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日本选民只信“真格的”

此次众院选举,堪称日本史上最具看点的选举。如此说来,并不是说它多么富于悬念,有多刺激,恰恰相反,由于民意、舆论明显向民主党“一边倒”,惊险不足是肯定的。之所以说“精彩”,不是指别的,而是执政、在野两党的政策论战:见过对老百姓好的政党,但没见过对老百姓如此之好的,好得都显得不真实,有点让国民心里不踏实,感觉发虚,甚至反过来替政党担心。

7月底,执政自民党和在野民主党分别发表了各自的《政权公约》,至此,两党旨在选战中胜出的政策“菜单”,已呈现于公众视野。选举是政治游戏,奉行残酷的成果主义,一切拿民调结果说事,惟选票是从。而为了“钓票”,政党和政客使出浑身解数,竞相取悦选民,自不在话下。对现代民主政治来说,没有什么比可能“坐庄”的政党政策更富于吸引力的了,它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吸附着选民手中的选票,更凝聚“上庄”后的民意支持。

政党的公共政策由两部分构成:安保政策和民生政策。前者关涉对外关系、国家战略,而后者则涉及财政、经济、社会、教育,关乎国民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正如民主政治本身并没有那么崇高,无非是一种“有限恶”,选民的集体人格也颇“世俗”,甚至鼠目寸光,关注眼前的现实利益远甚于未来道路。政治家也休想拿任何“将来时”的宏大叙事说事,转移民众的视线———选民只信“真格的”。

在这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之下,选战成了两党争相收买人心的竞拍:看谁出的价码高。自民党与民主党原本就是前世今生都高度雷同的保守两党,出于共同的心理驱动,打出的政策牌自然也高度同质、同构:对自民党的“安心社会”,民主党高喊“生活第一”;自民党主张“间接支援”,民主党则强调“直接支援”。两相对峙,你死我活,叫板声此起彼伏,但方向却是一致的:看谁能承诺并兑现更大的实惠。

自民党提出对3-5岁幼儿的教育费3年后实现无偿化,并创设支付现金的奖学金以鼓励生育,民主党不甘人后,提出对每个儿童实行月额为2.6万日元的儿童补贴,直至中学毕业;针对执政党为刺激景气,从今春开始实施的大幅降低高速公路使用费的现行政策,民主党则“一步到位”,提出除部分大都市外,全国城乡高速公路免费化,以此为地方经济振兴创造条件。

相比执政经验等于零的民主党对选民的“狮子大开口”,自民党毕竟是“坐庄”达半个多世纪之久的百年老店,不仅经验老到,也深知国家财政状况恶化到了何种程度,以一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的居高临下,频频触及吃紧的财源问题,以所谓“责任政党”的“负责”姿态牵制民主党的“无责任感”、“民粹泛滥”。但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给国民以“卖关子”的不快感,且招致袒护利权、为既得利益层护航的舆论批判,这正是民主党苦心孤诣攻讦的软肋。事实上,也确是由于抱有庞大的“族势力”等利权阶层的重负,自民党无论如何难以与民主党从同一楼层往下跳。

当然,选战阶段旨在夺取政权的承诺,能在多大程度上被兑现,对任何政权来说都带有不确定性,百分之百的兑现几近不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党的承诺全无意义。恰恰相反,任何政党一俟掌权,能否最大程度上兑现对选民的承诺,化口中的莲花为切实造民福祉的物化政策,是关系到政权能否延续的合法性基础,是不容置换的硬条件。

从目前两党端出的政策拼盘的内容看,国民在民生政策上的受益,应该说是切实的,其幅度远大于此前自民党独大时代的历次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全新的政治生态,符合日本国民利益最大化的方向。

昝爱宗:河南省,让我记住了公民霍岱珊

霍岱珊,何许人也?他就是在刀刃上行走的民间环保卫士,曾任河南《周口日报》兼职记者。他结缘环保是在1997年,当时他所在县城的最大河流——淮河最大支流沙颍河穿沈丘县城而过,上游是著名的利税大户项城莲花味精厂,下游的水面发黑,臭气熏天,附近小学的学生只能戴着口罩上课。当地还有一名镇长因癌症死于盛年。


2004年霍岱珊拍摄的河南沈丘县槐店镇沙颍河船闸附近的河水污染而生出的泡沫

霍岱珊看到这一切,出于从事新闻报道的职业敏感,他用镜头将这一切真实记录下来,戳破了官方所谓“边污染边治理”的美丽肥皂泡。2007年岁末,他获得了“2007绿色中国年度人物”个人奖称号,但是,中国特殊的国情,政府为了GDP,企业为了利润,可以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制造经济繁荣大好局面的同时,透支了环境,欠了下一代人的环境债。
霍岱珊走上环保这一条路,举步维艰,政府、企业两面都不讨好,明着夸你是“利国利民”、“做好事”,背地里下黑手的人却多如牛毛。所以,他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今年7月21日,他来信说了实话:“我已经非常疲惫,心累至极,沈丘这地方您是了解的,所以不用多言您便能理解。”

霍岱珊和他拍摄的沙颍河污染导致村民患不治之症的照片

二十年前,我认识霍先生时,他是河南省沈丘县槐店镇政府一名普通工作人员,由于在部队当过兵,有一些文字功夫,写一手好字,且喜好摄影,他成为镇政府专职从事报道工作的宣传干事,即承担一些党报党刊的通讯员角色。他富有新闻职业性的敏感,二十多年前就十分熟悉整套的照片拍摄和冲洗技术,设备也到位,不少照片被新华社选用,以至于新华社把霍岱珊的新闻摄影作品提供给人民日报、河南日报、经济参考报使用,河南日报不加核实还给他署名“新华社记者霍岱珊”。后来,河南周口地区的机关报《周口日报》创刊,霍先生成为首批兼职记者,再后来他就从镇政府离职,专心从事民间环保工作,创办了民间环保组织“淮河卫士”。2007年他获“2007绿色中国年度人物”个人奖时,央视主持人白岩松宣读的颁奖词是:“10年来,霍岱珊以一个普通公民的力量,推动淮河治理为世人所关注,他对于环境与健康的前瞻式呼吁,也为现实所验证。他的参与验证了民间力量能够成为政府监管的重要补充。”

河南项城市、沈丘县下游的沙颍河进入安徽界首市,“白雪污水”袭击界首

霍岱珊从事环保,辞去镇政府旱涝保收的工作不做,却要当环保志愿者,他自己承认是“被恶化的环境逼出来的结果”。他家门口的那条沙颍河,二十年前水清清,每年夏天都有成群的人下水游泳,笔者也曾多次下河游泳。90年代后就开始变黑变臭,慢慢地就不能下河洗澡了,当时有句顺口溜说,“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质变坏,80年代鱼虾绝代,90年代身心受害。”再往后,死鱼死虾开始成片地漂在河边。霍岱珊说说,“淮河水污染问题在1997年之前已经引起了国家的关注,当时国家环保总局提出了一个1997年彻底根治淮河的目标。1997年到来时,我很想了解淮河是不是变清了。”可淮河1997年达标时间点过了,但霍岱珊眼中的淮河却是黑水、死鱼和臭气。最让霍岱珊深受刺激的事情:当时,担任沈丘县城所在地槐店镇政府等担任镇长职务的倪安民是霍岱珊少年时代的伙伴。倪是个非常有血性的人,为水污染一事多方奔走。有一天,激愤的群众带着被污染的淮河水去找他,倪说他知道这事,正在向上级反映,但是百姓不认,非让他亲口尝尝污染后的水。倪显然是被逼急了,当众喝下了被污染的水,现场的群众愣住了。后来,倪安民患癌症去世了,这件事情长久地闹腾着霍岱珊。直到他决定辞职去做这件事,夜里才不做噩梦。据称倪安民的前任也是患食道癌去世的。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倪的这个职位无人敢问津。

由于当地民众维权意识的觉醒,以及霍岱珊等民间环保人士的共同努力,霍岱珊的维权很快有了特色,他说他是为了实现公众利益的最大化,注重战略维权。“现在已经使莲花味精(项城利税大户)实现了循环经济和环境信息公开。我们沿淮河建立了8个自然生态保护站,对淮河水污染及其排污口进行长期的跟踪调查和监督,同时对受水污染危害严重的区域实施清洁饮水救助和医疗卫生救助。我们试验成功了“生物净水装置”并获得国家专利,今年获得了‘康师傅水创意金奖’二十五万元,目前正在沿河村庄为村民免费建造‘生物净水装置’。我希望村民的生态环境能够得到改变,并且通过我们的具体行动实现这个愿望。”

2004年底,我曾问起中国环境文化促进会的一位朋友,了解到现在的环保部、当时的环境保护总局上下及副局长潘岳都对霍岱珊的事情很熟悉。我是二十多年前与霍先生认识的,现在已经近二十年年未联系了。现在进入互联网时代,我通过境内外媒体的报道,幸运地与霍先生联系上了,我说,“看到您的维权壮举了,您非常不容易,那么有信心,那么执着,沈丘的污染主要应该在沙颍河上游,一些政府保护的利税大户是一大公害,真的很高兴您从事这一造福子孙后代的环保事业。”

领导要来就放清水
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到河南沙颍河了解工业污染情况,
地方政府造假放清水让领导看到治污见成效的假象。淮河
卫士提供的照片足有说服力

我非常清楚霍岱珊先生所言的“非常疲惫,心累至极”,又说“沈丘这地方您是了解的,所以不用多言您便能理解”,河南的政治社会生态是中国最复杂的,中原官场酱缸文化和孔孟儒家愚民文化及厚黑学文化集于一体,民间从事环保工作必然难上加难。比如老百姓因为沙颍河水臭导致附近不少癌症村,上访到郑州,解决不了,或不了了之;又到北京,却被截访,甚至被关进黑监狱。河南南阳市桐柏县政府驻京办所在地聚源宾馆,8月4日居然发生截访看守强暴女上访人员的丑闻,可河南省政府、南阳政府、桐柏政府居然没有一个人引咎辞职,说句道歉话,可见官场酱缸之深不可测,其厚黑学之厚之黑。更有甚者,8月12日河南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书记李新民接受人民网访谈时表示,装模作样地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有关部门应该认真接待民众的上访,不能截访”,“民众有问题可以找信访部门,但是不允许‘告洋状’”。

要是上访的渠道是畅通的,要是法治是独立的,老百姓受气了,还可以找到说理的地方,可选择沈丘沙颍河都污染快二十多年了,政府部门也好,信访部门也好,政法机关也好,难道你们不知道民众上访已经快二十年来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参与截访的都是党委、政府的信访工作人员吗?至于一些人到北京“告洋状”,在大使馆的地方聚众,被说成“是给党和政府施加压力”,“不允许‘告洋状’”,其实,他们花费人力、物力、财力,冲破重重阻拦。找到信访部门,可反映上去没用啊,沙颍河严重污染问题都快二十年来,若不是霍岱珊先生的照片足以震惊世人,以及他敢于接受自由亚洲电台等境外媒体采访“告洋状”,谁知道这些真相?谁相信政府如此无能?

