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穷人不是铁打的

湖南省浏阳市镇头镇上千居民,因不满长沙湘和化工厂污染上游水源,近日上街游行。当地有关部门通过调查,宣布这家造成镉污染的化工厂永久关闭。这又是一起只有事态恶化,成为公共事件引起舆论和上级部门关注才能得到解决的经典案例。

这个化工厂存在三年多了,当地居民饱受污染有日,也通过正常的渠道反映了许久,但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一旦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官员总要说群众“不明真相”,指责群众采取过激措施,奉劝群众要理性、合法维权。可是,多少起群体性事件发生前,群众没有“理性”过?可以说,多数群众过激的行为,是那些不作为或乱作为的公权力部门激发出来的。

浏阳的老乡们上街前不久,河南青年工人张海超不得不开胸验肺,证明自己因职业环境得了尘肺病,此前他循正常渠道寻求救济毫无结果。这种悲凄与绝望不亚于金庸小说《连城诀》中,那位为证明儿子没有偷食恶霸家的鹅而剖开儿子肚皮的钟妻。

现实生活中,似乎穷人更经得起折腾,他们的肉体或心理上受一点伤害,常常毫不在意,舔舔伤口就站起来,像没事一样。而富贵者则娇贵得多,受到一点点委屈就难以忍受。这种状况的出现,并非穷人的体质和心理和富人相比,天生具有抗打击能力,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忍耐力使然。因为政治上的弱势和经济上的贫穷,他们在许多方面和侵害他们的势力相比,悬殊太大,于是忍气吞声成为人生的经验,所以给人一种印象:穷人的身子骨能扛。

以环境污染和食品安全为例。人们或许以为远离大都市的乡镇,环境质量更好,那里的居民没有都市居民那样受到环境污染之害,但现实状况往往相反。浏阳所在的湖南是我的故乡,那片土地在我的记忆中就是山清水秀。然而,由于农村地区居民生活方式不同于大都市,比如是就地取地下水或河水饮用而不是由监管严格的自来水厂供水;也由于农村地区面广点多,面源污染的治理不如城市污水那样能集中处理;更由于农村地区环保执法的缺失,农村居民和城市居民相比,信息上占劣势,他们维权成本更高,难度更大;一旦农村地区受到污染,居民所受其害可能更持久、更严重。这样的事件已举不胜举,湖南的浏阳是如此,前不久山东的东明也是如此。

穷人不是铁打的,他们也是肉身凡胎,环境的污染,食品的不卫生,照样会戕害他们的身体。只是他们迫于现状,能吃得起苦,受得起不算严重的伤害,但这样的伤害总得有个限度。河流不复当年的清澈,依然能承受,但当饮用水被镉污染,直接致病时;工人在车间里能承受高强度劳动,但粉尘进入肺部吞噬一个青壮年的健康时;农村的父母因图便宜,可以买营养价值不那么高的牛奶喂养儿女,但当牛奶里被加入化工原料三聚氰胺时。此时,生命受到威胁,再怯弱的人也会做匹夫之怒。越来越多的匹夫之怒汇聚在一起时,富贵者所享受的安全食品、优良环境恐怕也不会永远有保障。

中国的老百姓特别容易满足,他们在吃苦耐劳中也一点点有了权利意识,但他们所要求的仍然可怜得狠,起码没逾越底线的公平,不算太恶化的生存环境。但他们决不是铁打的身子骨,不可能无限度地承受下去。

五岳散人:奴才的传统美德

最近有件小事倒是颇有点意思。《钱江晚报》报导,武义郭洞景区的村民何其庠躬耕于田亩,本来不知外事。他所住的郭洞村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凡是旅游景点当然要做推广活动,于是请人捉刀著书,其中一付照片是这位何先生放牛的景象,摆拍了好几个小时,代价是一盒硬装中华烟。此照片看来颇具神韵,结果被用于景区广告、门票。何先生一纸诉状把作者以及相关人等告上法庭,认为他们侵害了其肖像权,索赔10万元。被告当然觉得委屈,认为自己这是职务行为之外,还认为“旅游开发好了,农民应该感谢我们”、这种行为“不是跟我们的传统美德相违背了吗?”

关于肖像权的问题有法庭来解决,那是一个法律问题,关于我们“传统美德”的说法倒是颇有点意思。在这两位官员与作者看来,自己的行为即使算不上学雷锋,至少也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当地农民不蜂拥过来叩请他们去喝老酒已经是过分了,竟然因为区区一张照片把他们告上法庭,实在是有违中国的感恩之道。这种心情大概是牧人把羊群赶到某水草丰美的地方,然后期望着得到羊群热烈拥护的心态差不多。

孔子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很好的,这话承认了大家都有一些不喜欢做的事,如果你不喜欢做,也就不能强迫别人去做。但对于这话的潜台词有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既然人与人并不相同,此人之蜜糖乃彼人之毒药,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谁也不强迫谁做什么。还有一种理解是“己所欲施于人”,我喜欢的就是你喜欢的,你不喜欢就不行。两位被告大致就是这么个思维方式。

其实也不是只有这两位有这种思维方式,一直以来,我们这里都是这么个思维方式,以至于形成了这两位心目中的“传统美德”。在历代稍有人心的统治者看来,自己的治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本心正大”的为民求福更是天日可鉴,怎么就有那么多刁民不能理解自己为民的苦心,以至于不但不感恩,还要什么自主的权利呢?

更有一路知识分子,由于地位比较超然,这种“为民牟福”兼着“为民做主”的心态也很充沛,尤其是自己并未得到什么实际利益的时候,说起话来就更是铿锵有力。秉持着如此的“传统美德”,我们这里就是总是“你的事、我当家”。

您看,这种所谓的“传统道德”到底是谁的道德?或者我们可以问问看,这份道德到底是谁强加给我们的?更进一步说,强加这种道德会有什么好处?

