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米兰·昆德拉心中的偶像

《相遇》(UneRencontre),米兰·昆德拉著,皇冠丛书2009年6月版,港币93元。

拾起米兰·昆德拉的新书,心里一直围绕着“相遇”这个词打转,很自然地想到昆德拉与谁相遇。《被背叛的遗嘱》或《小说的艺术》的读者,可以说出昆德拉心中的偶像,他们是法国十七世纪小说家拉伯雷、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捷克作曲家杨纳杰克(Leos Janacek)等,尤其是杨纳杰克,昆德拉承认母国透过杨纳杰克的音乐在自己的美学基因中留下深刻影响,而《相遇》就是昆德拉与他们的相遇,他透过文学和音乐评论,与回忆中这些旧爱或旧主题重遇。

米兰·昆德拉是一个散文家,他的散文谈美学和文艺作品,但他不是思想家或美学家。他慨叹杨纳杰克在世时缺乏阿多诺,可惜他自己也不是阿多诺。他的前期作品(大多是小说),彷佛是以受欢迎的小说面孔呈现他的美学观,当他成为受欢迎的作家后,就可以用更散文化的笔触去讨论一直萦绕于心的美学问题了,所以他就写了《被背叛的遗嘱》、《小说的艺术》甚至这本《相遇》了。有趣的是,虽然昆德拉反对说教色彩的小说,但他一直在作品中反复强调自己的美学观。

然而即使昆德拉在说教或反复讨论某些小说和音乐,读者们也喜欢阅读他别具个性的体悟,纵使大家对他探讨的主题耳熟能详,但也希望从中读出新的趣味来。例如他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米什金公爵,对着女友阿格拉娅指给看的那张绿色长椅大笑不已,以及阿格拉娅取笑他没有原因的笑。昆德拉写道,米什金公爵的笑是因为“滑稽理由的滑稽缺席”,作者不也在《笑忘书》里嘲弄过人类空洞的笑吗?但如果昆德拉的滑稽正是人们普遍认为的,不是为嘲弄而嘲弄,而是为对抗极权主义社会的话,这种滑稽本身就有点严肃抗争的味道了,也可解释为什么他不断重复自己的话题和语调。

这种以荒谬响应权威的文学观,现已成为昆德拉和万千读者之间的亲密联系了,然而理解他却是另一回事,理解他,最好不要用文学理论紧箍着他。昆德拉在捷克南部城市布尔诺出生,探索“现代”音乐的捷克作曲家杨纳杰克也是在布尔诺出生的,而昆德拉念大学的研究对象就是杨纳杰克的音乐。昆德拉是个国际作家,但这一重身份意味著作家与故土之间有一种更迂回的关系,无论如何,他总得双脚踏在这片土地上,才能向法国的文学世界迈出一步,在第五章《美丽宛如一次多重的相遇》,他讨论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与殖民地马提尼克诗人塞杰尔(A im e Cesaire)及其他法属克里奥尔语(creole)地区作家们的相遇,讨论这些克里奥尔语的文人怎样看待法语创作,直接地说,他们的语言处境就是昆德拉自己一直试图解决的语言问题,克里奥尔语的口语特性也像拉伯雷时代的通俗法语,与正统法语对立。

在杨纳杰克的作品中,昆德拉发现一种元素,足以支持任何文学独创性的大胆探索。在《相遇》里,他谈得很多,关于这位从十九世纪单脚拐到现代音乐的大师,他的歌剧《死屋手记》刻划世间的美和丑。因为推崇杨纳杰克的这种艺术观,昆德拉又找到了一根绳子,联系着他自己和那个让赫拉巴尔默默生活的祖国。《相遇》让人惊异的地方,莫过于作者更加频密地谈论前半生在捷克的文学生活,主要是布拉格之春前后那段对作家一生至关重要的时期,作家青年时爱念哈拉斯(Frantisek H alas)的诗,与同伴就赫拉巴尔与政治的关系争论,作家甚至透过捷克语译本接触拉伯雷。在大家的印象中,昆德拉对法国文学讨论得比捷克文学还多得很,没有在《相遇》的自我揭露,读者就难以了解杨纳杰克和这些捷克作家对昆德拉产生的影响有多大!

要说杨纳杰克的歌剧和赫拉巴尔的小说,激发了创作《玩笑》、《笑忘书》和《可笑的爱》的灵感,实在一点也不夸张。杨纳杰克的歌剧《狡猾的母狐狸》脚本并无传统歌剧为人称道的起伏情节,于是音乐主导一切,成为吸引观众的元素。当昆德拉提到这一点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小说并无传统小说的紧凑情节,和杨纳杰克的歌剧或者拉伯雷的小说一样,也充斥着口常生活的用语,这种干涩的语言之所以成为文学,是因为它符合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思考。

在我心中,昆德拉的作品一贯、主题坚决而鲜明、文字锵然有力,然而,也许是当年逃亡法国的缘故,他对故土的事物说得不多,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政治变迁、人生历练,《相遇》彷佛是对捷克故乡的回眸,诗般的抒情性加强了(作者也罕有地谈法语和捷克诗歌),让人感到一点惊异,就像路上遇到一位朋友,和你讨论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题,希望和你分享更多他的想法,还有他的坚持。

牟传珩:“负棘天涯做楚囚”

我与刘禹轩老先生结识于20年多前青岛文联举行的一次座谈会。当时,禹轩老是青岛文联文学刊物《海鸥》编审,而我不过是个业余作者。多年来,我始终把他视为一位可敬的前辈师长。记得2001年我因言获罪,深陷牢狱前,曾与朋友们一起登门探望过已退休在家的禹轩老。先生古稀之年依然思维敏捷,谈锋如剑。2004年我获释后,也多次与朋友们谈起要再去拜访禹轩老,但都因阴差阳错未能成行而心中念念,反倒让已是耄耋之年的先生托朋友带话嘱我保重。最近禹轩老又托朋友转来他用生命底色创作的诗集《生死路上诗抄》。我得获大作,碾转捧读,不禁心潮涌动,潸然泪下,深感先生若不是已把自己与共和国命运嚼读成章,是不可能有如此《生死路上诗抄》这样波动人心的题目与作品的。真可谓“足迹两行,都是刀雕的石刻!”

刘禹轩老是青岛大右派、文化名人 。他早年出身在一个富豪之家,但其先父却大爱不溺,毫不留情地把包括才10几岁的刘禹轩在内的六七个儿女全部赶出家门,让他们自谋创业,不给子女继承家业的依赖,反在自己的耕地上推行减租减息,甚至最终仅留下可以养老送终的有限耕地,多余的全部分给当地贫困农民,成为当地口口传颂的佳话。这可比共产党的土地改革要早好多年,以至于“红色政权”土改时,土改干部怎么发动、教唆农民斗刘家这样的“地主恶霸”,农民都不买账,演绎出了中共“红色记忆”的一种另类版本。

刘禹轩老少年时就才华横溢。我看到张思之先生曾在其回忆文章《绵绵师魂谁继?——追忆战时中学生活片断》中这样记叙:“那时六中各校都有社团,社团个个办刊—壁报。三分校最主要的两份一名‘萌芽’一称‘野火’:观点有异,互相颉颃;期期各有美文登出。二年级的刘禹宪、刘禹轩两兄弟分为主笔,两个才子,水平相当。我偏爱禹轩文章,他的长篇连载——《流亡入蜀记》被我视为范文,每期必读。按年龄他只长我一岁。战后储安平《观察》上关于学运记实的文字,大多出自他的手笔。现在想来,当时中学生能有那样高的水平,实源于一个坚实的基础,而这与名师的授业解惑,又显然不能分开。”青年时期的刘禹轩老还在当时的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读英文,有很好的英文功底。他在《生死路上诗抄》前言中写到:“解放前,由于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仓皇逃往解放区”。他当时是满怀豪情,向往“光明”,参加“革命”,是“带着枪”来到青岛接管了国立山东大学的。那时的禹轩老是华岗、罗竹风的秘书,亲历过中共高干华岗被打成“反党集团”的全部过程,因此它更清醒地认识到党内高层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刘禹轩老在如此中共执政的背景下,因其“剥削家庭”出身,政治上始终不被信任,尽管资历很老,也涉足了权力高层,但却很早就受到排斥,先后被安排去了中苏友协、青岛文联这样的一些帮闲单位。1957年,刘禹轩老又成为毛泽东大搞“阳谋”的牺牲者,被剥夺编稿权,直至劳动教养。先生在《感怀》一诗中悲愤地写道“功名尘土半生休/负棘天涯做楚囚。”文革时期,禹轩老甚至连城市居住权都被剥夺,导致其遣返原籍,妻离子散。禹轩老的爱妻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恋人和战友,青梅竹马,梁祝之恋。先生在诗抄中题记了在那个苦难岁月里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总有一天我们会团圆/这个信念至死也不能变”。但不幸的是,在他被遣返后,爱妻竟被执掌“无产阶级专政”权力的淫魔,一位“人民警察”所杀害,永远成为了中国“红色记忆”的一部分,成为当代中国公权力制造的爱情悲剧的残酷例证。这个罪恶的悲剧,深深折磨了禹轩老整整一生。刘禹轩老在这本诗集的前言中有这样的记叙:“1966年‘文革’初起,回家不久的我,又被‘遣返’原籍,其后文蕙又在下乡时惨遭欲行非礼的‘人民警察’杀害,我就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活魂,固着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国大地上的一个村子里……我是强忍内心的剧痛把残存的诗抄下来,作为一个时代悲剧的见证。” 禹轩老曾为此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是当地的父老乡亲们搭救了他。

然而,禹轩老一生耿直,不屈不挠,从不媚俗媚权,更不出卖人格和朋友,具有典型的中国文人的风骨,以至于他能把右派的帽子一直戴到最后,戴出了气节,戴出了风流。直到先生快退休时,这位50代年就已14级的“干部”,才算被“落实政策”,在青岛文学刊物《海鸥》编辑部任副主任。不过在一些人眼里很重要的“党票”,党却不打算再给他。但禹轩老并不稀罕,他浩然正气地大喊了一声“我不要了!”这可比今天热闹非凡的退党潮要早好多年。

刘禹轩老复出后,不仅从事编辑工作,还兼任夜校/业大教授育人,主讲外国文学,尤长莎士比亚。禹轩老培养出不少的青年作家。1988年刘先生离休后,兼事英语教育,间或写作随笔。他所撰写的苏联灭亡的系列随笔,思想性极强,在读者中反响很大。

写禹轩老,我又想起与他同命运的青岛另一位大右派,港上文化名人,已经故去的金又新老先生。又新老既是禹轩老的挚友,也是我的恩师与“忘年交”。又新老当年也是背叛了自己上流社会的阔少爷的身份,唱着“解放区的天”歌曲,投奔了革命。然而1957年在老毛发动的“阳谋”运动中,同样难逃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厄运,被打成右派,与爱妻汪洋老师从此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完全埋葬了又新老这位当时充满才华与激情的青年与中年的大好时光,直至1980年才得以改正。当先生已经是近50岁时,党才想起来为了装点一下“民主党派”这个门面,又新老被“落实政策”后,先后但任过青岛市四方区干部职工业余学校教导处主任、副校长、校长,青岛市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副主委、兼秘书长,四方区政协副主席,青岛市政协副秘书长等重要职位。当他正在被组织部门考查担任青岛市副市长期间,由于过度的劳累,突发脑血栓,再无法继续工作,一直在家疗养,直至病逝。先生每每向我诉及当年他被打成右派拉地板车、淘厕所、替死人穿衣服的不幸经历时,总重念那句话:“一个天使背着孩子过河,这孩子很沉重。孩子问:‘我是谁?’那天使回答:‘你是一个时代’。我们是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时代渡过了那不堪回首的河啊!” 又金老说:“那是一段惨不忍睹的时代”,他的这一震撼人心的感叹,与我今天从禹轩老《生死路上诗选》中读出的意境竟是如此契合的。

刘禹轩老在《生死路上诗抄》里,写自己、写社会、写政治运动、写世界巨变和中国变革。他悼耀邦,致方励之;写苏联红场“心脏停止了跳动”,写天安门事件“学生运动万岁”。禹轩老诗中写道:“靠学运起家的‘老革命’怕起学运/而且暗地里恨得咬碎了残存的牙齿”。禹轩老的《生死路上诗抄》,用形象的语言记录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有古体诗、近体诗,也有现代诗,甚至还有“顺口溜”。《生死路上诗抄》用血泪“言志”,用经历诉说,读后令我霍然联想到被打成“胡风反党集团”成员的诗人曾卓那首著名的诗歌《悬崖边上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这诗可谓禹轩老右派人生的生动写照,而先生的《生死路上诗抄》,就是中国“红色记忆”下,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被强权改造,惨遭不幸而又不屈不挠的经典剧本。刘禹轩老人生的苍凉与苦难的沉淀,也正是这个时代传承胡风式“异端”基因的复制。其实,在这个不以普世价值立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土上,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精神流亡者,至今也没有找到自由的家园。

