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
这个绝地信仰的故事,我早在今年春天,就从朋友余鲲嘴里得知。当时他敦促我火速去千里外的大理采访,否则就“人走茶凉”、来不及了。但是我这厢杂务缠身,一直拖到夏天,才有机会出行。
2009年8月16日中午,阳光极泼辣,我自低矮的屋檐下钻出,撑个懒腰,出农家院门,先迂回而上,沿着漫无边际的草坡,逼近阴道密布的苍山。昨夜下过瓢泼大雨,我曾梦见洱海的波涛涨起来,淹没了古城,顷刻涌上苍山顶,而我像个打秋千的小丑,在20余个乳峰间荡来荡去。
可此刻,我光着膀子,在太阳的波纹间荡来荡去。左边两条牛,右边几条狗,在畜生的响动之上,雷声隐隐,原来轮船那么大的一朵乌云正朝我的眉毛袭来。
于是适可而止,浑身焦黄地下急坡。得意忘形,就返祖为猿猴,丛林裸奔好一段路,直至接近印地安部落一般质朴的石门村,方重新穿戴,变回知识人形。跟着,衣冠楚楚过马路,入城,与花里胡哨的众游客打成一片。
继续走。汹涌的人流逐渐分岔,逐渐稀稀落落,终于在人民路下段枯竭。余鲲灰头土脸地闪现。“来啰?这么晚?”他埋怨道。我说“不晚,才两点半呢。”他说“人家在死亡线上挣扎,你还爬山?挺悠闲挺时尚嘛。”我立马检讨:“不该爬。真不该爬。”
两人在两米多宽的窄巷内穿行,我垂头端详自己的影子。七拐八拐,就抵达了临近街口的广武路81号。余鲲未敲门,先吆喝,我却仰视着褪色的红漆门楣上“主赐福祉”的醒目墨字。
一个和我一样焦黄的白族农妇开门,她是本文主角的妻子,5年前,拖着一女儿改嫁,与拖着一儿子的后夫倒还融洽,所以最终全家信主了。“这位是李弟兄,这位是……”,余鲲立在比较袖珍的院坝中央高调张罗,于是我的访谈对象提着两把菜刀,自墙角站起:“哦哦。廖老师。久仰久仰。没法握手啊。”原来他正在剁饺子馅儿。
在嘀嘀哒哒的刀案打击乐中,我掏出录音机。余鲲打趣道:“老廖你看,李弟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不像刚从纳粹集中营里逃生的犹太铁匠?”我说:“瘦是瘦,很精干。”老李笑了,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光天气晴朗,他的“传说缝补行”也永远关门了。余鲲道:“劳累一辈子,干不动就别干了,上帝他老人家让怎么活,就怎么活吧。”老李点头道:“所以我要包饺子,庆贺一番。自从得病,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剁馅儿,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要尽可能剁细些,照老家的式样,多加萝卜。如果一会儿力气还有富余,我就亲自和面擀皮,亲自包。你们都留下,大家热热闹闹吃一顿正宗的山西饺子吧。”
我于心不忍,可谈话还得展开。
正文
老威:你咋落下这个病?
李林山:哎呀,不好回答。我从小就难养。在娘胎里,就折腾得够呛。
老威:此话怎讲?
李林山:我1963年生,弄死几千万人的3年大饥荒刚结束,父母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奄奄一息地回老家。
老威:1963年生的娃娃不少嘛。
李林山:人和人、地方和地方不一样。据说我见光时,和一只小猫差不多,皱巴巴的,哭不出声。父母觉得养不活,不想要了。多亏奶奶抱起我,说这娃还有气呢,暖一暖就过关。我爸唉唉两声说:我们两三年没吃过一顿半饱饭,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却硬要提起嗓子唱戏,所以这娃先天就不足啊。
老威:你父母爱好唱戏?
李林山:他们曾是壶关县落子剧团的专业演员,在当地有些名气。
老威:作曲家王西麟在山西劳改多年,后来把上党梆子移植到交响乐里,如苍狼悲鸣,撕心裂肺。
李林山:对对,像陕西的秦腔,不是唱,而是吼。因为望不透的荒山秃岭,不吼咋的。我们山西有四大梆子,其中上党梆子和上党落子齐名,十里八庄,男女老幼,个个都会哼哼几句。
老威:落子梆子,有区别吗?