我个人的答案是这样:无论是有权还是有知识的社会精英阶层把这种自己定义的道德强加给我们,即使从最好的角度说,也是侵夺了我们自己安排自己生活的权利,以及经常会发生的、侵犯我们各种人身权利的事。如果从不好的角度说,那根本就是打算让我们被他们卖了以后还帮着数钱,相当于押上刑场还要叩谢天恩。最起码也会是当天灾人祸发生的时候,领导份内的关心以及某些知识分子“含泪”一下,就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遗憾的是,这种情况目前还在不同的时间与地点发生着。

您可能会说这幕景象很眼熟嘛。没错,这确实是眼熟,奴才对于主子的道德就是这么一个表现形式。所以,这种由主子宣扬而奴才遵守的“传统道德”就是奴才的道德。可惜,这次被告上了法庭。

闵良臣:“最”无耻

疯狂的十年文革之后,“最”字的历史不说寿终正寝,喜欢用的人毕竟不多了。无论是“最革命”也好,还是“最红最红”的也罢,也都早已成了不堪的历史记忆。当然,作为汉语中的一个单位,这里绝没有一概反对用“最”字的意思,不然,自己岂不也成“最”了?不然,岂不要将“最”字请出汉语字典?这可不是我想表达的。

然而,估计谁也没有料到,文革收场三十余年,今年以来,“最”字又大行其道,甚至就因为要坚持什么或纪念什么,一些所谓“知识分子”就说起让人觉得“不长头脑”的话来,我不知道是否可称这种人为文革的“残渣余孽”,或是文革之风又要因此死灰复燃。

其实,一个人作篇文章,或阐述一个观点,无论对错,都无关紧要。可如果非要把自己说的是“最深刻最基本最重要的历史结论”(参见2009年第7期《前线》杂志孙存良文: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52822)不可,这在我看来,即使想忽悠别人都是枉然,大概不过是说些自欺的疯话而已。

我们知道,时间老人总是公正的。人世间,无论人、事,正确与否,或说是否能“最”,时间老人都会开出证明。而人类社会的一个又一个在当时被认为是正确的观点,也大都被时间老人所淘汰。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会犯晕犯傻,就容易会“最”。

爱因斯坦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大约已经没有人持反对意见了,而他的伟大之处,除了对天文物理上的卓越贡献之外,我觉得就是他懂得在时间面前,我们的许多看似正确的认识,很可能都会被时间老人最终打上一个大×。

这儿有一个小插曲: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实用主义马克思学派代表人物悉尼·胡克出版过一本社科类读物,名为《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1987年重印,繁体)。书中举了一个例子,当德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之一的爱德华·伯恩施坦把恩格斯的《辩证法与自然》这本书的手稿送交给爱因斯坦时,“爱因斯坦答道:”无论从现代物理学的观点来看,还是从物理学的历史来看,它的内容都是没有任何特别趣味的‘。“(第222页)然而,就连当时英国的物理学家J.D.贝尔纳却也要说成是,爱因斯坦在二十世纪加以证明的某个结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就已经从原则上把握住了“;甚至当时有人援引爱因斯坦的话来证明恩格斯的《辩证法与自然》的观点是正确的。无奈之下,悉尼·胡克公开了爱因斯坦给他的回信,证明那些人的说法只是一种可笑的误解。

爱因斯坦致悉尼·胡克原信如下:

亲爱的胡克教授:

爱德华·伯恩施坦把全部手稿(指恩格斯《辩证法与自然》的全部手稿——闵某注)交给我使用。我的评语是指整个手稿而言的。我坚信恩格斯本人如果能够看到,在这样长的时间之后,他所作的谦逊的努力被认为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他会觉得这是可笑的。

A.爱因斯坦谨启

普林斯顿,新泽西洲

1940年6月17日(第226页)

自己也认为,像马克思和恩格斯这样的智者,他们如果能多活几十年,一定会抛弃他们的很多观点,一定会反对继续出版他们的有些著作,至少他们也会对那些文章进行必要的修订,绝不会像今天我们有些教授及官员们那么从不知道什么叫错。

要命的是,写这种文章的人偏偏又自诩“研究马克思主义”,这除了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外,也不能不替马克思和恩格斯感叹,倘若这两位大胡子地下有知,在感到莫大(这个词自然也有“最”的意思,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而言,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悲哀的了)的悲哀之后,真不知还会如何诅咒这种所谓在“研究”他们的“主义”的人。

现在的有些“教授”也好,“研究员”也罢,知识差一点无所谓,观点不一定正确,也算正常,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只有三岁孩子才会说出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普通人觉得你只有三岁孩子的思维能力(这连有些高智商的大猩猩都不如)。尤其是像现在有些“教授”或是“研究员”一张口就“最”个不停,除了三岁孩子及大脑不正常者,让思维正常的人又如何看呢?

大半个世纪来,有一个句式,中国几代人都耳熟能详,这就是“没有……就没有……”。这其实也是一种“最”,或说就是因“最”的思维导致形成。记得几十年前下放乡下做民办老师时,所教的语文课上也曾要孩子们练习过这种“造句”,今天想来,真是造孽。我们知道,这是一个肯定句,宇宙间也确实存在这样一种普遍现象,甚至也还算得上一种科学定式,比如:没有下,就没有上;没有地,就没有天;没有民,就没有官;没有完全的市场经济或说没有资本主义的高度经济发展,就没有今天的资本主义民主(也不会有社会主义的民主);没有民主自由,就没资本主义社会的和谐稳定(也不会有社会主义社会的和谐稳定)——这一切都是不证自明的。但如果我们说没有辉格党或是没有托利党就没有英国大不列颠,那是胡扯;如果说没有华盛顿没有民主党或没有共和党就没有美利坚,恐怕人家也不认可。倒是没有英国人民或没有美国人民就没有大不列颠或就没有美利坚,那才是颠扑不破的。

民可以无国,国不可以无民。

2009-7-21

笑蜀:公民社会与山寨秩序的博弈

幽暗的断面:愈往下,权力愈是“碎片化”

某友上世纪90年代初移民海外,最近回国探亲,想顺便见某老同学。我劝他别去了,现在人家刚升到一个显赫位置,是最得意的时候,这种情况你去见什么见?有什么可谈的?

