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洪复:识时务者是条狗

 有一个阶段我对这社会完全绝望了,是恨铁不成钢的那种。虽然明明知道铁就是铁钢就是钢,铁成为钢总需一个升华过程,但还是绝望。

 后来,我发现社会这东西自己也会生长,再生和变异,它和时间定有自己的生死契约。不着急,先自己做好自己的。才又生出了希望。


 审视社会和自身以外的,是为了叫自己活地更理性和清醒些,而这些酿造出来的无非是一个内心的自在,而不是绝望。绝望是情绪化的,客观规律在情绪化面前惯于冷漠。人活着是要有责任的,而营造一个社会的文明和好的土壤应是每一个人责无旁贷的责任。我们在活的好的同时,还要兼顾社会活的好。我想,知道了这些,我们会活得更来劲。


 大众生活基本是遵从快乐至上原则,并不太在乎是与非。发现这社会还是缺少快乐的理性,动物庄园式的快乐和热闹更容易遮蔽那极少数的智者。社会的无良性秩序和无信仰发展叫生活的盲目者和投机者越来越多,众声鼎沸而虚无,生活显得日见毛躁和粗糙。不若叫爱意横生恣肆、温暖润贴的好。


 一个社会的健康良性发展需要什么?一个人如何叫生命更有质量?一个人的孤独是否是一个社会的孤独?人性的自在舒展,个人的解放是否处于现实的挤压之中?社会是如何充分保障和尊重每个人的现实和内心生活的?社会是否做到了:让优秀者归于优秀的位置,让不优秀者归于不优秀的位置?


 而这无疑是一个跟风的不健康的社会,它不分孬好,只照顾那些识相的人,所谓识时务者,只要他们围绕政策或市场转,做好政策或市场的狗,就会得到赏识和褒奖。这很短视,也很庸俗。这些世俗的成功比较容易和普遍,却缺少了精神厚度和不能闪烁出生之为人的精神力量的高扬。启蒙者和理想主义者在这物欲横流的现实面前无疑遭到了空前的尴尬,这是一个社会的悲哀。


 这是一个怎样的现实?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世间?每一个人又都是一些怎样的人?什么是这些的最后归宿呢?


 讲求服从和纪律的传统社会无疑压抑了人性和个人活力,又扼杀了创造力。而现代社会的标志是民主、自由、平等、科学和博爱。

 所以,在一个传统社会,识时务者是条狗,不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圣贤、为公民。我为那些不识时务者叫好喝彩,因为他们虽然生活在现实里,却是精神领域的漫步者和立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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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邦:人权重灾下的山东昭示着什么?

2006年6月11日,《沂蒙晚报》登出《涉嫌故意毁坏财物、聚众扰乱
交通秩序──陈光诚被依法刑事拘留》的消息,为构陷陈光诚开始作
舆论准备。这一天是陈光诚在光天化日之下于3月11日被沂南警方非
法绑架失踪后的第92天。从陈光诚的妻子袁伟静收到当地公安送来的
对陈光诚的刑事拘留通知书知悉陈光诚现被关押在沂南看守所。

陈光诚是山东临沂市沂南县盲人农民,多年来因揭露地方当局在计划
生育工作中的野蛮侵权行径而让地方当局怀恨于心,以致多次被地方
当局抓押、软禁。在从去年9月到今年3月的长达半年多对陈光诚非法
软禁后,当地警方无视法制竟公然绑架并秘密关押陈光诚达92天。陈
光诚是国际知名的维权人士,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一起位列《时
代周刊》2006年度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临沂地方当局未履行
任何法律手续就如此长期间地关押陈光诚,严重违反了中国的法律,
是典型的执法犯法。至于“涉嫌故意毁坏财物聚众扰乱交通秩序”完
全是凭空捏造,栽赃陷害。

2006年4月12日上午,山东省淄博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李建平涉嫌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案。李建平因在互联网上先后发表了31篇评
论时政、批评政府的文章,这完全是践行宪法赋予一个公民的基本言
论自由的权利,竟招致地方当局的抓捕,被当地检察院以“煽动颠覆
国家政权罪”起诉。案子现在虽然还没最后宣判,但这么长期间因言
论而关押一名异议人士,也是断然违背人类文明准则、背叛法制精神
的。

2006年3月13日,山东省济宁市中学教师任自元因在网上发表一篇名
为《民主之路》的文章,阐述了一点对中国时局的思考,同时与几个
志同道合的同学及网友交流探讨了一些有关改造中国社会的问题,竟
被山东地方当局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
权利三年。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山东地方当局就接连制造如此多的公然背离人类
文明准则、践踏宪法赋予公民基本权利的事件,导致山东地区“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的惨相,形成一种中国社会严重的人权侵害的奇
观。这与时下胡温所一再声言的依法治国与构建和谐社会显然是背道
而驰的。

山东地方何以在21世纪的今天居然还屡屡上演这种野蛮侵犯人权的事
件?这与山东地方深厚的官本位制与极权专制意识是密不可分的。我
曾在山东工作过几年,深感那里极权意识特别浓厚,中国传统文化中
的专制意识根深蒂固。当地经济主要是权力支撑下的国营企业,民
间经济也多半是有官僚背景的官商苟合的企业,社会财富多集中于官
府,是典型的藏富于官的经济,应该说山东经济集中代表着中国极权
社会的经济特点。在这种极权统治下,山东地方在各个领域中所造的
罪孽必然极其深重,因此激发出一批有良知人士的义愤。他们起而捍
卫自身的权利,结果招致地方当局的严酷打压,造成一出出人权灾
难悲剧。

山东地方当局无视人类社会的文明准则,公然侵犯公民权利,当然不
是孤立的事件。它除了有地方深厚专制基础外,显然还有中共高层极
左势力的后台。山东地方在中共高层的官僚中普遍存在思想保守、对
现代文明心存抵触的情况。面对社会变革,山东因其传统专制文化深
厚的特点而自然充当起了捍卫极权专制的排头兵,成为中共高层极左
势力在地方的代表。他们如此公然打压维权人士、异议人士,显然除
了遮掩地方丑恶外,另一方面就是配合中共上层的权斗需要,支持中
共高层中的反改革、反文明势力,让中共胡温推行的亲民路线在山东
成为笑柄,使山东成为极左势力的营盘,成为中国向现代文明社会转
轨的路障。

山东地方政府近来严酷打压社会进步力量的行径,尤其在国际国内社
会密切观注下公然长期间迫害陈光诚的事实,昭示山东地方当局对现
代文明社会抗拒的决心,同时表达着对胡温的漠视与挑衅。特别是在
陈光诚与温家宝同列为影响世界的人物后,打击迫害陈光诚就成了向
温示威及表示轻蔑的最好方式。难怪前朝权贵不惜老迈之躯多次亲临
山东,看来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如此一来,我们也不难解读山东
在近来对法轮功残酷迫害的原由了。看来许多人以为上海才是某某地
盘,其实其后继者并非都在上海,种种迹象显示山东地方当局也是护
卫极权的急先锋,是中共前朝势力的地方代表,是坚决追随前朝意志
的“忠臣”。

(2006-06-14于北京)

王德邦:警惕误读“依法维权”

我曾多次在跟一些维权人士交谈时,听到他们不无骄傲地说自己依照法律的途径,为社会化解了多少矛盾冲突,避免了多少被侵权公民集会、上街游行、静坐抗议,甚至冲击政府、阻断交通等等可能的突发事件,因着他们的努力,将那些被侵权而暴怒的公民一一带入依法诉讼的轨道。在他们的言辞中一种对社会的责任,一份对被侵权公民的爱心,一丝化解矛盾的成就,常常不可掩饰地流露着。

然而每当听到这一切时,我心中总有种“打碎五味瓶,不知何滋味”的感觉。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他们高兴,还是该为他们忧虑,以至于经常在听到这种话时,我就变得呆呆地不知何云。我实在地感觉他们所言中间有一些似乎不是那么妥当的东西,然而当看到朋友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联想他们维权面对的被打、被抓、被关,甚至因此被判刑的苦难,我又不忍去扫他们的兴。可是当我一而再地听到这种话时,甚至发现在不少维权人士那里这种到法院上诉就成了依法维权的唯一注解时,我的忧虑促使我不得不艰难面对这种说出忧虑而让人扫兴的现实,我不得不指出中国大陆的维权运动在一些维权人士那里被误读了,依法维权被肢解为只到法院去上诉了。如果这样,很显然对中国未来的维权事业的健康发展是不利的。基于此,我不揣冒昧谈谈自己对依法维权的认识。

首先,维权应该依法:依法维权之中的法显然是维权活动的轴心,维权是围绕法而展开,是以现实社会所提供的法律为依据,法律是被侵权者向侵权者讨要公道、索取赔偿的尺度。若离开法律当然就没有了侵权与被侵权双方搏弈的平台,也就没有了维权的基础。显然一个社会的现存法律是社会展开维权的基本凭据,是维权中要赖以依靠、不可或缺的东西。

其次,应该弄清依什么法:我们应该看到,法律并不是都能代表社会正义的,并不能完全地囊括了对社会发生的一切侵权行为的规制。在这方面有几层意识需要明了:其一任何时代的法律都是当时人们对规律部分认识的结果,是有限的,是存在不完整性的,也即是并不能完全地保护人的权利的;其二立法常常是社会统治阶级所掌控,尤其在不民主的国家,法律就被赤裸裸地宣布是统治阶级意志的反映,这样所产生的法律必带有阶级局限性,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违背法律精神的恶法。虽然说恶法是非法的,但它却是现实社会判决的依据;其三法律是有层次的,是整体而系统的,一个社会的宪法通常就是公民与政府立定的约,是公民对政府的授权与设限,其中也明确地规定了公民不可侵犯的自由权利,因而是一个社会的母法,然而在专制的社会,在没有违宪审查的情况下,常常会出现一般的法律条规违反宪法的情况。

