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作为历史标记的五四和作为五四的历史

五四显然已经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一个特定的历史标记。因为假如仅仅就五四本身的含义来说,只是一场爱国学生运动。将五四作为文化运动来谈论,是其衍生的象征意义。五四学生运动之所以会衍生出如此一种象征意义,是因为共产党故意把五四学生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混为一淡,以突出他们给五四下的反帝反封建定义。因为五四学生运动突出的是反帝内容,新文化运动突出的是反封建内容,把两者并到一起,有了反帝反封建的定义。事实上,五四学运并没有反封建,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没有反帝意味。混淆者故意为之,而史家也不加区分,于是就成了所谓的约定俗成。其情形一如中国那句著名的成语:助纣为虐。纣王并非是虐,助纣也未必为虐。这个成语缘自有人刻意抹黑纣王,而史家不加分辨地随声附和,结果也成了约定俗成。由此可见,许多约定俗成说法,是经不起认真推敲的。由此也可见,史书和史家都是有必要质疑的。

倘若细加区别,五四理当有三层含义。一层是最原始的含义,即发生在1919年5月4日的那场学生运动。二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即从一九一七年胡适倡言白话文开始、后来以由陈独秀在北大主编《新青年》杂志为主要阵地的文化运动。三层是五四新文化。这是个比五四新文化运动更广义的历史概念,不仅包括上述新文化运动,而且包括所有发生在清末民初的文化思潮嬗变过程。比如,二十年代清华国学院的思想学术,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林纾的翻译小说,李叔同的文艺活动,等等;甚至还可以包括当时的生活方式、婚姻恋爱观念的改变。

作为一场学生运动的五四,虽然后来经常被共产党引为自己的文化资源,但事实上,这完全是学生的自发运动,跟任何一个政党都无关。而且,这场运动的性质,也不是共产党所定义的反帝反封建,而仅仅是出自爱国、归之爱国、结束于爱国的学生运动。仅从运动的主要参与者罗家伦为这场学生运动写的《五四宣言》中便可得知,其源起在于当时中国政府在巴黎和约上的外交失败,让日本占了青岛。当时的学生爱国情绪虽然强烈,但表达方式既幼稚,又火爆。那篇《五四宣言》中有如此煽情的文字:“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这样的文字仅止于煽动游行,经不起仔细推敲。原意可能是:你们有本事来侵略好了,中国人宁死不屈。但不可断送的土地,凭什么就可以征服?不可低的头又凭什么可以杀戮?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也并不意味着国家就此灭亡。

最有趣的是,游行的学生先是到东交民巷的英美使馆递交说帖,亦即声明书;被人家一番漂亮的外交辞令给打发之后,一时无处发泄怒火,便放火烧了民国政府官员的房子,史称火烧赵家楼。仔细想想,学生的爱国热情也只是热情而已,与其宣言一样的经不起推敲。既然跟外国使馆可以递交说帖,理性交涉,为何面对自己的政府就非要火烧不可呢?每每面临强寇,怯弱的国民总喜欢寻找汉奸,拿所谓的卖国贼出气,而不是将目光正气凛然地直视欺负自己国家的强敌。学生的爱国也一样,喜欢将怒火倒过来烧,同时还要暴打民国的外交官员。在当时的一派爱国热潮里,时人还一片叫好。后来的共产党宣传更是将此视作他们搞学生运动从事造反有理、最终夺取政权的楷模。且不论这种暴力方式是否应该提倡,即便要发泄怒火,也该发泄到占了青岛的日本使馆或者日本人头上去,为什么要拿自己国家的政府官员出气?幸亏那时的政府虽然在国际上还没有强国的地位,但比起后来的共产党政府,面对学生面对民众时,毕竟温和了不知多少倍。倘若放在后来共产党当政的年代,学生哪怕一再温和理性,也逃不过镇压的坦克和子弹。

从学生运动的这种爱国怒火回烧方式,足以解读为什么李鸿章替中国人拿回一个亿、依然被骂作卖国贼的原因。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胡适在晚年的自述中,特别强调他所置身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跟五四学生运动是有所区别的。即便是五四学生运动当事人罗家伦,后来对此也有所反思。事实上,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不论是以爱国的名义还是以其它名义,都不能侵犯他人的人身权利,不管对方是一介平民,还是政府官员。学生的这种冲动,唯有毛泽东这样的崇尚嗜血暴力者会很欣赏,从而将五四定性为反帝反封建。但毛泽东的盛赞也仅限于造反有理的前提,一旦自己坐了江山,就未必如此定义了。文革当中发生火烧英国代办处事件之后,周恩来赶紧出面制止不说,毛泽东本人也不肯承担责任。在与斯诺的谈话中,毛泽东将此归咎于外交部的所谓反革命分子。可见,毛泽东把五四运动定义为反帝反封建是故意夸张的,就连毛泽东自己都未必相信这样的夸张,否则,他怎么不夸奖火烧英国代办处是伟大的反帝运动呢?

五四学生运动,对被称作帝国主义的列强国家,还算温和,言行也相当理性,用反字形容很不恰当。五四学生运动的反帝,其实是反在自家政府的官员头上。而且,火烧赵家楼一举,既血腥又蛮横;既谈不上反帝,也谈不上反封建。因为人家是民国政府的官员,不是哪个王朝的臣子。就此而言,五四学生运动承继的乃是义和团式的盲目。区别在于义和团杀的是洋人,烧的是教堂;五四学生殴打的是国民政府的官员,烧的是国民政府的官邸。这样的盲目性,到了将近半个世纪以后的红卫兵运动,便成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冲动和狂热。相比于后来的红卫兵运动,五四学运显然只是青萍之末,但其中的暴力因素和盲目特征,却一应俱全。

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可以用反封建来形容;但也仅止于形容,不足以涵盖。因为反封建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可疑的词语,什么叫做封建?什么叫做反封建?这些都不过是从马克思主义那里翻译过来的用语,并没有经过严格的学术论证。中国的历史,与马克思所研究的西方社会发展不尽相同。仅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很难解释。中国的中央集权制大一统王朝,始于周室。这样的王朝,有时以分封的形式,如有周和汉朝;有时以郡县制的形式,如秦朝,唐朝,宋朝,明朝等等。封建一词用于分封制王朝,似乎还差强人意。但用于郡县制,就有些不伦不类。更不用说,除此之外,尚有南北朝,五代十国之类的社会状态和历史形态,更难用封建的概念加以笼而统之。再者,倘若是以意识形态来定义封建内涵,那么孔儒伦理,也并非有周分封制的产物。至于用封建的概念涵盖儒、道、释三家学说,更是捉襟见肘。更不用说,中国历史上的思想文化传统,还远不啻于这三家学说。用马克思主义的教条诠释中国历史,难免牵强附会。同样道理,以马克思主义的概念来定义五四新文化运动,也颇为生涩僵硬。

又有一种说法,将五四新文化运动定义为启蒙,类比于欧洲历史上的启蒙运动。且不说将法国大革命之前的那场法国人文浪潮翻译成启蒙运动,是否确切。即便可以成立,将五四新文化运动定义为启蒙运动,也并不恰当。当时的《新青年》诸君,其书其文,确实给中国社会带来一股强劲的活力,但他们是否能够以启蒙者自居,却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至少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他们,是不在被启蒙之列的。还有学界泰斗章太炎及其弟子,也不是《新青年》诸君可以启蒙的。须知,《新青年》的主干人物周氏兄弟,当年曾是章氏的学生,听过章氏讲课。谁启谁的蒙呀?即便是二十年代末被清华大学破格入取的钱钟书,都不可能算在被《新青年》的启蒙之列。钱钟书幼时非常喜欢的翻译小说,出自林纾的译笔。与白话文终身为敌的林纾,当然更不在被启蒙之列。还有拖着辫子的辜鸿铭,说他是陈独秀、胡适之的同事还差不多。倘若辜氏知道有人把他算在被启蒙之列,一定勃然大怒。总之,无论就《新青年》诸同仁的学术根底还是思想水平而论,在那个时代只能算作诸子当中的一子或者一群人,根本不可能扮演整个时代的启蒙者。

再以清末民初的时代氛围而言,将五四新文化运动定义为启蒙,也无从说起。史无前例的改朝换代,又恰值西学东渐之际,报刊杂志,层出不穷。传媒与交通的同时走向现代化,使传统的闭塞越来越成为往事。人的个性获得解放,思想变得空前活跃。无论身居深宫幽室,还是地处穷乡僻壤,都不乏对世事的洞明,对天下大事的了如指掌。皇室有皇室的开明重臣,乡野有乡野的有识之士。清室新政,并非全然迫于形势压力,同样也是权臣的眼界和头脑,早已今非昔比。曾国藩的家乡湖南,也不再只是出产团练湘军。青年毛泽东雄心勃勃,又是组织新民学会,又是主办《湘江评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其说是启蒙,不如说是顺应了时代潮流;或者说,是从一派生机盎然的人文思潮中,脱颖而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情形是:先有思想解放的局面,然后再有思想解放的运动。

把五四定义为启蒙运动,乃是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一种偏颇。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过程中,一下子涌现了许多译介西方文化的群体和丛书。由于中国人在毛泽东时代饱受知识和精神的双重贫困,青年学子也罢,成年知识分子也罢,面对滚滚而来的西方思潮,有如刚刚走出黑暗的山洞置身阳光底下,一时间头晕眼花。于是,北京有些接触西方论著较早、思想解放较先的知识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莫名的优越感。以半桶水淌得很的自我夸张,以为自己一下子成了思想解放意义上的先知先觉人物。仅以一篇文章,一本书,甚至一部译著、一套编译丛书成名的知识人,昨天还是莘莘学子,转眼就成了文化领袖。他们一面比赛谁把西方的论著看在头里,一面以先知先觉般的启蒙者竞相标榜。这跟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的背景刚好相反:不是从本来就已经十分活跃的气氛中脱颖而出,而是从空前的封关锁国状态里猛然现身。朝前看一片光明,朝后看一团漆黑。启蒙的错觉由此产生:误以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在如此这般明暗交替情形底下发生的。启蒙的共识也由此达成,不仅认为从毛泽东时代里走出来的中国人需要被启蒙,而且误以为五四新文化的领袖们当年也是如此启迪中国民众的。由此可以想见,钱钟书的存在,让这些自诩启蒙的知识人,有多么的尴尬。这可能是李泽厚那样的八十年代文化明星,至今对钱钟书难以释然的根本原因所在。

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界把五四定义为启蒙运动,不仅与一些知识人以启蒙自诩的心理有关,骨子里也是毛泽东时代的历史阴影所致。虽然中国知识分子痛恨毛泽东扮演的大救星角色,但有些知识分子却又下意识地喜欢以救世自居。当时曾经风行过一本书,叫做《拯救与逍遥》。此书既误读了基督,又曲解了庄子。基督降世,是替人类承担苦难,并没有“东方红、太阳升”的意思。至于庄子逍遥说,也不是文革期间游离于造反派、保皇派之外的逍遥派的逍遥涵义,而是中国式的自由主义和中国式的存在论的一种表述方式。从毛泽东愚民时代过来的人,在文化知识上的茫然无知,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无畏,也即是说,不能什么话都敢说,不能什么样的角色都敢扮演。过去的挟天子以令天下,八十年代的知识人,学作了挟基督以令天下。

知识人不可能以武力征服世界,但可以持话语君临天下。汉朝的儒生,就把孔子称作素王。把五四定义为启蒙之说,就近而言,是对毛泽东扮演大救星的下意识羡慕(或者说嫉妒);就远而言,也是以言语称王天下的传统习性在作祟。事实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当事人,几乎没有一个以启蒙者自居。胡适的名言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鲁迅声称自己的写作是“听将令”。周作人更加低调,以《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著称。最激进的陈独秀,也不过是马列主义的学生,十月革命的憧憬者。把五四定义为启蒙运动,虽然反映了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痛恨毛泽东造成的知识荒芜和思想禁锢,而向往和崇敬五四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些知识人对五四的误读。这种误读折射出的心理不无夸张和病态。

比起挟基督以令天下者的无知无畏,李泽厚通常以显示自以为是的聪明见长。与别人说五四是启蒙不同,李泽厚把五四运动定义为救亡和启蒙的双重奏。五四学生运动确有救亡性质,但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没有救亡内容;一如以救亡为宗旨的学生运动,根本不存在启蒙意味。五四学运只能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街头政治运动,开启了后来的现代学运。上溯中国历史,汉末党锢时期,陈蕃李膺们曾经得到过太学生的支持,其规模在当时也不算小。及至近代,又有过“公车上书”的著名事例。但相比之下,以前的学生运动,仅限于朝野间的互动;虽然也名扬天下,但其社会效应,远不如五四时期。五四学运,直接采用了街头运动的形式,不只是诉诸朝廷,而是在指向政府指向西方列强的同时,诉诸整个社会。虽然在手段上过于暴力,但其规模之大,其影响之深远,绝非以往的朝野互动可相比拟。再加上现代传媒的推波助澜,使之更具现代政治意味。但是,如此现代的学生街头运动,也很容易被纳入造反有理的传统,成为共产党革命和毛泽东发动文革的政治工具。因此,将五四学运归于现代政治范畴是成立的,但要说什么启蒙意味,却是子虚乌有的。倘若说明五四学运是救亡,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启蒙,也许更加明晰。但李泽厚从这样的双重奏继续引申出,以后的历史进程乃是救亡压倒启蒙,则是离题万里的臆断。