但是,某友不听。毕竟他们同吃同住好几年,甚至穿衣服都不分彼此,简直跟亲兄弟一样。再怎么变,这份感情该不会变吧。但真的见面之后,果如我所料,他大受打击。原来兄弟情分也未必可靠,某老同学那官腔,那种傲慢和自得,他根本无法接受。两人不知所云十来分钟就匆匆分了手。

这种自我感觉太好的权贵心态,我见过不少,一直纳闷他们强烈的优越感都从哪来的?前不久一个记者跟我闲谈时,无意中提醒了我。他说刚刚落网的某高级法官,特别荒淫无耻,每周都要嫖一个大学生处女,而且专门有人为他物色,他到哪出差,就把物色到的大学生送到哪。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让我立马回想起一系列的官场情色传闻。思路一下打通了:他们拼命追逐权力,最终目的不就是做帝王吗?而现在他们事实上已经三宫六院、声色犬马,他们自然会有帝王般的感觉,要睥睨天下了。

这样的故事还可以不断列举。这足以证明,当下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有一个“山寨中国”,有成千上万个梁山水泊,即成千上万个“山寨”。愈往下,权力就愈是碎片化,一把手说了算的体制就愈强大,以致几乎每个碎片都有一个自我感觉特好的小帝王,哪怕区区一个村长都可以做小帝王。

这种“山寨化”局面是怎么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传统稳定观作祟。这种稳定观没有弹性,对社会稳定的理解是僵硬的,不容许自由博弈,不容许任何振荡。为了保证这种绝对静态的稳定,对地方领导人实行一票否决。这种几乎是无限的政治责任,必然以事实上几乎无边的赋权为前提。

这就助长了地方上一把手体制的不断强化。一把手既可以将几乎无边的权力用于保障稳定,也可用于寻租。而一旦寻租产生严重后果,他们惯用的手法就是把事件高度政治化,动不动就上升到稳定层面。而一上升到稳定层面,就什么手段都敢用,什么代价都敢付,就足以动员全部力量来为自己买单。稳定就这样成了他们用来要挟、绑架、敲诈的手段,尤其用来对付体制的制约,使“山寨秩序”固定化、长期化。

健康的断面:公民社会的成长

“山寨化”是现状一个重要的断面。如果说这个断面令人沮丧,那么与此对应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断面,则是健康的、积极的,能带给我们希望,鼓舞我们的信心,这就是公民社会的成长。

公民社会的成长,可能是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社会最重要的成就。这个成就的伟大,已在汶川地震中充分展现。当时灾区很多标语口号是灾民内心感受的写照,都是感谢某某志愿者组织、感谢某某NGO组织,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千篇一律只是感谢党和政府。

民间力量能改写一部中国救灾史,这足以证明,经过30年的恢复和积累,民间力量已成长到什么程度。这对中国未来的转型具有决定性意义。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中国民间力量的成长是与互联网的发展相辅相成的。众所周知,民间力量所处的制度环境一直不理想,在现实中本来很难找到突围方向,互联网却意外地敞开了天窗。具有公共关怀、公共情结的一大批中产阶层,尤其是新知识分子,大多是网民,在现实中难以聚合,但互联网让他们走到一起,让他们开始了精神上的聚合并逐步形成了一个虚拟世界的公民社会。

但是,如果说这个公民社会最初只停留于虚拟世界,现在则越来越走向实体化。他们关注的方向、讨论的主题越来越跟现实的力量结合。其一是跟现实中的平面媒体结合,虚拟世界的许多素材,最终都转化成了平面媒体的素材;其二是跟体制内的高层决策结合,成为高层决策者突破下属信息屏蔽、了解民情民意的重要通道。

网络公民社会跟现实力量的结合,有如化学变化,最终产生了过去60年闻所未闻的新事物,那就是公共舆论场。网络提供和放大公共话题,媒体加以提炼和深化,然后形成重大舆论事件,影响高层决策,这已成了一种模式。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官方与民间,公民行动与高层决策,就这样开始了多方互动。

如果把公民社会跟成千上万个山寨的博弈比成一场持久战,那么在地面战场,公民社会显然没有决胜的希望,因为险关要隘都成了山寨的金汤之设。而且公民社会早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完不成集结,形不成力量了。但互联网的横空出世,把最初的陆战变成了以空战为主的立体战争。公民社会得以拔地而起,跨越千难万险,在无垠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当然相应地,山寨也逐渐配备了各式各样的对空火炮甚至是导弹,也有空中飞人被击中,但迄今为止,地面防空炮火仍远远不能压制空中集群。

到互联网上去聚合这个喜好,现在几乎席卷全民。这不仅派生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公共舆论场,而且这个舆论场仿佛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众议院”。它以整个公民社会的集体力量,来为中国的公共生活提供素材、设置议程。到了这种地步,公民社会就不再是假想或虚拟的,而已经是现实的客观存在。尽管它还比较初级,还有很多不足,但才用了不到10年时间,中国公民社会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我认为,这才是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最大和最可自豪的奇迹。

“公共舆论场”的起步

公民社会与“山寨秩序”的两极振荡,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主要特点。这种两极振荡也在改变着中国的新闻生态。

湖北巴东的邓玉娇案是这方面最新的案例。现在信息自由发布的门槛更低,只要有一部能上网的手机,就能直接从前方发布新闻。而且,现在公民记者介入公共事件的冲动更强烈。巴东本来地处偏远,但自然的和人为的重重屏障,仍挡不住数千网民自发结伴而去,以致当地宾馆全部爆满。这些结伴而去的网民大多有大学以上文化,熟悉网络传播,有基本的法律和社会政治素养,平均素质并不在媒体记者之下。而且他们更自由,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布信息,传统媒体的审稿程序和传统的网络管制基本上奈何不得他们。

周瑞金先生有个著名的观点,就是中国已经出现了新意见阶层。而所谓新意见阶层的主体,在我看来倒未必是那些在书斋中指点江山的素手书生,而是热衷公民集体行动的中产阶层,尤其是新知识分子。他们有着强大的个人资源和旺盛的精力,有着强大的行动能力和参与激情,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一群人。他们平时都忙于自己的事业,介入公共事件只是他们的个人偏好,只是他们践行公民社会理想、履行公民责任的平常举动,不存在政治的、功利的考虑,就跟他们定期不定期出去自助旅游一样简单。

在公共舆论场翻云覆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新意见阶层,他们就仿佛中国新闻版图上的一支游牧民队伍。专业的媒体好管理,这样的游牧民却很难驯服。风来时万钧雷霆,风去后了无痕迹。传统媒体的管制体系对他们几乎全然失效,他们借助新技术天马行空,成为信息自由传播的主力,主导着公共舆论场的方向。这极大地推动了新闻的民主化和自由化。全民新闻、公民新闻时代正从这里起步。