看到霍岱珊先生遭遇的困境、付出的努力以及取得的成就,我明白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动力就是他的恒心、责任感和勇气,他在六十岁之前明确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即为了实现公众利益的最大化,注重战略维权。我相信,他的努力不会白费,人生价值便在其中:向着人生巅峰的飞跃——成熟而大彻大悟,从他觉、自觉走向了觉他的境界,他是推动公民社会建设的一位公民,用公民行动证明,关心公众利益,人人有责。

霍岱珊电子邮件:[email protected]

淮河卫士民间组织简介:2003年,河南沈丘县人霍岱珊发起成立了民间环保组织“淮河卫士”,这一组织宗旨是用民间力量干预污染,参与治淮。目前,注册志愿者已达2000人,分布在淮河流域27万平方公里内。从2003年开始,霍岱珊精选自己拍摄的淮河生态图片120多幅,制作成105块展板,以“淮河家园的呼唤”为主题,先后在北京、河南、安徽、江苏、湖北等知名高校和沿淮城市进行了近百次展出,同时举办演讲等活动,参与受众超过100万人次。

李昌玉:大陆媒体终于发声:反右运动必须彻底否定

        大陆媒体终于发声:反右运动必须彻底否定
           —— 读郭道晖《五七风云:追求与打压》 

“……至于那种狂风暴雨的反右大批判,则是在执政党的指使下群众性的诽谤运动(文革中更如此),从民事权利上说,是对公民名誉权的严重侵犯,应当赔礼道歉,恢复名誉,赔偿被害人的物质与精神损失。

至于作为策动和主持反右的执政党和国家领导人,还应当承担国家责任。对受害人进行政治道歉和国家赔偿。

可是迄今,执政党对绝大多数“右派”只采取了所谓“改正”措施(这不失为一个承担政治责任的、得人心的重大举措),而没有以党和政府的名义,向被错划的公民、党员正式道歉和赔偿。这是同作为法治国家的政府和作为要“依法执政”的执政党所应担当的政治责任和应当具备的政德不相符的。”

看官,请听着,以上这些关于反右运动的正义诉求,不是我们这些反右运动受害者几年来络绎不绝地发表在海外网站上的文字,而是北京正式出版的《炎黄春秋》杂志今年第8期上的一位著名法学家的呼声。他叫郭道晖。据刊物介绍,他有如下头衔:作者现任北京大学宪法行政法导师组成员,广州大学人权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最高人民检察院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等职。他写的文章叫《五七风云:追求与打压》。

所谓“追求”,作者认为被毛泽东妖魔化为资产阶级右派的人们,实际上是追求自由、民主、法治、宪政者也。

所谓“打压”,作者认为“从法治观点看,将无罪公民‘划’为人民之外的‘右派’当作敌人或罪犯处理,剥夺其政治权利,有的还剥夺其人身权利,投入监狱,这是对人权和公民政治权利与人身权利的严重侵犯,至少是犯了过失罪;从程序上说,不经司法机关审判,仅由基层党委依据党的内部文件(如《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以‘党法’代国法,以党委决定代法院审判,由基层党委包办,作出剥夺公民的政治权利、人身权利的处罚,而且不许‘右派’辩护、申诉,更不许翻案,完全剥夺了这些人的诉讼权利。这些都是严重的越权、侵权、违宪行为。”

这篇长达9页的文章,并没有一个文眼:反右运动必须彻底否定,但是,纵览全文,隐然有这样一个中心论点,这就是反右运动必须彻底否定。正是有了这个前提,所以作者在文末从法理、伦理、事理、情理上向执政党提出了上述呼吁。

其实,这些诉求,几年来,中国在世的老右们已经在海外网站上,也在国内通过信件等等方式向中共中央等部门反复地提了出来,都受到置之不理的对待。对于领衔者则以劝说之名,施行打压之实,监听电话,偷看电邮,跟踪行动,阻止聚会,禁止出国,直至抄家等等,费尽心机,不知耗费了“国安、政保”警察们多少的人力物力,但是官方却从来不敢正面回应学术界和老右们诉求的种种问题,却全力封杀一切否定反右的声音,御用学者无一人敢著文证明反右的“正确必要”性。现在,在反右运动52年之后,在国内的媒体上,以一位法学家的身份,如此郑重其事地义正词严地否定反右运动,这还是第一次,因此我们应当感谢郭道晖先生声张正义的大无畏精神和《炎黄春秋》敢于直面历史事实揭示历史真相的道德担当。

1950年元旦,上海的一家大概还没有被接管的《新闻日报》发表了周恩来的题词:“为报道真实新闻而奋斗。”那时,上海解放才半年,周恩来当然要忽悠新解放区的旧新闻人。现在,中共垄断下的全国媒体,不但“报道真实新闻”受到控制和打压,而且“报道真实历史”也受到控制和打压,毛泽东所发动的政治运动,包括反右,都在噤声屏蔽封杀的范围之中。反右运动之受到封杀,还有一个特殊性,就是当年担任了反右运动领导小组组长、对于造成“扩大化”功莫大焉的邓小平总书记,自命的中共第二代领导人军委主席邓小平,他也像毛公一样,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对于反右运动定下了“正确的必要的”结论,并且钦定为“正史”写进了一个“历史问题决议”中。

毛泽东、邓小平都是中国政坛上无与伦比的旷世奇才。他们不但操纵了历史的进程,而且知道身前就对自己的功业作出终审裁判,即棺尚未盖,功过自己先论定,以避免身后受到诋毁。在反右问题上,邓公和毛公,一是船长,一是大副,他们同舟共济,患难与共,当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们要把英名永留身后。

他们要做政治股市上万赢不输的操盘手。

因此,邓小平的“结论”成了他的后继者们拒绝否定反右运动,拒绝给右派补发工资、赔偿损失、公开道歉的挡箭牌。

我们当然能够理解谅解邓小平作为一位伟大的领袖人物也具有人性的一般弱点,再因为他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力,因此就免不了要行使权力为自己文过饰非、讳疾委过,非要保留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右派,不予“改正”,作为“正确的必要的”结论的依据。

三十年前,在那个思想解放运动中,有人提出个一个重要的观点:思想解放无禁区。但是现在,在共产党的历史话语系统中,禁区可多可大了,到处都布设了地雷阵。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必要的”就是一颗谁敢踩就炸谁的地雷。但是,郭道晖先生绕开了这颗地雷,根本不屑一辩那个所谓“正确必要”的伪问题。

为了证明反右运动“正确”中共中央统战部确定了5个国家级的“不予改正”的右派。他们中的前3名提出了3个最著名的右派理论,所谓“右派三理论”,是为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罗隆基的“平反委员会”和储安平的“党天下”。其中最为毛公反感恨之入骨的是“党天下”论。

那么,“党天下”是不是罪不容诛恶贯满盈的“右派理论”呢?郭道晖先生以历史发展的一系列事实予以论证,批评“党天下”不但不是错误,而且正是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他说:

储安平等批评“党天下”,也不过是要求共产党遵守共同纲领、建立联合政府的承诺,反对共产党一党君临天下,党权高于一切,其旨意是隐含有挑战共产党独享执政权的意思。但这同邓小平在1941年对“以党治国”、“党权高于一切”的批评,在实质上并无多大差别。“党天下”不过是另一种更尖锐的说法。对这类言论不予认同,完全可以公开进行辩论、争鸣或批评,而不应通过政治权力以“反右”名义强行打压、惩罚。

问题还在于,批“党天下”还只是一种政见。没有以暴力或煽动暴力推翻政权。

再则,党的执政地位不是天然的、世袭的,而是要经过人民选举而得到授权的。即使新中国是共产党“打下的天下”,也要经由共产党领导的各民主党派组成的政治协商会议在建国前夕正式选举,确认和授权共产党的领袖为国家领导人。共产党才在程序上取得执政的合法地位。1954年宪法及以后各次修宪,虽然在序言中肯定了党的领导,但并没有规定中国共产党必然或当然是执政党。领导党并不必然就是执政党。解放前我们党是革命的领导核心,就并非全国性的执政党。

1991年我曾发表过一篇论文,指出党的领导权不能等同于国家权力,党中央和地方党委不是高于人民代表大会的更高的国家权力机关;“党的执政地位不是天赋的权利,也不是一劳永逸的。”(见郭道晖:《权威、权利还是权力——党与人大的关系的法理思考》,载《法学研究》1991年第1期)当时有的人写文章批判我的这些观点,说是否定党的领导。可是,他们不会料到,11年后,我这句话几乎原样地写入了党的十六届四中全会的决议里边(即“党的执政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曾庆红在他阐释这个决定的文章中特地援引了这句话,说它“精辟概括了我们党的历史教训”。(见曾庆红《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纲领性文件》,载《党的十六届四中全会决定学习辅导百问》,学习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也援引这句话加以强调。任仲夷在一次谈话中也表示“非常赞同”四中全会决定中的这个提法。(见关山:《任仲夷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思想》)可我却因为早说了11年而被批为“离经叛道”。

我们共产党如果不克服日益严重的腐败,不肃清“以党治国”、“党权高于一切”的遗毒,不立新功的话,就有亡党的危险,苏共不是从执政党地位下台,成了在野党了吗?在台湾的国民党不是也一度被赶下来了?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上面我大段引述了郭道晖的论述,可见连“党天下”也不是离经叛道罪大恶极的言论,那么,其它的右派言论自然都等而下之,无错可批,无罪可诛了。如果毛公有把“党天下”论看作“三言二拍”(注)的雅量,视右派言论为等闲,不大动肝火,不动员全党全国倾力围追堵击,那么中共起码不至于发展到像今天这样不可救药的腐败!据说,同样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古巴,就没有搞诸如反右这样的革命运动,今天众官员却比较清廉。

反右运动距今已经52年了,中共建国则有60年了。当时,毛泽东说:“这一次批判资产阶级右派的意义,不要估计小了。这是一个在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单有一九五六年在经济战线上(在生产资料所有制上)的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够的,并且是不巩固的。匈牙利事件就是证明。必须还有一个政治战线上和一个思想战线上的彻底的社会主义革命。……”(《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毛选5卷)非常遗憾的是,今天中共反复强调的重中之重的任务竟然是稳定压倒一切。这真是莫大的嘲讽。一波一波的政治运动,每次整了杀了百万计的人,每次都说关系到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意义如何如何重大,捕获全胜,决不收兵,可是直到今天,政权的稳定,即社会主义的巩固,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世界上可有执政60年还稳定不了的政权吗?世界上可有哪个国家有像中国这样此起彼伏的群体事件弄得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吗?

仍以反右运动而言,当时打右派者,年龄最大的86岁,最小的15岁,假若这些人全都不死,那么,当时48岁以上的右派现在都成了“百岁”老人,因此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使多数右派都已经魂归故里。笔者当时是大学生,自然属于“小右派”,如今也已年过75岁,而且身患癌症,是为风烛残年之人,因此对于当年那个被毛泽东称之为右派分子反动分子牛鬼蛇神“这些丑类”“出笼”、“出洞”、“头脑发胀”对共产党的“猖狂进攻”,必须动员全党全民反击,打了55万或310万右派分子的伟大运动总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某种比较符合历史实际、比较差强人意的说法。

郭道晖先生对此有一个不算最新的说法,却是在国内媒体上第一次出现的说法。他说:“对于当年的‘反右’,我认为不应当只是当作一桩历史‘冤案’来看待;对被划为‘右派’的人士和青年学生,也不能只停留在把他们作为无辜受冤者给以同情;而应当从历史高度上加以评价:这是中国人民百多年来追求民主与自由的宪政运动的一个高峰和一次挫折。”我想,那些被毛泽东诅咒为“把反动观点带到棺材里去”(《 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介绍一个合作社》)的那些年过“百岁”的老右派们,在九泉之下听到神州大地上还有如此赞扬右派为“追求民主与自由的宪政运动”的声音,大概会有点事出意外受宠若惊吧?!

毛泽东唯一的遗憾是自以为取得了反右运动的伟大胜利,可以高举战旗,得胜回朝,却没有能够笑到最后。

郭道晖说:“难怪现今有的年轻人读了当年由法律出版社作为反面教材出版的《法学界右派言论集》,觉得要是当年共产党认真听取了这些‘右派’言论,我们早已建成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了。”反右运动的直接受害者是右派分子及其亲属,但更是祸国殃民,贻害百年!

唯物主义有一句名言: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转移的。诚哉斯言!

