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从焚书到焚人——“焚书纪念处”侧记

这不过只是一个前奏:
在焚毁图书的地方,
最后也势必会焚毁作者。
——海涅《阿尔曼索》

书比人更坚强吗?

世界上有很多爱书的人,他们将书看得与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比生命还重要。以色列作家奥兹出生于一个学者世家,他的家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几千册书遍布在住房的各个角落里,那些书陪伴这个早慧的孩子度过了动荡而忧伤的童年时光。在那些孤独与黑暗的日子里,书是奥兹惟一的朋友,书让他学会了爱与怜悯。少年时代的奥兹甚至不想长大成人,而梦想变成一本书:“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是书是不朽的,那是怎样的感觉。我小时候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本书,而不是成为作家。人可以像蚂蚁一样被杀死,作家也不难被杀死,但是书呢,不管你怎样试图要将其进行系统的灭绝,也会有一两本书伺机生存下来,继续在雷克雅内斯梅岭、巴伐亚多利德或者温哥华等地,在某个鲜人问津的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享受上架待遇。”1他认为,在这个黑暗比爱更多的世界里,成为一本书比成为一个人更加安全、也更加幸福。这是一个遭到过大屠杀的种族的后裔自然而然的想法,这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对世界和对他自身的期待。

那么,书真的比作家更坚强吗?书的寿命确实比人长,很多作家的理想就是在自己的著作之中获得某种“不朽”,这也就是中国古人憧憬的以“立言”的方式达致的人生境界。犹太作家斯·茨威格眼看着纳粹的勃然兴起,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在遥远的巴西,当他发现他所热爱的昨日的欧洲已经毁灭和破碎的时候,他像一颗压伤的芦苇一样突然折断了;他的书却流传下来,延续着他那脆弱的生命,并继续激励无数读者追求真理的心灵。家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可书还在,这就是书的顽强的生命力。本雅明也一样,当他在逃离纳粹德国的路上绝望地自杀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引用过的艾雷尔的书中的一段话吗——“考虑到由各种质料做成的金字塔、廊柱和塑像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毁坏,或被暴力所破坏,或仅只腐朽……以至于整座城市陷落、消失、被水淹没,而书写和书籍则免受这种灾难,因为在一个国家或地方被毁坏或消失的书,很容易在无数其他地方找到。因此,在人类经验中,没有什么比书更永久和不朽的了。”2这是作家们自我安慰式的乐观主义吗?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书比作家本人还要羸弱:作家可以抽身逃亡,可以将祖国的泥土粘在鞋底带走;书却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屠杀的来临,像沉默的羔羊一般,无助地被暴徒扔进火焰之中。书不能发出声音来,也不会流泪。当火焰凶猛地舔着它们的肌肤的时候,甚至不能像柴禾一样发出噼里啪啦的抗议的声音。书也不能持久地燃烧,从纸张变成灰烬几乎就在转瞬之间。

世界上有很多敌视书的人,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些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似乎就是不择手段地去毁灭书,他们一边杀人,一边焚书,一刻也不停止。书并没有伤害过他们,他们却天生便要与书为敌,如秦始皇,如希特勒,如毛泽东,如塔利班,这些“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英雄豪杰无不如此。对于他们来说,书是用来烧的,而不是用来读的;或者说,只有他们才有权读书,才可以通过读书变得聪明,书是他们的禁脔,而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无权读书,老百姓就得保持愚民的状态,才会心甘情愿地当奴隶。他们进而策划和掀起了若干次规模不等的焚书运动,以此显示其无边的权力与卓越的功勋。他们是书的敌人,也是文明的敌人,更是自由的敌人。在此意义上,人类的“不文明史”,就是一部不堪回首却又必须回首的焚书史,以至于中国明朝的学者李贽愤怒地以“焚书”作为呕心沥血之作的书名,并预见到了他的书将面临的遭际:“焚者不复焚,藏者不复藏矣……夫欲焚者,谓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是可畏也。然余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余幸其庶几也,故刻之。”3在刻书与焚书之间,在知音与敌人之间,著作者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一座没有藏书的“图书馆”

人死了之后,通常都有墓地,以供后人凭吊与追忆;那么,书死了之后,有墓地吗?那些灰烬早已在空中飞舞而去,谁会继续怀念它们呢?我早就听说柏林有一个著名的“焚书纪念处”,就在洪堡大学前面的倍倍尔广场上。我经过此处多次,曾经留连于附近的旧书市场,却没有发现这一纪念建筑。于是,我决定专程去那里寻访一番。倍倍尔广场是一处典雅肃穆的城市广场,周遭的许多建筑在二战期间都遭到严重的破坏,后来全都按当初的模样加以复原,如仿罗马万神庙的圆顶式教堂圣黑德维希天主教堂、宏伟而厚重柏林国家图书馆等等。我向四周巡视了一番,仍然没有发现有任何与“焚书纪念处”有关的标志。当我在广场上转到第二圈的时候,这才发现有几个游客围绕着一处地面指指点点,仿佛地下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难道这里像北京的街道那样,出现了地下水管破裂的情形?

我凑过去一看,原来这里的方石地面上镶嵌着一块一米多见方的钢玻璃,是整个广场上惟一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地面材料。几经游人践踏,玻璃的表面显得有点模糊。但走近去仔细观察,仍然可以发现下面是一个密封的幽洞。洞深五米左右,洞底是一个约五十平方米的暗室。暗室四周摆着一排排木制的书架,书架一直顶到地面,上面却没有放一本书。书架上的书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样一间裸露的地下室,真的是一座图书馆的书库吗?或者是修复广场的时候尚未完工的一部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特别的涵义呢?在欧洲很多古老的城市广场上,时常会发现地上镶嵌一个小小的铜牌,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某历史事件。比如巴黎的协和广场的一个角落里,便有一个铜牌注明这是大革命时期断头台所在的位置,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便是在此被砍头的。但是,我还从来没有看见有此种奇特的设置——居然让一间地下室通透地出现在熙熙攘攘的广场的下面。

在这块玻璃板旁边的地面上,并排嵌着两块铜牌。一块铜牌上镌刻着这样几行文字:“图书馆,米夏·乌尔曼设计,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焚书纪念碑,一九九四年至一九九五年修建。”另一块铜牌上刻的是:“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在这个广场的中央,纳粹学生焚烧了几百位自由作家、出版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著作。”以及海涅的那几具关于“焚书”与“焚人”的关系是诗。原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设置,就是大名鼎鼎的“焚书纪念处”。如果稍微疏忽一点,不经意之间就走过了。设计者似乎故意要造成这样一种“惊艳”的效果,正如建筑学者所评论的那样:“当游客或柏林市民步行至空旷的歌剧院前广场,毫无心理准备地踏上玻璃铺面的焚书纪念处,正疑惑着这一小块铺地面积怎么和别处不一样,愕然发现地下别有洞天,一个小小的布满书架的空间里,书籍早已不知去向,光亮的玻璃面,反映着四周建筑物和参观者的倒影,就像当年焚书的现场,看热闹的人们也是这么围绕着、看着熊熊火焰中的书籍,无知或者无辜的人们,或者也是帮凶?”4这种陌生化的处理方式,果然给每个游人都带来强烈的心理震撼。是的,那天晚上,究竟有多少人是参与者?究竟有多少人是旁观者?参与者当然很多,旁观者则更多,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挺身而出谴责与制止这罪恶的行径。当人们不以罪恶为罪恶的时候,罪恶便成为征服者。