在任何一个历史关头,与其说是救亡压倒启蒙,不如说是救亡激发启蒙。倘若说,五四学生运动是出自救亡的焦虑,五四新文化运动具有两次复辟的背景,抗日宣传又何尝不是在亡国的前提下深入人心的?同样道理,八十年代的启蒙说,则基于毛泽东时代的黑暗,基于浩劫过后的痛定思痛。历史上的历次入侵,从蒙古人建立元朝,到满族人入主中原,再到日本军队占领大半个中国,都没有使中华民族灭亡。反倒是毛泽东的文革,把这个民族灭亡了一次。八十年代的启蒙诉求,是被这样的灭亡刺激出来的。需要反思的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知识人,不知不觉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企图扮演拯救者。但可以理解的是,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急于把思想文化的重心从毛式专制的长期制约下,由维护官方意识形态悄悄转向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启蒙一说,是介于思想自由和思想禁锢之间的含糊诉求。因为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思想自由,只好将这样的自由说成是启蒙的需要。这种说法所暗含的挑战性在于,过去是由官方的意识形态主宰民众的头脑,如今应该过渡到由知识分子来引导民众思考和言说。挑战无疑是尖锐的,只是说法本身过于含混,其潜在的心态也未必健康;尤其对五四作出启蒙的定义,似是而非。

相比之下,胡适晚年的说法,似更为接近。他在自述中如此说道:“五四本身决不是文艺复兴运动,而五四本身是爱国运动……它一方面帮助我们的文艺复兴思想的运动,同时也可以算是害了我们、这纯粹思想运动变成政治化啦,可以说变了质啦”。胡适斩钉截铁地以“决不是”一语将五四学生运动从新文化运动中区分出去,从而把新文化运动定义为文艺复兴。倘若说,以启蒙定义五四新文化运动侧重于社会效应,那么胡适的文艺复兴定义,显然侧重于运动本身的文化含金量。因为启蒙之类的社会运动,并非文学大家或者思想大家所为,只要有点社会活动能量,都可为之。当年宣传抗日的爱国启蒙,小学不曾毕业的青年男女都可担当。但问题在于,胡适把《新青年》的新文化运动提到文艺复兴的高度,却又有失自夸。须知,当时的《新青年》诸君,都算不上文化大家。比较准确的定位,应该是有热情有理想有抱负的文化先锋。他们当中,也许只有胡适正儿八经到美国留学。陈独秀和周氏兄弟,只是在日本读过点书。他们热情有余,建树不足。胡适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求学,成绩平平,并非出类拔萃之辈,其西学根底远不如幼时的私塾基础。胡适把以《新青年》为核心的新文化运动比作文艺复兴时,无疑忽略了一极其重要的事实: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划时代人物,都不是以运动蜚声天下,而是以各自的辉煌成就标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的。诸如意大利的但丁,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法国的莫里哀,等等。在中国的汉语文学史上,能够跻身如此一个文艺复兴行列的,唯有《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而已。不说胡适及其《新青年》诸君望尘莫及,至少是难望项背。

要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作出合乎事实的定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在于,其历史的承继何在。由于共产党之于五四文化资源的独占,总是把这场新文化运动与造反有理的共产党革命相联接,致使这场文化运动的历史轨迹被人为地扭曲到了造反有理的谱系上,仿佛跟太平天国遥相呼应一般。当年的太平天国有砸碎孔子牌位一举,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的是打倒孔家店;乍一看,似乎成立。但事实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当事者,不乏憧憬十月革命之人,却并没有人把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看作是对太平天国的呼应。相反,这场新文化运动恰好是勘定太平天国的曾国藩们所开创的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结果。倘若说,当年的洋务运动是从国防建设、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上开始现代化,那么及至清末民初,进一步走向了政治的现代化。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清末民初的政治现代化的一个逻辑伸展,即文化现代化。这也即是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乃是一次汉语文化现代化的历史性努力。其特征是狂飚突进的标新立异。

笔者曾经在《北大的标新立异和清华的抱残守阙》一文中,指出过北大《新青年》之于清华国学院的区别所在。无论是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还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都想向整个社会推出一种新的话语方式。而无论是《新青年》的倡言德先生赛先生,还是大声疾呼个性解放、妇女解放、婚姻恋爱自由,也都旨在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革新。相对于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时代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胡适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全盘西化的主张。虽然胡适后来对此有所修正,改为充分世界化,但其主旨则是强调向西方学习。也即是说,西学并非只是为用而已,还可以作为立身立国之本。

文化的现代化,必然触及传统的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于是有了打倒孔家店的激烈。对孔孟之道的这种愤怒同时也是对民初时期两次复辟的鄙视。因为发生在京城的先后两次复辟,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都抬出孔子作为意识形态意义上的保驾护航。更不用说孔子作为一种历史性的思想文化资源,早在曾国藩时代就已枯竭。宋明理学出身的曾国藩,经世致用之际,不得不越出孔儒伦理之雷池。有人将曾国藩的经世致用说成是掺和了黄老之学的杂揉。不管是否确切,至少证明了,孔孟之道面对一个现代化时代,已然背时。因为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一个至关重要的内容在于,个性的解放,亦即个人从集体主义棝桎中的解放和独立。这与孔孟以群体秩序为基本构架的伦理观念,截然相反。倘若说张之洞的西学为用、中学为体之中学,乃是意指孔儒之学,那么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摧毁的,恰好就是这样的中学之体。

比较遗憾的是,由于《新青年》诸君在思想和学养上的欠缺,只是将对孔孟之道的批判停留在表层的伦理观念和道德范畴上,并没有深入到其历史根源和人文核心里。用鲁迅的说法表达,是将历史的陈年流水薄子踢了一脚。这一脚当然踢得很凶猛,以致人们后来谈及这场新文化运动,不管有多大分歧,都不得不承认,是对孔儒传统的全盘否定。这种否定的特征,仅在于打破偶像,并不在于对孔孟之道有如何深刻的批判。就此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倒是十分相像:都是致力于打破偶像。只不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打破的是孔子偶像,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打破的是毛泽东的偶像。毛泽东一生反孔,最终经由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同样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变成一个新的偶像。中国人在思想上的自由和解放,通常从打破偶像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五四到六四的中国历史,乃是从打破孔子偶像到打破毛泽东偶像的历史。这两个不同的偶像,来自同样的专制。而五四打破孔子偶像的实质意义正是在于,挑战传统的专制。

孔孟之道乃是中国专制政治的产物,既是专制的话语,亦即专制的意识形态;又是专制的道德,亦即专制的伦理纲常。最早的儒生,不过是众多士大夫群中的一小部分。及至汉儒,开始壮大。从东汉开始,正式进入庙堂。汉光武帝刘秀,开了以儒治国的先河。汉末党锢之祸,起自于以儒治国的失败。因为以儒,是不能治国的。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乃是一个荒诞不经的谎言。同情党锢英雄的曹操,一旦坐了江山,断然摒弃以儒治国。后来的唐朝,转信了释家。儒家正式成为专制王朝的官方意识形态,始自有宋。宋明理学当中的朱熹一流,将儒学变成了理学,确立了三纲五常的道德伦理。如此一段绵绵不断的儒学演变和礼教历史,仅仅像鲁迅那样踹上一脚,是根本不解决问题的。即便是摧毁封建的纲常伦理,也要落实到实际的生存境遇才可以成立。诸如拒绝父母包办婚姻,走出旧式大家庭,尊重妇女,关爱儿童,如此等等。《新青年》诸君,鲁迅也罢,胡适也罢,虽然激烈抨击传统伦理,却都不敢有违家严在婚姻上的包办。心态平和些的如胡适者,尚可找到平衡自己的方式。心态难以平衡如鲁迅者,最后失态乃至变态。反抗总是容易的,拒绝却是鲜见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诸位英雄背后,大都拖着一道长长的历史阴影。

一方面是新文化运动诸君难以摆脱专制文化的因袭,一方面是他们在打破传统偶像时,又难免产生过激。尽管胡适晚年很想撇清新文化运动与五四学生运动的关联性,但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恰好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学生运动一样,有着非常极端的暴力倾向。这种倾向既有在否定传统文化时的打倒一切,又有面向社会时之于暴力之于革命的呼唤。这种倾向最典型地集中在新文化运动最令人瞩目的首席领袖人物陈独秀身上。在《文学革命论》里,陈独秀如此大气磅礴地宣称:

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面对五四学生运动,陈独秀又直言不讳地告诉世人:五四有三大精神,爱国救国,直接行动,牺牲精神。随即大声呼喊:人民非得“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

如此激奋之言,在当时毋庸置疑极具号召力,极富煽动性。难怪当时的毛泽东将陈独秀引为导师,高呼“陈君万岁!”陈独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扮演的领袖角色,正是半个世纪之后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所模仿的。只是号召人民站起来直接解决的说法,在毛泽东换成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陈独秀的推倒什么、建设什么,到了毛泽东变成更加直截了当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毛泽东和共产党将五四定性为反帝反封建的关键环节,其实就在于陈独秀之于五四学生运动的全力支持及其在新文化运动中表现出来的偏激。倘若没有陈独秀,五四学生运动和《新青年》主导的新文化运动,很难联接起来。比如胡适,就不愿意把新文化运动与五四学生运动混为一谈。但由于作为新文化运动主将的陈独秀,同时又是五四学生运动的主要支持者,从而使新文化运动染上了五四的色彩,最终约定俗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名称。陈独秀当时所扮演的角色,与后来毛泽东在文革中的叱咤风云,十分相近。只是陈独秀旨在建设一个新文化,毛泽东则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把传统文化、西方文化连同五四新文化,统统打倒在地,致使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只剩下一种文化,即单调刻板、牛皮哄哄、大言不惭的毛语文化。

陈独秀在五四时代的偏激,最后被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推到极端。需要指出的是,陈独秀的这种偏激,与后来毛泽东的造反有理,有着微妙却具实质性的区别。陈独秀的偏激,并非是对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的历史承继,而是辛亥革命的遗风所致。开创新文化运动之前的陈独秀,有过与蔡元培一起从事革命的经历。也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共事,蔡元培一上任北大校长,马上请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曾经担任过光复会之会长的蔡元培,其革命的背景乃是江浙义士,诸如秋瑾、徐锡麟、陶成章、章太炎诸君。这批革命家并非起自草莽,而是有类于汉末党锢人物;古风犹存,侠气凛然,视死如归。他们个性独具,几乎每一个都极具人格魅力,每一个都成为一部民国的人物传奇。仅就革命家而言,蔡元培还不算他们当中最精彩的一个。顺便说一句,同样的江浙文人,鲁迅比之于他的这些同乡,无论在胆魄上还是人格魅力上,都显得苍白。

蔡元培的这种革命背景,决定了他的革命绝对不与草莽为伍。是的,蔡元培也曾偏激过,甚至为了让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不惜制造假学历。但这并不等于蔡元培办学有滥竽充数之嫌。恰恰相反,蔡元培如此不拘小节地草创北大,不拘一格地网罗人材,以“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方针,使北大获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辉煌。蔡元培不以学历为然、而以真材实学取人的办学气度,即便是欧美各大名牌高等学府,也未必及得上。蔡元培的办学手笔,乃是中国教育史上永恒的骄傲。

蔡元培的革命背景,也使之在政治上再偏激,也不会偏激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蔡元培不会认同太平天国,不会认同义和团,不会认同湖南农民运动。此乃于蒋介石清共之际,蔡元培为何站在国民党一边的根本原因。陈独秀也同样如此,再偏激,也不会偏激到像毛泽东那样,为痞子运动拍手叫好。陈独秀也罢,蔡元培也罢,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曾经有过的偏激,是不可忽略的。但必须同时指出的是,他们一旦面对暴虐无度的痞子运动,选择的立场都是不予认同。这可能是他们的共同底线,也是他们共同恪守的革命家道德。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道德底线,蔡元培特意建立了进德会,陈独秀欣然加入。殊不知,有人正好籍此掀起一场嫖妓风波,最终把陈独秀逼出北大。事后,胡适在致汤尔和的信中,严厉谴责了这场风波的造谣生事者,指出汤尔和沈尹默等人此举,使北大少了一个自由主义学者,使中国多了一个共产党(胡适的原话为:此夜(1919年3月26日――作者注)之会,先生记之甚略,然独秀因此离去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者的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胡适把这场风波斥为私德公诉,以“头巾见解”和“小报流言”中伤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造孽不浅”。事实上,文人狎妓,古已有之。尤其有宋一代,许多著名的词人,都在风月场上获得灵感。及至清末民初,狎妓遗风演变成了革命和青楼间的浪漫。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蔡鄂和小凤仙的风流传说。当时不少革命党人,通常在妓院里秘密聚会。即便大名鼎鼎如孙文者,也有青楼逸事,更不用说蒋介石之辈。新文化运动诸君,彼此心照不宣。胡适之曾经籍此调节自己被包办婚姻弄得灰头土脸的心态。周作人虽然不屑为伍,但晚年在《北大感旧录》也公正指出过文人的青楼狎妓:“这在旧派的教员是常有的,人家认为当然的事。”

汤尔和沈尹默等人的痛诋陈独秀,不免小题大作。至于举证不堪入目的细节,更是造谣中伤。后来汤尔和承认那些细节纯属子虚乌有。但陈独秀的离开北大,已成不可挽回的事实。胡适谴责汤和尔或许言重,但陈独秀的离开北大,也确实成为他走向极端的一个人生前提。先是不分青红皀白地发表为学生运动过激行为大声叫好的火爆言论,再是亲自上街撒传单,转而与苏联人一起组建共产党,出任总书记。就像毛泽东,假如能在北大谋得一个教职,也许就不会成为湖南农民运动的鼓吹者、落草井冈山的山大王。陈独秀不离开北大,人生道路是否会如此极端,确实可以存疑。一个高等学府通常因为留不住一个应该留住的人物,不仅改变了此人的一生,也改变了相关的历史,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历史的偶然性,往往就是如此呈现的。

