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中南海整公盟,如袁绍杀田丰

7月中旬,设在北京的民间组织“公盟学术研究中心”(简称“公盟”),遭“国家税务局”重罚142万元;随后又被“北京民政局”宣布“取缔”、并悍然查抄。

当局处置公盟,以“偷漏税”为由,但谁都知道,当局动机,出于政治原因。过去5年间,公盟积极从事公益事业,发表大量极具分量的社会调查或学术研究报告,聚焦社会热点危机和国家发展方向,一则提示公众警觉,培植公民意识;二则探讨制度完善,劝谕当局出台良性政策。行为公开,态度平和。公盟奉行的“建设性”立场,应该说,对官民双方,都极具善意。

其中,犹以《藏区3.14事件社会、经济成因调查报告》,影响最大。报告揭示:在西藏现代化进程中,藏人被边缘化,藏族孩童大量失学;唯汉人获益,汉藏贫富分化;更兼汉官腐败,鲸吞援藏款项;藏区充满失落感,藏人不满情绪剧增。所有这些,构成“3.14事件”的重要成因(新疆情形极其类似)。如此理性而恳切的报告,连笔者都一度以为,是受中南海高层授意而撰写的“内参”。

在该份报告中,公盟也温和指出“政府对3.14事件后续处理中的失误”,不该一边倒地宣传、渲染暴力,激化汉藏矛盾,带来难以消解的汉藏仇恨。忠言逆耳,当局竟未吸取,随后,就在新疆事件中,重复同样的“失误”:当局一边倒地指控维族人暴乱,渲染血腥,这等宣传后果,竟是导致数万汉人上街,报复维族人。大出当局意料,几乎慌了手脚。

三国时,有袁绍与田丰的故事。北方霸主袁绍,不听谋士田丰谏言,并怒将后者下狱。袁绍贸然出兵,大败而归。狱卒恭贺田丰,可见天日。田丰深知袁绍外宽内忌,如得胜回朝,反倒可能赦免其罪;如兵败而归,必然加害。果然,袁绍兵败,因羞见田丰,而将田丰杀害于狱中。

狭隘短视之人,总想除掉比他更聪明的人。新疆出事,中南海竟要迁怒于那个一语道破中国当今民族问题症结的公盟,必欲除之而后快。可以预见,袁绍的结局,就是中共的结局,差别唯时间而已。

中共拒绝一切建言,哪怕最良性最善意的建言,其专横与固执,与历史上任何封建王朝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令人吃惊。《零八宪章》,极其温和的改革纲领,而且,还仅仅是以思想和文字的形式呈现,中共不容,竟悍然将该宪章起草人之一的刘晓波逮捕下狱。

中南海思维,违拗常识,悖逆常理,把机遇当作威胁,把经验当作教训,视世界潮流为洪水猛兽。中共极左派的一意孤行,使“中国道路”,颠覆了世界上所有正常模式,难怪有所谓“中国特色”、“北京共识”之说。

只知硬,不知软,迷信蛮力、武力、暴力,从毛泽东到胡锦涛,从王震到王乐泉,中南海的头脑,始终朝着硬的方向走,不撞南墙不回头。岂是强硬,乃是死硬。

在新疆,以“三股势力”的结论,即“疆独”帽子,掩盖所有民族矛盾和社会问题;同样,在西藏,以“分裂势力”的妄断,即“藏独”帽子,掩盖所有民族矛盾和社会问题。变“人民内部矛盾”为“敌我矛盾”,树立敌人,制造敌人,中南海把自己绑上战车,扑向火阵。

新疆事件后,有人趁机鼓吹“取消民族自治政策”。鼓吹者,以“民族平等”为名,殊不知,没有宪政体制,没有民主化,连个人的自由与平等都无从保障,又何来“民族平等”?趁机的人,并不那么简单,其背后,是贯彻中共高层死硬派的意图:趁火打劫,顺手牵羊,要把对弱势少数民族的那么一丁点利益、空间,剥夺殆尽。

在民主与人权缺位的条件下,伪装的“民族平等”,实际是“民族同化”。就像将满族人同化于汉人、让蒙古人湮没于汉人那样,中共死硬派的企图,是要将藏族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等,统统同化于汉人。针对新疆惨案,土耳其总理谴责中共血腥镇压,并愤怒指出:“民族同化”,就是“种族灭绝”!可谓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刘文忠:人类古文明的大展台

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法老墓、神庙,埃及人以这些闻名世界的人类古文化的”名片”吸引了全世界的游客。未去埃及之前就听朋友说,中国和埃及虽然都是四大文明古国,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味道完全不一样。我很好奇,同是具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上千年的古迹,究竟给中国游客带来怎样不同的感受呢?

尼罗河之旅

我们乘卡塔尔航空公司的飞机飞行十二小时后到达卡塔尔首都多哈,然后从多哈转机飞往古埃及首都卢克索。在很小的机场出口处,导游安娜已在等候我们这个小型的六人团。安娜是位研究生,考古专业毕业。她告诉我们埃及的旅游景点几乎都在尼罗河两岸,并安排我们上了一艘豪华游轮。尼罗河把卢克索一分二,自古以来就是埃及的母亲河,现在更是埃及的旅游生命线。古埃及人相信复活,认为河东岸是生命之城,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象征着生命的成长;河西岸是死亡之城,是太阳落下的地方,象征着生命的消亡,人死后都葬在尼罗河的西岸,并盖了很多神庙,建筑了很多金字塔形状的坟墓,所以几千年后整个尼罗河西岸古迹林立。现在,每天都有成千上成万的各国游客,乘着游船川流不息地前来参观。安娜介绍说,我们所乘的游船,整条尼罗河上有五百多条,每隻船的造价都在十万美金以上,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流动旅馆。美中不足是游船旅馆的格局都差不多,四五层楼高,顶层有一个小巧游泳池。

尽管一路过来疲倦不堪,当船开动时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跑到船顶,尽情观赏两岸美丽风景。卢克索与阿斯旺旅游区域的尼罗河水质保护得非常好,两岸几乎没有工厂,河道上很少见有运输船。在景点码头,停满了密密麻麻的游船,我们的船根本靠不上岸,只能穿越其它游船的大堂上码头。我们在穿越时发觉整个码头的水域也都很清洁,如果在国内有这么多游船停在河岸,四周水域一定会有不少垃圾与污染。后来才知道这五百条大型游船上都安装了很好的进口环保设备,可以及时处理船上的一切生活垃圾和污水,如果哪条船主违规,政府则会把这条私人游船收缴国有。后来,在我们坐木帆船游览亚历山大海港时导游安娜说,喝了尼罗河的水,来世还会到此地。我们用双手掬起尼罗河的水直接送入口中,感觉河水确实清凉、畅喉。

古迹林立的尼罗河岸

卢克索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户外博物馆,从卢克索到阿斯旺,途经库姆布和伊德富地区的古迹,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馆,逾四十座神庙群和数千位贵族的陵墓都建在这里。很难找到像卢克索这样一个几乎容纳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古迹,能反映五千年古埃及文明伟大的地方。

埃及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神,但是最大的神是太阳神。凯尔奈克神庙是卢克索的标志建筑,它由许多庙宇组成,是当今世上现存的神庙群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其中的主体建筑物就是用来供奉底比斯主神——太阳神阿蒙的大庙。该庙始建于3000多年前,在以后长达1300多年的时间中,不断增建。神庙有十重巍峨的门楼,三座雄伟的大殿。庙内最壮观的是一座密林似的柱厅,竖立着纵横排列整齐的134根参天巨柱,每根要六人才能合抱,中央两排柱子居然有21米高,而上面的石梁长近10米,至少几十吨重,把这么重的石梁架到21米高的石柱上,可想而知在当时这是一种什么样高超的建筑技术?令人叹为观止。石柱上刻有浮雕和彩绘,记载着神和人的故事。在石柱林中央有象征上下埃及的石柱,讲述着古埃及王朝的变迁。

卢克索的帝王谷隐藏在岩洞内,已经挖掘出土的陵墓有62个,我们挑选了其中著名的图坦卡蒙王陵墓内参观。为了避免被盗,国王谷选在卢克索尼罗河西岸的内部地区,据说当年一待陵墓完工后,国王会把所有建墓的工人杀死,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们泄露坟墓的位置和里面的财宝。死者之城除了国王墓之外,还有贵族墓和王妃的墓地,墓内壁画都保存得十分好,许多壁画至今依然色彩鲜艳。

埃及气势最恢弘的古建筑,当之无愧应是大开罗边界沙漠中的金字塔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吉萨高地上的三座,这三座金字塔从东北向西南斜排成一条直线,依次是库夫、哈夫拉和门卡乌尔,而在哈夫拉金字塔的下庙旁边,就是著名的狮身人面像。这些巨大的金字塔,全部由浅黄色的石灰石砌成,最重的达几十吨,多达200万块巨石。几何形的方锥建筑,线条简洁,当我们的游车由远及近慢慢靠近这些金字塔时,给你的视觉带来强烈的冲击。石块与石块之间至今严丝合缝,以至有些考古学者描述,用刮胡子的刀片都插不进缝里。

迎着沙漠的酷热,我们走得又累又渴,不断想喝水休息。我很佩服安娜,她穿着伊斯兰妇女的传统服装,把脸都掩得严严实实,不怕热不喝水,居然体力还是那么好。在整个荒漠的好几个参观景点,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公共厕所,只停着一辆流动公厕,各国游客长龙似的排着队等候方便。管理厕所的埃及人很有趣,在门口收一块埃镑,但是不折换不找零钱。这实在为难了许多急着上厕所的人,没有埃镑,只有交一块美金、英镑、日元、人民币,反正什么国币都收,我看到一个老外因没有零钱调换,手里拿了一张十元美金,双手比划了半天,还是没有讨到埃及管理人要找的零钱,只好气恼地走了。更荒唐的是为了多收钱,人少的男厕所外面也排起了女同胞们,在烈日下游客们也顾不了那么多男女之嫌。

我们在尼罗河飘游四天后,换乘火车到达首都开罗。在开罗市区的解放广场一侧,是著名的埃及国家博物馆,这是一座闻名世界的埃及宝藏展示地,有”世界博物馆的明珠”之称,珍藏着举世闻名的古埃及艺术精品12万余件。它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有着一百间以上的展厅。有人统计每件文物看一分钟的话,需要九个月才能看完。

我们在埃及一路上看到,满地的文物、神庙里的石像实在不计其数,千年的真品就这么露天放着。安娜说,埃及人喜欢自然,讲究古朴原貌,认为这些古迹与自然不可分割,所以他们对古迹一点不修补,让它风雨日晒保持自然风化的原貌。好在埃及是干燥的沙漠气候,几乎全年没雨,为文物保护提供了有利条件。