正因为法律存在此诸多不尽如意的情况,这就给依法维权提出了严正的课题,即依什么法来维权?故此,为了避免一个时代人类认识的有限,我们要慎用法律,尤其要慎用重刑,更要避免用酷刑;为了最大限度避免一个国家法律的局限,我们要以人类普适价值为准则,因为那是集结整个人类的智慧的;为避免肢解法律,我们要从整个法律系统来看问题,要避免以片面的局部的法律来评判事物。

再次,如何依法:依法维权的法即包括到法院诉讼,也包括天赋权利的行使,如人类至今文明社会所普遍认识到的一个现代公民所应该具有的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游行、示威的自由,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等等这一切的权利都是公民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也是用以捍卫自身权利免于被剥夺的武器。利用这些权利来反抗侵权显然是合法、合理、也合符道义的。

第四,正视依法与维权之关系:依法维权的目的与宗旨是在维权上而并不在依法上,依法只是手段,维权才是旨归,达不到维权的依法那显然是空的,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当然为维权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作法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这常常导致以暴易暴、玉石俱焚,最后结局肯定也是无法维权。所以在维权的目的与依法的手段上正是体现目的正义与程序正义的结合。

由上论述可见依法维权并不是只内涵着依照一个国家法律到法院诉讼的维权,而是指依照人类普遍认识的法律准则,广泛而充分行使自身的权利,通过一切途径来捍卫自身权利的活动。从这里我们能看出依法到法院诉讼只是依法维权的一个方面、一种形式,它既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所以我们在参与中国大陆维权运动时,应当清楚看到维权是一个广泛而深远的法律建构与权利行使的运动,在面对残酷而复杂的极权政体时,我们应该有多方面的维权途径,选择多种维权手段,而绝不能只局限在到法院诉讼的独木桥式的维权路径上。

从中国目前的现实来看,在司法完全掌控于极权统治集团之手,根本没有独立可言,更没有信息公开、言论自由、新闻监督的情况下,法院完全沦陷为极权政体看门狗的角色,在公权侵害公民权利的时候,指望法院讨回公道显然是与虎谋皮,是不切实际的。对于这个极权政体来说,它只信奉“力”,只权衡“利”,一切法律与道理都不是它们考虑的范畴。如此到法院诉讼的维权就可能是最无力的维权,如果我们将此奉为维权的唯一正途,那不仅是无益的,甚至是危险的。

事实上从中国近几年来的维权案例来看,完全通过法院诉讼来解决的侵权事件几似没有,在勉强可说有点成效的案子上,如孙志刚案、孙大午案、湖南民办教师转正案、陕北油田案等等,都是在广泛动员社会各方力量,通过国际、国内舆论,甚至采取一些联名抗议、组织游行、绝食抗争等等方式,来达到社会合力维权的目的。

记得我曾不只一次地问过那些跟我谈及如何将被侵权者劝回法院诉讼的维权人士,最后案子的维权结果如何?他们似乎很少有说取得成效的,相反他们多是一声声叹息,或者最后来一句:“他妈的,这社会——”

既然通过法院诉讼维权是如此的无效,我不禁要问我们维权人士千方百计劝被侵权者走法院诉讼的路,这究竟所为哪般?我们是在帮谁维权?我们要维什么权?我们可不要忘了那些集会、游行、结社、言论是公民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和平、理性、非暴力是人类抗拒暴政的基本原则,只要立足于此就是正当的,是应该支持、并且任何人也无权反对的。

当然在此我再次重申自己没有否定走法院诉讼之路的意识,也没有否定那种通过法院诉讼维权的努力,只是要提醒维权者看到我们所凭倚的法律是有限的,在现时极权统治情况下法院诉讼更是有限的,我们应该广泛汲取人类普适的法律精神,拓宽维权的路径,以公民天赋的权利的行使来对抗极权,捍卫人权。惟其如此,我们维权的路可能才会越走越宽,才能实现社会的积累前进。

2006-6-14于北京

──《观察》首发

简昭惠:台北、东京、墨尔本

回台湾一个月,买了一堆新书。

去了两趟新开幕的诚品旗舰店,因为这个店,让我感受到住在台北其实是蛮幸福的。

那个店,离我居留的活动范围并不是买书最方便的所在,但「逛书店」是活到半把年纪后还没被自己淘汰的乐趣之一。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尽量选择在那样一个令身心极度放松愉悦的空间买书。

并且我愿意微尽一个爱书成痴的人对台北这个城市空间价值美化的棉薄之力。

生活有许多压力,人际关系的纷繁复杂更是经常令心思紊乱疲劳,我很庆幸自己有「逃避」的能力和自由。

书的世界很快转移了情绪的低沉和生活的颓废。给予我那无可寄托的梦想一双飞翔的翅膀。

想起年轻时读过余光中的那首诗:「一CC派克墨水的蓝色,可以灌溉,好几个不毛的中世纪」。一切温暖想象和创作的母体都始自那游走于台北都会区那穿墙绕道的巷弄,混杂歪斜却令人充满想想空间的各式招牌。

偶而我也记下私密的心情,与世隔绝的喜怒哀乐。在读完一本好书,然后蒙头大睡一场之后,灵魂那没有边界的旅行遂完成一场使命。

假期里比较值得记录的是东京市区的记忆拼图。

除了午夜前东京铁塔下的倒数时辰、再就是记忆中明治神宫木门上岁月的泽润。

冬阳暖暖地照射在挂在明治神宫殿前的那些写着祝愿与感谢的小木牌。

那是日本人所称的「绘马」。望文生义,绘马,就是画下来的马。日本自古以来的信仰,认为神灵是驾着马降临人间的。

因此将马视为神圣之物,也很理所当然的以献祭活马来向神灵祈愿。

在日本的古文献里还记载着,干旱成灾要祈求普降甘霖时,必须献祭象征黑云的黑马,大雨不断时要祈求阳光普照 ,就得献祭象征太阳的白马或是红马。 这样献祭活马的风俗习惯,基于经济上的原因,先由活马改成土马、木马,再改成以木板立一匹马,最后变成把马画在木板上,形成了今天所见的绘马。

一片片木牌正面是彩色的图案,背面则是写着祈求的事项和许愿人的姓名。绘马宽约15公分,长约10公分,通常是以质地极好的木头作成的木牌,在上面写出自己的愿望、供在神前,祈求得到神的庇护。

「希望浩二会爱上我」「考试成绩优良」「出国顺利」「整容成功」…..

将写完的心愿挂在庙里,将来烧给神明用。 无常的人世、昙花一现的爱情、功名利禄、一切攸关生老病死的忧惧 …… 人世的一切回忆终将归化做尘土,带不走的心愿与祝福….就留在此地吧!

我缓缓穿过雪花飘落着的「鸟居」,那是古老日本传说中神界和人间的划分,古书上所流传的风土,化为耳畔古老的低语、我感受到自然威灵所发出的神秘气息。

从台北搭新航在新加坡转机飞墨尔本,航程时数多在黑夜,习于长途飞行却不惯在机上安眠。

回墨尔本后天气热得令人头昏脑胀,左半边身体僵硬酸疼、不适感由后颈蔓延至背部直到腰际。

此地再度出现41度高温,据报导主要省份,全面实施禁火,所有救火员全面停止休假,其后扑灭了12处山火。大片森林正在辣毒的阳光下熊熊燃烧。

墨尔本的澳洲网球公开赛,正举行到一半,几名选手比赛时差点昏倒,大会赶紧把原先打开的屋顶关上,开开冷气,原来的室外比赛,变成了室内。

与台北完全相反的季候、只不过是三小时的时差,但每次刚回到这儿,总会失忆一阵,记不清楚许多东西收放的位置,甚致忘了银行领钱的密码。

帐目上有一堆完全无法记忆的更动和消费,总要至少一个星期,那些空茫记忆的空间才会再被「理智」填充完备。

台北、东京、墨尔本。

我像漂鸟、游移在不同的疆界,记忆的版面上还是流淌着你的话语。

同时 我想起在明治神宫前….被留在遥远处,那些无法烧给神明的祝愿…..

陈奎德:杨小凯:经济学家的宪政理念——自由主义在近代中国

—— 自由主义在近代中国(58——61)
一、经济学成就

一个创立学派并在世界前沿研究的经济学家,一个少年时代就以一篇文章震动中华的呐喊者,一个系狱十年的政治犯,一个积极推动中国宪政演化的思想者,一个在晚年皈依耶稣的虔诚基督徒,这五种身份,重合在一个人身上,其概率极小,几乎等于零。倘若能它真的发生,则可能是一桩奇迹。

然而,它确实出现了。奇迹创造者的名字——杨小凯。

不幸的是,杨小凯先生已于2004年7月因患癌症去世,享年55岁,而当时正是他一生心智的巅峰时期。去世前,他是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经济系讲座教授,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澳大利亚递增报酬和经济组织研究中心主任。他的论文见诸于《美国经济评论》(AER)、《政治经济学杂志》(JPE)、《发展经济学杂志》(JDE)、《经济行为与组织杂志》(JEBO)等国际一流经济学刊物,并出版了多种中英文专著,如《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经济发展与分工》、《分工和经济组织:一个新兴古典微观经济学分析框架》等。

在经济学方面,杨小凯被认为是”首位冲击西方主流经济学的中国经济学家”。他对有关分工中”超边际经济学”的研究使他获得了瞩目的成就和各国同行的推崇。他挑战了新古典经济学,开创出新兴古典经济学的崭新学派,试图”消弭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包纳新古典经济学”, 从而成为一代经济学宗师。

杨小凯创立的新兴古典经济学,赋有很强的解释力和包容力,奠基于对新古典经济学的涵括与批判,它对企业理论、产权理论、国际贸易理论、增长理论、货币理论、城市化理论和经济周期理论等几乎所有当代重要经济领域都提供了全新的具有原创性的解释。该理论的勃勃雄心在于:通过自己的架构,创立一个包容西方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的经济学派。

