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法夸尔:赵紫阳悲剧凸显邓小平政治保守

麦克法夸尔是着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哈佛大学历史及政治学教授、前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麦克法夸尔曾是记者、电视台时事评论员与英国国会议员,担任过《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主编。新近出版的赵紫阳回忆录英文版作《序》,他提出“邓小平是教父,赵紫阳是中国改革真正的设计师”,反响强烈。本文作者於五月中旬在哈佛大学麦克法夸尔的办公室对他作了一次採访,现将访谈录音翻译整理如下。

邓是改革的教父,赵的保护伞

问:您在赵紫阳回忆录的《序》里提出的“邓是教父,赵是真正的改革设计师”的观点近日成为中文媒体讨论的话题,您能否具体分析阐述一下您的观点?

答:很显然,没有邓小平就没有改革开放。邓小平从文革的经历中意识到:二十多年的毛时代使中国内部陷入混乱绝望,而中国以外的其他东亚国家都在走向富足。本来一九四九年有很好的走向繁荣富足的机会,但中国错过了那样的机会。虽然后来经济上有进步,但并不是应该达到的水平。我想,邓小平和其他人都意识到,如果不在经济领域採取措施,以显示中共在为人民做事情,他们会最终被推翻。因此,是邓小平的地位、强人的性格和决心驱动了改革计划的进行。

让我们举个例子。在一九七八年的会议上,他们做的一件事情是提高穀物的价格,那是农业革命的开始。但是,他们原来是说不会改变农业集体化的。我想,是在四川的赵紫阳和安徽的万里这样的人从农民的做法里悟到了一个道理:如果要发展农业,要提高人民收入,一定要恢复家庭耕作制度,结束农业集体化。这样的富足也是邓小平所希望的。工业方面,在我读赵的书并进行思考的时候,发现有一点是很显然的,但我之前居然那么傻没有意识到。邓是一个看全局的人,他为毛做了很多党的组织工作,在文革前毛的很多党的组织工作是彭真做的,但在改革阶段的八十年代,邓小平非常依赖两个人,也就是他任命的接班人──胡耀邦和赵紫阳。邓让胡主管党务,赵管理政府。从赵紫阳的书可以看出来:如何将改革和拓展工业计划付诸实施等等都是赵紫阳的日常事务。一旦他决定该如何制定政策,他就会去徵求邓小平的意见。有时候他也会先徵求陈云及其他更为保守的领导人的意见,如果他们不支持,他就找邓小平,邓小会就会支持他。

因此:我在前言说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邓,就不会有改革:没有邓,就不会有具体政策的实施;因为没有邓小平的支持,这些政策不会得到保守派的同意。与此同时,要是没有赵紫阳,就不会有改革建议计划的提出。因此,我说邓小平是教父,指他是改革的教父和保护伞,毫无贬义;而赵紫阳是设计师,是他把改革的计划建立起来。在每一阶段,他会到邓小平那里请示,而邓小平一般都会同意。这就是我试图描述的两人之间的关系.

缺少人脉但敢於冒险的赵紫阳

问:您可否比较一下赵紫阳和他同时代的的领导人的区别;以及和现今领导人的区别?

答:我觉得从背景来说,赵紫阳的运气不好。他一直都在广东和四川等其他省份工作。他在中央里没有人脉.同期的胡耀邦不一样,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中央机关度过的,只是在其他省份短暂工作过,因此,他有人脉.事实上,他曾被指责扶植团派。同样地,跟赵相比,现今的领导人也是有人脉有关系的。例如,江泽民有所谓的上海帮的支持,胡锦涛有团派支持。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与过去还是现今的领导人相比,赵紫阳几乎总是孤军奋战。虽然他有一批忠实而有才智的人为他工作,但他没有像胡锦涛那样有人脉.

赵紫阳与其他领导人的第二个区别是:他可以冒更大的险,因为他是中国领导人邓小平任命的,几乎到他政治生涯的结束,他都得到邓小平的支持。根据赵紫阳在书上的回忆,在一九八九年四月份,邓已经取得了陈云和李先念的同意,让赵做两届总书记。因此,赵紫阳一直有这样的优势:他有邓小平的支持。今天的领导人没有这种优势。我们已经看到:胡锦涛步步为营,对知识分子的控制比江泽民时代还要收紧.他不像赵紫阳那样有人在背后支持他让他冒险,替他化解危机.就算是江泽民的头几年,江也有邓小平为他撑腰。当然,从另一方面看,胡锦涛比赵紫阳幸运,因为他有团派的支持。

问:虽然邓小平曾经支持赵紫阳和胡耀邦,可是是他最终把自己的左右手砍了!?

答:没错.是邓小平最终结束了赵紫阳的政治生涯。我想,我们应该意识到──赵紫阳的书上也提到了──早在民主墙时代就有人意识到,邓小平在政治上一向是保守的,当然这在当时让很多人惊讶。文革后,他要的不是法治(rule of law)──法律高於一切,而是法制(rule by law)──用法来管治社会。也就是说,规范日常运作的法规制度是有的,你必须服从,但法规未必给你自由,那是一种保守的治国方式。人们没有意识到邓小平是保守的。我想,当时北京市长陈希同的报告让邓小平想到了文革,他甚至觉得:天啊,第二次文革要开始了。因此他採取行动,而一旦採取了行动,他就不会准备后退。赵紫阳的劝说也完全无济於事,他最终反对戒严。我们无法知道最后是谁跟谁决裂。只知道,赵紫阳认为,要是你们像李鹏和陈希同那样想要戒严,我不会参与.

西方民主:赵紫阳给中国的答案

问:除了上面提到的,您觉得赵紫阳与其他领导人有何区别?那些区别与他政治生涯结束的方式有什么关系?

答:赵的书里很清楚地表明:自己是个技术型领导。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在邓小平改革开放的保护伞下制订政策推动改革但又不过分触犯旧有观念。他是在当上总书记之后才意识到,胡耀邦在他之前任总书记多年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因为这时他遇到了许多反对他的人和许多新问题.但他不想应付人,他不想当总书记。可他不得不当。同时,邓小平让他主管经济,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兼顾两头.

我估计赵是在天安门事件终结的时候,在他政治生涯结束的时候,而不是他生命结束前,就开始意识到:共产党处理事情和对人民的一些方式太残暴。他认为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处理潜在的冲突,他意识到共产党的治国方式要改变。当然,他在生命结束前的认识又更进了一步,那就是,如他所言,他认为只有西方的民主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许多严重的政治问题只能通过西方民主体制解决.当然,正如我在序里写的,要是赵只有在多年被软禁全力反思的条件下,才得出了中国需要民主的结论,那么对於日理万机的官员来说,又有什么休闲时间,得出同样的结论来呢?因此我认为:在位的领导人很难得出赵紫阳式的结论。坦率的说,最有可能(在中国)实现民主的方式,或者说最有可能建立多元社会的方式,恐怕只会是中国人害怕的方式──就是出现一个中国的戈尔巴乔夫。要有这样一个人,觉得共产党有太多严重的问题,必须改革,并认为最有效的改革措施就是推翻共产党.

问:赵紫阳的政改目标是议会民主,他是在实践中摸索认识到的,这与西方社会对中国採取的和平演变影响策略基本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倒是在他受难时西方何以束手无策?

答:西方并不知道。当然,我不能代表整个西方。至少,我本人不知道,而且我怀疑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赵紫阳是怎么想的。如赵书的出版商鲍朴,鲍彤的儿子所言,赵的这本书是首次让我们瞭解到赵紫阳对中国政治的有力的分析和想法。在这之前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问:西方政府呢?美国政府和中国谈判的时候,赵紫阳不在人权案件列表上?

答:我认为西方政府没办法帮赵紫阳。你要是比较一下毛时代的话,赵紫阳的处境要好得多。他没有被拘捕,只是被软禁。他还和家人一起住。他不像邓小平那样在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江西。他在自己北京的家里和家人一起居住。更严重的不公义的案件发生在普通的中国公民身上。要是西方政府向中国政府提出赵紫阳问题,结果可能是,第一,他的处境变得更糟糕,就像西方每次关注缅甸的昂山素姬,她的处境就会变坏一样。第二,不会有什么用,因为赵的地位太高,中国政府不可能放人。第三,西方的关注反倒会降低(devalue)后来赵紫阳自己摸索出来的西方民主制度解决问题的结论的价值。

问:我前面想说的是,西方国家会为了贸易而放弃对人权等核心价值的坚持。

答:确实,与中国进行贸易的前景让很多领导人忽略了其他应该考虑的因素。这一点没有错.不过,不管是美国政府还是其它国家的政府怎么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人自己要行动起来。只有在中国人自己决定他们需要一种不同的政治组织方式的时候,中国才会有实现不同政治组织方式的可能。美国也许能促使中国释放一两个政治犯,但这不会改善中国的政治状况.中国人需要自己行动起来。

问:您认为赵紫阳的失败仅仅是个人的失败还是意味着其他的失败?

答:我认为,赵紫阳的失败是在一九八九年中国政治环境下的失败,是邓小平接受政治改革程度的局限性的失败。这不是赵的问题.赵的失败和经济问题没有关系,与他一度被指责的通货膨胀问题没有关系.事实上,九十年代的改革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个是八十年代改革成功的基础上,另一个是邓小平的南巡讲话。苏联解体之后,邓小平意识到,天哪,就剩下我一个了,要是我不改革,我们也得下台。这两个基础对九十年代至关重要,当然后来领导层发生变动。很可惜,被西方看好的朱鎔基是个中央集权式的铁腕人物,不少有思想的年轻人被他招至麾下,我自己碰见过两个,但他们认为朱鎔基思想落后,像回到五十年代。这是个大问题,因为赵紫阳八十年代的经济要宽松得多。。

胡锦涛应该做的三件事

问:您在我们前几天关於“六四”的研讨会上说:要是您是胡锦涛,您就会平反“六四”。可否再具体谈一谈?

答:我一直觉得,有三件事情胡锦涛是可以做的,这三件事情是可以替他在海内外民众心目中加分的。第一,他可以把达赖喇嘛请回来,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在世界上说中国的不是了。我觉得胡锦涛应该那样做。这样的话达赖喇嘛就不会有李察基尔在背后支持他啦。你要知道,达赖喇嘛是中国共产党最好的同盟,因为年轻的藏人都希望反抗(revolt),要是达赖喇嘛回到了拉萨,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第二件胡锦涛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让腐败的官员曝光,杀鸡儆猴,让民众觉得共产党是愿意全面整治贪污的。

第三,我觉得胡锦涛可以也有能力平反“六四”。这和邓小平在一九八一年发表文件否定毛十年文革的做法的相比,风险要小得多。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那时候中国社会还没有经济发展,共产党没有中产阶级可以依靠。因此,当时邓的风险要大得多,现在平反“六四”的风险很小。只需要说:北京前市长陈希同在一九八九年给我们的伟大领袖邓小平提供了错误的信息,影响了邓的判断,从而使邓作出了一个让人悲伤的决定,就可以了。邓小平不用受罪,谁在乎陈希同呢?

问:还有那些被迫害和被流亡海外的人呢?还有天安门母亲呢?

答:应该停止与“六四”有关的迫害。把天安门母亲请到中南海,向她们道歉。对胡锦涛来说那容易得很,他又没有责任。

至於被流亡海外的人士,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些。你也知道,他们有些在哈佛短时间停留,有些像王丹那样的,在哈佛这里呆了几年读博士。他们都希望可以回国,他们也有很多好的改变中国的主意。我个人认为,他们回去后要想改变中国是很困难的,八九年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了,整整一代人都成长起来了。

问:不管怎么样,他们有回家的权利,不是吗?

答:当然,应该让他们回家。为什么不呢?王丹还能找到八九年那样的政治氛围吗?还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从他吗?我认为可能性不大。那将是很困难的。只要让他回去了,他就不会满世界地跑、在“六四”二十周年发表演说啦。你也知道,很多像王丹那样的流亡者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们在八九年希望为改变中国出力,但他们都被遗忘了。就算让他们回去,也不会给制度带来很大的震撼或者有很大的个人影响。这很让人伤心,但却是流亡者的命运.

吴稼祥:三打白骨精:东方专制幽灵的三个躯壳

说句心里话,我最近几年不想在任何地方开会和演讲,实际上刘老师已经邀请几回,我都拒绝了。这次实在是推辞不掉,因为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三味书屋是北京最早的民营书店,是坚持最久的思想讲坛。我觉得我要不来这支持一下这个就……(笑)我们应该算是同志吧。我觉得他们(三味书屋李世强、刘元生两位主人)应该称得上是莱蒙托夫所说的“当代英雄”吧(莱蒙托夫,俄罗斯帝国诗人,曾替普希金被害直言而流放高加索,《当代英雄》为其小说代表作——编者注)。英雄不一定要有惊天动地之举,但要有不绝于缕的坚持。相对那种依靠一霎那情感激愤做出的壮举,这种坚持显得更难。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生存最久的民族,未来可能是重登世界顶峰的一个民族。我们的民族是个多样化的民族,什么人都有,汉奸也不少,像刘老师、李老师这样坚持到最后一滴血的人也很多。今天坐到这儿的人,我们心里都怀有共同的东西,要么是一个夙愿,要么是曾经有过的一些郁闷,要么是种追求,要么有种怀想。这不仅仅关于中国的现状,也关于中国的未来。

我今天要讲的问题,是由《中国不高兴》所引起的。有一种白骨精或者幽灵,实际上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只要是人,都会有这样一种冲动和欲望——无非是权力极大化和利益极大化。它们本身并没有错,我们不要谴责它们,否则就回到假道学上去了。关键要看冲动和欲望实现的机制,我们要让它们走上正确的轨道,就跟赛马场的跑道一样。正是这些长存于我们人类心中的欲望和冲动,从政治学上导致了东方的专制主义和西方的扩张主义。什么叫权力极大化呢?首先就是个人要统治的人达到极大化,变成无数的人;然后是个人要统治的监狱是无限的,比如亚历山大;再次是个人生命要无限地长,“与天齐平”,于是才有秦始皇不断到东海边寻灵丹妙药。这就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和西方扩张主义的追求。

在座的包括我在内,有很多追求民主、谈论自由的人,我观察后发现,他们到单位上做了小领导以后,比共产党还专制,更听不得意见。追求民主的人,并不一定很有民主作风。民主机制、民主运动和民主作风、民主思想都不是一个东西。有些名字我都不提了,他们曾经很出名,在一些小单位搞专制搞得鸡飞狗跳。如果没有民主的机制的话,我们不相信任何人嘴上说的民主,这是绝对靠不住的。毛泽东有一篇伟大的著作叫《论愚公移山》,说要像愚公挖山一样,不断去挖,直到把封建主义挖走。他说得听众是心潮澎湃啊,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但邓小平1978后上台还在说,主要问题还是封建主义嘛。一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今天讲座名字叫“三打白骨精”,指的是什么呢?《西游记》里,有个漂亮姑娘给她的丈夫送饭,被孙悟空发现并打死了。她其实没有死,飞到半空中,又变成老太太了,第三次又变成老头了。简单地说,最早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我们国家的君主主义,或者说“天子”、“君权神授”这种意识形态。但是中国的君权神授是不完整的、残缺的,跟西方不一样。完成这项工作的主要是刘邦,我待会就解释。第二个出现的老太太就是辛亥革命,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像畸形变异了似的,让全世界的君主专制都染上比现在甲型流感还要厉害的传染病,给全世界的君主专制都宣布了死刑。君主专制将要死还是已经死,这是现在还没清楚的问题。那么,辛亥革命基本上就是“一打白骨精”,把它打翻在地,袁世凯等人曾经还魂,后来都又失败了。那么白骨精换了一个妆,变成了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谁呢?就是全权主义,包括斯大林主义以及中国的旧体制毛泽东主义。苏东剧变加上邓小平的改革,就是“二打白骨精”,宣布白骨精这个躯壳的死刑,但是现在又冒出了第三个的老头。老头出来的标志就是1996年,就是以《中国可以说不》为标志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个变形虫,在不同的地方可以变成任何的东西,跟鸡肉在一起煮就是鸡肉,跟猪肉在一起煮就是猪肉。民族主义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品格。