(注:三言二拍是五部明代小说的总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

(2009-8-11/13于山东大学附中)

郭道晖简介(摘要“百度”):

著名法学家,法治思想家,尊称“法治三老”之一。1928年出生,…… 1951年清华大学电机系毕业。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革命活动,朱镕基入党介绍人。上世纪50年代曾任清华大学党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哲学讲师。……郭道晖教授是当代中国法学界站在时代前沿的一面思想旗帜。学术思维敏锐,敢于直言和针砭时弊,观点新颖和富有时代气息,以人民权利的积极倡导者之姿态而著称于当今思想界。其著述丰富,而且分量沉重,在其代表作中,以黄金般的语言表达主要观点和主要主张。特别是他为人、为学具有高尚风格与节操,追寻时代真理,击水法学中流,表现了高度的学者良知和学者责任。善于联系实际,善于运用法学原理进行现实批判,关注民生,力主改革,法学研究的成果转化为极有价值的改革建议,从而有力推动中国的政治、经济以及司法体制改革。现在他已是80多岁的老人,但是,仍然笔耕不辍,学术思想和理论观点仍十分新颖和前沿,被称誉为“白发青年、皓首赤子”。
 

金雁:前东德:波澜不惊二十年

                                 金雁:前东德:波澜不惊二十年

“新欧洲”之旅

自2003年《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一书出版以来,我虽然对东欧国家转型的现状仍很关注,但这方面的文章写得少了。这首先是因为,我原本的专长是研究“苏联东欧”的历史,而不是现状,对于“苏东剧变”之前的旧体制,也主要是关心该体制“从何处来”,而不是它“向何处去”。也就是说,我主要研究的是,东欧地区(其实主要是俄罗斯)在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如何“节外生枝”地“岔”向了奥威尔描述的那种“1984年”式的体制,而这个体制怎么又会“岔”回“主干”去,应当是另一个课题。但是天赐机缘,使我于1990-1992年间在波兰学习访问,恰巧亲身经历了那场“剧变”以及剧变之后的“阵痛”时期,于是我的研究方向就顺理成章地转向了东欧的体制转轨。

现在,绝大多数前“东欧”国家的转轨已经尘埃落定,我们以《十年沧桑》一书对这一段的研究做了总结之后,虽然仍然保持着对这片土地现状的关注,但主要兴趣再一次转回到了历史。

星移斗转,“十年沧桑”之后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其间,国内听闻到的消息,多以“剧变”是如何糟糕为主调。所以,“阵痛”时期的东欧报道自然很多。但在进入“第二个十年”之后,东欧的绝大多数国家已经走向复兴,社会稳定,经济持续增长,尤其是已加入欧盟的那些国家,已经开始了一场“新欧洲追赶老欧洲”的比赛。在这一情况下,“消息人士”则似乎把视线移向他处,不再对东欧感兴趣,于是就有了所谓东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说法。

直到去冬今春,由于世界金融危机的影响,这些国家才再次走入国内媒体的视野。那些关于“东欧”转轨国家在此次危机中受到重创的消息,以“东欧沉沦”、“东欧危机”、“东欧陷落”、“东欧贫血症”、“东欧遭遇滑铁卢”、“第二波金融危机的多米诺骨牌”等语句为标题,屡屡见于报端。另外,今年又刚好是东欧转轨二十周年,很多朋友对此很关心,希望我们接着撰写这些国家的第二个“十年沧桑”。

恰好在7月,我们有机会去德国、捷克、波兰、斯洛伐克、匈牙利、奥地利六国做了一次考察旅行,其中波、捷、匈、斯四国都是转轨国家,就德国而言,我们拜访的柏林、勃兰登堡、萨克森和萨克森-安哈特等州也都在前东德的地盘上。所以,除了在奥地利的一天外,我们的旅行基本上就是一次“新欧洲”之旅。虽然只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但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在转轨二十年之后,在当前的“金融危机”期间的世道民情与社会风貌。

需要说明的是:今天这些国家对“东欧”这个概念很排斥。因为作为自然地理概念的“东欧”,本来只指俄罗斯,我们此行拜访的各国传统上都被视为地理意义上的中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些地方也都是德国与奥匈帝国这两大“中欧强国”的版图。将这些国家归入“东欧”,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冷战”时期的政治地理观念。如今波、捷、匈、斯等国均自称“中欧国家”,以区别于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前南斯拉夫诸国等“巴尔干国家”以及前苏联范围内的“独联体国家”。不过,“中欧国家”这个概念与转轨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其中的奥地利、瑞士、前西德等都没有转轨问题),而新加入欧盟的这几个转轨国家现在又以“新欧洲”自居,以区别于非转轨国家的“老欧洲”和尚未加入欧盟的其他转轨国家。

我们的一位英国朋友对“新”、“老”欧洲的分法颇为反感,他认为这是美国人喜欢的一种说法,“他们不愿看到一个一致对外的完整欧洲”。尽管如此,我们拜访的这些国家的媒体上确实常有“新欧洲”的说法,而这些媒体未必亲美。一般认为,“考试”合格加入欧盟就意味着“转轨”大功告成,所以“新欧洲”国家主要是作为“转轨完成国家”区别于“转轨中国家”的,而不是区别于“老欧洲”国家的。鉴于这几个欧盟新成员国的情况的确有些不同于塞尔维亚这样的“转轨中国家”,我们的观感或许不能涵盖后者,所以将此行称为“东欧之旅”、“中欧之旅”、“转轨国家之旅”,确实都不如“新欧洲之旅”合适。

前东德:“资本”不愿来的“资本主义”?

1990-1992年我在波兰做访问学者时,曾不止一次地去过这些中欧国家,但后来多次去俄罗斯各地,而没有机缘重返中欧。所以行前我心里多少有点悬念,不知将要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中欧:是像剧变之初那样风云变幻令人眼花缭乱的中欧?还是在“危机”冲击下一蹶不振的中欧?

我们最先进入的是前东德,除了一些苏式的街道布局中留下的旧体制的痕迹外,这里的就业、社会福利、移民等各种问题都已经和原先的西德一样,融入西方社会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众所周知,过去的东德因为与西德近在咫尺,可比性十分显著,由于处在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前沿地带,故被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称为“社会主义的橱窗”,是东欧各国中经济发展水平最高、民众生活最好的国家。尽管如此,它当年的人均GDP仅为西德的1/4,职工收入为西德的1/3,劳动生产率仅为西德的30%,进出口贸易为西德的1/10,科技水平落后于西德20年。当时东德与西德的说法不同,东边说“只有生产好才能生活好”,西边说“只有生活好才能生产好”,东边是“勒紧裤带增加生产”,西边是建立“福利国家”的社会保障。从1945到1961年,总人口1664万的东德竟然有350万人逃往西德,也就是说超过1/5的人口流失,而且期中许多还是各种人才。这场“逃亡潮”对东德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构成了极大的冲击。赫鲁晓夫对东德领导人乌布利希说,“我们不能以开放的边界与资本主义竞争了”,于是就有了柏林墙。但是,高墙的修砌也并没能阻隔人们对西边的向往,从1961到1980年,又有近20万人成功逃亡,但也有许多人“越狱”失败,喋血高墙,演成无数惨剧。1989年剧变时,东德游行队伍高举的口号就是:“我们要像西德人那样生活!”

剧变之后德国政府采取一步到位的“输血”政策,以庞大的财政支持包揽了整个东部地区的经济改革,从1991到1999年,西部向东部“输血”高达7740亿马克,为东部建立起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前东德公民的个人存款可以按1:1的比率兑换成西德使用的马克,这为前东德提供了其他东欧国家所无法企及的优势,于是仅用了五年时间就全面实现了经济转型。前东德因为由统一后的德国政府包下来“买断”,因而成为整个前苏东阵营中转轨代价最小、复苏最快的一员。

但是,德国东部目前也是中东欧地区民众心理落差最大、牢骚最多的地方。道理也很简单:现在这里的人们不是将自己的生活与过去相比,而是与西部的同胞相比,这与其他转轨国家民众对于更为富裕的“外国”的感受是不同的。

其他转轨国家在“阵痛期”,都曾有过民众收入一度降低的情况,但在前东德地区,虽然在“剧变”后的第一年里,大批工厂的关闭导致产值下降,但仅仅东部与西部的马克按1:1的比率兑换一举,就使前东德居民的腰包一下子鼓起不少,购买力大大提高。前东德生产的低档(在“东欧”算是高档)“卫星牌”轿车曾经满街都是,在剧变之后,一下子就被西德的高档车淘汰掉了。(我们这次在柏林帝国教堂附近看到一辆“卫星”,众人纷纷拍照,仿佛看到了大熊猫。)在二十年之后的今天,就人均收入水平而言,德国东部与西部差别并不大,其主要原因是,全德统一的社会福利制度和东部人去西部工作,这两个因素使得人们的收入趋于平衡。

但这样的“拉平”并不能填平自尊心上的落差。前东德地区大批“低效率”的工厂关闭后,代之而起的第三产业与旅游业并不能提供充足的就业。虽然统一后的德国政府以各种优惠政策鼓励西部资本到东部投资,以实现东部制造业在更新换代基础上的复兴,但是效果并不理想。二十年来,西部资本在东部投资的数字看起来很大,但大多是房地产与第三产业,制造业投资并不多。

为什么呢?说来有些讽刺:恰恰是由于剧变之后德国政府通过转移支付,迅速实现了社会福利、劳工权益的“拉平”和收入的接近,从而使得西部的资本在东部得不到多少廉价劳动力的好处,更不可能开设“血汗工厂”,以产品回销西部。另一方面,欧洲一体化使西欧企业可以更多地使用外国劳工,而东部的专业人才又前往西部就业,所以西部的制造业企业宁可就地雇用土耳其或巴尔干诸国的蓝领和来自东部的白领,或者到比东部更贫穷的转轨国家投资,甚至不远万里到中国来输出“资本主义”,也不愿去东部投资设厂,“剥削”那里的同胞。最明显的例子是,中国生产的德国品牌的汽车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东德地区的产量。

对于西部企业而言,德国统一带给它们的真正机会就是全国市场的扩大,使它们可以瞄准东部人鼓起来的钱包(虽然未必有西部人那么鼓),大力推销自己的产品。这样的举动自然在两边都引起了抱怨。东部人怪西部人:“我们的企业被你们的竞争搞垮了,你们又不来投资而只是倾销商品,搞得我们没了工作”;西部人觉得更冤:“我们掏了那么多的‘统一税’来提高你们的收入与福利,使你们买得起我们的高档商品,以至于西部经济因此而减速,对此你们不感谢,反倒抱怨。说什么我们‘倾销’,你们自己不愿买‘卫星牌’,难道也要怪我们?”

“剧变后进入了共产主义”?

抱怨归抱怨,如今德国东部的面貌确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们在柏林下榻于泰尔托运河之畔,这里在剧变前本是东柏林南郊著名的工业区,而现在完全是一片绿化带中稀疏的独户住宅群,绿影扶疏,清波荡漾,昔日的烟囱与厂房都无影无踪了。柏林以南的各城市也在大兴土木,火柴盒式楼群构成的苏式市区很多又变成了“修旧如旧”的“古城”。

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是前东德第三大城市,在古代原是萨克森选帝侯的宫廷所在地。萨克森在古代曾是德国的经济文化发达地区,而后来靠“铁血”政策统一德国的普鲁士,相对于萨克森而言,不啻是落后的“蛮族”,当年德累斯顿的古城要比普鲁士占据的柏林华丽、典雅得多,可惜却在二战末期著名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中完全被夷为平地。冷战时期,前东德领导人醉心于工业,不喜欢“旧社会”的那一套,位于东德版图内的德累斯顿因而完全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业中心。所以我最初没有将德累斯顿列入考察日程,后来列入,也只是想看看那里的“国企转制”的情况,以及这个“民主带头羊”(该城是1989年东德首先爆发民主示威、地方领导层首先转向表示支持民主的城市)二十年后的政治生态。听说要游览景点,我还想这个东德的“铁西区”会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发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吧。

没想到车一开进城我就吃了一惊:没看到什么“私有化的大工厂”,更没看到街头民主的遗风,看到的却是活脱脱一整座当年的萨克森王城。美轮美奂的巴洛克式“古”建筑:圣母大教堂、茨温格宫、阿尔伯特殿、森佩歌剧院、塔什贝格宫、宫廷教堂、王家城堡……座座有古风,以黝黑的大石为材质,似乎饱经风霜,很多雕塑都被精心“做旧”,有点“风化”的模样。其实除了森佩歌剧院复建于剧变之前,其余多是剧变后这20年间复建的。圣母大教堂甚至是前不久刚刚启用。如果没有介绍,谁会想到这一大片“久历沧桑的古城”其实不久前还是“东德的铁西区”?德累斯顿如今已经以旅游、金融服务等为主业,有人说,这个当年被盛称为“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的城市,如今比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本身还显得古雅。

