国人对恐怖分子的赞美和对阿拉伯人的支持,绝非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情,而是借此了宣泄自己对美国的仇恨。

如果仅以弱小民族在历史上的受迫害为由替恐怖主义进行道义辩护,那么在人类历史上,最应该进行恐怖主义复仇的民族应该是犹太人,他们从“出埃及”失去家园之后,一直是受迫害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民族,犹太圣城耶路撒冷数次被毁,到二战期间达到种族灭绝的高潮。如果把怨妇情结的发泄和复仇作为正义,那么犹太人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因为整个世界欠犹太民族的血债太多了。而伊斯兰教的命运只是在近代才开始衰落,当年的古波斯帝国,曾经代替罗马帝国的奥斯曼帝国,都有过不可一世的称霸历史。到了现代,自从世界离不开石油之后,海湾地区的阿拉伯国家富得流油,只不过那些天赐的财富没有落到百姓手中,而是被少数王公贵族所垄断,大把的金钱用于战争、挥霍、教派纷争和恐怖活动,却很少投入到改善国计民生的有效率产业之中。

所有现代落伍的民族国家,大多是专制政权,都有种解不开的“怨妇情结”。越是落后的专制国家,就越要寻找和塑造一个外来的敌人,越不厌其烦地通过垄断舆论的权力,向国民灌输被歪曲的历史和现实,把国际关系中的西方国家塑造成忘我之心不死的妖魔,使怨妇情结和仇恨意识成为国民素质的基本要素,以此转嫁国内危机和民众对内政的不满。

美国之所以成为这些国家怨恨的主要目标,一是因为美国在世界上,是自由制度的象征、推广民主的中坚和维护人权的先锋,因而必然是所有践踏人权的专制国家的头号敌人。这些国家的统治者当然对此非常不满,便通过把制度之争转变为民族之争,竭尽全力对美国进行妖魔化;二是美国的富足和强大,对于贫困落伍者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压抑,人性本身的嫉恨弱点,又为独裁者播种仇恨的种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三是因为民众在长期的奴役中,既积累了太多的冤屈又养成驯顺的奴性,既对独裁政权不满又相信官方的宣传(因为他们的知情权被剥夺)。

中国人对美国的仇恨,还有一层传统的天下意识的狂妄自负,因近代的落伍挨打而变为畸形的民族虚荣和自卑自傲,变成鲁迅所说的“合群的自大”,动不动就用“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来贬低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美国,说美国浅薄得“没有历史、没有文化”;动不动就拿“汉唐盛世”和“大清国版图”来证明自己的不可一世,天下第一,把任何华人个人在国际上取得的成就,皆要放大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征兆,甚至海外华人的个人成就也要寻根到民族历史的源头。

所以,一遇到国际冲突,民众就把所有的仇恨以怨妇诉苦和泼妇骂街的方式对外发泄,似乎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们,特别是那些自由富足的国家。他们很少提及美国帮助中国保住主权和领土的完整,战胜了日本军国主义;基本不提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美国为了避免中国的内战全力周旋于国共两党之间;不提中国与前苏联对抗之时,也是中国在外交上处于最孤立的60年代,美国坚决反对前苏联企图对中国进行核打击,并在70年代初主动向中国伸出和解的双手。美国这样做的主要动力,固然基于联中抗苏的国家利益,但在客观上帮助中国摆脱了国际孤立,并为后来的开放奠定了外交基础;不提在中国走上改革之路以后,美国对中国的每一个进步的支持(资金、技术、思想文化、新闻舆论等等),一直鼓励和推动中国的改革开放,特别是六四之后,美国尽力帮助独裁下的大陆人争取人权,敦促中共善待自己的人民,成为遏制中共独裁政权的最重要的外部压力。

就是这样的美国,居然成了很多自称爱国的大陆人发泄怨恨的主要目标:中国贫困落后是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的罪恶造成的,申奥不成功是美国人在捣乱,得不到诺贝尔奖是西方文化霸权,关注中国人权是居心不良,保护台湾免受中国武力攻击、支持西藏的自治要求是要分裂中国,还有国共内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误炸使馆、撞机……从现实到历史,从历史到现实,喋喋不休的诉苦、抱怨和控诉是他们所向无敌的法宝。而怨妇,一被调拨,最容易转化为泼妇,满肚子的怨恨似乎就是她们撒泼耍混、破口大骂的充足理由,而如今的网络又使怨妇们可以变成蒙面的言论恐怖分子,怯懦而不负责任地让词语炸弹遍地开花。而这怨和骂的内在动力,无非是在对外宣泄仇恨的同时,以要挟和敲诈的方式祈求一点可怜的恩赐:“你们让我们吃那么多苦,总该让我们骂骂街宣泄一下,总该拿出点实惠补偿一下吧。”

更危险的是,泼妇们在以爱国斗士的姿态向本国的统治者献媚的同时,一旦有了机遇就自动变成暴民。正如毛泽东时代,对一切被钦定的敌人进行斗争的诉苦大会和批斗大会一样。诉苦大会是怨妇诉苦,不惜编造和歪曲;批斗大会是泼妇骂街,决不吝惜恶毒和仇恨;最后必然发展为暴力。而当发财致富代替阶级斗争,实用主义的利益至上代替解放全人类的乌托邦理想,犬儒化的精确计算代替了愚昧者的盲目战斗……之时,美国也由帝国主义变成了霸权主义,对美国的仇恨也由发誓消灭帝国主义变成了对财富和强大的既羡慕又嫉恨,变成了一边大骂美国,鼓吹超限战对付美国,一边想去美国镀金,挖空心思搞绿卡弄护照,利用国际大资本发财并把财产转移到西方。

“怨妇”们得内心里层层淤积起仇恨,塑造出一种变态而懦弱的人格:不是基于正义而是基于个人的恩怨,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恨,不是寻求平等对待而是想做人上人,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加入竞争而是嫉妒他人的成就,不是敢于反抗每天发生身边的邪恶而是对遥远的国家进行疯狂的诅咒。如今,这类怨妇和泼妇在利益至上的毒化下,不再具有毛时代的愚忠式的朴素和发自内心的仇恨,而是逐利时代的小人式的狡猾和作秀式的撒泼耍赖。

中共执政后很少有善待自己人民的时候,遭受独裁政权的野蛮压迫的民众,选择摆脱贫困和弱小的首要出路,不是甘愿接受独裁者和恐怖枭雄的妖魔化灌输,把一切责任归罪于虚构的外部敌人,把仇恨发泄到别人头上,而是奋起推翻本国的独裁者。而当民众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认同和服从独裁者时,那么,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无家可归的悲惨处境,被杀戮、被奴役、被歧视、被剥夺的非人生活,便永远没有尽头。主要的罪责固然要由独裁暴君来负,但民众的愚忠、软弱和无奈的驯顺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2001年10月1日于北京家中

章诒和:官员缺乏认错道歉精神

 

北京政府主管新闻出版的部门先前下达指令查禁8本书,在中国国内外受到强烈的批评。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官员近日否认进行了查禁。被禁作者之一章诒和表示,中国官员历来缺乏承认错误和道歉的精神,实在是有欠基本的文明礼貌。

*舆论哗然 官方否认*

中国政府主管出版事务的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高级官员先前下达指令,查禁8本有关中国历史的纪实和文学作品,在海内外受到强烈批评。批评者不仅有自由派人士,也包括一向回避批评北京政府的中国大陆左派人士,以及主张跟中国大陆实现统一的台湾人士。

在强烈的批评谴责声中,北京当局采取多管齐下的措施,试图平息批评谴责的声浪。这些措施包括,允许书店继续出售被查禁的书以表示没有查禁,同时通过海外媒体放风,说中国政府一贯尊重公民的言论出版自由,这次没有任意查禁任何一本书。

观察家们认为,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高级官员先前声色俱厉地在内部会议上宣布查禁8本书,海内外发出的强烈谴责显然使中国当局感到难堪。

*要害问题 含糊不清*

在海外媒体的强烈追问下,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官员拒绝明确说明,那些官方所说的“依照法律查处的书”究竟是根据什么法律查处的?这些受到查处但是没有查禁的书,是否可以再版?新闻出版总署这个政府机构是否是按照执政党共产党中央宣传部指令办事而不是根据中国的宪法和法律办事?

*也没为大饥荒道歉*

被列入出版黑名单的中国著名作家章诒和早些时候连续发表声明,要求新闻出版总署高级官员为粗鲁下令查禁书籍、处分出版社的做法认错、赔礼道歉。章诒和表示,新闻出版总署官员回避道歉、拒绝道歉,这种做法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即使是中国执政党和政府犯下滔天大错,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制造了人为的大饥荒,让几千万中国人饿死,执政党和政府官员也没有道歉:

“三年大饥荒,死了那么多人,有哪个官员对这些死者的后代、亲属道过歉呢?没有。人家这些人都是性命丢了,我不过是一本书。”

章诒和表示,这种拒绝道歉的做法,反映出中国政府官员缺乏起码的文明礼貌:

“习惯于道歉,习惯于说一声对不起,这其实是很体面的事情,是一个让人有尊严的事情。现在在中国大陆,‘谢谢’、‘对不起’这些用语叫‘奥运文明用语’,普及于百姓。从这件事情上我体会到,这确实是奥运文明用语,但是,也应当普及于官员。”

*有宪不依*

章诒和表示,中国政府主管新闻出版部门的官员以粗鲁的言词宣布禁书,这不仅仅是一个一般的文明礼貌的问题,也是一个宪法问题,因为中国宪法明文规定,中国公民享有言论出版自由:

“出版自由是言论自由的一个保障和前提。最近一段时间官方的作为没有体现出这样的一种关系来。”

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官员对国外媒体表示中国没有禁书,但是,批评者普遍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天方夜谭。

傅国涌:思想落在大地上才会发芽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思想,在19世纪90年代,康有为的思想在古老、陈腐的中国搅起了漫天风云,无论是誉是毁,康有为这个名字确实震撼了那个年代朝野内外的读书人。刹那便是永恒,即使康有为的思想有多少不足、缺陷和不切实际,他在思想史的意义都是巨大的。萧公权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人,以一部《中国政治思想史》传世,他的《康有为思想研究》之所以值得重视,首先他是把康有为思想放在整个几千年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坐标上进行审视的,其次他把康有为思想放在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背景下衡量,从而他完成了对康一生思想的全面清理,在萧公权之后,研究康有为思想空间确实已经不大。这让我想起了李白的那句诗:“崔灏题诗在上头”。