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中国要想走向民主、自由、宪政,一定不比我们《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简单。现在人们说西天没有经了,只有鬼,只有妖魔。当然,我们说的民主也不一定是西方的民主。民主和权力欲一样,都是潜藏于我们每个人心中的东西,不是西方人发明的。当我们自己追求权力的时候,它就是个幽灵;当你反对别人统治的时候,心里就有民主的音乐了。

为什么这种幽灵在东方是专制主义,而到西方就变成扩张主义了呢?难道中国人和西方人人种不同、血液不同,所以灵魂不同、精神不同?我不是唯物主义者,但我认为东方专制主义的起源,与我们成长依赖的地理、气候环境有一定关系,使中国自古以来不得不走上通往大国的道路。卡尔·魏特夫(德裔美国汉学家,法兰克福学派学者——编者注)在专著《东方专制主义》里,通过“治水社会”来论证东方专制主义。他认为,东方的社会,尤其是诞生于河流流域的社会,都需要农业灌溉。而由于一条河不能被几个国家分割,否则上面的人就占有先决条件,可以利用上游的水量来控制下游的生存,上下游的战争就永远不能终了,直至灭亡。因此他认为,一个安宁的灌溉社会,国土面积应囊括全部河流流域,从上游一直到海洋。只有这样,它才足以能够调节水量的多少,实现对洪涝灾害的管理,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最权威的政府,都是善于治水的政府,比如大禹治水成为我们民族最早的君主合法性来源。

从此2000多年,我们政府都把治水看做巩固统治的一个机会,1998年抗洪救灾也是政府在寻求合法性。你看我们多棒啊,没有我们能行吗?我们呼风唤雨,调剂南北,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从这个意义上了来说,抗震救灾是专制主义的起源;同时,专制主义也是抗洪救灾最有效的手段。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民主社会救灾抗洪还不如专制主义。除了洪涝灾害以外,我们还有干旱灾害。当然,地理环境的原因不是唯一的,待会我还要解释其他原因。

农业社会一旦在大区域内发生大灾害后,就出现大量逃荒、要饭的流民。而只有在一个比较专制的体制下面,一个大的国家才能在自己的版图里面,调剂丰欠,可以建立太平仓。一旦发生灾害,政府就把粮食放出去;一旦丰产卖不掉以致谷贱伤农,就把粮食收回来。政府就给人感觉是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用一只看不见的手调节这个国家,所以人们对这个政府感恩戴德。这是东方专制主义的一个坚实基础。

东方专制主义还有个更大的基础:我们民族是比较早进行农业定居的民族。这样子的话,第一点是我们每一个区域基本能做到自给自足,对商业的要求程度非常低。你要把我老家安徽铜陵县封闭起来,没用!它稻子可以生产,麦子可以生产,村民可以织布,顶多缺点盐,到外面捣腾一些也就行了。不像艾奥里亚,像古希腊群岛,甚至意大利群岛,因为土地太贫瘠,那里的人根本就不能把肚子填饱,它只能生产橄榄这样的东西,或者用泥土制造一些陶器交换粮食,它们太依赖于商业。所以我们重农抑商的政策是行得通的,经济上我们自给自足,但政治上、军事上是不安全的。

在冷兵器时代,人们主要靠肌肉和残忍获得胜利。我们这个种粮食的民族就相当于食草动物了,一只羊和一只老虎对抗那肯定没戏。研究表明,我们汉人的肠子要比西方人的长一些,而羊和牛的肠子也比豹子和老虎的肠子要长,因为这样更易于对本来就不丰富的养分,不断地反复吸收。肠子更长,脾气越温和。为什么中国喜欢喝烈性酒,而西方人喜欢喝葡萄酒呢?因为烈性的民族希望喝一点柔性的酒来显示它的烂漫,比如法国人。咱们这群“绵羊”平时不敢发脾气,喝点烈性酒就什么都不顾了,说老子豁出去了——这是很短暂的,而且大部分处于没有记忆的状态。

在战国以来长时间的冷兵器时代,我们是不断的被匈奴等游牧民族侵犯的民族,总是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帝国来维护安全。孔老夫子教导我们“远庖厨”,连杀猪都还不能看,看杀人怎么行呢。战国赵国时,李牧就用示弱的方法,成功把匈奴骗了,打胜了一仗;秦始皇更是在蒙恬将军的军国主义体制下,实现中国最早的大一统。但这并非一劳永逸,紧接着还有契丹,还有“五胡”、蒙古、女真、辽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帝国体制的诱导下,所有的皇帝都想实现满足自己统治欲的条件。今天的欧盟轮值主席等官员,如果我们可以不断弹劾他、轮换他,他就不需要像秦始皇一样想吃长生不老药了。中国古代当皇帝的甜蜜感觉,我估计在座任何人都没尝过,一旦尝过后,你也会跟他们一样,为了维护自己权力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一个悖论,所以秦始皇在追求长生不老的道路上丢了性命。

在热兵器时代,获得财富手段包括枪炮、很好的路上运输工具、以及海上投递武装力量的工具,我们这样的农业国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在冷兵器时代,我们的威胁主要来自草原;在热兵器时代,我们的威胁则主要来自海洋。我在《果壳里的帝国》一书中,把我们这种重农抑商的国家叫做“煎饼帝国”,经济像摊煎饼一样摊过去;而经济增长要发酵,我把那些帝国叫做“馒头帝国”。“煎饼帝国”讲求零和博弈,农业经济基本上就是零和博弈的经济:比如粮食大丰收,结果人口就会增加,土地也会相对减少,有些地方产量又不够,有些人处于饥饿的边缘,一些流民为了寻求土地开始造反,又打了一仗,消灭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并重新划分土地——中国2000多年历史都是这样的。因此,清王朝的生产力没比汉朝有多大的发展,2000多年基本在原地踏步。你如果没有经济增长,你就是被动挨打,煎饼帝国不能抵挡馒头帝国派来的军舰。

历史上那些巴掌大的小帝国,大多是馒头帝国,像雅典帝国、威尼斯帝国、热那亚帝国、米兰帝国,以及后来的葡萄牙、西班牙、英格兰、荷兰,它们在短时期内都能统治世界,尤其是意大利这个城邦帝国,把世界拖进了热兵器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专制主义就成为一种幽灵了,幽灵老是呆在古堡里,永远都赶不走。现在《中国不高兴》一书不仅想加固中国的古堡,还要建造世界的古堡,说中华民族不做世界老二,要做世界老大,这要达到法西斯的程度才有可能实现吧。

很多人说,我们民族就是爱用专制主义统治自己,没有一点扩张的欲望。美国学者写的《世界文明史》,写到中国的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就是,中华民族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从来没主动侵略过任何国家。其实,中华民族并非没有侵略的欲望,咱们也打过高丽,打过越南,也曾经征服过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关键的因素是,要保障国家内部安全,我们首先必须建立一个高度集权的中央政府,然后汲取必要的财政。前几年,胡鞍钢和王绍光等中央财政汲取派学者,主张资源集中和收税,就反映中国2000年以来的思想。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首先要养一支庞大的军队、警察机构和公务人员,来维持整个官僚体系。据说咱们现在每年要耗几十亿来养网络评论员,就是网络警察。

我有一个“权威落差”理论,这是我几个首创性的理论之一。大概意思是,一个国家的权威距离,与它的权威落差成正比。权威距离就是中央政府到达边疆的平均距离。权威落差包括三个方面:人民权力集中在中央政府手里的程度,地方权力集中在中央政府手里的程度,中央统治集团的权力集中在某个人手里的程度。毛泽东体制是中国有史以来权威落差最大的体制,权威落差接近于1,再大一点就没有活路了。咱们现在说“三个代表”,毛泽东时代是“三个代替”:政府代替人民,中央代替地方,毛泽东代替全党。从“三个代替”到“三个代表”是个进步。因为是国有制要容纳社会资源,所以它的权力必须达到最大。这个假说非常有用,因为它可以说明民主化改革的危险。民主化改革可能导致权威落差的下降,从而可能导致国家崩溃或民族独立。那么解法是什么呢?我在《果壳里的帝国》里有一点说明。

那么在一定程度上,权威距离和权威落差可能达到来均衡状态,也就是权威距离再扩大一点的话,同质的收益等于甚至小于0.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和军队没有扩张欲望的原因,在于扩张的边际效益递减,并减少或消除了扩张冲动。明成袓他刚上台就把越南打下来,结果那里的税几乎没收上,军费又很昂贵,最后越南人一造反,他就把越南放弃了。因此,我们的和平主义是权威落差和权威距离达到均衡状态造成的。而现在,《中国不高兴》作者的扩张冲动就非常强。现代化的手段大大增强了统治手段和效率,即使统治全球也可能边际效益不递减。全球任何地方,飞机一下就到达了,导弹飞得更快。所以,我们现在专制主义的危险应该说远远大于古代,专制主义的幽灵更加得意洋洋。冷兵器时代只要流民造反,他就有可能打胜仗;现在老百姓一造反,一颗炮弹就把你炸得魂飞魄散。

当代的民主理念在全球得到传播,但专制主义的幽灵附着体,相对于过去的“老头”“老太太”,更像“变形金刚”。秦王朝只维持了21年,并不是像王晓东他们说的那样,是因为尚武精神不够,专制时间不够大。而是因为,东方专制主义在汉王朝以前,实际上是很脆弱的。秦始皇标榜他的祖先是一只大鸟,周王室标榜他们的祖先踩下了巨人脚印而怀上孩子。因为政府权力没有合法化,或者没有意识形态化,幽灵没有找到一个老百姓能看得见的躯壳。所以秦始皇当权后不知道怎么把权力维持下去。他今天住在这,明天住在那,动不动就把整个村子给杀了,因为他对自己的权力没有信心。他就到处落碑刻石,跑到泰山颠好几回,说我的武功多么伟大。如果权力不神圣,刀尖就不能深入人心,这点是个教训。

当年刘邦看见秦二世出行的时候,坐轿子,吹喇叭,就说“吾生当如此也”(我这辈子就想干这活)。刘邦后来想了个办法,让权力在自己老了的时候也不会丢掉,那就是实现权力的神圣化。于是我们在史记里看到,刘邦的父亲不是人,而是一条龙,他母亲在大堤坝“与龙交”,很有音响效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刘邦是龙种。为了加强这个概念,时任亭长(因为那时候税收养不活那么多官,刘邦相当于现在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兼村委会主任)的刘邦就借用秦二世、李斯的话,让老婆吕氏在外边传言,说这个“龙种”很好找,因为他走过的东南一带,会有一片云气涤荡。1919年的传播马克思主义者不断宣传,共产主义为全世界穷人打天下,多么多么好,这两者造舆论的实质是一样的。

后来有一天,刘邦说打仗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太婆,穿着白衣在沼泽地里哭泣,一问就知道是赤龙杀了白龙,所以白龙的母亲在这哭。因此,刘邦举事后所有旗子都是红色的,上面都画着龙。应该讲,刘邦在君主主权神圣化道路上,做了开创性的工作。这个安全套很结实,2000年来弄老百姓,都没给它弄破。政体的合法性,包括君权神授、天子等概念,在汉朝以后就被老百姓接受了。因此,在2000多年的时间里,只有政权危机(比如万历皇帝40年不临朝、刘阿斗治不了蜀国,从没政体危机。所有人上台做皇上,我们都没意见,蒙古人、满族也算是外国的龙,只要是龙就行。以至于我们今天的影视剧作者,把清王朝的丰功伟业吹的简直让我这个汉人感到汗颜。我不是说要复仇,要打倒满族;但你总不能给把你老祖宗几乎杀光的人磕头,没这么卑贱的,没这么下三滥的。因为有了刘邦意识形态化的丰功伟业,专制主义第一具僵尸就开始附体,非常鲜活,样子像一条龙。今天我们自称是龙的子孙,实际上还是在传播专制主义的毒素。

白骨精最后真的被打死,还得感谢法国人——法国大革命从根本上宣布了君主主权的死亡,而且它让全世界的君主都得了急性传染病,比SARS都厉害,中国闭关锁国都不管用。这意味着,龙的躯壳已经变成木乃伊了,要重新把它复活,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医术呢。

我在《政治稳定与权威落差》一文里,提到了五种权威形式。在我之前,有两种大家都知道的权威理论。一种是马克思韦伯的理论,把权威分成魅力型支配(家族和宗教)、传统型支配(宗主、父权、封建制度)、以及官僚型支配(现代的法律和国家、官僚)三种类型。他的划分标准就是权威的人格化程度,传统型支配是一个半人格和半制度化的权威;官僚型支配是完全非人格化的权威;魅力型支配是个完全人格化的权威。美国学者丹尼斯·朗则根据人们对惩罚和诱导服从程度的不同,将权威分为惩罚型权威、奖励型权威等五种类型。我把权威分为五种:第一种叫血缘权威,父亲对儿子的权威就来自于血缘关系;第二种叫暴力权威,就是由政府带来的权威;第三种叫道德权威,人们主动服从于德行好的人;第四种叫做神授权威,权力是上天给的;第五种叫民授权威,权力通过选票获得的。

我经过分析发现,五种权威中,血缘权威的稳定性最高,周王朝前前后后维持了800年。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父亲的权威。我们国家春秋时期的权威,基本上就是血缘权威。为什么刑不上大夫?因为大夫都是你的亲兄弟。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庶人都不是你家的亲戚。稳定性排名第二的是神授权威,然后依次是民授权威、道德权威,最不稳定的是暴力权威。然而,最稳定的权威常常是最不灵活的权威,或者是最没有效率的权威,依次倒推。战国时期要废除周王朝的血缘制,是因为很有才能的人不一定就是你家的亲戚。简单地说,在最稳定的权威里边,民授权威排在第三位;在最有效率的权威里,民授权威也排在第三位。寻求均衡的话,我们就选择民主,因为它虽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在这里,我通过一个非契约论、非人权论的权威理论的方式论证民主。

一直到辛亥革命,刘邦的君权神授模式才受到挑战。一直到今天,白骨精所能附体的躯壳,都是容易腐朽的、过渡性的,没有保鲜膜,不可能维持很长时间。1949年以后的毛泽东政权,如果抛去意识形态因素,它跟蒋介石政权在权威类型上是一样的,都是枪杆子出政权的暴力权威。暴力权威的最大问题是不能遗传:老子会打仗,儿子不一定会打仗;老子有仗打,儿子不一定有仗打,除非你不断地挑起战争。于是通常暴力权威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德性权威,让政权的稳定性持续下来。

在台湾,德性权威的承担者是蒋经国。我写过一篇文章,说蒋经国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的牺牲主义精神和共产主义精神了不起。什么叫身先士卒啊?1949年最后一个登上撤离大陆的飞机的,是蒋经国;他当“行政院长”时到地方去视察,坐的是军用直升飞机,和随行人员睡在一张降落伞上;他到基层视察,后边别说警卫员,连一个摄影记者都没有,他一个人开车到处乱撞,看见一个老太婆在插秧,裤脚一卷就下去了,跟她聊儿子、老伴。有一次他从花莲开车回台北时下暴雨,他看见一个老兵杵着拐杖,在暴雨徐徐前行,他把车停下,问老兵要到哪,听说他要去台北,就说你上车吧,我刚好今天顺道,到了台北天亮了,老兵一看到是蒋经国,马上跪了下去。蒋经国曾到美国访问,有一个人拿个摄像机,里面藏了一杆枪,枪子就从他的耳边擦过去。美国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扑过去把行凶者摁住,蒋经国笑眯眯地对特工说,不要因为他打的是我,就对他动手过猛。结果,蒋经国回到台北,万人空巷到机场迎接。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有个少校军医被打成“坏份子”。我快上大学的时候到他家喝酒,他儿子是我好朋友。他谈自己曾经在重庆当医官,目睹蒋经国从苏联回来后,受邀参加孔祥熙女儿的婚礼,100多道酒席,他带了一批人马把桌子全掀了,说道:将士们在前方捐躯,你们在这干什么?