他的著作《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被匿名审稿人评为:”这是一项具有原创性和新颖性的研究,激动人心而又令人屏息以视。杨是世上少有的几个有能力思考这类问题的人之一,也是世上仅有的几个有能力解决这类问题的人之一……在整个经济学面临剧变的时代,他处于这个剧变的最活跃部分。” 张五常在评价杨小凯的时候说,如果不是太晚到美国念书,杨小凯获得一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大概不是太难。 休克疗法设计人、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特别顾问杰弗里.萨克斯在他为杨小凯所著《发展经济学:超边际与边际分析》所作的序言里(题为《杨小凯的贡献》)表示:”作为序言的作者,作为杨小凯的同事和值得托付的朋友,是我的幸运。”而198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公共选择学派创始人詹姆斯.布坎南则极口称赞杨“可能是当今最好的经济学家之一”。

这些经济学研究的创获,对于一位文革时的中学生而言,确实卓尔不凡。当时,年纪轻轻的杨小凯突遭横逆,被判刑十年。但他在狱中并未自暴自弃,而是砥砺自学,完成了高中和大学英语及数理等课程。1978年4月,杨小凯出狱后,在湖南大学数学系旁听了一年数学课,然后直接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研究所的研究生。1982年,研究生刚毕业的他,到武汉大学给研究生教授数理经济学和经济控制论。在经济学家茅于轼的推荐下,杨小凯迅速出版了有关数理经济学和经济控制论的三本专著。后来他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著名的华裔经济学家邹至庄选中,1985年赴美留学,在普林斯顿大学深造,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随后,他到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任教,未及一年由讲师升为高级讲师,1992年被聘为教授,在莫纳什大学经济系,教师要评教授,则必须在本研究领域内排名世界前5名。从获得博士学位到正教授,杨小凯只用了4年时间。

作为一个华人经济学家,杨小凯对中国的改革极其关注,特别殚精竭虑于中国的产权改革。
在杨小凯看来,从私有制被侵犯、被破坏、被消除,中国经济就走上了一条贫弱的不归路。

2002年4月在北京,杨小凯做了题为《后发劣势》的主题演讲,挑战在发展中国家里一直人云亦云的”后发优势”理论,激起了巨大的反响,并导致了和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的一场引人注目的论战。

在杨小凯看来,发展中国家往往倾向于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而抗拒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这种”路径依赖”虽然可以使发展中国家获得短期内经济的快速增长,但同时也会强化制度模仿的惰性并从而给长期发展留下隐患,甚至使得长期发展变成不可能。

在与休克疗法创始人萨克斯合作的一篇题为《经济改革与宪政转轨》的论文中,他提出警示: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尽管现在改革开放很成功,但发展前景并不清晰明朗。他甚至预言,尽管俄罗斯震荡疗法后的短期社会效果相较于中国的渐进式转轨而言好像是一个失败,但由于俄罗斯进行了根本的宪政体制变革,其将来发展会超越中国。他的这项预言正在等待历史的检验。

华人经济学家张五常在悼念杨小凯时说:”他的学术生涯只有20年,满是火花的20年,小凯不枉此生。”

二、传奇生涯

经济学家杨小凯,他第一次在全国崭露头角,却并非因为经济学,而是因为他年轻时的一篇政论——《中国向何处去》。当时,正是中国文革的癫狂时期,16岁的杨小凯当时是湖南长沙一中的学生,其父母当时是厅局级干部,因此他也算是一个干部子弟。杨小凯参加了属于湖南省无联的组织,然而,与一般卷入运动者不同的是,杨小凯喜欢并且善于从根本上思考问题,他对地区性的两派是非并不感兴趣,而是着眼于中国更深层次的政治与社会问题。于是,一篇署名杨曦光(杨小凯原名杨曦光,小凯为其乳名)的文章——《中国向何处去》,横空出世,风行全国,震动京华。不胫而走的异端文章,使他遭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中国向何处去》带有南斯拉夫理论家吉拉斯(Milovan Djilas)的《新阶级》的思想烙印,也混杂有马克思早期思想以及马关于巴黎公社的原则等因素。文章发表后,中共”党内头号理论家”兼克格勃头子康生,在其讲话中几次点到了”一中的杨曦光”与杨写的《中国向何处去》一文,说是”反革命的‘战马悲呜’”。康生还断言说:”我有一个感觉,他的理论,绝不是中学生,甚至不是大学生写的,他的背后有反革命黑手!”

因为这一”反革命言行”,杨小凯不仅自己身陷囹圄,同时也殃及父母。不久后,他母亲黯然离世,铸成为了杨小凯一生难以释怀的哀痛。
 
文革结束,胡耀邦就他的冤案亲自批示中央组织部:”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1978年4月,杨小凯出狱。后来于1985年赴美,到普林斯顿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

杨小凯在美国攻读学位的1986至1987年间,中共发起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把有自由化倾向的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开除出党,并把同情自由化的总书记胡耀邦撤职,此一倒行逆施,激起留美中国学生的广泛不满。普林斯顿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群留学生给中共写了一封公开信,抗议对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镇压。小凯是公开信的发起人之一。因此事,他与另外两名发起人李少民、于大海并称为”普林斯顿三剑客”。公开信发表后,很快竟有一千多留学生在信上签名。这是海外民主运动史上中国留学生第一次公开抗议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迫害。

十年牢狱经历,杨小凯刻骨铭心,结果凝结成了一部奇书——《牛鬼蛇神录》。他用白描的笔法,平静的语调,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幅令人发指的政治迫害场景。其表述形式与残酷内容之间,极具张力,夺人心魄。在系狱者中,有普通百姓,有基督徒,也有极具独立思想的人。其中一些人在暴力面前表现出了坚韧精神和博大胸怀。杨小凯在监狱生涯中虽然历尽磨难,但从这些难友身上,也受益匪浅,并影响了他一生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以致他要在书末颇动感情地誓言:“不管将来发生甚么事情,我一定不能让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动人心魄的故事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我亲眼见到的一段黑暗历史告诉世人,因为我的灵魂永远与这些被囚禁的精灵在一起。”

杨小凯早年的这些坎坷经历,铸成了他的特殊灵魂,注定了他不可能是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型学者,以至于作为经济学讲座教授、澳洲社会科学院士的他,虽然专业性的学术活动与著述极其繁忙,却仍然十分焦虑和殷殷关切中国的命运,花大量时间到中国教书、演讲、著书。个中顽强的内驱力,来自他那些魂魄萦绕的“被囚禁的精灵”的呼喊,来自那些死难冤魂用生命浇注出的自由渴求。

他抱定宗旨,矢志成为被迫害的冤魂在人间的遗嘱执行人。

三、宪政思想先驱

杨小凯的思想历程,某种意义上可视为“正-反-合”的三段式,即:以一个热血青少年介入中国政治漩涡;其后淡出政治,潜心于经济学;最后又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基地上进入政治学的宪政研究。

凡是稍稍深入涉足近些年来中国经济变迁的经济学家,最后必定会遭遇到宪政这一根本课题。要保证经济发展的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离开了宪政下的法治是难以为继的。被撒切尔夫人称为“天生的资本主义者”的中国人,为何其杰出的企业家的才能长期被抑制?其源盖出于经济活动的制度环境上。这里的关键在于限制政府对经济活动的干预,在于厘清财产权利的归属并使产权获得法律保障,在于存在一个独立的司法体系。这些条件,只有宪政秩序才可提供,它是经济长期稳定且公平增长的制度框架。

作为经济学家,虽然杨小凯也同多数同行一样,对经济学中的方法与技术问题努力推进并竭力创新,但他还具有一个突出的独到的思维特征,即,他常常着眼于根本性的问题,基础性的问题,并旁及其它广泛领域,从而常有不同凡响的洞见和视野。而这,正是所谓大家风范,也是多数学院派教授以及官方的经济学幕僚难于企及的。

应当注意,杨小凯在成年之后思考政治问题的基本框架和倾向,与当时写《中国向何处去》的年轻时代已经很大不同了。当年杨曦光的意识形态底色,基本上是革命民主主义及民粹主义,也有马克思主义的若干痕迹。他后来写道:“我在文革时写的‘中国向何处去?’中推崇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包括直接选举官员、取消常备军、取消高薪等等。而实现这种民主的手段却是激进的革命手段──‘推翻中国的新特权阶级,砸烂旧的国家机器。’” 然而他经过长期苦思力索,成年后,它已认识到“革命民主主义与现代民主政治是完全不同,甚至是对立的东西”了。他的思想基地已然转换到自由主义了。如果粗略地说,当年他关注的价值核心是社会平等和大众民主的话,那么,后来他的价值重心则变成个人自由,变成权力平衡了。换言之,如何实现宪政成为他政治思考的中心。

这一思想转折与他对西方政治史、中国历史以及对文革的长期思考有关,同时,也与他对经济学的研究有关。

作为一个文革的亲历者,他认为,文革把“人民”的暴戾本性的一面显示无余。有鉴于此,中国社会心理才在文革后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反革命情绪”。

实际上,前面所提及的杨小凯关于“后发劣势”的观点,就是以宪政理论为依托的,它是把宪政观念引入现代化理论框架中的逻辑后果。这样,就把一个表面是经济发展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导入了宪政制度的问题。此外,他所创立的、取代主流的边际分析方法的超边际分析这种新方法,使微观经济学从资源配置问题转向经济组织问题。他的这一基础性的方法论思路,使他顺理成章地把制度、国家组织与经济增长和发展联系起来考虑,这样,宪政问题和宪政经济学就必然进入他的视野。他对于英国古典经济理论资源的重新挖掘,以及他的实证意识,使他关注英国的市场经济实践史及其各种有关的关键性制度要素的变迁,这样就自然呈现出英国市场经济体制的英国式宪政制度之间的内在关联。

因此,可以看出,杨小凯的宪政思想是有深厚的知识背景的。他通过长期思考,通过历史比较研究和谨严的逻辑推理,指出:“经济改革只是宪政改革的一部分,如果忽略或回避经济改革与宪政改革之间的关系,落后国家期望经济改革得到的‘后发优势’最终将成为‘后发劣势’。”他在《中国的经济改革》一文中更加明确地指出:“中国的市场导向改革最重要特征是缺乏宪政秩序和法治”。

