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零八宪章》:中国人普遍性身份的宣言

主席、各位来宾:

今天站在这里,出席民主教育基金会对《零八宪章》签署人的颁奖仪式,我深感荣幸。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我回忆起一年多以前,当宪章面世之前近两个月,刘晓波先生传来宪章文稿征求意见。阅读之下,不仅想起了七七宪章,同时还唤起中国一百多年前“公车上书”的鲜活想象,想起了发生在今天开会的旧金山孙中山纪念馆周围的百年风云,甚至还追溯到更远的中国道统,从中听到东汉时期太学生学潮的潮声、明代东林及复社的士大夫的以道统学统抗衡政统的遗训,以及二十年前天安门广场《首都各界爱国维宪社会协商联席会议》的未遂之愿。接读文本,我已意识到这将是一份载入历史的文献。但即使如此,我仍然未曾预料到它会激发如此重要的反响,仍然没有意识到它会引来上万名前赴后继不顾身家性命的签署者,而且,迄今为止,在重重威胁利诱下,择善固执,无一退出。这在中国,是破记录之举。

1895年,康有为、梁启超等中国读书人,为反对签订《马关条约》,写成一万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书》,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等主张,获得内地十八省与中国东北、台湾举人共一千二百多人联署,5月2日,康、梁十八省举人与数千市民集结在「都察院」门前,请为代奏,此举惊天动地。虽然上书被清廷拒绝,但在社会上产生了深远影响。从此,维新思潮风起云涌,“变法图强”成为主流,开启了戊戌变法及其之后中国宪政努力的一系列变迁。

今天在中国,从三百零三直到到一万人之众,在严酷铁幕下,把自己的真名签上《零八宪章》,实际上是中国经历百年曲折迂回之后,重续先贤薪火,再启变法革新。它象征着,在森严的暴政之下,出席一场公众集会,交托一份庄严承诺,投出一张神圣选票。但其重心,已不是奏请当局,而是诉诸民间;其签署者,也不再局限于知识精英,而是遍及各个阶层。

如此,《零八宪章》,进入了历史。

《零八宪章》的焦点,是普世性。

宪章,凝结了我们的基本认同。它表明,中国人并非异类,并非自外于文明人类的特色族群。我们同国际社会其他国家的人一样,同样应享有人的尊严,享有言论、信仰、免于恐惧、免于匮乏的基本自由,同样应分享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和基本人权。

中国人也是人,不是特殊物种。我们首先是人,是地球公民,然后才是中国人。把中国人排除于宪政民主之外,是对国人的侮辱,是对我们每个人权利的冒犯。在基本权利面前,不存在自外于普遍人性的所谓“中国特色”、“中国国情”。

《零八宪章》,就是确立我们这一普遍性身份的现代宣言。

所谓中国特色的“三个代表”,未经我们同意,无权代表我们。《零八宪章》,经由我们自愿签署,才是代表我们价值认同的文明符号。同时,正如有签署者所强调的,他之所以毅然签署,是而且只是认同文本,不管其他签署者或未签者是谁。这种“只认文本内容,不管人际脉络”的行为准则,超越了历来政治传统中那种“党同伐异”的无原则派系纠纷,彰显了现代政党政治的风范。在这一心态下的签署,就承载了现代文明真正的“重迭的共识”,界定了民主宪政的普世价值和判断标准。

《零八宪章》,是中国软实力的基本典范。

人们注意到,近年来,北京当局竭力向外推销自己的“软实力”,在“硬实力”支撑下,慷纳税人之慨,不惜以亿万民脂民膏,收购海外媒体以为喉舌,同时办起二百多所孔子学院, 来势汹汹,洗脑天下,企图重建合法性。

不过,我可以在此断言,就是把这二百多所孔子学院加在一起,它们的软实力,也不敌薄薄的一纸《零八宪章》。这并非说宪章有多么高明,原因无他,仅仅由于它奠基于现代的基本常识上,它诉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就赋予它不可摧毁的道义力量及合法性。而北京全球开花的孔子学院,除了是对中国古代先贤的第二次侮辱外,还可能是什么呢?它提醒人们的,无非是当年他们的批林批孔闹剧罢了。

只要深入思考一下软实力的原初涵义,我们当会发现,某事物的软实力,其实是可以由该事物被封锁的程度来界定的。被封锁愈森严,其软实力就愈强大。而《零八宪章》,正是由于其孕育了强大软实力,而被封锁禁闭的。谓予不信,那么,请解放《零八宪章》,让它与北京出钱的形形色色喉舌们以及孔子学院们,在话语市场上公开公平地竞争吧。在这里,当局的对开放宪章的恐惧将映证我对软实力强弱之势的判断。如若不服,请“推到这堵墙”,解禁宪章,公开竞争!

我想他们不可能有此胆识。其怯懦竟到如此地步,连拘禁和逮捕刘晓波先生的真正原因是《《零八宪章》》竟也不敢公开承认;面对全球滔滔舆论,只能以晓波近年来公开发表的文章入罪。而能发表这些文章,与当局当年与民间异议人士之间的某种默契有关,而且已持续多年。这次他们竟公然出尔反尔,打破默契,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诉诸暴力。这就表明,所有的手段已经失败,图穷而匕首现,只剩下赤裸裸暴力镇压了。有鉴于此,与其愿望相反,这种逮捕所显示的,是其虚弱,而不是强大;是其失败,而不是胜利。是丧失软实力,而不是赢得软实力。

《零八宪章》,是中国公民社会的粘合剂。

李慎之先生曾判断,中国人迈进宪政民主的条件,在今天,“已经烂熟”。《零八宪章》正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它把大家所拥有的“烂熟”的精神条件和诉求,凝结在五千言中。而这五千言,又将进一步发挥精神整合的功能,在构建中国公民社会的进程中,创造历史。

在此,我必须提到刘晓波先生、张祖桦先生等各位执笔者和签署者为此付出的代价。我相信,晓波所遭受的磨难,将成为十字架,为宪章运动注入了沉甸甸的的道义力量,使之具有更广泛的价值认同和更深厚的道德感召力。

《零八宪章》,是公民维权的基准法典。

今天,人们日益体会到了,我们的权利,是高度相关的;倘若他人受难我们不伸出援手,那么,明日我们受难,也将孤立无援。我们将被切割开来,各个击破,普遍受害。因此,人溺我溺,守望相助,日渐成为共识。今天的中国民间,众目仰望的,不是管制我们的人,而是维护我们权利的人;不是官方典范雷锋王杰,而是民间英雄蒋彦永、胡佳、赵紫阳、鲍彤、高智晟、高耀洁、丁子霖、刘晓波。众人寻觅的,不是中央文件官方报刊,而是披露真相的博客网刊。一切社论官话,都成了笑料。一切谎言虚构,都成了废话。《《零八宪章》》的破土而出,以权利为根基,凝结了人们的基本愿景。这份万人签署的重迭共识,划定了我们权利的范围,是公民权利的守护者,是政治合法性的基准标杆,是一次公开地系统地界定我们政治身份的当代宣言,是中国加入现代文明世界的身份证。

就共产国家转型的脉络看,从1917年共产主义在俄国得手,到1977年《七七宪章》出土,是六十年。与此平行,自1949 年中共建政,到今年《零八宪章》成势,也是六十年。虽然,为政治过程算命是无稽的;但时间的长度,增加了变化的可能性空间,的确孕育了历史演化涵义。明乎此,不难判断,中国社会今日的成熟度,与东欧当年的社会成熟度,有其重要的比较意义,有其基本的相似特征。基于这种成熟度演化的宏观历史比较,可以断言,在本世纪上半叶,中国转型为宪政民主将是不可抗拒的。

从中国本身的历史脉络看,恰如刚刚过世的华裔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指出:“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我们的传统制度被迫作有史以来「第二次政治社会制度大转型」。……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按照唐先生的大体算法,中国穿越历史三峡之日,也将落实在本世纪上半叶。

这当然不完全是巧合。可以预见,无论是与东欧苏俄的历史比较,还是观察中国现代的演变趋势,不管基于哪种脉络,我们都将看到《零八宪章》在中国大转型中所具有的枢纽地位。,它正在成为当代中国民间的一面旗帜。它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以适当的姿态,发出的适当的声音。仅仅基于这一点,它也已经镌刻在中国历史上了。谢谢大家!

夏明:零八宪章,君子之光

一百年前,中国的民主先驱孙中山先生已经清楚看到了世界大势:“民主潮流,浩浩荡荡;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经过孙中山先生的不懈努力,亚洲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诞生了。海外的华人华侨,包括旧金山的同胞们,给民主建设的事业予以了道义上和经济上的支持。今天,中华民族又在艰难地从事着第二轮民主建设,努力在中国重建亚洲、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共和国。我们作为身处海外的炎黄华夏子孙,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在道义上和经济上对国内的民主事业和民主斗士进行全力的支持和关注。

站在旧金山中国城的孙中山纪念馆国父的铜像前,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历史正在给予我们一个巨大的挑战,敦促我们每一个有良知的华人为中国的民主进程尽心尽力。我想在座的每一位佳宾也会深有同感,历史也正在给我们一个百年一遇的良机,通过我们大家的努力,我们可以影响和创造历史,让中国的未来更美好。而且,在我们改变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命运时,我们又会使世界更美好。

与我们一百年前来到美国的同胞相比,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更加完善了的美国。我们从美国的民主之下也得到了更多的善待,更多的尊严,更多的机会和更多的成功。作为民主体制的受惠者,我们当牢记,受恩点滴,当以涌泉相报。我们的回报,首先表现在我们对民主制度的忠诚、维护和推崇上。我们与一百年前来美的同胞相比,我们有更高的教育和更高的能力来帮助中国的民主事业。与一百年前的情况相比,今天我们要面对的困难和承受的代价要低得多;但由于全球化的发展,我们的努力却会事半功倍。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历史的邀请,我们不能继续以沉默来做专制制度的帮凶;我们必须推己及人,与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和同胞们一起分享民主所给我们带来的免于恐惧的自由和自由敬拜的喜乐。

政治上,中国人民还正穿越在漫长的专制政治的黑暗隧道中。一年之前,303位中国公民勇敢地在中国发动了《零八宪章》的签名运动,让我们在隧道中看到了光亮。在此,我以崇敬之心向他们致意,感谢他们孤独地站在阴冷的黑暗中为十三亿人高擎民主自由的灯火。我也要向随即应声响应他们的近万名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和许多同情中国命运的外国朋友致敬。当你们也点起一根蜡烛时,你们不仅仅只是驱逐走了更多的黑暗;更重要的是,你们谦逊的跟从为中国民主自由的举灯人驱走了风寒、增添了温暖。在民主化过程中和在民主体制下,我们依然需要民主领袖做引领人。但民主不只属于领袖集团,它更属于每一个公民。《零八宪章》的划时代意义正在于,它是一场孕育于多股深刻的历史合力的自发的公民运动。

2008年:中国未来政治转型的母板

《零八宪章》的主要起草人之一张祖桦提出“三加一”的分析方法来看中国历史的合力互动:三个政治因素是执政党、公民社会和国际社会,加上一个经济因素。《零八宪章》的诞生元年典型地反映出这种“三加一”的共振。

中国共产党曾经是一个不怕天、不怕地、不敬神、不信鬼的唯物主义政党。但随着其意识形态的的崩溃和合法性的丧失,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越发恍惚窈冥,占卜信鬼。他们捡起了南岳文化中“逢八即发”的民俗,深信2008,中共必发。为此,奥运会的开幕式选在了2008年的八月八日八点整。可惜中共未能如愿以偿,2008年天不作美,地不吉利,人不配合;连年震灾不断。首先是南方新年雪灾带来的天震;而后是四川的地震;接近年尾,中国经济又赶上了全球金融风暴引发的钱震,让已经陷入制造业出口危机的中国经济雪上加霜。但是是年最多和最大的震撼还来自人心;我们看到了无数的心震,震中在中国人的灵魂和思想深处。“3.14”的藏民族抗暴是为了争取和捍卫他们追求灵魂自由、信仰和敬拜自由的权利。“5.12”川震后遇难学童父母的请愿游行抗争是为了给孩子讨回公道,能让他们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同时让父母良心得以平静。“7.1”杨佳一人杀六警案、新疆喀什袭警案、云南文山警民冲突、和贵州瓮安的民变以及网络上流行的“草泥马大战河蟹”都直接反映出共产党在民心中的地位又创新低。最重要的是,2008年以《零八宪章》漂亮收场。而《零八宪章》要掀起的是一场中国民主宪政建设的思想启蒙。它有两个内心深处的敌人:一是民众普遍的恐惧心理,二是中南海中共领导头脑里的“敌对意识”。诡异的是,那一年许多重大变故的日子都可组合成“八”这一数字,更显共产党天命已断、气数已尽。

由于其复杂性,2008年孕育了中国未来演变的几乎所有的动因和冲突根源,显现了几乎所有的冲突模式和冲突性质。中国的突变,可能会以灾变的形式出现,或以无序民众骚乱的方式发生,也可能以快刀杀人的梁山草莽英雄的面目出现。它可能由宗教精神信仰的力量引发,或以政府的失误腐败和好大喜功引爆,也可能由经济危机促成。2009年的新的事件,例如“7.5”新疆维吾尔回民抗暴,湖北石首民变,“邓玉娇事件”和全国银行系统职工抗议强行买断工龄解雇员工,都秉承了2008年的逻辑。所以,我们可以说,2008年是未来转型的母板,今后中国发展的所有的逻辑、模式、战略、路径甚至歧途都可也在该年找到本源。

中国的突变也可以以中国现代史上最通常的形式出现:知识精英引领时代风骚发动全民变革。面对纷繁复杂的选择,《零八宪章》正是中国一群“讲道理的人”牢记百年苦难的历史,用温和的、理性的、充满善意的态度提出的一项“和解和合作”的宣言(首批签署人杜光所言)。它正确指引了中国未来的发展蓝图和路径,同时又准备了引领中国人民争自由、建民主的中坚力量:一群接受普世价值、有全球意识、有人文关怀、有牺牲精神和有道德力量的“讲道理的人”。