中国大陆的德性权威的代表,是胡耀邦。这个说法,赵紫阳在狱中谈话里也表示认同。在当时,胡耀邦是中国共产党的良心,赵紫阳是中国共产党的头脑,邓力群(中共宣传家,刘少奇原秘书,1980年代曾任中宣部长,主张坚守毛泽东思想,反对改革派的“走资”路线——编者注)是中国共产党的手段。我曾在邓力群任下的中宣部干过。应该讲,他的心理素质、政治家品格、用人能力能让他的政敌发抖,让跟他干的人一生都有安全感。

但他们三个人都没成事,为什么呢?我认为在中国要做成任何大事,成大事的政治家要具备三个条件: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如来智慧。遗憾的是,1989年以前,这三种品质无法统一在我国一线政治家某个人身上。邓小平在一定程度上统一了这三者。你能说邓小平没有良心吗?当年大家还在天安门广场挂小平像呢。你能说他没有头脑吗?如果他的智商是一瓶水,后来某些人的智商加在一起还不够盖满瓶底。你能说他没手段吗?邓力群在《十二个春秋》里写了一个细节:当时姚依林要离开中央办公厅主任的位置,曾两次在邓小平面前提出把位置让给邓力群。邓小平就“王顾左右而言它”,说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职位很重要,你要注意哪些哪些。第三次姚依林还请示,说中办主任是不是力群同志当。邓小平就把眼睛对着邓力群问:“力群同志,你看呢?”。邓力群就说:“我不行,我怎么行呢?”。

在我们概念里,所谓“左”派或保守派为什么总是不败呢?一般人(给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请示)碰了壁,马上就灰溜溜地回去反省:今天是不是给小平提这个不好啊,是不是会对不起他老人家啊。你看(邓力群)他们多么顽强啊!在邓小平面前都敢把事情提三次,见了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见了黄河心不死,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就像刘老师和李老师(三味书屋两位老主人——编者注)办讲座一样。我认为,无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改革还是反改革,进步还是反进步,都需要这种精神,否则都会失败。而邓小平也有如来智慧,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用霹雳手段,什么时候该用菩萨心肠。这两者用错了就是宋襄公,把自己盟友给抓了杀了,遇到楚国军队却说“吾不杀二毛”,贻笑千古。

但是,老子有道德,就能保证儿子有道德吗?即便有了道德,能保证有才干吗?所以道德权威和暴力权威一样,是不能遗传的,蒋经国和胡耀邦有接班人吗?这样的话,东方专制主义的幽灵又无法附体了,政治体制无法稳定。有的人讲,中国不实行民主也可以。他只要能回答上我一个问题,我就认为民主可以不要了——你能保证某人一定能当上最高领袖吗?你能保证他当上最高领袖后肯定能在一定时间内退下来吗?不能。但民主可以保证,国家元首在两任内肯定要退下来。我们不仅要看我们国家的现状,还要看它的趋势是否具有可预见性,而我们的未来具有不确定性。我们的未来不是梦,因为无论噩梦还是好梦,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们愿意在这样一个状态下生活吗?我们愿意把心爱的儿女托付给这样一种体制吗?

我不是说民主就多么好,民主产生的混蛋也很多,但重要的是,它能把混蛋给干掉,就像陈水扁能被关进监狱一样。我们(那么多贪官)关得了吗?民主会犯很多错误,但重要的是,它能修正错误。就像你要游泳,你不下下水、呛呛水能行吗?你能呛了水就说游泳不可行吗?这不典型的因噎废食吗?民主是一种能力,获得这种能力需要训练的过程。我大学毕业后才开始学自行车,有一次觉得自己很牛,上街去骑,一下子摔了,22号公共汽车就从我头皮边上开过去。那我能说“自行车不可骑”吗?

我们之所以对民主有兴趣,是因为在人类历史上,只有三种政体是稳定的。一种是基于血缘关系的酋长制,现在搞不了啊,因为我是你爸爸,我就能统治你,如果你对自己子女这么说,他不笑话才怪呢。第二种是已被证明缺乏合法性的君主专制,龙体现在不安康了,都变成木乃伊了。此外,我们搞暴力权威或者德行权威行吗?我刚才都已经回答了。那我们靠什么活着?像农业社会一样靠天吃饭吗?或者祈祷观音菩萨、上帝,让统治我们的人有个好德行?烧香还是投票,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但这个幽灵非常顽强,因为某些人觉得统治欲和权力实在太甜蜜了。(对某位在场听众)你做过正处吧,甜蜜吧。(众笑)

我1989年2月时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那是我觉得权力最甜蜜的时候,也最不应该承受(这种甜蜜)的时候。我当时从北京回老家去探亲,经过山东,山东省委书记、省长俩人一块请我一个人。经过江苏,我让人别打搅江苏省委,结果还是让他们知道了,当时省委副书记出面请我。我回安徽铜陵前跟当地说,这次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坐火车到了车站,还是有个铜陵市经济协作办的人来接。他说你不让市委来接,但总得有人接你吧。我被人打的送到家里,10分钟不到,市委的车子就来了。他们说已经向安徽省委汇报了,要请你到我们那给我们做个报告。甜蜜吧?(笑声)就是因为这种甜蜜,我这一辈子就给父亲送了唯一一次礼物,就是铜陵市委请我吃饭的时候,把我父亲也请去了。我现在要是回铜陵市,他们在街上碰到我都假装没看见。(笑声)

为什么今年这么敏感,在我们国家来例假的年份,《中国不高兴》还能出版,还公然说“三大精英(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编者注)都是狗屁”,还受到那么多媒体报道并轰动天下呢?其实它骂三大精英是假的,抓住它们才是真的,这个幽灵知道谁是它的同谋。《中国不高兴》为幽灵提供了更大的一个抓手——法西斯主义,其目标就是征服世界。这本书前言不搭后语,但它实际上有内在的逻辑,还故意把它打得乱七八糟的。我们把它拼凑起来,就是一条龙。

《中国不高兴》首先认为,中国做世界第一的大国,是天命所归,这实际上是君权神授的一个新形式。第二,中国不高兴的原因,在于做不了世界老大,觉得只有大喊“冲啊”才算英武的大男子主义,其他稍微理性的语言都是娘娘腔。我也很讨厌电视上一些不男不女的东西,比如小沈阳,那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怪胎。就像刘老师和李老师一样,英雄主义应该是表现在一种内在的韧性上。为什么《士兵突击》获得这么多女性的崇拜?男人嘛!现实生活中,别看男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一说话都是娘娘腔。我在《一杯沧海》里说,男人如果吝啬,幽灵就被砍了一半。

第三,他们当世界老大的途径,就是推行黩武文化、军国主义文化。他们说,我们现在需要摩西和大禹,而且一定要理工科出身的人当领袖——十六大以后,政治局九常委百分之百是理工科出身的,政治局委员里(高级)工程师占到68.8%.十七大召开之前,我在海外发了一篇文章,国内没让发,叫《中国的工程师时代接近尾声》。这让他们很失望,因为十七大后当选中央委员的,基本上都不是理工科出身的。

《中国不高兴》认为,理工科出身的人逻辑性强,学文科的人都是脑子灌着水。我77年报考大学时,响应叶剑英“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号召,想报考理工科。结果中学老师跟我说,你考上文科专业的可能性更大,这明显是想说我智商不够,结果他说对了。但是,不见得学理工的人脑子都清楚。工程师为什么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呢?因为他注重操作,而不是坐而论道。当我们国家的工程师不断接近权力核心的时候,西方是斯罗德、布莱尔、布什等律师不断接近权力核心。律师和工程师最大的区别,在于工程师是照本宣科、绝不反叛、按图索骥;而律师是具有批判精神的操作者——律师的天职就是挑毛病嘛。工程师搞的是“五个一工程”,律师搞的是制度化建设。你把精神文明都搞成带螺丝钉的工程,确实操作性很强;但精神一旦用模子给铸出来了,那还是精神吗?

现在我基本上不愿在平面媒体发表文章,发博客时你删我的文章,我从来没怨言,因为我知道那是你们的阵地。一般的讲座我从来不去,会我也不开,演讲就更少了,除非和非常要好的朋友聊聊。因为我觉得好多问题自己想得比较清楚了,我不是没有乐观精神,而是绝对没这么幼稚,觉得开一个讨论会就能改变一个人的观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东西应该从小学从中学到大学就开始潜移默化,你现在跟他说改不了他,还要挨骂,我做这个赔本的买卖干嘛?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年份,居然还有人把脏手伸到国家的裆下乱摸,亵渎她的灵魂和贞洁,而且居然摸成了,这不是让我们的母亲感染吗?现在一提就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都是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我现在也爱这个国家,这是没有商量的,否则我早在美国拿了护照了。我到美国看过,很喜欢美国,现在也想回到美国,但是不是像某些“五毛党”(官方指派的网络评论员,据说他们发一条评论得5毛钱——编者注)讲的,我拿了美国多少钱。我不仅没拿美国一分钱,还交了不少税。1996到1997年间,我坐庄一次股票,挣了1000多万块钱,还开了家书店和茶馆,都赔了个精光。钱就是羊毛出在狗身上,我挣了就是别人欠我的,我赔了就是我欠别人的。

但我可以跟大家负责任地说,从中办出来以后,我没拿过西方机构任何一分钱。我在美国的时候,原《世界金融导报》驻北京的站长说服比利时一个基金会,给我申请了每月150美元的资助,他请一个人给我带过来,让我填个表,我把支票退回去了。我这个学经济的,假如在自己的国家都挣不到吃饭的钱,那不等于学物理的还不会按电灯泡吗?所以我一边写作、一边挣钱,我钱不多,但是不缺钱花——只有这样,我才能算得上一个公共思想者,并相信自己说的话。2002年,我在哈佛大学访问,写了两篇敏感的政治文章,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在海外,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第一是绝不参加任何政治组织,第二是不跟法轮功不发生正当和不正当的关系。凡是对中国有利的事情我都支持,我还严厉反驳过那些反对中国加入WTO、举办奥运会的人。我不对中国领导人进行人身攻击,那篇文章也只是调侃。我朋友跟我说,你千万不要回国参加北大经济系77级的入学20周年纪念会,一回海关就会被逮起来了。我当时心里想,逮起来才好,我已经很厌烦了,若能在某个地方待了三年,看看书,练练功,三年练下来也可以号称大师了。

我在香港的朋友家里住了一晚上,他要送我到海关,我说千万别送,逮我的时候就把你一块逮了。我先坐港九铁路到深圳罗湖海关,进去以后,他们看了看护照,理都没理我。当时我带的包里装着所谓的“反动书籍”,红外线检查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照我的包啊,他们说照什么照,过去吧,我一刹那就感到很失落(笑声),觉得自己坏事干得不够,想在海关成名都难了。我的同学情谊都挺深,没一个愿意当媒子勾引我被捕。回来以后,有个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同学跟我谈话,说我们对你进行了跟踪研究,发现你还是爱国的。我说你想让我不爱国都不行啊,他说“继续保持”,我心里说,不用保持了,我都回来了。

我从波士顿开车到纽约,500公里内,红叶连绵不断。我们的香山红叶到那边,连叫爷爷都不够格。但是我看了以后无动于衷。这些红叶不能让我想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美国的那些山水没经过唐宋诗词的处理,我觉得不够韵味,在我心里产生不了联想。我这是开玩笑的,其实回国还有别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中国人的民族的向心力应该是最强的。孔老夫子就是爱国主义的首席领袖,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有中国人心里想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落叶归根,就是一定要保持血统的纯正性。你如果一定要跟外国人结婚,虽然心里清楚,但说不出来,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你生出来小孩的皮肤是黑的,2000多年前的祖先在天上看着,就问这是我们的后代吗?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爱,老是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就是找祖先啊。我们的神不在天上,都在祠堂里,因此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深入骨髓的。中国人要当汉奸是短暂的,为了要活下去,当完就回来了。

我最后再说几句,如果不是从横向比较,而是从纵向比较的话,我们在座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感到很幸福。幸福感来自什么地方?我们不仅是千年之交、百年之交的幸存者,还是制度之交、现代和传统之交的幸存者。我们度过大饥荒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啊!目前的中国,无论是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千古以来最好的时期。

从政治上看,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带有民主模仿的禅让制度。我们的历史从来都绕不过三皇五帝,他们无非是让贤嘛,把自己的权力让给比自己更贤的人。三皇中的尧、舜、禹还是终身制,在自己快死的时候才把权力让给别人。我们现在已经是过7、8年就让了,已经开始采纳任期制了。我们要不是生活在当代世界,如果中国现在仍然在桃花源里面,我们已经可以幸福得没事偷着乐了。

从经济上来看,有史可考以来,中国的乞丐和饿殍从未像今天这样少。中国一直到明代还有人吃人现象,还把人给烧了以后分给大臣们吃,这至少是政治意义上的“人吃人”。从不平等的角度看,我们现在任重而道远,很多东西还骇人听闻;但要从温饱的绝对量来说,那活下去的人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我们不能满足于这些,要想让这个局面能够在趋势上变得更好,我们就永远不要放弃对民主、自由和宪政的渴望。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未经演讲人审阅,如有疏漏,敬请谅解。

文字整理:梁嘉琳

马  建:天安门记忆和现实北京

二十年前的天安门事件,是二十世纪最关健的一刻,坦克碾平了学生的肉体,但确震醒了世界,共产主义的谎言从此被揭穿,继而被唾弃。

但中国共产党确眼睁睁地在全世界的注视下溜掉,继而抓着资本主义的救命稻草东山再起。六四大屠杀之后,共产党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把有关六四的证据埋藏,也把躲在人们头脑的记忆洗掉,把公民变成植物人。现在年龄大的中国人提到天安门事件便会感到恐惧,如果你和中国青年了解这段历史,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你在说谎。直到今天中国人已接受了“镇压换来了财富”的说教,政府还是在提心吊胆。

今年二月,我再次来到北京,想走回二十年前那场民主运动的记忆之中。

一场大雪把天安门广场盖在一片耀眼的雪域之中,绿树映着阳光,令人神往。我拿出相机想拍照,出租司机大声说:“嘿,公司领导传达了,路经天安门广场必须把玻璃窗关死,这儿是政治敏感区。”

我就感到了风还在,阳光也在,那些挥手呐喊,那些没有声音的神秘语言如白雪的记忆,在复活,它向你述说的比你看见的还要多。因为提心吊胆的中国政府明明知道天安门是死不瞑目的。

长篇小说《北京植物人》我写了十年,但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写,而是困挠在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像中:一个裸体的男人躺在铁床上,没有了时间也没有死亡,一只麻雀蹲在他胸前,阳光极端冷漠地照着,仅仅是一点光而己。那十年的写作就是为了证实这个记忆的能量。当海明威描写了老人拖着一条巨大的鱼刺返回海岸时,那鱼骨证实了他是个悲剧英雄。但我的小说主角只能在记忆中搏斗,如鱼刺在肉中钻扎着,而肉又是他唯一的船……谁又能看得见崇高?