对于这样的变化,人们的评价自然是见仁见智。怀念当年工厂林立的人很失落,据说由于制造业的衰落,德累斯顿的失业率最高时达到30%,属全德之最。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高福利制度下的“自愿选择性失业”:一方面许多前东德人无所事事,另一方面大量的外国打工者充斥于蓝领工作岗位中。但与西边同胞“个人奋斗成功者”的自豪相比,许多“吃福利”的东德人仍然感到不是滋味。要知道剧变前他们的收入与购买力虽然远不如现在,但在“东方”各国中却是首屈一指、令人称羡的。东部地区的大型工厂虽然剧变后被认为是“低效率”的,剧变前却代表了整个意识形态阵营的最高水平,那些壮观的流水线、“高精尖”的设备赢得了东方“同志们”的多少赞叹!当年,西边的另一个世界他们虽然不能企望,但其他“东方”国家的羡慕使他们自视甚高。然而,柏林墙一倒,情况大变:西边“同胞”取代东边“同志”,变成了主要的比较对象,“比下有余”顿时变成了“比上不足”。福利再高,也有一种接受“施舍”的自卑感,他们对当前生活的满意度不如以前,也就不难理解了。

美国经济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比较了13个前社会主义国家转轨之后,居民对生活的满意程度。他发现,通常是1990年最高,此后虽有波动,但整体呈下降态势。在前东德地区,1990年居民对生活的满意度为6.59(1代表“完全不满意”,10代表“完全满意”),2005年则下降为6.32。这个调查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

但是,仅从这一点,能不能判定2005年的东德不如1990年呢?前东德人真的希望回到过去吗?我想大概绝大多数前东德人不会这样认为。在统一之后,许多前东德人并没有感到自己进入了西部那样的“资本主义”。一位东部的工程师自嘲说:“过去我们过的是‘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柏林墙一倒,我们倒进入了‘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指高福利制度)了!但我们唯一没有体验到的就是‘资本主义’,因为西边的资本家宁可去‘剥削’土耳其劳工,也不愿来这里‘剥削’我们。”

说这话的当然只有东部人。因为只有他们会以“按劳分配”还是“按需分配”来区别“社会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在西部尽管也有这样两个词,但“社会主义”就是指“社会党人”(social-ist)的主张,而“共产主义”就是指“共产党人”(communist)的主张。不少德国西部人也把他们的民主福利国家(或曰“社会市场经济”)认作社会主义,或者至少有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而“共产主义”只是过去东德搞的那一套,他们是不会把两者相混淆的。

怎样“转轨”会更好?

但是在许多前东德人看来,虽然这西德式的“共产主义”似乎确实比东德式的“社会主义”富裕,但许多人还是对此深表遗憾。不过他们遗憾的究竟是什么?是想回到过去的“社会主义”去呢?还是不满于如今的“共产主义”而希望更深地融入“资本主义”?这是耐人寻味的。

前东德现在并没有经历制造业的复兴,工业就业率也不高,转轨的这两个结果影响了东部人的情绪,其实如果按照另一种方式来转轨,这两个结果未必是不可避免的。比较另一些转轨国家的情况,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假如20年前东德没有民主化,而是原来的执政者忽然羡慕起市场经济的“花花世界”来了,他们完全可以用行政手段来“招商引资”,不搞什么高福利和1:1马克兑换,更不搞西方式的自主工会,而是充分发挥廉价劳动力和随意圈地的“优势”,以铁腕手段“减员增效”——如果是这样,西边的制造业资本不一窝蜂地涌进来才怪呢!土耳其人、巴尔干人也都不用雇了,东德的“农民工”比谁不好使唤?如果是那样的话,东德没准早发生“奇迹”了,制造业大暴发,廉价产品充斥西方,都不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德累斯顿也会多出十倍的烟囱,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多出许多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尖顶!——只是,如果这样干,如今的东德人会更加满意吗?

其实如果这样做,不要说东德的“社会主义”完了,西德的“共产主义”也要玩完。你西德人不是要什么高福利、强势工会吗?资本都跑到东边去了,看你工人还和谁讨价还价?廉价商品从东边再冲击过来,你要不蔫了工会、黄了福利,怎么跟东边的血汗工厂竞争?

所以东边不搞市场经济则已,如果搞了,但又没有民主化,那在统一市场上就难免“劣币驱逐良币”,野蛮市场经济压垮“社会市场经济”和“民主福利国家”,都是不难想象的事!

人们对生活的满意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比较维度。1990年整个东欧沉浸在政治浪漫主义的狂想中,对转轨的复杂性缺乏清醒的认识,很多人认为只要改换了社会体制,生活便会一帆风顺。那个时候人们的满意度高,是因为和旧体制时期相比。到了2005年,“剧变”早已成为“过去时”,而比较的参照系变成了德国西部,满意度下降实属情理之中。

生活满意度在不同人群中的差异,则更为明显。剧变时已过而立之年、已在原制度中建立自己的事业、尤其是已经进入官僚体制的人,对于转轨的满意度很低,所以前东德的六个州也是由前东德执政党统一社会党改成的“民主社会主义党”(PDS)的大本营。现在民主社会主义党约有五六万党员,主要反映的是东部一些已经消失的国有企业的职工、干部和老人的声音,而年轻人对现在生活的满意度则与老年人截然相反。从这样的状况中能否截取出“东欧人民今不如昔,怀念远去时光”的结论,实在大成问题。

事实上,甚至如今的民主社会主义党能够反映东部弱势群体的呼声,也是剧变之后的事情。剧变以前的东德执政党,权大气粗,内有发达的秘密警察系统,外有几十万苏联驻德军队撑腰,号称是“工人阶级政党”,其实哪里把工人真当一回事?今天从著名的勃兰登堡门西望,与东边“菩提树下大道”相对的是前西柏林的“6月17日大道”,这条西柏林最宽广笔直的大道的名字,就是纪念1953年6月17日东柏林工潮的。当时东德大批工人示威,抗议当局提高劳动定额却不涨工资,东德当局开枪镇压,酿成血案,成为冷战时期整个“东欧”第一起大规模民众抗争事件,也是后来民众大逃亡、政府不得不建起柏林墙圈禁民众的缘由。如果这个党真的是靠工人的选票上台,它怎么敢这样对待工人?

“马克思大街”上的思考

如今,民主社会主义党确确实实是靠弱势群体的选票生存了。二十年来他们兢兢业业,为自己的选民谋利益,在民主政治中站住了脚跟。他们的根基仍在前东德地区,尽管在这“东部六州”总体上他们的支持者也是少数,但在一些市镇,他们已经赢得选举,上台执政,在一些东部州,他们也开始与社会民主党等其他左派力量合作而崭露头角。而在剧变之初,由于其背负着历史包袱,其他“民主左派”曾经很长时间与民主社会主义党划清界限。德国主要的左派党社会民主党,至今也没有在与民主社会主义党合作的问题上松口。但是在东部各州,面对右派强大的势力,当地的社会民主党在前些年就已经开始与形象大有改善的民主社会主义党合作,以扩大左派的政治空间。最典型的就是德国首都柏林市,现任的市长是社会民主党人,副市长是民主社会主义党人,可以说是个左派市政府了。当然,这种情况在“新欧洲”并不罕见,宪政民主体制下的政党轮替在这里已经成为常态。比如波兰和匈牙利,在剧变后的二十年间,“前共产党人”或由共产党改组而来的后继党在全国大选中获胜,主持中央政府,均有好几次先例了。比起他们,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党的成就算是小的。

在当今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党无疑是对现行转轨方式最不满的政治派别。但是他们也并不主张回到过去,其实柏林墙就是在他们还在台上时被推倒的,昂纳克等“斯大林主义者”也是被他们开除的。他们已经告别了极权主义,但并没有告别马克思主义。而对本文前面讲到的“另一种转轨方式”,他们会更有好感吗?最近我们的一位左派朋友曾到柏林访问过他们的一些活动家,据他说,本是想向这“兄弟党”传授经验的,但令他大为吃惊的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提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们的一些做法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吗?你们的一些政策工人能同意吗?……这位朋友于是感叹说,真没想到他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教条而不知变通!

但我却想,当年的东德执政党又何尝是完全按照马克思主义行事呢?而在今天的德国,为了独揽大权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的势力还能存在吗?今天这些左派人士凭着那些“落伍”的理念能否赢得选举并掌权,固然难说,但起码他们的真诚能赢得一部分选民。如果他们毫无原则,还有谁会把选票投给他们?从另一方面讲,在今天的德国,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讲假话,只要是自己真信,又不强迫别人,“教条”一点又何妨?

来到前东德地区,我的一个发现是,这里在“剧变”后,并没有像一些国家(如俄罗斯)那样,发生大量更改地名的事。除了萨克森州的“卡尔·马克思城”恢复了开姆尼茨的传统城名,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的发祥地萨克森-安哈特州的维滕贝格前面加了个“路德城(路德施塔特)”的前缀(现在该城正式名称为路德施塔特-维滕贝格)之外,其他前东德时期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地名都没有改。我们下榻的勃兰登堡州小镇克伦马克瑙就有一条卡尔·马克思大街,我们住的酒店门前是托马斯·闵采尔大街(闵采尔是16世纪空想社会主义者、德国农民战争领袖,是一位受前东德意识形态推崇而与西部的主流价值观并不契合的人物),但是剧变之后这些街名都没有变。进入柏林东部,保留下来的地名就更多了:如卡尔·马克思大街、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倍倍尔广场、李卜克内西大街、卢森堡大街、蔡特金大街等,如今都保持原名。马克思恩格斯广场上的马、恩大型塑像也仍然耸立,接受左翼民众的瞻仰。甚至洪堡大学主楼正厅内也仍然镶嵌着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的任务是解释世界,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俯视着来往楼内的莘莘学子。当然,这些左派名人都是德国人,外国人就未必受到这样的待遇了。东德曾经有一个“斯大林城”(斯大林施塔特),现在叫做艾森许滕施塔特,不过那是赫鲁晓夫时期就改了名,不是剧变后改的。如今,即便在社会主义国家,似乎也没有以斯大林命名的地名了,倒是在“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巴黎,现在还有一个斯大林格勒广场。

我们的一些朋友看到这些地名,大概又会惊呼起来,引为前东德人民“怀念过去”的证据了。但是我们还是有点平常心吧。曾经的极权体制下,左派上台就要消除右派痕迹,右派上台就要消除左派痕迹,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的老黄历了。今天的东柏林当然仍有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新欧洲”各国也都是如此,也许他们有朝一日也会通过选举“重新”上台执政,但是他们不可能再像在1953年6月17日那样对工人搞“专政”了。——这就是我在从“马克思大街”走到“6月17日大街”时的感想。

(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蔡淑芳:广场活碑之人物专访(一)学生领袖(连载十)

 

  

 (本文全部图片由原作者蔡淑芳提供给本站,转载请注明出处)

一九八九年五月九日

前言 专访学生领袖

学潮一浪接一浪的过去,北京高校学生仍坚持努力不懈,保留斗争的权利,他们曾经得到意想不到的辉煌成绩,四二七大游行之后再举行五四大游行,胜利似乎来得很轻易,学生好像松懈下来, 到底争取的是甚么?真正取得的成果又是甚么?这就要看他们的毅力能耐,和怎样进行学运不息的持久战了。

四一五胡耀邦逝世后,学潮酝酿爆发,高年级的研究生、博士生推动学潮,本科生随即呼应,早期在天安门的多次静坐中,都是以“乞求”的形式,争取民主改革。

发展到四二六《人民日报》刊登强硬语调的社论后,学生情绪便已到达忍无可忍的地步。“乞求”是无用的,政府若压制只会带来更大的反抗。四二七那天,学生天不怕、地不怕,带着沉重的、不惜流血牺牲的心情,冲破警察的拦阻围堵。他们胜利了,游行声势浩大,政府终於愿意跟他们对话了。

匆匆的,四二九来了一次对话。学生说:“这是骗人的!这是一齣荒谬剧!”对话戏剧性地上演了,但剧终时给学生大喝倒采,他们要真正有代表性的人上台表演真诚对话,他们要有自己的选角权利,他们要认真的进行对话,他们要求能言之有物地表达学生及民众的不满,他们绝不容许瞒天过海的胡混过去。

真正的对话始终没有到来,学生还在等,但政府不承认他们组成的北京市高校自治联合会的合法性,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五四便要再来一次大行动。

五四游行不及四二七的轰烈,他们心里是很明白的,很多同学都被拖得太长的学潮弄得筋疲力竭,他们开始要思考到底学运应向哪个方向发展?他们怎样才能自强不息地继续坚持斗争下去?