这一设计确实是独具匠心,它巧妙地将建筑安置于地下,这样便不影响整个广场的和谐之美。它用玻璃将地上与地下的世界分开,也将历史与现实分开,却又“分而不割”,因为玻璃是透明的,玻璃上下的两个世界仍然在互相沟通、互相影响。换言之,如此设计让人深切地思考历史与现实之相关性,这也是德国人的历史情结之所在——大屠杀没有过去,焚书也没有过去,如德国学者科泽勒克所云,对于他那一代人来说,战争和罪责一直没有真正结束。5图书馆本来应当是书的家园,而这是世界上惟一一座没有一本藏书的“图书馆”。据说,下面的书架上恰好可摆放两万册左右的图书,书架的容量是设计师精心计算过的。这个数量与当初纳粹在此处焚烧的图书的数量是一致的。但书架上面却一本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书架,暗示着当年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图书的悲惨命运。

更有意义的是,这个于一九九三年五月十日完工的纪念装置,是以色列雕塑家哈斯哈隆与德国设计师乌尔玛合作的结晶。当年的受害民族与加害民族的新一代,如今终于可以携起手来,通过艺术设计的方式,共同定格耻辱的历史、共同缔造美好的未来。经历了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之后,这种亲密无间的合作带给人们以无限想像的空间和无比温馨的感受。

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今天的倍倍尔广场宁静而祥和,谁能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疯狂的焚书行为呢?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也就是希特勒就任总理之后的四个半月,柏林发生了一幕西方世界自从中世纪末期以来未曾看到过的景象。这天午夜时分,掌握纳粹党宣传大权的戈培尔,策动了成千上万名大专学院的学生上街游行。他们手举火炬,高唱着《威塞尔进行曲》、《德意志高于一切》等纳粹歌曲,向倍倍尔广场进发。

《纽约时报》驻柏林记者伯查尔详细记载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广场上,在一段用厚厚的沙子围起来的花岗岩人行道上,人们用圆木头交叉堆起了一个长宽十二英尺,高五英尺的柴垛。在游行队伍还没有到来之前,一支纳粹乐队一直起劲地吹着。游行的先头队伍终于来到了。队伍经过柴垛,在预先定好的一大块地方聚集起来。当游行者路过柴堆时,他们将手中点燃的火把一个一个地扔向那里,直到整个柴垛全部起火。接着开始焚烧书籍。装书籍的汽车就停在不远处,每组学生都要抱下一堆书扔到火里。一股气流卷起了火堆中的灰烬,洋洋洒洒地飘向远方。”为了煽起旁观者的热情,当一批又一批的书被扔进火里时,学生鼓动者们开始高喊书的作者的名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歪曲我们的历史,诋毁历史上的伟人。”人群用欢呼来回应,似乎在宣告一本书的死刑的同时,也在宣告其作者的死刑。接着是下一本书和下一名作者——“埃米尔·路德维希——进行文学欺骗和背叛德国!”更高的欢呼声响起来。紧接着是雷马克——罪名是“贬低德国文字和德意志的最高爱国理想”……这就是所谓的“广场效应”,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乌合之众”中的一员。人们渐渐地陷入一种迷狂状态,忘记了他们曾经阅读过这些优秀的书籍,并从中汲取宝贵的精神养料。他们争先恐后地将一本本书扔进火堆之中。

纳粹焚烧的书籍全都是经过精心选择和甄别的。在柏林,仅第一批禁销书的作者名单就有四页打印纸那么长,包括了一百六十位作家,其中许多人都是具有世界声誉的作家。如德国作家布莱希特、托马斯·曼、斯·茨威格等人,如魏玛宪法的起草者雨果·普鲁斯,如自然科学家哈柏和物理学家爱因斯坦。难以幸免的还有若干外国作家,如杰克·伦敦、厄普顿·辛克莱、海伦·凯勒、威尔斯、普鲁斯特、纪德、左拉等等。用一份学生宣言的话说,凡是“对我们的前途起着破坏作用的,或者打击德国思想、德国家庭和我国人民的动力根基的”任何书籍,都得付之一炬。6很多人从旁观者加入到了参与者的行列之中。在现场耳闻目睹焚书场景的伯查尔写道:“当我还在写这篇文章时,熊熊大火仍然在燃烧,伴随着缕缕烟云消失的又岂止学生们的偏见和狂热呢?!丰富而又古老的德国自由主义,如果说过去还留下一些的话,也在今晚的大火中消失殆尽。”他已经预见到了德国即将被暴力和野蛮所淹没,但是大部分的德国人和西方人却未能从这天晚上疯狂的焚书行径中觉察到危险,他们忘记了海涅多年前的警告——从焚书到焚人只有一步之遥。

一切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在人们的纳粹礼和身穿军装的保镖们的簇拥下出现为止。这是那天晚上最吸引人的一幕。个子矮小、腿脚不灵便的戈培尔走上讲台,开始对众人发表演讲。这名宣传部长的口才不如希特勒,但其博士头衔却颇能折服学生和市民。戈培尔本人读书甚多,学识渊博,却自愿充当焚书的元凶。可见,焚书者多半也算是知识分子,只有知识分子才知晓书中所蕴含的力量,才能对他们不喜欢的书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一个从来不读书的人,一个不识字的人,既不会热爱书籍,也不会仇恨书籍。戈培尔巧舌如簧地将纳粹的焚书行为合理化,在火焰和灰烬面前,他无比激动地宣称:“同学们,德国的男人和女人们!极端的犹太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德国革命的成功再次给予德国精神以正确的道路。你正在从事一件正确的事情,在深夜将过去罪恶的精神交付给火焰。这是一个强烈的、伟大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行动,它在世界面前见证了一个强烈的、伟大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行动,它在世界面前见证了这样一个事实:十一月的(魏玛)共和国已经消失了。从它的废墟上飞起了一只具有新的精神的凤凰。过去正埋葬在火焰中。未来从我们心中的火焰中神奇。我们的誓言被火焰所照亮:我们的国家、民族和元首阿道夫·希特勒万岁。”在讲台之下,九名学生代表分别负责九类图书,对这些所谓的“有问题的图书”提出控诉,然后将它们扔进火中。7