“为什么有了天堂人们就把它变成地狱。”我自言自语地闭上了漆黑的眼。

司机是住在郊区的农民:“这点雪算什么,我们那山沟里……”

“不下车了,调回头,去草场地。”我说。

继七九八艺术区成了举着小旗的游客吃喝玩乐的北京文化旅游热点之后,草场地又成了艺术家们的落角地。在八九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对着自己的装置作品《对话》放了枪的肖鲁,刚把她的作品从“回顾中国现代艺术展二十周年”的展厅拉回画室:是一具黑棺材。当年她那一枪也把自己打昏了。从公安局放出来的她,不久就远赴澳大利亚,从艺术界消失了。

“我穿着婚纱从棺材里面复活,然后和自已举行婚礼。”她穿着中式绣花上衣笑着又说:“我开枪的回顾资料和作品全部被公安警察撤下,录像资料干脆警察在放:一有政治敏感镜头就快进。因为赵紫阳的女儿要在开幕式讲话,公安局就把农展馆的主展厅查封了。他们唯一怕的就是枪声和六四大屠杀。没想到二十年之后又是查封。”

天安门镇压使共产党也尘封了共产主义的信仰,悄悄走向了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甚至扔掉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要建立“和谐社会”了。艺术家们也是在充满了政治矛盾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画家陈光《极端冲动》网上展览,发表了大量描写天安门清场的油画作品,就代表着艺术家与记忆的真实矛盾。他在考入艺朮院校之前,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参军不久即随部队进入了北京镇压学潮。

“二十年过去了,你记忆最深的是什么?”我问他。

前几年,画家舒阳带我去他画室,曾记得他的一幅叫《感情与性》,一张集体合影照,几十位裸体女人围着他,令人感到他的性意识后面的情感压抑。也是借助“性”对神圣观念的反叛。开始画天安门系列时才陈光才公开了他那场恶梦般的经历,也像回放记录片般挑开了六四的恐惧记忆……停在广场中的坦克、打扫广场的士兵和摔碎的自由女神像……“就是绿色。那几天除了一次北京市民送的面包,几乎没吃过东西,一块方便面三十几个人分着吃。发枪要镇压时,大家都紧张的发抖,不时地听到有人走火打死打伤了战友。”

“你画的这些场面,正是我的小说里没有表现的。巧合的是都是用了绿色的感觉。我是想用绿色表现军人的统一表情。”

“当时大会堂驻满了军人,中南海的中央领导也带着家属跑了,经常看到留下的猫和狗饿死在家门口。从那天起,我饿了眼前就发绿,紧张和恐惧就来了。”他坐在画架的前面吸着烟,背后是个姑娘搂着胸下装着不锈躯体的陈光本人的油画。

我想,陈光试图用性发泄来掩埋记忆,但多年之后,天安门恶梦依然缠在他的肉躯。他的作品能够使人感到在谎言之下的生活,那种被压抑的恐惧感。这是一位敢面对“六?四”事件来进行创作的画家,让我感到有了知音。他的网展在我见他那天被封了,而我的《北京植物人》更不会在北京出现。

天安门事件之后,中国人也悟出一条生路:要民主自由,不如过富自已的日子,别再管人权政治了。人们的能量也都投入到了发家致富的竞赛之中。发财的欲望战胜了道德,人们更像过上了一种不准表达悲苦的富有生活。社会上的知识精英也纷纷抛弃理想,多数成为了暴政下的附庸,诗人艺术家也很快适应了市场。八九学潮的学生精英张晓刚成了中国最富的流行画家,天安门学生联合会主席孔庆东成了中央电视台名嘴。而拒绝被金钱收买的文学艺术家依然在寻找着地下生存空间,死难者、受害者以及逃亡海外的学生和民主人士,就迅速地被边缘化了。寻找受难者家属的天安门母亲丁子霖等,天天生活在警察的监控之下。极权专治可以拥有一切物质财富,但在精神领域就完全不自信,惧怕人们在表达思想,所以,思想专治越走越极端,可以说只要在网上写过“天安门事件”的作家或诗人,大都逃不过牢狱之灾。

我走进离中南海仅一个街口的西单图书城,想买一本泽尔巴特的小说《奥斯特里茨》,他描写了忘记过去的奥斯特里茨在寻找自己的过程。我也是一直在被自己需要多少记忆而困绕着,不,是多少红色记忆。因为写完《北京植物人》以后,我不但没有抛掉天安门记忆,反而陷得更深。这座人山人海的五层大楼可能是世界最大的书店了,每天销售的图书达十万本。年青人在这里可的买到现代科技和国际政治经济的书,奥巴马微笑的广告肖像也挤在大门口。人们可以知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和人物,但在所有的近代文史书籍中,给今天社会带来巨大变化的天安门事件就都消失了。人们必须习惯沉默或者习惯谎言,而且还会把这种生存方式再传给孩子们。

我的手机响了,很快电话里的声音和玻璃窗外的中年男人对在一起,不会错的,因为人群中只有他失去一只胳膊。我向他招了手。

长安街上风很大,积雪被铲到了冬青树里,夕阳正映着古朴的中南海红墻。我和刘华来到了他被坦克压掉胳膊的路边:“就这儿,还是这白铁栅栏。”他是北京大学教授的儿子,六月四日凌晨陪着两位女学生走到了离中南海一百多米的路口。前几年,为了描写发生在这儿的惨案,除了來拍照,还专门去美国香港等搜寻各种目击者证词。惨案过程和现在刘华描述的相同:一辆坦克边发射催泪弹边飞快地沿马路牙子冲进人群,碾死约十三人。

“当时手抓着栅栏,还把毛巾掏出递给学生……我看她跪了下去,来不及反应就听着坦克从头顶轰隆隆地压下来。”他低下头,双眼浑浊地看着那片柏油路又很快地扫了扫不远处的警车和武警。正是上下班时间,大小车辆和人群都在快速地走过。

“你当时害怕了吗?”我双手抓着白栅栏问。

他吸了口烟说:“真正害怕是看了邓小平时对戒严部队的讲话,他说国外说我们开枪了,我们承认,但说我们用坦克压人,那是对我们极大的污灭。看完后头皮都炸了。我就是证人,万一来个杀人灭口……那两年晚上根本不敢出家门,更不敢去公布这事。警察倒是三天两头来查询,大家都闭嘴不提坦克。六四一周年时,怕我联系外国记者,警察干脆住进家里了,在我的床下搭个地铺睡了好几天。”

我俩进了一家饭馆坐下,窗外的噪声和寒风一下子就不见了。远处的中南海红墙己变暗,里面的共产党头目们也许正在和家人聊天吃饭,逗着猫狗宠物滿地跑。

“我真恨这共产党,凭什么压了我胳膊,残废二十年了。我就不信,这辈子等不到平反,咱到法庭上把事说清楚。”

“你把证据、还有当年的病历都留好,这一天肯定会来的。”我说完就问他要了支烟抽起来,心想:这个国家到底该相信法律还是道德。

如果没有了证人,时间越久我们离真实就越远了,也越淡漠,就像所有的历史。尤其在中国,人们早忘了那些用生命改变历史的人,甚至连他们的罪名也被消毁了。天安门一代辉煌了之后为何如此地落败。共产党为了把谎言铺满如此多渠道的信息时代,每天动用了成千上万的青年人和老人在各个宣传部门拼命地工作着,仅仅为了把人的激情弄麻木。参与了那段历史的人都还在,但多数人的理想巳死,还有人來承担这沉重的历史吗?

那么,写作不仅是守住记忆,也是在怀念亡者的幽魂了。也只有活人才能让死人复活,才能传递真理,从而激活人们的良知,活人在想什么才是重要的。

很多六四的受难者不是无辜地被枪杀了,而是选择了枪口。我想在子弹射出来的一刹那,他们唯一的信念:这是最黑暗的时刻了,之后光明将來临。不自由的躯体倒下是为了让更多人自由地站着,从而把罪恶踩死。牺牲的唯一意义就是令作恶的人背着有罪的包袱。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的城市已建设得焕然一新,步入了“杀贫济富”的极端权贵主义时代。但十三亿人口的中国,低于贫困的人口近一亿,不到0.5%的城市富人,确拥有全国个人财富的60%.高楼大厦和私人骄车载满了现代人富甲天下的梦想。同时,农村和偏远地区的工人农民积满了被压榨的仇恨。

当年学生们为了反贪污而惨死街头的历史已被更腐败的现实压得无影无踪了。但我相信,历史与真相会重合,中国必须从历史教训中找回希望。因为只有记忆才不会使我们被变成植物人。而是一个带着记忆的活人。

马 建 2009.5月,写于伦敦

台湾《自由时报》09.6.2

綦彦臣:地方财政困局的隐性社会后果

中国财政体制暨税制决定了地方财权小、事权大的本质,另一方面地方行政(广义化包括党务)员额基数庞大,又决定了它“吃饭重於干活”的非道德化倾向。中央政治可藉政治道德化的公众认同来摆脱与地方财政非道德化的干系,地方则通过林林总总的非法猎取方式来维持庞大的开支。

这种状况以邓去世为标志,从江泽民时代后期就成了中国经济政策的佯谬,只是目前全球危机对中国经济产生了明显作用,使问题更加突出罢了。可以说,中国大多数省(自治区)以下政府不仅处於严重的财政困境,而且其社会信任指数已经荡然无存。

出口再恶化,只好“吃信贷”

中国的出口型导向经济使地方财政受益很大,所以,地方政府或是将规模并不大的民营出口企业封为“行业龙头”,或是许以“重点保护单位”。但是,持续的出口衰退使任何封许行为都失去了锦上添花的效果。企业处於暴风雪当中,政府的火炉里挤不出碳来。中国三四月份的出口同比下降速度分别超过了百分之十五与百分之二十,估计五六月份的降幅分别达到百分之二十五与三十。简单地说,地方税收上半年将失去预计额中的三千五亿元人民币。(货币单位与种类,下同)

由於联邦税制型改革全面失败,也由於财政金融政策已经无配套可言,中央政府开始採取全面放松信贷投放的危险的货币政策。四月末新增信贷投放超过五万亿,预计到六月底将达到六点五万亿,年底不仅突破八万亿的最高预期,而且很可能达到十万亿的高峰值。其中,转向地方财政的份额将达到百分之七至八之间.保守估计的额度将有六千七百亿之多。由此可以预期,经过两年的通货紧缩之后,二○一一年下半年中国将爆发大规模的通货膨胀。

中央财政在全面危机的环境里也并不乐观,第一季度的收入同比下滑超过了百分之八,而且支出计划安排则是按GDP年增百分之八的规模计算的。这就埋下了中央与地方财政关系高度紧张的伏笔,即地方除了“吃信贷”以外,还要千方百计地截留中央税收。近日,中央财政以国家政策的形式发佈文告《关於深化地方非税收收入收缴管理改革的指导意见》,试图通过清理小金库的方式增加更多的中央收入。但是,结果仍如以往十余次清理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私欲借公权,道德无底线

应当说,党政系统的工资水平并不算高,一般职员维持体面生活的难度相当大。因此,种种借公权而足私欲的行为就成一个“新行规”。如湖南道县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政法委书记、纪检委书记入股当地水电站项目,为项目谋私,致使河道下游两万余亩农田严重缺水,面临抛荒的危险.又如在云南石林县,地方官员将电信推销业务与农(烟)业补贴政策相捆绑,一户烟农家里竟然因此而装了四部电话。在烟叶出售时,地方官吏与烟企勾结,对烟农进行压价收购。採访记者对此状况大发感慨,称烟农们是“蹲着种烟,跪着卖烟”。

最近,国家审计署公佈的《二○○九年第四号审计结果公报》披露:河南等十个省市违规佔用支农资金建房买车,同时,由於地方财政困难无法对中央拨款进行配套,缺口接近六十六亿.更为严重的是,陕西、重庆等八省市抗旱防汛投入经费仅为规定额度的百分之四。可谓置人民生命财产於不顾!

为规范省级财政行为,中央批准省级政府可以发债。这个市场化途径是非常不错的选择,但正是市场的政治检验功能,使得这项政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五月七日,河北省四十亿债券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遭遇“零成交”,没卖出一张。随后,内蒙陕西安徽三种省级政府债券也是“连废纸都不如”,没有成交额.到目前,地方政府债券仍没有成为公众投资品的任何可能。

党棍破坏选举两级合谋坑农

笔者做过一个农村选举调查案例,试图从竞选人与投票集团的经济利益角度来考证村民选举的真实动机.但是,调查中却发现村庄与乡镇两级的党棍对选举程序具有非常随意的处置权,比如一旦预期内定的候选人落选,就宣佈中止选举.

为了推进选举,农民甚至採取“保卫票箱”的集体行动──除非选举继续进行,否则就不交出票箱。

调查发现,两级党棍之所以中断合法选举,是因为他们合谋出卖了该村的三十亩临近公路的上好农田,由於村民的强烈抗议,该地块处於撂荒状态.有关消息则表明:主谋卖地的镇党委书记与买地商人是“盟兄弟”关系,拿到不小数目的中介费.镇政府一方则有人辩称:“中介费未归个人,存入了党委政府的办公经费账户。”

递进而言,地方财政困难也反映在政权最底层的农村党支部。农村党支部除了非法干预选举以外,还有向上级机构输送利益的功能。利益输送本身就是共谋行为,乡村党棍的分利动机参杂其中并受到上级的保护.

冉云飞:冉氏新闻评论周刊(113)

一:大陆八成受调查者拒装过滤软件“绿坝”。

http://www.sinovision.net/index.php?module=news&act=details&news_id=88544

通过一周以来中外诸方面的观察,绿坝是一款以保护青少年为由头,限制中国大陆民众言论自由,侵犯民众知情权等一系列人权的软件。官方花大量纳税人的血汗钱 建立了一个金盾(长城)屏蔽系统还不满足,还想进一步将各种限制无孔不入地控制到千家万户的个人电脑,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狂妄的特务统治,我们必须用 一切合法的方式来反对。在一个信息越来越多元、越来越共享的时代,却要倒行逆施地人为制造信息不对称,以便持续地剥夺民众利益,这样的政府不仅不符合一个 现代文明政府的执政理念,而且迟早要为这样的愚蠢至极的想法背书买单、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何况像绿坝这样的垃圾软件,既暴露军队的腐败无能,又突出了中 国软件业之孱弱无耻,立马将被外国公司起诉。一款以愚弄民众为旨归的软件,最终弄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国际笑话。

二:贵州毕节2亿元民心工程无实效续:政府违规招标。

http://news.163.com/09/0611/03/5BGF296D0001124J.html

当初官方拿四万亿来拯救经济的时候,就有人对几十年来官方名实难副、说一套做一套还没有彻底的认识,他们不相信这四万亿最终会成为官员们中饱私囊的特大机 会。中国各级政府打着为民服务的旗子,干的许多害民利己的勾当,还算稀有吗?为什么有许多人还特别相信连鬼话都不如的官方说教呢?贵州毕节属穷困地区,2 亿元的民心工程无实效,被贪渎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为何那些被冠以民心工程的贪渎工程,还得到媒体连篇累牍的表扬报道,其原因在于新闻不自由、媒体 不独立,在这样的情形下,官员贪渎成性的人性之恶,就会被无限放大,欲壑难填。所谓的招标,只是遮挡潜规则的摆设而已,其不违规才是怪事呢。

三:吉林高考舞弊者围攻公安局屏蔽车和监考老师。

http://www.ycwb.com/news/2009-06/11/content_2156554.htm

这几年越来越疯狂的高考作弊,在全国似乎有风起云涌之势,这在中国自有科举考试的历史以来,可谓绝无仅有。历代发生科考案,处理之严格,涉及面之广,的确 在某种程度上起着杀一儆百的作用。可怪的是,像松原这样的小地方,几乎都以作弊闻名,却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官员(还别说有级别的官员)因此倒霉,因此而判 刑。高考作弊,除了教育不中立,完全受党化绑架外,最主要的是官员用其间的权力所造成的不平等污染社会,如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之加分,学生上大学之保送, 全系官员子女所垄断,怎么可能不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高考舞弊行为呢?事实上,吉林松原这样的地方能被报道出来,也只是运气不好,全国其他地方敢说干净到哪去 吗?当然高考作弊者因此围攻公安和监考老师,倒是他们的一个“无耻创举”。

四:温州部分官员低价购安置房后直接提价转卖。

http://news.sina.com.cn/c/2009-06-13/010018008504.shtml

中国人多,对房子的需求是比较旺盛,正是这个相对畸形的供求关系,被官商适时利用和绑架了,这种绑架就是官商勾结对民众利益的畸形盘剥。商人赚钱,政府收 税,如果全是按法律(尽管现在法律还有许多问题)而来,其间的公开透明,完全是市场经济行为,那么就是很多民众买不起房子,也应该理解。但问题在于,官商 勾结不仅变相洗白了民众的钱袋,而且更是通过各种无孔不入的非法手段,联手起来,抬高价格,使民众就范。温州官员低价购房高价卖出这种无耻的做法,在广袤 的中国绝不是特例,这就是执政党所领导的官员们的“先进性”之所在。

五:河南信阳在3000个乡村强推别墅级卫生室。

http://news.qq.com/a/20090611/000318.htm

你不是要做好乡村医疗和社保等工作吗?那好,我拿这笔钱来个轰轰烈烈地把乡村卫生室修成别墅,通过建筑别墅卫生院来巧妙地寻租,同样地能中饱私囊。官员中 饱私囊,从各种政策中寻租的才华,其人数之多其质量之高,大约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乡村卫生院的医生业务能力如何、设备配备怎样、医药情况如何,不是他 们所关心的,先利用手中的资金搭起个别墅卫生院的空架子以后,逼使上级税收部门继续搜刮民脂民膏,从而形成更多的寻租机会。原来你以为歪嘴和尚念歪经,其 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念经。你以为他们关心乡村卫生事业、民众医疗福利吗?他们只不过想个法子抢劫民众而已。