康有为生当时代转换之际,睁眼看见了世界变化的趋势,以一介书生,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皇帝,试图抓住年轻而梦想未泯的皇帝实现他变法的宏愿,他组学会、办报刊,奔走呼号,促成变法的舆论。他确实太急了,只争朝夕,等不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后世的批评或许都没有错,但诚如萧公权的判断,如果康有为按部就班、老成持重、一味求稳,那也就不会有戊戌变法那一幕了。康的急噪、急迫和急于求成中包含了他的满腔热情,这在近代以前的历史人物中是少见的。长期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读书人往往是稳健有余而冲劲不足,康却是一个雄心万丈或者野心勃勃的读书人,从他的“以儒变法”到“以儒为教”,他楞是要在盛行千年的儒学中找到变法的依据。《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一出,不少人视为洪水猛兽,要求禁书毁版的有之,破口大骂的有之,其实康内心从无颠覆儒家学说的企图,他只是要借此为自己的变法鸣锣开道,他最终还是要在儒学的怀抱里寻求宇宙人生的真谛,他自命不凡,俨然孔子转世,以“圣人”自居,他的思想能力要高于他的行动能力,他留在思想史上的影响也比政治史上要大。

政治上的康有为在戊戌年之后便已不足道,他在海外发动的那些力不从心的保皇行动,他在华侨中的筹集经费之举当时就招物议,他身上的光环也逐渐暗淡。但他思想的翅膀没有被折断,他多年后才行世的《大同书》早在1902年就已完成,我们不能否认他的所有思考,不管是荒唐的还是合理的、正确的或者错误的,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思想上的康有为,其影响将一直持续到1927年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我相信,萧公权的研究不只是要说清楚康有为曾经的思想,那些是是非非,目的还是要有意于后世,不要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在前人止步的地方,也许正是后人新的起点。

阅读这样一本学术著作诚然是枯燥的,却并不乏味。因为作者时有确当的见地,不同流俗的创见,让我们通过康有为的思想走进百多年前幽暗的长夜中,那些曾经月朗风清的日子,伴随着激情和热血的日子,尽管昙花一现,尽管连接着菜市口的血光。没有人能够否认,康有为的变法梦当中寄托着一个老大民族跨入近代文明的梦。在康的一生中,他设计的变法蓝图无疑是为近代历史留下的最大思想遗产,在我看来,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他建构乌托邦的《大同书》。作者以大量篇幅阐释康氏就政治改革、行政改革、经济改革和教育改革提出的一系列理想,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一个冷静的学人内心的激动,毕竟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中国人迈向近代门槛时的愿望、热情和眼泪,康有为只是那个时代的代言人。我由此想说,漂浮在半空中的乌托邦最终还是乌托邦,思想只有落在大地上才能发芽、才能生根。

《康有为思想研究》的一个明显特点是,萧公权以他对思想史出入自如的熟悉,常常离开康有为,扯到康之前、之后的其他思想家那里,表面上看起来与本书的主题无关,也就是将康与他同时代或不同时代的人进行比较,从而放大了思想的视野。我在掩卷的过程中,禁不住想这些与康关系不是最紧密的部分,不正是这本书的特色吗?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比较中,在伸手摘来的思想浪花中,浮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曲折变幻、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缭乱的思想图景。只有在这一丰富复杂的图景中我们才能真正看清康有为的面容,看到他在近代历史的山水中跋涉的意义。

作者对康始终怀有同情之理解,却并不回避康的缺点,众所周知康有为不是那种言行如一的人,他一面大讲男女平等,一面三妻四妾,他虚构的思想蓝图是属于未来世界的,而在现实世界,他只是一个讲究饮食男女的凡夫俗子,他不能像说的那样做,他的思想难道不会因此而大打折扣吗?也许在思想史家萧公权看来,思想的归思想,现存世界的归现存世界。我们可以不同意萧氏的书生之见,萧提供的只是他个人的思想坐标,衡量一个人思想的毕竟还有其他的坐标,没有什么东西能高于活的人生、活的历史,才华、思想与做人相比只能是第二位的。尽管康有为从来都不是戊戌变法的唯一主角,历史已经肯定那个拿出了变法蓝图,并参与推动了变法进程的康有为,然而对他在流亡岁月中的作为、对他在民国诞生后的选择,都还可以从头细说,褒贬是非,这一切并非是无关紧要的,有时候甚至比他写在纸上的那些思想更紧要,或许这是萧公权在书斋中所难以想象的。

袁  鹰:邬书林先生来访谈话纪要

 

(2007年1月31日上午,袁鹰记)

1月29日,我给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邬书林副署长寄去一封信,内容如下:

新闻出版总署

邬书林副署长并转龙新民署长:

你好!我是《人民日报》一名离休干部(原任报社文艺部主任)和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一书的作者。

近日听说邬书林副署长在1月11日全国图书订货会的“通风会”上宣布了一份“2006年出版违规书选”,点入了八本书的名,其中列了我这本书。据说邬副署长给此书定的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我听到后非常惊讶,不知道此书哪篇文章泄露了什么“国家机密”?我入党六十年,长期在党报工作,当然明白“泄露国家机密”六个字的性质和份量,工作中战战兢兢,从未犯过泄密的错误。此书是我在人民日报社工作三十多年亲历和见闻的追叙,所记事实都是真实的,书中大部分文字先后曾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新闻出版报》、《炎黄春秋》、《纵横》等报刊发表过,也从未被认为有“泄密”问题。事关本人名誉,也为了维护宪法规定的公民有言论出版自由的权利,务请予以明确、负责地说明。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一直在等待新闻出版总署给我发来正式通知,但至今已近二十天,迄未见新闻出版总署或邬副署长有只字通知,倒是听说网上已经沸沸扬扬,议论纷纷(我自己未上网,是听朋友转告的)。我很不理解邬副署长既认为此书有问题,为何在“通风会”之前不先向作者和出版社进行认真的了解和调查,听取作者和出版社的意见,就草率地在有各地出版部门负责人参加的会上宣布,事后又迟迟不向作者通报,这种粗暴的方式,是侵犯作家权益的行为。我不得不表示不满和抗议。

我已耐心等待多时,急盼回音,以释悬念。

此致

敬礼

袁鹰谨上

2007年1月29日

1月30日上午,报社文艺部主任郭运德来电话,说邬书林先生给他去电话,刚收到我的信,表示要前来当面说明有关情况。我在电话中请运德转告邬先生给我回一封信即可,不必前来。十分钟后运德同志又来电话,说邬副署长坚持要来我处,并说已报告龙新民署长,龙署长也要他尽快来说明,约定31日上午10时来我家。

1月31日上午10时,邬副署长偕秘书由郭运德同志陪同前来,我和老伴吴芸红(团中央离休干部)接待。谈话约一小时。以下是谈话主要内容(客人离去后,我们两人根据记忆追忆):

邬:很对不起,这件事给袁老增加许多麻烦,我感到很不安。昨天上午接到你的信,我就报告龙署长,表示要亲自向袁老说明真相。龙署长说你应该尽快去。本来我昨天下午就想来,运德没有空,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现在外边传说很多,传闻失实。我首先要向你说清楚,1月11日的会上,我主要是谈一些出版社违规问题,没有涉及作者,甚至没有提作者的名字,也没有说要查禁书。

袁:现在外面都知道你查禁了八本书,说我这本书里“泄露国家机密”,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我在党报工作多年,当然明白“泄露国家机密”这六个字的严重性,从未犯过“泄密”的错误。许多朋友纷纷来电话询问,都表示非常惊讶,对你们的做法也表示不满……

邬:我绝对没有说过这本书“泄露国家机密”。我今天特为带来我那天会上宣读的原文。(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字材料,翻到其中一段。)请你看看,有没有提到“泄密”?

袁:(看了以后问)我可以抄下这一段吗?(经他同意,抄录原文如下)

“关于对中国档案出版社未履行重大选题备案程序出版《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的处理:中国档案出版社未经批准,于2006年10月出版《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一书,该书主要记述了作者在《人民日报》副刊担任主编期间遇到的人和事,其中不少内容涉及反右、“文革”及党和国家领导人等内容。鉴于该书未履行重大选题备案程序,决定对该社违规通知单一次,2007年不再为该社增加书号。”

邬:现在都说八本书,其实只有五本,在内部讨论时根据送来的材料,提到了八本。五本书中有你这一本。

袁:这就奇怪了,你这份文字稿上虽然没有“泄露国家机密”字样,但是外面流传很广,沸沸扬扬,许多来电话的朋友,都说网上看到这本书有“泄露国家机密”的问题,他们从哪得到的信息呢?总不会都是无中生有吧?

吴:我们两人入党都六十年了,从来没有犯过什么“泄密”的错误。

邬:我确实没有说过你的书“泄露国家机密”,不知网上是怎么传的。网上炒作,传闻失实的东西很多。比如章诒和发的那个声明,我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引用我说的话有的地方不全,说错了。(他随手翻到那份文字材料上有关段落,念了一段。因念得快,不曾记住。)这样,越传就越走样。我向袁老郑重声明:这次的事,完全是针对出版社违规,不是针对作者。你刚才也看到了,我都没有提到你的名字。

袁:你看过我这本书吗?

邬:坦率说,我还没有看过,是别人看了告诉我的。我们只有二十几个人,任务很重,看不过来,只能请有关部门的同志看。

吴:虽然说是针对出版社,但是实际上必定影响到作者,现在影响已经很大了。

袁:不可能不对作者有严重影响。这几天我每天都接到好几个电话。朋友们告诉我网上每天都出现不少对你们这样做法的批评,还下载一些有关材料寄给我。

邬:网上许多文章我也都看到了,都冲着我来,我首当其冲,真是有苦说不出。我是执行署里的决定。关于出版,这几年中央下了好几个有关文件,作了严格的规定,我处在这个岗位上,当然必须严格执行,这不是我个人的事。现在各地出版社违规的现象很普遍,这两年就有很多,我们也听到不少反应。《沧桑》里写到延安时期种鸦片,北京军区干休所有几位老同志看了很气愤,写信上告。《我反对》写一个县人民代表的事,影响很广,人大常委王兆国、盛华仁副委员长都提出质问。类似的问题很多,我们不得不选几家中央级出版社警示一下。这次提到的书,都是涉及规定里所列涉及“反右”、“文革”、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内容,必须履行报批立案的程序。

袁:这是你们内部的规定,作者并不知道,我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几条规定范围太广,很多书都会涉及这些方面的内容,难道都要事前送审吗?