当然,整个五四新文化运动最终被一场国共联手的大革命所淹没,并非陈独秀之过,而是孙中山的作孽。孙中山策划的那场列宁主义大一统战争,使新文化运动来不及从开始的激进过渡到应有的从容,便夭折在似是而非的半途中,借用胡适的意思来形容,自由主义急遽式微。陈独秀从文化运动转向共产革命之后,其文化上的激进,被后起的一些文学社团推向越来越极端的革命文学,大众文学。革命的教条取代旧时代的孔教伦理,成为思想自由和写作自由的棝桎。与此相应,黄埔军校取代北大及其《新青年》杂志,成为新的社会时尚。借用马克思所言,批判的武器,被武器的批判所替代。批判旧世界的话语暴力,被诉诸列宁主义的暴力革命。从这场革命中产生的湖南农民运动,标记着太平天国那样的造反有理,重新回到历史的河床里。以学生运动为标记、以北大及其《新青年》为主导的整个五四时代,就是这样被革命被战争所终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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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穆勒:低地(短篇小说选)

◎ 赫塔·穆勒  著

王一梁  译 

 (本文根据英译本译出,中文版权正在联系中,暂仅供内部参考。)

 

一、葬礼致词人

 

火车站上,亲人们沿着噗噗直响的火车奔跑,边跑边挥舞着手臂。

一个年轻人站在车窗后,玻璃窗拉到他腋窝高的地方。他的胸前捧着一束枯萎的白花,脸色严峻。

火车站外,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孩。女人是个驼背。

火车正要开往战场。

我关上了电视机。

父亲趟在房子中间的棺材里。四周的墙上挂满了照片,把墙壁都遮住了。

其中一张照片,父亲只有他抓着的椅子一半高。他穿着童装,弯曲的腿上都是一团团的肉。梨状形的头,光秃秃的。

另一张照片里,父亲是个新郎。只看得见半个胸部,另一半是母亲拿在手上枯萎的白花。他们的头紧挨在一起,都碰到了耳垂。

另一张不同的照片里,父亲笔直地站在栅栏前,靴子下是雪。雪白得使父亲像被包围在虚空中一样。他的手举过头顶,在行礼。领口上有几个神秘的字母。

紧挨着这张照片,父亲的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他的背后是一根指向天空的玉米秆。父亲戴着帽子,帽子投下一大块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

下一张照片上,父亲坐在一辆卡车的方向盘后,卡车上装满了牛。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开着牛去城里的屠宰场。父亲的脸消瘦,轮廓分明。

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的姿势都是僵硬的。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都是一付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但父亲却是一个事事有主见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所有这些照片都是假象。所有那些骗人的照片,所有那些假面具使这间房子变冷了。我想从椅子上站起,但木头使我的衣服动不了。我穿的是一件透明的黑衣服,只要一动,就会发出劈啪声。我抬起身、抚摸着父亲的脸。它比房子里的东西还冷。外面是夏天,飞舞着的苍蝇正在产蛆。村子沿着宽阔的沙路展开,褐色的路面热浪滚滚,发出灼目的光芒。

墓地由石头建成,墓穴上放着巨石。

当我往地上瞧时,发现自己的鞋底已翻开。我一直踩着鞋带在走路,又长又沉的鞋带拖在后面,一头都卷起了。

两个摇摇晃晃的小个子用两根破绳子把棺材从灵车上抬起,再把它放到墓穴。棺材摇晃着。他们的手臂越伸越长、绳子越放越长。尽管干旱,但墓穴里积满着水。你父亲杀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喝醉了的小个子说。

我说:那是在战争中,每杀二十五个人,可以获得一枚勋章。他带了好几枚勋章回家。

在萝卜地里,他强奸了一个女人,小个子说,与其他四个士兵一起。你父亲在她的两腿间插了一根萝卜。我们走时,她正在流血。这是个俄罗斯女人。后来好几个星期里,我们把所有的武器都叫做萝卜。

那是深秋,小个子说,萝卜叶被霜打得发黑、折叠起。随后,小个子把一块大石头放在棺材上。

另一个喝醉了的小个子继续说道:

过新年,我们去德国一个小镇看歌剧。歌手的嗓子就像这个俄罗斯女人的尖叫声一样尖。我们先后离开了剧场,你父亲一直看到结束。后来好几个星期里,他把所有的歌都叫做萝卜,所有的女人都叫萝卜。

小个子在喝杜松子酒,他的肚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我肚子里的杜松子酒就像墓穴里的地下水一样多,小个子说。

随后,小个子把一块大石头放在棺材上。

葬礼致词人站在一个白色大理石十字架的旁边。他向我走来。他把两只手放进外套的口头里。

葬礼致词人的纽扣眼里有一朵手一样大小的玫瑰。玫瑰是柔软的。当他在我右边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手。这是一只拳头。他想把手指伸直但伸不直,痛得他的眼睛弹起,小声地呻吟起来。战争中,你无法与自己的同胞和平相处,他说,你无法对他们发号施令。

随后,葬礼致词人把一块大石头放在棺材上。

这时,一个胖子走来,站在我身旁。他的头就像一根没有脸的管子。

你父亲睡了我的老婆很多年。我喝醉后,他就勒索我,还偷我的钱。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接着,一个骨瘦如柴、长满皱纹的女人向我走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诅咒起我。

来送葬的人都站在墓穴的对面。我朝下看了自己一眼,惊呆了,因为他们看得见我的乳房。我感到冷。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看上去空洞无物,眼睑下是他们放大着的瞳孔。男人们的肩上扛着枪,女人们念起玫瑰经。

葬礼致词人摘下身上的玫瑰,撕开一瓣血红色的花,把它吃下。

他用手示意我,我知道现在该是我发言了。每个人都看着我。

我想不出一个字来,口水从喉咙口一直咽到头上。我把手放在嘴上,啃起手指头来。你可以看得到我双手背上的牙齿印。我的牙齿滚烫,血从我的嘴角流到肩上。

风把我的一只衣袖吹跑了。一团盘旋着的黑色,在空中翻滚。

一个男人把他的拐杖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瞄准来福枪,把袖子打下。当它飘落到我跟前时,上面沾满着血。送葬的人们拍起手来。

我的胳膊裸露着,感觉到它在空中变得僵硬。

致词人发出一个信号,掌声停止了。

我们为我们的社区感到骄傲,我们的成就把我们从衰败中救起,我们不会让自己受到侮辱,他说。我们不会让自己受到诽谤,以我们德国社区的名义宣判你死刑。

他们都用枪指着我,我的头脑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我跌倒下来但没有着地,穿过他们的头顶,悬浮在空中。我轻轻地推开了一扇扇的门。

我母亲已清理完所有的房间,原先放尸体的房间里,现在放了一张长桌子。这是一张屠夫的桌子,上面有一只白色的空盘子,和一只插着枯萎的白花的花瓶。

母亲穿着件透明的黑衣服,手上正拿着一把大刀。母亲站在镜子前,用大刀切下她厚厚的、灰色的辫子。她双手拿着辫子走到桌子旁,把一头放在盘子上。我将穿着丧服度过我的余生,她说。

她放火烧辫子的一头。辫子从桌子的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燃着的辫子像导火线一样,舔着,熊熊燃烧起来。

在俄国,他们剃光我的头发,这是最轻微的惩罚,她说。我饿得摇摇晃晃。夜里,我爬进一块萝卜地。卫兵有枪,如果看到我,就会杀死我。田里没有沙沙声,已经是晚秋,萝卜叶被霜打得发黑、折叠起。

我再也看不到母亲了。辫子继续燃烧着,房间里到处是烟。

他们杀了你,我母亲说道。

我们彼此再也看不到了,房间里有这么多的烟。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逼近我,我伸出手臂去摸她。

突然,她用瘦骨嶙峋的手钩住了我的头发。她摇晃着我的头,我尖叫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房子在旋转,我躺在一团枯萎的白花里,被关了进去。

接着,我有一种感觉:公寓大楼正在翻起,腾空倒地。

闹钟响了。正是星期六的早晨,五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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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常青:《零八宪章》与我的“爱情”

在我的简陋的书桌上,靠左边的位置摆放着一本书。

这本书的封面是天蓝色的,上面印有淡蓝色的中国地图图案,而辉映在这幅地图上面的四个镶红大字便是“零八宪章”。

是的,这是一本名为《零八宪章》的“珍藏本”图书,由张祖桦、李晓蓉两位老师编撰,由香港开放出版社于2009年5月出版。2009年5月底,一位北京的朋友来西安送了我一本,捎书的朋友说:因为第一版印数有限,所以在大陆只有少数人才能得到。

物以稀为贵!

今年的我虽然搬了好几次家,有两个月时间几乎连固定的住所也没有,但这本书却始终不离我的左右——它或者在我的枕边躺着,或者在我的旅行箱里躺着,或者放在我的书桌上,或者干脆就拿在我的手上。在我所有的图书里,除了《圣经》外,恐怕就数这本书让我如此如此地爱之不已了。

爱之若何?

曰:若初恋,若寻之而不得、寻之又寻的爱情!

是的,《零八宪章》,我的美丽的“爱情”!

(一)

其实,客观地说,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开始了自己的“爱情”历程。

彼时,我二十岁,如日之升,如月之华,朝气蓬勃、青春灿烂。在反思、批判与变革的时代主旋律中,我有了自己的思考,有了自己的忧患,继而便表现出切合时代脉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时间不长,胡星陨落,举国同悲。为革除千年老病,为挽救民族危机,我中国青年掀起了反官倒、反腐败、争民主之时代怒潮,希冀通过呼唤、呐喊、请愿乃至生命的抗争以求自由之花开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岂料执政当局竟搬来机枪坦克对付我血肉之躯,一时间枪弹乱发、碧血横飞、六月飞霜、万民染泪……在大屠杀和大清洗中,我亦被“反动”军警捆绑,重刑折磨后推进高墙电网“保护”下的秦城监狱。

但也正是在二十年前的这场被屠戮的民主运动中,我有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爱情。在89年的五四大游行中,我为游行队伍制作了第一面大旗,并亲自高扬着这面写有“民主、自由、人权、法治”八个大字的旗帜行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此后,这八个大字便成了规范我、引导我所有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的最高宪法,“民主、自由、人权、法治”不仅仅成为我的政治初恋,而且成为二十年来我始终不渝的政治爱情!

1998年初,为了这份美丽的爱情,我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加了南郑县第十三届人民代表的竞选,结果被汉中市国家安全局逮捕,不久便被汉中市地方法院盗用“人民”的名义判处我三年有期徒刑,使我成了中国当代史上因为竞选人民代表而被判刑的第一人!

2001年出狱后,我又继续从事民主人权活动,不料执政当局再次表现出它的野蛮性,于2002年底第三次加我以镣铐,并于2003年8月再次盗用“人民”的名义判我五年徒刑,并处剥夺三年政治权利!

这样,在从89学潮以来的二十年时间里,为了寻求民主、自由,为了我那美丽的政治爱情,我竟前后三次被执政当局赶进监狱,先后被十三所监狱(包括看守所)关押,失去人身自由比八年抗战时间还长。不仅如此,在监狱里,因为拒不认罪和抗拒改造等原因,我还先后被监狱当局关过四次禁闭,睡过十个月的水泥地板!

Oh,我的民主、自由!

Oh,我的那凄美无限的政治爱情!

(二)

但所有的打压都没有减少我对民主的热爱、哪怕一丝儿!

所有的磨难都没有摧毁掉我对自由的向往、哪怕一丝儿!

不仅没有一丝儿减少,而且相反,在经历了诸多的打压和磨难后,我对民主和自由的爱情更加浓烈了,因为我知道,得不到民主和自由,不仅我会经历那样多的苦难,而且我的孩子(尽管还没有)、我的邻居的孩子、我的朋友、同学、同事乃至一切中国公民的孩子(包括江泽民、胡锦涛的子孙)都有可能因为类似的制度性原因而去承受同样的灾难和磨难!

这是反人道的!

这是反人类常识的!

这样的苦难我们的下一代不应该再去承受!

这样的悲剧我们这一代必须演完!

也因此,我将继续自己的理想!我将继续自己的“爱情”!

(三)

2008年10月12日,我收到了《零八宪章》的征求意见稿,我是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看完这个文本的。我激动是因为《零八宪章》草案不仅勾起了我对既往苦难的回忆,而且在我内心身处引起了强烈的震撼和共鸣。

《宪章》草案不仅总结了中国近代化以来的经验和教训,不仅揭露了“新中国”乃“党天下”的实质,不仅历数了执政党执政五十余年来所制造的人权灾难,而且直接剖析了中国社会“有法律而无法治,有宪法而无宪政”的“政治现实”。尤其重要的是《宪章》起草人系统地重申了“六项基本理念”即“自由、人权、平等、民主、共和、宪政”,这使我想起了1989年我为游行队伍所扬起的大旗上面所写的八个大字——“民主、自由、人权、法治”,我想我在89年所提出的“八字宪法”与《宪章》草案的六项基本理念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只不过《宪章》草案更为系统地进行了理论解释和建构,有着更为缜密的政治哲学基础。

读罢《宪章》草案,我以拥抱恋人的态度热烈的拥抱了“她”,随后我积极的参与到《宪章》草案的讨论和修改中,最后在12月上旬我向《宪章》发起人表示愿意以“中国公民”的身份签上我的名字——尽管当时我还处在政治权利被剥夺的时期!

2008年12月10日,在《世界人权宣言》发表六十周年的纪念日,由303位中国公民签署的《零八宪章》终于向全世界庄严公布。当我在网络上看到自己也成为首批签名人之一时,我的心里真是有些骄傲。不过,当看到发起人将我的身份说成是“作家”时,我的心里又感到十分的不安,我哪发表什么作品呀,我只不过是一个热衷于寻求理想的普通中国公民而已,说我“作家”,不仅使我有“滥竽充数”之嫌,就是警察先生也会笑话我的(果然,不几天时间,警方就对我进行了传唤,开口便是“哎呀,你现在成了‘大作家’呀……”把我弄了个面红耳赤……呵呵!)

尽管我的身份被搞错了,但我还是十分高兴,我感到在寻求理想的道路上我不仅不孤独,而且“同志们”越来越多,在此情况下,我咋能不为新诞生的《零八宪章》而激动呢?我咋能不为自己早已拥抱的理想和爱情而欢呼呢?!