默守陈规的政府

豪华游船在尼罗河上足足带我们跑了四天,一路上我们很纳闷,为什么两岸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的房屋,外墙都是赤裸着没有粉刷,屋顶的钢筋都竖立在外面呢?看上去到处是断壁残墙,我们还以为这里不久前发生过地震呢,甚至还以为埃及政府也像当初朱鎔基整顿中国经济的年代一样,到处留下大批烂尾楼工程。结果从安娜那里才知道,原来前埃及政府法律规定,没有完工的建筑一律不交房产税,所以埃及那些还不富裕的老百姓盖房时都钻这个法律空子,不封顶就不算完工,但并不影响居住。听说类似这样事情在埃及还不少,某些地方的公共汽车不用分段付费,你出一块埃镑甚至可以乘上100公里远。在埃及,凡前革命政府留下来的规定,如福利底线、教育、医疗、公共事业等各方面,现政府都不敢冲破它,哪怕不合理、不适应社会现状的规定,谁也不愿意改变或者取消,唯恐被人民说倒退或”今不如昔”而起来闹事,所以才出现这种看起来很荒唐的事情。我们搭乘双人软卧特快火车赴开罗时,从车窗向外眺望,一路上同样是不堪入目的房屋建筑和垃圾,像中国西北的贫困地区一样。而后来当我们到达美丽的亚历山大海湾时,在一些豪宅高楼附近,依然还是有不少外墙裸露的破旧楼房,特别是沿海的一些风景街面和商铺,那种破旧的样子实在是不敢恭维。

开罗很现代化,交织的公路、广场、花园、俱乐部、娱乐场所、豪华酒店和187米高的开罗大厦散落在城市当中,大开罗为旅游者提供了丰富的购物选择,休闲娱乐和夜生活,但是我们对开罗的感觉还是”脏乱差”,离市中心越远越厉害,马路上到处是垃圾,有的垃圾已经堆积很久。三角洲地区的尼罗河下游河水也不像上游旅游区域内的水质那样干净,混浊甚至有的地方因污染得严重已散发出臭味。最使人看不习惯的还是那些赤裸着外墙的房屋,开罗市内至少有五分之一这样的房屋,楼顶钢筋竖立在外却安装着卫星天线。街道两边还有不少闲人坐着椅子在抽水烟,行人到处乱窜马路,车辆乱哄哄,街面的铺位也杂乱无章,偶然还有乞丐拦住游客讨钱。这对一个国际性的旅游城市来说真是很不相配,有点大刹风景的感觉。在开罗市容和当代埃及居民身上,你见不到古埃及文化的印迹,让人觉得埃及的史前文明是属于古埃及人的,仿佛与大都市开罗人和今日的埃及无关。

失落的安娜

每到一个景点下车后,不等安娜给大家讲解,我们的六人小团就作鸟兽散去各处拍照,只有我一个人跟随着导游安娜,弄得学考古的安娜好不失落。安娜问我:中国游客为什么都不喜欢听历史?却愿意听故事、听笑话?而且一到景点就急着到处找地方拍照。相比而言,欧洲人更愿意倾听导游关于古迹和历史方面的解讲,他们认为这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埃及的文化,包括台湾香港来的游客。安娜说,对导游来说,讲历史和讲故事是二个层次的区别,讲历史必须要有专业知识,而说故事随便什么人都行,所以在中国大陆游客面前,总使她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

一路上我们看到的东西方游客中,不管是多牛的美国人,还是多富的日本人,在埃及的几千年古迹面前,他们都显得很谦卑。不管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他们的卢浮宫与大英博物馆里,虽也有不少珍贵的埃及文物,但都是用不光彩的行为得来的,在埃及人的古老文明前,他们无法炫耀,他们同样在认真听埃及导游讲解辉煌的历史,感受古埃及人的智慧。在凯尔奈克神庙,当我们团里的人兴致勃勃地寻找最佳视角拍照留影时,一个老外围着巨大的石柱仰着头惊讶走来走去,脸上写满了惊叹和困惑。难怪当年拿破仑在狮身人面像前对士兵们说:”瞧!埃及几千年的文明在蔑视着我们。”去古埃及旅游也是对一个游客文化和素质的考验。人生也许只有一次去埃及的机会,如果要去的话那就一定要做好知识准备,没有准备就暂时不要去古埃及,不然就糟蹋了历史、糟蹋了时间、糟蹋了金钱。

没到埃及前,我们从好莱坞大片《埃及艳后》、欧洲电影中,只看到3700年的埃及文明历史,自从被欧洲罗马帝国的凯撒大帝占领后,古埃及的历史就变成了欧洲人描绘的历史,欧洲人一直以占领者和主人翁的地位来阐述古埃及的文化和历史。但导游安娜为我们讲解了埃及5000千年历史,说人们普遍了解的是历史中的古埃及,即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到公元前322年结束。一般人只知道这一时代,认为以后的埃及就衰弱了,其实这是错误的,事实上埃及至少有几次成为世界文化中心。首先是古埃及时代,其次是公元前300多年至公元后300余年的希腊罗马时代,这一时期埃及处于希腊和罗马的统治下,古希腊文明十分繁荣,首都亚历山大成为世界的知识中心。最后一次是伊斯兰时代,十世纪左右,阿拉伯文化发达,埃及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中心。阿拉伯文化曾以十字军东征为契机风靡欧洲,引发了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

学考古的安娜悄悄对我说,她曾听了不少中国游客讲起中国文化大革命砸文物毁古迹的故事,她不理解中国领导人怎么会不加阻止?而埃及人把文物古迹当生命自觉保护它,每个成年的埃及人谈起自己祖国的五千年历史都充满自豪,外国游客如有损坏文物的事与言论,都会遭到埃及人的强烈不满,并且这种自觉的保护文物古迹的品质从小就养成。我告诉她我们的伟大领袖当年对待文物的态度: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前一挥手,对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说,”以后天安门前要竖起一排烟囱!”而震惊中外的文革”打砸抢”、”破四旧”,也是这位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谁敢阻止?像我三哥这样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文革的人,结果就是被杀害,在中国敢于这样讲真话的人几乎都惨遭毒手。我苦笑着说:”中国领导人不相信历史,因为在中国,历史是胜利者编写的。在十年文革中,毛泽东焚书坑儒,把几乎所有的中国历史人物统统打倒,他支持与鼓动红卫兵把所有的历史书禁毁,把老祖宗留给子孙的千千万万古迹文物毁灭殆尽。他只给十亿中国人留下一部他的光辉著作——’毛选’,只要中国人民知道和学习他的毛泽东思想史。当然他还养了不少文人来编造历史,讲许多美丽动听的故事骗老百姓。”安娜听了惊讶地笑起来,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认真地说,我刚才讲的不是故事,而是千真万确的”十年文革浩劫历史”.是啊!中国游客的文化素质低下又怎能简单责备游客自身呢?经过了文革,国内对待文物的兴趣,恐怕也只存在于一些考古学者和文化人身上了,对于普通的中国游客来说,像埃及这样以古迹为名胜的国家也就是有点特色的风光罢了,只不过是拍照留念的背景。我在文革后又重新游历了文革前去过的国内许多名胜古迹,每到一处总能听到当地导游控诉红卫兵在66年”破四旧”中毁坏文物古迹的经历,而紧接着话语一转,又赞扬说现在的当地政府、文物局花费巨款复修了这些文物,这难道不是荒唐的事么?试问修补好的文物能跟原貌一个样吗?能跟原物同等价值吗?花钱修复就能代替反思清算吗?文革中我们究竟毁掉多少国家与民间的文物古迹,政府能否”较真”一番,认真统计后向人民公布具体数量和损失程度?政府都不悔恨和清算罪孽以警示后人,光叫人民忘记过去,一切向前(钱)看,还怎么能要求老百姓来感受历史尊重文明、和对文化古迹的欣赏中体会古代人的智慧呢?难怪同团社科院的蔡先生在回国路上不住地感叹,”不一样,同是文明古国,味道与态度完全都不一样,我们有教训要反思啊!”巨大的反差

埃及之行,让我感受到两个强烈的反差。一个是脏乱差的城市环境,连首都开罗的这样的大城市也到处可以看见长期不清扫的垃圾,我们这些游客路过时都慌忙掩口离去,而埃及人却泰然处之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这一路上脏乱差的城乡风貌,埃及政府怎么会如此软弱无力而不痛下决心整治一番?难道整治城市”脏乱差”是一件天大难事吗?这对视旅游事业为生命的埃及来说也绝对是有好处的。在金字塔的沙漠中,世界各地的游客焦急地等候着唯一的流动厕所,而看厕所的人却以不找零为由乘机赚足了小费。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城市和旅游管理都不规范的国家,在自己五千年文化的保护上却毫不含糊。沙漠里不建厕所,正是为了避免挖下水道而保护金字塔和法老墓。在所有的神庙和古墓入口处,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察看守,如临大敌,让我们这些旅游者多少都有点不习惯这种紧张的氛围,很难理解这种处处防备的架势。我们参观过的帝王谷,曾经住着三千多户居民,为有利于保护与发掘这片古墓地,政府曾经要求居民不得再修建新的住宅,尽管人口不断增长;还禁止村民安装现代化的管道,居民生活用水不得不用驴子运进村中。就在最近,通过近六十年的谈判,埃及政府花了1.8亿埃镑(3100万美金),在其它地方另外建了一处新的住宅区,才将当地村民全部搬迁走。

在卢克索地区,因为当地农民传统习惯粗放式的灌溉,所以导致尼罗河的水位不断上涨,加上接近海口地方,建筑盐化程度严重。中东不安稳的局势也常危害埃及,偷盗文物的国际团伙也不断出没埃及卢克索,这都给埃及古迹带来破坏与灾难。可是在埃及上到政府下到百姓都把文物古迹当生命看待,埃及领导人认为保护国宝是埃及的千年大计,文化部的一半预算都花在保护文物上。为加强国民对文物遗产保护意识,政府”从娃娃抓起”,由瑞士银行提供资金,埃及教育部、埃及国家博物馆以及一些民间组织共同筹办了儿童文物知识培训班。埃及文物部门特别建立了不少世界上很有名的考古学校,培训考古挖掘和古迹维修等一大批专业技术人员,因为说到底,文物遗产保护需要技术人员的细心呵护。埃及的导游水平也相当高,拿我们导游安娜来说,虽只是个业余导游却是一个大学研究生,她要拿到这张导游证还真不容易,因为要经过多道历史、考古、外语等知识考试。事实上导游的水平决定游客的旅游享受,服务人才是最重要的。埃及政府为加大对文物走私活动的打击力度,完善对文物资源的保护和开发,文化文物部门也已经着手制定文物信息电子网络,对国家文物古迹进行建档立案。埃及政府知道自己财力、科技有限,所以他们在一百年前就允许西方发达国家用最先进的设备来埃及考古,帮助解密境内的历史文物。

想当初,在中国看到埃及国家旅游局来宣传推广,欢迎中国人到埃及去旅游考古时,让人感觉埃及人有点”班门弄斧”,到一个东方文明古国来推广它的古代文明。现在,当我站在巍巍的金字塔和巨大的神庙前,感觉人显得那么的渺小,夕阳下,一望无际的沙漠显得亘古、空旷,金字塔和神庙经过几千年的风化依然庄严、肃穆,向你展示着人类伟大的智慧;远处,骆驼商队在缓缓地行进着,虽然现代化的大都市开罗就在不远处,可此时此景,作为游客的我仿佛回到了五千年前,时间凝固了,厚重而遥远的古老文明浓浓地包裹着我。身为中国人,这些感受在国内是从没有过的,无论是在长城、兵马俑、故宫还是孔庙、博物馆,我们的许多文物已根本无法再回到原有的环境中,而只能深藏在博物馆,而那些户外的历史建筑,大多又充满了人造与修补的痕迹,很难找寻到像埃及历史文化遗迹的古朴与自然感。我想,这就是去埃及前那个朋友所说的不一样的感觉吧。

本文载自《一个文革受难者的新海国图志》,澳门崇适文化出版拓展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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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解释宪法,需要怎样的大法官?