读禹轩老《生死路上诗抄》,就是在读他苦难人生的剧本。我心灵因深受震撼,引发共鸣,故而写下一点感想:《让诗站成一行白杨树》

在意识形态的围墙里
主义浓缩成了旗帜
您在凝练组组诗句
用韵味轰炸那里的碉堡
列宁的塑像倒了
影子还躺在红场里
在这边断裂的风景线上
“红色记忆”依然是个充血的箭头
让诗站成一行白杨树
所有的苦难都会盘结成根
当风再次来临的时候
每一片叶子都会燃烧
在您的美学了
诗就是这样生成的
它的生命正在“展翅飞翔”
但并不“孤独地站在那里”  
 

                           
《自由写作》首发

黄惟群:文学的不二之法

文学形势的变化

见到这样一条网上留言:“读现在的小说,没动心感,远不如直接读新闻、时评、历史、随笔和杂文。”

只要不否认事实,任何人都能从这条信息中读到广泛、普遍的民间认同,感到当今小说所面临的重大危境。

小说创作从产生开始,不管是推崇或排斥美与丑、正与邪、光明与黑暗,不管是对现实的深度揭示还是对理想的极度向往,都以接通读者感官,激动读者脉跳为前提。失去读者阅读动心感的文学作品,意味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所谓八十年代当代小说鼎盛期的文学成就,一定程度是被夸大了的。当时小说所以能够“统治”一个时代、引得全民巨大反响,其中有几个原因。一,国人刚从一个久被压抑几近窒息几近忘却人性的恶劣环境中摆脱,余悸与哆嗦依然不息,心的渴望因特别强烈而要求特别低,一点点空气、一点点光亮、一点点心的真实、一点点丑的揭露美的展现,就能以百倍放大的效果,拨动人的伤痛,抚慰人的心灵,激发人的向往。二,当时,百废待兴的中国,一切都在重建,各大学科全部处于断裂状态,人才还在培训中。文学有点特别,非但不需产于学院,某种意义,还和学院体制对立。文学可以无师自通,是心灵的产物,靠的是生活积累;当时的人们,最多的恰是生活积累、心灵话语积累。三、因政治环境的非明朗化,媒体开放程度远远不够,还在高度警惕唯恐失足地说着万无一失的话;文学的形象思维表达所特有的“模糊性”、“灵活性”、“生动性”,特别适合在非明确时期于非明确地带的狭缝间穿行。因这些原因,小说开始探头探脑、转弯抹角,率先起到了其他形式难以胜任的释放胸臆“积压”的作用。可以说,当时的小说,很大程度上承担了社会总代言人角色,大包大揽地将政治、历史、哲学、时事、社会学所关注的问题统统纳入怀中,甚至,在那娱乐生活极其贫乏的时代,还承担了成分不小的娱乐功能。

三十年巨变,今天环境全然不同。当年使得文学灿烂辉煌、广受各界关注的种种因素已不复存在。今天的政治、历史、哲学、社会学等等,分门别类,都有了各自的完整体系,承担起各自所该承担的责任,在自己的领域中对自己关注的问题,做出了其它学科难以跨越的具体、扎实、完整得多的阐述;今天的媒体也已开放得多、真实得多,新闻、时评、专题报道,有了相对清晰明朗的立场;随笔杂文,比起小说,对各种问题的议论,也直接得多、深入得多;更有网络的积极参与,全方位进入各个领域,在可能的范围中最大限度做出了淋漓尽致的大发挥;还有琳琅满目的各项娱乐,大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特别是影视业的蓬勃兴起,轻而易举夺走了广大观众的视线。

来自影视的冲击

对小说造成最大冲击的可谓影视,特别是电视剧,毫不费力,它们就把曾经那般耀眼的小说从主流位置“挤”到了边缘。

影视因画面、声音、语言三部分的共同作用,带给观众集文学艺术娱乐为一体的享受。然而,纵然影视语言也是文学,但此文学非彼文学,影视文学毕竟不同于小说。影视中,语言只是一个部分,影视对之的要求基本属于粗线条,只是个框架,一个大概线路,具体的细部及其微妙性,通过演员的表演完成。影视中,走在前沿、直接进入观众视眼的,是活动的画面,是大小演员。

事实上,即便优秀的影视也无法取代小说。影视传递不出文字语言所富有的深远浓厚意味,做不到文字语言的精思纤密,表述不出细节的复杂微妙性;特别是,因不能大量运用画外音而不可能直接进入人物内心、充分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另外,相对而言,影视是种填满的艺术,因画面的无可变性,留下空间较小,面对银屏,观众剩下的基本只是接受理解和领悟。小说不同,小说除了接受理解和领悟,还给读者提供想象,给一百个观众提供一百种不同想象。

当今的影视剧本水准,应该说,距离理想还非常之遥。绝大多数作品均为粗制滥造之作,情理不通、漏洞处处、笑话百出。大量编剧都在偷懒地套用已有模式――一些毫不出色但毫无风险的模式,很少有人愿意创新。特别是宫廷阴谋、太监心理,歹毒心肠,遇上万年不遇的好时机,到处可见,其品位之低下、技能之拙劣,不谈艺术,仅谈娱乐,实在只能“娱”人而不“乐”人。

可悲的是,还没輪到优秀影视出现,远欠优秀的影视已将小说击得一败涂地。

一个原因:影视中演员的活生生行动,可以掩盖剧本的不足。

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的小说太不优秀!

小说、故事的两难境地

当代中国文学的主要表现形式是小说。传统小说以故事为主。故事有故事的严格要求,要求事件的完整性,要求情节的曲折起伏、跌宕多姿、扑朔迷离,要求不断发展变化的情节具有让人难以释卷的神秘性、悬念性、诱惑性,满足大众的猎奇心。

讲一个故事也许容易,但讲好一个故事、将故事讲得滴水不漏、丰满圆润、生动动听、其实不容易。故事需要情节人物发展的合理,需要主线与支线的自身合理及彼此联系的合理,需要人物各自于不同环境中表现的合理以及相互关系的合理,还有与环境间关系的合理。“合理”,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是个起码的、也是必须的要点。只有合理,才让读者信服,让读者贴近,才具备进入读者心灵与之纠缠致使“中毒”的可能。

所谓合理,就是事物内部的逻辑,就是事物内部客观存在的可被判断、推理、论证的规律。

一些愿为自己护短的作家一再强调:文学创作是形象思维的创作,不需逻辑、是没逻辑的。实在是个不可原谅的天大“误会”。很多故事为什么让我们觉得可笑,就因不合理,因其中的逻辑错了,因按故事中的人或事判断、推理、论证,出现不了故事中出现的情况。逻辑,太重要了,尽管它不出现在纸面,但却必须切切实实、极其严谨地存在于纸内。

然而,不管故事是否易写,大多作家眼里,它还是通俗的、简单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对止于故事的写作,还是不满足的、甚至是轻视的。

这就有了小说。小说中,故事只是一个部分,起的是载体作用,用来承载作家的用心、作家的审美、作家的艺术表现。小说强调如何通过故事表达自己想表达的,强调在作品中寄放了作家怎样的情感与思想,强调写作技巧,强调叙述过程中透发的文学味,强调细节的准确、微妙性,人物的生动、复杂、立体性,小说更强调探索深隐人物表象内的灵魂。

如此,小说的写作难度较之纯粹的故事大大提高了。讲好一个故事不易,讲好一个负有如此重任的故事更不易,而将小说家所负的重任于不动声色、顺利成章中,自然天成地完成于,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当今小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这样一件难上加难的事,被大多作家看得过于轻松、过于简单,也完成得过于轻松、过于简单了。

差不多所有作家都觉得自己在讲故事,却几乎没看到几个讲好、讲得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都是些可讲可不讲、不讲马路上也能听到的故事。

故事是可虚构的,但不管怎样的虚构,终究要以现实生活为基础。作者从现实生活中提取材料,读者因故事联系自己的现实生活而投入其中。虚构的故事中,太多需要极其细致精密的考虑。太多。真实事件中,逻辑、准确性和分寸感因天然存在,即使作家掌控能力略欠,问题还不大。但虚构的故事,一切都靠作家“无中生有”地制造,合理巧妙地安排。这样的制造安排,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一点不妥,全盘不通,宝玉大弓,终非所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一个优秀的作家能把一个假的故事写成真的,而一个差劲的作家则能将一个真的故事都写成假的。其中牵涉的就是对事物内部存在的逻辑、以及微妙的分寸感有无高度精准的把握能力。

差不多所有作家都觉得自己不是简单的故事讲述者,都觉得自己是在写小说,觉得在小说中注入了自己的观察、感受、审美与艺术、理解与认识。然而,只能说是他们自己这样感觉这样认为并且这样满足着。

九十年代之前,中国历史上所有长篇堆在一起,屈指可数,而如今,蜂拥而上,凡作家,个个拥有三五、八九。小说到了非长篇不能容纳,内容该已丰富得可被任意筛选、调度,作家的写作能力也该十分过硬。然而,我们来稍看几部“名著”。王安忆的《启蒙时代》,简直就是垃圾筒,七拉八扯,胡拼乱凑:张三扯到李四,李四扯到王五,王五扯到赵六,链条式地任意展开,没有约束、没有章法,既没说好一个故事,又无半点表现技巧;而社会时尚、小道消息、街头拾遗、历史碎片、政治见解、八卦故事、古典文学炫耀,到处可见,想得到的统统鸡零狗碎地塞进小说。三十年前,人们的思想感情、文化知识极其贫乏,精神面貌处于贫血状态,那时的小说中,看了什么书,引了哪段名言,以及整段出现的心得体会,都能赢得社会青睐,今天,回首再望,这样的显摆,不能不让人生寒。余华的《兄弟》扬扬洒洒几十万字,屁股、苍蝇、鲜血、大便、尸体,打人、杀人,“丑”与“恶”的概念穷凶极恶地发挥;一朝得志,百试不厌、周而复始;真知灼见是不可期待的,而故事则是些儿时记忆、成年见闻的凑合:扫荡腿、大白兔奶糖、以及人造处女膜、阴道探测器等等,浅显、粗俗、低劣得难以置信,文字语言、细节、结构、审美、艺术,不管从哪点看,都与文学扯不上多少关系。格非的学识和写作水准算是够格的,而且是全面的,他写《人面桃花》,无疑也是为自己的才能、特别是古典文学素养找条出路。然而,且不说故事编得不算完美,小说写的是一百年前的历史,他对那段历史的了解有多少?当时的任何人,笔下随便洒出的一滴水,都够他考证三五年,还不一定考证得对。这样的故事,能写出多少可信性?多少价值?毕飞宇的细节描写之出色当今作家中数得上的,然而,他的《玉米》似乎又显示了,他有深入细节的能力,却缺少退出细节、审查并且控制细节与人物性格统一的能力,他也似乎还没重视怎样在小说中寄放自己的整体审美。为了求“大”,还勉强地将三个中篇拼成一个长篇。文学作品的优秀与否,不以长短而论,拙劣的作品再长还是拙劣,优秀的作品再短还是优秀。现当代中国最优秀的作家:沈从文、鲁迅、周作人、汪曾祺等,都和长篇无关,张爱玲算是写过几个,但她的长篇于她的成就无功可言。

我们的中篇,体现的是个极不理想的境地,那就是“平庸”,极度平庸!一如衣向东的《爱情西街》,不管将之当小说还是当纯粹的故事,从中都看不到亮点,看不到吸引我们、打动我们的地方。我们甚至在这样的作品中找不到作家的创作冲动,不知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促使作者创作这样的小说,为什么要创作。近期榜上有名的小说,孙惠芬的《致无尽关系》,写得算是真实了,也细致了,有了贴切感,但是,过于琐碎了,材料没经筛选,缺少提炼,缺少谋篇布局的考虑,不知叙说的节制,不知经用手段强化细节,不知“物色虽繁,取之当精”、“附赘悬疣,实奢于形”。王十月的《国家定单》,写的是劳资关系,揭示的是社会现象。应该说,写得还不错。然而,这样的小说算不算文学作品?有没有文学性?有多少?这是个很大很值得考虑的问题。而就可读性而言,这样的小说能竞争过专题报道、电影故事?很多这样的小说,很多。

我们的短篇,真是一塌糊途。短篇是最显作家素养、功力、写作技巧的,一点毛病、一点优点,所长所短,一览无余。或许因为都去写长篇了,太多短篇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的写作技能还没过关,有的榜上有名的作品,稚嫩得让人不敢相信,简直就是习作。