六:网友曝派出所办公楼落成庆典收礼金。

http://news.sina.com.cn/s/p/2009-06-12/173118007696.shtml

我们早已论证过公安局是十足的母安局,因为他们只在乎“党妈妈”的安全,而不在乎民众是否真正能过上安全的生活。警察这个职业,在贪污渎职、为非作歹、以 整治民众为乐的公安官员和警察的“号召”下有空前的坏的知名度了。这不,一个派出所办公楼落成也抓紧机会,趁机搜刮民脂民膏,逼迫那些“懂事”的前来进 贡,成为一种不折不扣的敛财手段。这样的手段,说“警匪一家”都是对匪的侮辱。

七:济南规定局级领导干部须创作编发1条廉政短信。

http://bbs.591bb.com/thread-83986-1-1.html

我曾说过中国许多部门的名称,必须对字面反起来理解,才能深得它们的精髓。公安局就是母安局,建委就是破委,水利部就是水害部,证监会是奸证会,文明办是 不文明办,工信部是无公信部,中宣部是谎言部,反贪局是贪渎局。自然发廉政信息,是借廉政来敛财,来搞一系列花架子,以便腐败。如果这些编发廉政信息的局 级干部,最终与电信部门年终分红,大家可不要吃惊。至于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猫腻,如纪委等方面与电信局的勾结,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发一条廉政信息的局级干部的廉政水平不可能有丝毫提高,相反因为走过场而更加污染了整个社会。

2009年6月15日8:33分于成都

易中天:敬告余秋雨公民:算账不必秋后,莫待秋雨时分

据2009年6月15日《第一财经日报》报道,代理余秋雨公民捐款事宜的“九久公司”董事长黄育海,14日在电话中告诉CBN记者:公众关心的“余秋雨涉嫌诈捐”一案,“到9月份就真相大白了,要耐心等待”。为什么呢?因为“确定捐赠的对象是一所高中、一所初中、一所小学,到9月份学校名称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位黄董事长,是真的“不懂事”,还是觉得公众“好糊弄”。看来,也只有耐心地把话说得更明白──现在公众关心的,不是这20万善款,具体用到了哪三所学校。大家关心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在合理的时间内,它们是否全部到账?

这个问题,黄董事长其实已经用他的“不知道”回答过了。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把余秋雨的20万元捐款用到了哪三所学校的图书馆”。或者说不知道“当地教育部门如何运作这笔捐款(2009年6月15日《东方早报》)。

这就不难得出三个结论:

一,余秋雨公民的20万善款已经全部到账;

二,收到这20万善款的是“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

三,如何使用这20万善款,也是“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的事。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简单得只用回答三个问题就行:

一,所谓“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的名称是什么?

二,将这20万善款交给“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的途径是什么(转账还是付现)?

三,交给“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是在什么时间(精确到年月日即可)?

名称、途径、时间,就这么简单。这样三个现在就能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等到九月呢?莫非那时才是“秋雨时分”?也不要说这三个问题没人知道。如果没人知道,难道那20万善款,是自己“含着眼泪”,飞到“当地教育局及相关部门”的?

我知道,有人很为余秋雨公民抱不平。他们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咋就这么难?我的回答是: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只要亮出收据就行了。当然,如果是静悄悄地捐款,那就连这个手续也不必。可惜余秋雨公民,却是大张旗鼓地公开捐款。这就跟“做好事不留名”云云,八竿子打不着,还是别“秋后算账”为好!

余秋雨公民的权利与义务

上海戏剧学院前院长余秋雨先生涉嫌“诈捐”一案,现在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了。由此引发出来的公众之愤怒,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我认为,即便如此,余秋雨先生的公民权利,仍应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护。比方说,称其为“余首骗”,就甚为不妥。真相大白之前,还是“无罪推定”为好。至于“余含泪”或“含泪大师”,我个人认为,这个可以有。正如有人叫我“易超男”,我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一笑了之。出来混,是要还的,余先生得包涵一点。阁下总算“含泪”过,也曾自称从老师“退居”大师,比起我来,不算冤枉。

不过,我以为最靠谱的,还是“余秋雨公民”。这样说,对于对方是尊重,对于自己是提醒,即提醒自己在进行道德批评的时候,恪守尊重公民权利的原则,不要“飙车”。当然,得到尊重的余秋雨,也应该履行公民的义务。为此,特发表意见如下。

第一,余秋雨公民可以不捐。

捐款,是一种善举。它是权利,不是义务。作为权利,它包括三个内容或三个选项:捐,不捐,捐多捐少。任何人、任何单位,都不能强迫他人(公民)或单位(比如企业)捐款,否则就是“摊派”和“逼捐”(上级强迫下级,是“摊派”;公民强迫公民,是“逼捐”)。更何况,余秋雨公民的版税,非偷非抢,非贪非贿,是他的合法收入。如何支配,也是他的自由。因此,余秋雨公民哪怕一文不捐,我们也不能说三道四。

第二,余秋雨公民不能诈捐。

捐款既是一种个人权利,也是一种公共行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你可以不捐,不能诈捐。尤其是公众人物,又尤其是号称捐款最多最早者,必须信守诺言,尽快到账。从筹款到转账,一般不应超过七天。没有那个款,就别充那胖子。如果扬言捐款多少万,又分文不见,那就不是什么“诚信”问题,而是涉嫌“欺诈”,即骗取公众的爱戴和同情。如果还发生在国难时期,那就更是“欺(骗)人太甚”,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三,公众可以质疑余秋雨。

公众有此权利,是因为公开捐款不是隐私。它既然发生在公共空间,赢得了公众的赞美和支持,那就必须在公共空间接受监督和质疑。当然,我说的是“公开捐款”,私下捐款则不必。而且,只要是公民,就有权质疑。质疑者的动机和身份,则可以不问,也不能问。这就正如捐款人的身份和动机,也不可以问。说白了,就是贪官也可以捐,赃款也可以捐,只不过将来审判的时候,那赃款无论是捐了还是花了,都照样计算不误。所以,余秋雨公民拿质疑者的动机和身份说事,最客气的说法,也是“小沈阳的裤子”──跑偏了!

第四,余秋雨公民必须回应。

因为是“公开捐款”,而且是“巨额捐款”,其中已涉及到公德、公义、公信力,以及公众的回报,余秋雨公民必须面对监督和质疑。这是他的公民义务。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能行使“沉默权”,也不能拿“言论自由”做挡箭牌。沉默、拖延、推诿、绕弯子、编谎、打太极拳、王顾左右而言他,就不但涉嫌挑衅社会公德,也是对公众智力的侮辱,后果很严重。因此,为余秋雨公民计,应尽快拿出“捐款早已如期到位”的确凿证据,以释众怒,以正视听。只要证据确凿,余秋雨公民还可以行使诉权,将涉嫌诽谤的人告上法庭。到时候,相信一定会有人支持。当然,他也可以放弃或不行使这个权利,我们也表示支持。毕竟,民事权利的主张与否,是每个公民的自由。

最近,李辉先生通过《长江商报》提问:假如我易中天发现有人涉嫌欺世盗名,会质疑吗?如果质疑,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这篇文章,恐怕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好歹也算“具体的例子”,多少能看出点意思。至于“道德批评的四项原则”,当另文阐述。

附记:今天(2009年6月14日)出版的《现代快报》,发表了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公司董事长黄育海的谈话,称余秋雨公民所捐20万善款“当然到账了”,而且“确实是余秋雨的”。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拜托黄董说得再明白一点:第一,到哪个账了?第二,怎么到的?第三,啥时候到的?千万别说余公民热泪盈眶地拎着密码箱,直奔灾区而去,收据都没要一个。也别说贵公司专门为此单独设立了一个账户,啥时要用啥时用。诸如此类的说法,恐怕都是难以服众的。

崔卫平:建立世俗世界的美学

一、问题的由来

这里是已故诗人海子的一首诗。将这首诗再度带到我们面前的,是北京师范大学王一川教授对于这首诗的解读。

《面对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王一川教授之所以提到这首诗,是因为在一则电视节目里,这首诗遭到了十个著名节目主持人的齐声误读,它被阐释“成了诗人关心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关爱日常生活,关爱日常生活”。而在王一川教授看来,这种“诱导”是对于观众的一种“危害”。在经过一番辨析之后,王一川教授提供了他本人对于这首诗的理解:这首诗无关日常生活,恰恰相反,它是抵制日常生活的。它“告诉我们幸福不在日常生活本身,而在更高的超凡脱俗的幸福幻觉的体验,是在对瞬间的精神性的或者是彼岸的一种幸福的闪电的追求。……诗人,(这)是用语言去捕捉稍纵即逝的幸福的闪点,真正的幸福其实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1

笔者当然不同意这样的读解,但不同意本身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对于一首诗存在不同的解读,这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如果在不同解读的分歧背后,存在着为广泛意义上的立场分歧,它们甚至是原则性的;抑或分歧涉及某些迄今仍然没有浮现出来的某些维度,这些隐蔽的维度与文艺理论界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点有关,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化一些时间来阐述和讨论这些分歧。

既然缘起于这首诗歌,对于它的理解则需要交代几句,而这需要结合海子创作的其他情况一并考虑。对于海子,可以说一方面他在诗歌中释放了大量的关于“远方”的想象,甚至创立了一些关于“远方”的独特句式,比如“更远的远方”(《远方》)、“远方的远”、“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九月》),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时又释放了许多关于“近处”的想象,这首诗中“喂马劈柴”、“粮食与蔬菜”便是,再有比如脍炙人口的“麦子”、“麦芒”,它们来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眼前日常生活,这同样是这位诗人的成就和感人之处。要说这位天马行空的年轻诗人仅仅眼睛朝上,完全超越了尘世,超越了肉体,那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更确切地来说,这是一位既热爱天空也拥抱大地的歌手。就他个人来说,他也并非超越到纯精神世界中去,而是在精神与肉体、尘世与上苍之间来回往返,同时这种往返及徘徊、挣扎也是他的诚挚和可爱之处。

他时时感到自己体内存在着那些沉重晦涩的元素。在《天鹅》那首诗中,他写到当夜里听到“远处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而我只能用“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天鹅们飞越泥土、飞越黄昏、“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3再有,在长诗《太阳》中,他写道:“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 黑暗的内脏飞行/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 无法表白无以言说的元素飞行……这敏锐的内脏和蛹/我必须用宽厚而阴暗的内心将他们覆盖”。4对于读惯了高蹈的浪漫主义诗歌的人们来说,这些句子显得疏异怪诞;那些“晦涩”的元素并没有从诗歌中根除抹去,作为十分真实的存在的因素,它们转化成了不可忽却的诗意元素。很难说,它们仅仅是为了超越而存在的,更不能说,在作为跳板实现“超越”之后,它们的意义便荡然无存。

假若海子地下有知,得知王一川教授将他的诗歌解释成追求“更高的超凡脱俗的幸福幻觉的体验”,他会作如何想。至少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譬如“日常生活”、譬如“身体”,都还是被驱逐的因素,并非理直气壮。而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这个日子离诗人该年3月26日选择结束生命只有两个多月,)它至少可以看作一个奔波“在路上”的人,感到疲惫之后,朝向世俗生活张望的一瞥;或者是一个多日行走在途中的人,偶尔也会朝世俗人群投去亲切的目光,从中感到片刻的轻松和愉快。而之所以这样做,在于这位诗人始终尘心未泯及童心未泯。要说这首诗中直接歌颂日常生活,取消海子诗歌中“近处”与“远方”之间的张力,这是不妥当的;但是说它正好构成对于日常生活的否定,认定其中的议题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显然不符合这首诗及海子的创作情况。

显然王一川教授是将他自己的某些东西投射到这首诗中去了。他从这首诗中读到的东西,正好是他自己刚刚放进去的东西,是他自己随身携带的某种对待幸福、世俗生活以及美感产生的立场,它们更为集中地体现在他的《意义的瞬间生成》这本书当中。这本1988年出版的书,可以看作八十年代“审美解放”浪潮中的一个标本。然而与“文学的自主性”、“纯文学”、“诗歌到语言为止”这些提法不同的是,王一川教授的这本书有一个超出文学的视野:诗歌不仅是语言的游戏,它作为一种“中介”,提示着人生意义的另外一套解决方案。被称之为“体验美学”的这套表述的核心在于:“它始终不渝地顾念着人生意义问题,渴望超越此在的无意义与有限境遇,飞升到意义充满与无限境界去”,这个意义充满的地方只能在“彼岸”,所谓飞升即“飞升到彼在的绝对、无限、永恒之境”。6同时王一川教授在书中表明,他是在一种深感无奈的状态之中,将自己的目光从“此在”转向“彼在”,即从人间转向天国的:“人生的意义本来应当在生活当中、在日常生活世界解决,但这个世界又委实不如人意,当然只得舍此求彼,把希望转投体验的瞬间了。”7“舍此”岸,“求彼”岸,听上去颇有一些神学的味道。

当然我们不能苛求于八十年代人们的解决方案,尽管三十年后的今天,或许这些当事人都需要一个自我反省。令我受到触动的是,我是在2007年12月份一次会议上,当面听到王一川教授如此解读海子这首诗的,而在场的除了一些专家学者,还坐着100余位来自王教授所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年轻学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等)。可以想象一下,年轻人在经过了权威教授这样的“诗意启蒙”之后,会对眼前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和认识呢?如果这种瞬间体验出来的“意义”,仅仅在与世界阻隔之后才能够得到,其结果也并不能够带到日常生活中来,那么,当他们离开教室,会不会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感到更加气闷、更觉迷茫?更加不能体验到在这个世界面前自身的力量?尽量地与这个世界产生疏异、疏离,这难道就是审美教育所需要的最终效果?这是真正令人感到担心的。也是在这次发言中,王一川教授不止一次流露出对于八十年代“诗意启蒙”传统的怀念。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启蒙”?“启蒙”是进一步造成目光是向上还是造成一种与世界之间的平视?