如果说,“山寨秩序”是国家统一政令和统一法制最大的敌人,那么,如今局面正在改观。公民社会和公民新闻的发展,充分展示了新生活即公民生活的可能性。社会政治生活因此正走向统一,开始有了标准,有了法度,有了共识。就此而言,公民社会和公民新闻的发展无疑是中国社会的福音,它们是这个断裂社会中的人心粘合剂,是这个偏执社会中的人心均衡器。和谐社会只有朝这样的方向去走,才是人间正道,也才有前途。

这是矛盾的时代,但暗藏很多机会

从改革开放到现在,中国其实主要就做了一件事——回归一个正常国家,向现代国家迈进。我们常说当下中国社会是转型社会,朝哪儿转?就是朝现代国家转。而所谓现代国家的基本定义,在我看来,无非是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宪政体制。过去只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讲市场经济,这是不够的。社会建设并不比经济建设次要,而社会建设主要就是建设公民社会。所以跟发展经济齐头并进的时代主题,应该是建设一个伟大的社会,建设一个伟大的公民社会,这样,才可能诞生真正伟大的国家。这个进程,中国才刚刚开始。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一个矛盾的时代,一个“山寨秩序”与公民社会、罪恶与美好、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时代。它的弹性和复杂性竟是如此之大,可说是史所未见,这就最大限度地拓展了它的政治空间。当下中国,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星系,有若干星球运行其间、若干时空并存其间。有1000年前的,有300年前的,有30年前的,也有当代的即公民的。你是哪类人,你想做哪类人,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时空,都能让你心有所属。

这个时代固然有很多问题,让我们常常无助无奈,但这并不是我们抱怨这个时代的理由。因为毕竟,当下中国社会的复杂性,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

姜维平:关于薄呱呱的十个为什么?

先是海外的网上艳照与丑闻,后是国内的专访与演讲,薄熙来之子薄呱呱一夜红遍了半边天,对此近日来海外媒体的文章一片嘲讽,国内的媒体却美言追捧,仿佛冰火两重天,这大慨是因为中共筑起的一道网上长城造成的吧。两边信息发布与传播的不对称,形成了中国公民知情权的弱化与丧失,自然接下来人人应有的所谓言论自由的监督权,就无从谈起了。所以,不必责怪《青年周末》之类的妄从与粉饰,且看我对薄呱呱提出的十个为什么。

第一,为什么艳照最先是在海外英国刊出的,它忽然起于青萍之末,立即传遍了全世界,而后才在国内的《扬州晚报》露了马脚,呱呱因此不得不借回国休假之机,辩称那是空穴来风,试问:为什么不在信息的发源地海外接受媒体访问?

第二,为什么说这些艳照是在舞会上拍摄的,与黄色不搭边,但其中一张照片裸露上身,后有美女形象,却根本与假面舞会无关?我想有没有这埸舞会无所谓,关健左拥右抱的女人十分怪异,不象是他的同学,能否请出其中某一个人写出文章做证?

第三,《青年周末》是怎么联系上薄呱呱的?谁先约得谁?为什么在北京不决定访问,回到重庆后才约记者5日21日见面,这是不是他爹薄熙来精心安排的?记者写出文稿后,薄家父子发表前看了没有?若没看,为什么不披露在哪个酒店?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此间呱呱说请记者出去逛逛是什么意思?

第四,文章说,谷开来在英国带呱呱学英语时,几天换一个地方居住,这是怎么一回事?早在80年代中期,大连就有传言,谷开来在香港,新加坡,美国纽约,英国伦敦等地有房产,这回既然是带呱呱学英文,也不是躲债,更不是杰克逊,租房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换地方?是怕法轮功弟子送法庭传票,还是怕政敌追杀?或是借记者的嘴解释一下:薄熙来很廉洁,在海外没有房产?能否告知曾租用了什么人的房子?地点在哪?

第五,文章还说,16岁时呱呱在英国出版了英文散文集,为什么不说是哪家出版社?又自吹自擂地说,他写好书后正好出版社看到了,云云,为什么不讲细节,比如是谁看到的,是不是自费出版?是不是又象他妈在90年代中期那样,命令大连《东北之窗》杂志主编袁某某捉刀代笔,抛出了《我为马俊仁打官司》一文,但谁看见她起诉作家赵瑜了?大连哪个法院与法官判的案?我只知道,刊登此文的杂志印了20万册,承包给了大连蓝盾印刷厂的某厂长,结果才卖出了两万多册,大都退回了,由于巨额亏损,造成《东北之窗》杂志6个月开不出工资。这回呱呱出书,谁又赔了?

第六,2009年5月9日,21岁的薄呱呱被评为英国十大杰出华人青年,请问,全英国大慨有多少华人?举行评选的组织是什么性质的?权威性与公平性如何?是不是不论谁,拿点钱就能开这么一个评选所谓杰出人士的公司?当上了十大华人杰出青年之时,是否评委们都看到了呱呱随地尿尿的照片?这是给华人丢丑,还是给中国增光?当了杰出青年,拿不拿赞助钱?是不是象90年代中后期,薄熙来支持大连骗子王某斌创办的所谓大连中华名人协会那样,不论什么人,只要每年缴2000元人民币会费,就是中华名人?薄呱呱知不知道王某斌与他爹闹翻后,又在2004年被其以诈骗罪下令判了12年?但愿英国青年华人联合会不是这样一个组织!

第七,呱呱在文章中为薄一波鸣不平,说爷爷被四人帮整了22年,爹爹薄熙来17岁蹲大牢,试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薄一波恩将仇报,还整胡耀帮?薄熙来为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还在重庆修建全国最大的毛泽东雕像?自已知道坐牢苦,为什么还把我这个批评他的书生关进监狱5年多?为什么他爹还要在大连恂私枉法搞了10几起冤假错案?

第八,薄呱呱在专访中还说,不和别人较劲,那为什么还要刊登文章自辩?为什么还要跑到北大去吹牛?什么孙东东,薄呱呱,范跑跑……这些人的出现说明了什么?说明北大的精神早已死了!

第九,即然《杨州晚报》先刊登了艳照,为什么不先接受该报访问?却唯独选了《青年周末》?即然照片有误,为什么不敢在江苏扬州地方法院起诉?