美国总统奥巴马于5月26日提名拉美裔女法官索尼娅·索托马约尔担任最高法院法官。如获参议院通过,索托马约尔将是最高法院有史以来首名拉美裔法官。美国国会于7月13日进入了索托马约尔的听证程序。

在第一天听证会上,索托马约尔面临的一个考验就是解释她先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位拉美裔女法官多数时候能比白人男性法官作出更为公正合理的裁决,因为她有着更为丰富的生活经历,也更能体会到少数族裔的困境。”这是索托马约尔2001年在加州伯克利大学对法学院拉美裔毕业生发表演讲时说的。在听证会上,索托马约尔解释说:她当时是为了鼓励那些少数族裔毕业生要对自己有信心,但作为一位法律人士,每个法官都应当把司法判断放置在个人的性别差异和种族来源之上。

在美国,任何一个公共人物都必须对自己的公共言论负责,他所有言论都是一个公共记录,是公众判断他的价值立场,判断他是否能够坚持自己的价值原则,是否诚信可靠的基本依据。公众有权利通过民选政治代表,或通过公共媒体,质疑和确认公共人物的原则立场;而公共人物则没有权利回避这种公众核查。国家重要职务的官员在正式任命之前,都必须通过这样一道公众核查的程序。

对于最高法院大法官人选,要求他明确表明对司法独立的看法尤其重要,因为大法官职务是终身的,而且他担负解释宪法的职务。宪法高于一切党派、种族、阶层、群体集团的利益,确认索托马约尔能否坚持这个原则因此非常重要。索托马约尔在应答时也很得体,她仍然认为,性别差异和种族来源可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司法判断,个人经历也会影响法官对事实的认定,忽视这些差异会对法律和社会造成伤害。但是,她保证,自己的司法判断会尽力超越这些因素的可能影响。

索托马约尔的务实态度比空洞地重复司法绝对独立要来得更为可信,因为在美国历史上,最高法院发挥解释和保卫宪法的作用,并不以大法官完全去除个人的党派或其他属性为先决条件。这个成功的先例是由美国历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的大法官———约翰·马歇尔(JohnM arshall1755—1835)所奠定的。

在美国最早期的政治中,有联邦党和民主共和党的分歧。马歇尔是联邦党人,在1801年由第二任总统亚当斯任命为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他在位34年,奠定了最高法院的判案原则。在他任上,他写了约500个判案意见,提出三个大原则:第一,最高法院有权判决国会通过的法律是否违背宪法,如果判某条法律违背宪法,政府便不能执行这条法律。这叫做司法审核。第二,最高法院也有权判决州议会通过的法律是否违反联邦宪法。第三,最高法院有权推翻州法院的判决。

最高法院的这三项根本权力保证了司法的独立和宪法高于一切,即使大法官自己有政党倾向,也不可能动摇这些宪法原则。宪法原则是用来控制政党倾向的,不是用来消除政党倾向的。司法独立也不是要求法官在有分歧的重大公共问题上没有立场,而是禀持不违背宪法的立场。美国的民主体制中,那些最有分歧的公共问题,如妇女堕胎、公民持有枪支、如何拘禁恐怖主义分子嫌疑犯等等,都会决定于最高法院大法官们如何坚持美国宪法,还会决定于他们能否有弹性地解释宪法。在这一点上,马歇尔所奠定的先例也很重要,他主张和实践在解释宪法时要有弹性,否则宪法也不容易适应新环境、新发展、新问题。用弹性解释而不是随便修宪来维护宪法的尊严和崇高地位至关重要。直到今日,美国宪法并没有基本的修改,只增加了20多条修正案,是美国200多年来成功实行宪政民主的一个根本条件。

十年砍柴:胥吏不能承受之重

重庆綦江县26名安监员集体辞职,原因是待遇太低,压力太大。此前就有媒体报道湖南省涟源县安监员集体辞职的事件,尽管当地官方予以否认,但媒体进一步调查,当地安监员怨声载道却是不争的事实,其承受的人生压力和重庆的同行相似。(7月20日《新京报》)

安监员负责工矿业生产中的安全检查与监督,事关人命,责任重大,而他们的身份却在行政链条中非常“卑微”,多数人连公务员身份都没有,人微和责重是一对巨大的矛盾。若以更广的视野观察,安监员集体辞职所暴露的不仅仅是中国安全生产中的困境,而是社会面临急剧转型的今日中国,所存在的利益分配失衡、权力和责任不对等的体制性、结构性矛盾。

笔者曾出版的拙著《闲看水浒》中,认为常人所言的水泊梁山农民造反应该是“小吏造反”,并详细地分析了宋江、武松、戴宗、李逵等这些出身小吏者的背景与原因。胥吏的困境,其实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特别是隋唐科举制以后长期存在。胥吏成分复杂,有些是在编的吏目,掌握一定的权力和占有信息优势,比如宋江、戴宗;有些是不在编的“白员”,即临时工,李逵这样负案潜逃者多半如此。帝国的底层社会秩序靠他们维护,但他们上升的空间相当有限,而且那些超编的“白员”根本没有俸禄,那么要生活得比一般人强,利用为朝廷做代理的那点权力,鱼肉老百姓是必然的。因此出身低微的胥吏和本是他们父老乡亲的百姓势如水火是常态,他们的胡作非为加剧社会危机;同时出现重大社会矛盾时,朝廷常常拿他们当替罪羊来挽救人心。

再说回来,安监员对监督的企业可能有一定的权力,然而在开矿业中,地方的官商勾结会最大限度地稀释这种权力。在一些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哪一个煤矿若没有权力的背景能开采下去?矿主凭借金钱几乎手眼通天,小小的安监员怎能严格依法办事?可一旦出现重大安全事故,权力和金钱的同盟,又会尽一切力量推卸责任,而安监员因为司职明确,很容易成为被追究对象。这个现象在今日社会管理的领域广泛存在,比如一线的城管、警察和信访人员都是如此。“城管”这个职业被污名化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多数城管工作者同样牢骚满腹,地方主政者要求整洁的市容这类政绩,而引车卖浆的小贩要讨生活,这种利益追求上的截然不同,必然将城管推向和小商小贩冲突的第一线。前不久湖北房县信访办主任的女儿被老上访户报复杀害,也揭示了同样残酷的现实。上访户的诉求千差万别,其原因十分复杂,有质疑司法的不公,有痛恨官员的腐败,有些甚至因为简单的民事纠纷,这些矛盾只能在公平的法治环境下才可能得到妥善的解决,信访工作者无权也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但由于上级部门对不问青红皂白的“稳定局面”之追求,最终千钧责任一级级压到基层信访工作者的肩上。如此之重,他们怎么能够承担得起?

将重大责任转嫁到人微言轻的胥吏身上,这还是传统政治的做法,在农业社会尚能支撑一段时间,而在经济异常活跃、人员流动频繁的工商业社会,一定是左支右绌、进退失据。如果还循传统思路应付这种困境,一个办法是在利益分配上向基层官吏进一步倾斜,但考虑到中国现在巨大的行政管理成本,再增加成本已是竭泽而渔了;另一个办法是默许基层官员利用权力进行一定的寻租,但其尺度无法把握,很有可能引发社会更大的冲突。这两个办法不但不治本,在现代社会,恐怕连治标的效果都没有。解决之道在何处?这是一个更为宏大也更为迫切的大课题。

刘  柠:“密约门”与日本的核脱敏

前不久,日本各大报纸几乎同时报道了一条消息:关于日美两国间到底是否存在“核运进”密约的著名公案,前外务省次官村田良平爆料说:密约确实存在。并指出,长期以来,围绕无核三原则及日美“事先协商”问题的政府国会答辩纯属“欺瞒国民之举”。但是,政府发言人忙不迭地出来“澄清”,矢口否认“密约”之存在。

不过,村田跟政府叫板,不仅再度声明“密约”之存在千真万确,且以细节佐证之:“密约”白纸黑字写在外务省抬头的普通办公信笺上,仅一张纸,装在一个信封里。村田升任次官时,由前任次官柳谷谦介亲手转交,并被要求“把这个内容向大臣(即外相)加以说明”。显然,这是历届外务次官在工作交接时必移交的要务之一。

作为外交口资深责任者,不惜以令同行尴尬的方式,非得拆穿国家的谎言,为什么?用村田的话说:“吾离外务省已十数年。冷战结束,时代完全不同了,现在是时候了。”对此,麻生内阁照例沿袭以前的做法———否认到底:河村建夫官房长官再次“澄清”说:“无事先协商,便无核武之运进,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村田此番爆料的所谓“密约”,是指1960年1月,当时的藤山爱一郎外相与美国驻日大使麦克阿瑟的会谈记录。日美政府达成协议,驻日美军基地的运用及美军在军事部署上的重大变更,需事先协商;但搭载核武器的美军舰只在日靠港、通过日领海,或美军机通过日领空则不作为事先协商的对象。换句话说,后者无需日方的事先认可。

这与日本政府历来对国民的解释口径抵触,此其一;其二,作为彻底的反核国家,在核问题上,日本一向被认为是纯之又纯的“没商量”立场,无核三原则不仅构成了日本核政策的核心,其首倡者、前首相佐藤荣作还因之而获诺贝尔和平奖。若该“密约”之存在被证实,三原则中之“不运进”无疑将大打折扣。极而言之,国民被骗了,世界被骗了。

尽管近年来,美国解密的外交档案,屡屡证实“密约”并非子虚乌有,前美驻日大使赖肖尔等人也曾多次谈话提供旁证,但日本政府却始终予以否认。无论国内媒体如何敲打,铁嘴钢牙绝不改口。如此强硬的外交姿态背后,一方面有对挑战核禁忌可能引发的国内外舆论压力的恐惧,另一方面,也不无冷战时期,出于安保的现实需要及对美方高压的屈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权宜考量。

历史地看,以日本所处的地缘状况而论,应该说其选择确有无奈之处。且无核三原则本身毕竟不是法律,其中的每一条分别对应不同的国际法,法律效力也不尽相同,不宜作等量齐观:前两条(不拥有、不制造)基于1955年签署的《日美原子力合作协定》及相应的国内法《原子力基本法》,并受国际原子能机构、《防止核扩散条约》等规约的约束,具有一定的法律约束力。第三条“不运进”,便不具备法律约束力。因此,才会有诸如“密约”的存在空间。