零八宪章:中国民主运动的旌旗

纵观两千年来的中国历史,政治治理模式通常在“乱”与“治”的两极之间摇摆。用金观涛和刘青峰的观点来看,中国的王朝政治通常呈现出“超稳定结构”,而又逃脱不了被“无组织化力量”不断破坏摧毁的结局。用西方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观点来看,人们最初生活在人与人为敌的“自然状态”,为了结束自然状态,我们需要有一个全能的利维坦国家。“利维坦国家”取代“自然状态”带来了一个困境,或称之为“霍布斯困境”,即:随来监护监护人?如何能保证利维坦国家最终不滥用权力、不演变为损民自肥的逐利集团?后来的西方思想家,尤其是英国的洛克和法国的孟德斯鸠提出了人民主权、权力让渡、人民的“权利”监督权力、政府权力分权制约等诸多原则,来帮助国家走出专制者的困境,进入合作共赢的良治。用美国宪法之父麦迪逊的话来说,就是:“在设计一个人管理人的政府时,极大的困难在这里:首先你必须让政府能管住被统治者;其次,让政府能够管好自己”。民主制当然成为两全其美的制度选择。而其中的根本制度保障是人民有权利举行定期的、公开竞争的、自由的和公平的选举。

在1992年以前,专制体制始终是人类政治治理的主要模式;相对于无政府的自然状态,专制对保护天下苍生、制止生灵涂炭有着明显的优势。为此,我们很容易理解张艺谋式的英雄崇拜。但是,张艺谋的英雄崇拜和他暗合的共产党的“稳定压倒一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都只是在“大乱-大治”二元互换中的传统思维定势。今天看来,它是一种狭隘的“隧道世界观”。现代民主制的诞生,尤其是自1991年苏联崩溃后,民主制成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和绝大多数人民的治理体制后,政治治理的模式呈现出三维状态:无政府状态-专制体制-民主制。

基于这种三维观,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一系列推论:首先,结束和避免无政府状态(或中共所担忧的所谓“军阀混战”或“文革式的大民主”)可以有两条思路:专制的和民主的。在两千年前的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中国人还不知道民主的治理模式,秦王暴政优于战国状态是历史的事实,甚至是历史的某种进步。今天,当我们已经认识到民主的理念在西方已产生了两千多年,现代民主的实践已有300多年(以英国光荣革命为肇始)或至少200多年(以美国为肇始)的历史;如果我们还只能用“大乱-大治”的“隧道世界观”来解读和引导历史,那只能是一种低能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历史的反动。

其次,专制制度的崩溃可以有两个走向:无政府状态和民主制。当今的中国共产党只描绘和夸大了一种图景,那就是中国共产党的专制如果崩溃,全中国人民只能进入全面内战、生灵涂炭的末日场景。它的全部宣传机器所做的就是要把中国人永久地蒙蔽在洞穴中,让他们没有对民主良治的意识和憧憬。它的全部宣传机器所攻击的就是要论证从专制到民主的转型在中国要么不适用(因为那是西方的)、要么走不通(因为中国人的文化素质太低列)。在2009年全球近两百个国家中,只有42个国家被列为不自由(中国是最不自由的少数几个国家之一),而其中的不自由状态还是由“失败国家”的无政府状态和专制暴政两类造成,这就说明当今世界政体转型过程中,民主制的几率已经高于专制体制。即便我们意识到中国的民主转型不是没有风险的,但成功的几率是高于堕入无政府状态的几率的。

第三,在无政府状态-专制制度-民主制三项目标选择中,尽管三者都可以成为某种稳态,持续很长时间;但毫无疑问地,三者在价值尺度上是不相等的。就像我们不会质疑有利维坦国家总比无政府要好,我们也不应该质疑民主制要优于专制体制。其实道理很简单:无政府状态让人们的能量相互内耗,形成损人不利己的格局,最终伤害民生福利。即便在理想的专制状态下,一个专制者或一个寡头集团用强力制止了内耗,但专制者或寡头集团与人民的紧张关系,以及人民的奴役地位又制造出了许多的浪费和低效率。政治的稳定又时常沦为“墓地的安宁”,损害社会财富的创造和人民福祉的提升;尔后不满的人民又最终让寡头集团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也不是一种优化的稳态。只有民主制,它不仅可以建立秩序,让人民不必把能量内耗,而是用于追求“各自的利益”;而且,它可以解除治者和被治理者之间的张力,让双方生活在平和的心境之中。这样的体制,它不仅制造出了历史上最大的财富,所以我们看到最早的富国和当今绝大多数的富国都是民主制国家;而且,这样的民主制还造就出喜乐的国民,所以在民主国家,我们能看到更多的单纯而甜美的笑容。

《零八宪章》准确地把握了历史进步的脉动,指出,“在中国,帝国王权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世界范围内,威权体制也日近黄昏;公民应该成为真正的国家主人。祛除依赖‘明君’、‘清官’的臣民意识,弘扬权利为本、参与为责的公民意识,实践自由,躬行民主,尊奉法治,才是中国的根本出路。”《零八宪章》打出了中国民主化的大旗,它正招扬在中国的上空,让人民在黑暗中可以看到希望的曙光,让民主的思想者和实践者容易找到同志和同道。它向世人骄傲地张显中国人民追求民主的决心和力量。

宪章签署人:中国勇敢的君子

我是较早读到《零八宪章》的,也因此有幸加入首批支持宪章的海外华人学者之列。因为我不能肯定是否我在“海外华人学者就国内各界发布的《零八宪章》的声明”上的签名就等于在宪章上签了名,我专门再次上网签了名。自从宪章发布后,我每天都会以激动兴奋的心情阅读与日俱增的签名名单。

从近万人的签名中,我首先想急切找到我的老朋友。首先看到了第一签名人于浩成,他是我在25年前太原会议(政治学研究会主持的国家职能研讨会)上有幸认识的政治学大家(当时他是全国政治学会副主席)。我也找到了我们曾经在我的书房彻夜长谈宪政民主的学友滕彪。我的朋友朱建国肯定不会不在,这位“早叫庐”的主人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一定会“宁死于鸣、不生于幽”的。我也找到了许多已经结识的朋友:髙瑜、崔卫平、余杰、杨恒均、王怡等人。我也看到了几个我在自己的著述中已表钦佩的人物:艾晓明、浦志强、姚立法、凌沧洲、范亚峰和郑恩宠夫妇。在此,我要向所有的认识的前辈和同侪问声平安,我想说:有幸结识你们这一群仁人志士,我也没枉度此生。

然后,我想记住所有新朋友的名字。广东的农民朋友蔡金才、陈湛尧和冯秋盛,广东的工人朋友曾庆彬、安徽的工人朋友张劲松和农民朋友刘荣超、陶晓霞,尽管我们素昧平生,但《零八宪章》让我们成为了朋友。我想告诉湖南的一位叫夏军的工人朋友,我曾有个哥哥叫同样的名字;你也许就是我新的兄弟。我想告诉中石化的工人朋友刘沙沙,你为《零八宪章》付出的代价和经受的牢狱折磨让我心痛。我想对上海复旦大学的严峰副教授说,我为你这样的校友感到自豪,我相信民主广场不止有个纪念碑在小桥流水,复旦还有争民主的活的传统。我想对山东的“挣扎的80后”张超同学说,也许我这个好为人师的学兄某一天会与你相遇,来分担你挣扎的苦痛。我想对广东退役空军少校飞行员谭思说,作为第一代中国空军飞行员的后人,我敬重你如同敬重我的飞行员父亲。我还想对北京的“民主运动追随者”李元朋友说,我们都是追随者,我们追随的是伟大的理念,而不是崇拜一个个人领袖。最后我想告诉我的新忘年交、一个因为保留有江青早年电影照片而遭牢狱之灾的纽约88岁的何天开老人,你苦苦追问,“中国何日才能天开?”我想有你这样的“88”老人,有你这样“愚公移山”精神,你会看到中国乌云散尽,日出天开的!我想对所有的近万个新朋友说我的一个承诺:无论走到哪我们相遇,只要你告诉我你是《零八宪章》的签名人,你都会得到我的友谊。

最后,我又想发现哪些名字应该出现却又不见踪影。我的大学同窗好友们在那里?你们都是国际政治系的毕业生,现在官高位显,希望你们没有忘记风华正茂时的理想。有位同学说要做中国的安德罗波夫,希望你还记着你的少年理想。有位好友要我与他一起为中国的新启蒙献身,希望你还记着你的承诺。我在复旦培养的三届学生又在哪里呢?我所带的86国际政治班已有两位最具有个性的男、女同学直接和见解地死于专制制度下。你们可曾记得,湖南的文江平同学领导了1989年上海的学潮,被发配回乡,分到县化工厂的尿素车间,最后被逼自杀身亡。你们可曾记得,我班的美丽的北京女同学龚京伟为了追求一点个性自由,遭到了校方无端的羞辱和惩罚,最后在一连串的不幸中悲惨死去。我知道,你们中有的做了名牌大学的校长,省级电视台的台长,市长,军队的大校,和一连串的处长。我不希望你们轻举妄动,作出无故的牺牲;但我希望你们能做到“酒肉穿肠过,民主留心中”。我想告诉你们,一人签名,万人蒙福。我已经为你们做了,希望未来你们这些沉默的大多数能在关键时刻为中华民族做功。

我还想说说刘晓波。我从未曾与这位传奇英雄谋面,只是在“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电台上与他结为神交,而且还是以讨论的两方出现。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吧。我非常同意高瑜给刘晓波的定位:公民刘晓波。他让我想起了公民潘恩。我们都知道富兰克林有这么一句名言:“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怯懦和恐惧让我成了富兰克林的追随者。但美国有另一位伟大的国父,他就是《常识》的作者潘恩。他不仅在英国向英国的专制挑战,而且在北美大陆向英国的暴政挑战。美国革命胜利后,他不做官,不乐享其成,而是依然奔赴法国,投身法国大革命,因为他的格言是:“哪里没有自由,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屡次放弃北美自由回到故乡争自由的刘晓波就是当今中国的潘恩,他有一个响亮而伟大的头衔:公民刘晓波。

《零八宪章》的签署人是一群污泥不染、知巧不用,观物外物、思身后身的君子。面对守缺的昏官和专制的强权,他们有智慧和勇气乘道德而飘游,守义理而脱俗。“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君子与小人不两立;而小人与君子不同谋。” “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持;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他们都是这些中华古训的现代身体力行者。而孔子又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当我们看到成百上千的中国公民把自己定位为“民主人士”、“自由人士”、“维权人士”、“独立人士”、“民间人士”、“公民”时,我们看到了一批“以自由为生,以民主为业”的中国人民。我们有理由乐观!我们就让那些专制小人在刘晓波这群君子面前恐惧发抖吧!

“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我很高兴地看到,一大批中华海外赤子念念不忘自己的祖国,在《零八宪章》上签名。马丁-路德-金说得好:Injustice any where is a threat to justice everywhere. 【译文:任何一处不义都是对天下所有正义的威胁。】无论我们在那里,我们都有义务为正义的事业助威出力。

君子之光,其晖吉也!

两千年前,中国出了一部奇书,专门论述世界万事万物变化之道。这本书就是《周易》。用古老中国的智慧来观察今日中国的变局,无不具有启发意义。正如该书“六四:未济卦”所言:“未济,征凶,利涉大川。”【白话译文:事未成,急于进取必有凶险,但利于涉越大河巨流以脱险滩。】今天中国的《零八宪章》运动还刚开头,尽管所有的参与者还会遇到政治风险、甚至身家性命的危险,但正如《零八宪章》首批签名人张大军引用《圣经》与所有的签名人共勉的诗句所说,“在指望中要有喜乐,在患难中要有忍耐。”乐观耐心的同时,勇敢地行动是有助于中国摆脱目前的险境的。

又如《周易》该篇所言,“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白话译文:手持正固,可获吉祥,悔恨消亡;以雷霆之势讨伐鬼方,经过三年奋战功成被封赏为引领大国。】只要我们能耐心坚持、行走中道,既不与专制政权合作,也不和无政府势力合流,那把中国建成民主的良治,就势必功成业就。

《周易》“六四:未济卦”又言:“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白话译文:守持正固可获吉祥;这是君子的光辉,心怀诚信必得吉祥。】我们没有原因怀疑我们的选择,也没有理由动摇我们的诚信。“君子之光,其晖吉也。”【白话译文:君子的光辉光耀焕发,正体现着吉祥】。《零八宪章》,君子之光。那是自由之光,那是民主之光。其晖吉祥,中华有福了!