第十,薄呱呱的妈妈谷开来是大律师,90年代中后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著有《胜诉在美国》一书,流传很广,为什么我写了大量文章,刊发干香港及海外报刊,不断曝出薄家丑闻,并即将推出《薄熙来评传》一书,呱呱想必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声不吭?为什么不对我发表的《由薄呱呱艳照想到的往事》做出回应?

2009 7 1于多伦多

羽戈:从斗士到小丑 千刀万剐说李敖

俗话说“寿多则辱”。此言一度在金庸身上应验,如今正缓缓向74岁的李敖逼近。

8月3日出版的《南方人物周刊》,以“李敖赴台60年”为由头,于台北专访李敖。记者问他身后之事怎么安排,李敖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墓碑上)什么都不写,我死无丧身之地。遗体我会捐给台湾大学医院,千刀万剐。”——最后一句被用作专访的标题,叫《我死后千刀万剐》。那种致命的自负穿越了历史的苍茫,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名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相映成趣。

对一个大思想家来说,74岁的年纪远远算不上日暮途穷,但李敖思想的敏锐度之每况愈下,甚至偶有倒行逆施之举,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访谈当中,被问到关键问题时,李敖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

譬如问他为什么有双重标准,谈到台湾的政治问题,坚持理想主义,谈到大陆则采取现实主义,李敖矢口否认,其辩解却比当前出口形势还要疲软乏力,什么大陆人口比台湾多一百倍,大陆的黄金等值钱的东西都被蒋介石带到了台湾等——这个时候的李敖俨然变身为太极高手。

整个访谈最精彩的部分,是李敖谈论女人,不乏惊人之语,譬如说模特好看,可是不宜上床,因为“太硌了”。谈女人的李敖,以及自吹自擂、狂妄自大的李敖,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李敖,才能让我们在恍惚之间重新感受《老年人和棒子》、《十三年和十三月》所遗留的历久弥新的阅读快感。这愈发在印证李敖的可悲:他终于老了,哪怕他的身体和欲望能够保证他在58岁生一个儿子、60岁再生一个女儿,可他的精神已经追随不上他所经受的苦难与所企望承载的使命。

这个访谈还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当台湾从专制时代转向民主时代,李敖的半边身子便被挤出历史舞台,他努力挽救自己,却力不从心,这是历史的伟力在作用。李敖说过,康有为与慈禧太后的命运铸造在一起,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人死了,另一人的时代即告断裂。照我看,他与蒋介石也相互捆绑,蒋死了,他的一生则翻过了最快意恩仇的一页,他的青春就已宣布结束。可以说,他是专制时代最无畏的斗士,却是民主时代最普通的小丑。他在1995年为《蒋介石评传》(与汪荣祖合著)作序时发出“我老了”的一声叹息,就暗示他从此进入小丑的表演生涯。

李敖不是不想开辟以他命名的新时代,可我们说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种种努力只是在消耗60岁以前所积累的声望。

他短促如电的从政生涯,往好了说,叫游侠,往坏了说,叫游戏。他所奉行的还是英雄主义的那一套古老把戏,以孑然一身,仗剑横行,对抗国民党与民进党,说白了就是搅局。那本记录了他担任“立法委员”之三年所见所行的《李敖议坛哀思录》,完全可以换一个名字,叫《李敖议坛捣蛋录》——当然,捣蛋是民主政治的本色。一场游戏一场梦,2007年,李敖宣布不再参加台湾的“立法委员”选举,并从此告别政治。梦醒了,他累了,不玩了。

一个人的心力能有多大?纵然你是天才,也从来超不出时代和国度的限制。唯有大唐的繁华盛世才能孕育李白的大才如海,换作在清朝,文字狱肆虐如木马病毒,文人的精神世界普遍压抑、病态,充其量只能生出怨去吹箫、狂来说剑、豪情与怨气共生的龚自珍一类人。李敖的不幸即在于,他生活在了这样一个畸变的时代。尽管享有民国的遗韵,政治专制主义却强烈压迫了他的心胸,小岛之狭决定了他的心气偏安于一隅。待禁锢解除,他却垂垂老矣。他毕生追逐民主,民主的幻象却令他衰竭的心力应接不暇。民主政治不需要英雄,只需要小丑。他只好假戏真唱去迎合潮流。然而,他是失败的卓别林。

李敖是旧时代的终结者,却不是新时代的开创者。他2005年的大陆之行,只能说是一位斗士的天鹅之歌——窃以为这是最高的评语。

有一点值得引起世人注意:在李敖与韩寒之间,隐约存在一条连绵不断的血缘,他们对社会之恶的批判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同时他们的生活却极其舒适安乐。《南方人物周刊》特意指出,李敖所住豪宅价值达5000万元人民币;除了作家身份,韩寒还是著名的赛车手、歌手以及出版人。

这和我们对斗士的传统印象存有何其大的歧异:悲怆、流血、苦行僧、剑拔弩张、牺牲主义。这些词汇可能适用于某一时刻的他们,纵观之下却格格不入。

不妨说,李敖为后人提供了一条新的反抗路径:一个快乐的、世俗化的反抗者,肉身与灵魂同样丰盈,对肉欲与正义的追求同样肆无忌惮,评论女人与评论宪政同样令他乐此不疲。

一面是斗士,一面是小丑,千刀万剐之后,还是那个李敖。

许知远:我们这一代

从京沈高速公路的豆各庄出口下来,车拐进一条引水渠旁的林荫道,再右转就进村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郊区村落,主街上满是小商铺,从山西刀削面到手机、杂货店、还有提供从剃头到按摩所有服务的美发店,劣质的蓝底或红底的喷绘广告一个接一个、毫无章法的连成了一片。路面上尽是尘土,车过时扬起一片,让人无处可躲。

这丝毫不妨碍路边的人们从容不迫的吃下盘中的炒面,再心满意足的点上一支烟。他们有的青春年少、有的已近老年,都赤裸上身,肌肤黝黑。他们不是本村居民,是不远处那排在建的高楼富力又一城的工人。正是中午,他们享受着暂时的放松,抽烟、喝茶、与安徽老板娘无伤大雅的调笑几句。街对面美发店的姑娘斜坐在门前,专心打毛衣,右腿压在左腿上,有节奏的颤动着,红凉鞋若即若离的挂在腾空的右脚上。