李林山:一时说不上来,即使说了,你们外省人也不一定明白,总之,长治县唱梆子的多,壶关县唱落子的多,可内容嘛,是宋朝忠君爱国的杨家将系列居多,因为杨家将就出在我们地面。
老威:对对,中国地方戏种少说上千,彼此隔阂,比外语还难搞懂。
李林山:我父母在县剧团混几年,糊不了口,就跑回店山镇南山后村做农民。原以为靠山吃山稳当,却不料倒了几辈子邪霉。病痛折磨之于我,家常便饭。前几年得了肾结石,那个痛啊,整夜整夜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坐着,呲牙咧嘴时,别人还以为我在笑……
老威:没钱医病吗?
李林山:穷地方出来的人,舍不得。我死扛了4年,终于有一天倒下,人家说不治就没命了,我才掏1万多块,从腰间取出那核桃大的硬块;如果早点开刀,估计5千就够了。
老威:然后呢?
李林山:然后就是绝症啊。贲门癌,也就是喉管和胃的连接部位长癌,2007年发现的,早期,可现在已经扩散了。
老威:啥症状?
李林山:最早是突如其来的不舒服,一阵阵恶心,就蹲下地喘粗气,过半个钟头,才缓解;在古城和下关的国家医院做胃镜,检查和复查,确诊为癌。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手术,否则拖不了多久。我一问费用,顿时傻了!至少20来万!开刀、放疗化疗、住院观察等等。
老威:听说你搞个体缝补,衣裤打个补丁,才收1块钱。
李林山:对呀,我把自己卖掉,也不值几个铜板。医生还说,开完刀,他们能保证我多活5年。可我们没钱,也无处借钱。即使东拉西凑,捡条命,可20万外债,我们全家两代人,10年不一定能还清。
老威:老李啊,你这辈子过的!
李林山:窝囊是吧?咱是中国人,又生长在穷地儿……
老威:你家乡是革命老区么?老毛写的《愚公移山》,也就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太行、王屋二山,在你们那儿?
李林山:对对。当年共产党打游击,在灰疙瘩里翻滚,都靠我们当地人支撑嘛。终于解放了,翻身了,可比没解放还惨。
老威:黄河的水干了。
李林山:还要惨,因为我们店山镇没河,没地下水。村里家家户户,至今靠挖旱井囤水。雨季时,两人多深的旱井囤满了,省着能吃两三个月。
老威:无根水的味道咋样?
李林山:那种泥汤子呀,几天就生线虫,一瓢舀起来,晃眼睛呢。估计你们四川人,捏着鼻子也灌不下去,可对于我们山西人,特别金贵,多便宜的“自来水”。
老威:接下来呢?
李林山:特长的旱季,赶着驴车,拉着装了嘴儿的大铁桶,爬坡上坎,至少去五六公里外找水。
老威:有水源吗?
李林山:没固定水源。十里八庄打听,哪儿有水我们就奔哪儿,就如当兵的听见了军号。几家人合用一辆驴车,几个壮劳力跟着,最先跑低地儿,因为山腰干了,山脚还没干,总能掏出水来;稍后跑高地儿,因为放羊娃的消息灵通,发现了哪个山顶哪个凹坑,还蓄了些没流失的雨水,大家立刻就兴奋,再远再难也得去。
老威:天啊。
李林山:日常生活啊。村里哪家富余了一两桶水,就是新闻了,大伙特嫉妒。我从小到大,直到30多岁离开故乡前,就没洗过几次脸,更别提洗澡了。
老威:下雨时总能洗吧?
李林山:雨季刚来,大伙全站野地,等着淋呗。也有人脱得赤条条,站自家院子里淋。如果在半路遇上,就放慢脚步,好好享受。全年的个人卫生,都在这时做了。
老威:女人咋办?
李林山:不咋办。没见村里女人洗过澡,包括结婚、生孩子,也就擦擦抹抹。
老威:你呢?
李林山:也擦擦抹抹,五官、四肢、肚皮。不过新婚之夜,女人要擦抹得细致些,男的要马虎些。熬到我的第一个女儿降生,也是接生婆挽起袖子,一点一点,把老婆孩子身上的血块搞掉。用了不到一盆水吧。
老威:没落下病?
李林山:男女之间的那点病不算病。
老威:什么才算病?
李林山:癌症。主要是胃癌和食道癌。一旦检查定性了,马上就抬回来,躺在屋里慢慢等死。没钱呀,一年到头连白面都捞不到几顿吃,哪有闲钱管病呀。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德高望众的老教师住院开刀,因为是国家出钱,医生保证能多活5年。这在村里可是破天荒的喜庆,老教师家另花600元,搭台请戏班子,连吼3天落子,方圆几十里地,都来凑热闹。
老威:你们村的平均寿命多少?