二、从隐喻到转喻

不可否认,八十年代形成的某些东西,仍然在今天的语境中强有力地渗透,它们不仅作为记忆构成与今天的潜在对话,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当下人们的头脑。2000年李陀先生提出对于“纯文学”的再思考,笔者不一定同意他的表述,但是同意他对于八十年代重新反省的立场,并认为非常必要。所有那些在特定语境下形成的东西,为了摆脱政治控制而形成的一系列表述,当然有它们的积极作用和历史意义,其影响甚至不仅是在文艺理论领域,而是帮助促进制造了那个年代整体社会文化气氛,起到了一个“解放人心”的作用。但是这之后中国社会又往前走出了好几步。当然不能说文艺理论的发展一定要与社会同步,然而显然,由更早更为逼仄的社会政治语境所产生的那些“超越性”表述,不能说就是关于文学的永恒定论,而不需要回过头来重新审视。

一个明显的理由是,不管是文学还是文学理论,都要与其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构成某种关系而不是没有关系,对于现存社会或流行价值的形成某种张力而不是止于其间,对于既有的思想和精神腐败造成某种压力而不是混迹于其中。至于这种“张力”和“压力”如何表述,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看我们能否在汲取此前教训的基础之上,发展出一套更加有说服力的理论表述,而不是简单回到从前的提法、路径上去。

因而目前所需要的是,如何从文学的角度来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如何将“张力”和“压力”翻译成文学的语言,看看从写作的角度,我们能不能提出更为妥当的方案,从而使得文学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而不是远它而去?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们谈论了这么多年的“人文主义”,乃至“人文主义”被看作八十年代的一个主要标签,但是如何看待世俗世界,尤其是如何发展出一套与世俗世界相匹配的美学文艺学,它不是以否定世俗人生为目标,不是以能够超出这个世界为荣,更不是以不同名义的迷狂状态为指归,而是能够在看得见的这个世俗世界之内,在熙熙攘攘的这个人世间,重新寻找文学的含义和立足点。事实上,这个世界已经无可奈何地世俗化了,但是世俗化不仅仅等于庸俗化,不仅仅等于沉沦和无聊,这要看我们如何努力,如何为这个世俗世界寻找和建立尺度。

分析王一川教授在八十年代,如何养成了那样一种对于悲观厌世的人生态度,不是本文的任务,而是一项更为深入的政治学、社会学以及心理学的工作。它关乎整整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王一川教授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形成的这本书《意义的瞬间生成——西方体验美学的超越性结构》,如今读来令人别有一番兴趣。在他的笔下,聚集了一群以形而上学或总体的方式提出世界图景的人们,他们所表述的世界看上去主要是“负面”的:柏拉图的“影像”和“洞穴”、康德的“分裂”及席勒的“断片”、叔本华“欲望”“痛苦”乃至“痛不欲生”、尼采的“颓废”、弗洛伊德“焦虑”、海德格尔“烦”、“沉沦”的图景、杜威“动荡不安、危机四伏”。将所有这些人的表述加在一起,真可谓一个锈迹斑斑的世界,其中人世间几乎被描绘为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姑且不论这种描述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当事人的原意,我们从中读到的是八十年代一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学者,对于世界总体上绝望无边的看法。这个世界被描述成一个密闭的、同质性的存在,所有那些不幸惹上尘埃的事物——从大自然到人——都失去了名称,它们在帮助完成哲学家对于世界的总结之后,在哲学家的雄心抱负面前,羞怯不安、不值一提。

语言学家石里克曾经指出,形而上学的表述方式与某种诗歌的方式十分相似,它们都提供对于世界的想象性的说法,表达了对于世界的某种态度。石里克尤其提到了“抒情诗人”,认为形而上学家用一种接近抒情诗人的做法,不恰当地释放了自己的能量——那些形而上学家“如果他们有艺术才能,他们就能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来表达自己。”10而放到诗歌修辞中来,形而上学实际上则更接近诗歌中的“隐喻”。所谓隐喻的特点在于:喻体(事物)和喻本(意义)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喻体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释放喻本的含义,是通向喻本的曲径;在与喻本发生关系之前和之后,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这与形而上学一心逃脱这个世界,不受其中事物的限制有暗合之处。在“隐喻”构成的世界中,人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只是一件空洞的、无意义的存在,等待被某种从天而降的“意义”所改造和修正。

该是轮到“转喻”出场了。如果说隐喻用一种“垂直的”眼光来看待世界,那么转喻则用一种“水平的”眼光看待世界。当“转喻”以局部来提示整体或以少数代表多数,于其中喻本(意义)与喻体(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断裂的,而是不可分割的;所谓“意义”自始自终不能离开对象事物本身,离开了它自己则一无所有,那是因为意义不是事先拿在手里的一个魔方,而是附着于事物,只能在事物当中产生出来,因而转喻的活动完全倚助这个世界的“所予”,倚赖存在于时间和空间条件之下的那些可朽之物。说到底,转喻不像隐喻那样,提供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面貌,而是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副“速记”画像,为人们的肉眼所能够辨认。在这个意义上,转喻是这样一种叙述:它提供关于这个世界如此存在的可以触摸的“证词”,能够证明世界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和存在过,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子。一个人当然可以对于世界有这样那样悲观或者乐观的看法,但是需要提供起码的证词,来证明这种看法的合理性,使其拥有一种说服力。

因此,转喻受着物质世界巨大的限制,转喻的想象力必须贴着物质表象的屋脊在行走,需要有坚定的毅力和耐力,才能捕捉物质世界的轮廓和面貌,因为一旦走神脚底打滑,物质对象便从眼皮底下溜走了。很有可能,我们所经历的教育传统,对于物质世界总是采取那么一种满不在乎和漫不经心的态度,物质世界在我们许多人的眼中,始终是雾蒙蒙的一团,“花非花、雾非雾”,一半是出于轻视即主观的狂妄,另一半是出于自卑即曾经经历的物质匮乏,没有来得及培养出看待物质世界那种坚实、丰满和富有尊严的眼光。在这个意义上,顺便地说——海德格尔的“物性世界”,同样是能够在我们的语境提供一种矫正眼光的。所谓“走向事物本身”,所谓“倾听”,是让“物”成为一种内在尺度和刻度,提供给失去尺度的人类。

转喻的世界,比海德格尔的世界还要“野性”得多,“野性”这个词是匈牙利籍电影理论家伊芙特?皮洛用来形容电影世界的,对于我们这里的议题同样适用。转喻的世界呈现那些凌乱不整、事无巨细的现象,尤其感兴趣那些掉在缝隙之中的不经意的东西,其边缘是粗糙的,形状是不定的,它们迄今名不见经传,就像街道上随时发生的那些偶然和意外的事情那样,拥有一种随风飘散的性质。比较起隐喻世界的整齐规整和稳定性,转喻面对一个杂草丛生、野花点点的不毛之地,拒绝运用一种现成的框架将其制服和驾驭;但是它不是别处,正是我们每天生活于其中的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转喻”的世界是一个探险的世界。本雅明曾经描述过这种探险的人——游手好闲者,他们热衷于“人口稠密”的地方,抓住“稍纵即逝的东西”,用“茫然、野性的凝视看着一切东西。”11他所面对的并非一个意义稠密的世界,而是一个意义延缓的世界;游走者并非为了双手抓满了意义,而是需要耐心地等待和证实。

当这个世界在空间上和时间上无限延伸开去,转喻的世界也在随之不断发生变动,换一些场景和事物,事物的含义则发生变化。不同的临时组合,则形成了不同的结构,从而构成不同的含义。皮洛进一步运用了人类学家斯特劳斯的“万花筒”的比喻:

“这种逻辑颇似一个万花筒,万花筒里也有大大小小的碎片,它们可以形成各种结构图式。碎片是分裂和破碎过程的产物,自身存在纯系偶然……如果说它们必然有效地参与新型实体的形成过程,那就应当从不同视角来观察它们。”12换句话说,称之为“转瞬即逝”的世界,是因为其意义是在不断配置的场景中不断产生出来的,是一种建构,而不是现成地蹲伏于某处,专门用来抵制这个世界的。

问题至此,所谓“转喻”已经不再是一种修辞手段,而是一种文体和立场:它不是眼睛朝上、乞求与神灵发生沟通;也不是目光向内,在对于词语及世界的把玩中获得“自足性”;而是选择卷入这个世界以及让世界卷入自身之内;不断地将世界带进文学中来以及让文学不断地走出去;从这个世界出发以及能够返回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内以及与其并驾齐驱,总之,它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是平行的,而不是超越的。

总之,面对如今的世俗社会,我们需要考虑如何以一种更加强劲的力量、强大的胃口,与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造成一种复合和对应关系;包括考虑如何将世俗的知识作为自己的知识学,将集市上的各种叫卖声作为自己的音韵学,将市场上的讨价还价作为自己的修辞学,以及将马戏团、嘉年华会的服装作为自己的色彩学,尽量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而不是脱离关系。

笔者一直使用“世界”这个词,避免使用比如“现实”这样熟悉的用法,那是因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这些词已经形成了一些固定含义及理解。在今天,禁锢正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那便是自我禁锢。按照王一川教授在学生们面前的言论来看,如今思想解放最为需要的是宗教解放——那是一场自我解放,是人们从某种如同教会及其教条的束缚之下释放出来,从锈迹斑斑的世界中释放出来,还这个世界以意义,还人们自己以尊严和理性。

三、那有长度的行动

强调回到这个世界,指出文学本身也是一种世俗活动,并不等于说文学只能停留于这个世界的表面,或者为这个世界的现存秩序提供辩护,不加批判地认同现存的精神及道德现状,相反——事情仅仅变成了:如果是这个世界中的问题,能不能尽量在这个世界中得到解决?如果是这个世界中缺陷,能否在这个世界本身得到改善?在审美体验中所产生的升华结果,能否重新带回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增益?如果有意义的事情只有在审美活动的“瞬间”才能完成,那么一个人其余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令他振作的事情?抑或既然这样,他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不需要在自己的行为中放进有意义的尺度?也不需要向年轻学生推荐富有意义的尺度和行动?

而这里所需要的是继续坚持文学、美学的立场,坚持运用美学、文艺学所需要的框架加以表述,即在这个世界之内(而不是在它之外),文学如何构成与现存现实之间的张力?审美活动如何造成与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

不妨回到亚里士多德,回到这位古典的世俗大师的表述。说了许多年的“人文主义”,但是对于这位人文主义源头上的人物,我们仿佛并不愿意与之亲近。亚里士多德是在与柏拉图的对话中阐述自己的立场的。与柏拉图摹仿“理念”截然不同,亚里士多德将摹仿的对象转向这个世界,尽管它看起来是那样脆弱和不稳定。然而并不是每一位将这个世界押上韵脚的人,都可以称作为“诗人”,比如恩培多克勒曾用六音步长短短格写过一部著作《论自然》,亚里士多德认为此人“与其称他为诗人,不如称他为自然哲学家”13,而同样运用韵文的荷马则不可与之相提并论,荷马之所以符合“诗人”的标准在于“摹仿者表现的是行动中的人。”14.将这个立场加以贯彻,那些主要是描写自然的诗歌以及抒情诗,甚至不作为亚里士多德讨论诗艺的对象。

用今天的话来说,亚里士多德主要涉及的是叙事文体。他心目中的“诗”主要是古希腊的史诗与悲剧,所谓“诗人”首先是“悲剧诗人”,即“摹仿者”。他认为悲剧高于喜剧,前者是他着力阐述的对象。他给悲剧所下的定义是:“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15.在一系列修饰语之后,重心落在了“行动”上面。对于“行动”的摹仿,才是悲剧的存在的核心。而所谓“行动”,当然是人的行动,是人在这个世界中的行动、业绩及所产生的影响;与之相关的世界,则是从人的行动方面来理解的世界,那是一个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人间舞台。亚里士多德其他方面的论述可以补充说明这个世界——有关政治、伦理、美德或公民行动的领域,它们都是从自然之外建立起来的那个人工世界。它显然有别于纯粹是大自然的世界,有别于那些风光风景,那些烟雨迷蒙的山峰、荒芜寂寥的田野、一片原野或一朵花;并只有在于它们的区别当中才能够建立。对于熟悉从一朵花开始自己的美学历程的人们来说,如何将人的“行动”作为审美对象,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它也许是一个陌生的、需要花大力气来讨论的一个话题。

什么是“行动”?为什么人的“行动”如此重要,如此值得关注?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议题。它来自亚里士多德的整体学说。对于这位古希腊圣贤来说,他在处理人的活动方式时,并没有简单地与动物的活动方式加以隔离。据美国伦理学家兼政治学者玛莎?纳斯鲍姆的论述,亚里士多德几乎创造了“欲望”(orexis)这个词,这个及物动词的原意为“伸出手去”、“伸出”,它指向并意欲得到世界中的某个对象,因而这是生命存在(包括人与动物)的基本形式。即使是人类的理性行动,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这样一种拥有指向性的活动性质。因而,“理性行动是一种选择性的‘欲求’,就像其他类型的动物运动一样,理性行动指向被认为与动物需要有某种联系的对象。”16而如果人的生命及理性首先是指向这个世界,那么行动则是一切人类活动中更为根本的,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生活的目的是某种行动,而不是品质”17.

为什么“品质”反而没有“行动”那么重要?难道不去重视“品质”而要重视“行动”吗?一个人不是出于某种品质才去采取某种行动?亚里士多德的回答是——品质这个东西并不是一个人先天拥有的,既不是神赐也不是他的主观意志所决定的,而是在他的实际行动中才能够获得,什么样的行动实践决定了他拥有什么样的品质。因此,品质取决于行动,而不是行动取决于品质:“我们必须先进行现实活动,才能得到这些美德……我们做公正的事情才能成为公正的,进行节制才能成为节制的,表现勇敢才能成为勇敢的。……品质是来自相同的现实活动。所以,一定要十分重视现实活动的性质,品质正是以现实活动相区别。”18因此看待一个人,不是看他心里想了什么或者嘴上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如何在这个世界上行动,以他那些看得见的行动来加以判断。

“品质”如此,同样“性格”也如此。它不是存在于人们身上的某个神秘之物,在需要的时候决定了这个人的命运。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脱离“行动”而单单看其“性格”,是站不住脚的。比起“行动”来,“性格”与“品质”都是第二性的:“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品格,但他们的幸福与否却取决于自己的行动。所以,人物不是为了表现性格才行动,而是为了行动才需要性格的配合。由此可见,事件,即情节才是悲剧的目的,而目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此外,没有行动即没有悲剧,但没有性格,悲剧却可能依然成立。”19其中对于“性格”的说法,可以看作一个“前古典主义”的立场。只是在保守的古典主义那里,性格才被弄成“典型”这样既定而封闭的存在,并被推上了舞台中心。

能够把握住理解亚里士多德表述中的宏伟力量,需要对我们自己所处的后浪漫主义位置有一个意识。简单来说,如同在“镜与灯”这个比喻中所表达的,古典艺术以“镜”自许,而现代艺术以“灯”即以艺术家自身为许,前者以现实世界为中心,后者则以主观精神为中心;如果说前者是向外而求实,后者则向内而求真。表面上看来,这只是有关真实的知识学图景发生了变化,其实不然:在现代人向自己求真的同时,悄悄地拿掉的一个重要维度便是“求善”,仿佛只要停留在自身,就是停留于真理当中;艺术家只要沉湎于自身,就是沉湎于真理。当然,也许这个自身构成了对于既定现实的批判和张力,但是在另外一个角度看来,停留于既定的主观现实与停留于既定的客观现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求真不等于求善,更不能借此取消求善。亚里士多德所推崇的在世界中“行动”,便是建立在伦理追求的方向上:“灵魂”需要有现实活动,它只有现实的展开时才是真正善的。而一个人若是没有任何行动,没有任何看得见的行动,仅仅停留在主观自身之内,那么便无所谓善恶;哪怕这个人拥有很好的条件,享受着很好的保护,他从来不去作恶,也从来不去行善,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有美德的:“一个人可以具有某种品质却不作出好的结果,例如一个睡着了的人,一个感觉迟钝的人。而现实活动不是这样,它必然要行动,而且是美好的行动。”20 “不崇尚美好行动的人,不能称为善良,不喜欢公正行动的人,不能称为公正,不进行自由活动的人,不能称为自由”。21说起来,亚里士多德才是谈论幸福的大师,他关心的幸福是“一种合乎德行的灵魂的现实活动。”22他对自己的同时代人有这样的牢骚:“有些人却什么合乎德行的事情都不去做,躲避到道理言谈中,认为这就是哲学思考,并由此而出人头地。”23他批评的这个现象在今天愈演愈烈了。

如果说,人们只有在富有美德的行动中,才能成为一个富有美德的人,那么与此同时,美德本身也只有在人们将之付诸行动的过程中,才得以彰显和昭世。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亟需的那些美德和尺度,比如公平公正、比如忠直坦言、比如勇敢无畏,它们并不是现成地存在于世界的某处,事先为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准备着(如果找不到便抱怨这个世界多么黑暗),而是像那句俗话说的它们“就在你自己的脚下”,在你准备采取或已经采取的行动当中。这个世界是需要尺度的,而这个尺度的建立,正好是由你自身的行动实践而放进去的,是你通过你自己的行动来加以认可和印证的。在准备给这个世界提供尺度的意义上,行动于是拥有了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张力。这个世界本身是水平方向存在的,而行动是垂直方向存在的。在行动中,这个世界有可能部分改变它的“锈迹斑斑”的状态。

“摹仿者”便与这样一个行动者的世界相关,他首先关注的是行动者的行动如何,亚里士多德认为做得最好的是荷马25.但这并不意味着“摹仿者”不具有自己独立的想象力,他只是被动地跟在行动的主角们之后,记载英雄们的业绩。亚里士多德著名命题是:“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学家与诗人的区别不在于是否用格律文写作(……),而在于前者记述已发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26这一段话对于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十分熟悉的了,那是在没有直接读亚里士多德之前,从那位俄罗斯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先行听说过它。但是在车氏的语境中,也是从一幅海边的画开始的,而省却了这一套有关行动的辉煌理论。我们是否能够习得亚氏有关行动的理论,与我们自己的准备有很大的关系。面对眼前的这个世界,我们是否已经意志瘫痪和行动瘫痪?是否仅仅将它当作一个拿取自己所需之物的超市,从中捞取各种好处还是其他?