邬:这是上面规定的。有两位老同志就问过我,这些方面会有什么问题,我对他们说,比如事实有误啊,泄密啊,记载的话与原话有出入啊,有这些内容的书,都应该报批立案,送到有关方面去审阅。这些规定必须执行。

袁:社会上的反应和网上的议论,并不注意是哪家出版社违反什么规定,而是你们这样做,影响作者的名誉和权利。我接到的许多电话,也都是问这本书,他们并不管是哪一家出版社。

邬:这事给袁老造成许多麻烦。但是我们必须这样执行,请你能谅解。

袁:你一次点了八本书,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在读者和作者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我看到朋友寄来网上的批评,都是批评这种违法的查禁行为。有的说胡锦涛总书记一再强调民主法治,构建和谐社会,温家宝总理最近在文代会上号召作家艺术家讲真话,你们却这样做,不是对着干吗?可见坏的影响已经造成了。我认为你们现在需要赶快采取补救措施,挽回影响。我建议你将刚才那份文字材料公之于众,或者开新闻发布会,或者在网上公开发表,让大家都看到。

邬:我也的确也想这样做。前些天我就向国务院新闻办打报告,也向中宣部打报告,提出用个什么方式说明真相。现在网上这么多议论,我们应该向社会说清楚。我还表示,如果需要仍旧由我出面说明,我也准备出面去做,说句笑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报告送上去已经好几天了,还没有批下来,我也很着急啊。

吴:现在网上反应很强烈。你们这样做,严重影响到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两人作为入党六十多年的党员,都觉得这样做很不好。

袁:前天我还接到过去的学生从美国和加拿大来的电话,他们在那边也知道了这件事,海外媒体也有报道。他们都很吃惊,问怎么现在还会发生这种禁书的事。你们现在要赶快挽回影响。很快要开“两会”了,会有许多国外和港台记者来,这件事很可能成为热点,会有记者找你们。你们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就会更被动了。

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要尽快向外界说清楚,不然的话,影响太大,社会上也不满意。

邬:我们没有查禁书。当时我跟出版社都讲清楚了,没有查禁什么书,是你们违规了。有的出版社也承认没有履行报批备案的程序。你那本书,我也跟档案出版社负责人说过,他们要补个备案程序,以后如果想重印再版,也是可以的。

袁:你们那些“规定”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修改?范围搞那么大,卡得那么紧,那样对写作和出版都不利。

邬:是的,是的。现在只能这么执行。(起身告辞)袁老你以后有什么事要我们办,请你随时提出来。

袁:谢谢。我个人没有什么事,只希望你们尽快将这回的事处理妥当,越快越好!

(根据记忆整理,可能有不完整不准确处。邬书林先生的话未经本人过目,如有出入,希望他能公开说明。)

卢跃刚:禁书、禁人、禁……

 

还在外地出差,就听说北京又出事儿了,禁了八部书,其中有章诒和的《伶人往事》。之前,再一禁《往事并不如烟》,再二禁《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章诒和都忍了,这回是再三禁,章诒和不忍了。这回禁书,不仅要禁书,而且还要禁“章诒和”这三个字。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前中宣部出版局局长邬书林在出版界的公开会议上说,“这个人”写的书不能出!章诒和就更是不能忍了。这是往脸上吐痰,头上淋粪。“太过分!”于是章诒和发表了《我的声明和态度》,说了一句让大家惊骇不已的话,“祝英台能以生命维护她的爱情,我就能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

把“文字”和梁祝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搁一块儿,这是“叫板”,死磕!跟“干脏活的”邬书林叫板,死磕!

章诒和,中国第一右派章伯钧的女儿,当“反革命”,坐过十年大牢,退休戏曲研究员,名满天下的作家,经过大波折,见过大世面,但是享受“黑名单”禁文禁书的待遇,也就是这三五年的事。她的写作,大致是三类人,右派,伶人,清朝和民国时代的遗老、贵族,有的人与她的父亲她的家族有关,罗隆基、史良、楚安平、聂绀弩、张伯驹、翦伯赞等;一些人与她的专业、偏好有关,也有的与她父亲有关,马连良、尚小云、言慧珠、叶盛兰、程砚秋等。

这些人,政治家、学者、报人、收藏家、艺术家,个顶个的传奇人物,也是革命年代的敌人和边缘人,他们被斗争,被洗脑,被作贱,被侮辱,有的郁郁而终,有的死于非命,大多命运悲惨。章伯钧,罗隆基,“章罗同盟”的两个头面人物,直到今天没有平反,还是革命的敌人,为官方反右运动“扩大化”的定性垫着底。

打了五十几万人的右派,到了八十年代,几乎全部作为冤假错案平反,最后死活揪着几个人不放,说这几个人——约五十万分之一——是真右派,当初打得没错,其他是“扩大化”。这是对人类词汇“扩大化”最离谱的解释了。

章诒和写完马连良《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往下写什么,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辩论。章大姐倾向于接着写一批京剧界艺术家,有朋友反对,说章诒和熟悉与章家交往甚密的一些政治人物,写这些政治人物,题材重大,伶人比较轻,可以往后放放。

章诒和吃饭坐我旁边,问我什么意见,我说,不同意这种说法。政治永远是短命的,政治人物也是短命的。革命,政治运动,伤害最大的是什么?是传统、文化、艺术。这些东西是一个民族最珍贵最柔软的部分,生长起来不容易,保持和继承下去更不容易,作贱并毁掉却很容易。什么主题比这个主题更重大?

还有,我们和章诒和聚会,伶人轶事,梨园行规矩,听她说起来,唱念做打,翩翩而动,多是时代的悲凉和宿命。她说:“戏如人生!”她是准备把“伶人系列”当作人生来写的。跟人心和人生掂量起来,孰重孰轻呢?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好气派的马连良,一代宗师,还有跟马连良同量级的一些艺术家,后来竟被蹂躏和改造得那般哆嗦、猥琐。更深夜静,读得我内心发颤。大家商量,想分三次在《冰点》发,或者慢慢连载,但又害怕被上面腰斩,便力请章诒和同意,将近四万字,在《冰点》上四个整版,一次发完。

回头读我和章诒和之间的约稿信,大乐。章诒和说我是穆仁智(电影或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地主黄世仁的管家,上门逼债,把白毛女的父亲逼喝了卤水),差点逼疯了她。

在中国青年报历史上,相信在中国大陆新闻史上,除了那些所谓重要领导的八股讲话和报告,从未有过用四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一个人的文章。这是我们《冰点》同仁以微薄之力,能给予历史,能给予章诒和的最高礼遇。

那时,章诒和好像刚刚进入这个世道,她还不知道她正和我们一起创造着历史。她还不懂主流党报与都市类报纸、港台报纸的区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地说着报馆这报馆那,还不懂“章伯钧”作为一个正面的叙事对象,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到二零零五年,四十八年间,第一次在主流党报登堂入室特殊的政治涵义。理论上讲,章伯钧的身份,在官方那里,仍然是“中国第一右派”。

马连良之后,尚小云、言慧珠、程砚秋等便呼之欲出了,而且我敢断言,梨园行的千古绝唱,也定然是章诒和肚子里几十年嚼烂了的家国往事和千秋功罪。

她一篇篇写完,一篇篇发给我看,果然。

章诒和今年六十五岁,花甲之年才在退休生活的孤灯影憧中拿起笔来。到目前为止,她的写作,有两大主题:祭奠父辈亡魂,哀叹艺术人生。问题在于,父辈们的孤魂野鬼与伶人们的悲剧人生在同一个历史舞台上演着,而那些历史今天还说不得。虽然都是“扩大化”和“十年浩劫”极其深重地伤害过中国人心身的事儿,太丑太脏,组织上不让说。不管怎么说,不管是谁说,都不能说,谁说了罚谁,谁说了禁谁。

邬书林等发号施令,不讲规矩,没有道理。所以,章诒和说:“国无规矩,党无规矩,规矩在江湖。”这江湖是往事中的江湖。你把人家搞得家破人亡,人鬼不是,只是在这低声吟诵的往事追忆中说你个“不”字,发几声感叹,还没把你怎么着,你就暴跳如雷,癞疮疤摸不得?

其实,组织上对章诒和还是客气的,因为章诒和是姑奶奶级别的人,蹲过大狱的人,民主党派的人。同样是禁书、禁人,据我所知,组织上对很多人就不那么客气,拣最近的说,学者丁东就是一例。

二零零六年十月十七日凌晨五点半,组织上十五六个人闯进丁东家,以“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罪”,对丁东“十二小时传唤”,并实行了搜查,拿走了一批公开出版的大陆和港台书籍,拿走了计算机。

“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真是天大的罪,但是一个白天的审问,都是围绕一本书——《何家栋文集》。谁是何家栋?除了文化界圈内人,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简单说,何家栋是一个离休老干部,一九二三年年出生,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

复杂说,便是华彩的乐章。五十年代初期,何家栋先生执笔写作了《把一切献给党》、《赵一曼》、《我的一家》、《方志敏战斗的一生》、《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记毛主席在陕北战争中》等书。这些书影响了一代中国人。其中《把一切献给党》,发行了数百万册。

一九五七年,何家栋先生因负责出版刘宾雁《本报内部消息》一书,被打成右派,行政降四级处分;因帮助编辑《刘志丹》,被工人出版社留用。一九六零年,他摘掉右派帽子,继续参与编辑、写作《刘志丹》。一九六二年有人向中央举报《刘志丹》“小说是为高岗翻案”,毛泽东据此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称:“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他被株连,成为“习(仲勋)贾(拓夫)刘(景范)反党集团”的成员,以右派分子和反党分子“双料分子”下放山东成武县改造。

《本报内部消息》、《刘志丹》自然都被查禁。因为组织上的安排编辑书籍而受难,何先生可能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最倒霉的编辑。

一九七九年,何家栋先生右派“改正”,“《刘志丹》小说案”平反,恢复党籍,任工人出版社常务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一九八四年创办《开拓》文学杂志,任主编。《开拓》创刊号首篇发表刘宾雁的报告文学《第二种忠诚》,引起掀然大波。

一九八五年,何家栋先生离休后,先后任中国行政函授大学校长,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顾问,《青年理论家文稿》丛刊主编。特别要提及的是,何家栋先生一九八八年任《经济学周报》总编辑,主持报社工作。《经济学周报》后来颇有影响,所谓“南有《世界经济导报》,北有《经济学周报》”。