倘若不算那排在建的住宅楼,北京市看守所是豆各庄最庞大的建筑群了。院墙与铁门隐藏了它的规模,只能看到两幢办公楼,大约六、七层高。透过接待室的后窗,我模糊的看到一幢二层板房,灰色、简陋,不知是否被关押人员所住,也不知这样的板房有几幢。

在网络上流传的说法是,许志永就关押在此。他不是我第一个被捕的朋友,却可能是第一个让我清晰的意识到“被捕”这种感觉的朋友。

7月23日的夜晚,我们一起在北大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晚餐上,他似乎保持了一贯的乐观与信心,似乎9天前税务部门对公盟的突然造访和近乎疯狂的惩罚措施,一点都没让他心灰意冷。谁都清楚这是一次以经济为名义进行的压迫。

我们的国家似乎总是充斥着这重重荒诞。它分明已然道德崩溃、冲突不停,到处却都在大谈和谐社会;宪法保证每个人的言论自由,但是法律也惩罚所有可以被定为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你说不清哪句话一不小心就可能颠覆掉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它的一些官员公然四处寻找处女,色情服务无处不在,它却声称要用一款软件来保护那些上网的少年免受黄色内容的伤害……

而许志永和他的同志,对社会满怀责任与深情,想通过自己的法律知识去帮助困境中的陌生人,以减少这个社会的不公,给那些悲观无力者希望。但他们想成立这样一家民间机构时,却因没有政府部门愿意出面担任主管单位,而不能登记为民办非企业单位。它不得不注册为“北京公盟咨询有限公司”以求生存。

专制政权总是以消除社会力量为首要任务,它不容许人们因相同志向与兴趣结合在一起,它可能分散权力中心的权威。当一个国家所有的社会力量都被清除时,它就是一个极权社会,国家力量无处不在,从你的工资单到卧室,政治权力无处不在,在情书中引用毛主席语录的年代不正如此吗?极权体制通过恐惧和欺骗造就孤立无援、丧失独立思考的个体,他们又是一场场荒诞的群众悲剧的材料。而三十年的改革之后,我们看到了市场力量的迅速兴起,却没看到社会力量的成熟。只有在一个健康而强大的市民社会才能去培育多元的价值观,让人们既抵制强大的政治力量,又防止仅仅沦为生产者和消费者,使每个人成为健康的公民。当权者了解这些,登记一家非赢利公益组织,要比登记一家公司要困难得多。这其中的含义一目了然——我允许你赚钱,其他不要管得太多。

但许志永和他的同志想管得多一些,因为我们早已生活在一个扭曲的社会之中。在他们不懈的努力背后,是一个新的中国的形成:经济进步不再能给全社会带来普遍福利,财富差距迅速扩大;政治权力与商业利益达成了新的联盟,使得垄断利益集团出现,普通人的机会不仅减少,而且利益经常受到侵害;金钱催生了政治权力的扩张,造就了一个扭曲的经济结构;扭曲的经济结构带来了环境和生态的破坏,也践踏了道德伦理,造就了更多的受害人群……于是,在中国这台庞大的经济机器轰然向前时,很多人跌落在车轮之下、被碾过,但他们的叫喊声却经常被轰鸣声所淹没。

这些跌落的人群,只能在家中叹息,拥挤在上访村里徒牢等待希望,举着申冤的牌子默默的站在法院、检察院乃至中央电视台门前。媒体很难给予他们空间,它们不仅被意识形态控制,也加入了娱乐化的潮流;社会精英很少关注他们的存在,精英们要大谈中国的全球领导力、经济增长率,弱者们不过是发展中不可避免的牺牲;官僚机构当然更不会有兴趣,这个政权建立的最基本哲学就是漠视人的尊严,人是工具、是材料,它曾经的国家主席都曾如此惨死,何况这些普通人;至于广阔的公众,他们看到身边的不幸者会有多么不幸,所以要拼命向上爬升,以获取少许的安全感……这样的社会充满不公、黑暗,因此尤其渴望正义与良知。

公盟旗下几十名律师几乎全部免费为不同的群体提供法律咨询,并以各种方式普及法律常识。从推动废除收容遣送制度到为邓玉娇案的辩护,再到为受到三聚氰胺奶粉影响的家庭,公盟像是过去六年中国法治进程的某种缩影,一群青年人如何用法律的武器来帮助普通人获得基本的权利和尊严。他们很少用口号和理论来表明姿态,而是用一个个具体的行动,推动公民权利的增长,为充满绝望和嘲讽的公共空间中增加希望。他们也从未放弃任何一个改善社会的机会,包括体制内。自从2003年当选为海淀区人大代表以外,许志永就不断运用新的身份,揭露种种问题。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演讲所提到的,他们寻求的是团结、共识、参与、奉献,他们要通过点点努力,来改变中国长久以来恶劣的政治生态。一些时刻,他们成功了,另一些时刻,则失败了。他们当然也开罪不少当权者与利益集团——当他们为受害者寻求公正时,特权者的特权也因此减少了。

在7月23日的夜晚,他试图还在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目前的困境。在意识形态死亡之后,党与政府早已分化为不同的利益集团。当他们的利益受损时,都会毫不留情的动用手中的权力资源。

即使在分析这一切时,志永仍旧保持着一贯的乐观。我记得两年前的一次交谈,那时他意气风发,相信2008年的奥运会将给中国带来一次巨大变革机会。当全世界都盯着北京时,政治权力将有所收敛,而不同民间组织都该利用良机,拓展公民社会的空间。那之前,一系列事件都表明,经由互联网的聚合与传播效应,弱势者可能与强势者进行大卫与歌利亚的战争,而且胜负未定。

那如今呢?两年以来,我看到的是政府权力借由巨大国家事件的增长,大地震、奥运会,还有金融危机,似乎每次挑战都必须借由国家权力的扩张才能应对。赈灾只有是政府出面,死亡的名单是国家的秘密,奥运会的一切都只能由国家承担,最富有的是中央企业,连年轻人都意识到了公务员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工作。那些自以为有性格的网民,轻易的汇聚成“爱国主义”的洪流。而社会力量,则困难重重,身份不清、财政吃紧、经常处于被收编的边缘。

但志永在困境之中看到的是希望。他为上访者提供法律援助,为毒奶粉的父母索赔,探访京城的黑监狱,他挨过打、被粗暴的拘留过,全因他试图为一群已经受难却失语的人群寻找公正。或许他在这一系列个人际遇中,感觉得到人们对正义与良知的巨大渴望。这种渴望让他温暖和坚定。