“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换句话说,“摹仿者”需要拥有一套有关行动的想象力:他能够面对和处理行动的世界,能够了解和把握行动的方式、潜力及意义,能够从行动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视野,来描述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提供形象和框架。根据“可能性”的行动逻辑,他甚至也将那不曾存在的行动描绘出来,给这个世界提供尺度。在这个意义上,“摹仿者”与行动者分享着有关这个世界的创造性,分享着在这个世界之中从事“冒险犯难”的事业,“摹仿者”自己的身体虽然原地未动,但是他的想象力却在这个世界上奔驰,与那些行动的创造者并驾齐驱,共同塑造这个世界的新形象。因而,这样的“摹仿者”就是一个竞争者,他借助想象力,与行动者之间展开一场平行的竞争。我愿意举出一个最手边的例子便是歌德的《浮士德》。那位返老还童的博士,他在想象的世界中行动,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形象,投下了身影。还有比如陀斯妥也夫斯基,他不仅与他的同代人并驾齐驱,而且远远超过了他们。他们与自己时代行动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争胜的关系。

而“长度”正是留给“行动”的。与一朵花打开时处于幽闭、孤独、绝缘的状态不同,一个行动是在这个世界上的行动,它必然深深卷入这个世界,因而产生一定的影响及后果。而这种后果一方面涉及行动的对象(被施与者),另一方面涉及行动的主体(施与者)。而一旦将行动的主体看作是有意识的或有责任感的,那么任何他的行动,都是同时施加于对象和他本人——他需要承担行动所产生的后果,担负起自己行动的责任,担当起由自己的行动所造成的现实。而行动的意义正是在它所负担的结果中,在它所由造成的新的局面中,即一系列“事件的组合”当中,才进一步释放出来。亚里士多德因而强调“完整划一”和“有一定长度”,强调各个部分之间的“承继”。所谓“起始、中段和结尾”首先是在这样的意义之上,而不是后人加以固化的所谓“戏剧性”:“起始指不必承继它者,但要接受其他存在或后来者的处于自然之承继的部分。与之相反,结尾指本身自然地承继它者,但不再接受承继的部分,它的承继是因为出于必须,或是符合多数的情况。”27

如果换个语境,《俄底浦斯王》甚至并不能成为一个悲剧的题材,这个故事中最富有刺激性的部分,在悲剧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弑父娶母。而索福克勒斯的这部作品,重心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怎么样:这件事情如何被发现?当事人如何承受这个事实?最终他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对此有所交代?所有这些,都是若干年前的一些事情所造成的后果,是一个“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过程,也是对于这些事情的阐述和评价的过程。即使是不知情的,但是一经发生,仍然要负起责任,这就是行动的连贯一致性,其背后是一个伦理要求。或许在缺少伦理的人们看来,这种要求是不必要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大夫,仅仅因为复述了这个故事,则被认为是向当局的挑战而沦落底层。

“娜拉走后怎么样?”这是一个叙事的要求。叙事要求在一个时间的长度之内去考察事件,看它们降临之后的所产生的结果,这往往并不是赏心悦目的,不是供人浅吟低诵的,不像一朵花那样光滑无暇,直接令人产生“美”的感受,然而是一个对于行动和这个世界有责任的人,不可回避和需要面对的。由描述“行动”所产生的恢宏及“负重”的效果,则是另外一种美感。

四、叙事——偿还、自我认同及矫正

当代美国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亲身经历过纳粹时期之后,将她的眼光从早年的海德格尔转向亚里士多德,即转向这个世界。在一系列著述中,她持续不断地坚持和发挥亚里士多德的“行动”学说,因而有人称她为“亚里士多德绝望的女儿。”这位当年的诗歌爱好者,在历经多年颠沛流亡之后,言及自己与德国的关系只剩下与德语诗歌的关系,若干年之后她依然能够大段长篇地背诵德语诗歌,但在她成熟的理论表述中,一再涉及的是叙事而并非诗歌。

在继承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之上,阿伦特进一步发展出来的有关“行动”的视野包括:一、强调行动的自发性和开启性。在卷入这个世界行动中,人们在这个世界登台亮相,向世人说明自己“为何人”,并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新的起点。人不仅仅是被缚在他人的意志之中,作为实现他人目的之工具而存在,他甫一出生,便意味着一个新的可能性,可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每一次诞生,都将有一些崭新的东西来到这个世界上。”。28捷克剧作家哈维尔曾经将这一点加以发挥,他指出在上个七、八十年代的捷克,在一种高度控制的情况下,或许只有在监狱里才有更多丰富多彩的“故事”,在那里才有一些独特的、叛逆的人性,他们无法被整齐划一的制度格式化,因而在各种“超出常规”的行动当中获得了自己的个性。29

二、强调行动是与他人之间的互动和互相影响。行动不是“唯我论”的“独语”行为,行动者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到与他人共在的这个地方,阿伦特将这个场所称之为“中间地带”。这是一个相当于反应堆式的场所,事件之间互相撞击、回应、交会和沟通,其结果是在起点上望不到头的:“行动者的故事,由开端与之后所造成的一系列行为和遭罪所构成。这些结果是无限的,因为尽管行动自发产生,但是它们总是涉入行动的罗网,于其中对于行动的每一个反应,都会变成一系列连锁反应,每一个过程总是产生一个新过程的原因。”30

三、言辞本身也是一种行动。阿伦特坚持将行动与“制作”区别开来。在制作的实践中,言词仅仅作为一种交流沟通的工具,是一种伴随物,而在行动的意义上,言辞便不仅如此,而是行动的一部分,它本身即是行动:“不仅大多数政治行动(仅就其在暴力的范围之外)实际上是通过言词来传达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恰当的时机发现了恰当的言词(除去仅仅作为信息和沟通)本身就是一种行动。单纯的暴力是无声的,因为仅仅是暴力不可能变得伟大。”31阿伦特举例希腊神话中的阿咯琉斯,他的所作所为之所以被称之为壮举,在于他不仅是“丰功伟绩的创立者”,而且还是“豪言壮语的言说者”,他能够运用自己的言词对面临的事件作出猛烈的回击。 由此,阿伦特将海德格尔的“有所思”变成了“有所言”。

阿伦特关于行动的表述,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图景。仅凭这些看过去,仿佛阿伦特的行动概念有着一个欣欣向荣、令人欢欣鼓舞的外表,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阿伦特又深知行动的有限及缺陷,深知所谓“人类事务的脆弱性”及行动的灾难性后果,后者尽管也有着一个来自古代希腊的经典哲学的外衣,但是这两方面都有着深刻的现实土壤,可以看作她在战后反省纳粹暴行何以出现,以及如何修复人们所遭受的破坏诸如此类问题的结果。以“行动”积极参与到这个世界中去,是针对极权主义将人陷于原子化个人的一种修复;而针对随之而来的行动本身的缺陷和脆弱,“叙事”的身份及功能则得以浮现。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的“叙事”概念,与她的有关“行动的脆弱性”概念如影相随,如同一对双胞胎。我们从中了解一个,另一个也就顺理成章地得以成立。

这里有一套极为丰富有关这种脆弱性的表述。只是在有关人类事务脆弱性的前提之下,“叙事”才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拥有了某种十分重要的位置:对于行动的偿还修复。因而有关脆弱性的表述有多丰富,那么有关叙事的含义和功能便有多丰富。实际上阿伦特的叙事概念并不仅仅指向虚构叙事,而是首先是“历史叙事”(historical narrative)32.然而在同以“行动之摹仿”的意义上,历史叙事与虚构叙事的区别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

将阿伦特那些零散的表述集中起来,她的“叙事”大致包括这样几个内容:“记忆”、“理解”、“洗涤”与“自我认同”。

一方面,行动是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面世的方式,人们通过行动来说明自己;但是另一方面,行动又是如此易逝和随风飘散——与人工制作的其他产品(比如建筑)不同,一场谈话一场战争甚至一个政权,无一不经受着时间的折磨耗损,它们先后及最终湮没无闻,遗落在历史的长夜当中,然而,叙事所拥有的记载功能,则能够将过去所经历的加以记忆和保存,从而“使得人能够进入一种延续不断的世界,使得人们在这个(除他之外一切都不朽的)宇宙中,发现自身的位置。人有能力获得这项记忆,因而Mnemosyne(记忆女神)被看作一切其他缪斯之母。”33

一方面,行动者是自觉、有目标和有预见性的,这一点与动物的行动方式不一样,但是另一方面,在经过一系列中介和转换之后,事情仿佛变得脱离了他原先的设想和控制,走向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方向,他行动的结果完全不是这个人所要的,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动,不能够看清自己行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这种情况下,“讲述者”便出现了,他能够结合这个人之外的各种因素,将他安放到某些过程及某些侧面中去,帮助他找到一个适当位置,从而行动的“意义从来不对行动者打开,而只是提供给不行动的历史学家们事后的恩惠。”34

一方面,行动是如此徒劳易逝,但是另一方面,行动一旦发生,却又是如此不可逆转、不可挽回,无回旋余地,比如一次恶行或者哪怕是无心造成的罪行,它所造成的影响是如此之大,对于被施加者造成的破坏如此之深,这会令行动者本人感到十分懊悔和愧疚;在现实已经无法还原的情况下,叙事给行动者本人提供事后的释放空间,让他以某种方式承载自己的行为的后果及过失,在这一点上,阿伦特再次运用亚里士多德洗涤(catharsis)这个概念,认为因为叙事引起的洗涤,有助于恢复因为行动的负面作用而带来意志瘫痪:“诗人的政治效应——洗涤(catharsis)的功能,在于能够涤荡和净化因为行动所带来的所有情绪。”35

一方面,一个人创造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在其中无疑作为主角,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剧本却不是他本人所写,其间还有许多他人的台词、穿插并因此而发生的许多逆转,从中他个人的形象反而显得破碎、模糊不清,这里的自我与那里的自我产生断裂。这个期间的自我与那个期间的自我产生隔膜。而一旦人们对他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便试图将那些脱落的环节捡拾起来,将那些裂缝之处加以弥补,试图还自己一个完整的形象,由此而肯定自身。“人的本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性,也不是个人所有优缺点的总和,而是某人是谁这一本质——只有在生命结束而留下一个故事时,才能够形成。”36

行动的种种脆弱性,阿伦特又称之为“行动的重负”:“行动过程正是从这些重负中吸取力量”,而同时,这使得行动者“与其说是其行动的主体,倒不如说是牺牲者和受害者”37.跟在行动之后,“叙事”这头“夜间才开始飞翔”的“猫头鹰”,有可能消除行动所带来的负面效果,抚平因为行动而带来的伤痛。台湾政治学学者蔡英文先生精当地指出:在阿伦特的视野中,“行动者在行动践履中面对着如此困境”自我意象的模糊、视野的局限性、行动之负面效应带来的瘫痪,这些都必须经由行动的叙述才能稍加疗治。“38

除了汉娜?阿伦特,在当代富有影响的思想家中,非常看重叙事的还有美国伦理学家A.麦金泰尔。重申叙事在伦理活动中的意义,此人是首推人选,并产生很大影响。针对现代社会造成的人们生活和道德上的破碎,麦金泰尔试图重建人的“统一性”。在说明何谓“统一性”的问题上,他借用“叙事”来加以阐述。麦金泰尔反对萨特等人将个人与环境相分离、自我与语境相脱离的做法,试图将人重新放回到他所处的各种历时性条件中去,在社会、传统、历史的具体脉络里面,在一种先后“连续性”与嵌入式“穿插”当中,在完成角色以及对角色作出贯穿一致的阐释时,如同故事中被讲述的贯穿一致的主角,一个人才是可理解的可解释的,并在这种可理解可解释中,建立起他的统一性或自我认同。他所举的一个例子是:一个人在从事他的园艺,那么他为什么要从事这项活动呢?是为了“锻炼”、“取悦他的妻子”“为入冬做准备”?总之,这是需要结合他的生活背景来做出解释,叙事正是满足了这样一种要求,将他过去生活的整个背景带到今天的这个场景当中。而实际上不仅专门讲故事者才提供解释,是一般人们在生活当中,自己也同样会作出相应的解释。人们按照“永远已经是我是”那个故事中的主体,去行为并向人们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同时这个主体又要求对方作出相应的自我解释:“追问你的所作所为及其理由,陈述我的所作所为以及理由,考虑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的解释与我对我的所作所为的解释之间的差异,反过来也考虑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的解释之间的差异,这些就是几乎最简单、最基本的叙事的本质要素。”40在这个意义上,不尽是叙事摹仿生活,而是生活也在摹仿叙事,叙事原本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并构成对于生活的矫正。

概括地说,在“建立世俗世界的美学”这个提法里所包含的努力,是试图在这个日益深化的世俗世界面前,建立一种与之相平行的关系:这种关系既包括能够覆盖、包涵这个世界,接受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所提出的种种陌生性的挑战;同时更加重要的,需要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种真正的张力,能够坚守一种在世界面前和在世界之内的批判性和反省性,尤其能够找到富有建设性的某些维度和途径,而不仅仅是“解构”。所谓“叙事”,则提供了对于人的行动的观察理解和偿还校正,同时蕴含和释放了的巨大的伦理力量,对于我们的语境来说,是值得认真考虑的。

注释:

1、2 httt://www.chinawriter.com.cn/xw/rdzt/piping/zhuantineirong/12985_112284.htm

3、4、5《海子诗全编》西川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150、629、120页。

6、7、、8、9王一川《意义的瞬间生成》,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第365、369、36、45页。

10、石里克《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见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上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4页。

1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第59、72页。

12、伊芙特?皮洛《世俗神话》,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年。第20页。

13、14、15、17、18、19、26、27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8、38、63、376、63、64、28、64、81、74页。

16、玛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徐向东、陆萌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376页。

20、21、22、23、24《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6、17、19、33、32页。

25、 “唯有他才意识到诗人应该怎么做。诗人应尽量减少以自己的身份说话,因为这不是摹仿者的作为。”见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69页。

28、30、31、34、36、37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6,p178、p190、p26、p233、p193、p234.

29、结合中国目前的状况,则需要进一步将“故事”与“事故”区别开来。它们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同时开启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提供新的框架和可能性,而后者尽管离奇多发,但是却是在既定框架之内的,其依据的逻辑仍然是旧世界的逻辑,因而它们更多地表现出旧世界的缺陷,而并不提供富有意义的维度。

32、33、35 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 ,The Viking Press,1961,p43、p43、p262. 38、蔡英文《政治实践与公共空间》,台湾联经出版社2002,第134—135页。

39、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 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第97页。

40、A.麦金泰尔《追寻美德》,宋继杰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277页。

41、42、43、44见汪建达《在叙事中成就德性》,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08、106、104、112页。

张  朴:一个卖淫女的“六四”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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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目的聚光灯令我目眩。耳边,诗人杨炼正在朗诵纪念六四的诗。这里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连两边的过道也挤满了人。杨炼的诗歌把人们带回二十年前的这一天:1989年6月4日,坦克车隆隆辗过长安大街,持枪的军人向学生、市民扫射。抵挡的是身躯,回击的是砖头,流淌的是鲜血,平板车拉过的是一具具被屠杀的尸体……

我的演讲排在吴仁华之后。这位当年的政法大学讲师,是最后一批撤出天安门广场的人。吴仁华的讲述具体而细致,震撼全场。从听众的表情里,我看到凝重的沉思,无奈的悲愤,伤感的泪花。

就要轮到我了。我在心里默诵着即将演讲的内容:六四,会不会被人们遗忘?我有太多的感触。参加纪念六四集会的人数逐年减少,从一开始的几百人,到几十人,到几个人。两年前我听说中国驻英大使馆门前有烛光悼念会,赶着去了,结果连人影儿也没碰到!哦,就在那天,我遇见了她。

我的思索这时突然断开:她会不会也来了?我的目光开始在听众席上游走,一阵阵焦虑袭上心头,我问我自己:如果她在,你有没有勇气,对她说一声: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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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还记得初次碰面的情形:我刚从大使馆门前走开,她正巧走来,准确说,我们擦肩而过。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人呵!我驻足回望着她说:我不是人?她看了我一眼,没作声。我问:带蜡烛了吗?她打开手袋伸手去取。我用打火机点上。

伦敦的夏夜,凉意仍旧浓,烛光在微风中摇曳。早知道这么冷清,忽听她又说:我把朋友都叫来!我问她:六四那年你多大?她说:八岁。我淡淡一笑说:你真要叫他们,估计也不会响应,你们这一代还有几个像你一样知道六四的?她点了下头:说老实话,我是叫了他们的,但没人肯来。不过,她的嘴角挂起些讥嘲: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敢来。我问:你就不害怕?她反问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乎,不约而同的,我和她的头转向大使馆的方向,那里临街的无数个窗户,其中一个的窗帘掀开着,或许那后面,有摄像机正对着?