二00九年11月14日于旧金山

姜维平:大学生提问造假,奥巴马假中求真

美国总统奥巴马本月16日与上海大学生直接对话,应当是这次访华整个行程中的第一亮点,从目前海内外的媒体报道看,大学生提问造假已露了马脚,上海官方精心地挑选了出席学生、并拟定了所提的问题,做了细致的培训,似乎象一场并不精采但成功的表演,但未想到,演讲直播后不到一个小时,中国网友们便通过“人肉搜索”发现了秘密,提问的“学生”竟是“演员”式的政工干部。

但奥巴马似乎也不怕,也不惊奇,他的智囊团有备而来,果然他听到了美国使馆方面转来的网民提问。这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美国总统还是把握了有利时机,谈了有关网络自由的问题,我想,这大概是坐在上海科技馆的四百多名来自复旦、同济以及交大的上海知名学府的学生们,难以预料的结果吧。面对“我们该不该能够自由使用Twitter”?的提问,奥巴马总统说:“信息交流得越自由,社会就越强大,因为这样世界各国的公民可以向自己的政府问责。他们会开始独立思考,从而产生新思想,鼓励创造性。所以,我从来都是一个互联网公开使用的支持者。我大力支持信息不受管制。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的美国传统的一部分,我认识到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传统。我可以告诉你们,在美国,我们具有的自由的互联网——或者说上网无限制,是我们力量的一个来源,我觉得应该得到鼓励。”

在这里,奥巴马已经在委婉地批评中国了,身上顶着8500亿债权人的压力,讲出这样的话,已是相当不容易,显然他是很有勇气和政治智慧的,他知道学生背后还有权势者在操控监听,所以他接着讲了一番安慰中国领导人的话,他的原话是:“我应该坦诚地说,作为美国总统,有时候我倒希望信息传播得没有这么自由,因为这样我就不会老是听到别人批评我。我觉得人很自然地——当他们在有权有势的时候就会想,那个人怎么能那样说我,或者,那是不负责任的,等等。然而事实是,由于在美国信息是自由交流的,在美国有许多人批评我,说我什么的都有,我其实认为这让我们的民主体制更强大,也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领导人,因为这种做法迫使我倾听那些我不想听的意见,迫使我审视我每天的所作所为,看一看我是否为美国人民尽了全力。”我认为,奥巴马的话潜台词很多,也是针对中国领导人的,它的微妙之处在于,他既批评了他们,又以个人为例,请求他们谅解,因为就常人共同的弱点看,他也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但没办法,他是美国公民投票选举的总统,他必须用良好的心态,对待老百姓的诉求,他绝对不可能象中国领导人那样,动辄把持不同意见者投入监狱,或者在网上修建万里长城和柏林墙,以维护自已的统治,实际上他的话,已极大地刺痛了坚持一党执政,拒绝普世价值,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共产党领导人,所以奥巴马是假中求真,一针见血。

接着他进一步巧妙地煽动青年学生的民主改革的激情,他说,“互联网成了这种公民参与的更强大的工具。其实,我能当选总统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通过互联网我们能够调动起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的参与。开始的时候,谁也不认为我们能赢,因为我们并没有所必须的财力最大的人的支持,也没有最有势力的政治掮客。但通过互联网,人们对我们的竞选活动产生了激情,他们开始组织起来,聚会,安排竞选活动、事项和集会,最后成了真正的自下而上的运动,使我们能够干得出色。”我想,他讲这番话是基于自信和对既时信息的把握,因为他独自一人手持雨伞走下飞机和与习近平握手时灿烂的笑容,已经给中国百姓很新奇的印像,他知道中国人正在拿他和胡锦涛等领导人相比:黑人或少数民族的人可以当总统,为什么只有共产党员才能领导这个国家?所以他的现身说法,一定使共产党最高领导人感到十分恐慌。假如中国人,利用网络参与言论自由和民主选举,那么现有的国家领导人将被时代所抛弃,中国人民会自下而上地选出新的领导人,中国就能和美国一样是民主国家了。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奥巴马沿着当年尼克松的路线,刚一走进中国上海就旗开得胜,打了一个漂亮仗。这真的使我非常意外。

不过,不甘于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共领导人也有智囊{酒囊},他们制定了“圈地”的补救措施,下令仅限于此次对话在上海电视台播出,并在中文网站上删去了敏感内容,但显然已于事无补。上海是经济中心,但政治信息传播也很快。据报道,演讲直播后不到一个小时,中国网友们通过“人肉搜索”推出了名单,第一个提问者,女“学生”程熙,是共青团复旦大学委员会研究室常务副主任;第二个“学生”黄立鹤,则是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团委书记,另外一个提问者钱文韬,是06级本科生,上海交大密西根学院学生党支部副书记,总之他们“都是党和国家信得过的学生干部”。

这一信息的曝光,进一步揭露了中共弄虚做假的雕虫小技和虚弱本质,加重了奥巴马演讲的份量和意义,中方弄巧成拙,使人耻笑,奥巴马假中求真,出奇制胜,进而随后的在中国颳起的奥巴马旋风,一浪高过一浪,谁也不能阻挡。

我认为,虽然接下来的访问活动中,包括奥巴马和胡锦涛共同召开的记者会,都没有提到释放狱中政治犯的明确要求,但中美双方承诺明年初既恢复人权对话,可以预见刘晓波,谭立人等良心犯有希望获释,据我所知,象刘晓波和谭立人这样的仅仅是写文章发表不同意见,并没有组党或参与某个组织的异议人士,最有可能被中国当成人质,与美国交换,以满足众议院的诉求和决议。那么今年底或明年初会看到奥巴马访华的深远意义渐渐体现出来。

今天早晨,我通过cbc电视再次看到了奥巴马的明亮笑容,他是快步走在中国的万里长城上,我猜想至此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与中国打交道如此麻烦,如此弯弯曲曲,以至他不得不辩明真假,假中求真,长城还告诉他,中国过去受到外族的欺辱威胁太大,现在的领导人耳中仍然回响着战鼓声,而且他们还坚信城墙的封堵是最有效的办法,既使美国欠了8500亿元债务,中国也怕美国使他和平演变。然而他们不知道,演变已经开始,造假和封堵加速了进程,一切都将不可避免。

2009年11月18日于多伦多

綦彦臣:从学术角度看《零八宪章》(上)——以普世经济为中心的分析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零八宪章》是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最系统化的异议政治表达文本,由于有不少签署者是体制内人士,因此,它也是中国民主化政治改革诉求各方的共鸣。尽管当局羁押了主要发起人之一的刘晓波,但并不能阻止政治认识从精英向庶众传播的潮流。大量签名人是底层社会维权人士这一点,做了很好的说明。

我个人没有参与签名活动,只是和极少数民间学者交换了意见,这种交换更多地是技术层面的。在技术层面,我的基本表达是:对于政治民主诉求,我完全认同,但认为这种诉求在理论上有待体系化。另一方面,既然宪章是一个政治改革宣言文本,也不必在技术性细节上做过多表达,提出一个安排框架就十分不错了。

从学者的个人身份出发,我认为在《零八宪章》之下,形成一个理论探讨脉流,可以说是一九八九年之后的政治再启蒙。因此,我仍以观察者的身份来对待宪章文本及运动本身。

一、六四事件遗产的增值

《零八宪章》不是中国民间(异议)政治精英突发奇想的宣言,它是解决1860年以来中国社会现代化内在矛盾的又一次努力,即对体用之辨的局限进行新的突破。如果不考虑1860至1989之间近一百三十年的相关争论,只看1989年六四事件的政治遗产,就能说明这一点。

按六四事件结束后的官方评价文本(即陈希同所做的《关于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情况报告》)来看,中国的政治体制是双方价值的冲突焦点。陈报告有言:有的还提出“邀请国民党回大陆,建立两党政治”,等等。这个被批判的主张,在《零八宪章》里表达为“多党政治,联邦国体”。

其实,六四事件之后,近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知识精英不分体制内外一直在探究“多党政治,联邦国体”的可能性。并且,对六四事件评价的争议一直存在,即陈报告并未真正能给事件定性。比方说,朱镕基当选总理(1998)时答记者问,说了很矛盾的一句话:对于那场政治风波早有定性,而且以后多次会议上大家认识都是一致的。既然早有定性,又何必在以后在多次会议中提及?既然多次提及,就不能说内部对此没有分歧!【关于公开资料,可查阅最近出版的《朱镕基答记者问》一书】

二、个人经历的文献意义

之于个人经历,我对“多党政治,联邦国体”也进行过理论探讨,不过彼时认识比较粗浅而已,但是,那些认识至少是六四事件后关于中国政治走向持续关注的一个指标。由于那个方向性探讨,我被当局指控犯有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现在来看,当时的指控与判决也有相当参考意义。现将官方文本作为历史文献来对待,并以一篇涉及“多党政治,联邦国体”文章《朱氏迷雾与政治生存策略》为专指对象:

其一,侦查机关的《起诉意见书》指称:1999年4月,綦彦臣撰写《朱氏迷雾与政治生存策略》一文,并与法国《欧洲时报》、新加坡《海峡时报》、美国《时代周刊》联系发表。文中倡导用“联邦国体加多党制”统一中国,恶毒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并号召、煽动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需要外来的力量。”【此段中的引号与日期写法均为原文所具。出处:沧国安诉字(1999)第1号】

其二,公诉机关的《起诉书》指称: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被告人綦彦臣撰写《朱氏迷雾与政治生存策略》一文,并与法国《欧洲时报》、新加坡《海峡时报》、美国《时代周刊》联系发表。文中倡导“联邦国体加多党制”统一中国,煽动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需要外来力量”。【此段中的引号与日期写法均为原文所具。出处:沧检刑诉(2000)24号】

其三,审判机关的《判决书》指称:1999年4月,被告人綦彦臣撰写《朱氏迷雾与政治生存策略》一文,并与法国《欧洲时报》、新加坡《海峡时报》、美国《时代周刊》联合发表。文中倡导用“联邦国体加多党制”统一中国,煽动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需要外来的力量。【此段中的引号与日期写法均为原文所具,其中“联合发表”疑为“联系发表”,原文如此,本处不作改动。出处:(2000)沧刑二初字第49号】。

对比〇八宪章的集体表述与九年前我的个体表达,都说明“联邦国体,多党政治”之制度理性或曰价值理性,始终为关心国家命运的学者所关注。这种关注的是宪法规定权利范畴之内的行为,即第35条的自由表达权与第41条的公民建议权。现在看来,在宪法权益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要从理论上研究〇八宪章的核心主张,它至少包括:普世价值经济社会背景的一律性,以及中国传统政治民主基因存在的可能性。

三、宪章核心理念与普世价值相一致

作为《零八宪章》发起人之一的刘晓波被羁押的一个重要环境因素,是中共体制内对普世价值的争论,反对者占居了优势。普世价值显然是解决1860年中国社会现代化以来政治难题的一个有效办法——它可以超越体用之辩。作为价值理性,它能更有效地解决工具理性不足问题,使“联邦国体加多党制”不再是一个政治禁区。就中国六十年来的政治争论来看,无论在工具理性层面还是在价值理性层面出现巨大波折本不是历史的偶然。相反,诸如六四事件之类的政治风波或曰血腥结果,乃是逻辑性的必然。

当然,在另一端,国家专门立法与宪法精神的一致性,又为“联邦国体,多党政治”提供了一个平行参照,即《反分裂法》所内含的在统一目标下“什么都可以谈”之伦理精神。同时,执政党本身越来越强烈的自我惕励口号也说明,一党政治本身的风险已经畸高,如党的接班人习近平要求党加强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否则将失去执政地位。还有,党的组织主管人李源潮近期也一再讲防止人亡政息的危险,凡此等等。

从执政党的舆论导向即宣传掌握方面来看,刘晓波遭受羁押后,反对普世价值的声音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话语权,尽管作为一个政治案件它尚没有可测度结局的信息。在刘晓波被羁押(2008年12月8日)两个多月后,不到三个月(1999年2月19日),一直以来比人民日报体系少有左派色彩的新华社体系,其下属的《参考消息》发表了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一位学者的文章《当前三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该文火烟味十足地说:“西方世界一直喋喋不休地对中国人说,你们不民主,你们不自由,只有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念,你们才能进步。而他们的价值观是‘普世价值’,只容你照办,不容你质疑。”在稍后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时任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局长的叶小文回答记者(3月16日)“自由平等民主和人权是不是人类的普世价值”之提问时,公开声称:“民主是个好东西,我宁愿不用普世价值这个话。”

四、不能被忽略的普世经济

不管普世价值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如何被曲解,它的经济社会背景是无法被消除的。简单地说,普世价值背后有普世经济。

普世经济,是指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由于分配机制的内在冲突带来普世价值的诉求。中共体制内人士不管是否认可普世价值,都不否认人均年收入进一千美元至三千(亦有称两千至五千)美元阶段,社会进入高冲突时期——这样的基本判断。这个基本判断也是当局“稳定才是硬任务”维稳目标的常识基础。

在文献引证意义上,我们可以发现:(一)早在《2005年社会蓝皮书》中,官方就确认了普世经济的社会转型意义;(二)最近,应对重庆打黑带来的社会讨论时,重庆地方主官更是对媒体公开说:“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比如国际公认人均收入2000至5000美元阶段,是各种社会矛盾高发期,是集中出现的时段。”【可参见重庆地方网(华龙网2009年11月6日)的相关报道】

仅仅之于经济利益来论,中共内部的反普世价值力量的抉择,与其说是出于政治安全考量,勿宁说是出于对普世经济的独享。比方说,按普世价值原则开放新闻出版,最终结果不是舆论导向正确与否的问题,而是大量官办新闻出版机构将破产,利益集团将发生社会地位跌落。在普世经济线索下,我们继续往下看,由于经济分配机制的冲突,自由民主(而不是所谓的特色民主)仍是中国社会需求缺口巨大的潜在政治供给品。

五、福山修正的本质

普世价值的国际版本,可用福山的“历史的终结”来表述。不过,福山最近对他的理论体系做了一定的修正,认为“历史的总结”过程会出现波折,“中国模式”或曰“北京共识”有一定参考价值。他说:“中国在威权环境下成功地发展了经济。甚至可以说,因为威权,他们成功更快。”然而,对于未来的展望,他仍认为中国会走向“繁荣带来民主”的基本归途,尽管他没有使用“普世经济”一词。(“普世经济”一词,系我在本文中首次使用。我也相信,它将对中国的政治学术产生深远的影响。)

福山的这种判断基于两点预测:一是,今后十到十五年,中国人的收入会翻一番;二是,资本主义造就富有的中产阶级,“他们要求用税收换代表权”。

对于“民主”概念本身,不同的政治群体暨不同的经济利益阶层(或集团),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是没人彻底否认民主根本的社会政治伦理价值。只不过,它被分成“西方式的”或“中国化的”技术性表达而已。上引的有关叶小文的文献,仍有后续之言,他坚持说:“中国共产党是最真诚地追求民主的,也会根据中国的国情一步一步去完善我们的民主制度。当然,民主走急了也不行,它是有程序的,是个过程。”叶的如是表达等于与福山有不谋而合之机,背后仍是普世经济在起作用。

(未完待续。2009年11月7日。)

莫之许:抓大,近十年经济进程的真实逻辑

一年忽忽而过,在数万亿经济刺激计划的作用下,中国经济没有滑至更坏的境地,2009年的全年经济增长仍将保持较高速度,但是,也有许多人担忧,由于缺乏内需,单纯依靠投资拉动经济增长,这样的方式难以持久,这不仅会给未来带来通货膨胀的压力(事实上目前房地产和股票市场的回升已经反映了这一点),同时,押宝于投资的同时,也就忽略了更为重要的结构调整,甚至,事情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在此次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政府扮演了过于积极的角色,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的作用似乎被贬低了,“国进民退”也有越演越烈之势,对此,许多经济学家都深表忧虑,而纷纷有所建言。仔细盘点各路经济学者和评论家们的看法,关于为什么会出现市场化进程的停滞乃至逆转,不外以下三种观点:

对市场化机制理解不深或缺乏信任,这是第一种观点。从表面上看这一观点有其说服力,国人对市场化机制的接受和理解确实存在问题,但是,如果与当代中国的实际进程一结合,这一观点就暴露出了其内在的矛盾,因为,在多年改革开放后,对市场化的认识理解不可能不升反降,而与10多年前相比,市场化进程不仅早早就缓慢了下来,甚至可以用停滞来加以形容,因此,用缺乏认识和理解,难以充分解释这一新的变化。

另一种观点可以简称为利益绑架说,这种观点认为,之所以会出现市场化进程的迟缓,主要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扰。自10年前吴敬琏先生提出要警惕权贵资本主义并呼吁改革“攻坚”以来,这一观点就广为人们所接受,对此,人们期望通过进一步的制度改革,实现利益多元化之下的良性博弈,法治、权利、宪政等一系列的主张,也属于这一观点的光谱之中。但是,尽管这一观点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但是与实际进程一相对比,也可以感觉到某种脱节,自1990年代末期以来,人们广为期待的诸多改革内容如行业壁垒的取消、投融资体制的改革等等,几乎都停顿了下来,将之统统归咎于目前尚隐而未显的利益集团,很难让人信服。

相比之下,笔者更信服上述两种观点之外的另外一种看法,比如黄亚生的制度基础论。在《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一书中,黄亚生指出,存在着对私营企业的制度性歧视,和对国有企业的制度性优待。尽管黄亚生教授对这种制度基础背后的理由并未过多展开,但在我的理解,不同的经济制度内容有不同的社会和政治含义,综观最近10多年来的发展尤其是近年来的进程,这种制度基础论能更好地解释市场化停滞和最近的逆转。

其实,在资源分配上有意识地加以倾斜的制度并非是什么秘密,而一直是公开的目标,如果说1980年代最著名的经济改革口号是放权让利,那么,1990年代的就是抓大放小。其中,“放小”等一系列手段旨在引入市场机制,“抓大”和接下来的“做大做强”的目标则在于保持对经济资源的控制。由于国有企业在效率上存在先天的劣势,在市场机制下存在着因竞争失败而失去份额的危险,因此,要同时满足引入市场机制和保持资源控制这两个目标,就不能不需要一个在资源分配上有意识地加以倾斜的制度。从这一点出发,在资源分配上有意识地加以倾斜的制度尽管表面上违背了市场化的一般要求,但在当代中国却是与市场化的进程相始终的,秦晖教授的“尺蠖效应”,也是对这一现象的提炼。

在1990年代中前期的“放小”进展迅猛时,人们一度认为,这将是进一步市场化的前奏,这也正是所谓“攻坚”说的来源,因为,从市场化的逻辑出发,这种在资源分配上有意识地加以倾斜的制度将损害社会产出的最大化,而需要加以矫正和克服,但是,笔者认为这一观点过于简单了。1990年代一度被人被人忽略的“抓大”诉求,也是公开而真实的长期目标,因此,在资源分配上有意识地加以倾斜的制度是特定意图下精心设计的产物,其目标在于同时满足引入市场化机制和保持经济资源控制这两个目标,而随着市场化机制的基本告成,后者于最近越来越占据上风,并因此导致了诸如国进民退等一系列反应。当然,我并不否认存在特定利益集团的图利行为,但是,在我看来,是先有特定意图下的制度,后有利益集团对此加以利用的图利行为,前者是因,后者是果,而不是反过来。

在我看来,制度基础论而不是利益绑架论,能更好地解释当前的经济进程,能更好地解释这10多年来进一步市场化改革的停滞,和最近国有企业野蛮生长和国进民退等诸多现象。

邵燕祥:我与诗与政治

这个三角关系中的“我”,就是实在的我,1949年前少年时代迷上了写诗,1949年后写诗成了大半生的业余活动。起初几乎在迷上写诗的同时,也就迷上了政治,具体地说是迷上了革命。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诗和一切文学艺术必须“为政治服务”的意识,但因为迷上了革命,有时在抒情诗里所抒是政治感情,革命感情,这种感情来自实际生活的激发,又来自左翼文学的影响,客观上也是为革命政治服务了。

后来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看作惟一正确的指导思想,具有不可违背的权威,又认定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惟一正确的创作方法,苏联文学是现成的无产阶级文学样板,于是惟苏联诗人作家马首是瞻。我以我的诗来歌颂社会主义中国的现实,得到了主流文学界的肯定。

在实际政治生活中,1957年是我遇到的第一道“社会主义关”,我在关前落马,沦为反右派斗争对象,也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其罪状则主要是我自认为执行“为政治服务”方针而写的作品,相当一部分是政治色彩浓烈的诗。

在我早年写诗的生涯中,可以说:成也“政治”,败也“政治”。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直到几十年后,我才真正明白了,也想通了。都缘于当时的我对“政治”一词的误读,或者索性是缘于鲁迅所说的,“政治(家)与文艺(家)的歧途”,以及历史上古已有之的“隔膜”。

要做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革命歌手

在1949年以前,我的诗情来自对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对专制高压下的黑暗的控诉,来自对一个理想的甚至近于幻想的新社会倾心的向往,浪漫的描绘。当现实的变革已经出现在我周围的时候,我的歌唱反而显得空洞了。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这三大运动乃是共产党为巩固政权动用“革命暴力”采取的重大行动;现实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实践要转化为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我在日常生活里,不是没有激情感受的,但这时候我已经有一种被迫的自觉,就是摒除属于个人的感情,认为所有属于个人的感情都是卑微的,琐屑的,包括亲情和爱情——在这方面,高尔基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是旧俄写《暴风雨》的那个,而是苏联时期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个),都有一些鄙而弃之的语录,已经作为革命新观念流行;而别林斯基在十九世纪,就对文学说出过可为圭臬的名言,此时也为我所信奉: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它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只有渺小的诗人才会由于自己和靠描写自己显得幸福或不幸,但是只有他们自己才倾听他们那小鸟似的歌唱,而社会和人类是不愿意理会这些的。

我当然不甘于做一个只靠描写自己的幸福或不幸的“渺小的诗人”,仅仅发出只有自己才倾听的“小鸟的歌唱”,而要做一个革命的歌手。但外在的要求化为我内在的自律,总觉得这也不好写,那也不好写,我陷入创作的苦闷。这种苦闷,不是没有什么可写的枯竭,而是胸中涌动的,无以名状的青春诗情,渴望找一个突破口,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还是以极大的兴趣和专注去写诗。在力求写作上也能“革命化”的同时,英美法德这些国家的文学经典仿佛都失去了范本的意义,因为它们属于资本主义社会,那里只有少量无产阶级倾向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这跟后来1958年有人写道《托尔斯泰没得用》,特别是跟文化大革命中指控所有人类文化遗产为“封、资、修”的思路如出一辙。这样,自然把目光转向苏联。解放前夕,我于《苏联卫国战争诗选》之外,读过布洛克的《十二个》(戈宝权译),“黑色的夜,白色的雪……”但那是以现代派手法写十月革命,且以基督教的圣徒为喻,总像是隔着一层。1950年春,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诗歌偶像:马雅可夫斯基。他生于1893年,与毛泽东同岁,但年纪轻轻就自杀了。

说来不好意思,我们(或者只说我)把马雅可夫斯基奉为榜样,主要的不言自明的原因,其实是由于斯大林的一句话,说他“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有才华的诗人”。把这样一个最高评价给予一个死于自杀的诗人,真有点匪夷所思。列宁曾经表示看不懂他的诗,没有多大兴趣,估计只看过那时还算是未来派的诗人之作;斯大林既感兴趣,一定是看懂了,征诸后来斯大林对现代派艺术的深恶痛绝,则我估计他看到并且首肯的,该是十月革命后诗人改变诗风所写的“罗斯塔之窗”,以至《列宁》和《好》等颂歌吧。

作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诗歌奠基者的马雅可夫斯基,是以未来派颇有才华的诗人的身份迎接十月革命的。革命胜利重新唤起了他的政治热情。在内战时期,他为苏维埃政府的塔斯社设计以诗配画的橱窗,名“罗斯塔之窗”;其画是宣传画,招贴画,其诗则是政治诗,讽刺诗,短小精悍,及时面世。他有一个自豪的说法,所谓“社会订货”论,即他是为满足社会的需要,为革命政治的需要而应时写诗的,犹如工厂根据订货来生产。这与我们中国要求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为政策服务,以至配合宣传中心工作的方针不谋而合,也跟党报党刊在各个政治节日或有一定宣传任务时组稿配合的做法相呼应。1950年我就写了不少这样的东西。有的发表了,如关于抗美援朝的鼓动小诗,甚至咏唱全国粮食统一调运的《粮食进关》等“新闻诗”;又如,在中共中央《关于在报刊上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发表后,我曾写过一首批评电车公司把铁轨弃置街头以致生锈受损、无人过问的诗,没有发表,我遂就此事写了读者来信,看来,本来这件事适于写信反映,用不着写诗的。这些就事论事的“诗”根本不是诗,也起不到真正的思想政治方面的作用。马雅可夫斯基的“罗斯塔之窗”应该怎样评价,是另外的问题;我这种“邯郸学步”只能怪自己幼稚,怪不得人家误导。况且,他还写过别的一些诗,如在苏联政府派遣下出国访问写了《苏联护照》,宣称:“我骄傲/我是/苏联的/公民!”情调高昂,体现了“苏维埃爱国主义”,不但在苏联选入课本,在中国也到处朗诵。

在形式上,我在1955年秋的青年积极分子会上写了《青春进行曲》,1956年3月写了《三门峡放歌》,都用的是所谓“楼梯式”,也是从这位苏联诗人那里套来的,我以为有助于朗诵时掌握抑扬顿挫的节奏,而当时我希望我所有的诗都能琅琅上口,面对广大听众。

翻看我1955—1956年在北大、人大、中央党校诗歌社团讲话的提纲,都推马雅可夫斯基为政治诗人、革命诗人的典范。从提纲引用的看,能够与他并列的,当时在我心目中,只有俄国的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匈牙利的裴多菲,法国的雨果,苏联死于纳粹集中营的靼鞑诗人穆萨·加里尔,智利的聂鲁达,还有中国(19)30年代年轻的共产党人、烈士殷夫(白莽),(19)40年代转向激进的诗人、教授闻一多烈士。他们多数的共同特点是都或浅或深地介入政治,关注现实,同情弱者,倾向进步乃至革命,不惜做出个人的牺牲。

马雅可夫斯基有名的长诗《列宁》,是公认的代表作,写于列宁逝世后不久,诗中有一处警句:

我们说

列宁——

就是指着

党,

我们说

党——

就是指着

列宁!

诗人当时可能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也反映了苏俄“民主集中制”下党和领袖关系的实际状况。这里是把党和领袖完全等同起来,“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的原则,也就必然导向服从领袖。本来是没有党就无所谓领袖,一下子变成了没有“这个”领袖就没有党。领袖俨然是党的化身,党性最终体现为对领袖的热爱与忠诚。马雅可夫斯基写下这两句诗时,可能并没想得那么多,他更不会想到在他身后的斯大林时代,斯大林的名字不仅意味着党,而且成为祖国、人民、理想、未来和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前线的战士冲锋陷阵,不惜赴死,嘴里喊着的是“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我在苏联卫国战争诗歌影响下写的《伏尔加河之歌》,在1949年末作为向斯大林诞辰献礼,最后也是以歌颂斯大林的口号结束的。

诗人在20世纪20年代的苏联,以很大的激情写出这样的诗句,不足深责。这里有认识的根源,更有体制的根源。因为这不是他的创造和发明。在西方,有“朕即国家”之说,在东方,忠君就是(也才是)爱国。现代对政党和国家首脑的个人迷信(领袖崇拜),深深地植根于千百年来专制主义的土壤。据说,在30年代纽伦堡的纳粹党大会上,“海洋一般”的群众振臂高呼的口号之一,就是:“党就是希特勒,希特勒就是德国!”他们显然不是从马雅可夫斯基那里获得灵感的。

马雅可夫斯基对新生的苏维埃国家的歌颂,对领导十月革命一举胜利的列宁的歌颂,跟那些阿谀谄佞之徒的言论自然是有区别的。他不是一味盲目地歌功颂德,他在写了长诗《好》以后,说还要写一首诗叫《不好》,这跟他写《澡堂》等讽刺剧的构思正好互为印证。然而这首题为《不好》的,以揭露、批判社会阴暗面为主题的诗还没写出来,他就不幸弃世。二十多年以后,1956年底,我和舒小兵、沈仁康一起,赶写了十几首短诗,为1957年1月1日的《中国青年报》组成一整版诗配画,总题就是:《1957:好!》当时也曾戏言,以后再写一组《不好》,也是还没来得及写,迎面骤来急风骇浪,在那个1957年的夏季,我们个人先就“不好”了。

《到远方去》等得到“政治诗”的命名大约在1952年的下半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的信息不断传来。要建设工厂矿山,铁道公路和地质勘探应该先行。一个开阔的诗的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使我从日常发稿、开会的烦琐中摆脱出来,从有关写诗的清规戒律和自我束缚中解放出来,我的精神一下子奔向了遥远的野外,未来的工地,我在同辈的身上寄托着我的情怀,我在草创的蓝图上感到了沸腾的生活,我写出了《到远方去》、《桥》、《在夜晚的公路上》和《她们来到新城》等诗,直到1953年的“五一”写出《五月的夜》,我恢复了写诗的自信。

1953年6月初的《中国青年》刊出了我的《到远方去》和《五月的夜》二诗。在采访全国青年代表大会送审新闻稿时,遇到《中国青年》主编韦君宜和她的丈夫、团中央宣传部长杨述,韦君宜问:“你就是邵燕祥?”告诉我诗已发表,杨述插话说:“怎么能够更有力一点儿……”我唯唯而退,我没去想怎么更有力的问题,但我感到这是一种鼓励。他们都是“一二九”运动中清华大学的地下党员,后来长期做青年工作,宣传工作;宣传鼓动,自然要有力才能有效。这也是我追求的。

以后,陆续听说,《到远方去》这首诗,在不少大学和中学的毕业晚会上成为朗诵节目。我想,这是因为它比较明快,有叙事性,直接好懂,适于朗诵;它有一个走向生活、参加建设的大背景,而又渗透了年轻人的豪情与柔情,童心与雄心,比一般光是写生产热情歌颂劳动竞赛的诗歌,多了点打动人的地方。例如诗的开头说:“收拾停当我的行装,马上要登程去远方。心爱的同志送我/告别天安门广场。”结尾说:“记住,我们要坚守誓言:谁也不许落后于时间!那时我们在北京重逢,或者在远方的工地再见!”可能这正切合了当时年轻人的情景吧。