戈培尔所说的“新时代”,其实就是希特勒在政治、思想、文化各方面推行法西斯暴政的时代,就是践踏民主、取消自由、毁灭文明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遭殃的不仅是文学、艺术和科学,还有大批的知识分子、教师和神职人员,以及一切保持独立思想、发表独立见解的人士。那些持守民主自由理念的德国的精英分子,有的受到盖世太保的骚扰,有的遭到通缉,有的则被逮捕入狱。一时间,德国成为著名女作家莉卡达尔·胡赫所说的“地狱帝国”。几千名作家、艺术家、学者、科学家不堪法西斯的政治迫害和精神折磨,被迫逃离德国。就连被称为和平主义者的作家雷马克都说:“我不得不离开德国,因为我的生命受到威胁,虽然我既不是犹太人,在政治上也并不左倾。”法西斯党徒加给雷马克的罪名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采取反英雄主义态度”,在将他作品烧毁的同时,向他下达了通缉令。他们的著作被焚烧,被查禁,他们本人要么流亡海外,要么被送进集中营,甚至被送进焚尸炉。纳粹将一流的天才人物驱逐出境或残忍地杀害了,结果是在所有的文学艺术领域,他们提供了令人难堪的低级作品,正如托马斯·曼所说:“任何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四五年德国印刷的书籍比毫无价值还要严重,任何人连碰都不想碰。它们充满着血腥和耻辱,应该化为纸浆。”8与此同时,戈培尔却恬不知耻地宣称:“今天的德国艺术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自由得多,无拘束得多。他们正在心情舒畅地为国为民工作着……国家社会主义已经完全得到德国艺创造者们的衷心的拥护,他们是我们的人,恰如我们是他们的人……”

那天夜晚,倍倍尔广场的石头地板被熊熊火焰烧得滚烫;那天夜晚,在不远处安坐的洪堡的塑像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之后,该作何种感想呢?作为德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体制的奠基人,作为将启蒙主义和世界主义引入德国的先知,当洪堡看到由他一手创立的洪堡大学成为纳粹焚书运动的先锋的时候,能不为之感到痛心疾首吗?次日,戈培尔的演讲通过广播传送到千家万户之中,顿时如催化剂般点燃了整个德国。在德国的其他城市,随即爆发了规模不等的焚书活动。一个最热爱文学艺术的民族,居然为焚书运动摇旗呐喊,在不可理解的背后也有可以理解的逻辑线索——反复发生的暴行只会窒息而不会唤起对暴行的反抗,普通人的心理状态是这样的:“起初
人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因为他们不愿相信。后来,当他们不得不相信时,他们已变得对恐怖的罪行习以为常,而把它们当作不可避免的事情加以接受。”9焚书之夜象征着德国生活倒退回了原始部落状态,人人都像中了魔咒一般不由自主地“与狼共舞”。人的本性中便有一种奴性,一种希望融入群体和集体的心态,而纳粹的公共活动正为之提供了此种机会。多年之后,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准确地总结了这一点,他承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它们似乎重新铸造了我们。我这样形容这件事:魔鬼暴风雨般地袭击了我们,把我们和它们一道卷进了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的混乱之中。我们体验了类似于中世纪后期巫术中邪的东西。”10但是,仅仅将希特勒和戈培尔当作罪魁祸首是不够的。海德格尔在那时扮演了什么角色?君特·格拉斯在那时又干过些什么?每一个人都应当被追问和自我追问。面对焚书的烈火,谁能保持“诗意地栖居”呢?

焚书乃是文明之耻

纳粹德国在人类历史上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但是,德国人的自我反省能力让人肃然起敬,他们并不掩饰那段耻辱之极的历史,并且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以永久性建筑的形式来彰显此历史,正如研究城市建筑和规划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德国政府在国际督导与本身人道主义提升下,对过去暴行的反省已经深入城市空间的各个层面。”11显然,倍倍尔广场上的“焚书纪念处”便是其中之一,它如同一道仍然在流血和流脓的伤口,让所有人都无法绕道走开。这一建筑被命名为“图书馆”别有深意在:这确实是一间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尽管暗室里的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用中国道家哲学的观点来看,“无”比“有”更多。这是为消逝的书构筑的一处安谧的墓地,是书们的衣冠冢,是爱书人为之挥泪的地方。《红楼梦》中林黛玉有“葬花词”,今天人们来到“焚书纪念处”也会油然而作“葬书词”。书比花更值得我们纪念。在纳粹焚书七十之际,德国政府和文化界人士在此处举行了各种纪念活动,有作家朗读那些昔日被焚烧的书籍的片段,以彰显文化之永恒与暴政之可鄙。德国文化部长魏斯女士在当天的纪念讲话中指出:“在熊熊烈火中消失的不仅仅是书籍,而且还有德国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知识分子出于恐惧必须缄默的历史不应在德国重演”。可以说,这一“地下装置”本身便是一台时刻都在鸣响的警钟。

书是文明的载体,于我而言,无法生活在一个没有书的世界里。奇妙的是,从泥板、甲骨、竹简、布匹、丝绸、羊皮到纸张,人类文明从不同的起点走到了同一条大道上。书虽然是用不同的文字写成的,但各种不同文字的书却又都是用纸张印刷的。书的历史,是文明史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读书人、爱书人以及恨书人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所以,一九三三年纳粹的焚书运动,“既非开创性的起点,也非确定性的终结”,“与熊熊烈火一同升起的‘异端’学说的滚滚浓烟飘荡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领域上空”。12比如,《旧约》见证了塞琉古帝国的征服者将巴勒斯坦法典扔入火海的疯狂;凯撒大帝统治下的军队纵火焚毁埃及舰队,大火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代表着希腊文明的大量藏书和五十万份手稿化为灰烬。当代法国历史学家吕西安·包拉斯专门写了一本名为《焚书》的著作,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兴衰入笔,从古希腊到埃及,由甲骨文的命运到德国纳粹于广场疯狂焚书,细数人类愚蠢的焚书史。书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毁灭,似乎燃为灰烬不失为庄严而尊严的死去。作者撰写此书的机缘,乃是亲眼目睹了一九九三年萨拉热窝国立图书馆毁于内战。时至今日,文明仍然不足以保护自己免受野蛮的摧残。于是,包拉斯决心为那些被杀戮的书和读书人竖碑立传,为那些沉默的书开口说话,对焚书的研究本身便可以构成一本新书。13

德国是欧洲最早发明印刷术的国家,我曾经在古登堡的印刷博物馆中看到当年精巧的印刷机械和精美的书籍。然而,德国却是欧洲惟一将焚书当作国家行为来实施的国家。在漫天的烟火之中,古登堡、马丁·路德和歌德们倘若地下有知,是否会泪流满面呢?这一吊诡也发生在东方的中国:中国人向来以文明古国之居,“四大发明”之中的两个发明都与书有关,或者说是书的关键构件:造纸术与活字印刷。如果没有这两项技术,书就不可能得以普及,从而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品,正如散文家筱敏所说:“纸和印刷术堪称人类迄今最伟大的发明,它使思想飘扬,如风中的蒲公英籽实自由飘扬,使空气灵动,流布着生命胚芽的潮湿。”14但是,书籍在中国的命运却多灾多难,从古代到如今,书籍或被禁,或被毁,或被焚,惨刻的文字狱甚至牵念到作者的整个家族,老师、学生和朋友的社交圈子,一本书导致数百人、数千人的命运发生逆转的惨剧,在中国屡见不鲜。我们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焚书和杀人的倡导者、组织者和实施者们,大都是“有文化”的人、好藏书的人、爱读书的人,如戈培尔,如乾隆皇帝,如毛泽东。