夜色渐深,我们坐进附近一家咖啡馆继续聊天。她把裹住上身的披肩拿开,露出里面穿的敞领薄毛衣,丰满的胸挺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她有张好看的脸,涂着黑眼圈,眉也描得细,头发上引人注目地插着一朵白花。我想这是她专为祭奠六四死难者准备的,后来发现她喜欢插花。她要我叫她“咪咪”,又说:我叫你大哥好吗?我说东北女人习惯把十八岁到七十八岁的男人都称作大哥。她笑着说:我们江西人可没这习惯。

她对六四的最初印象来自父亲的话:天安门广场出事了,死了很多人。那时的她,还梳着俩小辫,成天不是背着书包就是拎着酱油瓶,在县城扑满灰尘的马路上来回来去。直到她来伦敦读硕士学位,看了纪录片,才搞懂什么是六四。我哭呵哭,嗓子都哭哑了。她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边对我述说她的感受:等到了这一天,想想看,能做点什么?我就来了。

直到分别她都没说她是做什么的,也不肯给我她的手机号,她说她打给我,从此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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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见到她时,已是一年以后。

这年的六四,国际大赦组织在大使馆门前举行献花仪式,追念六四死难者。我到达时仪式已经开始:白人、黑人、印度人,密密麻麻好几百,却鲜有中国人的身影,好像六四发生在伦敦,而不是在北京。猛然,我看见了她。

仪式结束后我俩站在路边交谈,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兴奋中还有着亲近。她头上插了朵玫瑰花,人好像消瘦了些。她坚持要请我吃饭,似乎很有钱了,说她在广州买了两套房,一套给了父母。我说你是在投资银行里做事吧?她笑而不答。随后,她开始约我见面,有时看画展,有时泡吧。有次我谈到刚听了王超华的演讲,她问:谁是王超华?我说:六四时的学生联合会副主席。她又问:王超华和王丹,谁的官大?看着她满脸认真地冒傻气,我不禁大笑。别说,我真有点喜欢上她了。

这次她主动留下手机号,叮嘱我:以后要有六四学运的领袖到伦敦,千万别忘了告诉她。

王丹在伦敦住下的消息传来时,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哇噻!我听见她在话筒里一叠声地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说我来请客,你也参加。她说还是她来请,她要把所有朋友都叫来,让王丹给他们“洗洗脑”。

没等我跟王丹联系上,却接到警察局的电话: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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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她打来的。警察要找人把她保释出去。我只相信你。她的声音听上去柔和而平静,忽又突如其来地说:你不会把我骂死吧?

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当即驱车赶到警察局。在接待室里填表时,我瞥了一眼抓她的原因,赫然就见写着:卖淫。眼前仿佛有一栋高楼崩塌了,我几乎就要丢下笔逃走,最终控制住自己:有点绅士风度好不好?

在警察局外等她时,我心烦意乱,百思不解:她怎么可能是卖淫女?卖淫女又怎么可能念念不忘六四?

她出来了,居然,脸带微笑。我心想:还有脸笑!她走到我跟前,我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仿佛她已肮脏到浑身长满虱子。她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着问:你很失望吧?我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挤出两声怪笑:嘿嘿,分工不同嘛。我立刻就后悔了:这能叫分工?这哪像我说的话?掌嘴。

我按照她给的地址开去。路上没等我问,她就主动讲起她坠入风尘的原因:出国借了一笔大钱,交学费又要更多的钱,每天面临的吃住行压力令她心力交瘁,找工不易。有天看到英国《华商报》上的广告,就打了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她凄然地望着我说:老板娘派车来接我,我叫司机先把我带到大学门口,隔着车窗,我哭呵哭,嗓子都哭哑了……

我一直沉默着把她送到住处。她推开车门要走时,我忽然问:你就不能找个正经的工作?她说她尽力了,因为学的是传媒,几乎没可能,如今的她已经懒得再作尝试了。她跳下车,没走几步,又回来凑到车窗口对我说:别忘了请王丹吃饭的事。

我坐在车上发愣:能带她去见到王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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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时来电话催。我含糊其辞,拿不定主意。纠缠着王丹的谣言已经太多,万一她的身份暴露,传了出去,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谁谁为谁谁召妓,那可就百口难辩,坏了我一世名声!

等她再来电话,我就问:你干吗一定要见王丹?她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我讥笑说:你不是要问他的“官”有多大吧?她生气了,撂下手机。没过几天,又打来。我干脆说:人已经走了。我以为从此耳根清静,没料到有天她突然在电话里大叫:你骗人!她说她在某论坛上看见王丹的消息了,刚在英国什么地方演讲。接着她发来短信,宣布:我不理你了!不久,又是一短信:我病了,被你气的。一天后,再一短信:我病得很重,呜呜。

我信以为真,赶去探望。她打开房门,全无病态。我顿生恼怒,转身要走,她一把拉我入内,说:你来看看这几天我做了什么。

屋里很乱,各种颜色的皮鞋摆了一地,内裤胸罩晾满衣架。我调侃说:你成天呆家里,不做生意啦?她白了我一眼:少废话!她把我领到电脑前,开始大谈她的战绩:在QQ群和一些聊天室里讨论六四;把网上搜来的印有纪念六四的T恤衫,发到她国内的朋友或网友的邮箱里。为了防止被删,她会巧妙地发议论,比如:六月四日发生过什么事,为何比敏感词还要敏感?又如:我们哀悼5.12四川大地震的死难者,我们在六月继续哀悼死难者。

我惊讶着,震撼着。这时她谈起了她的身世:爷爷曾在傅作义的军队里当军官,后来回到家乡,50年代大镇反被杀。父亲刚满20就打成右派,直到40多岁才结婚有了她。她本人的经历也够波折:在广州读完大学,想去电视台做事,送钱送礼托了无数关系,连肉体也搭上了,最终没办成。一气之下,她借钱出国留学了。

我好像重新发现了她,夸她:了不起!她的眼里涌出泪花,问我:看着学生市民被屠杀,你能够没有同情,没有愤怒?你能够没有是非,没有良心?

她随后打开她在新浪网上开的博客,让我看她一年前贴的照片:一支默默燃烧的蜡烛。她说今年六四她会再贴,而且,要一直贴下去……

我感动地一把搂住她,吻她。她软软地倚在我身上,等待着。但,我推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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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要在家里举行酒会招待王丹,我决定带她参加,了却她的心愿。她没听完电话就问:谁是马建?我要她上网“古狗”一下,她又转了话题,要我帮她出主意:你看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我随口恭维了她一句:你穿什么都漂亮。

晚上7点钟,我准时驾车到约定的地铁站接她。天色朦胧,我老远就望见她已经在站门外等候。她身着一条露膝的薄花呢短裙,上面穿一件浅黄色紧身风衣,尽显款款腰肢。依旧,头上插着花。她的神情仿佛在凝视远方,我快到时,她没有看见。我一踩油门,冲了过去。一直开了很远,才停在路边。

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再想想。一旦把她带进马建的家门,我就没法控制了,什么都可能发生: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要是她某句话说漏了呢?一想到可能闹出个丑闻,我就心惊肉跳。说不定马建会把我从窗口扔出去,从此,我还有脸见人?

我绕了个大圈去马建家,半道上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我故意不接。连续响了几次后,我于心不忍,掉转车头向地铁站开。接近她时,我又停下了,透过车窗,见她仍在痴等,东张西望,焦灼地看表,又在拨手机。我一狠心,丢开她走了。

在马建家我坐立不安,来的人很多,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老惦着她。往事呼呼涌入:两年前的相遇,一年后的献花,多么执著地着迷于六四学运领袖,还有那一年年贴下去的蜡烛照片。

我冲出门,驾车直奔地铁站。晶亮的路灯下,难觅她的踪迹。我拨打她的手机,已经关机。后来我去找她,她已经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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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会结束了,我在校园里徘徊。她没有来。我多想对她说:我在演讲里成功地论证了为什么中国人不会忘记六四,我引用了你说的话:看着学生市民被屠杀,你能够没有同情,没有愤怒?你能够没有是非,没有良心?

我的眼前又在晃动着她头上插着的那朵花:咪咪,你在哪里?

陈破空:改革已死,开放亦亡

中共建政60年,自我划分两阶段:前30年和后30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大多数场合,中共几乎不再提前30年,仅提后30年,称为“改革开放”。

说到“改革开放”,应从何时算起?目前,中共官方算法,是从1978年底,即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算起。但那次全会,主题并非“改革开放”,而是“讨论真理标准问题和重大历史遗留问题”。实际上,那次全会,不过是以邓小平为首的政治老人,对华国锋展开的一场夺权斗争。

通常的解读,“改革”,指改革现行体制弊端,包括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开放”,指对外开放,结束闭关锁国。真正的改革,如果从华国锋粉碎“四人帮”、“抓纲治国”算起,是1976年;如果从胡耀邦主持平反冤假错案算起,是1977年;如果从赵紫阳、万里大胆尝试农村改革算起,是1978年。改革伴随开放。中共新闻元老胡绩伟指出,1978年初,华国锋派团到西方考察取经,应是中共对外开放的起点。

之后,在胡耀邦和赵紫阳主政下,改革开放,全面而深化展开。从农村改革,发展到城市改革;以经济改革为主,也触及政治改革;从开放沿海城市到确立“两头在外、大进大出”的出口导向型模式;从引进外资到扩大出口……中国经济,从此迈上快速发展之路。仿如一部庞大的机器,经胡赵两位工程师的细心调试和有力启动,便轰轰烈烈地运转起来。换言之,至1989年,中国经济增长的强大基础和巨大惯性,已经无可逆转地形成。

以1989年“六四”事件为转折,改革开放,骤然停顿。单说中国经济,就出现连续三年滑坡或停滞,至1992年,邓小平南巡,提了两句口号:“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并“恩准”他“后悔当初没有开放”的上海也对外开放。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经济增长,并不代表改革。作为一个动作,经济改革表面化,不再触及体制;至于政治改革,则被完全堵死。实际上,改革就地死亡。外资增加,出口增长,并不代表开放。作为一个步骤,经贸开放,早已完成,仅仅是没有收回而已;而政治上的闭关锁国,竟又重回老路。

被封锁的互联网,是整个国家被封锁的象征。由政府投下巨资,打造拦截信息的“金盾工程”,或者,要求民众“自动安装”具有过滤功能的“绿坝”软件,象征新一轮的闭关锁国,达到登峰造极。

一切都被扣在“确保稳定大局”的政治大棚子之下,社会问题政治化,法律问题政治化。豆腐渣校舍和毒奶粉事件表明,以“稳定”为借口,连原告和被告,都可以被颠倒换位:执意追究贪官奸商的家长们,竟遭监控,甚至被关押。

当局宣传机器的重复和放大效能,使不少人误以为,中国至今还处在“改革开放”年代。实际上,中共的“改革开放”,正式算下来,至多也就是1976至1989年,至多也就是13年!江泽民、胡锦涛当政,凡20年,明里劫持“改革开放”大旗,实际背离“改革开放”事业,企图剽窃胡耀邦、赵紫阳之功劳,据“改革开放”成果为己有。

“六四”后,作为改革家的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被政治老人邓小平软禁。这一情节,对中共内部的开明派而言,何其惊骇?在此之前的13年,中共党内,还有争论、辩论、乃至保留个人意见的良好空气,或曰,一定程度的党内民主。直到见识六四屠城和赵紫阳遭软禁这两桩惊悚事件后,党内噤声,人人自危。

不再有改革家,不再有改革;不再有开明派,不再有开放。空气肃杀,万马齐喑。改革已死,开放亦亡。中国出路何在?忧国忧民之士,还须上下求索。

魏京生:为何六四廿周年纪念活动这么热烈?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你们好。 “六四”二十周年刚过,有关八九年民主运动的讨论仍然热烈地进行。除了“六四”刚过的那两年以外,今年是讨论最热烈的一次。十几年来都没有这么热闹,甚至是渐渐冷淡下去的趋势。

香港的维多利亚公园的烛光纪念晚会也是这样。在晚会前, 很多朋友都担心人数不够。依照前几年的规律,人数的确是逐年减少。而且这也附和正常的规律。就是自己家里的亲人去世,纪念也会逐年平淡下去,最终归于心情平静。但是香港今年的烛光晚会却来了十五万人,比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事件之后的第一次纪念活动,来的人还要多。海外各主要城市的纪念活动,也比过去几年的人数多。完全违反了一般规律,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这是什么原因呢?

首先是人们越来越感受到共产党的迫害近在眼前。人们感觉到迫害越来越近, 不得不以各种方式进行反抗。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以前的十几年, 特别是“六四”刚过的十几年,为什么人们反抗的热情反而不如现在呢?回过头来看看当时的社会心态,就会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虽然大屠杀告诉人们一个教训,共产党确实不讲理。共产党为了维护他们不讲理的权力,不在乎屠杀自己的人民。但人们接受教训的速度是不同的。 有些快,有些慢。这样一个惨痛的教训,经历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执迷不悟,顽固坚持,对共产党抱有幻想。这其实和聪明不聪明关系不大。 确实有不少人是因为不聪明才对共产党抱有幻想。比如一些赵紫阳派系的官员,八九年后流亡海外,一边从事着民主运动的各项工作,一边极力鼓吹赵紫阳的神话。他们一贯忠于自己领袖的品质,确实值得赞扬。但他们所鼓吹的依靠党内改革派,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政治路线,却被当权的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所利用。

狼永远喜欢小绵羊的和平理性非暴力。这样狼就有了方便可口的食物,可以祖祖孙孙繁衍下去。如果没有牧羊人和狗的保护,羊群很快会被过分繁殖的狼群所消灭。小绵羊自己是不会觉悟的,但是人比羊聪明一些。从几百万年前的祖先开始,人们就开始改变了食草动物的习惯,不再讲什么和平理性非暴力。食草动物把它们的犄角用来对付同类,争夺老婆。而人却学会了制造武器来对付猛兽和敌人。

反抗是人类的生存之道。人类正是在反抗中不断发展壮大起来。不反抗就没有安稳的日子过。但是人比狼聪明。狼不得不躲避猎人和牧羊犬,但是人类中的压迫者,却学会了教育绵羊,软化它们的反抗意识,教导它们远离猎人和牧羊犬。

猎人和狗也是吃羊肉的,这是狼的理论。人类离食草动物还是不太远。很多胆小的人,总是愿意相信狼的理论,牺牲自己的同伴,求得暂时的平安。但是人类的狼比自然界的狼繁殖得快,胃口也大得多。有多少小绵羊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贪欲。人们不得不起来反抗,使自己成为猎人和牧羊犬。

为了不至于自相残杀,人们学会了儒家理论和和平理性非暴力,以此来和那些讲理的人和平共处。对于不讲理的狼,只能是反抗和猎杀。和这些野兽没办法和谐共存,就只能消灭它。在建立和谐共存的民主制度之前,没办法和野兽讲理。在建立起和谐共存的制度之后,仍然需要有警察和军队,来对付人类中的害兽。对不讲理的人,只能以不讲理对待他。这就是“六四”大屠杀二十年后,人们渐渐明白的一个简单而又重要的道理。谢谢听众朋友们,下次节目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