虽然学生还在复课和罢课中犹疑,虽然他们明知道学生的力量是有限的,国家的民主改革过程是漫长艰辛的,一切都不可能一蹴即就。但是,他们还年少气盛,他们仍深深不忿,他们想争取的太多,所得着的太少,一切都太不实在了。他们还想继续往前走,走得多远就多远,他们还要坚持下去。

五一五戈巴卓夫访华,他们还会有新的行动吗?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次学潮造就了几个学生领袖人物,他们举起扬音器在同学群中发表演说,高喊口号。他们备受中外记者包围,要求专访及透露行动消息,他们一下子成为国际瞩目的人物。学潮中到底他们扮演甚么角色?他们抱着怎样的心情投入学运?他们的个性有何特点,促成了他们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哪怕要作出牺牲,也敢於站在同学和群众前面,推动学潮发展?

北京市高校自治联合会在学潮中,把各高校凝聚及团结起来,令每次行动都能在较有组织的情况下发动。北高联的常委和主席不断地有更替改换,主席更是七天一任。有说不想目标经常集中在一、两个人身上;有说某些常委多次犯错,已被罢免或引咎辞职;又有说因某君背景複杂,为避免嫌疑,他应该退下来。

北高联在决策和组织方面,确实是曾经多番犯过错误和表现得不成熟。他们还只是初次认识和尝试实践所谓的民主程序,他们还在摸索这场政治运动的节奏,他们需要时间逐步掌握这场政治游戏的动作,要怎样组织、协调、行动、指挥,才会产生高潮迭起的出色效果?

访周勇军   “犯错是因为不想同学过激造成流血”

周勇军最早冒出头来,悼胡时在人民大会堂前下跪,曾担任北高联主席,他本身是政法大学八五年政治系的学生。在学潮期间被同学指责他曾经犯过两次严重的错误.首先是四二七游行前的凌晨时份,到各校张贴告示宣布取消游行;其次是五四天安门广场的集会后,他站出来宣布五五复课,而这些举动均没有获得北高联的授权,他要为此承担个人责任。

犯第一次的错误后,他退下来,由吾尔开希取代了他的主席位置;到犯第二次的错误后,他被逐出北高联,不能再担当常委职位。

记者问周勇军,四二七凌晨临时决定取销游行,是不是因为害怕?他提高嗓子,带着激动和感到有点委屈地说:“是我最先提出游行,北高联很多代表都有退缩之意,后来大家都决定游行了。

四二六晚上,很多高校代表包括吾尔开希都来问我,是否可以不去,因为有消息说军队已抵达天安门准备镇压,学校附近又有武警驻防,学生上街会有危险.“

“事实上,吾尔开希也发了声明表示可以不去游行。凌晨四时,我以个人名义发消息取消游行,但同学情绪已到顶点,再阻也阻不来。这也正好表示,学生运动是自发的,非少数人可以操纵的。其实,我决定取消游行不是因为我怕,政府整我也不怕。我也不是犹疑不决,但我当时考虑到学生会有牺牲和流血,就对不住同学,对学运也有打击。我的顾虑是若上街游行过激,军警镇压,反而会是民主运动的倒退。”

“虽然同学对我不理解,但是我会以实际行动表示我不是懦夫,我没有退缩.至於当天没去游行,我实在也感到有点遗憾,下午我去到天安门时,已看不到甚么了。”

五四那天,周勇军在天安门向同学宣布五五复课,那时候,同学好像有点失落。后来坚持继续罢课的院校同学对周勇军更加不理解了。对周勇军的为人,有同学表示,他很冷静、理性,但把持不定,有点胆怯。其实,他现在才二十二岁,今年就要毕业了。他出生於四川,母亲是农民,父亲是国家干部,他说:“我家庭很普通,没甚么特别.”

跟他谈到自己在学潮中扮演甚么角色,他表示,自己在大学生中是较理性和成熟。他发表演说时,都是很希望同学能保持冷静,避免一些偏激的思想及言论,把一些同学的情绪引导到正确方向,不致於盲目地倾向一时的激情。他在四一七那天开始参与学潮,后来组织新华门前的静坐,并成为自发组成的政法大学筹委会主席。他承认,学运前自己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很少机会公开发表个人的观点.学潮期间,他把握了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政治观点都表达出来了。

问他希望学潮能达致甚么?他说:“希望中国能以民主法治限制贪腐官僚的产生,把封建残余思想推翻。”但他深明学生力量十分有限,上街游行静坐只是希望唤醒国家人民,或起点启蒙作用。

他说:“学生的行动只是一种政治热情,若要实现学生所争取的,还只能靠国家领导人,和社会各阶层人士纷纷起来,要求民主、自由、法治、人权才行。也因此,学生希望有公开的对话,向政府表达意见之余,也想借此给全国人民提供思考元素。”

在北高联,他想做一个领袖人物,也确信自己理性,这样才能对学运有帮助。他又说:“北高联常委经常更换,主席七天便要再选一次,这样可起保护同学及转换注意力的作用。”

至於学潮中,有没有人恐吓过他们?他说没有,而且他相信政府不会压得太厉害,更不会把他们拉去枪毙,所以他没有像吾尔开希那样写下遗书。

提到吾尔开希,他说:“这人很有激情,但思想的深、广度不够。”王丹呢?他说:“王丹背景複杂,已给北大罢免了,原因是要对所谓『一小撮人』煽动学潮的讲法避嫌。”

访王丹    “担忧学生内部失控会导致运动的发展偏离轨道”

北大历史系八八年学生王丹否认退下来是因为背景複杂,他说:“退下来的原因是,学运发展至今,已很感疲累了,而且自己的学识能力也不高,所以希望选出更有能力的同学,在学运中继续发挥作用。”

王丹的所谓背景複杂,跟方励之有关吗?他说:“我跟方励之只是私人关系,我很敬佩他的勇气和政见。在知识分子中,他敢於批评政府和辩明事理,希望能以知识分子的团结力量向政府施压,为民主化奠定坚稳的基础.”

他最敬佩的人物除了方励之,还曾经崇拜过周恩来,而现在他没有真正崇拜任何一个人物,他希望有一个能结合所有名人优点於一身的人物让他可以崇拜。

另一个与个人背景有关的就是他的家庭,他说:“我父母亲都是知识分子,都在北大毕业,我是在北京成长和生活,父亲对我的政治观点和活动,是没有加上任何渗透和影响,只要是不搞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他们也会表示支持的。”

个人方面,他形容自己是自由主义者,他说:“民主是手段,自由才是目的。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在最大限度内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希望我能以社会良心的身份,对一切自由、民主方面不公的事情提出批评,起知识分子的独立作用。”

关於中国前途,他认为个人力量及大家的力量可推动民主化进程的发展。他说:“中国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需要有人为中国发展作出努力,抛弃一切顾虑,勇敢地站出来。”

学潮中敢於站出来领导运动的人,他认为其实都不是能力很大的人。他感慨地说:“假如能有能力更强的人推动运动,应该会更符合民主化的发展,可惜这些同学还得顾虑将来的前途,所以不敢站出来。”

问他个人在学潮中敢於站出来,是否已作出了牺牲的打算?他说:“这感受还不算很强烈。学潮发展至今,我觉得相当满意,因为至少已产生了一定的政治收效,但也不能存太大的幻想。现时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希望能唤起民众的热情,并在同学中成立正式组织,继续运作。”

他续说:“学运还没有结束,我们会在校园内建设更多民主机制,同时知识分子写了倡议书,敢站出来在学生中做工作,这是非常可喜的进步。”

学潮是否把他造就成为一位学生领袖?他说:“我个人可以作为一位精神领袖,但我做不成一个政治家。我希望自己能起一种形而上的作用,把我和民主运动连系起来。”

对其他学生领袖有何看法?他说:“吾尔开希很有魄力、气度和勇气;周勇军则不够坚定,所以在做决策时曾有失误.不过,我觉得在这场运动中,有人敢站出来,已经很不错的了。对学生领袖不能太苛刻,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缺点,若过份苛求,将不利於民主事业的发展。”

四二七之后,他和吾尔开希都得到消息,他俩已被点名,可能会被抓去。他说:“当时确是觉得有危险,所以不敢一个人独自外出,怕会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吾尔开希那时候躲起来,也是这个原因。”

往后的危机呢?政府会否来“秋后大算账”?他说:“没有太大的恐惧,可能将来会被关进牢里几年吧!但我走出来,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反而在这一刻,他隐约地透露了一些深层的隐忧,他说:“我担心的不是来自官方的压力,因为压得愈紧只会惹来更大规模的反抗,所以估计政府不会这样做。”

究竟担忧些甚么?他续说:“我一直有种来自第六感觉的担忧,不很明确的。我害怕学生内部某些事情,会导致运动的发展偏离轨道。但具体是怎样呢?我还不太清楚,但以后这问题应该会逐渐显现出来的。”

学潮过后,学生好像松散下来了。他承认这危险性是存在的,不过北大同学还热情高涨,北大有自己的传统,学生人数多,思想坚定的人也很多,所以能够继续坚持下去,没有像其他高校般慢慢平息过来。他说:“北大还会继续这种民主的呼声,在学运中扮演中坚力量的角色。”

访吾尔开希    “担心后半辈子是被人主宰和安排”

北京师范大学出了一位领袖人物,在领导学运时信心十足地拿起扬音器演讲,大力鼓动学生的情绪,带领游行队伍突破军警围堵。他胆色过人,能够连任两届北高联的主席不倒,他的名字叫吾尔开希。

跟他做访问时,他抽着骆驼牌香烟。他说:“我的名字在新疆语的意思是驼峰”。学潮期间,中外记者都找他做访问,他成为这场运动的明星。

叫他先介绍自己。他说这问题已回答得滚瓜烂熟了。“我二十一岁,生於北京。爸爸是新疆地区编撰委员会副主任,是干部、作家、翻译家及研究家,算是文人名人,但毫无政治背景可言。妈妈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现在做编辑工作,仍留在新疆。而我爸爸现时则在北京党校工作。”

四二七大游行出发前,他写了一封遗书给他的妈妈。他说:“我父母希望我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对这次学运,都是天下父母心嘛!他们都想我平平安安,在这基础下,也希望我能有所作为,成为一个比较出色的人。”

假如给抓了,会很伤父母的心啊!他说:“我爸爸已对我说,行动策略首要先考虑自身安全为主,其他的应该可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但父母还曾一再强调要考虑他们,因为若一旦出事了,他们肯定会伤心,所以对我来说,也多多少少会有点顾虑和构成压力。”

五四游行前几天,他隐匿起来了。他说:“这与上述考虑有点关系,但主要是为了保存自己到五四,可以举行大规模的行动,而不想自己有任何不测.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躲起来只是考虑到学运及同学,因为万一有不测,会对学运及父母造成沉重打击,所以我不得不保护自己。”

现时,他没法知道危机是否已经过去,但他相信自己随时会有可能被抓去,而且秋后不算帐大概是没有可能的。他说:“将来肯定会出事,视乎大小而已。现在我也没有太多时间为自己考虑将来,我只想自己在未出问题之前,努力干好该干的事情。”

有否作好任何牺牲的打算?

他说:“最大的牺牲是自己的前程,因为将来我可能无法按自己的意愿来选择生活,哪怕是坐牢,判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好,往后的日子还属於自己的。但假如自己的后半辈子是被别人以有效的办法来主宰和安排,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牺牲。”

死亡呢?

“二十岁就完成,那已不错了。我所写的遗书,也不代表甚么,因为据当时的情况,很难估计会否失去自由和生命,所以要作最坏的打算。”他承认自己的理论水平不够高,学潮过后,学运仍将永远不停地形成下去。在学潮稍为平静后,他会与曾经积极参与学潮的人,好好坐下来为这次学生运动写文章。

问他最崇拜的人是谁?

他答:“贝多芬。我爱听交响乐,特别欣赏第五及第九交响乐,尤其最喜欢的是合唱《快乐颂》中那种天下大同的思想境界,我非常崇拜贝多芬和他的音乐所体现的崇高理想。”

还有呢?“我也很崇拜林肯,因为一百多年前,美国还不那么文明,还存在很落后和不公平的黑奴政策,当时林肯的贡献不仅仅是解放黑奴,还在人类史上的人权运动,将人权和个体解放的思想大大的提高,所以我对林肯比较崇敬。”

个人的理想是甚么?

“要能不停地奋斗就可以了!”他认为自己可能成不了政治家。

对中国的期望呢?