文学,即使来自现实生活,毕竟是一种虚构;古往今来的诗,无非作者营造的意境或称情境,有时甚至是一种幻境。而我这个人,长期是一半生活在现世,一半生活在自己构造的幻境当中。在1946年,生活在“绿杨处处”,“碧纱窗下”,1948年,生活在“风雨鸟”呼叫的暴风雨中,而1952—1953年后的一段时期里,我就生活在“河西走廊送走除夕,戈壁荒滩迎来新年”的远方了。

1954年1月下旬,一条二十二万伏超高压送电线开始送电。就在抚顺举行仪式,我是驻抚顺记者,当晚在灯下匆匆写了以此为题的一首诗《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连诗题都不避冗长拗口,因为我觉得这件“名物”本身就有工业化时代独具的诗意。连夜抄出,寄给了爱诗也爱朗诵的朋友——中央台老播音员齐越,总编辑梅益看到了,决定由他朗诵录音,在黄金时间联播节目里播出了。几天后的2月6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这首诗,使之得到较广泛的流传。我见作家协会诗歌组寄来的简报,说他们开过一个谈创作的会,不少诗人提到这首诗;当时任北京图书馆副馆长,又是俄语翻译家的铁弦,竟说什么我们不必光是羡慕苏联有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好诗了,这话令我受宠若惊。

这首“高压线”,后来差不多被视为我的代表作。特别是(19)80年代以后,许多选本选来选去,比《到远方去》入选得多。我想,那原因,一是听说当时就跟马烽写高小毕业生回乡养猪的小说《韩梅梅》等,一起编入过中学生劳动教育补充教材,二是在《人民日报》上刊出,这个载体发行广,影响大,起了宣传推广的效用。

党报在非文学版面上刊发文学作品,自然着眼于方向,旨在提倡。我从一封郑重的约稿信里得到传递给我的信息。具名人民日报文艺部,不是统一程式的,而是写给我一个人,也不是如常的手写,而是打印,看来经过起草和审批,很认真。信的内容是肯定了那首“高压线”,鼓励我继续写作这样的“政治诗”。这个把我以建设为题材的诗也称为“政治诗”的命名,把我的写作跟“为政治服务”的要求衔接到一块,一直影响了我大半生。

我在鞍钢采访了十二个初进厂的女润滑工后,所写《十二个姑娘》,也很快就在《人民日报》刊出,编者、诗人袁水拍来信说:《十二个姑娘》改了一下。诗中饱含着青年气息,很可爱。

我修改的一二句,是为了使主题突出。作品固然首先要有浓厚生活气息,但同时也应紧密结合党的政策、宣传鼓动任务。概念化、口号化是不好的,但不必躲开政治,我觉得目前有些人为了避免概念化公式化,连政治也抛弃了。

这代表着当时主流的文艺观点,也可以说是“延安讲话”的具体化吧。

这年6月宣布第一次人口普查结果,全国人口为六万万五千万;在此基础上进行第一次选民登记,准备9月间召开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制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我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工地,写了长诗《我们爱我们的土地》,把大半年间在鞍山、抚顺、长春积累的感性意象都融会其中了。将近三十年后,我曾自嘲这首诗可以说是借用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提纲”的结构:前有总叙,然后依次是社会主义工业化,农业合作化,最后还捎带着国际上“和平和社会主义”力量的支持,这才以“让全世界倾听我们的脚步声吧”作结。在首届人代会前夕刊于《人民日报》,当时也有较大反响。尽管它像许多形象化宣传一样成为过眼云烟,但片断画面还能使我找回旧时的感觉:

虽然不远还有平肩高的蔓草,

虽然到处听得见吵闹的蛙鸣,

那怕什么!

我们正是在工棚周围筑起城市,

在骆驼队旁边,

让火车发出自豪的吼声。

我之所谓社会主义工业化题材的诗作,一共也就是1955年出版的《到远方去》中的十几首,后两年又写了《致黄河》、《三门峡放歌》等,不过是其馀响而已。

应该说,“我与诗与政治”的关系,在1949年和50年代初期,表现为“我与诗·我与政治·政治与诗”的公式,就是说,一方面我还是以主体的身份写我的诗,一方面我积极投入了我追求的政治,进入我的诗创作的是我的政治激情,不管体现的政治观点如何,艺术水平怎样,毕竟不失为我自己思想感情的真实抒发;因此,一部分“政治诗”既是“我的诗”,也是“我的政治”。

然而,随着我“为政治服务”的自觉意识加强,随着我在政治生活中主体意识逐步失落,我的笔渐渐沦为“传声筒”式的宣传工具,外在的“应该怎样写”像一只无形的手指挥着我的写作(多半只能称为写作而并不是“创作”了),以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或时代精神、社会现实等为名的政治成为第一位,在许多“为时而作”、配合任务、所谓“社会订货”式的作品,已经从“政治与我(与诗)”的不对称关系,进而落入只有“政治”没有“我”也没有“诗”的公式了。我在人生实录《沉船》和《找灵魂》乃至《人生败笔》中举有不少这样的篇目为例。过去我曾以它们为自己辩诬,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紧跟党,紧密配合党的政治任务,一门心思“为政治服务”的。自然,由于这些所谓诗中没有“我”也没有“诗”而只有“政治”,无艺术性可言,以政治主题感染读者的力量也极其有限。不过,当时当局不承认这些东西,甚或也指为反动,却不是从缺乏品位和艺术感染力着眼,而只是深文周纳,欲加之罪罢了。

无论如何,我在50年代初期“为政治服务”的诗,在总体上获得了文化当局的认可。从1956年初全国作协理事会(扩大)会议公布的文件看,会上的报告点到我的作品时,如说诗集《到远方去》努力表现中国工人阶级的形象,有一种粗犷豪迈的风格(周扬),以及《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热情歌颂了祖国建设的飞速前进和工业化的壮丽远景(茅盾),我想,这是主流意识形态对时代主体、时代精神的定位,也符合我的自我评价和自我期许。

老诗人公木在对我加以肯定时,强调了主观和客观的契合:“他热情洋溢地走进‘一朵一朵浓烟,一片一片雾’的钢都鞍山,走进‘浓浓的油漆味阵阵扑人’的第一汽车制造厂,走进‘一声声爆破震天动地响’的大伙房水库工地,于是卡车、钻探船、超高压送电线、电焊的光芒以及年轻的司机、女推土机手、建筑工人、女润滑工……便成了他诗的灵感源泉。虽然对生活的深入不够,也给他的创作带来限制,但是他的强烈的政治热情,青年豪迈气概与高度爱国主义精神仍然使他的诗篇发出汹涌澎湃的声音。”(《邵燕祥的诗》,《人民文学》1956年1月号)所有这些,更加坚定了我写“政治诗”的自信,我要继续在“为政治服务”的路上走下去。

数十年后回首,不能不注意到,当时肯定我的“政治诗”,着眼于从“正面”反映和歌颂“光明面”,这一品格属于当时标准的文风和诗风。

由不满足于歌颂,到要以

揭露、批评、讽刺来“为政治服务”

上述那些受到揄扬的诗,记录了生产建设第一线的光明面在我心中的返光。但我很快就不满足于仅仅是歌颂光明了。因新闻采访之便,我多少走过一些地方,多少接近基层,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另一面,如普通工人尚未解脱的贫困,基层干部作风的粗暴简单,等等。与此同时,发生了“高饶反党联盟”等党内政治事件,联系社会生活中一些消极现象,不能不刺激我的思考。这种思考又不能不同党所灌输的阶级斗争、党内斗争观念纠结起来。我不可能把这些梳理清楚。来自上层的和来自群众的各样信息,混成一气,在我心中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认知——我们的世界远不是一片太平景象,要透过水面的平静看到深层的涌动。

早在1954年国庆前后,我写了一首《英雄碑下》,借助英灵的口吻提醒:“在节日狂欢中你们要清醒,/在欢呼中要听出喝倒彩的声音,/在胜利中更加要擦亮武器,/擦亮眼睛,不放过一个敌人!”然后以后来者的身份作答:

我们还要攻克无数的堡垒,

做一切敌人的顽强的敌人。

胜利的酒决不能使我们沉醉,

只能使我们热血更加沸腾。

灯红酒绿,从没有花过眼,

万水千山,从没有灰过心。

今晚啊,我们狂歌欢舞,

明天看我们冲锋陷阵!

写建设题材的“政治诗”我已觉不满足,潜意识中以为那毕竟是“经济”建设,尽管它是社会主义的政治任务。我渴望以诗的武器“直接”为政治服务,写真正的“政治诗”冲锋陷阵。我仿佛是在枕戈以待。

这样,我在11月南下的时候,只装了一脑子历史上和现实中真枪实弹的对敌斗争,过长江写下了《致长江》,表达的是“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决心,到上海写下了《南京路》,革命义愤并及于帝国主义列强。

随后,我的笔锋从海峡转向内地,在1955年反对“高饶联盟”的斗争,反对“胡风集团”和由之引起的肃反运动中,我都紧跟写诗配合,成为共产党和毛泽东的“传声筒”。

毛泽东是大人物,他的海阔天空,不同于我们凡俗的世界。1955年,在我们看来,已经是不断革命,热火朝天,每每有惊人之笔,出人意料。但他形容那个夏天,居然说是乌云翻滚,原来是他的冒进的农业合作化步伐遇到了“小脚女人”的阻拦。这时他已走出了反胡风和肃反运动节节胜利的氛围,准备打一场新的战役(两年以后,也是在他惊呼“黑云压城城欲摧”时发动了反右派斗争)。

从1955年下半年起,他掀起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加速对乡村的改造。

毛泽东先是以《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一文,接着把各地汇报上来的快速实现高级化的典型报道,一一加了如同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上所加的按语,编成一本厚厚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并热情难捺地写了一篇序言,号召在各条战线上大反“右倾保守”,迎接社会主义高潮——既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又是社会主义革命的高潮,要大反右倾保守。他有“促进,还是促退”之说,大获我心。我想我必须积极参与“促进”,一边狂热宣扬“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将于十二年后的1967年实现时的美好远景,歌唱“花团锦簇”的明天①,一边响应反对右倾保守的号召,写下一首首短诗,鞭挞墨守成规的“磨道驴”,并且拾着毛泽东、刘少奇的牙慧,呼唤我的同辈们“长出角来”。那时,我也早已陷入狂热的心态了。

①《歌唱新年——为〈北京青年报〉作》:地球昼夜不停地旋转,永远也不把脚步放慢;如果地球放慢了脚步,多少日月才过上一个新年?//我们昼夜不停地前进,永远也不把脚步放慢;如果我们放慢了脚步,那还算什么青年团员?//我们生长在胜利的年代,我们不后悔生得太晚;更艰巨的任务,更长的路,更高的高峰在我们前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我们要把社会主义实现;我们六万万人加快脚步,十年里前进一百年!//我们要赶上并超过国际先进水平,用最快的步伐,最短的时间;我们要把资本主义的古物抛出地球,让地球变成个锦绣的花团!

毛泽东把注意力从思想政治领域转向生产关系的大变动。1956年1月15日,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庆祝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大会。我在当天的急就章《新的歌》中高度评价这件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是攻打冬宫的/大炮的回声。”1月16日,我又急就了《一个农民向毛主席说》,“这锣鼓高敲,这红旗飘飘,好像是提前闹元宵!//我们全体社员大会决议:正月新春请您来瞧瞧——”许诺请毛泽东瞧的,除了“瞧瞧我们的秋千架下,有人笑闹,有人谈心,有人争吵;//争吵的是生产队的竞赛条件,一队高啊,一队更高!”还有:“瞧瞧我们捉麻雀的模范,老不服老,小不服小,//小树林再也听不见吱喳叫,锛得儿木,锛得儿木,那是啄木鸟”。村队之间,互相挑战,大轰大嗡,那是从解放区闹参军、闹土改,直到建国后大搞互助组、合作化,一以贯之下来的,此后“大跃进”中的“高指标”、“放卫星”,更加发扬光大。而打麻雀,以前没有过,是从“农业四十条”提出“除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这才列上日程的。我对麻雀本来颇有好感,一旦把它与蚊蝇老鼠并列,乍听顿感意外,但党中央的决定还有错?于是违心地照写不误。

黄河三门峡水利工程,错误决策给国计民生带来严重后果。单是大量移民户既失去家乡的沃土,又安置在异乡严重失收的盐碱化地带,绵延三十年后都没有解决好遗留问题。我却就这个工程写诗多首,豪言壮语包装的,是所谓征服地球、命令自然的妄谵幻想。而我当时凭着浪漫主义预期写移民的《走敦煌》,歌唱移民“搬一家,保千家”的“共产主义风格”,同时想象“祁连山上雪水,引来好灌棉花”,一片丰衣足食的好景;内容和形式得到过臧克家、李季的赞许,三十年后还收入谢冕主编的选本。但随着三门峡真相的披露,我越来越感到负疚,对那些因政治替代技术,迷信苏联专家,服从长官意志而造成的工程失误——也是一种“人祸”吧,我无疑是在推波助澜了。

我服务于现实政治,以反映和歌颂光明面为特色的“政治诗”,到此已达极致。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写的一些诗,包括《社会主义的祖国万岁》,成了政策图解、自觉表态的末流。

而在循着响应号召、配合任务、歌颂现实的惯性写这些“为政治服务”的诗,并且在总体上也还是受到首肯的同时,想要加强“为政治服务”的力度,这把我引向一种新的追求。

我以为只有面对生活中的消极面(说得不好听就是阴暗面),与之斗争,缩小以至消除它,才能真正扩大光明面,这是“为政治服务”的辩证法,是更深刻又更直接地“为政治服务”。我实际上从歌颂建设转向对生活中一些消极现象的批评和讽刺。在1955—1956年之交反右倾保守的高潮中,我在几次公开发言中说过:“抒情诗排斥对生活的旁观态度。革命诗人必须积极干预生活。”“在诗歌领域中反对无冲突论,某种意义上就是反对回避对生活斗争的反映。反对导引读者脱离生活,无视生活中的矛盾。”“有不少诗歌,主题缺少积极意义,形象不够鲜明,因为回避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既不能强烈有力地歌颂我们新生活的壮美,也没有狠狠地鞭挞旧的腐朽的事物……我们这充满新旧紧张斗争的英雄的时代,需要参与斗争的英雄的诗歌!”(《沉船》,67—68页)