我久仰何先生,但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在一次聚会的匆匆问候。我跟丁东约好,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何先生。丁东说,何先生身体不太好,等好些了再去。过了些日子,丁东跟我说,何先生病重住院,可能不久于人世,有人提议,大家集资为何先生印一个文集,对何先生是一个安慰。

此议之前,何先生只出过半个文集,另外半个是李慎之先生,文集叫《中国的道路》。李慎之先生生前也只出过这半个文集。而这个文集的出版与我有直接关系。

二零零零年初,南方日报出版社常务副总编到北京来组稿,这家出版社刚刚成立,想出一些有分量的书,我推荐了《中国的道路》和卢某人的自选集。这老兄把书稿拿回去读,给我打电话,说是激动万分,夜不能寐,“两位老先生的文章写得太好了”!“有的内容比较敏感,敏感也要出,大不了罢了我的官!”他说。

一语成讖。书出版不久,有人密告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接下来的故事就没有悬念了,《中国的道路》被查禁,这位老兄当了不到一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编辑被撤职。

何先生是在丁东被抓的前两天中午去世的。那天上午,他神志清醒等着看他的样书。跟印刷厂说好了的,上午送样书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没等来样书,却等来了死神。他断没想到,组织上已经在印刷厂动手,抓走了负责人,查抄了所有的《何家栋文集》。他绝望了。他带着遗憾和伤感离开了这个世界。

读者可能要问,《何家栋文集》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能享受“涉嫌危害国家安全”这样的待遇?犯得着大军压境,弄那么大的动静,对付一介书生,摧毁一位八十三岁老人、一位终身从事文字编辑和写作的老人弥留之际的微薄愿望?

这本文集七十多万字,全部是何家栋先生退休以后的文字,三两篇作于八十年代,大部分是上个世纪末和这个世纪初的作品。他的文章偏重于理论,文体思辩且雄健,持论公允,批评也很有分寸和节制。他是那代人里罕见的能跟隔代的年轻人扎堆、合作、对话,敏锐跟踪社会各种思潮、理论的思想老人。

李慎之、何家栋、章诒和的情形有些相似,都是老年发愤著书立说,厚积薄发,一鸣惊人。他们是同代人。这些人,不需要看他们的文字,只要了解他们的经历,你就会知道,他们不可能偏激,不可能对社会有什么危害。他们的文章,在我阅读所及,应该是我们民族的精华所在,无处不浸透着他们对这个不太美好的社会的善意和希望。

但是,前赴后继的邬书林们看不见这种善意和希望,于是有了查禁李慎之,查禁何家栋,查禁章诒和,查禁……几十年来,我们听腻了查禁这个查禁那个的消息,所有消息中,查禁者的言行,要么是装扮着上帝的嘴脸,要么是混不吝的滚刀肉。

以往禁书,惩罚出版社和民营书店,按照不同的等级把作者输进黑名单,封杀黑名单的作者和作品,大家忍气吞声,大家想,你能跟上帝或滚刀肉理论什么呢?

让邬书林们遵守《宪法》,尊重公民《宪法》保障的言论、出版自由,不要那么蛮横地查封媒体,封杀自己不喜欢的作家、学者和其他职业的公民发言权,这些话,李慎之说过,何家栋说过,丁东说过,许许多多从事写作的作家、学者说过,同样意思的话,中国共产党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与蒋介石争夺天下时说得更多、更激烈。

道理其实很简单很常识。在一个文明社会的语境里,邬书林毫无禁忌,公然违背《宪法》,他的行为,相当于在长安街上随地大小便。长安街上车水马龙,国际友人如织,一年以后,还要举办奥运会,今年一月一日开始,向西方新闻媒体全面开放,随地大小便,实在是不雅观,有损国家乃至中华民族的品格、形象,坏了胡锦涛和谐社会的大事。

邬书林实在是不长眼,今年是中国大陆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五十周年,那场运动,基本上是整肃、教训知识分子,跟知识分子过不去的政治运动,大陆的知识界都憋着一股劲,正不知道从那里接话茬儿呢,这回好了。这些天,北京知识界流传着一个说法,邬书林不会办事,擦枪走火,打响了“反右纪念第一枪”。章诒和说,五十年前她父亲被打成右派,五十年后她又被说成是右派,一前一后,整整半个世纪了,还有没有个完?

章诒和的声明,以及最近聘请了张思之、浦志强、付可心做她的代理律师,准备通过法律程序来维护自己的公民权力,无非是想说明邬书林禁书禁人的性质和她抗争的法律底线,邬书林往她的脸上吐痰,头上淋粪,其实是往《宪法》的脸上吐痰、头上淋粪。

邬书林干脏活,前两天,又赶紧出来否认,可能是没有想到事态突然扩大,而且节外生枝,“章诒和”这三个字没被禁住,“邬书林”这三个字,作为一种制度的象征,却写进了历史,刻在了碑上。众目睽睽下,否认毫无意义。据我们所知,邬书林不止干了禁八本书这件脏活。现在,人们会问,还有多少“邬书林”会被写进历史,刻在碑上?

二零零七年二月二日于北京

共产主义长期危机:从“不断革命”到“继续革命”

五十年前,中国共产党又在整风,还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求民众帮助共产党整风,结果,当善良的人们信以为真,或多或少说出一些心里话,对垄断权力、垄断政治的共产党“党天下”提出一些批评,却被视为“右派”向共产党的“进攻”,一场反击之后,是长达数十年的迫害、歧视。

据说,这叫做“引蛇出洞”,是为“阳谋”。

然而,事情显然不那么简单。

反击“右派”,据说是因为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而这却是因为,当时,对新民主主义理论颇有论述的毛泽东,令人奇怪地轻易放弃了这一理论,中断了新民主主义的实践,先是将向社会主义“过渡”从“相当长的时期”缩短为15年(三个五年计划),然后更急不可待地发动“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了成功。

毛泽东克服了许多的阻力,获此成功,殊为不易。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不会没有意识到,他的面前出现了两大对手。

在党内,他打败王明的盟友、以理论家和城市工作著称的刘少奇,这时已是第二号人物,却越来越成为毛泽东的对手。刘少奇主张“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他顺从毛泽东而配合推行“社会主义改造”,但他对改造之后农村中出现的承包倾向也予以支持,同时,他显然热心于从“革命”转向“建设”,从注重对抗性的阶级矛盾转向注重人民内部矛盾,他与邓小平在中共八大上推动集体领导等改革,与苏共二十大的“非斯大林化”倾向,以及稳定领导国家的计划官僚体制的倾向一脉相承,对毛泽东的专断则形成实际的威胁。

在党外,农民对土地改革中分到的土地又迅速地因合作化而“集体化”有所不满,民族资本刚刚有自主发展的希望,又被迫接受“公私合营”,也很是不满,而政治上从“联合政府”向“一党政府”演变,成为“党天下”的集中体现,则实际上背弃了在民主革命中追随共产党的广大社会阶层,特别是知识界与资产阶级,都很是不满。

毛泽东自诩懂得农民,以领导农民革命取得胜利而自豪,现在,这位满口“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润之先生”,转眼之间翻了脸了,不仅根本拒绝表现“雅量”,而且骂胡风等人是“反革命派别和地下王国”、骂梁漱溟“反动透顶”、“用笔杆子杀人”,骂所有敢于认真批评共产党的人们“有利牙,欢喜吃人”。

两个对手,要借其中一个之手对付另一个,但他们却不大听话,就先收拾了他们再说。可以相信毛泽东,他要求社会各界帮助共产党整风,这一诚恳的姿态实际上只是“引蛇出洞”的“阳谋”,这种卑劣的手段他确实玩得出来,但要是以为他的全盘计划只是给人们设个陷阱,笔者以为是低估了毛先生的政治气魄,又高估了他掌握全局的能力。不过,他本人倒显然低估了他领导共产党中断及背弃新民主主义的沉重代价,低估了社会各界对于民主社会的向往,也低估了共产党迅速地国家化、官僚化,迅速地垄断权力与政治,在社会各界之中招致的不满。

这种不满的背后,是农民失去土地、资产者失去产权的残酷现实,而大政治家毛泽东却偏偏忘记了列宁的名言──“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当然,毛泽东是胜利者,共产党的整风,被迫转变为对“右派”反击,依然是赢得漂亮。打倒数十万或上百万的“右派”,这点儿事情难不住毛泽东。

然而,两年后,事情又再次重演:先是要在庐山上开个“神仙会”,不料却出现尖锐的批评,就又是被迫反击,当然也依然是赢得漂亮。只是,这一次毛泽东的收获更大些,他总结点出了他眼中事情的实质──“庐山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的继续”。

这是在1959年,“过去十年”,亦即1949~1959年,照这么说,过去毛泽东那么郑重其事地论述的“新民主主义”以及“联合政府”,已经不再算数了,事情实际上仅仅局限为共产党夺取政权,其它都可以忽略不计。不仅中断新民主主义过程完全顺理成章,科学社会主义论述的本质上非对抗的社会主义社会,在毛泽东手里已被改变,成为“两大对抗阶级生死斗争”的社会。

这一重大的“理论创新”表明,基于“社会主义改造”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正在粉墨登场,所谓“引蛇出洞”,所谓“阳谋”,虽然为有识之士深为不齿,却只是这一“伟大理论”的政治铺垫而已。

那成千上万的“右派”们,有几个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即使“左派”,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毛泽东的真实思想?这样,就酿成了一场大悲剧,而现实的政治就是,将所谓“右派猖狂进攻”定义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不可动摇的原则立场。

但是,中国共产党之“社会主义”,究竟从何而来?