他的宪政主义思路,其焦点概念是——平衡。小凯曾在多个场合辨析民主与共和的不同之处。共和强调权力制衡,任何一极都不能压倒另一极,这样社会才有可能保持持久的稳定和发展。而自由主义与共和主义较接近,关心的是如何以权力制衡来保护少数,限制政府的权力,使人的自然权利不受侵犯。相反,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如果只是单纯讲民主不讲共和与自由主义,这个国家往往形成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两极,容易产生两极震荡,往往在革命产生暴君,暴君导致革命之间循环。而主流意识形态既有共和主义又有民主主义的国家往往是政治结构的三角或多角鼎立,相对而言,国家比较安定。众所周知,平衡的概念也是美国的建国之父麦迪逊所特别强调的。

在杨小凯看来,从灾难深重的文革可能留下的的正面遗产来看,至少有两点应该确立起来:一是反政治迫害;二是派别与结社的合法化。

关于宪政思想,应当说,杨小凯主要是从“英国光荣革命”历史中吸取灵感的。他说:“文革中两派形成的社会背景实质上与当年英国圆颅党、辉格党之间的冲突及法国山岳党与立宪派(或山岳派与罗伯斯比尔派)的冲突非常相像”, “长期互相迫害的两大派之间就出现谁也吃不掉谁的均衡局面。”他说:“他们的共存和制衡是整个制度创新的基础。他不同意把一派说成绝对正确,另一派说成十恶不赦,这既非客观,更影响共存与制衡。”他认为民主是两个魔鬼,不是一个圣人(参见《历史的沉思与未来的选择》)。

基于这一观点,杨小凯对文革中短暂出现的派别与结社赋与了高度重视。文革是中国派性最张扬的时期,在朝,有文革派与反文革派。在民间,则是造反派与保守派。双方势如水火。“保守派是那些文革前现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而造反派是那些出身不好,被迫害和歧视的人”。两派分别与不同取向的群众组织相联系。

虽然,杨小凯也懂得,准许群众成立组织是毛泽东向对手打出的一张民意牌,是机会主义行为。而“即使是造反派思想行为也从未跳出『毛』的怪圈”,无论在朝在野,“最后仲裁是毛”。而且,杨小凯也了解,文革中的两派都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一旦得势,恶劣无所不用其极,社会秩序完全崩溃”。

从这一角度回顾国共之争,他说:“共产党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当年把国民党消灭了,要是国民党不被消灭,跟共产党平等竞争,是对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最大保护,有国民党,毛泽东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他的行为就比较规矩。彭德怀、刘少奇都不会死得这么惨,包括林彪。”

杨小凯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喜欢附和强权去歧视弱者,这个传统应对一九四九年一边倒局面负责。”杨小凯指出“政治改革走宪政之路才是当权者、知识分子自保之路。将来一天任何权利都没有了,下场难免悲惨。” 有鉴于此,他希望国共两党“内战中战胜者和战败方都重新在选战中公平地一争胜负”。

他指出:“如果我能在电视中向人民大声疾呼,那我会说:民主的当务之急,一是设立人身保护法案,取消反革命罪,禁止任何政治迫害;二是推动修宪运动,取消四个基本坚持,实现政教分离,取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国教的地位,保证真正的信仰自由。”

杨小凯宪政思想的另外一个来源,就是人权观念,特别集中于反对政治迫害
。他谈到文革时说:“当时整个中国成了丧失人权、失去自由的大监狱。”而他对文革思考的核心,归结到一点,就是:反对一切政治迫害。他相信:“否定任何政治迫害的合法性正是民主政治的第一必要条件。”

中共建政的头十七年,每次政治运动,均以百分之五的比率(有时有的地方超额,因为有一意孤行的领导,必有百般逢迎的下属)生产着”负面”的政治群体(或简称”敌”)。平日还零零碎碎产生各类”分子”——”负面”政治群体。土地改革运动(四十年代末起五十年代初结束)后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镇反)、一九五五年的肃清反革命(肃反)后的反革命(包括历史反革命)分子;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的右派分子;到了一九六四年左右的”四清”运动,中国形成了”地、富、反、坏、右”这个完整的称谓(简称黑五类)外带里通外国的(美蒋或苏修)特务。胡风、彭德怀的万言书之后又添增”胡风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文革又命名了”小邓拓”、”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名目繁多。每个”分子”背后,株连三至五个直系亲属,其总人数当超过一亿。(参见谢泳《出身与成份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山西文学》二零零四年版)。

杨小凯说:“用迫害政敌的情绪毒害全民族,这种情绪正是专制制度的基础。”“几十年迫害政敌(包括他们自己内部不同意见者)都是以迫害国民党人的合法性为基础。”“中共对内战挫败方进行全面政治迫害既不是对巩固宪政秩序必要的,更不是合法的。”“否定任何政治迫害的合法性正是民主政治的第一必要条件。”

杨小凯主张“通过人身保护法或人权法案,使四十年来受过政治迫害的一切人都可以通过法律的途径伸张正义,保护自己的权利……要包括所有土改、镇反、清查『五一六』等一切运动中的人权问题。对实施政治迫害的人,应该象纽伦堡法庭一样,追究个人的法律责任,这条法律应该对所有的人都一样,不管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文革中期的造反派或一九五零年的土改干部”。

这一主张,直接继承了1957年罗隆基关于成立“平反委员会”的主张,并且在通过独立的司法保障人权的思路上,又跨进了一步。

杨小凯有关宪政的文章或演讲,包括《历史的沉思与未来的选择》、《民国经济史》、《土地私有制与宪政共和的关系》、《经济改革与宪政转轨》、《后发劣势:共和与自由》、《基督教和宪政》,均有犀利独到的论证角度和历史资料支撑。杨小凯的专业虽然不是政治学或法学,但他的一些见解,对局限在过度狭隘的专业领域内思考宪政问题的法学、政治学专家来说,仍然具有一定的启迪作用,并赋有方法论意义。

作为一个勤奋思索的学人,杨小凯政治思想有一个明显的演化甚至转变历程。但他的思路演化史是有迹可寻的,逻辑线索清晰,是对历史与现实苦思力索的结果,而并非自身在现实中因地位变迁和利益变化的副产品。即是说,是思想深化的结果,而非利益变化的结果。

四、灵魂归宿:基督教

在中国大陆知识界,杨小凯的心路历程具有相当典型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它是走在最前沿的思想演变者,且是引领风气的一代典范。他是中国那代深思者中赋有代表性的一祯缩影。

作为青年时代的激进革命民主主义者,作为一位卓越的经济学家,作为自由主义宪政制度的理论推手,杨小凯个人的灵魂生命,在其色彩斑斓一生的最后几年,皈依了基督教。他曾撰写长文《宪政与基督教》,袒露自己最后走上这条神圣之途的精神历程。

基督教与现代主流的经济与政治秩序的某种联系是明显的。它奠立了一个超越性的人格——上帝,奠立了一个超越性的世界——天国,从此,彼岸与此岸的巨大落差,对人间的俗世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升华引领作用。它将芸芸众生的每个人赋予了同样的权利,无论贵贱,不分高低,从而导引出了不可侵犯的人权观念。同时,众生被一视同仁地置于上帝之下,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条下,衍生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极大了提供了现代宪政民主制度的精神基地。它对人类罪性的认定,彰显了对任何权力实施限制与平衡的必要性,特别是对人类生活影响巨大的政治权力,为防止因其不受制约而必然导致的罪恶和祸害,必须实施权力的分割分立,必须精心安排其运作规则,防阻权力垄断致罪,使之相互制衡,避免巨大祸害。显然,基督教,特别是它的新教,是现代宪政得以发生的一个重要精神启迪资源。

有鉴于此,我们不难理解,何以现代世界的宪政民主制度是起源于基督教文化国家了。

与此有关的先贤论著不在少数。不过,对中国知识界多数人而言,耳熟能详的恐怕还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但深究其实,此书并没有真正回答上述问题。韦伯谈的是资本主义与基督教新教的正面相关关系,并非论证基督教与民主宪政之间的必要条件关系。当然,在当代,正如杨小凯也注意到的,哈佛的Shileifer教授等人对经济表现和意识形态的回归分析,表明有些宗教对经济起着阻碍作用。而有些宗教,如基督新教,对经济发展,对社会和平——圣经里说的永久和平和公正秩序——起着促进作用。而经济史家North 则认为意识形态、宗教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政治秩序、道德准则,决定了可以接受和不可以接受的行为。所有这些研究,几乎无例外地说明了基督教特别是新教对现代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正面作用,是杨小凯特别关注的历史与现实。而这,也正是他晚年逐步走向基督教的重要动因。

杨小凯在《基督教与宪政》中论述了他自己走向基督教的心路历程。第一阶段,他是从经济学、社会科学的角度观察,发现基督教在经济发展史的巨大作用;同时,也发现西方的自由宪政与基督教间存在某种关联。他说,“基督教为什么要比其它文明成功得多,其中就有一个所有宗教都有的功能,叫做第三者功能”。他从社会心理学和知识论上论证何以基督教有益于自由宪政、有益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成功。基督教信仰使社会实现了“爱”与“秩序”,这是文明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前提。第二阶段,他逐步摆脱了上述功利主义,注意到了科学与信仰分属各自不同的领域,懂得了科学并非万能,它对价值、对道德是缄默的,于是开始克服对科学理性的迷信,但尚未进入信仰上帝的精神状态;第三阶段因生命状态体验到某种危机感,产生精神飞跃,升华到了基督教的根本——信。

宪政民主制度与基督教的正面相关的联系,现在恐怕已经难于否定了。但是,我们是否能进一步推论,是否能倒过来说,只有在基督教文化内部才能建立宪政民主呢?这是一个引发众多争议的话题。

这一话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溯源于近代以来一些非基督教文化国家争取民主宪政的历史进程。有人认为,基督教与宪政民主存在着某种强因果关系,甚至认为是充分必要条件。因而,类似于中国这样的非基督教国家,如欲建立自由宪政制度,当以转向基督教为前提。

然而,上述论断过于简化了文化与政治制度间的关系,也忽视了若干基本事实。人类生活的历史与现实,都没有证明基督教与宪政民主之间的对应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简言之,它们并没有否决在非基督教国家中,有建立民主宪政的可能性。