我自然是自居为站到前列的革命诗人,面对生活中的矛盾冲突,要以诗歌为武器,不仅打击一切敌人,而且鞭挞“旧的腐朽的事物”,并且认为这就是响应党的号召,执行党的方针,履行“为政治服务”的义务。这样的想法似乎并不“离经叛道”,因为是以“延安讲话”提倡的“(文艺)工具论”为前提的,也符合“团结群众,教育群众,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文艺功用论。然而从后来的经历看,由于对揭露、批评、讽刺对象,如所谓“旧的腐朽的事物”乃至“官僚主义”的认识分歧,不免成为一厢情愿了。

例如1955—1956年之交写的《磨道驴》、《给一位工程公司经理》,这两首近似诗体“小字报”的东西,一是对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的干部做了尖刻的嘲骂,一是对无所作为又架子十足的新官僚表示极大的失望;随后写的《拍马须知》(对马雅可夫斯基《初学拍马者的指南》的仿作)、《关于一个同志的入党问题》、《团委书记心肠好》,以及为《中国青年报·辣椒》版所写点名实指的讽刺诗等,都是当时的干部层一般不能接受的。较多被人提起的《贾桂香》一诗写于1956年末,因通过一个青年女工之死提出对生存环境的质疑,就更为主流舆论所不容。在不久后的反右派斗争中,坐实了我攻击共产党干部、攻击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

且置作品的精粗不论,我基本上搁下歌颂的笔,写下这样一些直接“干预生活”之作,除了我一贯要“为政治服务”并想努力服务得好的动因外,甚至也还有其国际的根源,那就是从苏联传来的“干预生活”之风。

那“干预生活”这一苏联“解冻”后的

重要文艺现象对中国的影响

说到“干预生活”的口号,不能不说到苏联的影响,斯大林死后苏联社会生活和思想领域出现的“解冻”,后来被中国党命名为赫鲁晓夫的“现代修正主义”。

所谓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它首要的标志自然是批判斯大林。而批判斯大林,则以1956年2月召开的苏共二十大为标志,赫鲁晓夫在那次大会闭幕前作了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

其实,在此之前,正如同年7月苏共中央的有关决议所说,“三年多来党坚持不懈地反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坚决克服个人崇拜的后果”,就是说,一切已经进行了三年,只是我像亿万中国普通人一样无法察觉到罢了。

然而,在苏联,实际上从1953年3月斯大林逝世开始,敏感的人们就意识到“斯大林时代”的终结。知识分子包括科学和工程技术界,都参与了这一个向斯大林时代告别的曲折进程。最初的“解冻”文学和戏剧,如爱伦堡1954年的《解冻》,直到1955年杜金采夫的《不单是靠面包》等许多小说以及剧本,多以受到压制的工程师为主人公,当然也离不开肃反等历史背景;文学界以奥维奇金为先导,揭露斯大林时代造成而又积重难返的“三农”(这里借用半世纪后中国的说法,指“农民、农业、农村”)的真实,力图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奥维奇金的一组特写名篇《区里的日常生活》最早的发表于1952年秋斯大林还在世时(《人民日报》在1954年译载了其中一篇),随着奥维奇金、田德里亚柯夫、尼古拉耶娃等人作品的译介,“干预生活”这个概念也输入中国了。

其实,“干预生活”一说,并非苏联小说特写作家和戏剧家的创意,而出自当权者的提倡。1954年11月,《真理报》一篇关于戏剧的社论(以我们的经验度之,该是作家协会或戏剧家协会起草,经过上级宣传部门乃至中央书记处主管审阅的),就要求文艺“干预生活”。正如1954年苏共中央致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祝词,是要作家“深入研究生活”,“发现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积极干预生活”,“不仅要反映新事物,而且要尽力帮助新事物取得胜利”,而这一切都是为“巩固社会主义社会和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过渡”的任务服务。

因此,从今天的认识高度回首,可以说,“干预生活”完全是一个体制内的口号,它不仅是一般地指“为政治服务”,而且是十分直接、十分具体地为现实政治,也就是为党的政策、措施服务。也可以说,“干预生活”作为从属于“为政治服务”的范畴,正是无产阶级文艺的党性表现。只是到了中国,到了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才把这个“干预生活”封为“反党反社会主义”。

也许这正表明苏联从赫鲁晓夫到文艺界都堕落为“修正主义”了。赫鲁晓夫一上台,在那个“九月全会”上,就决心大力解决农业问题,为此要“修正”斯大林时期的农业政策和部署。虽然后来他采取的开垦生荒地和开垦熟荒地的措施都证明是失败之举,但他确实正视了长期被各级党组织也被粉饰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所掩盖的真相;他可能不仅在当下推动新政遇到阻力,而且在前半生里也已经深有所感,他要求对官僚主义做无情的斗争,坚决揭露机关工作中的缺点。我在那时候看到的一些苏联最新小说,都贯穿着这个“反官僚主义”的主题。拜“中苏友好”之赐,像《不称心的女婿》、《不需要的荣誉》、《中等水平》这些新小说都得以及时翻译出版;特别是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在中国的文学界引起了注意,也可以叫轰动。年轻的作家和读者们一时争说娜斯嘉。娜斯嘉是这本书的女主人公,刚出学校门,分配到一个边远的拖拉机站当总农艺师。她一到任,就发现问题,跟脱离群众又安于落后的领导进行了斗争,使这个拖拉机站一跃成为先进。这个拖拉机站的领导状况大概很有代表性,在计划经济大锅饭、干部由上级任命的体制土壤上,产生不为群众所喜的官僚习气和保守势力是自然而然的,这“习气”和“势力”都通过具体的人,来压抑甚至扼杀群众的主动性、创造性。此时此地,就像中国老戏里盼望的清官,这里凭空掉下一个正直、能干的年轻女闯将,使群众包括小说读者的善良愿望有所寄托,悠然神往,还能不受欢迎吗(在刘宾雁《本报内部消息》这篇特写式小说中的女主角黄佳英身上,似乎就可看出总农艺师娜斯嘉的影子)?

不知道在苏联,这本小说是否在实际生活中产生了一阵风似的影响,是否有人因效仿娜斯嘉而在现实生活中碰壁;反正在中国,娜斯嘉的形象煽起众多年轻人的热情,青年团中央又添了一把火,号召全体团员和广大青年读这本书,向娜斯嘉学习。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经典定义,这样的文学本来就有“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中国的团中央显然认定娜斯嘉的精神属于社会主义精神,它既能改造人,又能推动社会前进,在青年中普及这种精神,完全符合青年团做党的助手的宗旨。他们没有想到,由一些不仅严重缺乏政治经验,甚至连社会生活经验也很不足的青年知识分子,单纯依靠“娜斯嘉式的斗争”,是不是以卵击石,白白把自己送上祭坛。

进一步看,小说中的娜斯嘉之所以一时获得令人目眩的成功,也只是由于她搭上了“九中全会”的便车,有当时的苏共中央作为后盾;而尼古拉耶娃这部小说的成功,固然是她生动地塑造了人物形象,反映了群众改变现状的愿望,更是因为它是全面贯彻“九中全会”决议之作,符合“大胆批评缺点的同时,表现值得模仿的榜样”的要求;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在赫鲁晓夫为了政治平衡转而支持文艺界的保守派时,也许连发表的机会都得不到,或者一发表就遭到抨击。尼古拉耶娃在解冻时期,是率先突破教条,从理论上揭橥“文学艺术的特征”,又在创作上以较高的艺术性来为“后斯大林时期”的政治服务的一位文学界女闯将,以她在(19)50年代初期的实践,应该说是体制内冲锋陷阵的改革者。

当年中国有些文学家呼应“干预生活”的言论和作品,表面看是“得风气之先”,受到苏联文学界的影响;其实从深层看,还是植根于对中国现实生活的感受和体验。苏联那些解冻的文学,也是蓄之既久一旦得以喷发的,痛苦阅历、忧患之情和焦虑之思的释放。赫鲁晓夫抓农业问题,虽然不成功,但他打破了斯大林时期天花乱坠的集体农庄神话,这样,以奥维奇金等为代表的作家,才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放手写出真相,不讳言苏联农村的凋蔽和农民的疾苦。

就我看到的,苏联“干预生活”的作品,主要是特写和小说。

苏联文学的“解冻”,看来集中于1953年底到1956年底的三年,而以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为标志,强调“忠实于古典艺术的高贵传统——现实主义,人民性,民主主义,人道主义”。

似乎是戏剧界带头,在反对“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口实下,进行了反对“无冲突论”(即社会主义社会只剩下“好”与“更好”的矛盾)的理论斗争,因而就摆脱了必须粉饰现实生活、树立公式化的“理想人物”的紧箍咒,可望能够真实地表现实实在在的矛盾和斗争。

看来不必特意去寻找,不管城市或乡村,充斥在作家艺术家身边和眼前的,是各种类型的引起群众不满的党政干部,被作家和群众习惯地命名为“官僚主义”。他们有许多特点,如专横保守,粗暴武断,压制群众,享受特权,至少也是刚愎自用,卑鄙自私,追逐名利,酗酒腐化,以及形式主义,浮夸虚报,而对群众痛痒表现冷漠等等,不一而足,总之与党所宣传的和他们自己标榜的马列主义正统思想毫不相干,这个干部问题不解决,党中央的政策例如改善农业的“九月全会”决议的执行必然受阻,因此,“新与旧的斗争”就集中在“反对官僚主义”上。

然而,在奥维奇金的作品里的“官僚主义者”,是一群“有党龄”、“有无可非议的历史”、“有多年工作的履历”的人,而州委里的官僚主义者,还跟莫斯科权力机关的人物有联系,因此盘根错节,很难撼动;在田德里亚科夫的作品里,则从区委到州委,到处笼罩着官僚主义,人人患得患失,“没有敌人,谁也没有错”,“不知该跟谁斗争”,这表明所谓官僚主义并不止是干部问题,更不仅是道德乃至作风问题,而是浸透骨髓的制度性弊端,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和实质(刘宾雁《本报内部消息》中的一个人物曾说,官僚主义像是灰尘,弥散在空中,想抓又抓不住,云云,异曲同工之处,我相信是在不同的时空捉到了共同的感觉;我在《抒情诗的一章(与郭小川谈官僚主义)》中抒发的也是类似的感触)。在描述这些现象时,一般是形象大于思想,也许作家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或意识到却没有提升到理性的认知,抑或是心知肚明,但碍于形势扞格,没有点破,兹事体大,不可轻言。

那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两本书:《谈文学》,《集体农庄中的新事物和文学的任务》。前者是法捷耶夫的文学札记,后者是全苏农业题材文学会议文集,即以奥维奇金会上报告的题目为书名。

我把他们的见解都放在“为社会主义而斗争”的基点上统一起来。我从中接受的,反对无冲突论,反对粉饰生活,真实地反映新与旧的斗争,不回避困难和矛盾,不怕揭露阴暗面,积极干预生活,反对官僚主义:同属于“解冻文学”的思潮……我全盘接受下来,就像当年把马雅可夫斯基当作楷模一样。我发现,像我这样虔诚地从苏联“取经”的,恐怕不止我一个。当时没有像不久以后毛泽东那样把赫鲁晓夫领导下的苏联叫做修正主义,相反,我认为苏联文学中的这一切,正是苏联作家为发展马克思主义,发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所做的探索,因此引为同道。

1956年4到9月,《人民文学》在发表了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引起轰动之后,相继发表了刘宾雁的特写式小说《本报内部消息》及其续篇,王蒙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发表时编者改题《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等。都是写逼近我们身边的现实生活,而又与习见的玫瑰色作品大异其趣,较多地抒写了年轻一代在面对某些社会政治文化现象时的迷惘,困惑,企求解答的迫切,亟想改变周围环境和个人现状的躁动不安——说这是一种时代情绪,不知是否贴切。

我从日常生活中的见闻和交往,经常感到官僚主义的存在,以及体现在干部身上的各类问题,有进攻性的违法乱纪,侵犯群众利益,也有消极性的意志衰退,灵魂锈损;在我从事工业报道工作中,耳目所及,普通工人乃至劳动模范在生产生活中不愉快的遭遇,更不能不使我动心。某些基层干部的简单粗暴,压制民主,包括对创造发明和合理化建议的冷漠,对不同意见的打击报复……这些不健康的现象所以愈益普遍,大大小小的矛盾所以越积越多,我以为又是上级机关和干部的官僚主义使然。我想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时弊”吧,诗也好,文也好,就该加以针砭。我写了一些杂文,也写了一些诗,包括抒情的,叙事的和讽刺的,如前面提到的《贾桂香》和《抒情诗的一章》等。我以我的方式加入了“干预生活”的文学潮流,——一个时期我“干预生活”的主要指向很明确,就是“反对官僚主义”。反官僚主义乃是我的内心要求,感发于中,我写诗抒发我对官僚主义的愤懑,以我的思考唤起反官僚主义的斗争热情;写这样干预生活的诗,不是为了完成党组织分配的宣传任务,不是外在的“政治”主宰和指挥我,毛泽东提出“反对官僚主义”,契合了我的愿望,也只是意味着提供一个合法的平台。——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我”与“诗”与“政治”这一三角关系中“我”的主体地位;我不再只是“传声筒”了。为什么说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呢?因为归根结底“我”还是置身“为政治服务”的体系当中,在为巩固和发展我心目中的社会主义而斗争的序列里。

在这一序列当中,“干预生活”的实践者,只是比另外一些“为政治服务”的信奉者多走了一段路,五十步与一百步,也就是所谓“第一种忠诚”和“第二种忠诚”之别吧。

当后来官方以为“干预生活”意味着从异己立场“干预政治”时,这一潮流就被看作“逆流”了。当后来官方认定这些作家、诗人和知识分子的反对官僚主义“实际上”是反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时,把他们定案为敌对分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国内(19)50年代“干预生活”思潮影响下出现的一些文学作品,应该说也不过要在禁锢的围墙上开一两扇小窗户而已,后来,即使是反右派斗争中的极端事态,也无非是一些急性子因欲开窗而不得,便嚷着要掀屋顶,结果惹恼了“屋主人”,不但把个别说要掀屋顶的人抓住,且把曾经呼吁开窗的人们也一个都不放过,为维持既定的秩序,不惜“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再往后才陆续出现了召唤整个地砸烂铁屋的人。这样的事情发展的逻辑,其实早年鲁迅便已经多次陈述过,并为中国的历史不止一次地验证过了。