不管长篇、中篇、短篇,可说是既无让人动容的情感,又无让人尊敬的高明思想。很多作家以为高明地大发议论,且不说文学作品并不欣赏理性思考粗鲁地出现前台,就议论谈议论,实在也是一点不高明,太一般;至于情感,这一小说的文学命脉,似已消失很久,我们的作家们对情感似乎是麻木的、惧怕的、羞怯的,就像面对心中一团见不得人的柔软,都在回避。

很多小说,翻开书页,几句话一读,就会产生排斥感,会对作品有种思想感情上的远。为什么?就因为“假”,太假。“假”,是当今小说的一个重大问题。特别是在有了那么多“真”可看可听的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阅读“假”的小说?而我们的作家们,一编故事,就感觉自己是在“编”,于是,像个蹩脚演员,装模作样,假情假义,连语气声调全都走样,假得一心一意。“为文造情,其情必虚”。缺少诚意,缺少真情,也就传递不出作为文学的小说应有的那份动人。迟子建的《一坛猪油》,第一人称写的,第一人称写作的最大好处就是细致、具体,让人感觉真,产生贴近感。然而,她写得既空洞又假。是个听来的故事,发生在她出生前四十年,“战线”拉得很长,围绕一坮猪油,强做文章;时代背景、人物习性,她都不了解,还用第一人称写,怎能不假?刘醒龙在他的《圣天门外》,多次写到做爱的叫嚷声,声响竟能远传几里地。生活中谁听到过这样石破天惊的做爱声?有存在的可能吗?逐奇而失真,夸大得离谱,唯一能够产生的效果就是读者的信任危机和离心动力。魏微的《化妆》,从头到尾就是个假的故事,没一点合理性,情感是浮在表面上的,见解是牵强附会的。毕飞宇的《相爱的日子》,写的是相爱男女必须冷靜面对分手前景的现实,然而,却将重点落在两人的性事上,心猿意马,项庄舞剑。“男儿树兰而不芳”,无真情。也是一种假。

还有语言文字,大成问题。太多小说的文字语言淡而无味,没有感觉,存在似乎仅为介绍、交代、为讲述故事、推动情节。简单、空洞、絮叨、匆忙,没半点风采、半点文学味,没一处能让阅读觉得必得停下,必须认真想一想,细细品一品,醉醉然地享受一番。大量作品,开始阅读就怀疑:这样的文字语言与文学有没有关系?这样的语言文字和新闻报道、调查报告、年终总结有什么两样?!

还有铺垫,也是问题。小说中的铺垫是为高潮、为叙说中心服务。如果铺垫和不传递感觉的文字语言一样,仅为交代、介绍,那么,绝大多数铺垫的价值极为可疑。很多小说,前半部中发出的信息,后半部中实际都有,不过是以碎片形式散落而已。大面积铺垫的省却,以及碎片散落式的交代介绍,本身就是种技巧的表现,它使核心更突出、更精彩、效果更浓烈。而于有能力捡起碎片解读的读者,省却铺垫的阅读本身就是智力的享受、艺术的享受。提及这点,只为太多作家那里,铺垫往往成为罗嗦、唠叨、七拉八扯的正当理由。

都是基本问题。说到底,我们的作家严于律己不够,自我检点不够,即便名家也不例外。

大量中国当今小说正处于的就是这样一种:既没说好故事,又没写好小说的尴尬境地。

这样的小说,哪来的竞争力?这样的小说,还有什么存在理由?!

文学的不二之法

小说彻底失去了吸引力。那么多曾经的狂热追求者,一个转身,很容易就甩下轻蔑一瞥,怪声怪气地迈开投靠新一轮辉煌的轻盈步履。

似乎是悲哀,其实是好事。离去的,本就都是不该来的。他们带走了热闹,也带走了喧哗、吵嚷和不够纯浄的目的。小说创作的队伍因之而精简了、纯粹了。留下的,目的简单了,对文学的热爱也明确了。

应该承认,当年那席小说盛宴,本就是个误会。特殊环境的特殊要求,中国小说红杏出墙、担任了不该自己担任的社会总代言人角色。

建国以来,中国文学有个被强行规定的功能:“为政治服务”。今天的人们无需疑问就能明白这种帮闲功能的荒谬性,但是,荒谬的理论几十年以“真理”面貌绝对权威地渗入,潜移默化的作用致使今天还有不少作家,将政治及其延伸的种种社会问题当做小说的全部,甚至当作可使作品变得伟大的投靠处。

文学领域中,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等等任何问题,与爱情、死亡一样,永远是创作的题材,但是,它们所以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是因它们天然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小说的根本注视对象是人、是人的生活。作为文学艺术的小说,不管作者还是读者,重要的不是通过它来反映、了解社会、政治、历史,重要的是在它所叙说的社会、政治、历史中,感受其中的文学之美。

也就是今天,在影视、媒体、网络、各门学科都有了自己难以逾越的专门领域后,特别适合“受挫”后的中国小说,清醒一下,静下心来,看看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一下自己作为文学的本质、自己不同于其它类别的属性。

有一点很明确,作为文学艺术的小说,不为任何其他服务,只为自己服务。作为文学艺术的小说,具有自己完全的独立性,是靠自己的独立性存在的。

佛法无二。佛法是不二之法。佛性是佛法的不二之法。任何领域都有自己的不二之法,都有自己的“性”。

小说中的文学性,就有小说的不二之法,就是文学的不二之法。

文学的不二之法表现在小说中,就是小说作品中所透出的文学性,就是作家用审美的、艺术的眼光对生活、人心所做的投视和探索,并且将这一投视和探索用专业的表现技巧进行的再现。

重要的是审美、艺术。

一。审美。审美指的是人对于事物中含有的美的领受。在小说中,“美”有着更为广阔的含义,可泛指作家对事物内涵的特别领受。

小说作品所展示的,是作家对生活有选择的、片面的摘取,是作家经过抽象、概括、浓缩后的形象化的生活和人物的再现。作家笔下的人事不是生活的拷贝,而是经过筛选、提炼、填补后的重新组合。这一组合天然存有作者的明确倾向、用心。作家眼中出现的生活画面千千万万,所以选这用那,正是作家个人审美观的体现,是作家思想、情感、视角、观察、感悟总和的体现。

于作家,重要的是,用真实的情感、成熟的思想、敏锐的感觉、百分百的诚意、认识感受事物,在独特的事物中看到其中的惊绝之妙,在平常的事物中,感到他人所忽视所没感到的,发现其中独特内涵,并经艺术的、技术的、形象思维的转化后,用恰当、精美、富有色彩的文字,出神入化、情理皆通的细节,个性的、生动的人物形象,准确地再现那些打动迷醉过自己的成分,并将这些成分传达给读者。

小说注视的是生活,曾经有过的、可能有过的,将会有的生活。生活中埋没了太多因日常生活的琐碎与忙碌而被我们忽视、麻木的值得回味、记忆、向往的篇段,太多值得我们触摸、感悟的情感与思想。小说的一个功能,就是形象地展现那些值得我们触摸、感悟的生活。

小说注视的是人、是人心。小说是对人心进行的一种尽可能的深度探索。人心是极其复杂的,复杂得浩瀚。当今作家,已不满足于人心浅层、单面、模式化的解释,重视的是对人心立体的全方位的渗透,努力所做的是对心的真实进行不避不闪的审视,在哭泣、颤栗、微笑、欢喜中,体验隐藏心灵角落里被忽视、遗忘、连心灵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真实存在。浅度探索带给人浅度满足与帮助,深度探索带给人深度满足与帮助。只有在承认真实的前提下,充分认识自己,心灵才能对生命有更宽阔的认识,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二。艺术性。作为文学的小说是一门艺术。艺术强调三个方面:形象性、创造性、技术性。

1、形象性。小说的创作是形象思维的创作。作家需要展示的是形象化的生活,需要塑造的是活生生的、站在读者面前倒不下、推不开,读者能够感到其心情、觉到其呼吸脉跳、看到其举动、想象得出其待人接物、处事方式的人物。

形象化的世界是感性的世界。人人知道小说是感性和理性的综合体,由感性和理性共组而成。但是,大多人都忽视一个绝对真理,那就是,形象的就是感性的。小说的表现世界以感性为主。感性包括感觉、感受、感情。可以说,感性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源泉,是文学作品产生的根本理由。人类对于事物的反映首先来自感性,感性的反应最直接,也最可靠、最可信。所谓理性,就是对感性进行排列、组合、分类、归纳后做出的总结。理性可以出错,可以骗人骗已,但感性不会。感性实实在在,没半点虚假。而小说,对理性和感性有个非常特殊的要求,它要求作品中所呈现的是人对事物不加注释的天然的直接的反应,也就是充分感性的反应,至于理解、感悟,是交给读者的。作为文学的小说是靠朴素的、本色的、天然的感情、感觉、感受接通读者感官,触动影响读者,从而与读者达成共识。然而,尽管文学作品要求走在前面的是完全的感性,却同时,要求感性后面有个绝对理性的操作之手,这操作之手即作者的清醒头脑。优秀的文学作品中,理性不需露面,但却确实存在,是个藏隐后台不露面的导演。

小说中的理性,除了明显体现在作品中的思想、意义,还极其重要地体现在如何表达思想意义的方式方法中,即作品的具体操作手段中,特别是在小说的构想、布局中。

2、创造性。创作就是创造。小说创作天生就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创造性劳动。

中国作家中有种普遍现象,就是对西方名家名作的无条件崇拜、无条件俯首称臣,以及毫不犹豫地模仿拷贝(其中掺杂不少投机取巧、攀龙附凤、狐假虎威因素)。崇拜是种缴械行为,投降行为,是自信的缺乏、个性的消失,与大脑的创造力成反比,是真正的小说创作者绝对忌讳、绝对不能容忍的。

任何一个原创的合理形式,一定是内容的恰当表现。而内容的产生则需环境滋养。不同的环境产生不同的内容。即使今天西方国家土生土长的新一代华裔,真正进入西方人的思维,像他们一样理解、对待生命,像他们一样思考、感受、认识事物,都非常之难,其中牵涉到根深蒂固的母文化影响,关系遗传基因。而在完全缺少自然条件的情况下,对极度不同的思想情感以及表达方式无条件的认同接受,并予天人合一的运用,恐怕是件有待解决的世界难题。

中国作家可以原封不动地运用西方创作中新颖的模式架构,却几乎没可能在这架构模式中填上恰如其分的内容。中国作家可以在这框架的填写中得到一时快感,但只能一时。因为,中国土壤不滋养合适西方文学模式所需的内容。即便中国作家能于自身发现一些那样的细胞,也只能是一些,用完就完。

就创造而言,中国作家需要骄傲,需要自信。这一骄傲运用在小说创作中,就是拒绝模仿拷贝、拒绝制造赝品,坚决遵守原创准则,用心去体会内容,用心为内容寻找到最充分、最合适的表达方法。而用心体会和找到的内容和方法,就是最好的创造。

3、技术性。小说的艺术性还极其重要地体现在表现技术上。小说的表现手段主要有语言文字、细节、结构。小说是一门以语言文字为工具的艺术。小说的叙说是文学的叙说。必须富有文学味。所谓文学味,即作家注入叙说过程中的对于所叙事物以及文字语言本身的参悟、体会、琢磨、玩味。语言由文字组成。语言的风格千变万化。然而,不管怎样的风格,只有与胸怀情愫的波动节奏合拍了,只有起到便利释放胸中积压的作用,才是合适的、理想的。而不管怎样的语言、怎样的风格,其优秀性,一定即舒展又节制,纵而不奢,约而不简,纵时,如袖中甩出的气香,悠然飘去、又缭绕不息,引得感官飞扬旋转,拨动的是读者深心的那份醉、那份骚动与纷乱;约时,则句句相衔,环环相扣,语无可删,字无可减,欲添则不能,而正是在这字与字的紧紧相扣中,留有的是“空白”、是韵味,是难以明言难以填满的内容、文字外的文字、语言外的语言。文字最重要的是,准确地、无可替换地表达意思。而语言,重要的是富有活的生命,其中需有作家的体味、感觉、倾心的爱。

细节是小说的一个极其重要部分。小说靠细节带动。细节可使人、事活起来,生动起来。出色的细节具有高浓度的含量,有着可被延伸、可被融会贯通、可因之而被想象出完整的人、事的“因子”。只有准确的细节才具被放大、延伸、想象的因子。细节很难编造。造细节像造人。造个机器人不算太难,但造好机器人、让机器人真正活起来,像人一样吃饭走路做梦作爱,则太难太难。小说创作中,发生这人身上的细节,不经修正地搬到他人身上,很难妥贴,毎个细节都是特定之人的性格、特点和习惯使然。