(四)

马克思在草拟《共产党宣言》的时候就宣布“共产主义”象“幽灵”一样“徘徊在欧洲的上空”。的确,“共产主义”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折磨人类的“幽灵”,这个幽灵至今还在中国大地上游荡着、肆虐着。但是《零八宪章》一经诞生便如惊雷、如闪电、如旋风一样给游荡在中国的“共产主义幽灵”以沉重打击。在《零八宪章》面前,奉“共产主义”为圭臬的执政当局如临大敌,一阵手忙脚乱后,便开始了全局性的围追堵截——

先是拘押了《零八宪章》主要发起人和起草人刘晓波先生;

同时传唤了《宪章》的另一位主要发起人和起草人张祖桦先生,并查抄了他的家;

之后,在全国范围内对《零八宪章》签署人进行了大面积的传唤和讯问。

同时调动大量“五毛党”人对互联网进行“信息”过滤和技术屏蔽(《零八宪章》初公布时,随便一个引擎搜索都会是成千上万条甚至几十、几百万条,但现在在“谷歌”中输入“零八宪章”词条,只有几百条相关信息且多为负面信息,而在“百度”网站中则连一条也搜不出来)。

不仅如此,各层各级各单位还或明或暗地开展了对《零八宪章》的清剿活动,秦晖、徐友渔、刘军宁等自由主义学者均分别“被谈话”或“内部警告”,北大法学院的头头甚至发邮件要求全院师生抵制《零八宪章》的影响。

到6月23日,北京地方当局更是明目张胆地正式逮捕了《零八宪章》的主要起草人刘晓波先生!

但是——

但是当局的围追堵截和高压态势并未能阻止《零八宪章》的迅速传播,相反,自第一批303人签过名后,又有第二批409名、第三批519名、第四批1183名真名实姓的中国公民跟上来了……截止2009年10月2日,签名支持《零八宪章》的中国公民共有十六批,总计人数接近10000人。签名人中不仅有男性,也有女性;不仅有老人,也有学生、甚至是中学生;不仅有汉族人,也有少数民族人;不仅有高层知识界、文化界人士,也有下岗职工和进城农民工;不仅有持不同政见者、维权人士、宗教修炼者,也有中共党员、官场人士及军人;——犹如前捷克总统哈维尔先生所说的那样“《宪章》所提出的观点有着广泛的支持度”。

令人难忘的是,在这场伟大的签名运动中,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有许多人是在突破了重重心理障碍、克服了种种心理恐惧的情况下才完成签名“程序”的,如上海的波斯小昭(唐小昭)女士就经历了反复的心理斗争,最后经过一场“花若听见,花也溅泪;鸟若听见,鸟也惊心”的“嚎啕大哭”后,若凤凰涅磐、若浴火重生,毅然决然地在《零八宪章》上签署了自己的大名……!(参阅波斯小昭《大哭一场,签上我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有的人不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且以不可抗拒的勇气走上街头宣传和散发《零八宪章》,及至被地方当局拘捕,如河南南阳的刘沙沙女士……

所有这些情况都说明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程上,《零八宪章》正以其独特的风景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团结在她的旗帜下,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正以其罕见的动力和勇气在为这个古老的民族书写着新的历史、新的爱情和新的神话!

(五)

至于我,不用说,既然二十年前就拥抱了这份爱情,二十年后,我自然会更加热烈地拥抱这份爱情!

前面说过,《零八宪章》公布后,官方开始传唤所有能够找得到的签署人,我当然也未能“漏网”。不过,为了保护《宪章》的主要发起人,我始终保持自己“一问三不知”的既定方针。当然,由于自己是首批签名者,我无法说自己是从互联网上看到文本并签名的——而是说有无名人士将《零八宪章》发到我的邮箱里来征求签名的,我认为《宪章》代表了我的政治诉求,所以我便签了名;而对于所有其它问题如“谁是发起人?”、“谁起草的?”等等我一概回答“不知道!”

但是6月23日,北京地方当局对刘晓波先生的正式逮捕引起了我的巨大愤怒!

还在学生时代我就对刘晓波先生甚为尊敬。我读过他的博士论文《审美与人的自由》,特别是他所写的《选择的批判——与李泽厚对话》给我的影响非常大(因为这本书,我本来特别敬仰的李泽厚先生开始在我心灵的圣殿上倒塌)。89学潮中,他以“广场四君子”之一的身份见证了当代中国最黑暗的一夜,六四之后,他被清洗……二十年来,他过着一种入狱、再入狱、被骚扰、再被骚扰的生活。但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刘先生始终不渝地在做着自己的批判、呐喊、牺牲、奋斗,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上,真是“罕有其匹”的现象。

2008年12月9日,刘晓波先生又因为起草《零八宪章》而被北京当局拘捕——本来我以为当局在对他进行一段时间的监视居住后就会恢复他的人身自由,却想不到在进行了半年多时间的拘押后,当局依然罔顾民间社会和国际社会的强大呼声,仍然对刘晓波先生执行了正式逮捕——呜呼,是可忍乎?!尤其,晓波先生是因为《零八宪章》被逮捕的,而《零八宪章》又是什么呢?她是我的“八字宪法”呀,她是我为之奋斗了将近二十年的“爱情”呀——当局要扼杀我的爱情,行吗?当然不行!为了我那美丽的爱情,我必须挺身而出——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于是在今年6月29日和7月1日我分别在《博讯》和《民主中国》杂志上连发了两篇文章,我认为逮捕刘晓波就是逮捕《零八宪章》。在刘晓波先生被逮捕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每一个签署人都应该站出来去勇敢地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我呼吁所有的签署人都能够像圣雄甘地那样,以实际行动开展一场非暴力的“自请入狱”运动,从而证明我们与刘晓波先生的不可分割,证明我们对于《零八宪章》的爱情和忠诚!而为了方便当局对我的逮捕行动,我在文章的最后,特意公布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果然,文章刊出的第二天,穿着便衣的“国保”先生们便找上门来。在饭桌上,他们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我“脑子进水了,有毛病”,警告我说“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说:“你们也不用说多余话,直接逮捕我好了,我愿意为《零八宪章》付出任何代价!”想不到他们却说:“看把你玩的大的,你说逮捕你就逮捕你,你不让逮捕就不逮捕,你以为你是谁呀!”在他们“拒绝”逮捕的情况下,我之“抗议”无效,“自请入狱”行动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六)

窗外的天空正飘着羽毛似的雪花,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没到正常供暖时间,就已经下了两场雪,而且是两场很威风、很暴虐的雪。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不知正在牢狱受难的晓波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以我数度牢狱生活的经验,只能以“冷酷”二字加以总括。索尔仁尼琴笔下的“古拉格群岛”是“苦难”的代名词,中国的劳改营也绝好不到哪儿去,甚至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更加疯狂的冷酷性和残酷性。不幸的是刘晓波先生现在正身临其境——正在承受由中国共产主义庞然大物所强加给他的铁血牢房,正在为《零八宪章》编织着一部不朽的传说!

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想到狱中的晓波,再看看摆在我面前桌子上的《零八宪章》,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甚至,此时此刻,泪水竟然无声无息的顺着面颊淌下来……对于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眼泪也许是不合适的,甚至会令人笑话的,但是谁又能否认得了这眼泪不是我的呢?谁又能否认得了我现在的心里很难受呢?没人,连上帝也不会否认的!想一想吧,在从“民主墙”至今的三十年多年时间里,有多少中华儿女在为这个国家的民主理想去坐牢、去流亡甚至直接付出生命的代价呢?!魏京生、徐文立、刘青、胡石根、王丹、秦永敏、王有才、胡佳、刘晓波等等等等,这个名单能列得完吗?这样的历史和现实能不让人触目惊心吗?这样的历史和现实能不让人黯然下泪吗?

但泪水是必须擦干的!

“革命”确未成功,我们必须“努力”!

擦干了眼泪,我再次拿起了《零八宪章》,再次翻阅了其中的六项“基本理念”和十九条“基本主张”,再一次感觉到了她的厚度和分量!

前几天我曾与友人一块去看望了曾被中共当局一口气关押了将近十八年的胡石根先生,在谈到《零八宪章》时,胡先生断然指出:“《零八宪章》绝不仅仅是一部历史文献!”的确,《宪章》绝不仅仅具有“历史文献”的意义,就如《权利法案》背后的故事是“光荣革命”、《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书写的是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的光辉历史一样,《零八宪章》必将开辟中国民主宪政运动的新纪元!

尽管当局逮捕了刘晓波,并对《宪章》主要发起人的张祖桦先生给予常年的全天候监控,但这种政治高压并不能扼杀《宪章》的生命力,将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在《零八宪章》的旗帜下宣布自己的信仰、尊严和承诺!

今天(11月13日)早晨,西安警方还给我打电话说想找我“聊聊”——电话那边说“能不能见个面,咱们交流交流”——有什么可“聊”的,有什么可“交流”的,无非是想了解我的动态,从而更好地控制我罢了。我想借此机会告诉警察先生:有时间的话多读会书,多研究一下200多年前的《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多研究一下60多年前的《世界人权宣言》和40多年前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多研究一下《零八宪章》,我可以免费提供这方面的资料并免费充当这方面的顾问!若要问我将来有何打算,我也会坦诚相告:开展《宪章》运动,将“爱情”进行到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在《零八宪章》面前,我的曾经的政治爱情,不仅获得了新的形式,而且必将增添新的内容。我相信在《零八宪章》的旗帜下,中国——也是我的那古老的祖国必将焕发出新的生机,必将开辟出骄傲于整个人类的光辉前景!

2009.11.13.

马少方:公枪私用与极权国家

从“周九鼎”到国庆阅兵

中国古藉中曾有“周九鼎”的传说.一直以来,人们对先秦青铜器的研究,都将之称为礼器,而古之大事是“祀与戎”,实是封建中央政权对地方政权的控制和军事防务之双重需要。其为礼器,又同时可作为兵器库来看待,铸为礼器而又可融为兵器。如此,青铜器上面目凶悍的饕餮纹,亦可以看作是双重警示,既是兵器凶险之警示,如毒药之常用符号一样;又是反抗中央政权将遭镇压的警示。中央政权赠以青铜礼器,就既是一种嘉奖,又是一种武力的实际装备。

秦代的一统天下,在笔者看来,与兵器之转型有关,其时正是大规模的铁器时代,谁掌握了大规模的铁器之生产,谁就可能赢得天下。虽然这方面没有什么文献证据,但秦始皇统一中原后的缴天下之兵器铸十二个铜人的举动,却是事后证明了这种可能性。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愚蠢举动,直到今天热兵器时代,极权当局还照样玩着如此把戏。且不说每年多次的收缴管制刀具之行动,就是中共六十年大庆期间,北京城某些地区连菜刀都不能作为日常商品销售。秦始皇阴魂不散啊!

自秦以来,中央集权制度下,中央垄断皇朝军事力量,期间虽有统兵、管兵、练兵、用兵等局部制度上的调整,但民间不得擅自拥有武装,则是每个朝代都一样的。虽然宋代的岳家军、明代的戚家军因外敌而例外。可清代又有一个特别,满蒙少数民族统治中原,少部武装民族统治极大人口的汉族,最终不得不依靠汉族的武装力量。这就有冷兵器向热兵器转型时的太平天国之乱,而曾国藩、李鸿章等汉人军事力量乘机而起,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力派。这大概也启发了小站练兵的袁世凯,和黄埔军校的蒋介石,以及秋收暴动的毛泽东及其直接论述的“枪桿子里面出政权”理论。袁家军、国军、共军,按此就不仅仅是说词,而是真实的历史轨迹了。

八九之后,逢九举行的国庆阅兵,一般都是在不少军事将领获得上将军衔之后,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军权被牢牢掌握之后的一种宣示呢?

今次阅兵,有些现象比较奇特,比如七月五日新疆事件之后,关於武警部队的相关立法;再比如检阅部队者不穿特殊服装之事,其中奥妙恐怕还不能一时看出来。但有一条肯定没变,即从“周九鼎”到“枪桿子里面出政权”的军政思想没变。

军队为私器与极权国家

与秦以来的中央集权制度不同,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军队,是用国家财税养活的。也就是说,是纳税人养活了数百万军队。就这一点,军队当然是公器。按现代政治理论,国防军事力量与治安武装力量有所不同,其当听命於国家最高权力机构。即使按中国现行宪法,也应该听命於全国人大。然而,在八九血腥镇压事件中,却只见中央军委的命令,而不见全国人大的授权。莫非,全国人大已惯性地将军权授予了党的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

强大的国防军事力量,只奉一党之最高领袖之命,就可以从国防力量摇身一变而成为国内治安力量,且还是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这不是纳税人“养军为患”吗?

国防军队与治安武装力量的不同之处,就在於治安武装力量是最高权力机关的立法授权,而国防力量则是法定的对外安全力量。然而,在中国,如上所述从“周九鼎”到“枪桿子里面出政权”,纳税人的钱财,却养出了一支只属於党,只听命於党的最高领袖的军队。

因此,军队是否国家化是一项核心指标,只要军队没有国家化,这个国家必定是极权主义的国家,而不必非要从意识形态角度来划分。

八九血腥镇压后,很多人天真的认为,只要经济上越来越市场化,中国的民主自由时代就不会遥远.但事实如何呢?