一、“不断革命”被马克思恩格斯否定

“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们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而时候,才会产生。”

此话出自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

那是一篇著名的序言,这段话是著名的一段话,不是所谓“个别结论”或“只言片语”。可以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资本论》的序篇,《资本论》的副标题,也仍然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这篇序言,体现着马克思学说之哲学观念。

这篇序言写于1859年,当时,马克思恩格斯还没有放弃“不断革命”的观念。这种观念那时也叫作“不间断的革命”,亦即从资产阶级革命不间断地转入工人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组织编印《马恩列斯语录》,曾收入有关话语,以支持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

最初,“不断革命”思想有其合理内核。

后来的共产党“理论家”们杜撰出一种“马克思主义”观点,以支持其“社会主义”理论。他们声称,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不可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这种关系是在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以后,在新的环境下才出现的。也就是说,倘若不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就永远也不会出现社会主义关系,则“社会主义改造”实在是功不可没。

但是,马克思的看法不是这样的。他认为,“如果我们在现在这样的社会中没有发现隐蔽地存在着无阶级社会所必需的物质生产条件和与之相适应的交往关系,那么一切炸毁的尝试都是唐•吉诃德的荒唐行为”。马克思认为,当时的社会生产中已经出现了社会化的趋势,成为新的社会革命的基础,而在资产阶级革命造成的社会变革之中,工人阶级既然已经从“自在”转为“自为”的阶级,其斗争当然就不应该局限于一般的工会斗争,而应该组织自己的政党,在资产阶级革命中刻下自己的印记。《共产党宣言》说,“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

也就是说,在旧社会内部出现“更高的生产关系”,到旧社会“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其间有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的工人革命,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是体现着“不间断革命”的观念,而《共产党宣言》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不断革命”思想,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在资本主义还在上升之时,马克思看到它的内部出现了社会化的趋势,看到它本身不以民族国家为限,展现出全球化的本能,相应地,工人运动也有其国际性。然而,这时工人的政治斗争上升为“革命”,亦即“不断革命”,隐含着很大的理论和政治的危险。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资本主义的上升、鼎盛,及逐渐地进入其晚期发展,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马克思对此是承认的。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不断革命”实际上否认这一过程的长期性质。

经过1871年巴黎公社的起义,马克思的思考比较具体和明确了。起义失败后,马克思这样写道:“工人阶级知道,……以自由的联合的劳动条件去代替劳动受奴役的经济条件,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逐步完成(这是经济改造);……他们知道,目前‘资本和土地所有权的自然规律的自发作用’只有经过新条件的漫长发展过程才能被‘自由的、联合的劳动的社会经济规律的自发作用’所代替,……但是,工人阶级同时也知道,通过公社的政治组织形式,可以立即向前大步迈进,他们知道,为了他们自己和为了人类开始这一运动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到马克思逝世后的1895年3月,恩格斯为马克思的《1848年至1850 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单行本写了一篇著名的《导言》。他承认,“不断革命”思想的实质,是“期望少数人的革命变成多数人的革命”,但是,“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历史清楚地表明,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经济革命自1848年起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甚至到了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时,“工人阶级的这种统治还是不可能的。……1871年的轻易胜利,也和1848年的突然袭击一样,都是没有什么成果的。”

这样,恩格斯完成了对“不断革命”思想的否定,揭示了事变的更为深刻的原因,即社会主义的经济、社会条件尚未成熟。其中特别重要的是,恩格斯明确提出了“多数人的革命”的概念,这个概念,成为具体地连接马克思学说的哲学、经济学与政治学的枢纽点──

在哲学上,历史唯物主义注重具体社会形态自身的发展规律;

在经济学上,剩余价值规律在一个历史过程中展开,“规律的自发作用”有其客观性;

由此,科学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一个“多数人的革命”的过程。

在恩格斯看来,“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实现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欧洲那个时代的“不断革命”,固然有其合理性,但终究因为“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就不能不成为过去。

可以说,恩格斯在这方面的贡献有两点,一是明确地否定了“不断革命”,承认资本主义正在进入其长期的正常发展阶段,一是在具体政治策略上正视合法活动与参与议会选举的斗争方式。

这两点,前者表现得似乎只是承认了预测革命时机的某个错误,实则,它体现着马克思学说的精神,在这一点上把握不住,实际上成就了共产主义运动中长期盛行的“左”的倾向。后者,表现得似乎是在“向右转”,人们也更多地注意这一点,甚至以为恩格斯自己已经在着手修正马克思学说、在放弃共产主义。即使恩格斯本人,也曾对他的文章遭到过多删节,以致于竟使他“成了一个不惜以任何代价换取合法性的和平崇拜者”而恼火。

为了反对修正主义,为了反对磨灭马克思学说的革命锋芒,人们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然而,一个更大的危险在悄悄地出现:坚持“不断革命”,坚持“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实现革命”,这种从“左”侧对马克思学说的修正,有着更强的生命力。

二、考茨基对革命做出新的判断

笔者过去对考茨基研究不多,翻阅过他的一些历史著作,读过他的《社会民主主义反对共产主义》,知道他对列宁与俄国十月革命的尖锐批评,以及最早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三年前偶尔得空,读了伊•多伊彻的托洛茨基传记《先知三部曲》,注意到,其中提到考茨基思想对托洛茨基的影响:

“……第二国际的精神导师卡尔•考茨基曾权威地宣布过一个信念:欧洲的经济与社会已经‘成熟’,可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了。当时,这一信念被欧洲社会民主党人共同接受,托洛茨基对这一信念大加称赞。”(《武装的先知》177页)

笔者知道,托洛茨基认为“世界经济就其整体来说,已经成熟到实行社会主义”,这样,即使在俄国也可以“不断革命”,使其革命迅速转为社会主义革命:“一个国家不仅在成熟到进行独立的社会主义建设以前,而且在成熟到采取影响深远的社会化措施以前,就可以‘成熟’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时,笔者意识到,理论权威考茨基的思想引起托洛茨基的共鸣,使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有关思想脉络更为清晰起来。笔者感觉,有必要研究“不断革命”思想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延续、发展的脉络,这对于理解中国共产党人“继续革命”的思想,也很有意义。

于是,设法找来考茨基的一些著作,特别是他1909年的著作《取得政权的道路(关于长入革命的政论)》中译本。读过之后,感觉到,尽管考茨基在这本小册子中没有很明确地那样宣布,但他的论述已经把这样的意思讲得很清楚了。

归结起来,考茨基在这本小册子中论述的缺陷,笔者以为,最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三点。

其一,对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断革命”思想,缺乏足够的认识。

其二,对“多数人的革命”,理解得较为简单。

因而,其三,导致对革命的来临做出新判断,实际上承认社会主义在世界经济中成熟。

考茨基不愧为马克思学说的理论权威,他对于革命的认识相当深刻:“社会民主党是一个革命的政党,但不是一个举行革命的政党。我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只有通过革命才能达到;但是我们也同样知道,我们不能举行这个革命,正象我们的敌人不能阻止这个革命一样。因此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要举行或准备革命。”可以说,这种认识,共产党的“理论家”们难以望其项背。

然而,或许是出于对来自“右”的方面的批评论战的需要,考茨基对恩格斯的承认错误、否定“不断革命”,大体上只是局限于“他们把革命看得过于迫近”的形势判断、策略分析之类错误,实际上未能意识到,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断革命”的思想,意味着承认在现实中面对着一整个的资本主义正常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一般地很可能会持续上百年甚至数百年,而工人政党必须针对这一现实而确定并不断调整自己的政治战略与策略。

“不断革命”是一种激进的、“左”的思想,而现实中,从恩格斯的恼火、普列汉诺夫对伯恩施坦的论战,到考茨基这本小册子对“长入社会主义社会”理论的分析与批评,都主要是针对着“右”的方面──“如果一个社会主义者失掉了对革命的信心,那么他就只能盼望通过经济的发展,通过把其他阶级逐步吸入自身的工人阶级的成长和壮大,来和平地、不知不觉地消灭阶级”,“这也就是长入社会主义社会的理论”。

这样,防范着“右”,却对“左”的思想缺乏认识和警惕,待到它逐渐成长起来,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形成为汹涌的、受到民族主义以及国家主义强烈支持的潮流,就难以对付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多数人的革命”问题上,无论考茨基或普列汉诺夫,都有简单化的倾向,即主要将其理解为工人在国内人口中占到多数。考茨基在这本小册子里用了很多篇幅来论述工人在人口比例上增加的变化以及工人组织的发展,指出在德国“早在1895年即已占居民和选民的大多数的无产阶级成分,后来又取得了巨大的优势”,而普列汉诺夫在十月革命之际批评布尔什维克的企图时也同样极其强调这一点的重要性,他说,“在我国居民中无产阶级不是占多数,而是占少数。然而只有当它占多数时,它才能成功地实行专政”。

这样的看法有其道理,但是却有潜在的危险。它的假设是,工人数量终究将占到人口的绝大多数,但后来的实际发展却并非如此,而这就似乎动摇了马克思的革命理论。其实,多数人的革命,其本意是社会的多数人主动参与革命,而工人若为人口大多数当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却在于,经济的发展造成社会环境的根本变化,使得多数人逐渐具有管理社会的能力,而这本身就是最重要的革命因素。换句话说,社会本身的发展终于使得管理成为多数人的事情,亦即人对人的管理转变为人对物的管理,占有及管理本身都已经在发生根本的变化。这种复杂的变化,绝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因而,“多数人的革命”本身,体现着马克思学说的哲学、经济学及政治学的基本精神。

考茨基在这一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上的简化,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以工人在人口比例中的变化,作为支持他对于革命的判断的重要依据。

考茨基指出,“……情况开始逐渐发生变化。……雇佣关系日益由经济的必然性变为依靠国家政权支持的单纯力量对比关系。而无产阶级则变为国家中以及国家政权所依靠的军队中的人数最多的阶级。在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例如德国和英国,无产阶级甚至在现时也几乎拥有夺取国家政权的足够的力量,而经济条件则使无产阶级能够利用国家政权来排除资本主义生产而代之以社会生产。”

于是,“我基于对当前形势的研究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从90年代初起,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有一切理由认为,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为国家制度和国家政权而斗争的时期;这个斗争可能在有时胜利有时失败中延续几十年,斗争的形式和延续时间暂时还无法确定;但是这个斗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大大加强无产阶级,甚至使无产阶级在西欧建立起自己的专政。”

这已经不是当初的那种“不间断的革命”,这却为新的“不断革命”打开了大门──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断革命”的基本依据,即资本主义已进入其正常发展的阶段,在考茨基的思想中,似乎十数年间就完全不见了,而且,与马克思恩格斯当年的情况相比,形势似乎变化得让人无比乐观──

“当然,很难说这个革命时期是否会象从1789年开始一直延续到1871年的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那样延续得很久。现在,事业比以前更加迅速地向前发展。但是,另一方面,斗争舞台也空前地扩大。当马克思和恩格斯写作《共产党宣言》的时候,曾经认为只有西欧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舞台。现在全世界都成了这种舞台。现在,不仅在史普勒河和塞纳河的两岸,而且在哈德孙河和密士失必河、涅瓦河和达达尼尔海峡、恒河和黄河的两岸,都正在进行着劳动人民和被剥削人类的解放斗争。”