所谓结构,“筑室之基构,裁衣之缝缉”。通俗些,就是离章合句、轻重缓急,从哪切入,在哪收尾;哪些先写,多写、重点地写,哪些后写,少写、不写;怎样通过各部分的挤压、碰撞,突出中心,达到想要的效果、想达到的目的。也就是所谓的“设模位理,拟地置心”。这是件思无定检、千变万化的事,又是件“统绪失宗,其味必乱”的事。不同的安排,发力、受力不同,效果完全不同。重要的是效果,是效果与目的吻合。一件很客观的事,又是件很主观的事,很简单,也很复杂。效果是客观的,制造是主观的。主观和客观能否达成一致,效果是否随着作家意愿走,完全在于作家的掌控能力,在于作家有无精准的思维能力、精准的感觉能力和精准的操作能力。

小说作品的成败,就在于其中文学性体现的优劣,在于审美、艺术、专业表现技巧,在于作家的具体操作与目的用心间的吻合度。有多少吻合度,谈多少用心目的。我们以往谈得太多的是用心目的、意义影响,几乎不谈文学性,不谈审美,艺术、表现技巧,这就直接导致了作品追求华表、内容空乏、以及写作技能粗劣的后果。

缺少文学性的小说即使再成功,也不是文学的成功。

小说大众化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今天,只有高度重视、发挥自己的文学性,关注自己该关注的,站正自己的位置,小说才具存在下去的充分理由。在失去众多假象迷惑之后,在各门学科严格分门别类、自身发光之后,离开了文学性,小说也就失去了价值,失去了存在理由。

注重文学性的小说,是高贵的小说。或说,文学的不二之法,本身就是高贵的。人去人来,她就那样,宠辱不惊,淡定自若,高贵地站着,高贵地看着,并且高贵地微笑着。

从王安忆看文学创作三阶段

小说创作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无意识创作;第二阶段:有意识创作;第三阶段:看似无意识实是有意识、看似有意识实是无意识的创作。

所谓无意识创作,是指创作没明确理性、非手段化的自发喷涌式状态。大多作家的无意识状态都是漂亮的,干净、纯真、朴素,较少杂质,是内心的需要、心的冲动,是作家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方式对事物的投射与反应。“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心的需要和冲动是文学的根本,是文学产生的源头,也是写好作品的先决条件。尽管这一阶段的作品会显一定粗糙,一定写作手法和表现方式的幼稚,但体现的是作家的个人特性,其中隐藏的是作家日后成功与否的要素。

第二阶段即“有意识创作”阶段。这阶段的作家对创作已有一定了解,特别愿意通过广泛勤奋的学习完备自己。可以说,这是个完成基本功的阶段。然而,这一阶段的作家,一方面积极奋进,一方面多有恍惚、迷乱、自信不足,特别易受社会风气、文坛风气影响,容易将时尚当标准,并以为那样的标准才是自己的追求,特别容易在学习借鉴他人长处的同时不同程度地迷失自己,忘记自身独立与作品原创的重要。

至于第三阶段,那是洗尽铅华、炉火纯青的阶段。这阶段的作家,无意识中有的是有意识,有意识中有的是无意识。心到笔到,颐指气使,率尔造极,想表达的和所表达的自然天成、不见斧痕,不见匠心、手段、刻意,甩手间流出的都是成熟老道。这是文学创作的至高境界。是大家的境界。

最容易出问题的是创作的第二阶段。这阶段的作家往往为了像谁像谁努力不懈,而正是在努力像谁像谁的同时,越来越不像自己。这方面,王安忆可谓典型。

王安忆是当代中国最勤奋的作家,也确实是个有着自己特点与才能的作家。然而,一方面,她踏实得让人尊敬、肃然,一方面她又虚荣、焦躁、左右惶顾、任何时髦都想一赶。一方面,她有良好的感觉,丰富的想象力,一方面,她的感觉和想象,常找不到合适落点,从而多余、罗嗦、假模假样。一方面,她身上有着极其可爱的平民思想平民情感,她的心与平民也最接近,一方面,她又极其藐视平民、俯视平民、喜欢摆出居高临下的样。

王安忆的早期小说如《六九届初中生》写得很好,很本色,很朴素,见智见巧见趣,见活生生的人,见作家本人的才气。她原本可在这样基础上,认清自己的内在素质,充分发挥,乘胜追击,直取大胜,然而不久,她便开始不安分,不断寻找不该变化的变化,一次次精神抖擞地开始不该开始的跋涉,并且每次都以为自己已是大家。

《叔叔的故事》是王安忆用现代派手法写的一部小说。如果说,中国所有作家都有希望勉强一试现代派写作手法,那么,王安忆也绝对是个例外。她绝对是个试了注定要失败的作家。她的天性中没有一丝一毫现代派气质,一丝一毫都没有。一定程度上,现代派手法是种写作上的一种智力游戏。这于王安忆是明显欠缺。然而,她超好的自我感觉,还是“逼”她赶了这一时髦。《叔叔的故事》中的所谓现代派,就是王安忆将她作过程中碰到的各种困惑、思考,全盘托出。这是件谁都会做但永不会有人去做的事。这方法不仅不反传统,而比传统更传统,是在传统的方法上加上怎么传统地想传统地写。更糟的是,一但感觉自己现代派了,王安忆便浑身透发出假,且假得非常诚恳、非常真,特别是,假得非常傲。这样一部难找是处的小说,她竟自认是她写得最好的小说。

《小城之恋》是王安忆另一部时髦之作。应该说,这部小说粗看很好,王安忆制造出了较为浓厚的、音乐般的氛围和情绪。这是个较高的文学层次,到达的是人的精神领域。然而,这部小说是不能细读的,细读后会发现,小说中所渲染的氛围情绪根本不是小说人物精神世界的反应,与人物完全无关。小说中的女主角粗俗、无知、低贱,与作者营造的压抑伤感的氛围情绪完全配不上。“写气图貌,随物宛转”。辞以情发,情以人迁。情绪氛围本身就是人对于事物的反映,必须与人物的性格、行为、思想情感想完全吻合。也就是说,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不具备小说中的精神状态,产生不了小说中所渲染的情绪氛围。这是一个重大的、原则性错误。有了这样的错误后,这篇小说纵有再多优点也不足取。据说,这小说是王安忆模仿《情人》欲与《情人》比美的产物。实在愕然。杜拉斯的《情人》,以冷静、苍老、铅一样沉、刀刻一样深的情感,追忆逝去的生命;苍凉的叙说,不加雕凿,不动声色,赤裸裸地逼视人生的软弱、丑陋、恶毒、优美、爱与恨,强烈的感觉,电及灵魂,让读者在人物及其浑为一体的强烈磁场中、在体验生命本质的沉闷与忧伤中,痛苦而痴迷地沉醉。《小城之恋》有那份沉重感、苍凉感、赤裸感吗?有与情绪氛围配套的思与想、情与感吗?太轻飘飘了。差得实在太远。这就是缺少相通本质的模仿的结果,就是真品和赝品的区别。

然而,王安忆的近作《骄傲的鞋匠》让人刮目相看。尽管一上来,她还一如既往地罗嗦、繁复、自以为是,但是,一旦进入正题,便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实力。这篇小说,王安忆算是靜下心,不似通常那样虚荣、显摆、本分地,不骄不躁地、而是诚意地潜入人物身心,体验、感受书中人物,努力像他们一样思想、一样情感、一样行为动作。于是,他们活了,真的活了。王安忆写活了他们。当然,不是诚意就能进入人物、掌握人物的。王安忆能够,是因她对他们了解,因她的心与他们靠得最近。作家眼里,大、小市民没有区别,重要的是熟悉、贴近、看懂并且写活这个市民。这部作品中,王安忆的良好感觉和丰富想象,也因真正找到了合适落点,发挥了切实作用,推波助澜、添砖加瓦,使叙说描绘显得格外饱满、格外厚实。多年来,王安忆力图写出上海弄堂风貌,这次真的写好了。她为我们展开了一辐上海弄堂的画卷,卷上活动着弄堂风情、弄堂人物。这风情这人物,看得见,闻得到,感得到穿梭其中的风与尘,闻得着人物的呼与吸。这篇小说中,王安忆基本做到了端正态度,站正位子,写了自己能写、适合写、写来最有感觉的。

文学之“性”在心中。心是最为娇贵的,像女人,也极敏感。她一声不发,但却半点虚假、半点滑头,半分粗糙、半点糊弄,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她还很聪明、很公正,你有多少实在成就,她就给你多少实在回报。你是认真、诚意的,她就还你认真诚意,她还告诉你,文学需要诚意,告诉你,文学与佛学不同,需要的恰是你心中的那份“动”,是真“动”;心动了,风便动了,幡也动了,观风观幡的心也就动了。

尽管如此,对《骄傲的鞋匠》这样的作品,还有一点更高要求。

说过了,文学作品是作家对生活的主观摘取,生活中景象万千,作家所以取这取那,本身就是件具有倾向的事,其中必定有着作家的特别认识、特别感情,有着作家意图告诉读者的。《骄傲的鞋匠》写到了这样程度,那么,值得我们问一声了,我们想问的是:这部小说意欲表达反映的是什么?王安忆在所提供的活生生的画面中看到的是什么?寄放了怎样的情思?想通过《骄傲的鞋匠》传达她怎样的生活观念、人生理解、灵魂透视?如果她已写了,我们没感到,那么,不是她没写好就是我们悟性不够;如果她想都没想要写,那就是问题了。一篇真正优秀的小说,不是作家对生活的随意临摹,即使说兴趣,也还有个为什么产生兴趣的问题。

表达如何的真知灼见,这是作家必须对自己的提出的更高层面的逼问。

这一逼问也能驾轻就熟地回答,那么,文学创作的第三阶段,也就可以展望了。

人是超越不了自己的,就像不能拉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抜地而起。“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一个人的潜能有多少就是多少,是件实实在在、虚假不了的事,就像一个人不能改变自己大脑体积、重量和已有线路安排。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就是作者找到自己,认识自己,开掘自己,最充分地发挥自己。

一些可供参考的意见和作品

不是作家都合适写小说的,甚至可说大部分不适合,尤其是一些优秀作家。小说牵涉到故事,而历来中国文人的关注,都不在故事。凭白无故编个故事,太难编好,太易让人感觉假。尤其今天,真人真事已有太多渠道现身说法打动人,假个故事,实难让人亲近。而既要说好故事,又好让故事承载作家想要承载的,实在是件太难做得自然、顺当、妥贴的事。

近年来,西方文学小说带着丰富多彩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的模式,晃晃荡荡地进入中国,它们的最大好处,归根到底,是用事实证明了,小说创作原来是没模式、不需模式的。所以那么多模式存在,说明的恰是,没一个模式是必须的、唯一的。西方文学还用事实证明:小说是个包容量很大的文学体裁,故事、随笔、散文、日记,全都可以大而化之地纳入其中,一概称之为小说。对文学作品来说,重要的是,作家如何找到最适合的方法,最自然、最饱满、最真实、最富有情感地写出心里最写的。重要的是最有感受、最想写、写得最顺当的。至于写出该称小说或非小说,无关紧要。西方文学文学的最大好处就在于:无拘无束、无规无矩。

近年来,一些作家另辟新渠,带着新的思路,走上了传统小说模式的反叛之路。

韩少功是个思维缜密、惜墨如金、下笔知轻重的作家。又是个少有的知识丰富、才能全面的作家。小说、散文、杂文、随笔、理论文、评论,他什么都能写,写得都很好。他有丰富的历史知识、世界知识、哲学知识、政治知识、民族学知识、地方学知识。这样的作家,靠编造故事发挥才能,无疑是种委屈、是种痛苦。他的《马桥词典》找到的是一种全方位发挥他才能的方法(也可称之为“借口”)。他以一条条马桥地方语的注释作为线索,连接自己用小说、散文、随笔书写的零碎篇章。他的毎个短篇写得都很棒。他的写作难找毛病,是当今中国文坛写作技能数一数二的作家。他用笔下那些零碎的篇章,组成一幅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风土人情画,并在其中称心如意地寄放了自己不限于地方的观察认识和思考。