笔者经常举这样一个例子:一群武装力量包围了一个市场,市场里的人被枪规定是自由贸易。而持枪枝的市场监察人员,时不时地用某种方式侵犯一下市场,被侵犯者却不能有任何说理的地方。如此贸易现象,可以被称为市场经济吗?枪围市场,交易时不时被侵犯,这些对市场里的人们的交易没有影响吗?枪的现实局限不正规定了“局限下取利”的经济学原理吗?这个局限不正可以推导出权贵勾结吗?毕竟所谓听命於党的枪,其实是听命於某个具体的人。一旦这个人被转化於一个具体的利益集团(这也正是毛和邓不同之处),枪围的市场,就只是权贵大肆掠夺的市场了。

军队为私器,正义、公理、良知、道德都不过是枪的装饰,认识到这一点,无论把枪伪装成啥样,也无论用怎样的言词把枪装扮得不像枪,都不过是“周九鼎”传说的现代翻版,所不同的,现代的私枪,还借着庞大的官僚系统以及强大的传播工具,把中央集权推向整个社会。

焦国标:讨伐李光耀侮辱中国人

才在网上看到新加坡《海峡时报》11月14日的一篇报道。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在亚太经合组织工商领导人峰会上向美国《时代》周刊国际版编辑埃利奥特概括中国领导体制的好处,埃利奥特顺口评论说:“它不是民主制度。”李光耀马上反驳说:“中国人对民主不感兴趣。” “中国人希望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选票。”

看了这篇报道,我顿时“火冒三丈”。中国人固然希望更好的生活,但更希望选票。中国人知道因为没有选票,所以一直受苦。中国还知道如果没有选票,就不可能有更好的生活。李光耀,正如他自述的,一个“没有土地的南华农民的后代”,一介行将就木的八十老叟,有何资格代表中国人?他不生在中国,不长在中国,也没在中国读过书、做过工,他认识几个中国人?近二十多年来,说来说去他就认识一个中国人。谁?邓小平。可是我今天正式提醒李光耀同志:邓小平已经不是中国人,他几年前就已勾销户籍了。他连骨灰都没留在中国的土地上,他的骨灰撒海里去了,现在他是海国人,不是中国人。一个连骨灰都不敢留在中国土地上的人,不配是中国人。其实他生前就已经不是中国人,他是杀中国人的人,杀中国人的人不是中国人,杀中国人的人从道义上属于自然叛国,无需开除已自动失去中国国籍。

千百年来中国人为追求民主,死了无数人,吃了无数苦,如今竟被李光耀诬为对民主制度不感兴趣,只想过猪狗层次的“好生活”,这实在是对中国几十亿活人和死人的侮辱,是对崇拜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五四”前贤的侮辱。可惜中国离新加坡太远了,也可惜中国人太穷了,不然我会动员13亿中国人都到新加坡吐唾沫扔鸡蛋,教训教训这个侮辱中国人的“老而不死谓之贼”的人。新加坡不过就是南洋的一个村子,李光耀不过是一个前村长,一个如今的太上村长罢了,把他打回他的本相去,别让他再在这里动辄代表亚洲人、代表中国人摇唇鼓舌。

说实在的,我心里与李光耀先生“结怨”已经有十多年了。上世界九十年代,国际政坛和文化学术界刮起一股妖风,名曰“亚洲价值观”。这股妖风实际上是从亚洲几个专制国家的老妖精嘴里刮起来的。在中国是李鹏,在马来西亚是马哈蒂尔,在印度尼西亚是苏哈托,在新加坡就是李光耀。当时我对我自己咆哮:这几个人不是亚洲人,而是亚洲独裁者,是亚洲的政治垃圾,凡独裁者都已异化为非人;他们鼓噪的“亚洲价值观”,也不是亚洲的价值观,而是亚洲独夫民贼的价值观。独裁者,你们强奸了几十亿无声的亚洲人,我要等着看你们的下场!苏哈托的下场我看到了,李鹏同志的也快看到了,马哈蒂尔和李光耀,两位听清楚了,有一个住在北京的亚洲中年人,他心里记着你们一本账,他在等着观看你们如何下场!

我甚至曾在美国华盛顿遇到过一位新加坡的政治流亡者。太出乎意料了!弹丸之地、光鲜无比的新加坡居然也产生政治流亡者,这就是李光耀的“亚洲价值观”。我知道李光耀先生爱打官司,那么好吧,皓首匹夫,苍然老贼,我等着你提告!
 
2009-11-18 北京

朱瑞:达赖喇嘛尊者在卡尔加里



拍照:朱瑞

以计数的志愿者

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我首先打开电话留言:“您需要的入场证,出席神圣的达赖喇嘛在卡尔加里的记者会,请于明天早晨6点30分以后,到Convention center领取……”

第二天,在最早的时间里,也就是6点30分,我到了位于市中心的Convention center。停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又忘了戴眼镜,看不清收款机的选项。恰好一位西装打扮的女人也在停车,就过来帮助了我:“这么早,您来这里做义工?”

“您是义工?”我反问道。

“是呀,明天,神圣的达赖喇嘛,将在这里接见年轻人,能见到神圣的达赖喇嘛啊!”

“您见过神圣的达赖喇嘛?”我又问。

“没有。30年前(神圣的达赖喇嘛第一次到这里时),我还没有出生。”我们并肩走着,女人意犹未尽,“一会儿我就去冰球体育馆,我等不到明天。”

冰球体育馆,是达赖喇嘛尊者在卡尔加里的第一个公开活动的地方。不仅建筑独特,还因为宏大和先进的设施,成了卡尔加里的特殊风景。然而,除了冰球比赛和牛仔节,在人口稀少的卡尔加里,冰球体育馆差不多仅仅是个摆设。

一些穿着深色制服的安全人员,已在Convention center 的大楼内外走来走去了,对讲机不时地发出声音。穿着浅绿色T恤,印着‘义工’字样的人们,也在一个个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办公桌上,整齐地放着印刷精制的达赖喇嘛尊者行程表和个人小传。我观察着每个迎面而来的义工的表情,他们多数是白人,微笑着,友好而又耐心,还有一种知足。

说起来,全世界范围内,无以计数的人们,都在为流亡中的尊者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就说目前正在卡尔加里修建中的“西藏文化中心”,其实,就是一位私人的捐赠。还有美国布鲁明顿蒙藏文化中心,那片有如塔尔寺一般大小的美丽的林野,也是一位私人的礼物……人们希望,西藏文化在藏地消失的时候,在境外,至少可以继续利益人类。

就联想到一个有趣的对比:为中共工作的都是拿钱者,即使在网上仅写一句话,也不能少于五毛。还有,那些为中共极左政策叫好的,都是匿名者,尽管他们没有任何危险,不会受到任何迫害。而为尊者呼吁的,一直都是真名实姓的人们,尽管大家面临着各种精神的和物质的威胁。

在指定的办公桌前,我报过姓名后,那位长发披肩,戴着眼镜的美丽的义工,找了几个抽屉,都没有发现我的入场证。

“别着急,我再打电话问一问,会有办法的。”她安慰着我。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着急,在这里,答应过的事,绝不会有变化,和中共治下不一样。

人群淹没的地方

到达冰球体育场时,离达赖喇嘛尊者的正式讲演,还有四个半小时。每个入口处,都站着安检人员和穿着淡绿色T 恤的义工。看来,每一扇门,都准备开放了!

“11点开始检票。”那位安检人员把票还给了我。我又拿出了刚刚在Convention Center 领取的入场证。还是那位安检人员,笑了,指了指一个专为记者开放的小门。

一些早来的藏人,正把传统的西藏服装、背包、项链等,摆上一些临时搭起来的木台。所有的快餐店,冰淇淋店,比萨店,都开门了,玉米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变得浓郁。

一个人带来了一个世界的繁荣!就想到麦迪逊,那个美国维斯康辛州的小镇,因为尊者的到来,寂寞的街道,起伏起人群,商店、饭店,瞬间忙碌起来了;就想到瓦拉那西,那座印度古老的镇子,佛祖释迦牟尼初转法轮的圣地,因为尊者的到来,不仅所有的旅馆爆满,连路边的牛棚,都住进了人;还有达兰萨拉,这座曾经的荒山野嶺、名不经传的印北小村庄,因为尊者的迁居,如今已是楼房、店辅林立,汇聚着地球上四面八方的信徒、游客、以及各种传媒……

啊,笛声!我停下脚步,不远处一个印第安男子,正在吹奏自己制作的彩笛呢。我停在了他的身边,目不转睛。

人们陆续地多了起来,有的衣冠楚楚、不苟言笑;有的穿着牛仔裤,嚼着玉米花,随意自在;有的坐在轮椅上,还有的被掺扶着,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阶层、不同体质的(健康的,不健康的)人们,都来了!

“达赖喇嘛尊者已抵达卡尔加里,市长Dave Bronconnier亲自到机场迎接,并赠送一顶白色的牛仔帽!”牛仔帽,这是卡尔加里接待尊贵的客人的最高礼遇,象征着被授予卡尔加里的荣誉市民!“印第安部落酋长,也在机场赠送了神圣的达赖喇嘛最珍贵的鹰的羽毛,大学校长韦嘉顿博士(Harvey P. Weingarten)在机场向神圣的达赖喇嘛敬献了洁白的哈达,并表示:有机会分享神圣的达赖喇嘛的和平与慈悲的理念,对今天的学生们及广大社区将具有非凡的意义……”

巨大的屏幕上、广播里,都开始了报道。

现在,冰球馆内,差不多坐满了观众,尽管还不到12点,离尊者进入会场早两个半小时呢!一向惜时如金,不会提前的卡尔加里人,今天,真正打破了记录。

西藏社区的人们,在每个座椅的靠背上,都放了一条哈达,那是对前来倾听尊者讲演,尊重西藏文化的人们,表达着感激之情!现在,观众们都注意到了哈达,并戴在了脖子上,放眼望去,会场上下,成了白色的海洋。

走廊里,仍然流动着不尽的人群。不仅藏人的摊床前,就是快餐店、冷饮店的柜台前,也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一扇敞开的大门外面,还在延伸着望不到尾的长队。空旷的停车场,早已水泄不通。

音乐响起,加拿大奥运会游泳金牌得主特克斯布雷和好莱坞著名韩裔女演员吴珊卓,出现在台前,讲述起对和平与慈悲的理解,以及对达赖喇嘛尊者的崇敬。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阵掌声、笑声、喊声,还有口哨声。

交响乐团走上前台,开始了纯音乐演奏;孩子们还表演了赞颂和平的舞蹈;有三位女歌唱家,唱起了慈悲的歌!暗红色的灯光,盘旋在歌者身上,成了立体的苦难的西藏……印第安黑脚部落的酋长开始了致辞,颂赞神圣的达赖喇嘛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光荣与和平,同时,献上了印第安独特的传统歌曲,歌里似乎有一切生灵和谐为一的声音,有魂,那魂是忧伤的,美妙的!当然,这一切,都是给达赖喇嘛尊者的,尽管此刻,尊者还没有到来。

我从没有见过卡尔加里的市民如此兴奋。近一个月以来,所有的公共场所,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达赖喇嘛尊者。而报刊、广播、电视里,报道最多的也是达赖喇嘛尊者。对了,今天是周三,本该是工作日,是卡尔加里人最为古板、循规蹈矩的一天,可现在,成了最放松、欢乐的一天。

几个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主持人拿着尊者的照片,蹲在孩子面前:“认识照片上这位老人吗?”

“一位圣人。”孩子说。

“你想对神圣的达赖喇嘛说一点什么吗?”主持人又问另一个孩子。

“为什么,达赖喇嘛,您不管到哪里,人群就会淹没到哪里?”

得到了全世界

主持人不再说话,观众不再呼喊,一万八千人屏住呼吸!屏住呼吸的一万八千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在卡尔加里大学校长韦嘉顿博士(Harvey P. Weingarten)等人的陪同下,一位并不高大的老人,一位为了解脱众生的苦难而来到人类世界的圣人,穿着西方社会里罕见的红色袈裟,走进会场,那微微弯曲的身子,如此谦和,浸透着人性的所有优点。

“……他把自己看做一个普通的僧人,然而,他生命中所做的一切,是那样不同寻常,他促进宗教间的和谐、社会的公正、宽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通过慈悲;通过慈悲,鼓励人们走向和平!他就是,雪域西藏的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

掌声,热烈的掌声中,卡尔加里大学校长韦嘉顿博士(Harvey P. Weingarten)接着说:

“是的,一个普通的僧人,他六岁的时候开始学习藏语文、接受寺院教育,研究逻辑、佛教哲学……1950年,还在15岁的时候,就承担起了历史上达赖喇嘛的职责,他的影响力,从那时开始,平静地波及全世界……”

在一万八千名观众的注目下,卡尔加里大学授予了尊者所能授予的最高荣誉——法学荣誉博士!

尊者讲演了!讲演的题目是《通过慈悲建立和平》。因为尊者是站着讲演的,所有的听众,都拒绝坐下,直到尊者打着手势,一再说:“请坐,请坐!”白色的哈达,在站立的观众席中,像一面面崇敬的旗帜,表达着对这位被中共妖魔化了五十年的世界和平导师的同情、理解、还有支持!讲演台上,那面与加拿大的红枫叶国旗并列的西藏雪山狮子旗,更表达了加拿大民间,甚至全世界民间,那坚不可摧的对西藏佛国的认知!

“有的人叫我佛或者上帝的国王,还有的人说我是恶魔或者分裂者……这些,都不过是标签。我只是另一个人……本质上,我们是相同的:都渴望离苦得乐。以此为起点,我们可以沟通……”

“我们都是这个星球上的旅行者,可能的话,住上90年,最多 100年。在有限的生命中,我们应该努力做一些好的事情,为其他生命留下一些有益的东西。也就是说,给予别人幸福,才是我们生活的目标和生命的意义。

“如今国与国之间相依为命,这是现实。‘我们’、‘他们’的概念已不复存在,必须将整个世界视为我们的一部份,破坏你的邻居就是破坏你自己。

“战争的概念已经过时……只有心怀慈悲才能获得内在与外在的平和……当然,人类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但是,暴力无法解决问题,暴力的方法只能带来更加暴力的后果。真正的和平不仅仅是不使用暴力,还是对自我的约束。只有慈悲与对话才能解决纷争。长久的外在平和必须依靠内在的平和来实现。”

尊者还注意到了听众席上的哈达,说,“你们佩戴的哈达,白色表示吉祥,纯洁,一条哈达,代表一个人的诚心、诚信和善心。哈达源于印度,其材料来自中国,但是,由藏人使用,这一点不是体现了中印藏的相互依存?”