“我常想,中国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应该是富强的、民主的,每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社会生活方式。这样的一个国家,我常常用美丽这个词,我希望中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家,现在这美丽还缺少很多东西。”

学潮令吾尔开希成熟了很多,他觉得自己的分析和观察能力都有提高,学潮带给他最大的感受是“团结的力量”。作为学生领袖,觉得自己是否有这方面的才能?他说:“我们搞的是一场民主革命运动,民主体制是不需要领袖的。这场学生运动是有一种自发的、客观的力量存在。我只是曾经作领导者之一而已。”

担任北高联的主席,有何期望?

“我希望北高联可合法地存在。目前大陆的法治仍然很不健全,中央定的调子就是法,说非法就是非法,至於非甚么法就无从知道了。”

学潮应朝哪个方向发展?

“应该要稳紮稳打,步步为营.现时,我们的学生运动,已经将民主思潮打开了一个缺口,将来民主意识将会更为拓大。以后,会继续进行校园的民主改革,而剷除腐败,打倒官倒等口号,还会保存下来。我们学生的能力有限,将来的运动,应该走向与工农相接合的道路。但是,现在的历史时机还未成熟。”

吾尔开希,曾经被批评为高傲、冲动。他说:“我并不高傲,可能是个人因素,应该是太自负吧!说我冲动,我会尽量克服的,但我很有信心,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名人的。”

这次学潮是历史性的,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自己便成名了,所以他的确表现得有点沾沾自喜。记者提醒他,还要在很多方面下工夫,他点头同意,说:“是的,作为名人,一定要加强自身修养,我须要在这方面有所提高。也许,这一次我是糊里糊涂地成名了,但也许我的知名度会更高,那时候就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家一眼就挑出毛病来。不过,现在我被人看出的毛病,也可能就是我可爱之处吧!”

北师大曾经有一张大字报贴出来,是批评吾尔开希的:“你不要在反特权中搞特权,不要在争民主中不要民主。”

前一阵子的学潮,他经常坐轿车出入饭店,抽名牌香烟,多次召开中外记者会。对大字报给他的抨击,他说没有看见过,他很不屑地自辩说:“我是用自己的钱,犯不着别人来管,我也不是行使特权。在民主进程,同学站出来代表其他人说话,一些人的民主就可能要被牺牲了。”

他的秘书女友程真一直陪伴着他,她补充说:“其实我们在学潮中也贴了很多钱出来,我把自己准备去外国留学的钱都拿出来用了,搞完这次运动后,大抵政府也不会给我出国留学的机会了。”

访马少方   “以和平非暴力的方式呼唤民族醒觉”

今次学潮,大抵上不能说是因为有某些特别出众的人物在领导着学生。整个过程,每个学生都众志成城,满腔热情,抱着爱国忧民的心情,自发地组织了多次学生大规模的集体行动。

学生领袖的出现,可能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些消息,直接参与行动的筹划和决策,所以成为焦点人物及採访目标。

记者曾与两位比较能顾及理论层面,及思想较为深刻的学生访谈,他们都曾经做过学生领袖,不过在学运初期,一直都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其中一位是中国电影学院的高年级学生马少方,他认为农民革命是绝不能达成民主这一步,只有通过知识份子的革命和觉醒,一次又一次经过漫长的斗争,才会取得一些胜利。

他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精英阶层,有才智和民主思想,能组成庞大的力量,提出不同的政见,及批评政府的错误.我认为,在这次学潮中,此趋势已逐渐形成。虽然我们大陆的知识分子地位很低,力量微不足道,但是在今次学潮中,学生採取温和态度和非暴力的方式争取,也正好反映中华民族的性格是善良的。幸好历史的潮流方向是越来越重视知识的发展,尊重知识分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其地位将可获社会普遍的承认.“

马少方,曾经是北高联的常委。他说:“北高联在学运中其实没起多大作用,常委、主席也不能说是学生领袖,因为这几个人在学生中是没有号召力、感染力,亦没有传播过任何思想。他们的任务只是指定口号,决定游行时间和路线,其他事情都是各高校学生自治会自行处理的。”

他又说:“学运之所以能够一浪高过一浪,主要原因是政府一次又一次的失策,对学运估计错误.另一方面,同学间通过大字报的宣传,也大大鼓动了学生的情绪.今次学潮并没有产生过学生领袖,这些带头的同学其实只是敢说话,他们不能形成新权威,也未能产生凝聚同学时所需的精神力量。其实,我们是一盘散沙,只不过组织了一条气势庞大的游行队伍。我们学生自己和北高联组织本身,都经常会有犯错和失误,有时候某些行动也会刺伤了同学的感情,於是便会对学生自治组织本身失去信心,这对往后学生运动的发展会有不好的影响。”

访赵少若   “学生运动是在承担中为未来书写历史”

另一位比较激进的中央美术学院学生赵少若表示,学运发展到现阶段,应该要从理论上澄清一些问题,包括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这几十年来,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对人民无可避免的思想控制。

他认为:“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并未能真正打倒传统封建思想,但盲目地引进了马克思主义.为中国的命运,迎接新一代,马克思主义是应该要丢弃的了。”

他续说:“现代中国的道德观、价值观和思想都很麻木,假如书店不卖马克思的着作,不宣传这套思想,中国就应该会有进步了。”所以,他倡议成立全国民主学生党,以便更具影响力及更广泛地被社会各界人士注目,争取人民的支持,逐渐发展成为具合法地位的民主党派之一。

“学运是有其局限性的,如果能以民主学生党的组织出现,有民主理想的最高纲领和思想指导,应该可以将学生心声很快地在民间发生作用。”可是现时学生运动还主张要拥护四个坚持,他续说:“这是手段,否则会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很容易有借口消灭学生运动。如果社会主义是阻碍民主的发展,同学是应该要有勇气否定它,但是很明显现在时机尚未成熟。”

虽然他的想法比较激进,但他强调:“我赞成用和平手段争取,不希望有暴力打杀或你死我活的场面。不过,我支持应该採取一种可能会引起将学运推向高潮的一些具破坏性和象徵意义的行动,例如:将天安门的毛泽东像栽下来,或者把天安门前和新华门前的石狮子推倒,就像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一样。我觉得在五四那天,应该干这种有象徵性意义的行为艺术出来。可惜那天没有实现,整个游行活动也有很多失误.”

“毛泽东像是这个国家的典型代表,在今日已再没有甚么意思了;石狮子狰狞面目,像是要把反对他的人都吞噬去,这也太霸道了。如果能推翻这些阻碍社会进步和发展的象徵物,对群众应该可以起极大的唤醒作用。”

他又说:“在学潮中,我曾经站过出来发表多次讲话,我们的行动是在承担中为未来书写历史。学生是对的,并且已经醒悟过来了,但民众还是普遍地接受共产党的威信,及政府给他们规定了的思维模式。我们这次运动的根本使命与五四不同,今日中国面对的问题是社会主义国家都面对的问题.我们这场学生运动带来的成果,不单为中国历史写下重要的一页,也将会在世界历史上取得很重要的启发作用。”

温克坚:秦刚损害了中国外交声誉

时间终将洗涤迷雾,曾经迷雾重重的力拓案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轮廓。在我看来,这个案件就是中国钢协垄断铁矿石进口权结下的恶果,是权势集团里应外合攫取商业利益的一个普通案例,前有先例,后有来者,但是非要把这种事件贴上“窃取国家机密”,扯到国家利益层面,煽动经济民族主义,这都是扯淡。这种扯淡的后果就是放纵了真正的元凶──权力垄断。

根据上海检察机关发布的最新消息,侦查机关经过深入侦查,初步查明胡士泰等4人“涉嫌以不正当手段获取我国钢铁企业商业秘密的犯罪事实,触犯我国刑法第219条规定的侵犯商业秘密罪,同时,胡士泰等4人还涉嫌商业贿赂犯罪,遂于近日提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请允许我引用一段新闻——北京蓝鹏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张起淮告诉《中国经营报》记者:“力拓案的当事人非法获取的是国家重要钢铁公司的商业秘密,这些商业秘密在刑法上不属国家秘密、情报的范围,所以力拓案的当事人窃取商业秘密的行为应不构成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很难以间谍罪定罪处罚,只能以行贿罪和侵犯商业秘密罪定罪处罚。这两种罪处罚是比较轻的。”

这些消息,让我想起了2009年7月9日秦刚在回答记者提问的答覆。秦刚说:“我想指出的是,胡士泰等人被刑事拘留是一起司法个案。中国有关部门是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为境外刺探、窃取中国国家秘密,给中国的经济利益和经济安全造成了严重损害的情况下,依法对他们采取了行动。”

现在是秦刚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时候了。我希望秦刚不要象保密局的同志那样,说当时的说法仅仅是“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机构”。当然,在发言人这个职位上,秦刚同学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历史悠久,长久下来,也许他自己已经失去了辨别真相和是非的能力,对此我们深表同情,但是必须说明的是,外交部发言人虽然具有高度挑战性,但是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传播谎言的岗位,而是综合各种利益和要害考虑,有技艺的有分寸的表达意见和真相。从这个角度来看,秦刚同学虽然政治素质过硬,但是却因为不辨黑白,自相矛盾而惹人笑话,损害了中国外交的公信力和声誉。

刘  柠:朝鲜改革开放的实态与时态

据韩国《朝鲜日报》报道,今年7月2日,朝鲜“央视”(亦称中央电视台)在例行的“新闻联播”节目之后,插播了一条长达2分47秒的广告片,为其民族品牌“大同江啤酒”做宣传。耐人寻味的是,广告片并非那种单纯介绍性的静止画面,而是像开放社会中常见的商业广告那样,出演者先将橙黄的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眯眼抿唇,作陶醉状,对着画面外的观众说:“呵,爽啊!大同江啤酒……”国家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的黄金时段、象征夜生活的啤酒,所有这些要素,立马被西方媒体解读为“平壤向资本主义致敬”,进而又被引申为朝鲜改革开放的明确信号。

最近,媒体关于朝鲜“改革开放”的报道明显多了起来:凤凰卫视记者在平壤,采访了一家新近开张的意大利餐厅的女老板;上个月,朝鲜第一家美式快餐厅在首都开业……谁都知道,媒体的关注点、兴奋点不在事件本身,而在对隐藏于事件背后的深意的索引和诠释。很难想象,比萨饼、汉堡包与“光明星2号”卫星、“大浦洞2型”导弹能构成一份和谐的“菜单”。但“和谐”与否,与客体所附丽的主体的性质有关,也许本身并不是问题,真正、唯一的问题是,看它是不是真的改革开放。80年代初的中国,身着化纤T恤、打领带、足登白色“耐克”运动鞋的乡镇企业家们,20年后照样走上了CCTV“感动中国”的辉煌殿堂,连西装也跟着变得整饬起来。

对朝鲜改革开放的猜测,非自今日始。笔者五六年前服务于外企时,因酷爱韩食,常去位于京城东部太阳宫、西坝河一带的数家平壤背景的韩餐馆打牙祭,品尝未被资本主义“污染”过的味道纯正的冷面和大酱汤。那些店里的服务员,清一色圆脸高丽MM,因常年生活于纸醉金迷的经济资本主义国度的首都,外表上跟京城CBD的女白领无甚区别,只是每个人的左胸前都别着一枚金正日总书记的像章。应该说,这些餐馆的存在,既是朝鲜“改革开放”的窗口,也是其成果的一部分。

那么,到底该如何看待朝鲜“改革开放”的实态,对其成果作何评价,又如何判断其未来走向呢?