其次,无核三原则并不完全是日本强烈的反核意识形态、近乎理想主义的无核禁忌的产物,而是其为寻求美国强有力的核保护伞而打出的砝码,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既然如此,随着形势的变化,舆论的松动难免。尤其是朝鲜一而再、再而三的核试验与导弹发射,对海岸线上分布着50多座核电站的日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现实问题。

从此番“密约门”风波中,新闻媒体无论政治倾向之左、中、右,一致对政府大加谴责这点看,在核问题上,日本主流社会舆论已呈现出某种程度的“脱敏”,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的不满不是“密约”交易本身,而是批评政府不该藏着掖着,侵犯民主社会公民的知情权。这恰恰也是日本政府所担忧的,所以才拼命捂着盖着。

邵建:且看段祺瑞如何操纵民意

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时,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7年,为中国是否参与欧战,国务总理段祺瑞和总统黎元洪意见相左。段本人是主战派,但他的主张必须通过黎,也必须在议会中通过。就段的个性而言,他并非不专制或不想专制,但分权的制度框架限制了他。当时段的陆军次长这样怂恿:没什么大不了的,总统不盖印就驱逐总统,国会不通过就解散国会。武夫当国,习惯用枪杆子说话。但,段氏权衡利弊,还是不敢在制度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因而采纳文人的主张:“按轨道办事。”段本是北洋军头中最专制的一个,但,只要制度不专制,就能对专制的个人形成遏制。

民初议会由两党构成,国民党和进步党。段氏参战,本来就是进步党(时改称研究系)的主张;但问题是国民党反对,它同时又是议会中的第一大党,拥有最多议席。段祺瑞既绕不开国会,又志在必得,于是就玩起了所谓国民意志的把戏,企图以“民意”逼议员主要是国民党的议员。国会表决前一两天,北京突然出现了什么“五族公民”、“北京学界”、“北京市民”之类的请愿队伍,拿着小旗在国会附近聚集。到5月10日正式表决那天下午,这些公民团体大约有数千人将国会团团包围。看见议员进场,他们就强行塞上请愿书和警告信。如果有议员不接受,拉下车就打。他们不但向议长要求列席旁听,遭拒绝后,还直接威胁国会,必须当场通过对德宣战案,否则就不准议员离院。

这些“公民团”都是些什么人呢,除了一些穿便衣的军人和警察,大都是从各处召集而来的乞丐、杠夫和游民。他们在国会门前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广场,一会儿大声叫骂,一会儿拍手狂欢,场面乱成一片。显然,这是被权力操纵的民意,不过民意本身就往往容易被操纵、煽动和代表。像对德宣战这类问题,因其专业性,本当由职业性的议员辩论定夺。诉诸民意,直接搞国民政治,即使没有操纵,此案设若摆在一个杠夫面前,他又会有什么负责任的成见?这次,议员显然被段祺瑞激怒了,他们一致决定不解决这个突发事件,就不讨论宣战问题;同时要求段祺瑞到场,接受议员问责:北京秩序是否还能维持。

僵持到晚上7点多钟,段祺瑞才不得已姗姗而来。面对议员,他的解释是:人民到国会和平请愿,不应当以武力强迫解散,这样会引发军民冲突和流血。问题是这根本就不是和平请愿,而是暴力胁迫。且不说进门前已有议员被打,此刻已是晚上9点多,议员坚持不投票,外面的公民团不断向院内投掷砖瓦,用以形成威慑。警察虽然在场,却逍遥袖手作壁上观。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最后,由于一块飞石砸中了到会采访的日本记者,段怕引发外交事端,才下令用骑兵将公民团驱散。此刻,被解围了的议员已经身心俱疲,再也不肯讨论宣战问题。结果,当天会议会而不议,便宣告结束。段祺瑞终于没有在议会里达到他的目的。

非常喜剧的一幕是,不日,北京《醒华报》登出一封“公民”来信,披露那天幕后的一些情形。这位署名来信者,自称从安徽到北京,一直谋差未成。闲无事,便由同乡的陆军部秘书介绍加入公民团。说好那天中午12点去包围国会,不是白干,按钟点给钱,每小时大洋五毛,散时即付。该人那天准时到场,直到晚上八点半离开。他算了一下,一共八个半小时,计价应为四块两毛五。但,那天散伙时他没拿到钱,第二天上门去要,那位陆军部同乡不但“吝而不予”、“避而不见”,还派人出来对他“大言恐吓”(主要是怕事情泄露)。此人越想越气,索性登报揭发。于是,天下人都知道那天的公民团,原来是被收买了的。

羽戈:“非暴力”何以“不合作”?

……恶吮吸的是坚固。它永远借助大数目,借助可靠的花岗岩,借助意识形态的纯正,借助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均匀的裹尸衣。它借助这类东西的癖好应该说与它内在的不安全感有关,但是,相对于恶的胜利来说,明白这点同样难以获得多少安慰。

——约瑟夫·布罗茨基

据鲁迅先生之子周海婴所述:1957年,毛泽东到上海小住,依惯例找几位老同乡聊天,周谷城、罗稷南等人参加了座谈。时值反右,谈话内容涉及文化界人士在运动当中的表现。罗稷南抽了个空隙,向毛大胆提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的态度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作声。一个近乎悬念的询问,竟得到如此严峻的答案。罗稷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作声。

这段逸事很出名,后人研究反右史或知识分子史,总喜欢以此为由头来隔山打牛。也许,正因为历史残酷到不容假设,人们反倒更愿意沉浸于假设的迷情。但这样的设问,并不只具有意淫的意义,还生发了批判现实的锐利光芒,乃至拓宽了历史学既定的疆域。1936年去世的鲁迅,活到1957年会如何,历史没有回音,亡魂沉寂无声,我们却看到鲁迅的精神传人从黑暗之中挺身而出,用自由和生命铸造着惟一的答案。

与其说鲁迅活在1957年会如何,不如说鲁迅精神活在1957年会如何。

无端想起这些,是因为如今距离M.K.甘地先生辞世,恰好六十年;是因为在汶川大地震期间,我读到穆旦作于1948年2月4日的《甘地之死》,联系起近若咫尺的灾难——而甘地的逝世何尝不是一场比地震还要可怕的灾难——这首诗的第一节是如此痛彻心扉:

  不用卫队,特务,或者黑色
  的枪口,保卫你和人共有的光荣,
  人民中的父亲,不用厚的墙壁,
  把你的心隔绝像一座皇宫,
  
  不用另一种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借口或等待,拥抱它,
  一如混乱的今日拥抱混乱的英雄,
  
  于是被一颗子弹遗弃了,被
  这充满火药的时代和我们的聪明,
  甘地,累赘的善良,被挤出今日的大门,
  
  一切向你挑战的从此可以歇手,
  从此你是无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纪念
  用流畅的演说,和遗忘你的行动。

——甘地真的成为了“无害的名字”?我们真的“遗忘你的行动”?对勘光怪陆离、花果飘零的新世界,不由使我设问: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他会怎么样呢?甘地精神是被发扬广大,还是如许多伟大的真理或谬论一样,在华夏热土零落成泥,湮没成尘?

甘地精神已经与“非暴力不合作”划上了等号。

“非暴力”是外形,“不合作”是实质:“非暴力”追求程序正义,“不合作”追求实质正义。可以对比它的两个邻居,“暴力”而“不合作”即革命,“非暴力”而“合作”即顺服,倒未必全是奴隶式的,改良者亦会选择这种方式与当权者与虎谋皮,喜剧政治学的坚守者亦会以过分的、变态的“合作”行动,来嘲讽、消解恶的价值,使恶荒唐而不名一文。“非暴力不合作”既非革命,更非改良——它与后者的歧异在于对统治阶级的信赖程度,一者相信当权者会在自己的教化、引诱之下有可能走向善好的制度,一者则认为从内部无法改造当权者的气质,所以必须建构“不合作”的压力,从外部逼迫其进行政治整形手术。那些判定甘地为改良主义者的人们,多半没有注意到这一隐晦的历史细节:甘地对英国殖民者的信任度并不高,而依他的出身和经历,完全可以选择与当局“合作”,就像与他同时代的中国的戊戌巨子们。

从字面上看,“非暴力不合作”不难做到,似乎人人皆能,但甘地何以因此被万众尊称为“圣雄”呢?则涉及“非暴力不合作”的本质:一种道德的、乃至具备宗教纬度的社会整合运动。它所追求的不是以恶对抗恶,亦非以善对抗恶——在甘地看来,过激的“对抗”本身就不是善的——而是以善消融、驯化恶。用中国的一句老话说,叫“以德服人”。德至上者,是为圣人。甘地的形象,颇接近《论语》里的“圣人”。

“非暴力不合作”的道德属性,不在于甘地的论说:“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就是深信道德为一切事物的基础……”而在于这种思想的社会运动形态。不妨看一下甘地的信徒如何贯彻圣雄的思想。1930年,为抗击英国殖民者对食盐之分配权和赋税权的强硬垄断,甘地发动了“向食盐进军”,与信众一同到丹地海岸自制食盐,最终导致包括甘地在内的数千人入狱。在狱中,甘地写信说:“一位主张非暴力的人,手握食盐,象征印度的荣誉。紧握盐的手可被砍断,但他决不交出食盐。”更可观的是他的信奉者,被后世誉为“自由的圣女”的女诗人萨罗吉尼·奈杜,她率领2500名志愿者向苏拉特进军,准备占领那里的巨型盐场。美联社记者韦布·米勒记录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历史剧情:“甘地的信奉者们默默地前进,在离围栏大约100码的地方停了下来。经过挑选的一队志愿者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越过壕沟,向铁丝网靠近……突然,一声令下,一大群印度警察扑向迎面而来的示威群众,他们手中的包铁长棒雨点般地落在志愿者的头上。没有一名示威者举起那怕一只胳膊抵挡一下落在头上的棍棒。他们像九柱戏里的木柱一样栽倒在地……但示威者只管前进,直到被打倒为止。”

面对棍棒,没有反抗,哪怕被打倒在地,哪怕伤残,死亡。但甘地及其信徒深信,在空中肆意挥舞的恶的棍棒,终有一刻,会在他们强大而坚韧的善与爱的磁场面前,羞愧,自卑,缓缓落下,恢复和平的情状,像泛黄的落叶回归秋天的大地。而他们所需做的,即纵然手断、血流、身殒,仍决不放弃所追逐的正当的权利和事物。甘地与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世界的盐。

对此,再也找不到比马丁·路德·金——他无疑是甘地之后又一位“非暴力不合作”精神的伟大守望者——更精彩的论述:“我们将以自己忍受苦难的能力,来较量你们制造苦难的能力。我们将用我们灵魂的力量,来抵御你们物质的暴力。我们不会对你们诉诸仇恨,但是我们也不会屈服于你们不公正的法律。你们可以继续干你们想对我们干的暴行,然而我们仍然爱你们。你们在我们的家里放置炸弹,恐吓我们的孩子,你们让戴着KKK尖顶帽的暴徒进入我们的社区,你们在一些路边殴打我们,把我们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可是,我们仍然爱你们。不久以后,我们忍受苦难的能力就会耗尽你们的仇恨。在我们获取自由的时候,我们将唤醒你们的良知,把你们赢过来。”