……

观众提问了。一个孩子说,“您的一生都穿着这样不同寻常的衣服吗?”

尊者笑了:“大部分时间,我都穿着这样的衣服。只有一段时间,我到中国访问,还有,那是1959年,我化装逃出西藏时,就没有穿着这身衣服……”

是的,一位王,不得不化装翻越大雪山,离开自己的家园,奔向邻国,他的子民,至今,在二十一世纪,仍然成年累月地化装逃走,冒着被冻死或枪杀的危险,跟随着他,到处流浪。

不过,尊者得到了全世界。我这样想着,泪水竟不知不觉地滴了下来。

中国大阅兵的时刻

天刚蒙蒙亮,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向着Convention Center 所在的第八大道集聚。远远地,现出了黑压压的长队。

“几点了?”我回头问站在身后的人

“7点整。”

“不是9点才开始接见吗?”

“人太多了,当然要早来。”

尽管今天尊者接见的是年轻人,仍有一些不算太年轻的已出现了白发的人,混在队伍里。更有趣的是,不少人还围着白色的哈达,我前面的一个男人,还别具一格地围着黄色的带有吉祥图案的哈达呢。

“那围巾,从哪里买的?”有人问我。

“是昨天在冰球馆倾听达赖喇嘛讲演时得到的吧?不过,那个黄色的哈达,可能是他自己买的?”我说。

“哪里能买到呢?”

“哪里能买到呢?”

人们相互寻问着。哈达,在这个远离喜马拉雅的地方,成了最受欢迎的饰物。其实,在藏人的传统中,哈达,总是别人为你戴上的。当我们献给别人哈达时,如果对方是亲人、朋友或地位与自己相同的人,就可以戴在脖子上,表示尊敬和吉祥之意。但,如果对方是高僧大德、达官贵人,应献与其手。否则,有不敬之意。

不过,在这远离西藏的地方,人们对哈达的理解,已失去了原义,更多的基于对西藏文化的尊重。我身后的年轻的女人,还哼起了歌。我说:“你真高兴啊!”

“能不高兴吗,可以见到神圣的达赖喇嘛!”

“天气也这么好,一切都这么完美。”后面的人也说话了。

安全检查格外仔细,尽管我出示了那个特别的通行证,对我手里的相机,安检人员还是犹豫了,电话了几个人,最后,总算放行。

还不到八点,会场里,已架起了录相机,照相机,专供记者的那一排紧里面的特殊桌椅,也陆续坐满了人。

屏幕上,出现了达赖喇嘛尊者今天的讲演题目:《调服心灵》

加拿大奥运会游泳金牌得主特克斯布雷,又出现了:“昨天,有谁听到了神圣的达赖喇嘛在冰球体育馆的讲演?”

人们差不多都立刻举起了手。

“感受如何?”

经久的掌声,抒发着对尊者讲演的喜爱。

卡尔加里大学校长韦嘉顿博士(Harvey P. Weingarten)也走上了讲台:“神圣的达赖喇嘛虽然讲的是平朴的道理,但蕴含巨大的力量,我将终生铭记。尽管神圣的达赖喇嘛说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僧人。”

一边的侧门打开了,人们不自主地起立,掌声,还是掌声。

尊者走来了,向大家合十致意。身后,是并列的加拿大国旗和西藏的雪山狮子旗,这面旗帜,此刻,正在西藏饱受怎样的蹂躏啊!而这面旗所代表的民族,却从没有间断地,向这个世界播种善良。

尊者讲到佛教的“无我”,讲到烦恼产生的根源,是“我执”,只有消除这种“我执”,才能发起菩提心;讲到给予人们善的时候,心情是何等舒畅……尊者还希望人们,坚守自己的信仰的同时,也要尊重他人的信仰,进而,谈到宗教之间的和谐,以及自己对人类的责任。

接下来的观众提问,其实是分享尊者的智慧。人们把自己的苦恼、迷惑、疼痛,说给尊者,渴求尊者的指引。像对一位亲人、朋友、师长,当然,更像对一位圣人,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尊者,努力记下每一句话。有一位观众,因为坐在轮椅上向尊者请教,声音很弱,尊者就示意他上前,再上前,那位残疾人因为可以近距离地看着尊者,显得十分激动,再次爆发出久久的掌声。

下一个程序,是记者会。当我和另外两位摄影记者赶到会场时,记者会已经开始了,我只得留在隔壁的房间。这里尽是穿着传统服装的西藏人和蒙古人,还有越南人、及部分白人,也在等待着尊者,说是记者会一结束,尊者就会过来。

早在六、七十年代迁移加拿大的老人们激动地站在门的一边,捧着哈达,沉浸在等待尊者的紧张和喜悦中。五十年来,他们就这样忧伤而幸福地跟随着尊者。

演讲台上,悬挂着巨幅布大拉宫的布画,一边是释迦佛祖唐卡,另一边是莲花生大师的唐卡,前面的藏式桌上放着红色的护身结和玛尼日布,以及洁白的蓝花。

尊者来了,是伴着笑声进来的。甚至没有进来之前,我就听到了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笑声。人们磕起了长头。那是世代相续的虔敬。尊者为那些举着哈达深深地弯下身子的老人们,一一摩顶,时而,还摸摸有的老人的脸和手。

在北美大陆出生,远离喜马拉雅的西藏孩子们,也磕起了长头,并向尊者献上了传统的西藏歌曲。

尊者讲话了!面对自己的子民时,尊者总是用藏语讲话。温和、宽阔的声音中,自始而终地流动着父亲般的循循善诱和关怀。因为拍照,有时,我会移到离尊者较近的地方,坐在那些唱歌的孩子们和尊者中间,这时,竟有种在自己家里的安全和温馨。这是尊者和西藏佛教升起的磁场,是历代达赖喇嘛尊者那如同甘露飘落的讲经情景的延续……。五百多年来,达赖喇嘛尊者的大慈大悲,就这样护佑了一代又一代的藏人。如今,见不到尊者面容,闻不到尊者法语的西藏,是怎样陷入苦海、思念之中?在藏人的意识里,只有为尊者工作,才是神圣的,即使最平凡的工作。而那些为中共工作的藏人,地位越高,自卑心也就越是强烈。我的一位藏人朋友,他在中共政府里,一直飞黄腾达。然而,不久前,突然问我,“听说,你到了圣山,两次看见我们的太阳?!”那是在电话里,我惊讶于他的资讯之快,更惊讶于,他的崇敬隐藏得如此之深。

这就是西藏社会的特点:尊者达赖喇嘛,是如意珍宝、救度者、保护神!因此,自甘丹颇章政权建立,到如今,就是在中共政权的威逼和收买中,也从没有人反抗尊者,示威,就更不存在了。倒是人们宁愿坐牢,甚至献出生命,也不愿亵渎自己的领袖。可中共的统治仅仅六十年,不仅殖民地,就是自己民众的反抗,也早已揭竿而起!

因此,中共该做的,不是自欺欺人地把过去的西藏,定性为“比欧洲的中世纪还要黑暗”,而应现实地面对在尊者的护佑下,藏人比当代先进的国家的公民还幸福的现实,把达赖喇嘛尊者请到北京,好好地向尊者学习,怎样才能使水不至于覆舟的道理,并把藏地还给藏人!

下午的活动是不开放的。主要是加拿大的十一所著名的大学校长、教务长等三十多人,向尊者,这位在中共的眼里,代表落后文化的人,请教怎样完善大学教育,并把慈悲精神,融入现代教学之中。

得到了尊者的加持

早早地,尊者下榻的宾馆,一楼的大厅里,几百名印度人排着长队,等待安全检查。大家都是来参加卡尔加里西藏社区举办的“感谢印度”活动的。今天,是圣雄甘地的诞辰日,也是尊者将离开卡尔加里的时刻。

我径直上了八楼。尊者正在和安全人员照相留念,才嘉先生说,得略等一会儿:“略等一会儿,你可以得到尊者的加持!”

其实,昨晚我就知道了将得到尊者加持的好消息,所以,我特别穿着传统的西藏“丘巴”来到这里,表达我对西藏文化的尊敬,还有热爱。

现在,不仅走廊里走动着安全人员,尊者的门前,也站着许多安全人员。看来,合照已经结束了。才嘉先生首先进入了尊者的客厅,很快地,又转了回来,示意我进去。

尊者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慈祥地笑了。尽管我知道此刻尊者的时间非常紧张,还是情不自禁地磕了三个等身长头。当尊者接过我敬上的哈达时,居然用汉语说话了:

“温哥华汉藏论坛开得怎么样?有没有不同意见?”

尊者是那样看重不同意见,无论在今年8月的日内瓦汉藏会议上,还是这一次的温哥华汉藏论坛中,尊者在讲话时,都特别地提到,“希望大家提出建议,甚至欢迎批评的意见。”

接过哈达后,尊者没有像以往那样,为我戴上,而是在哈达上系了一个金刚结,又放进双手,默念了几秒钟,才给我,并且,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和我一起,握着这个哈达,照了相。这条普通而纯洁的哈达,从此,神圣地融入了尊者的精神和祝福,生生世世不仅护佑着我,还告诫我:无条件地与人为善。

相濡以沫的邻居

再次到一楼时,那些排着长队的印度人,已进入了早餐厅,此刻,正期盼地看着门口。一位西藏女人拦住了我,说:“没有特别的允许,不得进入餐厅。”

我就拿出了那个在Convention Center 得到的通行证。然而,女人还是摇着头,拒绝了。我求救般地看着前后左右。

啊,那神圣的红色袈裟,那真挚而圣洁的微笑!瞬息之间,偌大的一楼大厅,不仅藏人,所有的人,都弯下了身子。是达赖喇嘛尊者走出了电梯!尊者向餐厅这边走来,把手伸给那位拒绝我进入餐厅的西藏女人,而后看着我笑了,又握起了我的手,直到向前走了好几步,还在握着我的手。这个亲切的、小小的动作,毫无疑问,成了一张特别的通行证。

餐厅里的人们立刻站了起来,最前面的一些印度人,幸福地环绕着尊者,都渴望和尊者握手,即使触到那红色的袈裟的一角。

两位印度艺术家,一老一小,早已在餐桌和讲台之间的地毯上坐好,待尊者入座,两人对着尊者,磕起了头。

是怎样的乐声啊!是圣者,在经历了人间的苦难后,发出的声音,不激动,不愤怒,也不绝望,每个旋律,都迂回着怜悯和同情,还有温婉的忧伤,那是一种含义无尽的静謐,是佛教发源地的印度之美、东方之美……

尊者的身子略微前倾,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演奏者。末了,用英语问道:

“多大了?”

“八岁。”演奏者回答。

“是父子吗?”尊者又转向演奏者身边的老人。

“是老师和学生。”坐在尊者一边的印度人,回答着。

两位印度艺术家,走上演讲台,再次匍伏尊者的脚前。

分别为两位艺术家戴上吉祥的哈达后,尊者开始了讲话。讲到西藏佛教,无论显宗还是密宗,都由佛祖释迦亲口传授的。西藏的学经僧人曾多次前往印度,求取正法和口头流传下来的教义,历尽了千辛万苦;印度的高僧大德,也多次不辞艰辛,到西藏弘扬佛法,这种往来,犹如两国之间的河水,流淌不息。

尊者还谈到,印度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是非常宝贵的,应该好好地继承,并献给世界。还讲到了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有着自己的个性,比如让马丁·路德·金穿上甘地的衣服,会显得不伦不类……大家笑了起来。

尊者接着谈到,非暴力对人类的重要性,尤其在今天,圣雄甘地诞辰这个特别的日子……

印度人和西藏人,这样相濡以沫地坐在一起,并不让人特别吃惊。这种友谊,已经延续了千年。事实上,从前的西藏,和所有的邻国,不丹、尼泊尔、蒙古……在漫长的历史中,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和睦的,非常和睦,甚至两边的人们可以自由地放牧、婚丧嫁娶,没有国界的争议,真是一片人间的和平美景。

“感谢印度”的早餐结束了,推开门时,映入我眼前的,是那么多穿着传统节日服装的藏人,那么多啊!个个捧着纯洁的哈达和燃香,“一”字形地躬身站在一 楼的大厅里,为尊者依依送行。

曾经,这座宾馆,在江泽民到来时,被和平抗议的人群围成了一座火药库,而现在,却是香霭缭绕的佛堂。

完稿于2009年11月

作者惠寄,原载作者博客

野夫:再祭聂绀弩

现当代一百年来,新文人却以旧诗名世,且一刻二刻再三刊印历久不衰者【还不包括民间的多种私刻本】,唯聂公一人。

我读聂公三十年,萧条异代,无缘师从,但内心深处私淑崇敬的楚天文士豪客,非聂公莫属。这个从京山小县走出来的祖辈人物,一生诗酒猖狂,半生冤祸惨烈。其天纵奇才,其旷达幽默,其宠辱不惊——从任何一点说,他都是我和许多人的精神导师,是暗中渴望来世追陪的伟大父亲。

因为这样积久的仰望,当我的同代书商朋友尚红科,再次推出聂公三卷本的旧诗全编之注解集评本,并相邀座谈时,我自当欣然前往了。

 二

孙郁兄主持的小会,赫然坐着沈公昌文诸名士,李慎之胡风等前辈的后人也来了。刚开始发言,九十三岁的李锐先生竟然驾临,大家起立,表示对这位刚直敢 言的老人的敬意。我知道,他已经很久不到江湖行走了;此刻冒着时代酷寒的临场,是为他一个布衣之交的耿耿深情,同时也必定是他物伤其类的如鲠孤怀,到了不 吐不快的时候。

锐老发言果然不同凡响,在简短回顾他和聂公流放北国深陷大牢的遭遇之后,他说他最近纪念耀邦先生的文章就叫——不做奴隶,更不做奴才,而胡某乔木就 是一个天生的奴才。他还说某党从来忌讳谈与人相关的词汇,人道人格人性人情都不敢讲。用四个字形容这个党,那就是无法无天。我为老人的如此放言禁不住鼓掌喝彩,他最后的结语说——民主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终于集体鼓掌了。