在中国历史上,有过惨痛的“四大焚书”事件,都是由统治者布置实施的:第一次是秦孝公焚书,发生于公元前三百五十九年。秦孝公任用商鞅实行变法。在《韩非子·和氏》中有“商君教秦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的记载,由此可见,商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焚书的人。第二次是秦始皇焚书,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确立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体制,一些儒生游士针砭时政,“入则心非,出则巷议”。丞相李斯遂提出“焚书”之议。公元前二百一十三年,秦始皇焚毁百家语、《诗》、《书》。这起焚书事件,令无数文化典籍化为灰烬。第三次是梁元帝焚书,公元五百五十四年,西魏大军攻破江陵。梁元帝认为,自己读书破万卷,仍免不了亡国,读书还有何用?他遂命舍人高善宝将所有十四万册图书聚集在一起烧掉。被俘后,西魏人问他为什么焚书,他说:“读书破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第四次是乾隆焚书。乾隆即位后,组织文人学者,历时十年,编纂《四库全书》。《四库全书》的问世,对于保存中国的古代文化典籍,传播古代学术文化起了重要作用。编纂过程中,乾隆两次提出,对古籍该“毁弃”的应予毁弃,该“删改”的应予删改。整个乾隆时期,共焚毁各种图书七十一万卷之多。“系统化的禁书毁书,在精通汉文化的皇帝的亲自过问下,由学问高深的纪晓岚大学士主持,经历了四库开馆前后近二十年。比之秦朝傲慢而粗糙的焚书,不知高明了多少。”15焚书的技术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有灰烬的味道

而中国历史上的这四起焚书事件,与“文革”时代的焚书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肇始,焚书便成为红卫兵的拿手好戏,且受到伟大领袖的鼓励。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亲笔撰写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次日包括《燕山夜话》和《静静的顿河》在内的一大批图书,便在东单被当众焚毁。伴随着“破四旧”运动在八、九月间达到高潮,红卫兵、造反派抄家和抄文化馆、书店、图书馆、寺庙、教堂及文艺团体,获得了大批珍贵图书。其中,包括国内外文学名著与美术作品、宗教书籍,还有文稿画稿、教材笔记、家谱族谱、历史照片,民国时期的书画报、政经资料,明清等朝代的书籍、字画,以及戏装、易燃文物等等,除了少量集中管理和私分以外,大都被立即焚烧了。另外还有许多图书被随意抛弃、践踏,有的被当作手卷烟、糊墙的用纸和厕所手纸、垫马桶盖的纸。这场浩劫毁灭的珍贵图书资料,让纳粹亦望尘莫及,简直就无法计算,达到了天文数字。要在焚书坑儒上超越前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阴暗狠毒的心理呢?

北京一所中学的红卫兵将抄来的书籍,集中在学校操场上的一个大坑内焚毁。点火前,命令教师们围坑站定,然后举行升火“典礼”。熊熊大火,烤得有些教师受不了而昏厥过去,一个红卫兵头头得意地说:“我们就是要进行革命的焚书烤儒!”被誉为“最后一名大儒”的梁漱溟被抄家的时候,红卫兵将梁家几代珍藏的图书、字画和旧式衣物,包括梁漱溟正在撰写的《儒佛异同论》手稿及参考资料,统统搬到院子里焚烧。梁漱溟回忆说:“他们撕字画、砸古玩,还一面撕一面唾骂是‘封建主义的玩艺儿’。最后一声号令,把我曾祖、祖父和我父亲在清朝三代为官购置的书籍和字画,还有我自己保存的……统统堆到院里付之一炬。”历史学家顾颉刚家被抄,数千封信札及数千张照片被烧毁,历时三日。章伯钧逾万册藏书,除少数善本被北京图书馆收去之外,部分被进驻他家的红卫兵用作烤火取暖的燃料,其它被送到造纸厂做纸浆。田汉家中整柜整柜的珍版书籍、名家字画,被堆在他居住的四合院里和胡同口焚烧。俞平伯家几世积存的藏书,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资料,全部被付之一炬。冯至的书画,其中有《杜少陵诗详注》,重新校改过的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译本,也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沈从文工作室里几书架的图书和资料,包括明刊本《古今小说》,是在他所在单位军管会一位军代表声称“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之后被烧掉的。章乃器的全部藏书被堆在院子里焚烧,他被红卫兵架住身体,在烈焰烤炙下推搡殴打……

八月二十三日,北京印刷学校、女八中等校两百余名红卫兵,在国子监孔庙大殿的前院,焚烧市文化局所属各剧院存放在孔庙的大批戏装和图书。下午三点,在炎炎烈日之下,萧军、老舍、骆宾基、端木蕻良、荀慧生等二十九个“黑帮”被一个一个地叫出来,每叫出来一个,就被套上一块写着他们名字和罪名的牌子,排成一排站在院子里。四点钟,这二十九人被装上两辆大卡车,从他们的机关被运到国子监的院子里。那里曾是皇帝时代的最高学术和教育机构,后来成为首都图书馆。当时,红卫兵们在院子里架起一个大火堆,焚烧戏剧服装和书籍,顿时烈焰熊熊,灰烟四起。红卫兵的口号声震天响——“打倒反革命黑帮!”、“打倒反党份子某某某!”、“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这二十九人被强迫在火堆前跪下来,头顶着地面,不准抬头。有的红卫兵拿来了舞台道具木刀、长枪和金瓜锤,对“俘虏”劈头盖脸地乱打。有的红卫兵解下腰间的军用铜头皮带,狠狠地抽打“敌人”。当时正值盛夏,受害者们身穿单衣,铜头皮带打下去,一下一块血渍,打得衣服的布丝都深深嵌进肉里。这二十九人后有红卫兵,前有大火堆,根本无处躲闪;若要躲闪,只能招来更为残酷的毒打。

鞭子打在身上,是肉体的剧痛;书籍遭到焚毁,则是精神的刺痛。这双重的折磨让其中的一些人倒下了,绝望了。经历了这场羞辱与虐待之后,“人民艺术家”老舍选择了自杀——既然自己被“人民”当作了“敌人”,既然著作被当作了“毒草”,活下去还有什么希望呢?作为作家,书在人在,书毁人亡,也许这便是最“正常”的结局了。后来,萧军回忆说,当他跪在烧书的火堆前,被身后的红卫兵用棍棒和铜头皮带毒打,以致头上鼓起了大包,满背流血的时候,心中真是愤怒至极。他想过要反抗。萧军年轻的时候上过军事学校,练过武功。他说,那时候他心里想,如果动手反抗,凭自己的功夫,可以打倒十几个人。但是,他看到来自各学校的红卫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争相出手,打人打得发疯了一般。他说,他想最后自己一定寡不敌众,会被打死,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可是其他被斗者会怎么样?他看到老舍先生就跪在旁边,脸色煞白,额头有血流下来。他想,如果他反抗,其他二十八个“牛鬼蛇神”,包括老舍先生,一定会跟他一道被打死在现场。他也想到他的家人也会被报复打死。他想了又想,最后调动了心中所有的力量,咬紧牙关,压下去反抗的冲动,无声地忍受了三个小时的毒打和折磨。