其实,无需陷入很深的理论思辩,只需看看当代世界的经验现实,并不难回答上述问题。

当今世界的民主宪政国家,有些并非基督教国家,譬如日本、印度。而在历史上,不信奉基督教的罗马共和国,也是一个宪政国家(虽然并非民主国家)。自由宪政与基督教之间,并不存在排他性的因果关系。

虽然,相对而言,比较其他文明,基督教文明无疑更适于宪政民主的生长。然而,在当今各种文明接触和交流日益频繁深入的全球化时代,无论从经验上还是理论上,都没有根据说宪政民主全然拒绝生长在其他文明的土壤中。

就儒家文明而言,虽然,众所周知,儒家的三纲等严格规定的等级秩序;它的世俗实用特征从而欠缺超越性,或用国内学者说法,缺乏超验之维,因而,精神权力对世俗权力的制约及其弱小,较难于确立法律至上的法治精神。它的一元化权力金字塔,而非欧洲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世俗政权和神圣教权的二元对峙;它的“人皆可为圣贤”的性善轮,缺乏基督教对人的罪性的洞见,因而难以出现权力分离和制衡的结构,显然都是实现宪政民主的障碍。但是,儒学中也不乏一些正面资源,主要是其民本主义(譬如民贵君轻,譬如仁政、王道,孟子的有恒产者有恒心,以及儒家主张政府只管政治,不管制经济的传统,以科举为轴心的文官考试传统)经过“创造性转化”的历史过程,它不是不可以同民主宪政制度接榫的。事实上,中国早期接受西方民主文化的都是儒家人士。 比如清末的王韬,帮助翻译了几大部中国经典后,到欧洲演讲,回来后介绍西方的民主,如西方的政治、英国的监狱、英国的法庭和民主制度等等。作为一位儒家学者,他认为欧洲的民主发展已超过了中国的三代。 以后的薛福成、钱穆等学者,都是在中国最早了解和介绍西方民主的儒家人士。往前追溯,明末时期的黄宗曦写出了《言君篇》、《言臣篇》,对君主专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清朝末年发生极大影响,那是一种比较接近民主精神的政治观点。戊戌变法前后,无论是革命派,还是维新派,其基本背景都是儒家观点。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接受了许多西方观念,五四时期更是进了一大步。许多知识分子不断介绍和提倡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而当时真正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并且有很高修养的知识分子,也是积极接受西方民主观念的人。当时虽然有强烈的反儒声浪,但正如林毓生等研究者所指出的,他们用以反儒的思考方式仍然不离儒家的大传统。这里就涉及儒学与自由主义的衔接的问题,因此,近年来在华人知识分子中出现有关“儒家自由主义”的讨论,其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此外,从经验世界看,世界上的儒家文化圈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华人社会:台湾、香港、新加坡;以及非华人社会,
日本、南韩。它们相互之间各各不同,但都大体上都有或轻或重的儒家文化的长期影响,在这些社会中,宪政体制与儒家文化之间,有着相当复杂的互动关系。但必须客观承认,目前,这些社会大体上都具有了宪政体制,而儒家文化作为该社会的精神传承之一,也得到了保存,获得了合法存在的权利。这就表明,儒教与宪政并不存在不可调和的根本冲突。事实上,宪政民主作为一种现代的制度安排,可与人类文明中长期形成的绝大多数古典宗教或世俗文化相容。

在广义的儒家文化圈中,已经步入宪政民主轨道的社会有日本、南韩和台湾。其中,就基督教在这些社会中传布的程度(主要指基督徒所占总人口比例)而言,应当说日本仍然大体上保存和延续了自己的宗教和文化。而亚洲受儒教影响最深的南韩,自韩战结束后,基督教迅速发展,信徒数量持续多年呈爆炸性的增长,时至今日,韩国基督教信徒约1800万人,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达到39%,加上天主教则已突破50%。韩国已继菲律宾和东帝汶之后成为亚洲第三个以基督信仰为主导的国家,已经可称为一个新兴的基督教国家了。台湾则某种意义上处于日本与南韩之间。在中国大陆,基督教传布的整体情况如何呢?如果看看远志明先生所拍的电视片《十字架在中国》,当会有一个感性的概貌,人们不难发现那片土地上勃勃的信仰生机。目前,中国基督教徒已有上亿,占人口总数的10%左右,而且相当大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是基督徒或所谓的“文化基督徒”。从可以预见的历史长程来看,笔者预估中国大陆的基督教信仰状态会比较接近台湾社会的目前状态,即是说,很可能是处于日本与南韩之间。

杨小凯皈依基督教的心路历程,在中国较年轻的一代自由知识分子中间获得的反响较大。他们之中的不少优秀人物不约而同地汇聚到这一条路上来了。然而,由于杨小凯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有相当尊重,因此,也许他本人也未曾意识到,实际上他的精神想象,他的神圣之路,与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异曲同工,隐然有一种“同构”的关系。他由对神的信为起点,向外推出合理的政治秩序——宪政民主。这条路与儒家通过“成圣”的道德的修行而外化到合理的王道政治秩序,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有某种相似性的。从杨小凯身上,也许我们能发现中国基督教在某种程度上的本土化,而该趋势似乎是难以避免的。实际上,回溯历史,印度的佛教进入中国经隋唐时代后逐步中国化,变成颇具特色的禅宗。这一文化交融、精神流变的历史过程,大大丰富和扩展了中国文化的内涵,类似的历史流程将有可能重新大行其道于未来中国。而杨小凯——一位探索者的心路历程,也许正是这一历史流程的端倪。