粗线条地看,朝鲜经济经过90年代中后期的困难时期,到90年代末至2000年已开始缓慢恢复。虽然后来又遭遇了因2006-2007年的谷物歉收而导致的低迷,但经济恢复的大方向却基本上未受影响。可纵然如此,从目前其国家财政收入和出口的规模上来看,仍难说已完全恢复到90年代初期的水平。造成90年代中后期经济困难的直接原因,是伴随着冷战终结,社会主义国家援助和市场的丧失及自然灾害所导致的作物减产,也可以说是长期以来那种极端封闭、僵硬的“原教旨”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必然恶果。

朝鲜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并开始在政策上加以调整。这导致一种前所未见的、被称为“改革开放”的新动向在朝鲜社会出现,尽管始终未见形成大的潮流,却对改变社会经济状况起到了莫大的推动作用。一般来说,近年来朝鲜经济之所以能恢复,除了谷物增产的因素外,一个大背景是搞活对外经济,尤其是对韩、中贸易,起了“助推剂”的作用。去年,在朝韩翻脸,首尔经援“断血”及日本再度延长单独制裁期限的情况下,朝鲜贸易仍增长30%,其中绝大部分是来自北京的订单。所以,尽管朝鲜经济尚未彻底融入全球化经济大循环的进程之中,却已然呈现出高度依赖外部环境的外向型特征,且很难逆转。

不过,“改革开放”为邻国中国首倡的社会实验,朝鲜当局对此基本持否定态度,也从未在公开、正式的场合使用过这一说法。只是在2003年6月,朝中央通讯社才首次使用了“经济改革”的提法。但对于“开放”的表达则始终讳莫如深。

毋庸讳言,传统社会主义国家存在意识形态与在国家经济运作过程中,基于利益诉求的实际指导方针之间的“温差”。正是这种“温差”,为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空间。朝鲜亦如此。1998年,金正日结束3年服孝期,修改“金日成宪法”,正式就任国防委员会委员长,从而实现了从“主体思想”到“先军政治”的路线转换。而“先军政治”作为一种治国方略,一方面是军事挂帅,另一方面也包含了重视国家经济的理念。毕竟,无论是核武开发,还是卫星导弹,都离不开钞票。从此时开始,增加对外经济的比重成为朝鲜的一项国策。而放眼自身所处的周边环境,发展在对外经济需倚重韩、中,则成为平壤顺理成章的现实选择。

2002年颁布的“7.1措施”实际上具有“经济宪法”的性质。这部指导国家经济发展的纲领性文件,破天荒地以法律的形式承认了市场的合法化,通过企业独立核算、提高自主经营权来校正国家计划的不合理,缩小国家提供的社会保障范围,扩大贸易分权化等等,不啻吹响了“改革”的号角。

同时,金正日借鉴中国的成功经验,分别在毗邻中、韩边境的新义州、开城和金刚山设立了三个“经济特区”,初衷是以此为“试验田”,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并视实效,伺机推广之。这无疑当看成是平壤对国际社会的“开放”姿态,顿时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尤其是中朝边境的新义州,不仅是经济特区,平壤还进一步对外宣称“保障50年自治”,金正日亲自任命中国地产富豪杨斌为首任特首,甚至设立赌场,旗帜鲜明地推行国家资本主义,动静之大,一时无两。但旋即“杨特首”便以偷税漏税的罪名被中方逮捕,锒铛入狱。“特区”开发经此一劫,几乎还没开张便黯然收场。原本拷贝自中国的“特区”模式,一上场便遭遇中方的“釜底抽薪”,也许是对朝鲜“改革开放”事业命运的隐喻。

金刚山特区,以著名风景名胜金刚山的观光取胜,是名副其实的“观光特区”,对经济整体的影响原本就有限,作为以南方(韩国)为对象的、旨在宣传北方制度优越性的政宣桥头堡存在的意义更大、更明显。但去年7月,发生了被认为闯入军事禁区的韩国女性旅游者遭朝方士兵开枪射杀的外交事件,观光事业规模骤然萎缩。连原来的那种政宣桥头堡的意义仿佛也被赋予了某种逆向的意味,与国家性格、形象捆绑在一起,殊难扭转。

三个经济特区中,开发程度最高、运作最成功的,是开城。交通的近便,韩方劳动力资源的丰富及成本的低廉,尤其在卢武铉政权时期,在所谓“和平繁荣”政策的感召下,短期内便吸引了逾百家韩国企业进驻,雇佣朝方雇员近4万名。一时间,南北贸易成为两国间不可忽视的双赢实惠。

但天有不测风云,李明博保守政权上台后,朝韩双方对对方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平壤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开城资本家开刀。今年4月,开城工业园区的韩企资方代表同时得到一纸通告,宣称将全面修改此前承诺的“(朝方雇员)低工资与土地租赁费10年不变”的特惠措施,资方被要求立即应对朝方雇员工资上调的谈判,并提前4年、于明年缴纳土地租赁费。

进驻开城的韩企多为劳力密集型加工业的中小企业,基于朝方承诺的特惠措施,才有一定的利润空间,而如果按朝方要求加薪缴费的话,企业生产成本将激增,丧失国际竞争力,从而失去在开城设立生产据点的理由。可朝方的通告完全是“最后通牒”的性质,如不应对的话,工业园区很可能被关闭——韩企顿时陷入两难境地。而开城,几乎是三个经济特区中唯一被深度开发、具实际意义者,某种意义上,堪称朝鲜“开放”的象征。开城政策的后退,意味深长。

有迹象表明,在“改革开放”问题上,朝鲜确实正在大幅后退。今年元旦,朝三家主要报纸(《劳动新闻》、《朝鲜人民军》和《青年前卫》)发表联合社论,除了歌颂伟大的指导者“纵贯千里前线和全国各地的急行军”似的“现场指挥”,乃“史所罕见的爱国的、献身的长征”,以强调指导者的健康,牵制去年底以来海外媒体甚嚣尘上的“金正日重病说”外,关于经济建设的部分,与去年的社论相比,少了“发展对外关系原则”的措辞,代之以“集团主义和自力更生是我们固有的革命方式”的传统表达。而在平壤的意识形态辞典中,“集团主义”可看成是对面向市场经济的经济改革政策的否定,而“自力更生”则意味着对外开放的反动。其他的,还有诸如从“内阁”变成“国家”,从“集中并统一指挥”变成“强化中央集权、统一指导”等语词调整,给人的感觉很明显: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又关上了。

而与此同时,据韩、日媒体报道,曾几何时,朝鲜劳动党内的“改革派”气焰颇“嚣张”,质疑体制错过了改革的大好时机:从金大中到卢武铉,从“阳光政策”到“和平繁荣”,近10年的时间,每年都有来自南方的逾10亿美元的经援,却没能好好利用……而这种声音已被封杀。

因朝鲜特殊的体制,各项经济数据统计从六十年代起就不再公开,从人事安排到政策决定程序,严重缺乏透明,外界对其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至多是某种猜测。但种种迹象表明,平壤在2002年前后,一度确在考量、评估“改革开放”的问题,并牛刀小试,实际开放了三个“经济特区”。然而遗憾的是,如此苗头似乎没能做大,而是被强行扑灭,“改革开放”没能进行到底,而不无终于“过去未完成时”的可能。至于上述诸如啤酒广告等“改革开放”的信号,也许只能是始于“信号”,终于“信号”,而无力链接、引导出某种具体政策。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和不幸,无论对朝鲜及其人民,还是对东北亚和国际社会来说,莫不如此。

伤心莫问前朝事

◆《清末民初人物丛谈》范福潮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2月,26元

春雨淅沥,数日不止。父亲不能到院里活动,心中憋闷,敞开屋门,靠在枕上,静静地看雨。天晴了,父亲到院里散心,桃花开了,椿芽绿了,一群麻雀在枝头飞来飞去,我上树摘了一把香椿,母亲说,醪糟做好了,今天吃春饼。父亲回屋,伏案写道:“暮雨朝晴气象新,病中又过一年春,但使家酒天天有,管他青冢向黄昏。”父亲让我把诗笺送到史家,请史大夫来我家吃午饭。11点,史大夫来了,他拄着拐杖,背着药箱,里面装着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之类的东西,他先给我父亲量血压,接着询问病情,嘱咐一些服药、保健方面的事,然后喝茶聊天。

抗战时,史大夫是军医,右脚被炮弹炸伤,复员后,他在城里开了一家诊所,父亲从那时认识他,交往三十多年了。他没孩子,老伴儿去世后,一直独居。去年我去他家拜年,见门上贴着一副奇怪的对联:上联是“,”,下联是“!”,横批是“?”。回家我问父亲:“史伯伯的对联是什么意思?”父亲不答。今年我去拜年,临走前,父亲说:“你猜猜,史大夫今年怎么写对联?”我猜不出。父亲给我一个信封,要我交给史大夫。到了史家,见门上的对联,上联是“!”,下联是“?”,横批是“……”。史大夫取出信,见白纸上写着这三个标点符号,他会心一笑,在下面题道:“乱世无隐者?国破复家贫。平生论知己,如君有几人?”

父亲对史大夫说:“我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恐怕讲不完《史记》,脑子就坏了,以后让三儿跟你念书吧。”史大夫当即应承,望着我说:“我这人不讲究,你随时可以来。”

第二天,我去史家,问起父亲的病情,他很悲观:“血压总是高,手脚比上次见面时僵硬多了,再发展下去,会逐渐失忆、失语、瘫痪……《史记》读到哪儿了?”“晋世家,重耳居狄。”

史大夫从枕边取过一册《史记》,念道:於是遂行。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他又取过一册《左传》翻到“僖公二十三年”,念道: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他放下书问我:“你看这两段文字,谁写得好?”“《左传》写得好。”“《左传》的对话非常精炼,太史公若想有所超越,必须匠心独运,字字推敲。”“《国语》的《晋语四》只说‘文公在狄十二年’,并无这段故事。我父亲说,《左传》和《史记》中许多人物的故事和对话,都是杜撰的。”

“因此,我不赞成你在《史记》上下工夫。”

史大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从中抽出厚厚一叠信,一封一封打开给我看,都是他的战友们写的参加洛阳战役的经历,说起此事,他如数家珍:“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上旬,日军精锐师团十几万人,从豫南、豫中、晋南兵分多路进攻洛阳,企图一举消灭我豫西守军,攻破潼关,进占关中。上峰命令第一战区第十四集团军第十五军之第六十四师、第六十五师和第三十九集团军第十四军之第九十四师防守洛阳。当时,我是十五军军部医院的外科医生。”

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颜色泛黄的硬皮本子,逐日讲述战况:“三个师5月8日进入阵地。9日下午,日军开始向我军的洛阳外围阵地发起进攻。……城外阵地相继失守。战至20日,敌步兵三万余人、战车三百余辆开始攻城,第六十四师参谋长王宇振中弹牺牲。22日拂晓,敌以飞机二十余架、炮八十余门、战车六十余辆向我阵地猛攻,兵临城下,我军连日伤亡惨重,兵员锐减,弹药缺乏,以实力而论,邙岭阵地已无力固守,到了夜里,营上、上清宫一带高地已完全被日军占领,第十五军除在东、西车站各留一部守卫外,其余全部进入城内,划城墙为若干段,与第九十四师分段固守……24日早晨,敌机27架、大炮一百二十余门,同时向城内轰击,继以步兵三万多人,战车、装甲车约三百多辆,分六路向西南城角、西门、西北城角、东门、东北城角猛攻,我军环城工事均被摧毁,兵员武器大部分同归于尽,部分敌军冲入城内。下午3点,敌战车陆续冲入城内,到了五点多钟,侵入城内之敌已达万余人,战车达五十余辆,我军利用民房与敌巷战,逐街逐巷,节节抵抗,但无法遏止蜂拥而来的敌军,这时,我军指挥部与各部队的电话联络全部中断,全城陷入混战。黄昏后,我军弹尽粮绝,无力再战,迫不得已,军长急令各部队夺路突围……自5月9日至5月24日深夜突围为止,我军伤亡官佐五百三十多员,士兵一万三千三百多人,市民被炸死炸伤八百余人,洛阳城区,几乎夷为平地。这段历史,你知道吗?”“不知道。”

史大夫怅然叹道:“唉……没有书,没有照片,没有电影,没有纪念碑,我们与日军浴血奋战,牺牲了上万官兵,后代竟然不知,成千上万的烈士,无名无姓,在1944年5月的15天里,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仅隔30年,史家就遗漏了这么大的事件,太史公作《史记》前的几千年里,有多少史实被史家遗漏?此后,又有多少史实被后人随意剪裁、扭曲、演义?谁说得清?读史本为探寻真相,而在古史里,你往往看不清真相,与其耗费心血,还不如在收集活人的故事上下点工夫。你父亲在北京念书时,亲历‘三一八’惨案,死里逃生,其后几十年,又经历了民国史上许多重大事件,趁他脑子还清楚,你应该让他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我把父亲讲的故事先按年谱的体例整理一稿;再列出重大事件,请父亲讲述来龙去脉,我边听边记,写成一篇篇完整的故事;然后,我又去拜访父亲的朋友,给父亲外地的朋友写信,把他们讲的故事和回信,按宋人笔记的体例一段一段写出来。我的所为,父亲称之为“访逸民,采逸事,作逸史”,史大夫则称之为“抢救历史”。当我面对案头越积越厚的稿纸沾沾自喜时,父亲告诫我:“初作史者有三病——孤陋寡闻是一病,人云亦云是一病,贪大求全是一病,惟多读、慎思、少写可治。下笔前,心中莫起通史、通鉴之念,一有此念,便想做大,知一人,记一人,知一事,写一事,谨小慎微,量力而行;莫起‘以史为鉴’之念,须知自古以来,‘史’从来不能为‘鉴’,一有此念,便要说教,难免迎合某人、某派,离伪史就不远了。史是真,治史即为求真,如侦探破案,先要置身事外,不存偏袒之心,尽力搜罗证人证物,查明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何果即可……”