在焚书之后的灰烬中,德国政府修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发人深省的“图书馆”,这一特殊的纪念碑呼应历史、铭刻耻辱、警示未来,正如德国前总统魏茨泽克所说,人们必须“正视事实真相”,要把记忆当成是一种道德义务17;同样是在焚书之后的灰烬中,中国人却竭力忘记、竭力掩盖、竭力辩解。那些焚书者,那些打人者,又施施然地以“杰出校友”的名义“荣归故里”,或者以“文化大师”的身份“指点江山”。他们从不忏悔,从不对受害的书忏悔,也从不对受害的人忏悔。这样一个民族有什么资格去谴责那些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人呢?如今,当我站在“焚书纪念处”的玻璃地面上之时,我确信在今后的德国再也不会发生不可理喻的焚书事件了,因为这“焚书纪念处”本身便是一本对所有德国人的历史教科书;但是,在中国,焚书仍然是一种“常态”,焚书已经内化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中国当代著名作家阎连科的新作《风雅颂》,据说有影射北大之嫌,于是有北大学生买了一本书,跑到北大著名的三角地,一把火给烧了,而且还号召:“爱北大的同学们都去买了烧,免得谬种流传,损害北大百年声誉。”这名北大学生简直是“直把北大作洪堡”了。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在捍卫北大的声誉,还是在损害北大的声誉——如今的北大究竟还有什么“清誉”值得捍卫呢?北大的声誉早已被这样暴徒贬低到了地平线之下。

今天,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仍然有灰烬的味道。我们并没有脱离焚书的时代,还有那么多的书籍被查禁,被删节,
被作者藏在抽屉的深处。作为书的敌人的中宣部,戈培尔的中国继承者们,依然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但是,我们坚信,焚书者根本不能消灭书籍和思想,焚书者自己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是的,正如作家筱敏所说:“历史是被一次又一次焚烧过的,人的权利和尊严也是一次又一次被焚烧过的。火焰过后,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然而生命和思想的胚芽,却一次又一次从劫后的灰烬中萌生出来。”18 既然人是会思想的芦苇,那么用这芦苇制造的纸张,用这纸张印刷的书籍,亦将与有尊严的思想者一样在永恒之河流中享有上帝赋予的荣耀。

书来自于草木,被焚烧之后也归于草木,这是一个生命的循环。老诗人流沙河曾经因为一首《草木篇》而被打成右派,在经历了二十年的坎坷与折磨之后,这位坚强而睿智的老人对着书的尸体说:“书们稿们,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要感到冤屈。你们应该知道,火刑绝非史无前例。你们的先辈,名叫《诗》的,名叫《书》的,还有统名叫《百家之语》的,都曾受过火刑。你们要勇敢些!你们每一本都不是独儿。你们都有自己的同版兄弟,他们散播在辽阔的华夏乃至瀛海之外的大九海,谁也无法烧绝他们!去吧,朋友们,不要哭!”这是何等的信心与勇气啊!这是书的宣言,这是读书人的宣言,亦是文明的宣言。

职之是故,我坚信,在文明与不文明的战斗中,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文明。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
北京家中

1 阿摩司·奥兹《爱与黑暗的故事》,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23-24页。
2 转引自瓦尔特·本雅明《悲悼剧与悲剧》,见《德国悲剧的起源》,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113页。
3 李贽《焚书·自序》,岳麓书社,1990年第1版,第1页。
4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306页。
5 扬-维尔纳·米勒《另一个国度:德国知识分子、两德统一及民族认同》,新星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346页。
6 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世界知识出版2005年第2版,第278页。
7 克劳斯·费舍尔《纳粹德国:一部新的历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470页。
8 克劳斯·费舍尔《纳粹德国:一部新的历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地474页。
9 埃里希·卡勒尔《德意志人》,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版,第310页。
10 克劳斯·费舍尔《纳粹德国:一部新的历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440页。
11 沈祉杏《穿墙故事:再造柏林城市》,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319页。
12 亚思明《焚书:历史感叹号》,德国之声网站。
13 邱辛晔《焚书:亚历山大图书馆兴衰》,《世界周刊》,2008年1月10日。
14 筱敏《书的灰烬》,见《风中行走》,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58页。
15 邱辛晔《焚书:亚历山大图书馆兴衰》,《世界周刊》,2008年1月10日。
17 阿伦·拉扎尔《道歉》,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版,第300页。
18 筱敏《书的灰烬》,见《风中行走》,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58页。

刘逸明:打压《零八宪章》无法阻挡中国迈向民主

2008年是艰险的一年,而人们预料 2009年将更加 不平静。”六四”大20周年、西藏领袖达赖流亡50周年、中共建政60周年等、五四运动90周年等等 ,都汇在一块。在国际金融海啸的冲击下,中共当局也更是魂不守舍,时刻担忧社会危机的全面爆发,就连官方媒体《瞭望》周刊也发表文章,认为2009年中国将面临更多的矛盾和冲突,给各级政府带来严峻考验。

因为中共当局对社会危机的严重忧虑,面对《零八宪章》才会草木皆兵,不但抓捕了《零八宪章》的起草者著名作家刘晓波,而且还大规模地传唤或约谈各地联署人。即使有很多联署人面临锒铛入狱的危险,但后续签名者仍然是无所畏惧,正应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古语。

中国公民社会兴起从2003年孙志刚事件开始,之后中国民众的 公民意识不断提高,维权运动顺势而生,从政治选举、 言论自由,到反强迁 、保护失地,维权在民间扎下了根。2008年瓮安骚乱及杨佳袭警案后,我们更是看到了中国民众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民众对公共事件的关注已经不再局限于其本身,而会从制度上寻找原因,期待中国在制度上有根本变革。由此,《零八宪章》应运而生,所以一经发布,如春雷落地,应者云集,至今签名总人数就达到八千多人,相信签名人数还会继续增加。在中国危难之际,可以说《零八宪章》指出了中国的出路。