我隔着沈公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老人,想起我所写的《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这篇至今未被人重视的纪实报告,内心感慨万端。大伯这个曾经 和他一起组建“青年救国会”的老地下党,一生含冤抱屈寂寂无闻,最后看着这个欺骗背叛了他们那一代理想的国家,充满悔恨地死去。锐老还有机会和平台,说出 他们的真话。更多的那一代为民主理想而选择反蒋的青年,却最终在自己打造的牢笼中,像聂公和大伯一样默默凋零。

 三

1920年代的江汉大地,和聂公前后走向广州投奔黄埔的三楚儿女,还有林彪以及我外祖父等人。他们都曾怀抱救世之志,投笔从戎以望匡扶天下。林彪自 不待言,作为低级军官参加反叛的起义,一度位极人臣之首,而最终折戟沉沙惨死异乡。聂公也曾授衔国军少将,后来却选择中立而成为左翼文人,左翼窃国之后, 他竟然被先打成右派,再为朋友所陷害而成为反革命,最终却被视为国军高级战俘而获特赦,否则还将老死囚窗——历史真是跟这一代人开了一个巨大且惨不忍睹的 玩笑。

当然,我外祖父的命运也在劫难逃——他选择了效忠老校长蒋公的立场,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内战烽火,最后以少将之身而饮弹在故乡土地。他未能成功撤退台 湾,但好歹他的名字还能进入彼岸的忠烈祠。从这一点来说,他比他的那些同乡学长幸运,他至少得到了他那个阵营的尊重。而聂公林帅这些前辈,至今却仍被他们 自己选择的阵营所遮蔽诬陷着。

八十年之后我再来回眸那一段悲辛历史之时,我仍然能感觉到造化弄人的残酷况味。他们都曾经是荆楚大地上的人中龙凤啊,彼此没有仇恨,渴望共建民主富强之邦。何曾想到会被那些外邦传来的邪恶主义,而弄得剑拔弩张自相残杀,以致连带炎黄子孙几十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四

说到聂公的被朋友出卖陷害,沈公发言说——在他们那一代,哪里有出卖一说。党教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甚至还视为荣耀。他刚参加工作,党就要他警 惕远离聂公等出版社的同事,要他监视某同舍。他也写过很多监视报告,党对他的唯一奖励,就是握着他的手说——组织上是会记得你的。

他那时是社长王子野的秘书,先是社长布置他监视谁,最后还有更上级的人布置他监视社长王子野。大家哄堂大笑,锐老插话说——延安时期派给博古同志的某秘书,就是监视博古的。这时,大家毛骨悚然,各自打量着身后的记者旁听群,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发言说——没有特务政治,就没有聂公的诗词传世。聂公死了,聂公所处的那种时代不仅远未消亡,甚至愈演愈烈。也因此,当世已无聂公的风骨,只要看看法兰克福书展上的诸多精英文人的表现,就可以料知广陵散已成绝响。

我还想说更多,但是深知这一话题的难以为继;望着窗外的冰封世界,遂如寒螀噤声了。这个奥巴马抵达的日子,想起聂公的因诗入罪,想起朋辈的因文因言获罪,甚至还有因号召在某个日子献血而待判的人们,我的心确感刺骨寒彻。没有谁能拯救我们,唯一的拯救来自于我们自己。

这不是一场秘密聚会,在大学召开且记者如云。我见到了老友解玺璋,止庵等,还见到了传说中的网络大侠五岳散人和十年砍柴,还有媒界的几个小友。

世说新语中说——某日嵇康在树下打铁,山涛奉命而来。嵇康视若无睹,山涛无趣欲去。嵇康始询之: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山涛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样的时代,确确乎近于晋末之世——是只适合饮酒及服药的。只是那些遥远的魏晋风度和文章,也许在某些角落,可能还残存几许了。

聂公诗曰——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我不知道前后为本书作序的胡乔木和王蒙先生,究竟是怎么看这些滴血文字的。

中国式碰撞(短篇小说)

◎编辑稿签
一次寻常的碰撞,一“碰”之下,碰出了社会各层面的阴暗,一“撞”之下,撞出了诸多中国式的潜规则。
碰撞涉及三方:始作俑者公安警车,醉鬼的二摩,章教授与他那辆崭新的捷安特。本次碰撞因为涉及到执法者本身,公正的天平竟不可思议地严重倾斜……这是一个讽刺小品,而其中的幽默和嘲讽也许只有中国人才能会意;碰撞之后的处理,章教授的郁闷遭遇,似乎也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显然,“中国式”本身就是一个嘲讽,结尾也极具讽刺意味,章教授的捷安特竟然由丰总的物管“赔偿”了,这又是一个“中国式思维”的实践吧。

这天下午,难得的晴空万里,冬风送爽。章教授骑着一辆崭新的捷安特去学校上课,上完课回家时路过一座桥,不料发生了意外——当时只听得“砰”的一声,一辆迎面驶来的二摩不知与什么车碰撞后失去控制歪斜着直朝他猛冲过来——接着又是“咚”的一声巨响,章教授连人带车被二摩撞翻在地,那辆二摩则在桥面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并发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巨响……

附近的行人都惊呼着停下来,以为两个人都没救了。不料章教授缓缓坐起了身,望着身边扭曲变形的捷安特发呆。过了几秒钟,那个骑摩托的中年汉子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对周围的人嚷嚷说,是一辆公安的警车撞了他。肇事车跑掉了,我要去追,我要把它追回来……

章教授坐在桥面上,抬头打量这家伙,发现他面红耳赤、嘴里酒气喷喷的,心想不好,碰到了一个醉鬼!

没等别人搭腔,醉鬼扶起地上那辆破摩托,跨上去,发动起来,竟一溜烟地飞驰而去了。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章教授的那辆自行车——哟,是捷安特啊,还是崭新的,刚买的吧?要千把块钱吧……

章教授坐到桥边人行道的石阶上,双手抱着右膝,脸上痛苦不堪,疼得说不出话来——显然那里伤得不轻。

旁边又有人说,不要紧,不要紧,你看地上,摩托车的牌照还摔在这里,还有那个小本本,是行驶证吧?快收起来!有这些证据,不怕找不到他!

有个中年妇女将那个小本本拾起来,翻了翻,递给了章教授。章教授接过来,也翻了翻,对着它发愣——因为眼镜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中年妇女问他:你伤得厉害吧?要叫120吧?

章教授想想也对,就将手伸进风衣口袋里掏手机,可他掏出来的,是一堆手机的碎片。

——哎呀,撞得不轻,真是撞得不轻!中年妇女说,要不要我帮你打个110?

章教授挤出一丝苦笑:那就谢谢你了。

打完电话,她又说,我看到了事故全过程,我可以为你作证的。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上面写着公安二字,碰了那辆二摩,摩托车失去控制,才又撞了你……

章教授问她:你看到那辆警车的车号没有?

没,没来得及,她说,只看到后面有个0,它跑得太快了……

——来了!来了!周围的人忽然又兴奋起来。

章教授以为是110来了,结果不对,是那个撞他的醉鬼骑着摩托车又返回来了。

肯定是回来找牌照和驾照的,中年妇女小声地对章教授说,这次你不要再放他跑了。

围观者纷纷问那个醉鬼:你去追肇事车,追上了吗?

醉鬼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我一直追到东门,不晓得它往哪条路跑了。

他一眼看见了章教授手上的小本本儿,上前几步,一把夺过去说,那个小×养的,开车的小警察,我认得他,他跑不了,是个小年轻,我认得他的脸……

章教授看见面前的这个中年壮汉,面相凶恶,一脸的横肉,酒气喷喷的,不是个善主儿。

不多时,一名交警骑着一辆白色的专用摩托来到了现场。章教授心里掠过一阵窃喜,以为终于有人来处理事故了。

交警下车后,首先注意到了人群中间指手画脚的那个中年醉汉,于是走上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醉汉斜了他一眼,好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竟将眼前的这个交警当成了出气筒,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们条子全是一伙的,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没一个好东西。今天肇事逃逸的就是你们条子!你先把那个肇事的条子抓了来,我们再说话……

醉汉越说火气越大,指手画脚很快升级成了手舞足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啪的一下,竟然将交警头上的那顶大盖帽打落在地,围观的群众哄然大笑。

交警这下火了,顶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了醉汉的领口,两人从推推搡搡发展到动手动脚,再发展到拳脚相加,即兴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武林大会”。

要论体格和力量,交警不是醉汉的对手,好在醉汉醉意朦胧,反应有点迟钝,枪法不是太准,反被交警占了上风,最后交警以武松打虎之势将其压在地上,边揍还边问:你还打吧?你还打吧……

醉汉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猥亵的语言谈论交警他妈,交警又扇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才悻悻地站起来,用对讲机去搬救兵——醉汉却从地上爬起来,歪歪扭扭地朝交警扑过去,也不答话,挥拳便打。交警左躲右闪,节节退让,醉汉踉踉跄跄,左冲右突,打起了山寨版醉拳。

交警在挨了几拳之后,终于顶不住了,奋起反击,再次与醉汉打成一团……围观的众人都看得呆了。这样惊险刺激的场面不是每人一辈子都能看到一回的。

后来来了一辆警车,从上面下来四五个民警,控制住了满脸淌血的醉汉。醉汉很清醒地说,我要求上医院。民警说好,你先上车,我们送你上医院。

章教授看到警车一辆一辆地开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现场只剩下自己,扶着那辆被包了饺子的自行车,伫立在喧闹的暮色中,茫然四顾,无人问津。

章教授正想撤退,不料事故现场又来了一辆警车,从上面跳下两个人来,一个穿警服,一个着便衣(估计是个协管员)。

警服走到章教授面前,说自己是事故大队的,来勘察现场,请你配合。

章教授闻言,心里又掠过一丝窃喜,以为这次终于有人要给说法了,车子的赔偿终于有着落了。

两个人拿皮尺、相机什么的捣鼓了半天,最后来到章教授身边,说是要给他做笔录。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章教授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只想早点结束眼前的这场噩梦……

终于问完了,警服让章教授在笔录上签字。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章教授完全看不见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心想,我是受害者,警方总不会在上面瞎写什么吧?就乖乖地签了字,而且按要求一连签了五六次名字。

眼看他们收工要走,章教授追上去问道:这自行车怎么办?

我们拖走。

噢。那,那我下面怎么办?

等通知。

哦。那,你,你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

我是事故大队的,我姓×,电话是××××××……

章教授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老婆古月见状感到有点不对劲,就跑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啊?

章教授知道瞒不住,只好将车祸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尽管竭力轻描淡写,教授夫人还是受到了惊吓,哆嗦着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然后又问:我的捷安特还有用吧?

前轮坏了,章教授说,今天要不是捷安特帮我挡了一下,我早就散架了。

——哎哟,腿都肿了呀,疼吗?骨头没事吧?要不要上医院去查一下?要找个熟人吧?

……

晚饭后,章教授早早上床躺下了。脱衣服时,左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无法用力,还是老婆帮着脱的。

夜里十点钟的时候,章教授的手机响了(刚换了个壳),一听,是派出所打来的,问他能不能到派出所来一趟,反映一下当时车祸的情况。

章教授心里又暗暗掠过一阵窃喜,以为警察的办事效率很高,捷安特可以得到及时赔偿了。警察还说,如果你行动不方便,我们可以上门来做调查。教授欣然同意了。

过了不久,果然有两个民警找上门来。一个穿着制服,一个穿着便服(协管员?)。章教授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给他们倒上茶,然后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小,激烈的足球赛成了无声的动画。两个民警显然也对足球感兴趣,他们一边做调查,眼睛却盯着荧屏,章教授觉得,他们既像在对你说话,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特别是当你回答他们问话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在听,好像你答什么,怎么回答,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调查进行到一半左右,章教授才明白过来,人家根本不是为了交通事故的事来的,更不是为了你的捷安特的事来的,你的受伤,你的损失及赔偿,根本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他们围绕的主题只有一个:那个醉汉是怎样打交警的?

章教授瞅空问陪聊的便衣,那个醉汉现在在哪儿?

便衣说,在我们派出所呢。

章教授又问,他不是要求上医院的么?

对方没作声。

章教授又问,你们拘留他了么?

对方还是没作声。

章教授便知趣地闭了嘴,什么也不问了。你问什么,我就简单地答什么,越简单越好。

荧屏上一场足球赛结束了,换成了汽车拉力赛。制服的笔录也终于告一段落。他让章教授看一遍,并签字画押。

章教授接过笔录,快速浏览了一下,发现自己的陈述已被巧妙地断章取义,中心意思可归纳成两点:

一是什么车撞了醉汉的二摩,我没看见;

二是醉汉先动手打了交警,后者被迫做了自我保护。

仔细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章教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反而只想早点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于是他二话没说,拿起笔,准备签字。

制服指点他在笔录后面写上一行字:“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所说的相符。”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红色印泥,让他用大拇指蘸了,在笔录上一连按了七八个指印。

民警们收拾了东西,站起身,准备走了。章教授也站起来送客,问道,我的捷安特自行车怎么办?还有我人也受伤了……

那是事故大队的事,制服说,你得找事故大队。

你们估计能赔多少?得拖多久?章教授追着又问一句。

明天你最好到医院检查一下,便衣说,再让那家伙赔点医药费。

第二天上午,章教授打电话给一个医生朋友,先报告了一下车祸经过,然后说了要来开伤情证明的意思。这位唐医生是精神科的副主任,在医院里人头比较熟,他当即答应帮忙。他要章教授下午四点来医院,那时医生不太忙,好办事。

下午四点,章教授准时到达了医院,在精神科的专家门诊室找到了唐医生。后者正跟一个大脑不清爽的老年妇女交代吃药的剂量、时间等注意事项,交代了半天,旁边的章教授都会背了,那妇女还是听不懂,还是反复地问,反复地问,章教授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可唐医生还在那儿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解说,似乎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难怪有人说,精神病院的医生十有八九是精神病患者。

唐医生,你真有耐心,章教授不由得感叹道,要是换了我,一天都坚持不了。

唐医生笑嘻嘻地说,别说你了,我们这儿有的医生,你问他第二遍,他就不耐烦了,就要冲人了……

你是真耐心,还是强迫自己耐心呢?教授问。

开始是强迫自己耐心,时间长了,性子就磨圆了,磨光了,嘻嘻……

懂了,懂了。章教授转脸冲那个老年妇女说:喂,请问你好了没有?我都等了十几分钟了。

这才给唐医生解了围。唐医生得空拿过自己的保温杯,连喝了几口茶,然后便冲着章教授“痛说革命家史”。看来精神病医生与他的病人一样,都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

他告诉章教授,他一共出过三次车祸,其中有两次比较严重,花掉了多少医药费,结果人家只赔了个零头——那还是找熟人说情才得到的。

怎么会这个样子啊?章教授大惑不解。

这里头很黑,黑透了!唐医生始终笑嘻嘻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事故大队的那些家伙,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他们发的就是事故财、难民财嘛!