指出“干预生活”属于共产党体制内的思潮,只是如实地认识一段历史,绝无为因此受到反党指控的作家们辩诬的意思。时过境迁,那已经毫无意义。赫鲁晓夫为首的苏共中央,要作家们“干预生活”,是借助作家的笔为其所用,不惜揭露斯大林时期阴暗面,如农业生产管理和干部队伍的阴暗面,以排除推行新政的阻力,不是没有收效的。后来,他为了内政和外交的政治需要,又来煞车,也提出“反对修正主义”,并对文学界倒打一耙(奥维奇金后来被关进精神病院,不论是真疯还是借口,恐怕都跟这一反复不无关系)。

而在中国,文艺界的一些人,所以接受了“干预生活”这一口号,并且身体力行,以文艺作品为进行社会批评以至参与政治的工具,程度不同地表现了不满于现状的困惑,寻求变革之路的意向。除了个别的投机者,也除去个别的先觉者,我想绝大多数都是书生气十足,真诚地“为政治服务”的一派。这是不谙中国国情,昧于历史又昧于现实,以致被实际政治嘲笑、玩弄和迫害的悲剧。

鲁迅有两篇文章,《隔膜》,《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是解读这一悲剧的钥匙。

[附记]此文据我有关1950年代的忆旧文字编写。涉及的作品及其背景,可参看:(1)记述反右派斗争时我的经历的人生实录《沉船》(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2)《找灵魂·邵燕祥私人档案(1945—1976)》(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

朱湘、周瘦鹃情事二则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九二八年二月六日,正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的新诗人朱湘(一九○四——一九三三)给远在万里之外的夫人刘霓君写了第一封信。其时朱湘已与霓君结合三载,爱情结晶也已有了两个,因此信中除了“霓妹,我的爱妻”这样的亲热称谓,并没有多少甜言蜜语,并没有卿卿我我,有的只是日常生活的关照叮咛,夫妻间的体贴呵护,至今读来仍使人倍感温暖和亲切。此后朱湘致霓君的“情书”源源不断,每信均郑重其事地编了号。至翌年八月,共得一○六封,成为朱湘与霓君亲密而又有点苦涩的情感生活的重要见证。

谁能料到,仅仅五年之后,已经回国并曾任安徽大学外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的朱湘,因失业和家庭关系日益紧张等复杂原因,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清晨在安徽采石矶附近投江自沉。寒江冷月葬诗魂。朱湘之死,成为当时中国文坛轰动一时的悲剧事件。

朱湘不到三十岁就撒手人寰,是继徐志摩“云游”之后中国新诗坛又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也是“新月诗派”的又一个不幸。这里需要澄清的是朱湘到底是不是“新月诗派”(注意,是“新月诗派”,不是“新月社”,“新月诗派”是更为宽泛的)成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有不少朱湘研究者,包括亡友吴方兄在内,都为朱湘正名,认为朱湘曾与徐志摩交恶,也没有在《新月》杂志发表作品,并非“新月派”诗人。但我觉得,既然朱湘几乎毕生致力于新诗格律的创建,一直与闻一多互为呼应,既然朱湘曾在徐志摩、闻一多为主的《晨报副镌?诗镌》上发表了其名作《采莲曲》等诗文,既然朱湘又为“新月诗派”后期机关刊物《诗刊》撰诗包括十四行诗《悼徐志摩》,既然闻一多“高足”陈梦家主编的《新月诗选》也选收了朱湘的佳作(“新月诗派”名家荟萃,似无必要再硬拉朱湘充数),就不应把朱湘排除在“新月诗派”之外。可惜吴方兄英年早逝,我已无法再与他讨论求教了。

朱湘之死,开了中国现代新诗人自杀的先河,引起当时文坛的深切悼念和一场大讨论。他的诗朋文友纷纷撰文指责社会的冷漠和不公,到了九十年代初,我的朋友秦贤次和王宏志还编了一部厚厚的《朱湘怀念集》在台湾出版。然而,朱湘是特别的,他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在清华学校求学期间就与“校规”格格不入,不仅仅在于他负笈美利坚并不以文凭、学位为重,更在于他孤傲、偏激、敏感,为人处世决不苟且,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生活潦倒固然对诗人造成很大的戕害,但“个性即命运”,朱湘这种狷介不阿,孤高自赏,既不见容于当时,如果他活到今天,恐怕也不能见容于当下。朱湘早年同学梁实秋甚至认为,朱湘之死“应由他自己的神经错乱负起大部分责任,社会之‘冷酷’负小部分责任”(《悼朱湘先生》)。

然而,朱湘的离去毕竟使人万分痛惜。他是有才的,不是一般的有才,是奇才,也是畸才!他的诗,他的文,他的翻译,乃至他的特立独行,无一不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为了纪念朱湘,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朱湘致刘霓君这一○六封“情书”,书名定为《海外寄霓君》。中国新文学史上,鲁迅致许广平的《两地书》,徐志摩致陆小曼的《爱眉小札》,郁达夫致王映霞的《达夫书简》,沈从文致张兆和的《湘行书简》,都被视为现代“情书”文学的“经典”,虽然作者的风格各异,鲁迅的冷静,徐志摩的缠绵,郁达夫的热烈,沈从文的深沉,均各擅胜场。朱湘这部《海外寄霓君》是可与他们媲美。朱湘生前并不打算公开这些“情书”,因此,我们今天“偷窥”,一个真实的不加伪饰的、感情丰富细腻对爱人百般疼爱的朱湘活现眼前。时至今日,这种委婉动人的古典式的“情书”已成绝响矣。

到了一九三六年三月,由朱湘好友罗念生编订的《朱湘书信集》由天津人生与文学社推出,初版只印一千册,印版即绝版。朱湘“谈笑有鸿儒”,在致当时几位有文名的如彭基相、汪静之、梁宗岱、曹葆华、戴望舒、吕蓬尊、徐霞村、赵景深、柳无忌、罗皑岚、罗念生、孙大雨等诗友的信中(书中还收入四篇《海外寄霓君》未收的致刘霓君函),他探讨人生、切磋诗艺、感悟人物、指点文事,一以贯之的率性而言,坦诚而不虚伪,狂放而又严肃。这些信既是朱湘率直心灵的自然流露,更是研究当时作家创作史、生活史和交游史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我八十年代与汪静之、赵景深、罗念生、孙大雨四位收信人有过交往,遗憾的是,当时未及向他们请教关于朱湘的点点滴滴,否则,我这篇小文也许不至于这样杂乱无章了。

近年来,随着闻一多、徐志摩、林徽因、陈梦家等“新月诗派”大家的全集陆续问世,朱湘的名字反而差不多被遗忘了,这实在不公平。朱湘的全集何时也能与世人见面呢?我现在编行了新的朱湘书信集《孤傲的情怀》,书中收入《海外寄霓君》、《朱湘书信集》和这些年陆续搜集到的朱湘集外佚简数通,算是投石问路,也算是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对这位坎坷薄命的天才诗人的怀念。

朱湘其人其诗其文包括其“情书”,是不该被遗忘的。

周瘦鹃的紫罗兰情结

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带我去“走亲戚”,看望我的一位婆婆,即我外公的妹妹周吟萍。那时我才读小学五年级,少不更事,只依稀记得这位婆婆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仍眉清目秀,风韵犹存,于和蔼可亲、谈吐不俗中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婆婆的住所是现已拆除的乌鲁木齐北路上的一幢小洋房,她住在二楼,底层好像住着以写《黎明的河边》著名的小说家峻青先生一家。大人间的谈话,小孩一般不会感兴趣,所以我就好奇地观察婆婆家古色古香的考究摆设,直至今日仍留有印象。就在这次拜访后不久,婆婆从上海迁居北京,我再也没有见过面。

二十多年之后,我已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父亲才告诉我,这位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婆婆周吟萍,正是中国“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周瘦鹃的初恋情人,要不是当年我外公家竭力反对这门自由恋爱的亲事,周瘦鹃很可能就成了我的公公了。

周瘦鹃(一八九五——一九六八年)是江苏吴县人,原名国贤,瘦鹃是他的号。周瘦鹃六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靠做针线活,才将他抚养成人。周瘦鹃天资聪颖,一九一二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当时上海有名的民立中学,被留校执教。一年之后,因为已发表了不少作品,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遂辞去教职,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职业写作生涯,用今天的时髦话说,就是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对后来以号为名,周瘦鹃自己解释:“最带苦相的要算是我的‘瘦鹃’两字。杜鹃已是天地间的苦鸟,常在夜半啼血的,如今加上个‘瘦’字,分明是一头啼血啼瘦的杜鹃。这个苦岂不是十足的苦么?”由此可见,周瘦鹃以“苦”为号为名,既有永记早年贫苦生活之意,更有今后卖文维生不辞辛苦的深意在。

正是在中学求学期间,周瘦鹃去观看上海务本女子中学的联欢演出,见到一位名叫周吟萍的秀丽女生,台上表演生动活泼,台下应对也端庄大方,从此一见倾心,热烈追求。两人情书往还频繁,山盟海誓,情意绵绵。谁知有情人难成眷属,我外公家数代经商,家道殷实,很看不起周瘦鹃这个穷学生,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强行拆散这对恋人,将周吟萍另行婚配了。

初恋的惨败给周瘦鹃打击极大,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与今天的年轻人一样,当时的中学生已流行取洋名,周吟萍的英文名叫Violet(紫罗兰)。失恋之后,周瘦鹃就爱紫罗兰成癖,不但案头清供紫罗兰花盆,朝夕相对,而且每天早晚两次浇水必定躬亲。他写文章写信也都用紫罗兰色墨水,实在是浪漫得可以。他主编的“鸯鸯蝴蝶派”文学杂志两度取名《紫罗兰》(也就是在四十年代的《紫罗兰》上,周瘦鹃慧眼识宝,发表了张爱玲的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促成了一颗文学新星冉冉升起),还主编了《紫兰花片》、《紫罗兰言情丛刊》等刊。他结集自己的作品以紫罗兰为书名的也竟有《紫罗兰集》、《紫罗兰外集》、《紫罗兰庵小品》、《紫兰小语》、《紫兰芽》等五种之多,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段刻骨伤心的恋史,以后二十余年间,不知费了多少笔墨。”“我的那些如泣如诉的抒情作品中,始终贯串着紫罗兰这一条线,字里行间,往往隐藏着一个人的影子。”

作为“鸳鸯蝴蝶派”的杰出代表,早期周瘦鹃的文学成就包括了小说创作、翻译和编辑,在这三方面他都有相当出色的表现。他的小说创作不但数量可观,而且以“哀情”为其主要特色,这当然与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另一位“鸳鸯蝴蝶派”名作家陈小蝶就有诗云:“弥天际地只情字,如此钟情世所稀。我怪周郎一枝笔,如何只会写相思。”

周瘦鹃的文学翻译在当时也有不小的影响,他是向国人介绍苏俄大文豪高尔基的第一人,他翻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受到“周氏兄弟”(鲁迅、周作人)的高度评价,鲁迅以“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鹤鸣”来形容周瘦鹃的译笔。特别是周瘦鹃所主编的《礼拜六》和《申报?自由谈》,不但是“鸳鸯蝴蝶派”的重镇,也是新文学阵营向“鸳鸯蝴蝶派”发难的主要对象(“鸳鸯蝴蝶派”因此又被称为“礼拜六派”)。他还主编过《半月》、《游戏世界》、《乐观》、《申报?春秋》等鸳鸯蝴蝶派重要刊物,甚至《良友画报》也一度请他主持笔政。正是因为周瘦鹃在“鸳鸯蝴蝶派”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九三六年中国文艺界人士联合发表抗日御侮宣言,周瘦鹃和张恨水两人就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列名其中,可谓名实相符。

一九三五年,周瘦鹃在苏州购地自建园林,命名“紫罗兰庵”,又名“紫兰小筑”。园内遍植四时奇花异卉,并特别将紫罗兰花辟成一专区,精心栽植,以寄托他不尽的相思。也就是在此前后,周瘦鹃开始了从文学家、编辑家向园艺家、盆景家的过渡,从小说家向散文家的过渡。后期周瘦鹃以擅长莳花散文著称。五十年代以后,周瘦鹃出版了《花前琐记》、《花前续记》、《花花草草》、《行云集》……等散文小品集。他爱花,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些莳花散文倾注着他对花卉(不仅仅是紫罗兰)的一往情深,知识、趣味与抒情兼备,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写作开辟了一条咏物散文的新路。

晚年的周瘦娟本可在他的紫罗兰庵里莳花撰文,安享清福,不料祸从天降。因为他这所精致奇趣的“紫罗兰庵”远近闻名,成为苏州一景,朱德、陈毅等中共领导人曾经亲临且有诗咏之,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周瘦鹃就难逃这一劫了。他的花园被夷为废墟,书画诗文流离失散。一九六八年七月十八日,被批为“玩物丧志”的“牛鬼蛇神”周瘦鹃,不堪红卫兵凌辱,在紫罗兰庵里投井自尽。

周吟萍遇人不淑,离异后一直独身,直至晚年才找到好归宿,一九八八年在北京去世。我八十年代多次进京,现在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没能找机会向婆婆当面请教她当年与周瘦鹃相恋的始末(婆婆的老伴是一位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生前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要职),这也是近代文学史料啊。只是后来好友陈建华兄在哈佛大学撰写研究周瘦鹃的博士论文,我请父亲检出婆婆晚年风韵犹存的一张照片相赠,将来建华兄的博士论文出版,也许会刊用的。我经常在想,当周瘦鹃和我婆婆在天国相聚时,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呢?至少有一点,我这位紫罗兰婆婆应该为有周瘦鹃这样的痴情知己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吧!

杨恒均:你的富裕,是共和国的耻辱!