“非暴力不合作”的另一大属性,则是对法治原则的恪守。哪怕他们所生存的国家的法律呈现了一种明目张胆的恶,仍有必要承认“恶法亦法”。可以用“不合作”的形式反抗法律里的恶,却不能用暴力的利器将法律机器全盘砸碎。这是对程序正义最起码的尊重——而“非暴力”最悲观的维系,就是那么一点稀薄的程序正义。说到底,“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必须在法律范畴之内进行运作,稍稍越位,便违背、损害了题中应有之义。

很多人会质疑,若实体正义毫无指望,要程序正义有什么用呢?这等于是说,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为什么还要整天穿上那件梳洗干净的外套呢?莫非是一种对苦难虚伪的掩蔽?甘地回答,不是这样。他毕生主张印度独立,然而他从未否认过对英国宪法的忠诚。后来他承认,他对于真理的爱,即根源于这种忠诚。“我一生之中,从来不曾滥用这种忠诚,从来没有想借忠诚为手段,来达到自私的目的。就我来说,忠诚毋宁是一种义务,我表示忠诚并不指望报偿。”

视其为义务,是不是太过谦卑?但这正是“非暴力不合作”的精义所在,正是它区别于其它运动的要点所在。缺乏了这一丝忠诚,现实的正义将与未来的不义泥沙俱下。缺乏了这一丝忠诚,甘地距离希特勒和毛泽东便近了一步。

“非暴力不合作”的第三个要件,是它必须建立在积极的、乐观主义的、对希望和真理持有虔信的土壤之上。可以想象,如果不相信善能消融恶,战胜恶,有多少人愿意接受棍棒的洗礼,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仍匍匐前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除非是受虐狂。一言以蔽之,“非暴力不合作”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即便是消极抵抗,如绝食、罢工、罢市,亦裹挟了积极的目的,1919年4月6日,在甘地的领导之下,整个印度举行哀悼日,印度人关闭了商店停止营业,走出了学校进行罢课,或者到寺庙祈祷,或者干脆闭户不出,以示声援。“让整个印度沉寂无声吧!让印度的压迫者们聆听这沉默的启示吧!”甘地喃喃地祈求神灵。同样,“非暴力不合作”不是逆来顺受的,而是锐意进取的;不是基于悲观主义的,而是基于乐观主义的;不是无所期盼的,而坚信至高无上的神灵会惩罚所有的不义,拯救所有的义人,坚信希望和真理之光终将普照在他们虔敬的头顶。譬如甘地的自传书名,就叫“我体验真理的故事”。他视真理为一切道德的本质,为他唯一的目标。“真理的范围逐日扩大,而我对真理所下的定义也随之而广阔。”

1925年,甘地写自传的时候,已经把“非暴力不合作”放到了一生所体验的真理之第一位。

然而,“非暴力不合作”并不是可以治疗百病的灵药宝丹,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真理。它有特定的受众,而在我们生活的世界,它的受众正日渐稀少,滥竽充数的只是盲目而虚无的苦行者。它还有其局限。上面所述的三个要点,每一点都标明了限度之所在:宣讲道德,对那些不讲求道德的人,无疑是对牛弹琴;宣讲法治和程序正义,碰到不守法的专制者,只可能强化他们的罪恶心理和迫害欲望;而对于这个时代多如过江之鲫的虚无主义者而言,积极的真理有什么意思?还重不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粒沙尘。

狄马兄撰有《甘地的限度》,所论十分精辟。其中讲到这么两个故事:二战爆发后的1938年11月,甘地向犹太人推销“非暴力不合作”的思想,来对抗希特勒和纳粹主义,著名的犹太哲学家、神学家马丁·布伯觉得很滑稽,就写信反问:“圣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集中营,那里发生着什么事?集中营里有哪些折磨人的刑罚?有哪些缓慢和快速杀人的方法?”最后,他痛切指出:“对于那些不明事理的人,可以采取行之有效的非暴力态度,因为使用这种方式有可能使他们逐渐变得明智起来。可是要对付一个万恶的魔鬼就不能这样。在某种情况下,精神力量是无法转化成真理力量的。‘殉道’一词意味着见证,可是如果没有见证人在场又该如何呢?”

1939年9月,甘地给希特勒写了一封信:“我的朋友们敦促我,以人道的名义给您写一封信。我至今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因为感觉告诉我,给您写信是对您的冒犯。然而现在我发现,不能再顾及这种感觉了。事关重大,我必须向您呼吁。我完全清楚,您是全世界惟一有能力阻止一场毁灭人性的战争的人。为了一个看起来似乎非常有价值的目标,难道必须真的付出这种代价吗?难道您不愿倾听一个经过深思熟虑曾经成功地避免了战争的人的和平呼声吗?……”

我再补充一个:中国抗日战争前夕,甘地在接见访问者的时候推销他的观念:“不管怎么说,中国不是在实行非暴力。它能英勇对日抗战,说明中国从来没有非暴力意愿。说它只是自卫,从非暴力原则来说,这不是理由。”“从非暴力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我必须说,以一个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国,来对付一个开化了的日本,还是不得不以日本人的同样手段来抵抗日本侵略,我以为这是不适当的。假如中国人有我这样的非暴力信念,就不需要和日本人一样的最新毁灭手段。中国人可以告诉日本人,‘带着你们的毁灭手段来吧,我们以两亿人给你,可是剩下的两亿人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假如中国人真的这样做了,日本人就会变成中国人的奴隶。”

——战争被阻止了吗?希特勒、日本侵略者吸纳了甘地的呼声吗?我们都品尝到苦涩的业果。甘地与希特勒,圣雄与恶魔,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具备对话的根基;而“非暴力不合作”与法西斯主义的沟通更近乎鸡蛋撞石头,不是两败俱伤的与汝偕亡,而是一厢情愿的粉身碎骨。甘地与“非暴力不合作”的限度在此得以清晰展现:在湮灭了人性的事物和制度的铜墙铁壁面前,它们注定败北。

同理,“非暴力不合作”对付暴政和那些相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人们,并没有多大的胜算。窃以为暴力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以暴力杀人,而在于将世间一切都纳入暴力逻辑的沉潜往复,包括人性和道德,最后致使用暴力孕育暴力。甘地召唤人性和道德的复苏,进而推动制度走向善好,暴力论者对此会怎么看呢?也许选择了与甘地合作,如果那样正有利于它们的统治的话;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悍然举起了屠刀,所以我们看到甘地曾多次被英国殖民者抓进监狱,甚至被印度国内的反对派暴徒侮辱、殴打。它们的主张很明确,无论什么问题,最终都以暴力解决。

好在英国殖民者长有两副面孔,一面是暴力侵略,血腥镇压,一面是民主、法治和宪政的国家景象——诚如约瑟夫·布罗茨基在1984年的一次演讲当中所言:“实践这个概念(即”非暴力不合作“)需要有充分的民主,而这正是地球百分之八十六的地区所欠奉的。”——英国则属于那百分之十四。因此他们一面对甘地和“非暴力不合作”的信徒进行打压与放逐,另一面,却受迫于国内被激起的怜悯心和羞耻心,受迫于汹涌成潮的公义,受迫于普通法的法意,只得偕甘地走上谈判桌。典型如慷慨激昂的温斯顿·丘吉尔,他反对英国放弃印度,曾激烈抨击甘地为“半裸体的游方僧”:“昔日伦敦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今天衣不遮体的滋事生非的苦行僧,竟然踏上副王宫殿的台阶,平起平坐地与英王兼印度皇帝的代表谈判,这是多么令人作呕,令人感到耻辱的场面。”但他却无法阻挡1931年“甘地-欧文协议”之达成,那次谈判长达三个星期之久,共举行了八次会议。协议条文酷似由两个主权国家所签署,确认了甘地是斗争的胜利者,答应释放数千名印度人,他们在“向食盐进军”的抗议运动之中与其领袖一起被捕入狱。他更无法阻挡,八个月后,即1931年10月,甘地身披一块粗糙腰布,“前不遮胸,后不遮背”,脚穿拖鞋,步入白金汉宫与英王兼印度皇帝一起呷茶交谈。当被问到如此着装是否适宜之时,甘地诡谲地回答:“国王陛下有足够的衣服供我们俩人受用。”会谈尽管以失败告终,甘地仍乐观预言,真正的胜利“需在谈判会场之外取得……今天播下种子,来日定会缓和英国人的立场”。而丘吉尔只能拒绝与甘地会晤,以表示他的不满。

“非暴力不合作”的幸与不幸皆在于此。它的诞生就是一种不幸。生于20世纪上半叶的印度,还是英国,如果可供抉择,相信几乎所有人都情愿站到后者一边。可甘地生在了前者,他必须擎起“非暴力不合作”的明艳旗帜,这是命运之神压到他的背上的自由的重负。幸运的是,他的对手是宪政主义的英国,是丘吉尔这种自由主义政治家。尽管丘吉尔声嘶力竭地叫嚷:“丧失印度,对我们是决定性的致命一击。它使我们逐渐变成一个微不足道、黯然失色的国家。”但他反感甘地,只能选择礼节性的避而不见,而没有一声令下,将甘地再度抓捕入狱,或者对甘地进行身体和政治迫害,乃至直接暗杀。也许,他没有这个权力;更可能,他的骨子里根本就不会使用这种思维。

试想,若把丘吉尔换成希特勒,结局当如何?