在以后的时间里,唐医生坚持在人来人往中见缝插针讲完了他自己的车祸故事,其中比较严重的两次是这样的——

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骑二摩经过十字路口,被一辆拐弯的出租车碰了一下车把,摩托车猛地歪向一边,倒地后连翻了几个跟斗,当场压断了他四根肋骨。

那辆肇事的出租车没有逃跑,还喊了120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在丢下两千元押金后,司机从此就没影儿了。

照唐医生的说法,出租车公司和事故大队很熟悉,关系好得很,甚至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因为他们经常打交道的,出了事故,执法者自然会向着他们。

——我一看情况不对,必须找人,唐医生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且变得越来越阴沉:当时我查到有个病人的家属是某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我就厚着脸皮找他,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找了下面派出所的一个所长,陪我一起去事故大队,这才让出租车公司又赔了两千元。加起来,还不能弥补我一半的经济损失啊……

几个月前,唐医生又出过一次车祸。他骑的电动车,在斑马线上被一辆面包车撞翻了,开车的是个新手,一个中学的办公室主任,刚拿到驾照不到一个月,踩刹车踩到了油门上。

虽然这次唐医生的骨头没有断,但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都肿得变了形,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多月不能动弹,最后肇事者只赔了他两千多元钱。至于电动车,事故大队叫他自己拉回去修理,三百多元钱的修理费发票至今还没有下文……

怎么会这个样子?章教授想不通了,说,那个中学的办公室主任有这么大的能耐?

唐医生说,学校的车子嘛,当然是单位出面请他们吃吃喝喝的,我个人哪有这个实力跟他们拼?

章教授听了,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低下头,沉默了半天。

——哟,都快五点了,走走走……唐医生站起身来说,我带你到骨科去,找个权威医生,帮你把情况说严重点……

章教授还是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怎么了?你真受伤了?要不要拍个片子看看?唐医生满脸的关切。

算了,我不想检查了,章教授有气无力地说,没意思。我没事,我自己清楚。

唐医生见状,也没有坚持,只是问:事故大队你有熟人吗?

章教授摇摇头,反问他:你里面有没有熟人?

唐医生笑了,我修电动车的发票还拖在那块呢!我以为你里头有人,还想借你的光呢,嘻嘻……

从医院出来,章教授又应约去了一趟派出所。进门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门口值班的民警一边吃盒饭一边看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其中一个警觉地抬起头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

章教授回答说,是一个姓车的约我来的。

噢,他在二楼,最里面一间。谢谢。

章教授于是上了二楼,只见一间间办公室里灯光明亮,几乎每张桌上都亮着电脑,民警们一边吃盒饭一边玩着电脑里的扑克牌什么的。

在最里面一间,果然问到了那个姓车的,他有三十来岁,没穿警服,章教授搞不清他是个什么职务。他自己也没有介绍。他一边捣鼓着面前的电脑,一边跟章教授拉家常。

屋内开着空调,有些热,而且烟雾腾腾的,让章教授感到呼吸不畅,头上很快就冒汗了。

章教授一边脱外套一边对车某说,我的血糖有些问题,到时间就必须吃药,不好意思,有什么事,能不能快一点儿?

不多会儿,桌上的打印机吐出来几张纸,他将其交到章教授手上,说,这是你昨天的笔录,你看一下,然后签个名就行了。

章教授接过打印纸,飞快地扫描了一眼,发现他的“证词”又被改动过了。比如“交警与醉汉扭打在一起”,变成了“交警用手臂挡着醉汉的拳头”,等等。这篇“证词”的中心意思可归纳成这样两点:一是二摩不知什么原因撞了我;

二是醉汉打了交警,交警没有打醉汉。

章教授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但表面还不动声色,心想这个醉鬼也是活该倒霉,你打交警干吗呢?本来有理的也变成没有理了,这样低素质的家伙治治他也好,我的小命差点就送在他手上!若不是自行车帮我挡了一下,被“包饺子”的可就是我自己了……

车某递上一支签字笔,还有红印泥盒儿。他指点章教授在笔录后面写上一行字:“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所说的相符。”然后签上名,并在签名处加按一个红指印儿。

……

这天晚上,章教授回到家已经快七点钟了,又冷又饿的,身上还沾了一身的烟臭味,心情很是不爽。当时章教授夫人古月站在客厅的灯光下看报纸,正看得入神,也没注意招呼他,章教授心里就更来气了。他一边打热水洗脸,一边大声问道:吃什么啊?

古月这才反应过来,说:你还没有吃啊?我还以为你吃过了。

吃个屁啊!

古月闻言也不乐意了,说:你立了什么功了?还是发了什么财了?脾气这么大?

古月虽是个区妇联的副主任,却也是个副科级,上下班有专车接送,加上他们公务员刚上调了工资,总收入早已超过了章教授,她在家里说话的语气和腔调自然也变得越来越硬了。

章教授不想和她斗嘴,随手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停了一会儿,古月靠过来挑起话题说:自行车的事怎么样了?

章教授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身体怎么样了?

你去医院查了么?

章教授眼睛盯着电视,故意不理她。

电视上正在播放某地发生的一起车祸:一辆大客车与一辆小轿车相撞,6死34伤,现场惨不忍睹。当地市长正用电话下达指示:全力抢救伤员,调查事故责任,做好善后工作……章教授突然大笑了几声。古月责怪他说,人家遭了这么大的难,亏你还笑得出来!你是变态啊还是被撞傻了?

我是饿傻了,章教授说,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呢。古月告诉他,晚上要和他一起去丰总家,参加“皇后锅”现场演示会,也就是用“皇后锅”做菜吃,还有好酒喝。章教授嘴上说不想去,可还是被夫人连哄带骗推出了门。

在路上,古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她找人打听过了,他们的那辆捷安特自行车赔不成了。因为那个醉汉打伤了交警,先要被拘留十五天,还要再判上一年,等他刑满释放出来,才会解决赔自行车的事。

——那,撞二摩的那辆警车呢?它不该赔偿吗?章教授问。

人家交警说了,没有什么警车撞他,是那个醉鬼酒后驾车出了事故,想诬赖别人……

——你相信么?章教授气呼呼地问。

我相信不相信,有什么关系呢?古副主任反唇相讥。

章教授于是一路沉默无语。

到了丰总家,章教授虎着脸,连吃带喝,很快把自己灌醉了。

丰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教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旁边的古月就将他出车祸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她特别强调那辆捷安特自行车是崭新的,买了还不到半个月呢!她还从钱包里翻出那张买车的发票,向众人展示,以证明她此言不虚。

丰总笑眯眯地将发票接了过去,随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说,没事,叫我们小区的物管赔一辆好了。

——这不太好吧?章教授抬起头,涨红了脸说。

——这怎么好意思呢?古月也泛红了脸说。

小事一桩。丰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他们跟我很熟的,也经常找我办事的,加上又有发票为证,更好办了,是不是?

一桌子人都会意地大笑起来。

果然,一个星期后,丰总就打电话告诉古月,赔车子的钱人家物管已经送给他了,五百元钱。你添点钱,再去买一辆捷安特吧。

曹长青:米奇尼克给中国知识分子的启示

在波兰结束共产专制的抗争中,有两个著名的人物,一个是波兰团结工会主席瓦文萨,后来做了波兰首位民选总统。另一个是办报的米奇尼克(Adam Michnik)。他虽然是一个文人,但跟瓦文萨一样,坚定地对抗共产主义,在结束波兰共产政权的斗争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被称为“波兰的甘地”。

  
米奇尼克(Adam Michnik)
 
最近,在柏林墙倒塌20周年之际,米奇尼克到纽约访问。美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华尔街日报》居然拿出近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对米奇尼克的专访。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这家美国金融大报,拿出这么大的版面,不是报道和采访哪个国家的总统,而是一个报人,好像还没有过先例,可见对这位波兰知识分子的重视和推崇。

米奇尼克在这篇专访中,对柏林墙倒塌事件,对波兰及全球的重大影响,以及当今世界的焦点问题等,发表了看法。

在被问到怎样看待当年柏林墙倒塌事件时,米奇尼克说,“太惊奇,太令人震撼了!在波兰四百年的历史中,从没有过像柏林墙倒塌后的这20年:我们(波兰)成为西方阵营的一员;我们有了自己的主权;我们尽最大可能保障了人权;我们有了民主选举;我们开放了边界;我们不再有新闻检查。这是奇异的变化。”

柏林墙倒塌后,原苏联的十个卫星国,不仅都推翻了共产政权,走向民主,并都成为欧盟的成员。米奇尼克强烈主张东欧国家加入欧盟,认为这可以增加它们的安全感,不再受俄国的威胁。米奇尼克对克里姆林宫持批评态度,认为普京政府强调“主权民主”、“秩序”等,是在加强国家权力,削弱个体权利。他认为俄国的自我身份认同(identity)是“非西方的”(un-Western)。“但这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必须改变,俄罗斯没有其他选择。但这需要时间,我们要有耐心。”他说,“今天威胁俄国的不是自由的欧洲,不是自由的美国,而是非自由的伊斯兰和非自由的中国。”

他回顾说,波兰团结工会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甚至没有想建立一个“理想社会”(ideal society),“它只是想生存,能够生活。它的理想更接近美国革命,而不是法国。”

米奇尼克和捷克总统哈维尔等,当年都曾强烈支持美国领衔的伊拉克战争,在今天反伊战的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情况下,米奇尼克说,他对支持伊拉克战争“不后悔”。他说,当美国和邪恶、野蛮、谋杀的极权主义发生冲突时,作为知识分子,我的责任是站在美国一边,呼吁美国干预,捍卫人权。

因此他称赞当年美国总统里根对波兰团结工会的公开支持,说这应该是奥巴马总统的榜样。1981年波共领导人雅鲁泽尔斯基宣布戒严时,美国公开表示站在波兰人民一边,对抗共产政权。“当年美国公开支持我们,很有成效。今天我们必须支持伊朗人民,他们不喜欢那个疯狂的内贾德总统,那个伊斯兰—毛主义分子(Islamo-Maoist)。”

在波兰的关键时刻,米奇尼克参加了那次著名的团结工会代表和波兰领导人雅鲁泽尔斯基面对面谈判的“圆桌会议”,最后雅鲁泽尔斯基同意全国大选。结果波兰团结工会囊括了99%的国会席位,波兰走向民主。米奇尼克虽被雅鲁泽尔斯基下令关押过,但他后来强烈反对审判、惩罚雅鲁泽尔斯基,并和这位将军成为朋友。他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结束时说,“我们必须改变波兰和波兰的习惯。不能你赢了,就把对手关进监狱,那是布尔什维克的手段。”“一旦政治进入法庭,司法正义就会从另一个门走掉了。”

《华尔街日报》在采访米奇尼克的文章中说,这位波兰著名的知识分子,今天还是一个左派。他跟哈维尔很相像。他们可以强烈支持伊拉克战争(这一点和美国及西方的左派不同,也许是他们经历过共产主义,亲身体验了什么是邪恶),坚定反对共产主义,但在其他很多问题上,尤其经济问题,还是跟西方左派基本在一个思路,也是主张均贫富,强调平等(而不重在自由),反对资本主义。

但是对中国人,尤其中国知识分子和民运人士来说,米奇尼克至少提供了三个重要的借鉴:

第一,他坚定反对共产主义,进行体制外的抗争。米奇尼克的父母都是党员干部,他早期虽对共产党不满,但还是对共产党充满期待,主张体制内改革,是个党内改革派。但他在坐了共产党的监狱之后,完全改变了了,变成了一个体制外抗争派,一直都坚定地主张结束共产党统治,而不是从内部改革、改造等。

第二,在二十年前的天安门事件时,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喜欢在抗议民众和政府之间做说客。而米奇尼克却直接参与团结工会对抗共产党的斗争,他和瓦文萨并肩战斗,还创办了“保护工人委员会”,担任团结工会的顾问,全力支持工人的斗争。

第三,米奇尼克不以获得权力为目标,而是一直坚持做权力的监督者和独立知识分子。米奇尼克虽然一度当选过国会议员,但很快就退出,仍然做他的报纸主编。用舆论来监督政府和权力人物。这种独立知识分子的角色,使他在共产党掌权时,强烈批判共产政权,而在瓦文萨当总统后,又成为民主政府的监督者。而中国的民主运动中,权力梦太强,很多人都想着回中国做总统、做总理。缺乏理想性,于是内斗、丑闻不断,而实际效果甚微。

也许,正因为波兰有不迷恋权力的独立知识分子,波兰才成为整个东欧第一个结束共产党统治的国家。在1989年中国“六四”屠杀之际,在中国人还不相信共产党会屠杀的时候,波兰人民恰恰在那一天,用选票埋葬了共产党。这种不同,也来自两国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认识,对权力的认识的根本性不同。

2009年11月17日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