──《观察》首发  

记者要对历史负责——对话杨继绳

杨继绳:湖北浠水人,196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理工学科,入新华社工作前后35年,新华社高级记者,中国新闻学院教授。曾任新华社天津分社记者、经济参考报理论部主任、新闻采访中心主任、新闻调查部主任、香港《中国市场》杂志总编辑等职。他的记者生涯中,一直从事经济报道和经济研究,并以富有思辨色彩的宏观报道见长。1984年被评为全国首届优秀新闻工作者。有一儿一女,均以成才,并自成家业。杨先生现与老伴相守,居于新华社宿舍,退休之后笔耕反而更为勤奋,以如椽巨笔,写宏篇大作。
青年时代在清华没有感受到什么人文熏陶
郭:我看你的专业是拖拉机,那个年代是讲究对口分配的,你一个记者怎么会是这种专业的?是你自己选择的么?
杨:说起来四十多年以前了,我中学时代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记者。那时记者在我心中是个神圣、崇高的字眼,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以及我尊敬的一些历史人物都是办过报纸,写过稿子的人,作记者不仅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更重要的是能为老百姓伸张正义。上初中时有一次语文老师在班上读了我的一篇作文后,说:“杨继绳将来能做记者”,下课时有个调皮的同学弓着腰,撅着屁股,在我面前一边蹦着一边喊“记者,咔嚓!记者,咔嚓!”我想,记者在人们心中怎么会是这种形象呢?要是将来我做了记者,一定要力图改变记者这种肤浅形象。 我小时候,村上在一个地主家里抄家,弄出来很多书,我偷偷看了不少,特别羡慕小说里的那些侠客,我想武侠我是做不了,当记者就算是文侠吧,我本是打算报考新闻系的,可1960年高考那年,当时全国仅有的复旦和人大新闻系在湖北一所不招生,另一所只招调干生,学校就让我就报考了清华。
郭:你在清华大学一定也耳濡目染受了一些人文熏陶吧?
杨:很遗憾,我的青年时代在清华没有感受到什么人文熏陶,就是学了造拖拉机,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想我们将来就是做一颗社会主义螺丝钉么,还要这么多熏陶干嘛。
记得我一进学校,就参观清华大学反右派展览,进行忠诚教育。接着下乡劳动50多天,一方面接受劳动教育,一方面开展保卫“三面红旗”的辩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一代在中国顶尖大学收到的教育也就是两条“实用主义加功利主义”,记得当时校长蒋南翔在大会上教育我们:你们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是两条,第一,要听话,第二,要能出活儿。这个话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话作为父亲告诉孩子的人生经验还是可以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学校长,一个教育家教育学生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郭:但毕竟清华大学是一所有文化传统的大学呀?至少是过去的留美预备班,有开放的视野,理工科学校也讲究要追求真理呀?
杨:这就是那个年代政治可怕的地方,我在学校的时候,图书馆里过去的书差不多都没了,只有马克思主义著作,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文革”前的政治经济学讲资本主义可归纳为四个字——“造反有理”,讲社会主义可以归纳为五个字——“社会主义好”,学生掌握了这九个字,教育的目的就达到了,其他人文教育就都不用了。所以我们这些清华大学的学生,在学校里从来没听说过王国维,陈寅恪,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是清华历史上的大师。我们学校的主旋律就是又红又专,红是最重要的,记得那时候校友杨政宁,李政道得了诺贝尔奖,学校里党支部就组织大家批判,要我们,千万别学这两个人走白专道路。我当时特别积极,还是团支部书记。
我说这个话不是谦虚,确实是实际情况,我们这一代人从进入社会开始知识结构,人格结构都是有欠缺的。
三十年懂得一个道理:说真话,求真理,做真人。
郭:那你是怎么走上记者道路的呢?
杨:我那一届恰好中央媒体来清华招毕业生,当时招记者就三个条件“党员,贫下中农出生,能写”,我都符合,老师就推荐我去了。
郭:这下,终于实现你的理想了。
杨:哪里呀,这才刚刚发现离理想有多远,那时候我觉得当记者是很神圣的,脑海里都是邵漂萍,范长江这些榜样,觉得当记者可以指点江山,我68年1月10号去天津分社报道,刚去就失望了。见到记者的工作和我的理想差的很远,把听话放在第一位,有个别老记者看到我满腔热情就劝我“我是走错路了,没办法了,你年轻,有文化,你别干这行,浪费一辈子”。我呆了三天就受不了了,卷铺盖回北京要求重新分配,但是老师说已经分配完了,你得自己找单位,我没办法找到天津内燃机研究所一个师兄那里,心想这里我总能发挥专业特长了,结果他反过来劝我:别以为我们这里能搞什么研究,这里整天乱七八糟的,不务正业,你千万别来,要不然耽误一辈子。我最后只好认命了,灰溜溜地回新华社当记者。
郭:这些年来你是怎么适应这种情况,并且有后来的成就啊?
杨:我很多次大致把我当记者的这30 几年以10年为期分为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68年到 1977年 ,我在新华社天津分社工作。那时候比较年轻,以见报率为荣,发了稿子就很受鼓舞。那十年就是紧跟形势跑,拼命写,发表了许多跟潮流的稿子,粉碎“四人帮”后,我把这个时期的稿子盘点了一下,发现90%的都应该付之一炬。能留下来的稿子只有两篇,一是 1972年与马杰合写的《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严重影响军民关系》,另一篇是《天津劳动生产力调查》,这两篇不是跟潮流,是根据老百姓的呼声写的。十年的教训使我学会四个字: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我虽然早就认识,但真正理解它还是花了十年的青春的代价。
第二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后的十年。改革带来了中国新闻界的黄金时代,新闻事业出现了生动活泼的局面。这个时期我写的稿子虽然有一些仍算是应景之作 ,但有一大半确实是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虽然不能完全讲真话,但可以不讲假话。
第三个阶段是一段九十年代,职称评完了,到顶了,没什么后顾之忧,连那些不真不假的应景之作也很少写了。这十年我尽可能讲真话,力争让自己的文字对得起历史。真正实现了一个记者的最大的追求:说真话,求真理,做真人。
告别被无知和恐惧所驱使的年代
郭:很多人都就这样过来了,你为什么会是不一样的一个?
杨:总的说来,这30多年是一个由盲目到自觉,由幼稚到成熟的过程,是不断追求的过程。
这个过程也是很痛苦的,是一个否定自己的过程,特别是否定那些被别人看成是自己成绩的东西。在我说的第一个十年,曾经有一年上过《人民日报》的12个头条,姚文元讲话,我们就跑到工厂里,找几个工人谈学习讲话精神深受鼓舞的体会,回来就整一篇稿子,毛主席讲话就更不要说了,这叫什么新闻记者呀?这段历史我感觉特别惭愧。当时记者不强调客观,强调党性,而党性就是阶级性,就是你的立场,如果你追求客观就会被批评是站错了立场。而新闻也被当工具来利用,我还有一个朋友他报道了焦裕禄,说焦裕禄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毛选一本是刘少奇的共产党员修养,后来刘少奇被打倒了,就改成了放一本书是毛选,再后来刘少奇平反了,
又成了两本书。那个时候当记者付出的人格代价太沉重了。
郭:那个时代,我是我们国家遭受的灾难的年代,你在当时做那些歌颂报道的时候,又没有怀疑过?
杨:很少怀疑,或者说觉得有问题也不敢往深入怀疑,说起来你会觉得奇怪,我父亲就是给“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而我当年还歌颂大跃进呢。
我在后来一篇文章里写下,1959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团委办“五四”青年节墙报,我儿时的朋友张志柏(小名车子)从湾里匆匆赶到浠水第一中学找我,急急忙忙地说:“你父亲饿得不行了,你赶快回去,最好能带点米回去。”他还告诉我:“你父亲没有力气去刨树皮,饿得没办法,想到江家堰去买点盐冲水喝,没想到倒在半路上,是湾里的人把他抬回来的。”我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团委书记兼班主任请假,并到食堂科停伙3天,取出了3斤大米,立即赶回家——睡虎下湾。走到湾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样:门前的榆树没有皮,白花花的,底下的根也刨光了,剩下一个凌乱的土坑。池塘干了,邻居说是为了捞蚌放干的。父亲半躺在床上,两眼深陷无神,脸上没有一点肌肉,我用带回的米煮成稀饭,送到床边,他已经不能下咽了。三天以后就与世长辞。
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无法弥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而我最惭愧的是当时我内心竟然没有很大的痛苦,我相信当时政府告诉我们的理由,那是苏修逼债,自然灾害,所以“少数地方”发生了饥荒,那个时代的人思维方式都被扭曲了,整天热血沸腾的样子,但连父亲都被饿死了居然也没有太多的痛苦,唯有牺牲多壮志么。那个年代多少人死了,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没有披麻带孝的礼仪,没有送葬的鞭炮和纸钱,没有同情,没有悲哀,没有眼泪,也没有震惊和恐惧,还觉得自己在建设人间天堂,那个时代的人灵魂都是麻木的。
郭:但毕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为什么会这样?
杨:一种原因是出于无知,那个时候的中国人确实对世界上在发生什么毫不了解,对自己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也非常懵懂,那个年代的人确实非常单纯,记得我在天津采访工人家庭的时候,他们生活非常苦,一家三口住五平米的房子,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值钱,还怕被偷了,得挂在屋里墙上,就过这种生活,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主人翁,比美国工人阶级幸福多了。
除了无知以外,还有一原因,这就是整个社会强大的政治压力,使人们根本不敢怀疑,我也是这样。谁独立思考就要被淘汰,很多残酷事实就在我眼前发生。有一个比我高一届的同学,因称赞铁托一篇批评“社会主义阵营”的长篇讲话,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他考初中时是全县第一名,我是继他之后的第一名,所以我们很熟悉。他学习成绩优异,读书多而勤于思考,才十七岁就因独立思考就失去了前程。1959年春天,有人在厕所的隔板上发现了“打倒毛”三个粉笔字,惊恐万状,急忙报告学校领导,学校急忙报告公安局,公安局很快侦破,原来是一位比我高一班的同学写的,他因饥饿而不满,借此发泄。我亲眼看到他带上手铐被投进了大狱。不停顿的革命大批判,耳闻目睹的严酷惩罚,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这种恐惧不是看到毒蛇猛兽那种陡然产生、陡然消失的恐惧,而是化解在神经和血液中,成为每个人的生存本能。一切不同意见都被当成异端。人们不仅不敢批评政策,心里偶尔浮现了不满的想法,立刻就产生恐惧,并迅速主动地把“腹诽”消灭在萌芽状态。这就实现了全国思想的“一体化”,大家不仅“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甚至“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
拿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史家情怀
郭:在那种年代一个有良知的记者,难道一点发挥自己能动性的机会都没有么?
杨:很多时候要说真话非常难,首先我前面说了,当记者的往往自己就给真相吓住了,不敢写了,就算记者敢写,组长害怕了也不行,组长上面还有采编主任,分社社长,总社编辑,国内部值班室,一层层的过滤,一层层的“顾全大局”,不跟着政治潮流走的声音要能发出来那是奇迹,多少真相就被这个冷酷的系统“自律”掉了。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能动性都没有,比如在1972年,我写的《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严重影响军民关系》一稿得到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批示,作为中共中央文件转发全国,并责令全军退出所占大量民房,称的上是为民请愿了。当时是轰轰烈烈的,仅北京军区就退出了所占的民房39万平方米。但是风头过后,后来盖的房子可能比退出来的还要多,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当时我曾一度飘飘然,后来细想起来记者的作用是有限的。
郭:除了适应这种环境,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杨:这种体制下只有三种人,一种是“适应的人”,不仅主动迎合,还可以创造发明,他们混得如鱼得水;第二种是“消沉的人”,我惹不起你,就躲着你,消极怠工;第三种人是敢于抗争,力图改变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凤毛麟角,但总得有人努力来做,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
郭:你把你自己看成哪一种?
杨:我说了这么多抱怨的话,其实我蛮幸运的。作为新华社记者,多年以来,我是有某种特权的,可以接触到其他人无法接触到的社会层面。我不仅知道了很多与历史教科书上不一致的真实情况,我也看到了城市工人的贫困生活。作为新华社记者,我更知道报纸上的“新闻”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这些“新闻”怎么成为教育下一代的“历史”,知道新闻机构怎样成为政治权力的“喉舌”。毫不讳言,我曾经自觉不自觉的干过违背良心的事情,当我明白了这些,这种耻辱感就推动着我努力去做第三种人。
郭:你这样也算一种大彻大悟吧?
杨:是呀,历史给我们这个民族的教训太深刻了,一个国家如果掌权者不仅是权力中心;同时又控制信息决定老百姓应该知道什么,成为信息中心;进而决定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成为“真理中心”,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太危险了。历史决不能用来为掌权者一统江山服务,而我们新闻记者就是对历史负责的人,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中国古代史学家强调“史德”。他们在修史时忠于史职,忠于史实,坚持善恶必书,书必直言,为了保持史家的情操,有的人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这就是社会良心的体现。
我自己走了很多的弯路,从最初的热血青年,到感到失落消沉,进而开始怀疑,直到90年代中期开始接触一些国外的书籍,才开拓了视野,真正开始思想层面的痛苦反思。今天的中国和文革年代相比有了很多进步,盛行一时的“事实为政治服务”的做法遭到了唾弃,“舆论一律”也被打破了。更应该有一些传媒知识分子拿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史家情怀,比我们这一代人做得跟好。

刘宾雁铜像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永久陈列

2006年6月9日上午11时许,刘宾雁铜像永久陈列仪式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举行。

刘宾雁是享有崇高声誉的中国记者、作家。由于贴近社会生活,直面黑暗而一生坎坷。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他曾两度被中共驱逐出党,历经批斗、下放、劳役等种种迫害而不改初衷,被民衆誉爲“中国的良心”。1989年民主运动惨遭镇压之后,当时在美国访问、讲学的刘宾雁夫妇被拒绝返国。旅居美国期间,老作家夫妇栖身于新泽西州中部的普林斯顿地区,2005年12月5日,因患重病死于漫长的流亡。


老作家辞世前,曾多次请求中共最高当局允许“落叶归根”,但始终未获答覆。



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总馆长卡伦•特仁纳尔(Karin Trainer,左一)、东亚图书馆馆长马泰来(Tai-loi Ma,右一)与刘宾雁遗孀朱洪(左二)、刘宾雁儿子刘大洪(左三)、儿媳白芹(左四)在刘宾雁铜像前合影。(北明提供)