还需要指出一点,一个弥漫着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空气的社会,亦可能构成“非暴力不合作”向上突破的瓶颈。甘地与他的跟随者多半受基督教和佛教精神的超验滋养,头上的灿烂星空成全了心里的道德律令,对神灵的虔信暗示了救赎在明天的可能。但在一个无根基、无信仰的时代,统治人们头脑的只有金钱、肉欲等工具理性,这般严酷的语境是否适合“非暴力不合作”精神的生长?我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因为就我所见,在此情境之下,那些道德上的苦行者,或者被指认为骗子,或者苦练精神禁欲术而成为隐士,或者即因为道德高标而将自己送上了受难的祭台。可以断言,它产生不了甘地,而代之以鲁迅。阳光与阴冷两种人格,映照此世黑暗如铁。

最后,“非暴力不合作”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避免陷入内心的迷狂。我想举一个例子。二战时期,当德国人的猛烈炮火在伦敦上空隆隆作响的时候,甘地向英国人民提出了比给希特勒写信请求停战更加耸人听闻的建议:“你们可以邀请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随意征服你们的国家,征服你们称作为属地的国家。你们也可以让德国人踏上你们的美丽宝岛,占领你们的无数富丽堂皇的名胜古迹。让他们任意占领吧,但你们决不可丧失心志。”——“非暴力”即不抵抗,“不合作”即借助精神力量在内心抗争野蛮的侵略者。看看甘地为推销品牌思想而打的如意算盘,英国人会怎么想呢?丘吉尔会怎么想呢?视之为怪僻老儒的无稽之谈?甘地差点因此被拘捕监禁。

好了,让我们回到正题,来严肃对待这一番思想神游: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

对于“非暴力不合作”的生长而言,今日中国的土壤固然不够肥沃,却也难言贫瘠,尤其是比照甘地去世之时的六十年前。他若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凄风苦雨,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思想找不到信众,行动受制于战争、腐败和二元论的意识形态。那时最与他接近的中国人形象是胡适之先生。胡适后来说“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可以视为甘地精神的华夏接续。甘地自传的结语即断言“非暴力是最大限度的谦让”。可1948年的胡适遭遇如何呢?当时,国民党拿他作棋子,更刻薄的说法是夜壶,内急的时候就提出来,不用的时候就扔到床下,胡适自诩为“过河卒子”,却落得周弃子先生“途穷未必官能弃,棋败何曾卒向前”的嘲讽。共产党则怒视其为仇谶,乃至此后三十年,胡适都被打击为落水狗,他的思想言论不过是正剧以外的荒腔走板。至于民众,除了极少数知识分子,有多少人晓得胡适呢?像甘地那样在印度遭受草根阶层王者一般的拥戴和欢呼,胡适连做梦都无法企及。

好在至今日,胡适遗留的精神遗产已经慢慢浮出水面。“非暴力不合作”肇兴于托尔斯泰和甘地,经由马丁·路德·金而出现一大光明的转折,其中国市场颇具规模,而且有日渐壮大之势(如前两年的贺卫方罢招,陈丹青辞职,皆可视为对教育制度政治化的“非暴力不合作”,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毕竟,民主与法治观念如雨后春笋盛长于人心,布罗茨基那个“百分之八十六”的统计恐怕需要修改。信息流通与公开的程序远胜于六十年前的殖民地印度,甘地不必再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宣讲传道,他不但能够在报刊撰文,且有互联网可以利用,这无疑有助于思想的速效传诵。最关键的是,甘地再也不用担心与希特勒这样的冷血恶魔打交道,连萨达姆都懂得包装自己,与来访伊拉克的国际诗人面谈甚欢,甘地若给他写信,纵使得不到对停战呼吁的响应,却极有可能收到一封热情洋溢而立场坚定的复函。也许,收信人该换成小布什总统或温家宝总理。因为这个时代的专制暴政已经改头换面。

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他在工作上怕是难有大成。忘了说,甘地是律师出身,而且他自认为是一个好律师。写自传的时候,他总结道:“律师的真正职责是使有嫌隙的双方言归于好。这个教训是这样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以至在我执行律师业务的二十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促使成千的案件私下妥协。”他认为这样做毫无损失,不论收入,抑或灵魂。他还回忆:“当我作学生的时候,就听说律师这个行业是撒谎的行业。然而这种说法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并不想以撒谎致富盗名。”——以此两点来观照时下乌烟瘴气的中国律师界和司法界,我们只能建议,请甘地先生换一个工作。他如果执意于那些原则,估计连律师执照都申请不到。

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他更难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他的行动总是受思想观念固执的宰制,这种人往往更适合做教师。然而甘地太不重视形象,中国有哪所大学愿意对一个衣衫褴褛的苦行教授兼容并包呢?甘地还可以尝试做传媒的评论家或自由撰稿人,但以他的笔法,写不了两天,就要触到政治防火墙而被有司封杀,或者因退稿信太多而心灰意懒宣告退出江湖——说来奇怪,中国现在的言论尺度好象还比不上六十年前宽松平和,自由撰稿人体味的多是“不自由”的枯涩。当然,甘地还有一条路,即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法政人”一样从事基层的维权工作,以他的专业知识、经验、坚忍和信心,这大概是最适宜他的活计。但如“向食盐进军”这样的大规模社会抗议运动,甘地最好不要涉足,没准就因涉嫌颠覆国家安全罪而被投入监狱。

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他是否愿意对“非暴力不合作”有所修正呢?他必须直面这块曾经暴虐到连鬼神都不敢驻足的国土,无宗教传统,无超验意识,无信仰;他更应该正视那些精神长满荒草的八零后与九零后一代,他们对此世的疏离感与冷漠感和法西斯主义一样令人惊惧,甘地该怎样进行教诲呢?他还需看到,这个时代和国度流行的不是正典,不是正谕话语,不是正襟危坐的布道,而是一种喜剧政治学的诞生:不是以恶抗恶,乃至不是以善抗恶,而是以无价值(无厘头)来冲击恶,使恶荒诞化,这就是为什么周星驰的喜剧电影比自由主义的煌煌启蒙著作更容易消解威权政治的符号体系。“非暴力不合作”被布罗茨基拓展为“非暴力”而“过量的合作”——“通过你大幅度的顺从来压垮恶的要求,可使恶变得荒唐,从而把那种伤害变得毫无价值。”布罗茨基重申,这种胜利不是道德上的,而是生存上的。但毋庸置疑,这更合中国的虚无主义一代的胃口。与此对照,甘地苦行僧般的身影过于严肃,他们至多会敬而远之。

假如甘地活在今日之中国,他的前景并不容乐观,如果他不愿顺应时代潮流而有所改进——但若他自磨棱角,扭曲脊背,他便不再是圣雄甘地——我的眼前隐约浮现了这样暗淡的一幕:“甘地远远望着孩子们的身影,一股强烈的痛苦在心中升起。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继续朝下一个村庄走去。入夜,天气寒冷潮湿,蜿蜒曲折的小路布满露水,道路越来越泥泞难行……”

1948年1月30日,星期五,甘地遇刺身亡。凶手纳图拉姆·戈德森曾经是甘地的信徒,早年投身于“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并因此入狱。他后来转变为一名狂热的印度教徒,不但鼓吹暴力和种族至上理念,还积极身体力行。当从“批判的武器”进化至“武器的批判”,甘地有难了。

二十年后,1968年4月4日,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非暴力不合作”思想谱系上的又一颗明星黯然陨落。虽然查到凶手是詹姆斯·厄尔·雷,但他背后是谁,杀死金的密谋真相是什么,至今仍无确证。

甘地在世的最后一天,恰好是耶稣受难日。《圣经》说:“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可是这些不遗余力反对“动刀”的人们,为什么一再死于刀下?

参考书目:

《圣雄甘地》,[法]多米尼克·拉皮埃尔、[美]拉里·柯林斯著

《甘地自传》,甘地著,杜危、吴耀宗译

《毕业典礼致词》,约瑟夫·布罗茨基著

《甘地的限度》,狄马著

张鸣:朝鲜的不归路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如果有一个无赖总是做违法的事情,暗杀、绑架、在客机上安炸药,并在自己的家里生产和储存武器,包括特别危险的大杀伤性武器,那么,这个无赖肯定会受到制裁,以保障和维护社会的安全。但是,国际社会虽然也是社会,相应的维安机制,却大不灵光。像朝鲜这样,将种种恐怖主义、背信弃义行为做尽了,屡屡突破国际社会的底线,即使对一直支撑其存在的朋友,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当众一次次打朋友的耳光。这是一个完全不接受劝告的国度,越劝,就越跳,在自暴自弃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国际社会,对它的办法,还真不太多。

朝鲜的第二次核试验,从现在看来,是蓄谋已久的。此前种种,谈判也好,答应弃核也罢,无非是争取时间,核试验加上前一个远程导弹试射,以及核试验同时的多次短程导弹发射,传达的只是一个信息——我有核武器,而且有可能把它们发射出去。对于朝鲜这样一个根本不讲任何信誉的国家,行为完全无法预期的国家,这样的信息,对国际社会的确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有人说,朝鲜此举,是为了自身安全的考虑,作为国际社会的异类和孤儿,只有手里有了核弹,才会有安全感。也有人说,此举无非是多争得一点跟美国讨价还价的资本,在日后的谈判中,占据一个更加有利的地位。在我看来,两种说法都不切实际。首先,所谓安全问题,不过是朝鲜用于制造国内紧张空气的一种借口,属于它的一贯做法,只要朝鲜的体制不变,这种借外部威胁以强化控制的做法,就会一直做下去。尽管一般朝鲜人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但朝鲜的高层,却不会不了解。他们十分清楚,国际社会没有国家对武力改变朝鲜现状感兴趣。态度暧昧的中国自然不会,同样暧昧的韩国,由于不想一下子背负一个巨大的包袱,也没有兴趣。至于日本、俄国和美国,鉴于中国的态度,一样投鼠忌器,对于对自己好处不大的动武,缺乏动力。事实上,六方会谈的框架,甚至答应只要朝鲜弃核,就会集体保障朝鲜的安全,这一保障的潜台词就是,六方中的五方,不会改变朝鲜的现有体制。至于增加跟美国打交道砝码的说法,更是似是而非。朝鲜有了核弹而且暗示可能具有发射能力,把对韩国和日本的威胁,变成迫在眉睫可能性,将事情做绝了,只能导致美国对朝鲜失去