作家陈村的聪明怎么也是出类拔萃的。他是个能够看透人、事的人。然而,他的精明又不那么纯粹,时而混有一点“傻”;他大大的看透中还伴随些小小的不透。他是个敏感的人、深刻的人,也是个琐碎的人、胡思乱想的人。他风趣幽默,又尖酸刻薄。他厚道老实、善良热情、有情有义,但也不乏圆滑、不乏心眼。他的成熟、老道中总离不开那么点轻佻,他时时底气十足地大声张扬,却这张扬中又总透出股股的稚嫩。他的身上或许充分体现的是人的复杂性、作家的复杂性。他的丰富复杂使得他的作品格外有了看头。《鲜花和》是他才能挥发的集大成,很精彩。他写的都是自己贴近的、熟悉的生活,零零碎碎,却这零碎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观,万趣汇文,情、理、智、巧满溢。《鲜花和》带给阅读的是种享受,这享受让人心生将之延长的希翼,很难得。

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写的是自己的家庭,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一张张滞留眼前不离去的的面孔。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也是中国当代文坛最好的书之一。王蒙先生不避不闪毫无留情地触摸了人心的柔软、隐秘,丑陋或美丽,直抵深处。因是亲人,最了解,爱与憎与厌,笔笔情到深处,又因是亲人,毎一笔的深度渗透,带出的都是血和泪。这篇小说中,王蒙的横溢才能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挥洒。小说写的是几十年的历史,因真实,因准确,这历史是他一家的,又不仅仅是他一家的。真实、准确书写生活的文学作品,天生就是民族的、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也只有真实准确书写的文学作品,才可靠可信,经得起时间考验,可被一切领域用作研究参考。

最后,推荐一下沈从文的《柏子》。此文可为范文,而非范文;有很多优点,但不囊括所有优点;是个短篇,只是个生活的横截面,但薄薄几页纸,有着足够可被想象、可被延伸、可被填补的长。小说具有几个精致的、艺术的、技巧的特点。这样的特点,应是所有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不断被看到的。这样的特点,不论出现在哪,于作者,何尝不是种骄傲,于读者,何尝不是种满足,而用在这里,也算是对本文“不二之法”的一点小小的、不全面的正面补充。

《柏子》写的是一个上岸水手去找妇人的片段,寥寥几笔,语言、细节极富韵味,人物形象、性情、生活,了然其中。

“他们尽管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依然摇摇晃晃上了岸……飞到所熟悉的

吊脚楼上去了。“

――“摇摇晃晃”,概括得多好,多形象。摇摇晃晃踏着跳板上岸的心,摇摇晃晃飞向吊脚楼的心;这摇晃中便有了船员天长日久的生活,有着一时脱离前往吊脚楼的那份荡漾的亢奋与喜欢。

“门开了,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

刮过的日炙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上。“

――艺术的画面。语言文字勾勒出的一个艺术画面。造形中,透出急切,透出融化苦涩与粗糙的细致的温暖。这样飘溢美感的画面,看到了,就在眼里驻下了。

“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的地方,一些幽暗的地方,一

些坟起与一些窟窿,即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分寸。

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蟥一样钉在心上。“

――留在肌肤指缝间的另一个身体的记忆,挥之不去的不尽丰满柔软和滋润,那么具体,细腻。该已淡远,却仍浓郁,还贴在肌肤,留在心里,散在感官中。这就是感觉,丰富了人生,丰富了文学的感觉。

“烟与酒与女人,一个浪漫派的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三件事,这些喽罗却

很平常的享受着……然而各个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

――即使是一句理性的概括交代,仍是感性的、形象的,倾注了作者的体味。

有限的文字承載无限的情思、感觉不完的感觉。

这样的文字,谁又能面对而不慨然?――含蓄、简约、雅致,勾动的是心中的一份欢喜、一份会意,体验的是一份不曾有过的体验。心中淹埋的一份也许已麻木、也许尚无意识的文学隐藏,像钓鱼一样地被钓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文字,怎么走得动路,怎能不停步,怎能不细细品位、细细享受,美美地醉上一番。

这样的文字,有什么可以将之取代?!有什么可以将之淘汰?!

《自由写作》首发

老年张爱玲追忆的青春

  《小团圆》,张爱玲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73岁,去世前一年的张爱玲。

20多岁的张爱玲。 

  她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几十年前的细枝末节,金色阔条纹束发带,淡粉红薄呢旗袍,白帆布喇叭管长褂……她记得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布料,但是不记得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那有什么奇怪呢,她是张爱玲。

  《小团圆》不好看,情节杂乱,语言急促。张爱玲写这本书,大约是想终老之前把这一生交待清楚,但是又缺乏交待的耐心,于是就像一个困极了的人,急着上床睡觉,把衣服匆匆褪在床边胡乱堆成一团。

  缺乏耐心又实属自然,隔着大半生和千山万水,去回顾那个女人的小心动和更小的心碎,哪里是自己的前半生,简直是自己的前生,简直是别人的前生。

  大家族里的步步为营

  清末遗老的大家族,可真是庭院深深,错综复杂的亲疏关系,你死我活的财产争夺,小孩子从生下来要学会的第一样事便是勾心斗角、步步为营。小时候的盛九莉,父亲抱她坐在膝上,问她喜欢金镑还是银洋,她明明喜欢金镑,却左思右想猜着父亲的性子选了银洋;和三姑一块儿住,朋友来访从不留饭,怕添菜,怕得罪三姑;母亲蕊秋域外去世,遗产拍卖还债,清单中有一对玉瓶,九莉暗自责怪母亲先前防着自己,什么好东西子女连开眼界的机会都没有,“财不露白”;母亲回上海小住,三姑嘱咐九莉少到自己房间里来,怕蕊秋疑心她俩在背后议论她色衰……至于盛家你死我活打官司的片段就更不用说了。张爱玲心底那一块千年寒冰,我终于明白是怎么炼就出来的了。这么有才华的人,偏得活得如此缺乏营养,并要遭受许多不被肯定的痛苦,想想真是凄楚。

  爱情是不实际的理想

  之前被大大炒作的盛九莉与邵之雍,即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爱,书近半才初露端倪,比起张爱玲的其他爱情故事,倒是平淡得很,几乎乏善可陈。

  如果说《小团圆》大家庭中孤身浮漂一般的盛九莉惹人怜惜,那么与邵之雍反复缠绵纠结的盛九莉则令人叹息。后一个九莉太过压抑也太过惶恐,明明是初恋的奋不顾身,却总得装扮成历尽沧桑、毫不在乎的口吻,貌似不经意地提点两句,读得人真是心焦。

  没了爱情的九莉变化是明显的。先前的“微笑”少很多,变成“冷笑”,“憎笑”,有惊有气,有“憎恶的痉挛”,甚至直白心里的难受。而写到九莉与燕山的爱情,语调已是不顾遮掩的凄然,有雨,有不停往下流的泪珠,有心里的火烧,有心上被戳一刀。而写怀孕虚惊的那句“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躏得成了残废”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这是怎样的自卑自虐与绝望后才波澜不惊说出来的结语!

  盛九莉初见邵之雍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汪政府的官”,但还是因为他文采好,样貌态度触了芳心,一发不可收拾。香港被日军轰炸,九莉因为不用大考,暗自高兴了半天。她对世事的态度几乎全是远远的观察,不投入,不体验,藏在茧里,冷眼旁观。

  书中蕊秋说九莉没有恋爱的经验却写恋爱故事,不好,觉得有点难过。张爱玲哪里在写爱情故事,她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辗转反侧,步步为营,无可奈何。爱情是新旧交替大时代中最不可靠的附属品,是这个完全没有政治概念的、遗老家庭中最后一位才女一个毫不实际的理想,写来写去也总是幻灭,总是空影。连理想尚且如此,其余的人际关系、政治觉悟则根本不值一提,也不是缺乏涉世经验的张爱玲所提得了的。

  被咀嚼的三五年爱情

  张爱玲10岁时在期盼爱,20岁时在书写爱,40岁时在放弃爱,60岁时在整理爱……短短三五年的爱情,这样细水长流地被思量、被咀嚼,被雕刻,好比写一本书,前言花去20年,后序花去50年,最厚重的却仍是青春那三五年。

  相较于小说,我更好奇的是张爱玲写这本小说时的状态。张动手写这本书时已经55岁,后来搁置许久,再动手改时,已是73岁。对我来说,一个干瘪苍白、戴假发、穿一次性拖鞋、只吃罐头食品的老太太,坐在洛杉矶公寓的一堆纸箱子前,写1940年代沦陷上海一个女孩细细密密的小心事,这个画面比女孩的小心事本身要有冲击力多了。

陈四益:忽然想到——就事论事

曾有过“上纲上线”的时代,其极致是“无限上纲”——

你说某党支部书记工作作风太生硬?那你就是说党支部的工作作风太生硬。你说党支部工作作风太生硬,就是说党委、市委、省委,乃至中央。你说党委工作作风太生硬,就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就是反动派。你是反动派,就要对你实行专政。于是,群情激愤,举拳高呼:“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你说美国的某项技术先进?你就是崇洋。崇洋必定媚外,你就是帝国主义代言人,就是帝国主义在中国实行和平演变的马前卒,就是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代理人,就是里通外国,就是安插在革命队伍里的内奸。于是“打倒美帝内奸XXX”的呼声响彻云霄。

因为对“上纲上线”极度反感,痛定思痛之后,人们转而喜欢“就事论事”。有什么就说什么,遇到什么就处理什么。这办法令人感到宽松,脑子里那根弦也不至于紧绷绷而欲断。人与人的关系也不是动不动“你死我活”了。

不过,“就事论事”也有麻烦。

今天有人反映吃喝之风太盛,于是出台“宴请限于四菜一汤”的规定;明天有人反映公款旅游积渐成习,于是又起草不得公款旅游的通知;后天又有反映各部门过年过节大发购物卡,再后天又有关于领导干部接受价值不菲的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卡,再再后来,又有收取古董字画的,低价购买房屋的,公款用车的,公款买烟的,公款按摩的……每有一事,就论一事,结果文件、规定越发越多,也就愈来愈无效——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那么多的文件谁记得住?谁又认真去查?记不住,也不查,还有什么约束力,不过成了写在纸上、挂在墙上的表面文章。

各种文件汇编俱在,不信就查一查。虽然文件未见宣布撤销,但有多少部门还在实行“四菜一汤”?又有多少人真的把价值200元以上的礼品都上交公家?如果都交,街边那些回收高档烟酒的生意何以长盛不衰?要知道现在的高档烟酒都是动辄几百几千的价儿呢。还有,领导干部要自己起草讲话稿的规定,现在还有谁在执行?离开了起草班子连话也不会讲的大小干部随处都有。

就事论事的毛病出在不能追根寻源,而凡事不从源头治理,大抵无效。近来又在专项治理“小金库”了。太早的不论,仅近30年来,治理“小金库”已不下10次。何以屡治不绝,愈治愈大?治理了十几回而归于无效,率由旧章地一次次治理下去,结果如何,不问可知。

出国考察的一批又一批,不知有没有考察人家是怎样治理“小金库”的?如果人家跟咱家一样,自然无话可说,如果人家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那就应当反躬自省,看看人家那套何以有效而我们这套何以无效。

一说“普世价值”就有人神经紧张,似乎只要“普世”就会抹杀了“特色”。那么就不“普世”而保留“特色”罢,但这“特色”也须是有用的,总不能把那些无用之策也当作“特色”而永存吧。譬如这屡治无效的“小金库”,何不以他山之石来攻一攻呢?