考茨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这里实际上已经是在宣布“社会主义在世界经济中成熟”,因而“现在全世界都成了这种”“无产阶级革命的舞台”,但是他却将“无产阶级革命”和“劳动人民和被剥削人类的解放斗争”混为一谈,而这也就是他对俄国十月革命的批评缺乏真正理论力量的原因所在。

考茨基作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学生之一,作为第二国际最重要的理论权威,他的失误,为“不断革命”思想重新抬头、成为影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的主要思潮,提供了空间。

托洛茨基赞同考茨基的观点,并发展他自己的“不断革命”论,其基本点之一就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国际性,认为社会主义在国际经济中已经成熟,因而在落后的俄国也可以发动革命,以推动国际性的革命。列宁也认为,《取得政权的道路》这本小册子是考茨基反对机会主义的所有著作中最后一本最优秀的著作。考茨基有这样的论述,他对俄国十月革命的批评就缺乏力量,而列宁领导的共产国际重视民族与殖民地问题,也与考茨基“全世界革命舞台”的思想一致。

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实际上仍然含着革命的国际性质的合理内核,与斯大林的“一国建成社会主义”有根本不同。列宁对农民问题、民族与殖民地问题有其独特的认识,他对专政的看法,对俄国革命本身的看法,也在变化,特别是,这种变化发展到提出“通常历史顺序变化”的高度,则已经开始从“不断革命”转向具体认识市场经济的长期发展。在列宁身后,托洛茨基与布哈林的左右两派有分歧和矛盾,也很正常。但是,斯大林运用党的机构的力量击败了他们,经过反复的血洗摧残,布尔什维克大伤元气,苏联共产党乃至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已没有力量抗衡“不断革命”思想的斯大林版,即“一国建成社会主义”。

三、共产党专政下蜕变出“继续革命”理论

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从“不断革命”到“一国建成社会主义”,向“继续革命”蜕变,共产党的思想理论,逐渐地放弃了对社会发展客观规律、对真理、对科学社会主义的追求和探索,转变为以维持其权力地位为最高原则。

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胡耀邦1982年在中共十二大报告中称,“有了一定程度发展的现代经济,有了当代最先进的阶级──工人阶级及其先锋队共产党,社会主义革命就有可能成功。”这表明,斯大林主义在共产党理论中已根深蒂固,马克思恩格斯当年否定“不断革命”的思想历程完全不见了,考茨基论述其革命判断时的分析,他的以工人占人口比例变化为重大依据,也基本不见了,“社会主义革命”成为一具空壳,回到了“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的时代。

胡耀邦是中国共产党里一位相当开明的政治家,他受到斯大林主义的束缚,表现出其历史局限,但可以相信,他对这种理论表达,有他的真诚的信念在其中,论述的顺序是从经济发展到阶级基础,由此而展开革命的论述。这样的政治家,在中国共产党里已成为异端。

共产党的理论与实践,实际上却在蜕变,其逻辑实际上是倒过来的:有了共产党,就能够领导工人阶级以及农民等其他劳动群众,为共产党取得政权,并借助于现代经济发展,不断地巩固其政权。

刚刚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就可以从要求人们帮助共产党整风,转眼之间转到猛烈反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进攻”,表现出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根本不能容忍对其“社会主义”以及共产党之权力垄断地位有任何挑战。他们对“右派”的全面迫害维持数十年之久,即使承认了“反右扩大化”的错误,也仍然维持着数十位“右派”而不予“改正”,以示“反右”之正确,而且,“反右”的基本逻辑在“继续革命”理论中延续下来,展现在持续不断的各种政治运动或不是运动的运动之中。中国共产党的心狠手辣,让善良的人们大开了眼界。

如此心狠手辣,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

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断革命”的思想,其根据在于,资本主义社会“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尚未发挥出来,或者说,“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

这两位老人身后一百多年过去了,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资本主义正在随着中国、印度两大国逐渐进入工业化行列而进入其晚期发展。旧社会的内部,新的关系在发展,生产方式,特别是其生产条件,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尤其以互联网时代的变化而引人注目。到现在,或许已经不能说世界经济“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却还是可以说,仍尚未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也许,要到资本主义的晚期充分展开,看那时的情况,或许,可以有新的判断。

即使共产党以国家政权之力量实行计划经济体制,也仍然无法在长期中显示出对于市场经济的优越性质,因为,市场经济阶段上逐渐形成的“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马克思语),在高度集中与垄断的计划体制下,反而更受到压抑而难有进展。

于是,共产党政权不能不尴尬地面对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断革命”所依据的历史发展规律,不能不向市场经济长期发展的必然趋势低下自己尊贵的头。即使如此,多数的共产党还是丢掉了政权,而仍然保持着政权的少数几个共产党,改革还是不改革,彻底改革还是伪装改革,关乎其生死存亡。

人们注意到,越南共产党已经表现出一些勇气,在改革中有后来居上之势,而中国共产党则不同,它已是暮气深重,没有”文革“那样的惨败,没到迫不得已之地步,它在政治上懒得动弹。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如今的中国共产党,它现在既没有恩格斯当年那样直率承认错误的勇气,也没有列宁当年那样坦率承认“通常的历史顺序”发生变化的魄力,没有那种依据这种变化而根本改变自身、坚持实行“恰恰适合于最普通农民的水平”的政策的胆量。

这样,在市场经济的漫长的发展阶段上,中国共产党就只能无视列宁的警告,满足于“玩花样”、“耍聪明”,为坚持缺乏经济必然性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而坚持“继续革命”。它不再在乎什么马克思学说的理论风格与批判精神,转而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而洋洋自得,同时,也就不能不表现得心狠手辣,不能不用莫须有的“反社会主义”罪名来凶狠地打击一切它们认为会对其形成威胁的人们。

说来也可怜,中国共产党跟在别人后面,学着别人的样子大骂考茨基,却从来也没有能够真正弄懂这位德国人的思想,不知道考茨基上个世纪之初轻率地断言“不能再说什么为时尚早的革命了”,其实与它所谓“继续革命”的理论,倒是有几分相象。当然,仅仅是相象而已。

说来也可笑,中国共产党虽然已经蜕变得不成样子,毕竟还要硬充门面,煞有介事地在搞个什么“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这样也好──如果这个“工程”能够把从“不断革命”到“继续革命”的变化弄弄清楚,就应该算是真的能够实际把握马克思学说的哲学、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也不枉“工程”一场了。

那么,归结起来,对“不断革命”的否定,由马克思总结巴黎公社而开始展开,恩格斯在马克思身后予以明确,承认其错误,终于完成,但是,在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因为它体现着思想理论对政治实践的一种宏观约束,就一时难以深入人心而成为主流观念。

即使与两位老思想家关系极其密切的考茨基,他很清楚“社会民主党是一个革命的政党,但不是一个举行革命的政党”,这种看似难以理解、颇有几分玄妙的表述,背后蕴涵着极其深刻的唯物史观的道理,然而,工人人口比例变化和工人组织发展壮大,却使他把那些道理看简单了,轻率地做出新的革命判断,并与东方社会的革命冲动一拍即合。

于是,危机悄悄地出现了:在野的工人政党难以摆脱“不断革命”的诱惑,而掌权的工人政党更像是穿上了“红舞鞋”,运用权力“继续革命”,即使推行计划体制而受挫,它们也仍然顽强地运用权力,尽可能地垄断资源、控制市场。这样,它们离马克思学说越来越远,不再是工人政党,成为迷信权力的专制政党。

“继续革命”,出自“不断革命”,结果是青出蓝而胜于蓝──

在“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实现革命的时代”,那些少数人尚且有革命之追求,有理想主义的色彩,而新时代的这些少数人,转而追求他们自己的权力地位。为了这种追求,他们把“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所孕育的自由发展,特别是个性发展,根本对立起来。“社会主义”成为发展的紧箍咒,将其垄断资源及控制市场的行为罩在神圣的光环之下,将权力扭曲的发展模式造成的不公平施加在广大的群体身上,责任则推给“先富”群体,为自己保留充分的运作空间。

“自觉的少数人”失去了革命的追求,也就背弃自由、民主的信念。他们已不屑为“公仆”,对民众的自由、民主意识本能地恐惧,本能地抱有敌意。“不断革命”尚以“争得民主”作为工人斗争的目标,“继续革命”则视民主为大敌,不惜动用国家机器予以镇压。

但是,市场经济中逐渐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这一过程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多数人,在市场发展中不可避免地有所自觉,越来越自觉,即使发展是扭曲的,其恶果也会迫使多数人走向自觉。那些掌握权力而专制的少数人,尽管心狠手辣,却终究阻挡不了多数人走向自觉的过程。

少数人从革命者蜕变为专制者,是危机表现的一面。这时,共产主义本身处在危机之中,那些少数人则实际以摆脱共产主义而解脱他们自己。然而同时,多数人从不自觉而自觉,又是危机表现的另一面,可以说是共产主义危机转而对背离它的那些少数人的惩罚,这却是那些自诩“先进”的少数人们无论如何也难以避免的了。

没有经过资本主义的中国,不能不补课。共产党作为左派的工人政党掌权,可以争取以非资本主义方式补课,而共产党蜕变为专制政党,以资本主义方式补课就不可避免。“继续革命”中断了新民主主义,就越来越不敢正视现实,难免危机缠身。

四、结语:再探讨马克思的思想

到这里,或许还有一个问题:马克思是否与恩格斯一致?

后来的一些研究者发现,他们两人的确有不一致,至少在哲学上,他们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那么,在科学社会主义以及“不断革命”的问题上呢?