《零八宪章》并无新异,所讲均是当今政治的普世原则,自由、民主、人权,实行宪政,但是仍然引起了中国当局的恐慌,将之定性为“勾结国外敌对势力,企图颠覆国家现行制度”。《零八宪章》尚未发布就引起了中共高层的高度关注,北京警方在其发布的头一日逮捕了刘晓波和张祖桦。但如此震惊中外的大动作,中国媒体却封口如平,显然上层下了指令不得报道。幸亏互联网已经普及,民众可以从海外网站看到《零八宪章》及有关消息。一时间, 《零八宪章》成为了网民热搜的词语。但是,随之中国当局动用网警,在网络上对《零八宪章》围追堵截。《零八宪章》在发布十几天之后,国内网络其有关消息均被删除,甚至于Google、百度等网站也在有关部门的要求下,对有关《零八 宪章》的消息进行彻底清理。《互动百科》和《维库百科》两大网络不惧压力,大胆地创建了”零八宪章”词条,但很快被监控部门责令删除。牛博网由于发布有关《零八宪章》的信息,被关闭。一些网友用QQ群交流《零八宪章》的信息和意见,但受到警方的监视和调查,乃至QQ群被破坏、封闭。比如,“东林”QQ群即被破坏,无法再登陆。《零八宪章》的签名信箱也遭到攻击,而瘫痪,被迫更换。

海外媒体统计,因《零八宪章》被警方传唤和谈话的人 已有100多人。实际上,被骚扰的人数远不止这些,能统计到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很多人在警方的威胁下,不敢说自己被警方传讯。海南作家秦耕因《零八宪章》被警方传唤了两次,广州作家野渡则被警方约谈了3次,四川维权人士刘正有还遭到了警方的抓捕威胁,黑龙江访民赵景州、陈惠娟夫妇更是受到警方的威胁,要求他们退出《零八宪章》的签名。

中共当局对《零八宪章》联署者的骚扰并不能阻挡民众继续发出真实的声音。1月13日,中国的律师、记者、作家22人联合发出了”抵制央视、拒绝洗 脑”的公开信,呼吁民众对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和网站采取”不看、不上、不听、不说”的”四不”原则。该公开信迅速在互联网上传播,但网警很快就将之删除殆尽。

中共当局在世界民主自由潮流的冲击下,不惜一切代价控制媒体和网络,封民之思堵民之口,这绝不是现代有远见的统治者所为。《零八宪章》 如此理性的主张都让中共当局如临大敌,反映了他们内心的脆弱,对《零八宪章》参与者的抓捕和骚扰更让人看到了中共当局背世界文明潮流而动。

2009年1月18日

风华绝代

1920年秋,在雾都伦敦,二十四岁的徐志摩邂逅了十六岁的林徽因,后者婉约的才情和长于审美的气质深深吸引了前者。这注定是古历每月朔日(初一)方可一见的太阳与月亮各在半天的特殊景象,太阳加快步子,异常炽热地吐放着光辉,去温暖那一片纯洁的冰魄,却是枉然,月亮在太阳的逼射下,反而更加惊慌地钻进云层,发足西奔,不肯将自己交付出去。不错,林徽因有双重文化教养的背景,古典气质与现代精神正如一幅名为“梅傲千古”的双面绣,但此时的她心智和情感都尚未成熟,就算是日后成熟了,她也比徐志摩保守和务实得多。两人之间,她不是不可以走远,但她不可能走得跟徐志摩一样远;她也不是不可以走近,但她不可能走得像两片相邻的树叶那么近。

浪漫派作家的祖师爷卢梭曾深有感慨地说:“能够以我爱的方式来爱我的人尚未出世。”这样悲观的口吻早已给他的徒子徒孙们的爱情事业定下了基调。1920年秋、冬的那些日子,徐志摩的激情太猛太烈,还不断加添“诗性的浪漫”这号特级燃油,一火烧得西天红遍。疯狂的激情,焚山煮海的激情,在世间,很难得到相同强度的回应,将它作用于一位情窦未开的十六岁的中国少女,则只能盼望奇迹之外的奇迹了。但这样的奇迹并未来到人间。一位东方少女,尤其是一位头脑睿智的大家闺秀一旦意识到她的初恋将不是一个玫瑰色的故事,而将是一个桃红色的事故时,她就决不会轻易入局,而将全身远退。已为人夫、已为人父的徐志摩也就只能自恨情深缘浅了。徐志摩身上并不具有成年男子通备的那种沉稳持重,而“责任”二字反衬得其浪漫的言行多少有点唐突滑稽,有点荒谬可笑。大雨之中他在桥头守候彩虹,对英国女作家曼殊菲尔(现通译为曼斯菲尔德)表现出超乎崇拜的爱慕,这样的浪漫情怀林徽因还不能理解,顶多也只能一知半解。偏偏可惜的是,徐志摩虽能创立一门融贯东西的爱情宗教,他本人却不是一位合格的启蒙牧师。这就注定了以下的事实:他选择了一处正确的地点,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他选择了一位正确的对象,却选择了一种错误的表达。于是,尽管双楫剪开过康河的柔波,并肩穿越过花园的蹊径,他们内心的弦索弹拨复弹拨,却始终没有奏响同一支曲调。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一位已经下野的民国政府前司法总长,徐志摩的忘年交,这幕短剧的参与者,他虽一身兼演慈父和好友的双重角色,却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提不出既合情又合理的忠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为一局难以合龙的感情而痛苦。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带着女儿归国,让空间和时间来作客观的裁断。林徽因走了,偌大的伦敦空寂下来,徐志摩极目长天,只见永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穹庐,于是他合上厚厚的日记,任由方兴未艾的情愫在里面哔哔剥剥地燃烧。

一年之后,1922年10月,徐志摩放弃了打熬了两年即将到手的剑桥大学的硕士资格,归心似箭地赶回国内,又见到了风华绝代的林徽因。简直不敢相认,这才分别多久,她已出落成美丽的天鹅,秀润的神采笔墨难以形容。徐志摩头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心里有了光,是无以复加的爱情的光明,昔日雾笼云翳的那一片盲区已不复存在。他不禁满怀醋意地要问,那个创造奇迹的情敌是谁?原来是他,是自己的恩师梁启超的二公子梁思成,知道了这个答案,他无从发作,只好咽下一口唾沫,再咽下一口唾沫,认了?忍了?在情场上,他的确有足够的勇气,不怕任何对手,但在对手的身后,若站着严师梁启超,他还有多少胆色?真不好说,他的功力顶多也只能发挥四成了,又如何是梁思成的对手?