受贿官员之多,令人扼腕,但治理受贿似乎迄无良方。这边一批批治,那边一批批贪。后者增长的速度远比前者治理的速度快。这只要看看立案侦查的数量急剧增长就可以知道大概,而且数额一年比一年大。先前十万、百万就是“大老虎”,现在动不动就是上亿。一个一个逮,一个一个查,再一个一个审,所抓能有几何!官员不能做的事情若要一件一件数,套句老话,叫做“更仆难数”,还不如规定一下官员只能做什么来得简便。即以受贿论,大体只要官员手里有不受严格监督的权力,就有人以各种方式来租用。“租金”的花样无法一一列举,以有效的方式限定官员的权力,并使之处于严密监督之下,恐怕才是根本之计。就事论事,可以惩处个案,无法控制总体。

追根寻源,势必涉及体制上的改革。这种改革会触动已经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团,阻力自然更大。惩处一个贪官,反对的力度不会很大,虽然这人也可能牵连到一些人,但范围毕竟有限。为了保住更多的利益,丢卒保车也是常有的事。但若触动利益集团的根本,那就像丢了贾宝玉那块“通灵宝玉”,会搞得贾府上下如丧考妣。必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把它送还,阖府才得太平。难,恐怕就在此处。

许多事,不是无见,而是瞻前顾后不知从何处下手。迁延不决的结果,是利益集团的坐大,于是更难下手,只能就事论事,平息一些过度激化的矛盾,以求保持相对的稳定。这样的稳定能持续多久,实在不好预料。亿万网民睁大了眼睛,希望看到有效的措施,使改革继续下去,以百姓的皆大欢喜为终极目标,而不是一位经济学家所担忧的,弄成个“权贵资本主义”。

中国的改革若听任利益集团坐大,甚至由其操控了实权,那就是改革的失败。希望这样的局面不要出现。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

余  杰:毛像矗立的中国是奴才遍地的中国

余杰:毛像矗立的中国是奴才遍地的中国

今天的中国,仍然没有告别毛泽东——天安门城楼上依然悬挂着毛像,人民币上面依然印刷着毛像,知识界还有不少新左派、民族主义者等,如汪晖、王绍光、崔之元、杨帆、巩献田、张承志、韩德强、王小东、张广天、黄纪苏、旷新年、孔庆东、张广天(还有彼岸的李敖)之流,声称如何崇拜毛泽东、如何怀念文革,肆无忌惮地向民众放毒。

对于这些有“文化”和“学识”的人来说,崇毛未必是他们的价值皈依,更多是时候不过是他们的生存策略而已。他们或者游学西方、享受资本主义国家学术机构的丰厚待遇;或者在中国的最高学府中占据显赫的位置,时时在电视上出镜。他们比大多数中国民众的生活更加资本主义化,一般都拥有豪宅和名车(在毛时代,他们会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打倒),心安理得地使用“美帝国主义”发明的互联网、津津有味地观看好莱坞的电影,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的理念是脱节的。

《南方人物周刊》报道了一名拍摄毛像的摄影师成文军的故事,报道中提及各地毛像的细节。如河南临颖县南街村,每天清晨大喇叭里都要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毛泽东塑像前,还有两名保安守卫。四川郫县红光镇,大跃进前夕的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六日,毛泽东来此视察,此后毛像竖立,每年三月十六日人们来此挂绸烧香,并高唱:“麦苗儿青菜花儿黄,毛泽东来到咱们农庄,麦苗儿青菜花儿黄,千家万户欢笑。”似乎饿殍遍野的大饥荒没有发生过。在湖北黄石,毛的生日那天,毛像的基座前满是红色蜡油和爆竹的残迹,老人们在像前鞠躬,居士们在弥漫的青烟里诵经。

在八十年代毛像大规模拆除之后,如今竖立毛像的风潮又在暗暗涌动。在山东嘉祥、河北保定和福建泉州等地的塑造石像的工厂,尽管一尊三米左右的花岗岩质地的毛像要卖三万多元,汉白玉的价格更高,但那里的工厂每年都要批发四五十尊毛泽东像。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在买毛像?不是那些口头上崇毛的文人学者,而是另外三种人:暴发户、煤老板,还有一些高科技研究单位。成文军在某航空物理研究所拍摄毛像时,一名研究员就指着毛像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们这里平安无事,都是因为毛泽东在保佑我们。”

毛历来蔑视人民,而中国人确实也卑贱到了被毛任意凌虐的地步。放眼全球,有哪个民族集体性地患上了受虐狂这一疾病?毛像矗立的中国是奴才遍地的中国,是亟需精神启蒙的中国。人们很难想像,在德国有人胆敢矗立希特勒的塑像,那是一件犯法的举动,即便艺术家创作的一件变异的纳粹礼的作品,也引发争议。但是在中国,比希特勒更加凶残暴虐的毛泽东,却受到许多民众的顶礼膜拜。其根源,乃是中共当局竭力遮掩和篡改毛时代的历史,毛的诸多滔天罪恶被严密封存起来。如果张戎之《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高华之《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李志绥之《毛泽东私人医生的回忆录》这三本最重要的著作,能够在中国出版发行,能够成为中学和大学的历史课程的参考书,崇毛之歪风邪气还能如此蔓延吗?

许多中国人崇拜毛,是漫长的毛时代的身体与精神控制的后遗症与惯性。他们的精神已经扭曲而不自知。而越是经济发展、文化多元的地方,越是没有毛像的立足之地——在广东省的毛像已经拆得一座不剩,也没有人重新塑造。制作毛像的人曾开玩笑说:“广东人民最讲实际,所以广东发展最快,什么都走在前头,开先锋之气。”可见,经济的独立会逐渐带来人格的独立,会让奴才逐渐转变为公民。

在中国,毛的忠心耿耿的信仰者其实并不多:在南街村,在乌有之乡的网站上,在杨帆和孔庆东的课堂上,在张广天的戏剧演出中,还有一些零星的残余。与之相比,真正的毛主义的信仰者,生活在尼泊尔、印度等亚洲国家的贫困山区。尼泊尔的毛派反政府武装,是亚洲地区最残暴的恐怖组织。他们残忍地拷打并杀害许多被俘的警察和尼泊尔皇家军队的士兵,驱使孩子参与前线的战斗,“童子军”成为其杀人的机器。自从一九九六年毛派武装与政府军发生剧烈冲突以来,已经有四千七百多名尼泊尔人死于战斗。尼泊尔毛派奉行毛泽东“打了就跑”的策略,并效仿秘鲁“阳光道路”的做法,不时袭击警察哨所和地方政府机构,夺取武器和钱物,有国际媒体将其与杀人如麻的柬埔寨的“红色高棉”相提并论。他们与中共的关系亦耐人寻味:虽然有传闻说中共暗自支援该武装力量,但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多次公开否认。而尼泊尔毛派也从不承认自己是中共的“儿子党”,并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共积极加入全球化体系、吸收资本家入党等做法不以为然。

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在对尼泊尔毛派领袖普拉昌达进行采访时,这个以“小毛泽东”自居的恐怖分子侃侃而谈:“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主义是一种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集成的科学,是从震撼世界的群众斗争中发展而来的。作为一种科学,它要不断地、持续地发展。’普拉昌达路线’是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主义根据尼泊尔的条件的运用,也是对它的一种丰富。”就像毛泽东在国庆典礼的程序中自行增添“毛泽东万岁”的口号一样,普拉昌达也毫不掩饰地提出了“普拉昌达主义”——所有的独裁者都那么相似。独裁者喜欢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主义”,并拒绝承认这是“个人崇拜”。普拉昌达宣称:“我们的人民战争是崭新的二十一世纪的战争。我们不只是在和专制君主制斗争,我们还要和罪恶的帝国主义世界斗争,与伪善的所谓民主制度如超级大国美国斗争。”他们的斗争方式之一便是,在控制区内“代警察执法”、刑求甚至杀害不同意见者、地主及知识分子。

尼泊尔终结帝制之后,毛派通过选举上台,尼泊尔成为全球惟一一个奉行毛主义的国家。中国的那些毛主义者们有福了,在世界屋脊上终于有了一块风水宝地继续实验毛的伟大思想。他们应当积极申请移民到尼泊尔,与毛主席一同战斗,或者将子女送到尼泊尔去接受无产阶级的血与火的锻炼。然而,命令重庆的中小学生都高唱红色歌曲的中共政治局委员薄熙来,却将宝贝儿子薄瓜瓜送到资本主义的心脏地带英国去留学;自称无产阶级剧作家的张广天,不去尼泊尔为当地人民免费演出,偏偏拿了欧洲国家基金会的资助,跑到欧洲去接受资本主义的腐蚀。也许没有得到中国的毛派传授经验,仅仅一年时间,尼泊尔的毛派便暴露出治国无能,使得国内政治经济形式持续恶化,执政联盟也迅速因权力斗争而分裂。普拉昌达的总理宝座还没有坐热便下台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为毛泽东和自己塑造几座雕像。

毛泽东是人类历史上比希特勒、斯大林更邪恶的独裁者,毛泽东主义也是比法西斯主义和列宁-斯大林主义更邪恶的极权主义。可以说,毛式共产主义是共产主义体系中最邪恶的“变种”和“异形”。无论是作为原创地的中国的毛主义,还是作为徒子徒孙的意大利“红色旅”、柬埔寨“红色高棉”、秘鲁“光辉道路”,以及如今仍然苟延残喘的尼泊尔毛派武装,其残忍与恐怖,倘若马克思复生,也会魂飞魄散,也会遭到就地枪决。仅以毛一个人而论,他的身上便背负了数千万条人命的血债,在人类历史上堪称杀人魔王的魁首。一个崇拜魔王的民族,能够挣脱枷锁走向自由吗?

与中国各地残存的毛像以及正在竖立中的毛像相比,我看重的偏偏是一尊小小的塑像,那是当年天安门广场上被摧毁的民主女神像的缩小版,那是矗立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共产主义死难者纪念碑。布什总统亲自出席了该纪念碑的揭幕仪式,并在演讲种指出:共产主义不只夺走受难者的生命,还企图盗窃受难者的人性,抹消受难者的记忆。这座纪念碑的落成,就是要归还受难者的人性,重建受难者的记忆,受难者将永远不会被忘记。

在这篇相当重要的演说中,布什总统将共产主义和奉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恐怖主义归为一类。这是一种崭新的视角,这种看法表达了美国政府对反恐与反共一视同仁的看法,后来此种阐述在奥巴马的就职演说中也被沿用。中共在发表奥巴马的就职演说的时候,特意将“共产主义”删去,没有想到弄巧成拙,反倒引发了网友们的热议。

以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为动力的恐怖主义是一种迫在眉睫的威胁,而共产主义在苏联解体之后似乎变成了一个“过去时”。北韩、古巴等共产党小国,如同虱子挑衅狮子,不足以危害全球和平;越南共产党的本质虽然没有改变,但其改革大幅推进,并频频向美国抛出橄榄枝;即便是目前最大的共产党国家的中共政权,也声称不再奉行输出革命的宗旨,而以赚钱为最高目标。于是,某些西方人士便对共产主义失去了警惕,在“九。一一”事件之后,他们建议西方将重心全部转移到反恐方面,而将反共暂时予以搁置。但是,反恐固然重要,反共亦不可缓行。作为共产主义“最高阶段”的毛主义,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随时有死灰复燃之危险。

热爱自由的人总是多于喜欢受虐的人,厌恶毛泽东的人总是多于崇拜毛泽东的人。这是我对人类的希望所在,也是坚信中国必将实现自由与民主的理由。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在捷克首都布拉格接见各国民主人士的时候,发表过一篇题为《扩展世界的自由民主边界》的演讲,他明确指出:“共产党国家曾信奉一种威严的意识形态,他们宣称掌握了历史的发展方向,但最终,人民抛弃了它,因为他们要生存,因为他们要崇拜上帝,因为他们要向孩子讲真话。共产党国家也曾经历勃列日涅夫、昂纳克和齐奥塞斯库等人的严厉统治,但最终,它战胜不过瓦文萨和哈维尔的理想,萨哈罗夫和沙兰斯基的抗拒,里根和撒切尔夫人的决心以及约翰。保罗二世的无畏见证。历史的经验清楚地说明了一个真理:自由可以被抵制,自由可以被拖延,但自由绝不能被抗拒。”这段话是讲给全世界的毛派和与毛派作斗争的人们听的,让毛派心惊胆战,让反毛的志士们信心百倍。

曾经祸害人类、向全球扩张的共产主义已经退潮,但其余波仍然不容轻视。民主世界已经取得的成就需要巩固,对共产主义思想毒素的清除需要复杂的手术。许多前共产主义国家正在清算共产主义的罪恶,波兰、匈牙利等国过通过新的法律,调查前共产党高官和秘密警察的罪行,并限制此类罪犯继续担任政府公职,而那些身负血债的前领导人的塑像、故居等也将拆除和取消。不忘记苦难,同时也不能纵容苦难的始作俑者。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在大饥荒纪念日的活动中发表演讲指出:“全世界谴责共产主义暴行的时刻就要来了,它在这里屠杀了我们很多没有罪的人民……我们的悲伤和愤怒并不孤立,就在这里,我们向全世界呼吁,联合起所有的正义的力量来反对这个极权主义和它对生命的鄙视。我们悲惨的历史就是全世界民族的警示。我们没有夸大、没有减少自己的痛苦、经历和悲伤。我们要告诉每一个民族,首先告诉那些一起穿越共产主义地狱的人。”那么,经历了更可怕的大饥荒的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加入到谴责共产主义的暴行的队伍中来呢?什么时候才能塑造像西湖边上的跪着的秦桧像那样的毛像,并将其淹没在人民的唾沫之中呢?

共产主义死难者纪念碑屹立在华盛顿国会山庄的一侧,类似的纪念碑还将在乌克兰、波兰、爱沙尼亚、立陶宛等国陆续竖立起来。中国人不能继续奴隶和奴才的命运,不能继续受到毛泽东及其继承者的控制、凌辱与杀戮。中国不需要毛像,中国必须铲除毛像;天安门的毛像应当被取下,纪念堂中的毛尸应当被移走,人民币上的毛头也应当被替换。一天不清除毛及毛主义,中国人便无法彻底告别卑贱与奴性。同时,中国应当竖立起自己的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碑,并为林昭、遇罗克和张志新等被毛和毛主义残害的同胞们竖立起不朽的纪念碑。

张鸣:厅级县官是个什么信号?