那天晚上,我们在蓟门桥分手。我记得他离去前说得最后几句话中一句是:“最坏的结果是抓我坐牢,这也没什么。”不过,我没把这话太当真。我想他们会对普通维权律师施以重手,但对许志永这位得到普遍关注的人物,会用更谨慎的方式。何况志永的方式是温和的,在一次讲演中他不强调,他们的方式不是批评——尽管批评很重要,也不是改良,当然更不会是对抗,而是建设。更何况,他还是一名区人大代表,如果要逮捕他,是要区人大通过的……

但不到一周之后,就传来了相反的消息。7月29日的清晨5点,小区的保安看到他被四五个人带走,不知去向……

大约6年前,在北京在豆各庄更远的东郊的一间公寓里,余杰和我玩笑式的讲起了他这些年被跟踪、审查和经历。我们相识于1997年的北大,他比我年长3级,但不同系。我记得第一次读到他油印出的文集《明天》时内心难耐的激动——思想的热忱、批判的锐气、宽阔的视野、全都混杂在少年意气中了——而这不正是我期望北大校园中本应有却几乎没有的气质吗?

我们成了朋友。比起文章中尖锐,生活中的余杰善良、任性、小小的虚荣、喜欢回锅肉、要命的单相思一位长腿姑娘。在我们相识一年后,一位出版商发现了那些油印的文集,然后突然之间,他在大学中、在青年里、在社会精英中,他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距离天安门的那场悲剧将近10年了,这也是思想上沉闷和过度谨慎的10年,但一个年轻人跳出来,用他几乎显然带着稚气的口吻表达他对文化、社会、政治的看法,他的勇气和热情感染了所有人。余杰显得既年轻又古老,他才25岁,但是他采用的方式又是中国人最熟知的——写文章、谈论思想、引起争论、刺激人们思考。他是个启蒙者,尽管思维有时过分单调。

他接下来的轨迹不再那么顺利。他的严厉批评态度,让校方难安,或许也让更多的保守者不适,2000年他毕业后,发现原本接收他的单位拒绝接受他。他成了一名独立作家。他依旧引起争议,忘记了是2000年还是2001年,他在一份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昆德拉与哈维尔──我们选择什么?我们承担什么?》借由中国知识分子对这两位捷克作家的态度,余杰试图剖析1990年代的文化心理——我们太聪明了,而缺乏严肃的道德立场。

似乎每一次公开讨论,都是一种价值观覆没前的最后顽抗。在1993年对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之后,人文精神被弃如敝履;而这次关于智慧和立场讨论之后,立场的最后防线也溃败了。

随着名声的提升、交往圈子的扩大、还有他在海外媒体上撰写的文章,余杰逐渐的被划到另一个群落——异议作家。紧接着,他的书无法继续在国内出版,国内的媒体禁止刊发他的文章,再接着他成为了一名基督徒……

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这既是因为离开大学之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轨道。或许也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觉得他的方式太过简单。一个新时代到了,那么多无穷的新事务,过分的道德判断,显得既单薄又粗暴。

一个新的时代真的到了。互联网热潮在1999年席卷了中国,是比尔?盖茨、斯蒂夫?乔布斯、丁磊、张朝阳,而不是罗素、卡夫卡、鲁迅或是李敖,成为了新的偶像人物,是资本与技术,而不是书籍与思想,成为时代精神的载体。

我先是在互联网公司,然后进入了一家新兴的报纸。这份报纸要报道的是中国融入全球的进程,跨国资本如何改造中国的面貌,技术如何冲破被禁锢的社会,市场化如何摧毁了计划体制,民营企业家怎样成为时代的英雄……总之,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去他妈的政治问题、意识形态问题、道德立场问题,它们陈腐不堪了。我们有了苹果电脑和Google、出国旅行、充沛的工作机会与性爱;也可以大谈硅谷精神与摇滚精神的相似之处,评论“9?11”与美国外交政策,偶尔还引用一下詹姆斯?乔伊斯;我们心安理得说,告别革命吧,中国需要的是渐进,放弃批评吧,我们要的是建设性,强调道德是愚蠢的,因为它通往灾难;我们聪明、时髦、以为无所不知、或许还挺酷……我们是中国经济奇迹的一代。

两年前认识许志永时,我对他身上散发出的活力和强烈的正义感折服,它既让我钦佩也让我不安。我当然了解这个广阔的中国,有着无数的个人悲剧,倘若你在中国的县城与乡村旅行,你会有一种扑面的窒息感,它不在于人的内在悲剧性,而是显而易见的社会不公和制度性的伤害。但是许志永却决定将这些私人愤慨转化成行动。和余杰一样,他也生于1973年,他的出生地似乎决定了他未来的道路——河南民权县。

我们因一个青年组织而相识。这个组织的大部分成员,都是中国的成功者,投资银行家、出版商、企业高级管理人员、艺术家,他们是中国经济奇迹的参与者也受益者。许志永谈论则是另一个世界,上访者、无奈的父母亲、被判冤狱的人——一个被侮辱和损害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曾长久的转过头去,假装他们的不存在。我们无节制的崇拜成功者,不追问他们为何成功,不愿为失败者少许停留,不去理解他们的困境。但正因这种忽略和回避,这个黑暗的世界日渐扩大了,最终它可能会影响到、吞噬掉每个人。让我们问问现实吧:我们的心肝在哪里?