李林山:不满60吧。也有个别,像我爷爷,撑到80多,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不明白为啥这么命长。我爸的身体,是我们家最棒的,一扎入玉米地,就像大牯牛,吭哧吭哧干拢天黑。他的性子也急,曾因为和我的老岳父动拳头,被拘留几天。唉,他50多就突然走了,中毒。
老威:啥事儿想不通?
李林山:农药,1605,他满当当地抹一身,就出门去伺候庄稼。谁料日头太猛,他蹲在野地一出汗,农药就渗透皮肤了。开始肚子痛,他还忍着;忍不住了,就跌跌撞撞朝家里跑,倒在床上,发出几声牛叫,就迷糊了。断气前抽搐了一阵,窗外星星刚刚出来。
老威:来不及叫医生?
李林山:来不及。
老威:他为啥抹农药?
李林山:杀虱子。村里人都拿农药杀虱子。赤条条的,抹遍身体,再紧紧裹上衣裤,那农药味儿能闷死虱子。一般人都习惯用敌敌畏、敌敌啼、666粉等等,药性缓和一些。1605是剧毒,我爸是被虱子咬急了,要图个痛快。
老威:他以前用过吗?
李林山:用过啊,全家都用过啊。可我们是阴干了才出门,他等不了,就冲着太阳去了。
老威:我爷爷是老地主,我小时候在乡下领教过虱子的厉害,可没听说过这么“以毒攻毒”的。
李林山:没水,一年到头、年年到头不洗澡,不洗衣裤,不洗被褥,那虱子呀,像蚂蚁窝,拦不住泛滥。我们朝床底床面、柜里柜外洒农药,白白一层,结霜似的。就这样还绝不了种。小学到中学,我们那时候,除开念书,最重大的事儿,就是抓虱子。男生公开抓,女生躲在厕所相互抓。经常是课文一翻,念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一颗或两颗虱子就“啪”地摔下来,再“啪”地掐毙,继续念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
老威:我的肉都麻了。
李林山:还有一种土办法。冬天痒得狠了,就把棉裤脱掉,倒竖着举在煤火上。当心伤手啊,一定要捏紧两条裤腿,再朝旺旺的煤火浇水。只听得“哧哧”两声,水蒸汽就直冒,直窜入裤裆。接着就“噼里啪啦”,虱子们纷纷落火,跟油煎蚂蚱似的。人也跟蚂蚱似的,拧着裤子直蹦达,嚷着:“不痒了不痒了!真舒服真舒服!”
老威:你们村,像你爸那样中毒的多吗?
李林山:很少。我们打小抹农药杀虱子,习惯成自然了。
老威:对皮肤没伤害?
李林山:阵阵火烧,留下一绺绺紫斑,然后大块大块蜕皮。稍微严重的,就有点浮肿,有点头重脚轻,几个钟头能缓过来。可喝农药自杀的,不一定缓得过来。
老威:很多自杀的?
李林山:一年有那么些女人寻短见。喝农药的少,跳旱井和茅坑的多,两人多深呐,栽了进去,根本爬不上坎。
老威:环境太恶劣!倒邪霉的女人才嫁进来。
李林山:本地找本地,谁也不嫌弃。我家男的多,味儿重,你家闺女多,味儿更重,因为女的连露天澡也没机会洗。我老岳母家那个味儿呀,站围墙外,能将外乡人冲一跟头。
老威:啥味儿?
李林山:乞丐味儿,比屎臭强不了多少。我们村各家的味儿各有特色,比如谁谁上我屋,不用看,我闭着眼睛也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为味儿提前就拐进墙了。可就这条件,老岳母还挑刺。为了娶媳妇,我上几十里外的煤窑打了几年工,没鼻子没眼,差点累死,每月才挣几十块钱。
老威:总能吃饱吧?
李林山:玉米和小米,填个小半饱就不错了。15个人,一个月才吃一斤菜油。盐巴倒是敞开供应,可不是细盐,而是比玉米籽还粗的岩盐,炒菜不容易化。终于熬满刑期,回家了,那煤渍却浸入肉里,烙印一般去不掉。
老威:总能洗澡吧?
李林山:不能,管得还特严,除了挖煤,就只准在工棚内呆。大通铺上,紧裹比煤炭还黑的被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娱乐,就是大伙挤着,像猴子一般互相抓虱子,因为肩背和头发,自己够不着,让别人撩撩,那种酥麻劲儿,筋也缩一块了。哎呀,就这样攒够两三千块。起新房花了2000,彩礼花了300,老岳母还挺不乐意。
老威:1980年代,这是很大的钱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