刘宾雁半身铜胸像是他的读者和作家同行赠送给他的八十夀辰贺礼之一。普林斯顿大学有关方面经过历史、政治、文化等多方审核、考量,决定收藏陈列刘宾雁铜像。

由于这所历史悠久的美国常春藤大学规定,举凡在这里长期陈列的展品,必需具有合格的艺术水准,在最后拍板之前,这座雕像还经过了这所大学的最后一个审批部门──“艺术博物馆委员会”在艺术质量方面的正式审核。最后,校方各有关审核部门参与审核人员全体同意接收,并决定将这座铜像永久陈列在大学东亚图书馆閲览室一角。



“这是我们的荣幸”。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总馆长特仁纳尔女士在刘宾雁铜像交接仪式上首先致辞。(北明提供)

在鲜花映衬的刘宾雁铜像前,普林斯顿图书馆总馆长卡伦•特仁纳尔(Karin Trainer)女士与东亚图书馆馆长马泰来先生(Tai-loi Ma)先后致辞,感谢刘宾雁的家属选择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作爲刘宾雁半身铜像的永久存放陈列地。

特仁纳尔还表示,能够收藏刘宾雁这样一位中国伟大作家的铜像,是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的荣幸和荣誉。她说,刘宾雁铜像将在东亚图书馆的閲览室永久陈列。这座铜像作爲刘宾雁终生不倦閲读、学习、思考的象徵,将会激励到这里来学习的一批又一批普林斯顿大学学生,鼓励他们閲读,激发他们学业中的灵感。

 



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马泰来先生(前左一)致辞。(北明提供)

东亚图书馆馆长马泰来先生在发言中赞誉刘宾雁先生作爲“中国良心”的诚实正直的品格和追求真理的献身精神。他说东亚图书馆还将保存刘宾雁生前文稿,供未来学人研究刘宾雁其人和他所处的时代。

刘宾雁生前挚友、中国作家郑义则代表在普林斯顿生活、学习过的中国流亡知识分子,对普林斯顿大学曾给予他们的同情与温暖表示感谢。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如同过去接纳爱因斯坦、托马斯·曼等欧洲流亡者那样,接纳了一大批来自中国的流亡知识分子。

他表示,在刘宾雁的祖国拒绝他回去的情况下,这座铜像陈列在这里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不仅象徵着一种宁死不屈的追求自由的高贵的气节,也象徵着普林斯顿曾给予我们的温暖和同情。”他结束不长的讲演説:“在我们心中,普林斯顿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珍贵和亲切。爲此,我要再说一句谢谢。谢谢对他人苦难深怀同情的普林斯顿,谢谢美国!”



刘宾雁生前好友、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汉学家林培瑞在刘宾雁铜像交接仪式上发言。(北明提供)

刘宾雁生前好友、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汉学家林培瑞先生在发言中强调,刘宾雁的一生是孜孜不倦地閲读的一生。他简要回顾了刘宾雁从初中失学起便开始自学补课,自学俄语,在各个不同时期广泛閲读,终生买书、藏书、读书、写书的经历和成就。他说,他本人不仅曾经亲历刘宾雁在繁华的洛杉矶市区一头扎进救世军旧书店,看书、买书到□晨三点的经验,而且后来还帮刘宾雁从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借书,所借的数量比他自己借的数量还多。他欣慰地表示,铜像陈列在刘宾雁生前工作、借閲、写作过的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是最佳选择。

最后刘宾雁遗孀朱洪女士也发表了即席谈话,她衷心感谢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接纳刘宾雁的铜像,并收藏刘宾雁生前大量文稿。感谢刘宾雁的中、美朋友们对此一事项的关心、支持和参与。

整个交接仪式简单,庄重,气氛友好、温馨。参加刘宾雁铜像永久陈列仪式的来宾还有:刘宾雁的儿子刘大洪、儿媳白芹,刘宾雁生前的作家朋友苏炜、北明,邻居好友冯盛平等。

附:郑义:在刘宾雁铜像永久陈列仪式上的讲话

女士们,先生们:

感谢各位出席今天这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



郑义在刘宾雁铜像交接仪式上发言。(北明提供)

从今天开始,这个雕像将在普林斯顿东亚图书馆永久陈列。这座雕像所刻画的人物,是当代中国最具传奇色彩,最值得敬仰的记者作家。从青少年时代起,刘宾雁就开始文学创作。在长达66年的写作生涯中,他从来没有献媚于权力。由于这种极其诚实而勇敢的写作,他得罪了官方权势,多次遭到严酷整肃,最终死于漫长的流亡。从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中国人苦难叠起。在这半个多世纪的艰难岁月里,最贴近底层并与人民患难与共的是刘宾雁。他的那些揭破黑暗的代表作,每一篇都在中国引起爆炸式的反响。每一篇都收到成千封甚至上万封读者来信,每一篇都可以与左拉的《我控诉》相媲美。可以这样说,在他复出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没有一个閲读者不知道这个令人尊敬的名字。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在这里辟出一角来陈列他的雕像,是十分适宜的。



朱洪在刘宾雁铜像交接仪式上发言。(北明提供)

我所谓的十分适宜,还指刘宾雁以及我们这些流亡者和普林斯顿大学以及东亚图书馆的特殊关系。十七年前,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失败,造成了一大批流亡者。刘宾雁是我们的代表人物。普林斯顿大学如同过去接纳爱因斯坦、托马斯•曼等欧洲流亡者那样,接纳了一大批来自中国的流亡知识分子。在这里,我们继续学业和研究写作,继续争取自由与人权的奋斗。普林斯顿因此而成爲我们的第二故乡。这里更是刘宾雁的第二故乡:虽然他没有生于斯,却死于斯。在他的祖国拒绝他回去的情况下,这座铜像陈列在这里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不仅象徵着一种宁死不屈的追求自由的高贵的气节,也象徵着普林斯顿曾给予我们的温暖和同情。在我们心中,普林斯顿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珍贵和亲切。爲此,我要再说一句谢谢。谢谢对他人苦难深怀同情的普林斯顿,谢谢美国!

阿海:独立中文笔会筹建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

   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近日通过决议,筹建独立笔会的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日前,笔会已经向国际笔会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提出正式申请,成为该委员会的成员。由于国际笔会的该委员会已经数次主动邀请独立笔会加入,因此申请成为成员只是一个程序问题。

 
    “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Translation and Language Right Committee)是国际笔会常设的工作委员会之一,成立于1978年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的第43届国际笔会代表大会。其前身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属的一个委员会。T&LR的主要工作是促进翻译工作,保证个人和各民族使用其自身语言的权力。国际笔会下属笔会中心中,现有五十二个笔会中心加入了T&LR委员会。可以说,凡是活跃的,重要语种的笔会中心,均已经成了T&LR委员会的成员。
 
    国际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具有两个具有广泛影响的工作平台,一是以收集和展示各种作家多语种作品平台的网站Diversity (多样性http://www.diversity.org.mk/),另一个平台是由马其顿共和国政府支持,由马其顿笔会中心主持的委员会常设机构。该机构借马其顿笔会中心的支持,进行委员会的日常运作,并每年一次在马其顿召开国际笔会T&LR会议。委员会也经常联合数家笔会中心,进行科研项目。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是“国际笔会组织关于翻译和全球化的报告”。
 
    独立中文笔会筹集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宗旨,除了将在国际笔会平台上更加活跃和积极参与之外,最主要的是将组建国际中文作品翻译者和汉学家的网络,为本会成员的作品走向国际搭建有效的平台。独立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成员,本身将包括数名汉学家,以促进委员会的工作。条件成熟时,还将设立汉语翻译奖,以激励汉语作品的翻译。
 
    独立笔会筹建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工作,也将激发以中文为母语的翻译工作者成为笔会的会员,双向地促进翻译工作。
    在筹建过程中,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筹备人员将尽快介入国际笔会的“多样性”网站的建设,使得会员的作品,能够以多语种的形式直接在国际文坛上呈现。

阿海:独立中文笔会筹建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

   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近日通过决议,筹建独立笔会的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日前,笔会已经向国际笔会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提出正式申请,成为该委员会的成员。由于国际笔会的该委员会已经数次主动邀请独立笔会加入,因此申请成为成员只是一个程序问题。

 
    “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Translation and Language Right Committee)是国际笔会常设的工作委员会之一,成立于1978年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的第43届国际笔会代表大会。其前身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属的一个委员会。T&LR的主要工作是促进翻译工作,保证个人和各民族使用其自身语言的权力。国际笔会下属笔会中心中,现有五十二个笔会中心加入了T&LR委员会。可以说,凡是活跃的,重要语种的笔会中心,均已经成了T&LR委员会的成员。
 
    国际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具有两个具有广泛影响的工作平台,一是以收集和展示各种作家多语种作品平台的网站Diversity (多样性http://www.diversity.org.mk/),另一个平台是由马其顿共和国政府支持,由马其顿笔会中心主持的委员会常设机构。该机构借马其顿笔会中心的支持,进行委员会的日常运作,并每年一次在马其顿召开国际笔会T&LR会议。委员会也经常联合数家笔会中心,进行科研项目。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是“国际笔会组织关于翻译和全球化的报告”。
 
    独立中文笔会筹集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宗旨,除了将在国际笔会平台上更加活跃和积极参与之外,最主要的是将组建国际中文作品翻译者和汉学家的网络,为本会成员的作品走向国际搭建有效的平台。独立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成员,本身将包括数名汉学家,以促进委员会的工作。条件成熟时,还将设立汉语翻译奖,以激励汉语作品的翻译。
 
    独立笔会筹建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的工作,也将激发以中文为母语的翻译工作者成为笔会的会员,双向地促进翻译工作。
    在筹建过程中,笔会翻译和语言权利委员会筹备人员将尽快介入国际笔会的“多样性”网站的建设,使得会员的作品,能够以多语种的形式直接在国际文坛上呈现。

袁伟时:中国是大国吗?兴衰的关键在哪里?