笔者的感觉,他们基本一致,然而也有差别,甚至是相当大的差别。笔者目前对此尚无确实把握,也没有多少精力来对此做一番细致的研究分析。笔者感觉“有差别”,是从普列汉诺夫身上。

普列汉诺夫与恩格斯有过接触,也似乎对恩格斯的思想有更多的了解。他在批评列宁时所说,马克思主义使列宁不满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客观条件尚未成熟时应该等待”,这种对马克思学说的理解,笔者推测,应该是来自恩格斯。

也许是普列汉诺夫有些误解,但“应该等待”的想法决不会来自于马克思,而考茨基与马克思恩格斯接触更多,他很了解马克思,也知道恩格斯的恼火,他的《取得政权的道路》小册子里的论述,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这本小册子,笔者分析了它的缺陷,但它终究是马克思学说经典中有很高理论价值的著作。

现在有必要提及马克思与巴枯宁之间的争论。

有学者认为,“无政府主义者所提出的政治解决办法,无疑都是乌托邦式的。但是,他们的批评是击中要害的,……。在他自己阅读过的《国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一书上,马克思作了广泛的批注,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公开答复过巴枯宁的那些尖酸的论点。”

的确,笔者读过这个批注。它写于1874~1875年,但是直到作者逝世(1883年)以后40多年,即1926年,才公开发表。人们推测,马克思本人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态。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推测。

巴枯宁指责马克思的国家理论是要“由真正的或冒牌的学者所组成的一个新的人数很少的贵族阶级非常专制地管理人民群众”,而“学者的管理是世界上最沉重、最令人难堪的、最令人屈辱的管理,它尽管具有一切民主的形式,但将是实实在在的专政”。巴枯宁是俄国人,他显然更了解和理解东方社会,后来东方共产党国家中发生的事情,大体上就是如此,而马克思的批注中,似乎根本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巴枯宁质疑《共产党宣言》所说工人阶级第一步就是“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中的“上升为统治阶级”。马克思回答说,“这就是说,无产阶级不再在一个个场合同经济特权阶级作斗争,它的力量和组织使它足以在同这些阶级作斗争时采取普遍的强制手段;但是,它只能运用经济手段来消除它作为雇佣工人的特性,因而消除它作为阶级的特性……”

这个回答,与考茨基那本小册子的论述,相当一致。显然,在马克思看来,“不断革命”错在以为当时的社会经济已“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而他在总结巴黎公社时已很明确地认为,工人在漫长的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上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的批注则更直接地表明,工人可以夺取政权,这样,在工人政权下“同经济特权阶级作斗争”就可以“采取普遍的强制手段”。考茨基的新的革命判断则是,“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为国家制度和国家政权而斗争的时期”。

显然,在夺取政权的问题上,马克思、考茨基,以及托洛茨基、列宁,实际上相当一致,而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就谨慎得多,因为在更关键的点上,马克思与他们两人更为一致──

但是,工人阶级“只能运用经济手段来消除它作为雇佣工人的特性,因而消除它作为阶级的特性……”

而考茨基看来就忽略了这一点,他的看法是:“在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例如德国和英国,无产阶级甚至在现时也几乎拥有夺取国家政权的足够的力量,而经济条件则使无产阶级能够利用国家政权来排除资本主义生产而代之以社会生产。”

这里的错误在于,他以为,欧洲的社会经济已经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工人可以夺取政权,可以运用政权的力量来完成这一历史使命。他严厉地批评列宁,但是他自己的论述,已经为“不断革命”之复活铺平了道路。

马克思从来也不认为人们在历史必然性面前就无所作为,他对工人在政治上的作为,对工人在政治斗争中的自主与首创精神,是极看重的。然而同时,他当然不认为工人运用政权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一切。在他看来,“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在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里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

──归根到底,不要忘记他的基本看法:“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

从“不断革命”到“继续革命”,都是栽在这上面。

未 普:谨防权贵瓜分中国

 

《财经》杂志2007年第一期,以《谁的鲁能》为题,报导了发生在大陆山东省的一件怪事,立即在海内外引起严重关注。两家私人小企业,以37.3亿元的价格,吞掉了一个价值738亿元的巨无霸。这家巨无霸企业就是横跨煤电、矿产、房地产、工程建设、金融证券、高科技、体育等产业的超级挣钱机器,曾经是山东第一大国有公司的鲁能集团。

鲁能被吞并的整个过程,叫人疑窦丛生。一个庞然大物,从国家的财产,名不正言不顺变成职工的财产,然后又无声无息变成私人的财产,再由两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北京首大能源集团有限公司和北京国源联合有限公司,以缩小了20倍的超低价,进行了收购。在这个诡秘的私有化和廉价收买的过程中,鲁能700亿的国有资产哪里去了?这是第一个疑问。

第二,700亿国有资产不见踪影,主管部门干吗去了?管资产的国资委、管电力的电监会和管市场的电网公司都说,他们“不知情”。几个小偷登门入室,偷走了豪宅里最值钱的东西。看门人把耳朵堵上,把眼睛盖上,把嘴捂上,然后说没看见,没听见,“不知情”。有人相信吗?看门人恐怕不是不知情,而是惹不起这几个小偷吧,因为这些小偷来头太大了。

第三,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以小吃大,还能让主管部门装聋作哑?鲁能案背后的藏镜人虽然依然神秘,但轮廓已经渐渐显示出来。有人说,鲁能案有极其复杂的高层背景,关键人物姓曾,姓王,姓俞,直通中共政治局常委。他们不仅能把鲁能悄悄的从国有变成私有,把偌大的资产缩小几十倍,还能让《财经》的专题报导《谁的鲁能》从所有的网站上消失,抹去天下人的记忆。这样的本事和能耐暴露出,鲁能藏镜人必定是手眼通天的大权贵。

第四,在装聋作哑的主管部门的掩护下,这些大权贵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剽窃国有资产?副总理黄菊和曾培炎近日分别就鲁能案表态。他们首先否认对国有资产流失的指控,然后肯定有关部门对电力体制改革的坚持及其做出的成绩,认为这些部门都是在贯彻党中央和国务院的方针政策。黄菊和曾培炎的表态,似乎泄漏了权贵们的天机。权贵们正是利用了国企改革、电力体制改革和私有化,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大大方方地把国有资产化为私有。这就好像红楼梦里的王熙风,用了一块红盖头,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林黛玉换成了薛宝钗。被蒙在鼓里的不仅有鲁能的几万职工,还有国有资产的共同主人十三亿人民。

第五,在“红盖头”策略下,有多少国有资产变成了权贵口袋里的私产?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中国电力联合会前秘书长、电力专家陈望祥说,中国电力系统像鲁能这样的“职工持股”公司不少,资产规模都非常庞大,如果鲁能的做法得逞,将引发一场更大规模的国有资产流失潮。此外,像鲁能一样庞大,像鲁能一样垄断,像鲁能一样能产生庞大的垄断的超额利润的大型企业,还有好几家,比如中国电信,中国石化,中国移动、宝钢集团等超级国有企业。据悉,这些企业也在酝酿国有资产私有化。如果鲁能案不能水落石出,如果国有资产流失的走势不能阻止,那么,权贵掏空中国、瓜分中国,就不是危言耸听了。

谨防权贵瓜分中国,这就是笔者从《财经》报导中读出来的“警世恒言”。

武宜三:《天地良心》不是小说!

 
【导语:作者在历尽坎坷、九死一生之晚年,杀了中共一个回马枪; 《天地良心》可充作近现代编年史、《间谍学》、《商场ABC》的辅助教材。 】

毛泽东和中共一小撮反动派在夺权过程中和一掌权之后, 虽然都离不开天花乱坠的谎言和杀人如麻的恐怖,但手法却有明有暗。 明的是明火执仗,明刀明枪;暗的便是特务间谍、鸡鸣狗盗。 申渊的“大型记实体小说”《天地良心》(新大陆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7月, 香港),揭露的就是毛共这套谎言与杀人两相交替、 明枪和暗箭双管齐下的野蛮而无耻伎俩。

我近年很少看小说,但看到印刷精美、 装帧别致的《天地良心》仍然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翻一翻。 谁知一翻之下,竟不能释手:原来这不是小说,而是历史。 作者的《后记》对此也有明确的说明。

这本又重又厚、七十多万字的大书,讲的是沉甸甸的一百五十多年来中国的近当代史、 上海的变迁史、几个家族的兴衰史和作者个人七十年的苦难史, 也是中共毛泽东一伙的祸国殃民史及其特务机关的罪恶史。 因为这本书是作者在自己几十年的《日记》, 长期收集的各种资料如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小报,以及在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 上海档案馆、香港中央图书馆里潜心研究的基础上写成的,再附以一百六十多幅新闻、 家族、亲友和作者本人的照片,所以读起来有亲临其境、感同身受的效果。

作者出身书香门第、显赫家族,外祖父是英国皇家陆军少校、担任过上海市万国商团司令, 父亲是高级工程师、中共高级统战对象,作者本人又是三进三出中国共产党的“特别党员”、 全国“人大代表”、高级干级、会多国语言、行踪遍世界、 以商人面目潜伏在海外的高级特务,所以本书又极具传奇性、趣味性、惊险性和知识性。

作者年青时是马列主义忠实信徒,甚至以揭发、 检举母亲和舅父的“反动言论”来显示自己与“剥削家庭”划清界线,在抗美援朝、 批胡风、肃反、整风反右派等历次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十八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想不到,正当他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时候,一下子跌进了“伟大领袖”的阳谋陷阱, 为以彭真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和以刘可人为首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党委所出卖, 变成了“混入共产党内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从此, 在地狱的地狱中被折磨了二十多年。

《天地良心》除时间跨度较大外,也涉及许多中外党政军各界名人。 由于有作者之亲属参与其中,而使近现史上的几个重要事件, 如一九二七年上海工人武装起义、 周恩来和康生主持的中共“红队”残杀顾顺章一家及绑票勒索等恐怖活动、 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抗战、淮海战役中国军将领廖运周阵前倒戈、 中国人民志愿军一八O师在朝鲜覆灭等,能获得较详尽、生动的描述, 为历史留下了珍贵记忆。

当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文工团演员、作者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她在中南海陪毛泽东等人跳过舞时, 就目睹毛泽东带着一个舞伴进入一间有哨兵站岗的房间一个多小时; 这个舞伴后来结婚时因被丈夫追问而讲出失身缘由并閙到彭德怀那里, 彭德怀因此下令解散中南海文工团。 这也为毛泽东、彭德怀结怨提供了更具体的人证。

至于作者亲历的各次运动,更是如数家珍。 在历尽坎坷、九死一生之晚年,作者吸取了潘汉年、杨登瀛等人悲惨下场的教训, 杀了中共一个回马枪。 《天地良心》用很大篇幅描写中共特务机关几十年来的演变历史和现状, 描写了庞大的特务机关怎样糟蹋和贪污民脂民膏, 浪费人力物力及不同体系的特务之间如何倾扎。 姬德胜以贪污一亿多元中箭落马、作者叔祖作为中共特务被遗弃在台湾自生自灭、 作者被同为中共间谍的生意伙伴骗去了五千五百万港元等情节都引人入胜, 诚可充作《间谍学》、《商场ABC》的辅助教材。

《天地良心》不足之处是书名太一般化,不能反映本书的主题;其次, 以第三人称叙事和定位为小说,使许多资料失去史料价值,是对资料的最大浪费;第三, 第一人称外的心理活动及不在场的对话、动作描摹。 此书如能在再版时对此作出改善,使之成为一部真正的信史,则更功德无量矣。

首发《开放》2007年2月号

昝爱宗:萧瀚生气了,删贴并未止

 

中国法大副教授萧瀚,有台州人的硬气,在面对新浪粗暴删贴的情况下,表示”强烈抗议新浪网管无理删贴”,好样的。

但问问身边的人,经常上博客的,哪有未被删贴的。我自己的万科博客完全是”连根拔掉”,就连北大著名教授贺卫方也无奈地称自己为”同是新浪被删人”,并表示强烈声援。

对此种种,如何愤怒,如何维权?