我陪父亲去史家。史大夫正在洗衣服、晒被褥,床板上摆着一溜《史记》、《资治通鉴》,书里夹着许多纸条。他知道我父亲不喜《资治通鉴》,便用床单把书蒙上,笑道:“莫让这些‘御用册子’、‘人主之学’污了老兄的眼。”他俩一边喝茶,一边品诗作对,遇有妙对,便开怀大笑。史大夫指着床上的书吟出一联:“一生为史,床头常卧两司马。”父亲望着史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为史一生,枕畔独缺曹大家。”

那年,我19岁,当知青已经三年了,面对招工、上大学的诱惑,难免心动,而一年挣3000工分,是公社推荐招工、上大学人选的一项硬指标,我不得不在伺候父亲和回乡劳动之间做选择,权衡的结果,我放弃了后者。

几十年来,日习史传,浸淫既久,已成一癖。40岁前读完“二十五史”,叹而观止,不复问民国事,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自宣统三年武昌举义,上至清廷权贵、督抚将军,下至士绅商民、会党兵匪,悉数卷入洪流,无一幸免,自此,党同伐异,割据称雄,外患频仍,内战不止,民国以乱世始,以乱世终,检阅史料,欷歔不已。民国无信史,辛亥以来,事无巨细,人无贵贱,记言叙事,党见甚深,几无公正可言,稍有新意,即便不陷文字狱,也难免招惹是非,足令史家思而却步。

2003年4月,《南方周末》约我为“往事”版写稿,犹豫数日,写了《孙中山的筹款历程》,此后,陆续为“往事”作文数篇。去年1月22日,长江出版集团吴超先生读罢《难为李鸿章》后来信,有意结集。本欲上半年完稿,春夏之际,右臂忽患肩周炎,昼夜疼痛,不能打字,只得让儿子帮我整理旧稿,至9月底,聊以成书。

选文20篇,即兴漫笔,散无统系,始于清末,讫于民初,逾此不着一字,此间不乏名人大事,竟告阙如,究其原委,读者自能意会,生若逢时,留待日后评说。

名声大爆炸

闲来以《TBBT》(T heB igBangTheory,中文译做“生活大爆炸”)消遣。这是《老友记》之后惟一能让我满意的情景喜剧。其中主角Sheldon是一个少年天才,研究弦论的物理学家。剧里有这样一个情节:Sheldon的妹妹向朋友炫耀时称自己的哥哥是“火箭科学家”。听到这个称呼Sheldon大为光火,向妹妹咆哮:“火箭科学家?你还不如干脆告诉别人,你哥哥是金门大桥收过桥费的。”(大意)看来,在他的心目中,理论物理学家和那些应用物理学家,哪怕是搞火箭研究的人相提并论是很丢脸的事。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Sheldon未必知道《论语》,但显然懂得运用这个道理:无论评价别人还是评价自我,大话于“正名”是最无益最苍白的。而诀窍则在于“定位”———与别人(通常是那些声名显赫之人)相提并论,这似乎是“正名”的好办法。

这样说还稍微有点费解,看些实例就明白了:

“他像苏格拉底一样很少发表作品,但他的思考与言论对我们的时代有莫大影响。”这是对伯林大胆的恭维,当然也是一种大胆的定位。

“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斯菲尔德、泡特、韦尔蒂、麦卡勒斯之流相比。”这是夏志清褒扬张爱玲的话。可是除了麦卡勒斯,其余女作家的文学地位有多少人了解呢?夏先生显然在定位技巧上颇有欠缺,反不如他所提到的女作家韦尔蒂那么果决———她将一封信挂在自己床头的墙上,视为自我定位的坐标,直到去世。那封信中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你写得不错。”落款是威廉·福克纳。

说到福克纳,与他能相提并论的当然是海明威。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两人一直都不搭调,相互扞格,至死不休。与此类似的是纳博科夫和奥威尔。纳博科夫希望与康拉德相提并论,奥威尔中意的是吉卜林和杰克·伦敦,哲学家罗蒂却尝试着将他二人调和在一个命题中,估计他俩定会大打出手。在纳博科夫眼里,奥威尔制造的都是一些“话题垃圾”,跟“低劣”的《日瓦戈医生》没什么两样。而作为一个要还原“2+2=4”这一类简单真相的常识主义者,奥威尔对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的态度可想而知。

最典型的案例当数鲁迅与梁实秋。彼时交锋,梁实秋不过24岁,比鲁迅整整小了22岁(《梁实秋文学回忆录》)。从1927年算起,直至鲁迅去世,论战长达八年之久。鲁梁之相提并论,对当时的梁实秋来讲是不虞之誉,于未来的梁实秋来说更是分外重要。梁实秋要求倡导“普罗文学”的对手“拿出货色来”《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1997年12月版),这一掷地有声的吁请,其实不仅是要求鲁迅等左翼作家,后来他用三十年岁月独立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想必也是对自己的回答。

再说回《T B B T》。某一集里Sheldon向一位物理学家提议合作邀请,还“大度地”允诺对方拥有第一署名权,却遭到对方的当面拒绝。绝妙的是,这位物理学家竟是货真价实的诺奖得主G eorgeSm oot客串的。在剧中,G eorgeSm oot对Sheldon的提议只回了一句“A re you crazy?”

看来,相提并论的技巧还真是不好掌握啊。

邵建:政治伦理 究为何物

近有“老同志”谈“政治伦理”。政治伦理,究为何物,这里不妨以一段历史故实补。

还是在1914年,章士钊有一篇谈政治伦理的文章,叫《政本》,其开头曰:“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这里的“政”不是指专制政治,而是现代议会框架中的政党政治。如果说以往的专制政治是不宽容的政治(或者反过来,政治不宽容本身就表现为专制),那么,政党政治之所以存在,必赖两党之间的互相宽容。因此,章士钊把“宽容”视为政党政治的根本,实乃肯綮之言。作为现代政治形态的政党政治,彼此以议会为依凭,以竞选为运动,又以执政为目标。如果脱离议会框架,即使从事政治运动,也不过是政治社团,而非政党。很显然,议会中的政党是由于政见不同(包括利益不同)而形成的政团组织,如果它们之间不能相容,甚至必欲置对方于死地,那么,政党政治将不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宽容不仅是政党政治的根本,同时也是各种政党必须恪守的最基本的政治伦理(“伦”者,关系也,这里是指政党之间的关系;“理”乃是此一关系中的基本准则)。

本土的政党政治肇始于1912年之后的共和制,当时国会里有两大政党彼此颉颃,一是占议席最多的国民党,一是由几个小党合起来并由梁启超为其主持的进步党。这两党前世今生都堪为政敌。1914年,国民党已由议会性质的政党重新退回为同盟会性质的革命党。章士钊作《政本》其实是对国民党提出的批评,不仅意在为其教训,更是为政党政治陈辞:“虽党人失败,是否全由新旧社会之不相容,尚待推论,而彼未能注意于利益不同之点,极力为之调融,且挟其成见,出其全力,以强人同己,使天下人才尽出己党而后快。又其中有所谓暴力分子者,全然不负责任,肆口谩骂,用力挤排,语若村妪,行同无赖,因之社会之情以伤,阴谋之局以起,则事实俱陈,无可掩也。”章士钊与国民党渊源很深,虽不入国民党,却往往站在国民党一边,因此他的批评来自于他对国民党的深切了解。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民初国会两大党的政治表现,就其从前便可察知其后。明月有瑕,则流水有缁。或许两党都有问题,但显然国民党的问题更形严重。国民党的前身是1905年成立于日本的同盟会,梁氏进步党的前身是1907年亦成立于日本的政闻社。这一“会”一“社”按章士钊的看法不是政党是前政党。当时同盟会成立,宗旨就是推翻清政府。政闻社不然,意不在推翻满清而是逼它立宪。这两个政团一个是革命党,一个是立宪党,彼此政见自然相反,甚至水火不容。其抗斗之势,不但从清末带进民国;而且它们作为政党前的表现也直接塑造了它们后来的政治性格。

丁文江、赵丰田所编的《梁启超年谱长编》中有政闻社成立的记载,其中录有梁启超的朋友徐佛苏的《记梁任公先生逸事》片段,它更具体地记载了政闻社成立时同盟会与政闻社的冲突:“政闻社于清光绪丙午秋成立于日本东京,会员约一千五百人,均系留学生,在锦辉馆开成立会,选推职员百余人。梁先生演说约二时余,畅论‘世界各国政治革命不注重国内种族问题’之理由及‘政党政治’之先例。演说未毕,突遇同盟会人张继氏率领廿余人闯入会场,直扑演台。梁先生神容镇静,口不辍演。旋经在场日警劝阻,反对党人出场。”徐氏不在现场,他的记述在年份上有误。作为参照,这里不妨再看看同盟会自己的叙述,它是由胜利一方书写的,得意之状溢于文表:

阳历十月十七日,政闻社员大会于锦辉馆,谋立宪也。社以蒋智由为魁,而拥护梁启超。启超往,徒党几二百人,他赴会者亦千人,又召日本名士八辈为光宠,犬养毅者,其气类相同者也。革命党员张继、金刚、陶成章等亦往视之。梁启超登,力士在后,与会者以次坐,政闻社员在前,革命党员在政闻社员后,他留学生在革命党员后。启超说国会议院等事;且曰:“今朝廷下诏刻期立宪,诸君子宜欢喜踊跃。”语未卒,张继以日本语厉声叱之曰:“马鹿”。起立,又呼曰:“打”。四百余人奔而前,启超跳,自曲楼旋转而坠,或以草履掷之,中颊。张继驰诣坛上,政闻社员持几格之,金明自后搤其肩,格者僵,继得上。众拊掌欢呼,声殷天地。

不愧是章太炎的手笔,题目是《记政闻社员大会破坏状》,这其实更是一份政治不宽容的自供状。革命与立宪,是政见不同,辩论无妨。但对方成立社团是对方结社自由,并不能因为对方反对自己,便以暴力手段去破坏。一声“马鹿”,竟不知政治宽容为何物。在《政本》中,章士钊引英儒梅因之言:“政党之德,首在听反对党之意见流行”。同盟会是革命党,一贯唯我独革,不但听不得反面意见,甚至容不得对方的存在。此种砸场之类的行为,如以现代政党的尺度衡量,只能判为没有党品,不讲党德,更无党量。一个政治社团在政党之前便无视甚至不知政治伦理,而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么,它在执政之后,走向不宽容的专制便在逻辑之中。

在这次全武行的闹剧中,反观政闻社,乃有可称道处。据“梁谱”:“顷刻,当地警长复率警卒十余人到场查询敌派扰乱情形,……以便决定是否以法律解决此事。当时梁先生深恐吾国人因政见不同之细故,致烦外国官厅之传讯,乃派会友向日警力白会中之稍稍纷扰,纯系本会中人偶起争论之故,既非他党来袭,亦未毁物殴人,请贵厅勿介意此事。日警唯唯而退。后来日本名流及报纸颇赞美梁先生之有‘政治德量’云。”

此处的“政治德量”即政治宽容。梁启超及其立宪党乃一代君子,颇具现代政党的政治风范,而它的对手革命党却缺乏此种风度。这不奇怪,革命本身就是最专制的东西,否则革命也无以成功;因此,宽容注定是它的排斥物。20世纪是革命的世纪,不是立宪的世纪。政治宽容作为最基本的政治伦理,有人一辈子从事政治,却不知其为何物,也就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