朝鲜的第二次核试验,从现在看来,是蓄谋已久的。此前种种,谈判也好,答应弃核也罢,无非是争取时间,核试验加上前一个远程导弹试射,以及核试验同时的多次短程导弹发射,传达的只是一个信息——我有核武器,而且有可能把它们发射出去。对于朝鲜这样一个根本不讲任何信誉的国家,行为完全无法预期的国家,这样的信息,对国际社会的确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耐心,可以想象,饱受愚弄的美国和日本,甚至包括俄国,今后很难再接受朝鲜这种谈两天再往前走两步的无赖做法。而且,由于事实证明,中国对朝鲜影响有限,而且出于各种原因,未必能通过断绝援助施加压力,所以,国际社会在朝鲜问题上,对中国的期待,也不会再有多少了,朝鲜的砝码,又从何谈起?事实上,朝鲜的这种做法,最大的可能性,在我看来,是出于对变化的畏惧。朝鲜在前社会主义国家中,是将极权状态走到极致的国度,居然几十年保持了类似于中国文革时期的紧张状况。高度的个人崇拜,高度的社会控制,高度的意识形态灌输,高度的军事化管制。这样的紧张状态,对于国家也好,社会也好,家庭也好,都是畸形的。尽管将之拉到这种轨道上的奇理斯玛的领袖人物,未必不知道这样难以持久,因为这样的结果是让老百姓无法正常过日子,但是,一旦进入这个轨道,想退出来,事实上很难,要冒领袖毁灭和体制崩解的危险。极权状态走到极致,若要改变,唯一的契机是领导人的改变,但是,朝鲜实行的是父死子继的世袭制,儿子改弦更张老子路线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在朝鲜这种个人崇拜走到这般境地的国度,也很难。事实上,前些年朝鲜的金二世也表现出一些改变的苗头,搞过一点改革,也搞了南北两个特区,甚至表示过要学习中国的意愿。但是,在这两年,朝鲜已经大步后退了,连能给它带来大笔外汇的跟韩国和中国的交易,都人为地加以限制。显然,金二世看到了改革对朝鲜体制带来的危险,一种可能导致金家王朝殒落的危险。在去年金二世重病痊愈之后,他对这种危险的忧虑,明显增高。一种极端体制营造的一种紧张状况,一旦有所松动,所造成的反弹,往往是非常巨大的。一旦老百姓开始追求正常地过日子,而不是为了追逐领袖而活,那么,紧张的弦就会松下来,形成一种对正常生活的强烈追求,在这些年细微的改革所造成的松动中,社会的反弹,已经出现,信息封锁出现松动,体制内出现玩忽懈怠,而逃北者逐年增加,像过去那种宁可饿死也不背叛的现象,已经风光不再。沿着这个趋势走下去,金氏王朝的精心建构的神话,总有一天会破灭。朝鲜是国际社会的孤儿,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封闭国度,但是,如果周围的国度都生活在跟它不一样的世界里,只要它冒出了想要改变,有人说,朝鲜此举,是为了自身安全的考虑,作为国际社会的异类和孤儿,只有手里有了核弹,才会有安全感。也有人说,此举无非是多争得一点跟美国讨价还价的资本,在日后的谈判中,占据一个更加有利的地位。在我看来,两种说法都不切实际。首先,所谓安全问题,不过是朝鲜用于制造国内紧张空气的一种借口,属于它的一贯做法,只要朝鲜的体制不变,这种借外部威胁以强化控制的做法,就会一直做下去。尽管一般朝鲜人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但朝鲜的高层,却不会不了解。他们十分清楚,国际社会没有国家对武力改变朝鲜现状感兴趣。态度暧昧的中国自然不会,同样暧昧的韩国,由于不想一下子背负一个巨大的包袱,也没有兴趣。至于日本、俄国和美国,鉴于中国的态度,一样投鼠忌器,对于对自己好处不大的动武,缺乏动力。事实上,六方会谈的框架,甚至答应只要朝鲜弃核,就会集体保障朝鲜的安全,这一保障的潜台词就是,六方中的五方,不会改变朝鲜的现有体制。至于增加跟美国打交道砝码的说法,更是似是而非。朝鲜有了核弹而且暗示可能具有发射能力,把对韩国和日本的威胁,变成迫在眉睫可能性,将事情做绝了,只能导致美国对朝鲜失去耐心,可以想象,饱受愚弄的美国和日本,甚至包括俄国,今后很难再接受朝鲜这种谈两天再往前走两步的无赖做法。而且,由于事实证明,中国对朝鲜影响有限,而且出于各种原因,未必能通过断绝援助施加压力,所以,国际社会在朝鲜问题上,对中国的期待,也不会再有多少了,朝鲜的砝码,又从何谈起?

事实上,朝鲜的这种做法,最大的可能性,在我看来,是出于对变化的畏惧。朝鲜在前社会主义国家中,是将极权状态走到极致的国度,居然几十年保持了类似于中国文革时期的紧张状况。高度的个人崇拜,高度的社会控制,高度的意识形态灌输,高度的军事化管制。这样的紧张状态,对于国家也好,社会也好,家庭也好,都是畸形的。尽管将之拉到这种轨道上的奇理斯玛的领袖人物,未必不知道这样难以持久,因为这样的结果是让老百姓无法正常过日子,但是,一旦进入这个轨道,想退出来,事实上很难,要冒领袖毁灭和体制崩解的危险。

极权状态走到极致,若要改变,唯一的契机是领导人的改变,但是,朝鲜实行的是父死子继的世袭制,儿子改弦更张老子路线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在朝鲜这种个人崇拜走到这般境地的国度,也很难。事实上,前些年朝鲜的金二世也表现出一些改变的苗头,搞过一点改革,也搞了南北两个特区,甚至表示过要学习中国的意愿。但是,在这两年,朝鲜已经大步后退了,连能给它带来大笔外汇的跟韩国和中国的交易,都人为地加以限制。显然,金二世看到了改革对朝鲜体制带来的危险,一种可能导致金家王朝殒落的危险。在去年金二世重病痊愈之后,他对这种危险的忧虑,明显增高。

一种极端体制营造的一种紧张状况,一旦有所松动,所造成的反弹,往往是非常巨大的。一旦老百姓开始追求正常地过日子,而不是为了追逐领袖而活,那么,紧张的弦就会松下来,形成一种对正常生活的强烈追求,在这些年细微的改革所造成的松动中,社会的反弹,已经出现,信息封锁出现松动,体制内出现玩忽懈怠,而逃北者逐年增加,像过去那种宁可饿死也不背叛的现象,已经风光不再。沿着这个趋势走下去,金氏王朝的精心建构的神话,总有一天会破灭。朝鲜是国际社会的孤儿,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封闭国度,但是,如果周围的国度都生活在跟它不一样的世界里,只要它冒出了想要改变,一种极端体制营造的一种紧张状况,一旦有所松动,所造成的反弹,往往是非常巨大的。一旦老百姓开始追求正常地过日子,而不是为了追逐领袖而活,那么,紧张的弦就会松下来,形成一种对正常生活的强烈追求,在这些年细微的改革所造成的松动中,社会的反弹,已经出现,信息封锁出现松动,体制内出现玩忽懈怠,而逃北者逐年增加,像过去那种宁可饿死也不背叛的现象,已经风光不再。沿着这个趋势走下去,金氏王朝的精心建构的神话,总有一天会破灭。朝鲜是国际社会的孤儿,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封闭国度,但是,如果周围的国度都生活在跟它不一样的世界里,只要它冒出了想要改变,想要跟正常的世界接轨的意向,那么,它的封闭就难以保障了。一具死尸,保存在完全的封闭状态里,也许还能保持不腐,但一旦风吹进来一点点,事情就会起变化。

为了维持金家王朝的维系,保障第三代平安接班,唯一的路,就是再度封闭,为了遏制前阶段造成的内部动摇,唯一的出路是强化跟外部世界的对抗,自己升高对抗的温度,国际社会担心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可以说这是孤注一掷,但是对于金二世来说,这就是金家王朝的唯一机会,金氏之忧,不在美国,也不在韩国,而在萧墙之内。

只是,玩火玩大了,就是不归路,走上了不归路,就回不了头了,只能越玩越大,下一步还能玩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肯定还会玩更大的。谁受的威胁最大,一个中国,一个韩国。事实上,金二世最恨的,不是美国,不是日本,当然更不是俄国,最恨的,一个是同胞的韩国,因为发达的韩国的存在,就是他持久的耻辱;另一个当然是中国,在他心里,无论中国给他多少援助,都是最大的叛徒,使他陷入困窘的叛徒。从技术上看,朝鲜那点导弹和核武器,也只能给它的两个邻居,制造麻烦——当然,也可能是部分的毁灭。

笑蜀:中国社会的两极振荡与传播革命

传播革命正扑面而来,要理解这场革命,就得理解它所处的时代。

基层社会的山寨化

前不久一个记者跟我闲谈时说到,他说刚刚落网的某高级法官,特别荒淫无耻,以致每周都要嫖一个大学生处女,而且专门有人为他物色,他到哪儿出差,就把物色到的大学生处女送到哪儿。

据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让我立刻回想起一系列的官场情色传闻。譬如某贪官以收藏不同情妇的阴毛为乐,某贪官以安排工作为诱饵同时包养多个大学生二奶,等等。近些年来,我一直纳闷某些现实中的龌龊者强烈的优越感都从哪儿来的?现在我知道他们的自我感觉为什么那么好了。他们拼命追逐权力,而现实中几经事实上的三宫六院,声色犬马,这不就是帝王、起码是山大王般的生活吗?他们自然会有帝王般的感觉,要睥睨天下了。那么他们认为自己达到了人生的巅峰状态,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又何足怪哉。

这样的故事还可以不断列举。这足以证明,当下中国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密布“山寨”,成千上万个“山寨”。如果说高层还有一定程度的集体领导,有一定程度的规则,那么愈往下,权力就愈是碎片化,“一把手”说了算的体制就愈强大,以致几乎每个碎片都有一个自我感觉特好的小帝王,哪怕区区一个小村长都可以做小帝王。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山寨化局面到底是怎么来的?诸多原因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传统稳定观作祟,它助长了地方上“一把手体制”的不断强化。“一把手”既可以将几乎无边的权力用于保障稳定,也可用于寻租。而一旦寻租产生严重后果,他们惯用的手法,就是把事件高度政治化,动不动上升到稳定层面。而一上升到稳定层面,就什么手段都敢用,什么代价都敢付,甚至动员整个政权的力量来为自己买单。稳定就这样成了他们手中的核弹,往往用来要挟、绑架、敲诈整个政权,尤其用来对付体制的制约,使山寨秩序固定化、长期化。

公民社会的成长是最大的中国奇迹

山寨化是中国现状的一个很重要的断面。但与此对应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断面,则是健康的、积极的,能带给我们希望,鼓舞我们信心的。这个重要的断面,就是公民社会的成长。

中国公民社会的成长,可能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社会最重要的成就。这个成就的伟大,已经在汶川地震中充分展现了出来。那么多民间组织争相驰援灾区,在中国六十年救灾史上是空前的事情。民间力量那么主动、那么强烈地介入,并且在整个救援中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汶川大救援是公民社会意识的大普及、大启蒙。直到现在,地震灾区仍是志愿者和民间组织密度最大的地区。灾区重建仍离不开民间力量,尤其离不开民间公益资金。甚至有学者呼吁,要把地震灾区建成中国公民社会的特区或者说示范区。

这足以证明,民间力量已成长到什么程度,以及对中国未来的转型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中国民间力量的成长,是跟互联网的发展相辅相成的。民间力量在现实中本来很难找到突围方向,互联网却意外地敞开了天窗。具有公共关怀、公共情结的一大批中产阶层,尤其是新知识分子,大多是网民。他们不能在现实中聚合,但互联网让他们走到一起,互联网让他们开始了精神上的聚合。这种精神聚合的扩展,就逐步形成了一个虚拟世界的公民社会。

但是,如果说这个公民社会最初只停留于虚拟,现在则越来越走向实体化。即便最初是虚拟的,但他们关注的方向,讨论的主题,仍大多是现实的,而且这种关注和讨论,越来越跟现实的力量结合。其一是跟现实中的平面媒体结合,虚拟世界的许多素材,最终都转化成了平面媒体的素材;其二是跟体制内的高层决策结合,成为高层决策者突破下属信息屏蔽、了解民情民意的一个主要通道。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官方与民间,公民行动与高层决策,就这样开始了多方互动。

这是令人鼓舞的迹象,公民社会就这样突破了制度屏障,先从互联网找到突破口,实现虚拟世界的自发联合。再以公民集体行动逐步渗透现实,影响现实,推动现实,改变现实。借助互联网,借助互联网带动的公共舆论场,中国的公共生活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它派生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公共舆论场,以整个公民社会的集体力量,来为中国的公共生活提供素材,设置议程。到了这种地步,公民社会就不再是假想或虚拟的,而已经是一个现实的客观存在。尽管它还比较初级,还有很多不足,但中国公民社会才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这无论如何是个奇迹。当下评点所谓中国奇迹已经成了新时尚,但我认为,只是从这个角度,才谈得上中国奇迹,这也才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最大和最可自豪的奇迹。

传播革命正在发生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一个矛盾的时代,一个山寨秩序与公民社会并存的时代。它的弹性和复杂性竟是如此之大,可说是史所未见。这就最大限度地拓展了它的政治幅员的空间。你是哪类人,你想做哪类人,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时空,都能让你心有所属;做不做事,做什么事,怎么做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主观选择。总之,这个时代固然有很多问题,让我们常常无助无奈,但这并不是我们抱怨这个时代的理由。这个时代给我们提供的其实是多选项。

公民社会与山寨秩序的两极振荡,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主要特点。那么这种两极振荡究竟怎样改变着中国的新闻生态呢?