第一个,什么叫大国?

  光是从土地和人民来看,中国老早就是大国了。那个俄罗斯土地也很大。美国原来土地不大,十三个州,三百六十万人。英国原来也不大,是个岛国,人口也不算多。究竟标准在哪里?在我看来,所谓大国,不是以领土的大小和人口的多少为标准的,它应该是这么几方面,一个是它的制度,有没有一个自我更新能力很强的制度,这个是最根本的。第二个是当时经济发展水平是不是居于世界的前列。第三个是生活水平,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是不是也是富裕的。第四个,即使是世界上很富裕的一个国家,在国际事务上没有影响,那也很难称为大国。这是今晚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究竟这个大国兴衰的关键在哪里?

  我认为最好的概括是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得者亚马蒂亚•森,说过的一句话:“扩展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又是它的主要手段”。这句话十分精辟,将一个国家的兴衰的秘密都说清楚了。

  刚才我说过,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以后,严复打破了十多年的沉默,写了五篇文章,震动了中国的知识阶层。里面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学习西方那么久,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学,学了三十年,到1894年甲午战争的时候,被中国人素来看不起的小国日本打得落花流水?原因在哪里?他就说了十三个字,“身贵自由,国贵自主”;一个国家的兴衰关键在“自由不自由”。一百年后,亚马蒂亚•森讲的是同样的观点,这就值得我们认真地思考了。
 
  我们用世界历史的经验看一看。远的不讲,看一看十七世纪以来三个大国的情况吧。1640年英国革命,这个是一个国家。就在那个时候,1644年满族入主中原,建立了大清帝国。它的版图是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是中国历史上除掉元代以外的最大的。还有一个是俄罗斯,十七世纪八十年代,彼得大帝开始执政,励精图治,一直到十八世纪初,结果将一个国际上影响不大,版图也不是特别大的一个国家,建成一个俄罗斯帝国。这三个国家的兴衰,蕴藏着历史的秘密。

  先讲没有真正成为大国的两个国家的历史经验。

  首先讲俄罗斯。彼得大帝励精图治,为什么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世界一流国家呢?关键的原因是什么?彼得大帝建立的是开明专制,他要把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俄罗斯十世纪的时候引进东正教,本来教会可以成为一种牵制专制的力量,但是彼得大帝将东正教的权力剥夺了。他把任命牧首??东正教的头的权力拿到自己手上,把东正教变成皇权的侍从,为维护皇权服务的一个机构。于是,在俄罗斯,没有什么力量牵制朝廷,沙皇可以为所欲为。在这样的状况下,国家没有民主,人民没有自由,它兴盛不起来。虽然它的某一些方面很发达,十八世纪就创建了俄罗斯科学院,创建了莫斯科大学,给世界贡献了元素周期表等重大的学术成果,但是没有真正成为一个世界大国。因为它是一个专制的国家,人民的积极性、创造性无法充分发挥。

  再回过头来看大清帝国。17、18世纪中国有一个机会,吸收全人类的思想文化。利玛窦1882年到澳门,然后进入内地。1601年到达北京,在北京工作十年,1610年逝世。他在这个阶段带领西方的传教士,在中国传播了很多先进经验,先进的学术文化,包括《几何原本》都翻译了相当大的一个部分。将中国的天文、历算、日历都改革了。但是明末清初的时候,西方学术、文化的传播一再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决抵制,掀起一次又一次风浪。说这些外国人来到中国不怀好心,是想颠覆我们中国的,制造了几次大事件。到了康熙皇帝执政年代,他做出一个决定,所有来到中国的外国人,除掉留下少数所谓技艺人,即有技术的人可以留下来为我皇帝服务以外,其他人统统送出去。而且留在中国的那些人,可以信教,但是不准传教,也不准回国。这样就将中国和世界文化联系的渠道截断了。那个时候,西方的传教士有过一个计划,将六千本西方的著作翻译过来。那些书已经运到北京,但是这个计划中断了。以后康熙的后人信守祖宗立下来的规矩,一直不肯打开国门,就把国家的生机给掐断了。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持中国优良传统。其实那个传统就是皇权的专制。

  中国传统文化应该分作两个部分:一个是非制度性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里面有很多瑰宝。另一部分是制度方面的,基本架构是以三纲为骨干的。整个中华法系就是建立在这个架构基础上。在这样的制度下,个人的自由是受到压制的。压制到怎么个程度呢?一个家庭里面,只要父母、祖父母在,是不准分家的,分家是犯法的,要坐牢的。十九世纪输入中国最大宗的商品,除了鸦片就是纺织品。那些民间的资本要发展,看准这是赚钱的好机会,就要办纺织厂,但是不行。八十年代李鸿章提出来要办纺织厂,就在上海筹办。他就申请朝廷批准,他说我办这个厂要求专利。所谓专利,不是他发明了什么东西,而是说我办了以后,谁也不准再办,卡死了。官僚垄断,经济当然发展不起来。中国为什么穷,为什么经济不发达,不能成为大国,首先由于没有经济自由。

  那英国呢,它从1215年颁布《大宪章》开始,一直下来就探索实行议会制度,实行法治制度那样一个道路。最初很不完善,但是经过几百年的探索,它慢慢慢慢完善了。同时它有封建制度,那些封建主对国王的权力是牵制的,再加上教会的牵制,所以有什么事,它不能不开会讨论,民主制度就从贵族民主慢慢发展下来,经过几百年的努力,终于到二十世纪变成大众民主。法治制度也是不断地探索,不断完善,后来慢慢上升为一个世界一流国家。

  不同文化传统带来不同的结果。所以这一条是不能含糊的:大国兴衰关键就在自由不自由。

  再来看苏联的历史经验。苏联七十一年,表面上很发达,但是最后垮下来了,真相大白于天下,不过是纸老虎!原因很简单,就是它剥夺了老百姓的自由。自由的基础是财产权,在苏联这个财产权是剥夺了的;同时公民的各种自由是需要有政权保证的,需要有法治的保证。苏联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制度。
大清帝国同样没有这样的制度。大清帝国承认私有制,但是他没有从法治方面去保证你这个财产是可以充分利用的,你这个自由可以充分发挥的,不行!不准你办企业,那你这个自由就等于剥夺了一半。其他自由更不用说了,法律也不保障这些自由,就变为官僚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清代的贪污是非常突出的。这是第二个问题。

  我想讲的最后一个问题,究竟妨碍中国上升成为一流的大国,世界最发达的一个大国,障碍在哪里?我想有三个障碍:
 
  一个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清代为什么会一再出错呢?它不好好去学习西方,学点皮毛。它那个指导思想就是所谓中体西用。就是中国的道德文化是世界最好的,这个不能动。那我们只要学西方的科学技术,整个体制,政治体制,文化体制,什么都不用变。结果呢,完了,不能兴盛。日本的“明治维新”,中国的“洋务运动”,都是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起步的。但是日本,它在制度方面学西方,迈出了比较大的步伐。学了西方的教育制度,从小学开始到大学全套搬过来,请外国教师,建立西方式的教育,一下子培养一大批人。中国不行,中国一直拖延到1905年才废除科举,捧着那几本《四书》《五经》在那里拼命念。我不知道现在这些人,要提倡读经有没有认真总结历史经验,那个《四书》《五经》将中国害惨了。那种鼓动民族主义情绪,动不动就说要跟外国对抗,不要学习外国的人,其实是对国家不负责任的。要么就是无知、是愚蠢,要么就是别有用心。这是第一个危险。

  第二个危险是什么呢?民粹主义。民粹主义是什么东西?抽象地讲劳苦大众或平民的利益,空想的利益,常常是利用平民的偏见。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俄鼓吹无产阶级应该掌握一切,工农兵应该掌握政权,一切应该公有。这些思想影响到中国,包括蔡元培在内都高呼劳工神圣。

  应该关心工农,但是很多所谓关心工农,其实是民粹主义的想法。一些人提出来,我们应该建立一个平均的社会,很多人都愿意接受。这个从道德的制高点上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按照经济发展来看,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道路。我们要敢于面对现实,一方面要维护低层劳动者的基本福利;另外一方面,要扎扎实实按照市场的法则来发展经济,将农业也变为产业,也变为商品,只有这样,中国才能够根本摆脱贫困。北京大学一位著名经济学教授周其仁先生,他有一个观点,我认为很值得注意。他说,不要再在资本家和劳动者剥削与被剥削对立关系上去考虑问题,其实人人都有资本,有掌握资金的资本家,也有人力资本家。每个成年人都是人力资本家。你这个人力,究竟值多少钱,要通过市场来检验。提出这个概念,我认为是很值得注意。它鼓励中国人应该提高自己的素质,敢于在自由的市场经济里面表现自己的才能。只有人人都能够表现自己才能,整个经济才有活力,国家才能够发展起来。

  第三个危险是极端思潮。要反对极端。现在我们所有历史书一讲起辛亥革命前的历史,就有一场革命与改良的大辩论。里面所说的内容,都说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是正确的,批判了以梁启超他们为代表的改良派的错误观点。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正确的是那些改良派。比如革命派提出来应该实行土地国有,行吗?有人试过,苏联试过,土地国有,搞集体化,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八百万苏联农民饿死。中国比苏联更彻底,搞人民公社。好了,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下来,多少人饿死呢?各种估计从2000多万到4000、5000万,这个就很极端了。你说是谁正确?新文化运动讲得很清楚,中国应该保障公民的自由,实行民主、宪政,提倡理性。但是国民党所领导的国民革命就不赞成这一套。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是它的两个口号。但军阀打倒了,中国还是没有自由。得到的是什么呢?蒋介石国民党的独裁专制;教育方面是党化教育,搞得一塌糊涂。

  那么一些极端的东西,我们不应该再重复了。光靠革命暴力的手段不解决问题,正确的道路是将目光紧紧盯住建立自由、民主、法治的制度。将制度的建设,制度的改造放在首位;而且这个目标是逐步实现的。不能指望一下子就能够达到这些目标,但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就能实现这个目标。年轻人要学会理性地看问题,不要走极端,这个是我的忠告。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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