徐志摩的浪漫情怀虽然大打折扣,但他还是有点失控,一有闲暇便跑去接触“伦敦的虹影”——美貌颀颀的林徽因。那对志趣相投(都热爱建筑学)的年轻情侣常结伴到北海公园内的松坡图书馆(为纪念蔡锷而建)“静静地读书”。他也追踪蹑迹而至,稳稳地做着电灯泡,渐渐地不受欢迎,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梁师弟手书的那张字条——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 (情人要单独相处)——下了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才茫然若失,怅然而返。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应梁启超、林长民之邀来华访问,徐志摩、林徽因及“新月社”同人为庆贺泰翁六十四岁生日,特别演出泰翁的诗剧《齐德拉》,林徽因饰演公主齐德拉,扮相之美丽不可方物,一时引起轰动。泰翁在华期间,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和香山等地,徐、林二人常陪同左右,被人戏称为“金童玉女”;报纸上还将白发苍苍的泰翁、郊寒岛瘦的徐志摩和清丽脱俗的林徽因形容为松、竹、梅“三友图”。对于这两个谑称,林徽因也许有点犯窘,徐志摩则坦然受之。无奈玉女不爱金童,金童自寻烦恼,徐志摩曾向慈祥的泰翁倾吐了内心的苦痛。诗人最天真,泰戈尔也不例外,他自以为写过《新月集》,做月下老该是分内事。泰翁亲自出马,得来的答复却仿佛是法庭上的终审判决:林徽因的心已经百牛莫挽,完完全全归属于梁思成,旁人不得觊觎。

山火不烧向这片树林,便会烧向另一片树林。此后,徐志摩冒着风险,转而追求有夫之妇陆小曼,并义无反顾地与之结合,几乎惹恼了整个社会,父亲“只当此儿已死”,恩师骂他个狗血淋头,朋友们劝阻不了,也摇头叹息。正是在这四面楚歌的形势下,爱情的力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那股子拗劲充分体现出来,徐志摩胜利了,同时也就无可救药地失败了。那位挥霍成性的交际花,用情不专的瘾君子,尽管才貌双全,却带着一身“恶之花”的毒质,故而与徐志摩理想之爱的目标相去甚远。由希望堕于失望的徐志摩精神日益消沉,于是发出哀叹:“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生活》)此诗作于空难前的半年,真是一语成谶啊!当失望的徐志摩将目光从陆小曼身上游移开去,林徽因纯净而成熟的美又超乎以往地吸引着他。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的感情几经挫折,已变得沉着而深化。北京北总布胡同三号成了徐志摩精神的避风港,昔日慎为之防的梁师弟已不再将可怜的徐师哥拒之门外。陆小曼抓牢了徐志摩的身,林徽因则握紧了徐志摩的心——她将他的这份感情视为“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于启迪性的友谊和爱)。然而沪、京两地的这场拔河尚未见出分晓,徐志摩搭乘的飞机(正顶着浓雾飞向北京)就轰的一声撞在离济南五十多公里的高山上,骤起的烈焰将那条拔河的长绳拦腰烧断了。

理智果真能管领一切吗?不能,但它是驾驭烈马的一条缰索,对于一位骑术未精的人来说,总还有些用处吧。林徽因所受的东西合璧的教育便提供这样一种“骑手的理智”。她在徐志摩殉难两个多月后写信给胡适,推心置腹地讲出一篇伤心伤肺的话:“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不够爱他”,并不等于不爱他,这是林徽因的一句颇有技巧的大实话。爱在潜滋默长,在两端用力拉拽,也是无须讳言的实情。假若徐志摩不死在1931年11月19日,而死在以后的另一时间,就不难预见,一场爱的新冲突终会冰山露出海面,火山喷出烈焰。空难适时地消除了这种可能,这是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啊!

有一个细节显然是不可忽略的。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梁思成是亲赴现场参与善后事宜的少数几位朋友之一,他给妻子林徽因带回了一块飞机残骸上烧焦的木片作为纪念品。这块焦黑的木片显然被林徽因当作了徐志摩生命的象征,一直将它悬挂在卧室正中央,整整悬挂了二十四年,直到她告别苍凉的人世。是爱情还是友情何必非要作个分辨?它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真情,一份到死值得纪念的深情,这已经足够了。

林徽因有一颗诗质的敏感的心灵,控之在手的理性终究难敌荡之于怀的感情。她勇于承认:“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徐志摩死后,在她内心这种感性的反弹遂变得格外强烈。她说:“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1937年11月10日《致沈从文》)可惜志摩死矣,那种一呼一吸间都能沁人心脾的爱的芳馨已不复存在,为此她才感到格外难过。她说:“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人活着的意义基本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1936年2月27日《致沈从文》)可惜她觉悟得稍晚了些,徐志摩未能成为这番憬悟的受益者。有个现成的问题是,林徽因为何要向沈从文倾吐心声?除了他们之间多年的友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沈从文是徐志摩的得意弟子,是一个真正的知情者,他听到这番话,该为他的老师感到悯惜,感到悲哀了吧。

在学识上,林徽因非常欣赏徐志摩,后来她写诗,就更能欣赏作为诗人的徐志摩了。除了欣赏他显而易见的才华之外,她还欣赏他的为人:“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是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纪念志摩逝世四周年》)她还说:“志摩认真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讶。”(《悼志摩》)像这样披肝沥胆吐真性情的朋友,别说放眼文化圈中,就是放眼人间,又能找到多少?愈是认清了这一点,林徽因便愈是珍重徐志摩的那份无价的情谊,也就会为了一场“日记风波” 大动肝火,大伤心气。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林徽因与梁思成留美期间,曾将北京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房子借给陈源和凌叔华夫妇暂住一段时间,徐志摩即在此期间将一个文件箱交托凌叔华保管。可万万没想到所托非人。凌叔华的好奇心超过了她的教养程度,她弄开了锁,偷看了志摩的《康桥日记》,还将它们拣选出来,另藏别处。徐志摩遭遇空难后,林徽因才从叶公超(新月社作家)处得知志摩的《康桥日记》落入了凌叔华之手。出于对自己少女时代那段奇特交往的好奇,也想看看徐志摩当年笔下的自己有多么幼稚可笑,她便去找凌叔华要看这本“原始档案”。这个要求可谓合情合理。当时,凌叔华正打算作《徐志摩传》,极欲据有第一手资料,于是以“遍找不着”和“在字画箱中多年未检”为由一再推脱搪塞。林徽因自然气恼不过,请出了胡大哥胡适来居中调停,总算收回了那只文件箱。但经过清点,那本《康桥日记》仍然不在其中,这显然是妙手空空的闺秀派作家凌叔华仍在玩缓兵之计。此后,又费去几番周折,林徽因总算拿到了那本“旧帐”,却发现其中涉及到自己的部分全被凌叔华一字不剩地裁去了。徐志摩曾对林徽因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他的话总算得到了应验。《康桥日记》的关键部分石沉海底,徐志摩1920年秋、冬的心路历程从此漫漶于历史的风雨之中,成了解不开的谜团。这不仅仅是林徽因个人的遗憾,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损失。

人与人的缘分真是一言难尽。徐志摩在雾都伦敦邂逅了林徽因,他只知道那是猝不及防的美,那是突如其来的爱,还不知道那就是诗,但他不可能绕过缪斯的圣殿,命定要做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那样的歌手。天意难违啊!十一年后,他“御风而行,泠然而善”,谁知那一趟空中旅行的终点竟是天国?他急着去北京见林徽因,听她主讲古建筑学报告,谁知那竟是他最后的约会?他爽约了,这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他们的缘分如此结束,也像是一首诗,一阙音乐,戛然而止。但缪斯并未离去,徐志摩的诗笔仍留在人间: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云影留守在我的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  