稍远些的案例,有重庆钉子户事件和厦门PX事件。在这些事件中,大批公民记者自发涌向现场,发回大量的第一手报道。但这方面最经典的案例,仍是汶川大救援。过去的公民行动无论怎样轰轰烈烈,都限于个人行为。汶川大救援颠覆了这个传统范式,它提供了一个新的范式,即公民集体行动的新范式,并被广泛效仿。

从此之后,哪里发生重大公共事件,哪里一定成为整个公民社会关注的焦点,哪里一定成为整个民间资源汇聚的中心,哪里一定成为公民集体行动的高地,也是公民新闻的高地、信息自由发布的高地。

湖北巴东的邓玉娇案是这方面最新的案例。随着IT技术的突飞猛进,现在信息自由发布的门槛更低,只要有一部能上网的手机,就能直接从前方发布新闻,根本不需要前后方配合。而且,现在公民记者介入公共事件的冲动更强烈。巴东本来地处偏远,但自然的和人为的重重屏障,仍挡不住数千网民自发结伴而去,以致当地宾馆全部爆棚。这些结伴而去的网民大多有大学以上文化,大多熟悉网络传播,大多有基本的法律和社会政治素养,其平均素质并不在平面媒体记者之下。而且,他们更自由。

周瑞金有个著名的观点,就是中国已经出现了新意见阶层。而所谓新意见阶层的主体,在我看来倒未必是那些在书斋中指点江山的素手书生,而是热衷公民集体行动的中产阶层,尤其是新知识分子。他们有着强大的个人资源和旺盛的精力,有着强大的行动能力和参与激情,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的一群人。他们平时都忙于自己的事业,介入公共事件只是他们的个人偏好,只是他们践行公民社会理想、履行公民责任的平常举动,不存在政治的、功利的考虑,就跟他们定期不定期出去自助旅游一样简单。

在公共舆论场翻云覆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新意见阶层,他们就仿佛中国新闻版图上的一支游牧民队伍。他们借助新技术天马行空,成为信息自由传播的主力,主导着公共舆论场的方向。中国新闻划时代的革命,正从这里发端,全民新闻、公民新闻时代正从这里起步。

如果说,山寨秩序是国家统一政令和统一法制最大的敌人,国家社会政治生活因为山寨的切割,一度变得没有统一,没有标准,没有法度,没有共识,那么,如今这个危险的局面正在改观。公民社会和公民新闻的发展,已经给我们充分展示了新生活即公民生活的可能性。中国的社会政治生活因此正在走向统一,开始有了标准,有了法度,有了共识。就此而言,公民社会和公民新闻的发展无疑是中国社会的福音,它们是这个断裂社会中的人心粘合剂,它们是这个偏执社会中的人心均衡器。和谐社会只有朝这样的方向去走,才是人间正道,也才有前途。

不是怀旧,还会是什么?

    《七十年代》,北岛、李陀主编,三联书店2009年7月版,42.00元

厚重而遥远的七十年代

不久前,收到图书公司寄来的夏季书目,第一页的巨幅照片是陈丹青。当时我笑着对朋友说,“看,这就是我们现时代的文化偶像了。”

文化偶像云云,自然只是玩笑话。不过包括陈丹青在内,像北岛、徐冰、阿城、朱伟、王安忆、李零等等一大批五十年代前后出生的知识分子,确确实实深刻影响了过去20多年间我们的文化生活,甚至文艺界的很多思潮,原本也就是由这些人推动起来的。虽然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似乎正在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像阿城差不多成了个现代隐士),但我们如今所讨论的问题、所运用的学术工具、甚至我们的思考方式,很大一部分还是由这一代人留下来的。有点意味深长的是,这一代后来成为文化中坚的人物,在七十年代,他们的青春期,基本上不拥有多少思想资源。几本黄皮书或者灰皮书,成为少数阅读者产生自由思想的温床,而马列主义著作,则是很多人最基本的思想武器。

《七十年代》中收入的人物,虽然并非所有都在后来成为文化的弄潮儿,但基本上都算是在文化领域里卓有成就了。我们读着他们笔下那些往事,很容易就生出一种心向往之的冲动。即便是赵越胜笔下那个名叫唐克的青年,我们在思想史上找不到他的名字,但他当年那些故事,我们如今也难免要惊为天人———想想看,在1972年,中国有几个人知道甲壳虫乐队的名字?有几个人能自己动手去攒音箱?更遑论传播帕索里尼和罗伯-格里耶了。读着他浪迹天涯的那段时光,我们简直忍不住希望他写出一本《在路上》来。

三十年间,七十年代隐秘流传着的那些暗语后来成为一波又一波的主题词,从北岛到阿城到陈丹青,所谓文坛风云人物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个人各自的取向后来也各各不同。不过其间的基本精神,却似乎并没有大的变化。陈丹青说,当年回忆八十年代是他们这群人,如今回忆七十年代,还是他们这群人。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有没有对文化传统青黄不接的一种感慨,不过从这群人的青春记忆里,我们或许可以依稀明白这群人何以如此有力量———那是用一代人的喑哑换来的。

虽然如今“繁荣中的匮乏”与七十年代未必没有相通的意蕴,但那一代青年的理想主义,今天读起来已经是恍如隔世。或许,这样一本厚重的集体记忆,能给今日的青年们带来不一样的启迪和力量。

金黄色的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当然是一本好书,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站在21世纪回望七十年代,很可能会是一件过于浪漫的事,尤其当回忆者已经功成名就而青春岁月又那般峥嵘。所以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这本《七十年代》里面,几乎每一篇都是美文,不但作者们的文字漂亮,就连他们笔下的那个时代,也平白增加出一层金黄的色泽。精神匮乏吗?那时候有灰皮书和黄皮书啊;物质匮乏吗?正好对抗今日物欲横流的时代啊;视野匮乏吗?日后经过了无数西方思潮洗礼之后就会明白,年少时熟读的马列著作才是真正深刻的啊……虽然李陀先生在这部大书的序言之中特别交待,回忆不是为了怀旧,但在经历了八十年代文化热和最近十多年文化价值的失落之后,捧读这本《七十年代》的读书人,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情感,不是怀旧,还会是什么?

过去几年,《今天》杂志陆续整理出一些事关回忆的专刊,《七十年代》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文字,与之异曲同工的,还有《持灯的使者》。相比《七十年代》有意保留思想史片断的意图《持灯的使者》取向更为简单,只是记录《今天》杂志早年的诗歌记忆而已。不过两相对照,即使这些文字的作者不同,即使这些作者回忆的事件不同,“启蒙精神”这四个字却总能不期然地从书里面跳出来。《持灯的使者》曾经记录当时的小青年在停电时坚持读诗的情景,“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这样的回忆浪漫而感人,似乎也隐隐点出“持灯的使者”这么一个意象———如果拍成电影,这个镜头该加上金色的滤光镜吧?

特别的时代造就了特别的知识分子,也造就了特别的影响力。但沉湎于过往的那个时代,或许不是一种积极的态度。过去这些年,我们读到过《八十年代访谈录》、读到过《持灯的使者》、读到过《沉沦的圣殿》,现在又有了这本《七十年代》。不客气地说,这些基本出自同一个大文化圈子的回忆正在塑造一种关于往昔峥嵘岁月的想像,就差构建出一幅群星璀璨的白银时代星图了———但是往昔,果然如此浪漫吗?

关于七十年代,关于八十年代,关于诗歌,关于隐秘的阅读,关于思想的潮涌———如今我们已经有了无数的回忆,却绝少反思,甚至有一些作者在回忆的同时已经在抛弃往昔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浪漫的记忆应该就此打住,我们该想想,关于那些时光,为什么如今只剩下了回忆。那一代“持灯的使者”们,为什么他们的启蒙运动在被外力摧折之后再无复兴之力———是不是因为这一代“使者”,他们原本就先天不足呢?

未完成的七十年代

刚才说了,与七十年代的青春和八十年代的文化热连在一起的一个词,是启蒙。这也是一个直到今天还在闪闪发亮的词语,比如过去一年突然走红的梁文道,走的就还是这启蒙的老路,连那本畅销书的名字,都叫做《常识》。

不过仅仅只有启蒙,其实是不够的。如果说八十年代初,启蒙者们的思想资源还不够多,如果说八十年代末,启蒙者们的活动空间又太过逼仄,如果说九十年代时连启蒙者们也同样经历着一次巨大的心理落差以至于无暇他顾的话,那么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即将过去之时,我们仍然要以30年前的启蒙姿态来发言,就未免有点过于无奈了———这世界的变化,远非当年那些“使者”们所能想像,新时代生出的新冲突与传统语境中的那些冲突相比,也要来得更加深刻。从这个方向去反思的话,七十年代那一代人如今正慢慢边缘化,居然成了一个可以理解的现象:虽然他们那一代的启蒙尚未完成,但这个世界需要的,却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启蒙了。

一本《七十年代》,本来应该成为对往昔思想史的有力追溯,但因为文化的式微,最后却有可能变成又一阵怀旧的回音。掩卷沉思,《七十年代》实在是一本能让人心疼的书,我们一篇一篇读着这些青春回忆,却难免生出一分黄昏斜阳的感叹,更难免要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那些美好的理想,那些激荡的情怀,到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或许,有心的读者能从这集体记忆之中,发现那一代人原本就缺少了某些精神特质吧?当然,这不是“持灯的使者”们该承担的责任,他们已经对那个喑哑的时代,承担得够多了。

说到底,七十年代成长然后在八十年代开始发生影响直至今日的这一代知识分子,其实是未完成的一代。他们的理想和精神,在八十年代末的车轮和九十年代以来的商业大潮中,虽然屹立,影响却越来越微弱了,更多时候,那些过往的日子不过只是被人们拿来作为精神慰藉而已。恐怕《七十年代》的作者们回忆往昔的时候,心里也未尝不存有类似的情绪吧?要不然我们不会从那青春激扬的日子里,读出一份萧瑟的意思来。

七十年代远了,往昔的文化偶像也已经不再。即便正在走红的陈丹青,虽然有了意见领袖的形象,虽然可以登上畅销书排行榜,但他的发言,如今又还有多少回声呢?毫无疑问,在2009年的年度好书榜上,肯定会有《七十年代》的一席之地,但另一方面,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延伸

阅读

《八十年代访谈录》,查建英著,三联书店2006年4月版,38.00元。

《持灯的使者》,刘禾编,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4月版,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