张鸣:厅级县官是个什么信号?

据报道,目前已经有8个省市拥有副厅级甚至厅级的县委书记。这股从广东刮起的拔高级别的风,现在愈演愈烈,大有在全国普及之势。以我的预测,只要这种高级别配置最终得到中央默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全国的县委书记,最终都会变成副厅或者正厅级。从前县委书记等于处级的概念,势必成为历史。

出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人们在官场上做官,无不希望官阶高一点。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每个朝代之初,官阶和官职甚至官缺大抵是相匹配的。什么官阶做什么官职,填什么官缺。但是,在做官的人们热切地推动下,加上朝廷需要钱,不得不卖官帽子挣钱。于是,官阶、官职和官缺之间出现不平衡。官阶最滥,官职次之,最后是一堆官阶很高,也具有官职的人,在候缺——等职位出缺,好去做官。事实上多数人根本没有希望做上跟自己官阶和官职相符的官位。汉朝是貂不足,狗尾续——滥封官封的,高官帽子上的装饰不够了,用狗尾巴代替。唐朝的中书门下平章事,原来是宰相才能挂的衔,但是到了晚唐,挂这样头衔的武夫,满地都是。晚清的时候,湘淮军里往往是一个哨官(相当于排长),却有一二品武官的官衔,但他却只能做哨官。左宗棠的护卫,个个都是黄马褂,头品顶戴。一次,一位三品官衔的布政使来见左宗棠,护卫不以为礼。布政使对左发牢骚,于是左宗棠下令护卫摆队相送。结果布政使发现,两列护卫个个黄马褂,头品顶戴,害得他浑身不自在。

历史告诉我们,凡是官阶越提越高之际,大抵是官场制度开始紊乱之时。古代的毛病,今天似乎也逃不过去。从前一个县,处级干部稀缺的像金孔雀,但是现在,动辄几十上百。到了厅级干部一礼堂,处级干部一走廊,科级干部一操场的时候。老百姓都知道,官毛了。官一毛,做官的人就要升级。上级组织部门再心软一点,原有的官场制度格局就要被突破了。最先是所谓计划单列市,厅级的市长和书记,变成了副省级,然后大家都跟着高升一步。其次是高校。设置副部级大学,校长书记变副部级,还好,底下的干部没有水涨船高。否则,这些高校就会出现成群结队的厅级干部。现在又轮到了作为亲民单位的县,给县官厅级待遇。这样走下去,早晚有一天,原先所有的制度,都会被突破,大家一起高升一步。然后再高升两步,三步……。到最后,只能像晚清一样,名义上部长级的官员,只能做个小排长。

所以,厅级县官的问世,乃至普及,绝非一个好消息。不代表别的,只代表我们的干部制度被无原则地破坏了。而且这种破坏,只象征着官本位价值观下的官阶泛滥,泛滥到了导致制度崩解的地步。一旦到了崩解的地步,官员也就不值钱了。原本附着在官阶制度上的严肃性,以及官阶作为奖励官员贡献的正当性,被破坏殆尽。官毛到一定程度之后,官也就通货膨胀了。老百姓对于官员,自然也就不在意了。就像出现恶性通货膨胀之后,原本人人珍视的金钱,会变成一堆废纸一样,官员的贬值,其实也差不多。

从古自今,官僚制度都是中国政治制度的核心。官员是国家治理的中枢。官制清明,则国家治,官制混乱,则国家乱。所以,过去一直把官阶官职视为国家名器,名器不可滥受授,是治国的至理名言。县官高升一步,县官肯定高兴,但这样高升下去,国家的麻烦也许就来了。

管党生:在华山系列(诗歌)

 

1。
小力
你这人头脑有毛病
表现在
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没有创造性
并且喜欢幻想
说的话
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你无聊
和我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
我要陪同你
听你讲话
2。
除了小月亮
在华山
我首先见到的是大月亮
她大方
认真
说着许多书上面
可以看见的话
我实在不想听了
可是
又不想离开
3。
第一天到华山
晚上一个人在房间
下午睡到晚上
不想睡了
到外面上网
看见个非专业卖B的
神经有些问题的
女人
在QQ上
问我
为什么
答应打钱给她
没有打
我说
非常简单
我没有日过你的B
并且我没多少钱

4。
看见唱丧戏的人了
就在离华山大门
不远的地方
唱的非常认真
和投入
一般
白痴
做事情都比较投入
我看见和死亡
有关系的事情
就想呕吐

5。
曾德旷
在华山诗会
结束
大家转战安徽后
他头破血流
这就是想装B的后果
他才出现时
可牛逼了
对于流氓无产阶级
必须用无产阶级的暴力
解决

6。
我一出门
合肥就凉快了
外面也凉快了
看来
我的使命
就是出门

7。
皮旦
你这人是没什么胆量的人
凡是受
中国古代文化熏陶太深的人
都是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
的结果
就是充满晦气

8。
又见小月亮
她出了许多钱
花了许多力量
办了这次会议
结果是
家里面人都气走了
但是
我们把她作为家里面的人了

9。
乳房
脱衣服
打架
15针
就是痛快
讨论了诗歌
就是不讨论
也没什么
没见什么人
因为参加了诗会
突然诗歌突飞猛进

章立凡:梁启超眼中的李鸿章

无论生前身后,李鸿章都是个极富争议的人物。上中学的年代,历史老师口中的“大汉奸、卖国贼李鸿章”,至今言犹在耳。二十多年前读到梁启超撰写的《李鸿章传》,正值国家改革开放之初,顿觉眼目一新,感到此传对洋务运动及李鸿章其人,有着不同以往的全新视角。细品之,则非梁任公之视角“不同以往”,乃敝人受哺狼奶多年,有幸恢复了人类的独立思考而已。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之际重读此传,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维新派眼中之洋务派

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签订后两月,心力交瘁的李鸿章溘然辞世;近两个月后,流亡海外三年的梁启超完成了这篇传记。是年二十九岁的梁氏,以通缉在案的维新派流亡领袖身份,为七十八岁的在朝洋务派领袖作传,其间大有深意焉。维新运动是洋务运动的继续,两者有着血脉上的传承关系,如果将洋务运动视为经济改革,则维新运动当然是政治改革。两者的失败皆有其历史之必然性。作者自称:“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惺惺相惜之情与流亡臣子的孤愤,溢于言表,既悲逝者,亦是自悲。

这一年,梁启超先后创办了《清议报》和《新民丛报》,除撰写李鸿章的传记外,他还为老师康有为写了《南海康先生传》,并开始自号“饮冰子”。以“饮冰”自励,为洋务派和维新派的两位先进作传,可视为对1860年“自强运动”至庚子之变四十年间历史的冷静反思。梁氏视李鸿章为“中国近四十年第一流紧要人物”,“故吾今此书,虽名之为‘同光以来大事记’可也”。

洋务派冀望利用西方先进的技术维护专制统治,改革以不触动封建制度为限,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技治主义”思维。对此,梁启超问道:“谓李鸿章真知洋务乎?何以他国以洋务兴,而吾国以洋务衰也?”在历数李鸿章所办洋务各案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答案:

吾敢以一言武断之曰:李鸿章实不知国务之人也。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当尽之责任。其于西国所以富强之原,茫乎未有闻焉,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铁路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此近日举国谈时务者所异口同声,而李鸿章实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辈也。是所谓无盐效西子之颦,邯郸学武陵之步,其适形其丑,终无所得也,固宜。

尽管如此,梁启超仍认为:“李鸿章之识,固有远过于寻常人者矣”,他列举李氏奏折中对国家前途的种种深忧切虑,肯定“李鸿章固知今日为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尝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内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医新症,固知非变法维新,则战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习不除,则事无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国之大,而永无自强自立之时”;同时,作者也指出了李氏的历史局限性:“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殊不知泰西诸国所以能化畛域除故习布新宪致富强者,其机恒发自下而非发自上”。他批评李鸿章“不学无术”,未能利用其地位及影响力,推动历史潮流,叹息李氏“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倡导“作育新民”,以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为己任,这一任务历时百年仍未完成。历史常有轮回,当此“大国崛起”雄心万丈之际,民族主义甚嚣尘上,那种“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的封建沉渣,也重新泛起。“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时髦的说法已变成了”公仆“)当尽之责任”者,仍大有人在。不学必然无术,身处晚清变局百年后的“学习型社会”,社会转型仍未完成,学习的方向和方法依然不明。

二弱国外交之辨

李鸿章谤满天下,始因甲午之役北洋水师覆灭,继之以外交连连失败,以“卖国贼”之罪名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为时已逾百年。而梁启超记述李氏之轶闻中,谈及“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鸿章所无也”。这倒很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为中国人的“国民性”做一注脚。

对李氏之外交风格,西人反倒有“大手段之外交家”的赞誉,但梁启超持相反评价,称之为“小狡狯之外交家”:

夫手段狡狯,非外交家之恶德。各国并立;生存竞争,惟利是视。故西哲常言个人有道德,而国家无道德。试观列国之所称大外交家者,孰不以手段狡狯得名哉。虽然,李鸿章之外交术,在中国诚为第一流矣,而置之世界,则瞠乎其后也。李鸿章之手段,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而所谓联者,又非平时而结之,不过临时而嗾之,盖有一种战国策之思想,横于胸中焉……

上述判断可谓切中要害,李鸿章式的中国外交,无非承袭两千年前的纵横家故智,既昧于世界大势,又无长远坚定之立场,惟偏重于技巧末事,一味借力使力,徒以纵横捭阖为能事。作者分析李氏外交失败的教训说:

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泰西外交家,亦尝汲汲焉与他国联盟,然必我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后,可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若今日之中国,而言联某国联某国,无论人未必联我,即使联我,亦不啻为其国之奴隶而已矣,鱼肉而已矣。李鸿章岂其未知此耶?吾意其亦知之而无他道以易之也。要之,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以中国今日之国势,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其对外之策,固不不得隐忍迁就于一时也。此吾所以深为李鸿章怜也。虽然,李鸿章于他役,吾未见其能用手段焉,独中俄密约,则其对日本用手段之结果也。以此手段,而造出后此种种之困难,自作之而自受之,吾又何怜哉?

在汉语词汇中,“卖国贼”与“汉奸”似乎略有不同:前者的行为有一定的被动性,主要对其后果负责;而后者则有较强的主动性,意味着彻底的卖身投靠。中国士大夫饱读圣贤之书,无不知晓春秋大义;纵观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等晚清名臣,个个算得上一时人杰。但形势更比人强,列强环伺,兵临城下,不签字画押割地赔款,仅仅靠玩弄“战国策”式外交伎俩,是过不了关的,李鸿章逝世前一小时,俄国使节还来催逼在密约上签押。

弱国确无外交,强时未必有之。梁氏云“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确为灼见。清代出卖的国家权益,国民政府时代已开始收回,但被强邻陆续侵占的国土,如今已是彻底交割,永无回归之日了。

三专制体制之弊

李鸿章以一介词臣入幕,平发捻、办洋务、创海军、主外交,位极人臣,其见识才具,远超同僚之上。但观其一生功业,论武功,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论洋务,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论外交,则丧权辱国莫此为甚。一言以蔽之,输在其背后的专制政治体制。作者试图从李鸿章在中国历史中的位置入手,分析其致败的根本原因:

凡一国今日之现象,必与其国前此之历史相应,故前史者现象之原因,而现象者前史之结果也。夫以李鸿章与今日之中国,其关系既如此其深厚,则欲论李鸿章之人物,势不可不以如炬之目,观察夫中国数千年来政权变迁之大势,民族消长之暗潮,与夫现时中外交涉之隐情,而求得李鸿章一身在中国之位置。

他指出:“李鸿章所居者,乃数千年君权专制之国,而又当专制政体进化完满,达于极点之时代也”:“李鸿章所居者,乃满洲人入主中夏之国,而又当混一已久,汉人权利渐初恢复之时代也”。上述视角,切中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之弊,也提示了晚清满汉民族矛盾最终演变为排满革命之根由。

关于“中国数千年来政权变迁之大势”,梁启超从春秋战国说起,下至两汉魏晋唐宋元明,历数中国封建社会由贵族政体演变为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政体之流程,指出:“中国为专制政体之国,天下所闻知也。虽然,其专制政体,亦循进化之公理,以渐发达,至今代而始完满,故权臣之权,迄今而剥蚀几尽。”他将历代权臣分为贵族、豪杰、布衣、佞臣四类,“要而论之,愈古代则权臣愈多,愈近代则权臣愈少,此其故何也?盖权臣之消长,与专制政体之进化成比例,而中国专制政治之发达,其大原力有二端:一由于教义之浸淫,二由于雄主之布划。”