或许也因为许志永的被捕,余杰的形象再度浮现出来,我开始觉得他的那些愤怒和呐喊,或许失之片面,仍对这个社会至关重要。如果一个如许志永这样温和的建设者,都要面临如此残酷的对待,那么这个国家蕴涵的巨大黑暗力量,是必须被不断检讨和纠正的。

一些曾经被我淡忘的书籍和人物再度进入的脑海中。奥威尔的《1984》,还有马丁?尼姆勒的那著名的诗句:

开始他们抓共产党员,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

后来他们来抓犹太人,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抓工会会员,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

他们又来抓天主教徒,

我没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

最后他们冲我来了,

已经没有人可以替我说话了。

六年前,我热情洋溢的写过一篇文章,谈论我们出生在1970年代的一代人的使命和希望。全球化和技术革命给我们带来的自由和力量,我们可能因此将中国引入一个新的舞台。如今,希望犹在,那种浅薄的乐观却迅速的消退。倘若我们这一代不能直面这个国家深层的困境,用肤浅的时髦来转移我们对这种内在困境的理解和改善,那么我们只能被证明是轻飘飘的一代。让我们从互联网和消费主义营造的小世界中走出来,去迎接这个真实的社会。像所有社会的转型期一样,今天的中国面临着艰苦的工作,这一代与未来几代人,要将我们的热忱与精力投入到一场构建一个值得生活的好社会的过程。我们需要揭露黑暗的新闻记者、富有正义感的律师、有社会良知的商人、愿意推动变革的官员、值得尊敬的非政府组织……他们恪守类似的准则,对未来有着相似的憧憬,他们用积极的思考与行动,来取代消极的嘲讽,用具体而细微的行动取代了空洞的呐喊,富有激情却足够冷静。

当然,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自私怯懦,不会有许志永的勇敢。我们也没有能力去面对强大的官僚组织。但你能够努力成为一个社会中富有建设的一员。去拒绝身边的谎言,做一个直言不讳的人;去签名,表明你的立场;你成不了维权律师,却可以为这些组织捐款、提供别的帮助;你可以在你的报纸上,为这些社会的不公提供更多的版面,而不仅仅是无聊的娱乐消息;你可以和身边的人结伴旅行,真心的理解这个国家的现状;你可以在互联网上发起free internet campaign,去抵制那该死的防火墙;你可以在你创办的公司,强调自尊和公平的文化,而不是那些拙劣的市场规则;去做一个好医生,让你的病人感到人道;你可以在餐桌上对自己的朋友说,我们别谈论股票和房价了,我们来谈论一本书,我们不要再说房祖名了,来说说许志永他们做的事;去放弃那些自我原谅——我也没有办法……相信个人的力量,你会想影响周围的人,然后这种影响会扩散开,友爱、同情、公正、正直,这些美好的东西,会逐渐浮现而出……

莫之许:极权巨轮碾压过的未成年牺牲品—-为<五八劫>而作

承继1957年反右运动而来的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给当时尚是未成年人的许多中学生带来了一生的苦难,这段历史湮灭多年,如今,在一群当事人的努力下,当年的惨痛记忆被和此后的不幸经历,连同许多难得一见的珍贵文件材料,都被收入了一本名为《五八劫》的自由出版图书中,为共和国的痛史再添一份见证。

自60年前建政后,30年间,政治运动络绎不绝,推本溯源, 一是为巩固统治,对旧政权基础的清理,如镇反、肃反;一是为推行新政,对旧社会的经济和社会、文化基础进行清理,如退租减押、土地改革、三反五反,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和文化领域的反武训、反胡风,反右,都是如此。然而这还不够,因为这样的运动并未能改变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家庭,因此,政治运动势必还将延续下去,一是将极权权力延伸到家庭之中,在家庭中造成缺口,打入楔子,于是,儿女揭发父亲,夫妻划清界限,概莫能外,一是要用极权的教育手段之类,抵消家庭中的反极权潜能,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应运而生了,后人可能惊诧,为什么政治运动要祸及未成年人,却不知道,这乃是极权主义体制巩固和有效运行必须经过的过程。

事隔50多年,通过《五八劫》一书所收录的诸多珍贵材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当时执政者的思维,极权体制的巩固和运行,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既有的文化和经济状况,这就导致了一个后果,即在1950年代,能够升入高中的学生中,仍有相当多的出自成分不好的家庭,当中更有不少是被看作是敌对分子家庭——主要是指三代中有人被专政过——的子女,如在强调为什么要展开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讲话中,杜心源就指出:“中学生中,有杀亲之仇和直系亲属被关、管、杀、斗的,高中一般占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初中占百分之五十。。。。。。有的心怀刻骨的仇恨,表面勤学苦练,(内心)蓄意报复。”,因此,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目的非常明确单一,那就是要将这些家庭背景的孩子尽量排除在继续深造的行列之外,同样在这次讲话中,杜心源毫不隐晦地说:“对于这些人是首先在劳动生产中去改造呢?还是用文化武装了他们回转头来反对我们呢?”于此也可见,运动的基调早已经定下,绝大多数如此家庭背景的孩子的命运也早已经注定,只不过,既然名曰运动,也难免有些冤死鬼,本书主编王建军先生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女,也被波及,当然,由于这一成分,其后来的命运也比其他中学生要好得多。

可见,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乃是极权体制巩固运行的必要步骤, 其所针对的是家庭关系中的自然记忆, 目的是彻底扭转旧社会长期形成的经济和文化分布下的精英再生产机制,把旧社会经济和文化优势阶层——他们已经被看作是新制度的敌人——的后代排除在精英再生产的环节之外,而把更多“根正苗红”的阶级后代培养成“又红又专”的新人。很自然的,这一逻辑一旦确立,就将继续发展,不仅会出现扩大化,还会出现庸俗化,以致到了文革中,竟然出现了“龙生龙,凤生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坏蛋”这样赤裸裸的唯成分论。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太看重在运动中的各类人的具体表现,也不太倾向于用道德的标准去评价个体,极权体制的巩固运行,以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为后盾,一经发动,就如水银泄地,个体无从逃避,更无从反抗,古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背后是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而极权不仁,也以未成年人为刍狗,背后则是极权体制单一化的铁律。本书主要汇集了四川省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内容,在执行上与具体当政者的政治态度、秉性乃至个人政治考量或许相关,但从大历史的角度而论,作为极权体制必欲清除的家庭历史记忆,作为极权体制巩固必欲建立的新精英生产体制,其实绝大多数人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不仅四川一省为然。

如果我们把眼光拉回到现在,那么,当初为巩固极权体制的运行而所作的努力,在今天也还保留着影响。割断历史记忆,重建精英生产体制,造就的必然是一代充满意识形态僵化和敌对意识的精英,即使在30年的所谓改革开放后,这一代精英于早年奠定的陈旧意识也很难消除,尤其中国的改革开放并未深入到政治领域,那么,这一代精英的诸多执政行为与经济社会进程呈现出巨大反差甚至出现某种倒退和复归,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从而,“五八劫”不仅仅停留在那一个让当时中学生悲伤的年头,而正在影响着当代中国,影响着中国的未来,在今天重温《五八劫》的意义,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