这是上一次回澳洲听到的故事,虽然感同身受,但毕竟不是亲身经历,所以也就放下了。然而,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还是心灵感应,刚回到大陆才两天不到,电子信箱中竟然有三封来自残疾人写给我的信,其中一位还在Twitter里给我留言了。他是一名在校大学生,癌症患者,经过治疗,目前恢复得很好。最近要毕业了,忙于找工作,可是一提起自己曾经是癌症患者,就没戏了。他给我写信,问我有什么办法,能否帮到他。我只能客气的回信劝慰他。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我可以写一下澳洲的小故事?如果没有收到他们三位的来信,我本来可以写得很顺畅,可是,看了他们的信,我反而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因为这个在澳洲根本不算什么事的故事,听在我同胞的耳中,不但对他们没有帮助,甚至会增加他们的伤感。我不想大伙像何院士那样喊出:谁让你不幸生在中国?我也不想另外一批人冲我叫嚷:老杨头挟洋自重……

今天打开互联网,看到一则来自博客的新闻:武汉大学知名教授张在元病危期间遭校方解聘,将独自面对医疗和生活费用……网友们一如既往地义愤填膺。我打开信箱,果然,又有几位读者给我发来了“命题作文”:杨老师,你应该呼吁一下;老杨,你想见死不救?老杨头,你现在离民众越来越远了!……

回顾一下最近的博文,看上去确实有脱离民众之嫌,好像一直在高谈阔论民主、法治和自由,然而,自己不懂得追求民主、法治和自由的人,谁又能够真正帮到他们?算了,不讲大道理,我还是讲故事吧。

没想到,在澳洲当残疾人这么幸运

朋友是新移民澳洲的大陆人,刚到一澳洲公司上班不久。有一天说起她所在公司雇佣了一个智力有些缺陷的工作人员,我们谈了起来。我知道按照这些国家的一些规定(或者不成文的规定),雇用工作人员达到一定数量时,就会聘用一些“身体不方便”(西方对“残疾人”的叫法)的人,政府会在税收等各方面给雇用这些人员的公司优惠。朋友说,国家对公司有什么优惠她不清楚,但公司雇佣这位智力有缺陷的澳洲人只需出一半工资是事实——

只出一半工资?那不是歧视?我打断她问。

另外一半由政府福利部门出。朋友告诉我。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朋友又说,对于公司,损失并不大,反正我们公司也需要一位负责收发信件的专职人员,这位智力有问题的雇员虽然和常人不一样,但生活还可以自理,收发信件,以及交办的事情也基本可以完成。

这个故事就这么简单,但并没有结束。朋友意犹未尽,对我说,一开始和一位“弱智”一起工作,以为会不习惯,可是没有想到,有这样一位需要照顾的人在公司工作,全体上下都对他小心呵护,弄得很温馨的,也在无形中提高了公司的凝聚力和士气。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工作能胜任吗?总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她说,基本上没有大的区别,就是有大的区别,也被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填平了。不过,有一次,公司收到一个快递到楼下的箱子,他搬上来了。第二天他说腰有些疼,公司领导很紧张,问长问短,可能还给他父母打了电话。但他最后说没事了,大家也就不再议论。可当天下午,澳洲政府福利署就派了两个公务员到公司来,他们对那位雇员进行了简单的检查,随后交代公司老板:今后超过一定重量的箱子,不能让他搬!

朋友学社会福利署官员的口气,听得我心头一颤,因为这口气太霸道,在我的国家,只有警察才会用这种口气,而在这里,竟然是命令一个公司的老板如何善待一位残疾员工!

我正在想这事,朋友又说了一件事,这位智力有缺陷的员工毕竟还是脑袋里缺了一根弦,例如,他为了错开上班高峰期,竟然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公司。当然公司也有和他一样赶早上班的员工,但并不像他一样每天都提前一个小时。这件事又被公司知道了,报告了政府福利部门。结果政府竟然又派了两个公务员来到公司,两位公务员好像秘密警察一样,把公司检查了一遍(检查这里的环境和所有设备是否对一位孤身的残疾人造成威胁)。检查完毕,可能没发现什么隐患,于是开始做他的工作,循循善诱地告诉他,不用那么早上班,这里早上没有人,要是身体突然不舒服,没有人帮助你,怎么办?上班准时就可以了,如果真迟到了,请一个假就可以了……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可我却意犹未尽。其实,这只是一个在澳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事件,如果我把它当故事到处讲的话,人家一定会认为我是弱智。可就是这么一个“弱智”的故事,却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并莫名的感动。

当然,如果你细心的话,这个故事已经不再是关于澳洲公司如何雇用残疾人的,而是两个来自大陆的中国人如何就这样一个普通的故事进行交流,那表情、那语气,以及那种心情——才真正够得上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当然,这个故事的高潮也不是出现在故事中,而是出现在故事结束后的几分钟,当那位讲故事的朋友突然叹息了一声,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想到,在澳洲当残疾人这么幸运……

我在国外最屈辱的一次经历……

我曾经给大家讲过我在美国很风光的一段日子(《我曾经是最牛逼的愤青》),但我一定没有告诉你我遭受的种种曲折,甚至屈辱吧?现在告诉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件小事。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底,我们有一个活动,到佛及利亚的诺福克海军基地(?)参观最先经的航空母舰和洛杉矶型核子潜艇。参访后我和一位美国的律师(我一直怀疑他为中情局做事)以及日本防卫厅情报处的日本人一起聊天,当时大家都在谈经济危机,黄金升值。我顺口说,真的啊,太好了,我有十几两黄金……

我的话音刚落,他们两位就同时住嘴,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又看向我,那眼神——就是再不敏感的人,也应该看出是混杂着惊讶、不解和鄙视的,何况是敏锐如我?

我能够感觉他们为什么听说我买了十几两黄金的时候面露鄙视,但直到后来,我和那位日本朋友更熟了之后,才得到了证实。作为一名爱国的愤青,我在其他方面都能够为中国据理力争,努力做到和这些比我年纪大不少的美国和日本人平起平坐。但我却无法提高中国的人均GDP,也不能改变中国人在他们面前穷困潦倒的印象。这些是不争的事实。你穷了,再怎么吹牛,再怎么愤怒,人家还是看不起你。

所以,我的自尊心让我在他们面前时不能显出穷酸相,也是当时我认为自己爱国的一种表现。而这一点对于我却并不困难。和绝大多数大陆出来的中国人不同的是,在我到美国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被政府派到香港的中资公司工作,领导考虑到我年轻人花钱厉害,好像给我的工资标准一直是按照香港人给的。记得大陆工资只有几百元的时候,我就拿到一万多元一个月了(又不必像香港人一样买房子),所以,那些年下来,我就有了一些积蓄。这些积蓄让我初到美国的时候,可以“耀武扬威”,为国争光,例如那个日本防卫厅的情报官买什么车,我就买比他好一点的……

可是,我却没有意识到,在刚刚互相认识的前几个月,他们是对我有看法的,毕竟我比他们年轻很多,才三十出头,又是从人均GDP和非洲大多国家例如安哥拉一个级别的中国大陆过来的公务员。在美国和日本,这个年纪和级别的公务员,生活是相对比较穷的。

他们的怀疑终于在黄金那件事上暴露出来,十几两黄金并没有多少钱,可是,买来作为备用的投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后来,当我多次和他们沟通后,他们总算明白了,原来我算是大陆公务员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因为我拿资本主义发达地区的(香港)的工资。

后来,那位日本情报官和一位台湾人都直言不讳的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向他们解释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认定我是大陆出来的贪官污吏的。他们说,中国大陆的贪官污吏越来越多……

说来惭愧,毕业之后我一直在涉外单位工作,仿佛是一个象牙塔,还真对中国的现实不太了解,他们口中的贪官污吏越来越多,竟然把我也误认为是贪官污吏,让我很吃惊。后来,当我不在总是自以为代表中国像一个好斗的公鸡向全世界叫板的时候,当我更多地关注中国民众的情况的时候,当我一想到那次人家鄙视我的眼光,我的脸,还会发烫发红……

其实,和很多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一样,我遇到过很多不愉快,例如歧视、不公,白手起家的艰难,以及不能习惯外国生活等等,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反而是那件不起眼的小事——那种蔑视我也顺带蔑视了我的国家的眼神,让我至今感觉到如此的屈辱。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有一种“富裕”,不但让你脸上无光,甚至会让你的国家蒙受屈辱。

致富光荣,但有一种“富裕”却让中国蒙羞!

两个故事都讲完了,我顺手写来,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把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为何放在同一篇文章里?

实事求是的说,中国是发展中国家,我们的人均GDP根本无法和澳大利亚相比。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大家讨论到中国的残疾人以及武大教授生病的事时,我讲澳洲残疾人如何得到妥善的照顾是不太恰当的,甚至像有些我的晚辈愤青们所指责的:老杨头别有用心。

可是,我们也确实看到或者感觉到:中国强大了。我们不但有核子武器,还有航天火箭,我们的军威无人能敌,我们的国际影响越来越大……这都是好现象,但如果“好现象”始终无法显示在人均GDP上,或者普通老百姓只是在国家强大的光环下“被富裕”了的话,那问题就严重了。

每次回国和中国的一群精英在一起,都让我跌破眼镜,他们左看右看,总是觉得西方低估了我们的人均GDP,你看,我们生活得像非洲人吗?中国像安哥拉吗?他们却从来不从另外一个角度算一笔帐:当人均GDP不变的时候,你的富裕就是他人的穷困;国家的强大,就是老百姓的弱小。

前一段时间武汉大学还出了一个新闻,副校长等一帮人贪污腐败、收受贿赂,据说金额巨大,所以不能不动了。我倒想请大家算一笔帐:那次贪污腐败中流失的纳税人的钱能否维持一个垂死教授的医疗费用?

显然是绰绰有余的。那么,我再问你:武汉大学有几个教授得了这种张在元先生那种怪病,需要那么多钱维系生命?当然不会太多,应该不会有第二个吧。而如果我再追问一句:武汉大学只有被抓的副校长是贪污犯吗?只有他贪污了纳税人和国家的钱吗?我想,你都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吧,你笑了。因为我们谁都清楚一个真理:现在几乎是无官不贪!

举上面的例子我想说什么?我想说,武汉大学按照合同解雇那位生病的教授也许不违反法律,但当我们民众心里都知道国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却一再被武大副校长这种人贪污腐败了,同时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知名的老教授因为生病被解雇也许最终将落得无钱治疗的时候——网友们能不愤怒吗?

一个国家要强大,总要有人先富起来,可是总不能一直靠巧取豪夺、贪污腐败、搜刮民脂民膏吧?我们一直在攻击资本主义国家残酷剥削、没有人情味,可是你到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澳洲去看一下,看一下人家的残疾人是怎么生活的?看一下有多少人无钱看病?我们以前集中几亿人一起攻击的那些邪恶现象,想不到今天竟然一古脑地跑到我们自己的土地上……

这些年,一边是看不起病等死的人,残疾人在大街小巷乞讨,一边是国家的公务员们贪污的金额屡创新高;人民的公仆们腰缠万贯到世界各地旅游,一掷千金;世界各地最昂贵的豪宅都被一个人均GDP比人家少几十倍的国家的高干子弟和达官贵人们抢购了……这样的事总让我想起自己的那段经历,我心里就直犯嘀咕,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知道,有一种致富等同于犯罪,有一种富裕,是国家的耻辱?

杨恒均2009-11-19

亚洲文学大奖揭晓 苏童文革作品夺魁

有亚洲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曼氏亚洲文学大奖今年由中国作家苏童以长篇小说《河岸》获得,成为继2007 年《狼图腾》后,第二名获此奖项的中国作家。星期三他接受本台专访,叙述自己获奖心得及感受。

封面照: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获曼氏亚洲文学大奖
封面照: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获曼氏亚洲文学大奖

第三届曼氏亚洲文学大奖(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星期一晚上在香港颁发。这项被外界誉为亚洲版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奖今年由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妻妾成群》作家苏童,以作品《河岸》获得。成为继2007 年《狼图腾》后,第二名中国作家获此奖项。

《河岸》有20 几万字,是长篇小说。作品以中国文化大革命后期为背景,讲述一名共产党官员因谎称是革命烈士后代,与儿子一同被流放,重建新生活。小说以少年主角库东亮的视角及立场,讲述他父亲库文轩在历史情境中的际遇。苏童说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河岸》融会了他多年来与河有关的成长经验,不少内容就编织出苏童对少年生活的追忆。

苏童星期一亲自到香港领奖,在香港短暂停留两天。

星期三已回到南京的他接受本台采访时告知记者他获此奖项的心情感受。

苏童:我是挺高兴的,我觉得评审团也是很专业的,三位评审员采取独立客观的角度,因此我觉获此奖项很光荣。

记者:您在河岸这本书当中,最想突显的主题是什么?

苏童:这本书当中有两个主要表达的诉求,一个是个人角度中对于文化大革命的那些记忆,另外一个就是关于河流的表述,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河边,我想藉河流说出一种虚构的表达。

记者:您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段时期,您觉得它对今天中国的发展产生怎样的影响?

苏童:影响就在于当时发生的许多荒诞的事件,制造了许多苦难。许多人对于这段历史有不同的表达,我觉得如果用小说来表达,因为是虚构的,所以表达会更独特一些。

今年的评审团由印度作家米什拉(Pankaj Mishra)、爱尔兰作家托宾(Colm Toibin)和美籍华裔作家任碧莲组成。据报导,评审团表示,今年投交的作品超过150 份,其中大部分是来自印度,其次是菲律宾和香港。对于苏童的《河岸》,米什拉和托宾形容是「充满魅力的浪人小说」, 「是有关过分溺爱和父子关系的故事」,当中隐含了许多既滑稽又悲哀的生活和政治寓意。

对于苏童的获奖,独立中文笔会成员,山东大学退休教授孙文广表示感到鼓舞:“像苏童这种作家多了,对于中国的思想解放是有积极意义的。我觉得文学作品首先就应该反映中国的现实,反映出中国的黑暗面,如此才能推动社会前进。

据维基百科的介绍,今年46岁的苏童是中国当代作家,原名童忠贵,江苏苏州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妻妾成群》,《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罂粟之家》,《米》,《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我的帝王生涯》等。苏童是中国当代先锋派新写实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特点是追求以客观平静的笔调叙述故事,尽量不带主观情感。苏童的成名作为1987年发表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