所谓“教义之浸淫”,作者指出,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专弘此术以化天下”,“尔后二千年来,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围范”。至于“雄主之布划”,作者举汉光武、宋太祖以厚秩解功臣兵柄,以及汉高祖、明太祖屠戮功臣为例:“虽用法宽忍不同,而削权自固之道则一也。洎乎近世,天下一于郡县,采地断于世袭,内外彼此,互相牵制,而天子执长鞭以笞畜之”,导致群臣“虽有国家大事,明知其利当以身任者,亦不敢排群议逆上旨以当其冲。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者,满廷人士,皆守此主义焉,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来渐矣。”

梁启超认为:“贵族柄权之迹,至汉末而殆绝”。有关中国封建社会之定义及分期,学界历来众说不一。中国秦代以后形成的封建主义,与马克思看到的西欧封建主义是不同的,西欧的封建制度是建立在分散的贵族领主制基础上的,而中国的封建制度则是高度集权的、大一统的帝制,形成了超稳定的社会结构。西欧有地方自治的历史传统,像英国《大宪章》就是贵族联合起来限制王权、改革法律和司法的范例,由此也在一定范围内确立了平民享有的政治权利与自由,保障了教会不受国王的控制。而中国则没有这样的历史传统,中央集权的帝王专制形成之后,皇帝口含天宪,权力不受制约,专制垄断的意识形态根深蒂固。时至今日,反封建的历史任务依然任重道远。

四部族政权之私心

李鸿章是当时内外公认的中国权臣,他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作者举李氏与俾斯麦的对话为例,诠释晚清中国的权力结构及李在其中的位置:

李之历聘欧洲也,至德见前宰相俾斯麦,叩之曰:“为大臣者,欲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满廷意见,与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何由?”俾斯麦应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李鸿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无论何人之言皆听之,居枢要侍近习者,常假威福,挟持大局。若处此者当如之何?”俾斯麦良久曰:“苟为大臣,以至诚忧国,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与妇人孺子共事,则无如何矣。”

说到权力结构,又不得不详析清朝开国以来的满汉之别。梁启超说:

本朝以东北一部落,崛起龙飞,入主中夏,以数十万之客族,而驭数万万之主民,其不能无彼我之见,势使然也。自滇闽粤三藩,以降将开府,成尾大不掉之形,竭全力以克之,而后威权始统于一,故二百年来,惟满员有权臣,而汉员无权臣。……故自咸丰以前,将相要职,汉人从无居之者(将帅间有一二则汉军旗人也)。

有清一代,朝廷对于满汉大臣的任用,一向是内外有别。清廷擢用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汉员,实因洪杨难起,政权有倾覆之危,时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梁氏指出:“当时朝廷虽不得不倚重汉人,然岂能遽推心于汉人哉?”“试一读曾文正集,自金陵克捷以后,战战兢兢,若芒在背。以曾之学养深到,犹且如是,况李鸿章之自信力犹不及曾者乎?”

满族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以来,虽然接受了汉族的文化并沿袭其政治制度,但政治权力的内圈仍为亲贵觉罗,世代靠钱米俸禄吃饭的八旗子弟则是其外围,形成了一个靠族群血缘维系的特殊利益集团。二百余年岁月的消磨,令这个“弓马得天下”的民族活力尽失,同光以来汉臣的崛起及由其主导的改革,不断触发他们对统治特权及既得利益的疑虑和危机感。

钱穆先生认为清代“可以说是全没有制度。它所有的制度,都是根据着明代,而在明代的制度里,再加上他们许多的私心。这种私心,可以说是一种‘部族政权’的私心。一切由满族政权的私心出发,所以全只有法术,更不见制度”:“蒙古人满洲人跑进中国,也不是元清两代每一个皇帝能掌握整个政权的。在此两代,其政权之后面,有蒙古满洲全体部族在拥护此政权。于是蒙古人满洲人便是此一政权中之特殊阶级或特殊分子了。此种政权,我们则称之为部族政权。不论蒙古也好,满洲也好,他们都想拿一个部族来控制政府,掌握政权。这种政权,当然是私心的,所以在这一政权下之一切措施,便不好算是政治制度,而只好算是一种法术,一种控制此政权之手段。”(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41、143页)

余英时先生指出:清王朝为“少数民族的一族专政”(或曰“族天下”),并有着八旗制度这种严密的组织系统。他认为戊戌变法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国家利益和王朝利益之间的冲突”,“围绕着戊戌变法的激烈政争决不可单纯地理解为改革与守旧之争。最重要是当时满族统治集团本能地感觉到,决不能为了变法让政权流散于被统治的汉人之手。开国会、立宪法则必然导致满人不再能控制政权,他们享受了两百多年的特权和既得利益便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征引据梁启超的记述,指出“当时最有力的反对口号便是御史文悌所上长折中‘保国会之宗旨在保中国不保大清’这句话”。(余英时:《戊戌政变今读》,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双月刊,1998年2月号)

由是观察,满清王朝不仅承袭了汉族历代王朝之制度积淀,更兼有狭隘自私的部族政权特性,前期虽经历过康乾盛世的辉煌,但一旦与挟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文明碰撞,其格局器量顿时捉襟见肘。对外既无力保中国,对内岂能保大清?这种部族政权的私心,越到危殆时刻越患得患失,越发认定只有自己的子弟靠得住。辛亥革命前夕组成以满清贵胄为主的“皇族内阁”,即是私心与法术的回光返照,令立宪派乃至北洋将士率与朝廷离心离德。武汉首义枪声一响,满朝亲贵束手无策,拱手让汉族权臣袁世凯坐收渔人之利。

多年来,影视传媒一直致力于制造大清专制王朝的盛世神话,已属咄咄怪事;近年更有学者罔顾历史,将清王朝吹捧成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政权,更是不知所云。

五余论

梁启超在此书“序例”中开宗明义,自承“全仿西人传记之体”,他批评中国旧传记体裁“类皆记事,不下论赞,其有之则附于篇末矣”,而司马迁开创的夹叙夹议式列传体裁,“后人短于史识,不敢学之耳”,他愿意继承这一传统。纵观全传体例,分为“李鸿章之位置”、“李鸿章未达以前及其时中国之形势”、“兵家之李鸿章”、“洋务时代之李鸿章”、“中日战争时代之李鸿章”、“外交家之李鸿章”、“投闲时代之李鸿章”、“李鸿章之末路”八大主题,议论风发,既提纲挈领,又顺应了历史时序;末章结论中,列举古今中外十五位政治人物霍光、诸葛亮、郭子仪、王安石、秦桧、曾国藩、左宗棠、李秀成、张之洞、袁世凯、梅特涅、格兰斯顿、爹亚士(梯也尔)、井伊直弼、伊藤博文,逐一与传主比较点评,妙语连珠,极具特色;而将传主放到世界历史的大视野中研判,上下五千年,环视八万里,更是自司马迁以降史家所未企及的时空。这种传记体裁开一代之风气,直到民国时代仍不断被人袭用。

全传以文言文撰写,仅六万余字,要言不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反观今日习见之白话传记,冗长拖沓,动辄数十万字,难免有码字赚钱之嫌。时人称道梁氏文风“笔端常带感情”,其感染力与煽动性超过“十万毛瑟”;而讥评者则贬之为“新闻记者手笔”。当时白话文的时代尚未到来,但新闻纸的出现,渐趋白热化的保皇与革命之争,使争取受众、扩大传播成为报刊的生命线,也势将影响到文风的演变。抛开政治观点不论,对照一下革命派章炳麟诘屈聱牙的古奥文字,不能不承认梁氏文笔是近代文坛上最生动的文言文。

这篇传记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或可归入新闻性评传一类。作者自谓与李鸿章“于政治上为公敌,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为之作冤词也”。为一位刚刚逝世的大人物作传,能做到不存私见、评价公允、褒贬分明,殊非易事。百年后读此传记,仍能栩栩如生地感受传主其人、其时代,非有高屋建瓴的史识、客观公正的史德及纵横驰骋的史笔不能为之,足令后世沉溺于“遵命史学”泥坑中人无地自容。

梁启超的文字,一向带有鲜明的个人文字风格,极具张力。在一些总结性论断中,经常用“吾敢言”、“一言以蔽之”一类词句,透露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自信,殆非有真知灼见者所不敢为也。他总结李鸿章洋务、军事及外交失败,在于“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在批评了李鸿章的失误之后,他笔锋一转,又扩展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

彼李鸿章固非能造时势者也,凡人生于一社会之中,每为其社会数千年之思想习俗义理所困,而不能自拔。李鸿章不生于欧洲而生于中国,不生于今日而生于数十年以前,先彼而生并彼而生者,曾无一能造时势之英雄以导之翼之,然则其时其地所孕育之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为李鸿章一人咎也。

关于个人品格才具,梁氏断言李鸿章乃“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然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他直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为中国官僚政治的通病,“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尽管如此,“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他预见到“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十年后,清王朝最终难逃覆灭的命运。鉴往知今,学习洋务皮毛、改良经济而不改良政治的结局,是一面历史明镜。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转型期的中国正面临着国际金融危机带来的社会动荡。纵观三十年来新一轮的历史大循环,不见了随亡国灭种危机而来的改革紧迫感,经济建设已有长足进步,政治体制改革却步履蹒跚。一百多年过去,中国仍未建成一个民主宪政的公民社会,梁任公“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的警告,在大同世界出现之前,永远不会过时。

2008年11月18日北京风雨读书楼

【注】本文是梁启超著《李鸿章传》一书的重版代序,出版时作了某些通俗化的修改,这里发表的是原文并更换了标题。

《李鸿章传》,梁启超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

余  杰:菩萨能够庇护贪官吗?

今日之中国,乃是“共产已死,菩萨当立。”大小贪官们虽然都对党章党旗宣过誓,但共产主义的理想在他们心中早已是明日黄花,随雨打风吹而去。说他们是共产主义者,他们自己都觉得是一种羞辱。北京一名腰缠万贯的高干子弟就酒后吐真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真正的共产党跑来共我的产。”

那么,中共官僚究竟信什么呢?他们很少信仰基督教,因为这种信仰需要他们舍弃权力与金钱,背起十字架来跟随耶稣走义路;所以,他们大都自称信佛,因为他们认为菩萨是可以花钱收买的,正如他们自己一样。

二零零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内蒙古赤峰市原市长徐国元贪污受贿案在包头市中院开审。赤峰市十二个旗县区中有九个是国家级和自治区级贫困旗县,而“父母官”徐国元在六年时间里,疯狂敛财约三千二百万元。检方指控,徐国元在家中设立佛堂供奉佛像,夫妻俩每天烧香拜佛。即使进了监狱,也每日手捧佛经念诵。徐国元每收到一笔钱,都要先在“佛龛”下面放一段时间。在他隐匿赃物的箱包中,箱包四角也各摆放一捆钞票,中间放置“金佛”或“菩萨”,企求“平安”。

二零零六年,有关部门对徐国元开始初查,他向外转移藏匿现金和贵重物品,把两百余万元现金和珠宝装在一个密码箱里,运至云南省的一座寺院里,放置在寺院住持住处,密码箱的钥匙藏匿在了佛像耳朵里。

可惜是,菩萨最终未能庇护贪官。无独有偶,山西省繁峙县的号称“史上最牛的反贪局长”穆新成被双规之后,民间舆论却对他不乏同情和惋惜:这个身价上亿的贪官在许多人眼中,俨然是一名“大善人”。他不仅资助穷人家的孩子上大学,还斥资数百万修建寺庙。

穆新成的“佛家恩师”常悟声称,穆对佛法有很深的研究,“如果不是误入歧途,穆居士将有大修为。”作为穆新成一手集资修建的古北台寺住持,常悟对穆的犯罪行为是这样理解的:“他快意恩仇、敢说敢做,深信随性自然即佛之大境界,一切皆为矛盾……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戒即是不戒,不戒即是戒,贪即是反贪,是为了抑恶扬善。”

这个大和尚的理论水平还真高,居然说得出“贪即是反贪”这样深奥的话来,比起大部分无产阶级革命家来强多了。这句话比所有律师的辩护词都有声有色,在法庭上穆大局长会引用来为自己辩护吗?会有更多的贪官以之为座右铭吗?这个大和尚真该享受比少林方丈更高的待遇,真该被请进中南海给政治局上一堂佛学课,一定会让胡温诸君豁然开朗。

如此,全党皆贪的共产党总算找到出路了,不必再搞什么自欺欺人的“三讲”和“科学发展观”教育了,“贪即是反贪”不正是一张每个贪官都梦寐以求的“丹书铁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