责任在新浪吗?

就如我的记者证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粗暴注销后,却是由我所在的中国海洋报社所出面承担责任,报社背后正是这个总署,总署却不承担责任,非法法也。

作恶的人总是躲在最后面,新浪也是这样。

但是新浪完全可以不作恶啊,可新浪做不到,因为它后面那个更大的恶者必须要求新浪与它同流合污,否则”法办”.当恶者把法律捏在手里的时候,法已经不是公义的化身,而是罪恶的工具了。

无奈,这就是当下的中国,”谁让你不幸生在中国了”.

萧瀚教授自己的博客被无理删贴,已经上了他自己的博客,2月9日上午看还没有被删掉,这里不知道新浪的容忍有多少限度,反正新浪删贴是很频繁的,不厌其烦。

现在,海外的博讯已经把萧瀚的抗议列为”打压媒体”的热点栏目。

很好,新浪及其背后的国务院新闻办和各路网络监管警察无法对海外伸手,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2月8日16:20,萧瀚登录自己的博客,他写道:这是新浪系统给我的消息,我强烈抗议这一行径:”抱歉,您发表的文章《读《咏崔英杰》有感三首/台山道人》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抱歉,您发表的文章《咏崔英杰/萧瀚》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他还说,”以前多次删贴,我都对新浪表示了理解和尊重,但是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回我绝不再仅仅开个天窗了事,因为你们这次太过分,连说说崔英杰都不可以,你们也配办网站?新浪网管,你们听好了:半个小时之内,你们必须将我的博客数据恢复——你们删贴的效率能够达到10分钟之内,所以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以前的文章删掉,我暂时不追究,但是《咏崔英杰/萧瀚》和《读《咏崔英杰》有感三首/台山道人》两篇,你们必须恢复,否则我将采取其他行动。新浪网管,我对你们的容忍到此为止!”

其实,我的新浪博客也同样删除了有关崔英杰内容的转载,恐怕这也是”网络一盘棋”,比如我的博客系统消息罗列一些被删事实条目如下:1、抱歉,您发表的文章《转令人悲痛,不幸的事实辩护词》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2、抱歉,您发表的文章《zhuan崔英杰案调查笔录》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3、抱歉,您发表的文章《”以你的条件,怎么能让孩子干这个”》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4、抱歉,您发表的文章《国家新闻总署”喉舌”鼓吹”记者证制度不容否定”》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5、抱歉,您发表的文章《存目(目前不张贴的文章,只存标题)》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6、抱歉,您发表的文章《昝爱宗赴香港受阻亲历记》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7、抱歉,您发表的文章《昝爱宗:2007年的”冰点事件”和”孙志刚事件”》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疑问请给我们发邮件,我们收到邮件24小时内给您回复。

8、抱歉,您发表的文章《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澄清”《伶人往事》等书被禁”:》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9、抱歉,您发表的文章《章诒和:事态的变化和我不变的立场—兼告邬书林先生》已经被系统管理员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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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水:中国崛起背景下的文化荒原

 

中国文化习惯沉迷于“孝”、“忠”的家国一体的虚妄理想幻景中,唯独对尊重个体生命视而不见。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只服务于国家和家庭构成的集体政治,不反对皇权专制,也不关及个人自由权利。中国文化先天性缺失人权思想。1912年起始的新文化运动,第一次全面构筑了中国人文思想的精神高地。它提出的个人、社会、政治命题,在百年后的大陆,不但没有实现,更没有超越,而且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走向极致的虚幻、扭曲和异途,以至陷在“盛世”崛起的迷津中,不知所措。按照中国传统,盛世的简洁标本就是国泰民安。而今天的盛世却是国泰民不安。

我们不否认中国在崛起,更乐见中国人的崛起,但是,崛起——归根到底是人权意识的崛起。一个人民没有自由的国家的崛起,是对人类文明的嘲弄和威慑。新文化幸在台湾薪火相传,几十年后结出了一个丰硕灿烂的民主制度果实。为大陆提供了人性自由的全新范例,而不是重复主权统一的大一统翻版。

新文化运动的先哲,第一次引进了人文思想,而当代知识分子不但没有守护住这些宝贵的思想资源,反而在强权政治苛酷压制下,丢盔丧甲,几度断裂,完全丢弃。今天苟延残喘的政治和社会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下的崛起显然无力解释,特别是不能够提供制度文明的思想资源和大师级人物。思想资源的极度贫乏和思想大师的缺席,使得中国对明天发展路径的预知,陷入方向性迷茫,甚至无知。无论执政者或者民间认知,都呈现焦躁不安的短视状态:中国制造了全球经济奇迹,却全然不知倚仗什么产生了奇迹?经济富裕的目的何在?在发展中如何让自由、公正、平等等天赋人权复归?经济自由如何向政治自由过渡?这些疑问是作为常态的制度性考量。而中共只出于防卫型利益权衡,把发展经济作为国家稳定的手段,是为了维护一党长久的威权统治,绝非真心实意赋予人民自由的权利。

不妨讲个普遍现象:大陆许多城市车量飞速增长,交通陷于混乱和拥堵——行人乱穿马路,汽车、自行车不按道行驶。这是绝对自由的状态,行人和车辆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使自由的权利。每座城市繁荣而自由,但是这种利己不利他的泛自由,缺乏个人安全感,也不会提升社会整体效率,相反,遵守交通规则者却被排斥,大家都不守规则,使生命安全度和城市交通效率降低。中国今天的社会景象就是如此,缺乏规则——适合大多数人的普世民主机制。作为规则的红绿灯不是没有,而是虚设——如同宪法规定言论、出版、集会、宗教自由,保护私有财产,保障人权等等,但是,徒有其表而无其实。这是混乱之下的繁荣,这是侵犯个人自由的发展。

有知识者陷入绝望,精神无所依托而失落,他们企图从历史的印痕中重新找回依稀仿佛的自信和落点。这样的实证可以从盛世古装剧、帝王小说大行其道找到答案。那些所谓的著名作家、学者、教授、专业人士,脱离普世价值,自定中国标准,只愿以为经济自由就是自由的全部内涵,在个人行为和公共场合避而不谈政治权利。不是他们不懂自由的重要,而是装疯卖傻欺骗普通百姓,求得政治身分自保。所谓盛世的回光返照,可以为今天的泰然自处——娱乐至死、肉体欢愉,精神贫血,信仰扭曲,在延续历代政治苛压的背景下找到符合中国文化特色的依据,随之为文化困境找到合乎情理的出口。古代士大夫厌恶政治,尚能保持气节归隐山水,今天的知识分子谁能做到?有学者象在海水大潮来临时,突然失语,手足无措,完全出于本能喊出华夏“龙”兴盛、文艺复兴的号叫。他们都穿着新鞋踏在前人的足迹上,没有丝毫的文化创新,人格依然失血,思想更加贫瘠。

我们再不妨看看百年前的先人对政治、文化、社会都结晶了什么果实。“5.4”运动之后,中国意识形态的要求日益强硬,知识分子言论的内容愈加政治化。“5.4”运动标志着从文化运动转变为政治运动,文化激进主义被政治激进主义取代。新文化运动为富有创新精神的思考和新鲜政治社会的普及化,创造了一个相宜的社会环境。它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民国初年的幻灭感中失落了的自信和自尊。因此,一方面,它为有计划地继续追寻目的和方向准备了道路,另一方面它确立了对新文化思想极为重要的价值——自由探索自我表现的价值,务实判断和合理瞻望的价值。这些价值的确立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判断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他们据此继续严格地评估后来的政治合法性,直至到1949年毛泽东执政。毛泽东发动臭名昭著的“反右”和“文革”,彻底阉割了中国知识分子,到了21世纪的今天,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精、气、神俨然没有附身。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批评家梅光迪认为:(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非思想家乃诡辩家”,“非创造家乃模仿家也”,“非学问家乃功名之士也”,“非教育家乃政客也”。与他同时代的《民报》编辑章士钊后期成为白话文运动的公开批评者,1914年他在《甲寅》月刊撰文认为:由于军阀和政客的破坏,中国还不具备发展民主的条件。

将近百年过去了,中国知识分子前人发出的声音,依然适用于今天的曾经遭受整蛊、监禁、杀戮,而幸存下来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弟。他们顺从掌权者依然鼓噪“中国民主条件不成熟”,规避现实,玩弄学术,操纵文化,拼老命求名逐利,惟等待执政者发善心自上而下施行民主改革。前辈民主人士李公仆、闻一多,起码有面对独裁统治不怕死的勇气,而现代中国人连批判现实的勇气都丧失殆尽。德国汉学家顾彬批评中国大陆作家“逃避现实”,直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先生批评中国大陆知识分子“胆子太小了”;李敖说大陆没有“大师”;港人史美伦曾受聘担任中国证监会副主席三年半,她间接评判大陆人治色彩太浓。局外人往往能廓清迷雾看清本质。

中国知识分子文化个性的极度缺失,使得他们一再在独裁政治面前丧失骨气和血性而自取欺辱,他们一再屈从于社会大众的价值和趣味,沦丧为功名之徒。现实和历史关怀一致性的再三错位,使得他们难以象人那样站立起来。现代知识分子如果不能把智力自信建构在自觉汲取西方政治制度、新文化运动以及1980年代自由民主思想家的人本养分的基础上,并刚化独立人格,自甘边缘化,只一味取悦政治,那“反右”、“文革”的历史会重演。

(2006年1月31日)

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