这是林徽因的《那一晚》,语感和意象都拓下了徐志摩诗艺的鲜明印记。其中“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更是对徐志摩《偶然》一诗中“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遥相呼应。可惜林徽因发表诗歌的那一年(1931年)年底,徐志摩便永远喑哑了他歌唱的喉咙,要不然,在他的牵引下,林徽因必定能将她的诗笔变成魔棒,点醒更多美丽的意象,在缪斯的圣殿里,他们将相得益彰。

自古情场如战场。徐志摩输给比自己小五岁的梁思成,而且输得心服口服,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这对情敌,论教育程度,基本一致,都是年纪轻轻就负笈留洋,入读国外的名校,徐先后就读于伦敦经济学院和剑桥大学,梁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论谈吐,两人均出语不凡,富于幽默,徐志摩口若悬河,梁思成言如美玉;论风度,徐志摩潇洒飘逸,梁思成沉稳持重;论书卷气,徐志摩含辉,梁思成蕴秀,两人各有千秋;论性格,徐志摩如冬火,梁思成如春阳,热度不同,但各有各的一种好处。这样比较一番,还是难分伯仲,那就得继续往下比较。至少有两方面形成差异,一是他们的家庭背景截然不同,前者的父亲徐申如是浙江硖石的富户,后为上海的银行家,给独生子最好的物质享用固然毫无问题,但对其人生诸方面的走势却很难施加决定性影响;后者是近代思想家梁启超的二公子,从小接受着得天独厚的家教,澡雪精神,锤炼人格,都远胜于同辈。民国时期,梁启超的政治理想日渐衰竭,而文化理想正在兴头上,这位终生笔不停挥、著述等身的大学者热爱中国的传统文化自不待言,要使之薪尽火传,家学不泯,更是他晚年的愿望所在。梁启超曾因为小儿子思忠选择政治军事学而感到忧虑,他对中国的时局颇觉悲观,认为从事政治很容易堕落。其他两个儿子,思永选择考古学,思成选择建筑学,则甚合乃翁之意。这正是梁启超文化梦的充量延伸。梁思成在美国留学期间,不断收到父亲从国内寄来的各种与建筑学相关的典籍,其中一本北宋《营造法式》使他对中国古代建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而确定了自己终身事业的方向。天下事无巧不成书,林徽因的家庭背景和事业追求与梁思成惊人地一致,她的父亲林长民做过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也是一位书法家、学问家,而且是梁启超的多年挚友,她的兴趣爱好也是古建筑学。“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她与梁思成共听一首乐曲,是真正的同调者。1925年,林徽因与梁思成携手赴美,三年间,用心磨合,这样的感情自然经得起反复推敲和多方考验。梁思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胜机是百分之二百。后来,徐志摩故态复萌,向林徽因的西山疗养地雪池不断送书籍,送秋波,频频示爱,梁思成仍能稳坐钓鱼台,不急不躁不怄气,更说明他内心具有非常人所有的大自信。

比徐志摩年龄更大些的金岳霖也十分恋慕林徽因,为了她甚至终身不娶,一位理性思维异常严谨的逻辑学教授能如此一往情深,无疑是个不小的奇迹,同时也可见林徽因身上确实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据梁思成的续弦林洙女士说,林徽因与梁思成向来坦诚相待,一次她十分苦恼地告诉丈夫,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该如何取舍。梁思成闻言,内心自然是遭受好一番颠覆,终夜苦思,第二天一早眼圈晕黑,决定把抉择权完全交给妻子。他对林徽因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挑选金岳霖,我将祝你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将这话向金岳霖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没想到这位逻辑学教授面对千载难逢的良机,竟选择了弃权:“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世间无数情爱纠葛若能遇着这样设身处地为他人作想的当事人,将省去多少麻烦和悲剧啊!三人感情受此小幅震荡,并没有崩盘的危险,事后,他们心中全无芥蒂,金岳霖仍是梁家客厅中的常客,而且成为梁、林之间偶发争端的惟一仲裁者。林徽因多病,脾气不好,发起火来,梁思成只可能变成“烟囱”(这是朋友们给他取的绰号),金岳霖同情弱者,倒是偏袒他为多。至于他们夫妇合作论文时互相改来改去,常常各执一端,互不相让,一方只好趁另一方睡着后偷偷改定,这档子事金岳霖就懒得管,也管不着了。

梁思成有大胸襟大怀抱,能化情敌为挚友,肯给妻子绝对的信任,这门独家功夫(并无家学渊源)也是林徽因特别欣赏他的地方。

当年(1928年),梁任公对刚过门的儿媳林徽因赞赏备至:“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信中竟一连用了两个“非常”,这在一向吝于夸奖别人的梁任公笔下也是非常难得的。英国友人里查斯对梁、林的婚姻既赞美又羡慕:“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形成完美的组合……一种气质和技巧的平衡,即使在其早期阶段的成果也要比其他的组成部分的总和大得多,这真是一种罕有的产生奇迹的佳配!”更具权威性的评价则来自梁、林二人的多年挚友、美国学者费正清夫妇。费正清曾由衷地夸奖道:“在我们历来结识的人士中,他们最具有深厚的双重学养,因为他们不但受过正统的中国古典文化教育,而且在欧洲和美国进行过深入的学习和广泛的旅行,这使他们得以在学贯中西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审美兴趣和标准。”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则以感性的笔调描写林徽因和梁思成:“徽——她为外国的亲密朋友给自己取的短名——是特别的美丽活泼。思成则比较沉稳些,他既有礼貌而又反应敏捷,偶尔还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才智。两人都会两国语言,通晓东西方文化。徽以她滔滔不绝的言语和笑声平衡着她丈夫的拘谨。”有人将钱钟书与杨绛、吴文藻与冰心、沈从文与张兆和、梁思成与林徽因称为老辈学人中的“四佳配”。就感情、事业上的和谐而言,当然不止四佳配这个数,但他们的确不愧为“混合双打”配对中的种子选手,对此,想必不会有多少人持不同意见吧。

曾任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傅斯年1942年4月18日致函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为梁思成恳求研究经费,信中提及林徽因,道是“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这并非谬奖。萧乾先生的绝笔文《才女林徽因》更以生动的笔触描绘道:“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别说沈(从文)先生和我,就连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连连点头称赏。徽因的健谈决不是结了婚的妇人那种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我后来心里常想:倘若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充满机智、饶有风趣的话一一记载下来,那该是一部多么精彩的书啊!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这种纯学术的批评也从来没有人记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过人的艺术悟性。”萧乾先生阅人多矣,能使他折服的才女又有几个?在哲学教授金岳霖先生的笔下,才女林徽因的素描颇具诙谐意味:“她是全身都浸泡在汉朝里了,不管提及任何事物,她都会立刻扯到那个遥远的朝代去,而靠她自己是永远回不来的。”这就难怪,当时(二三十年代)有一些不合辙的文人将林徽因的家(北京北总布胡同三号)讽刺为“太太的客厅”。试想,在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密聚的沙龙,林徽因能在其中唱主角,若非妙语连珠,见解独到,谁会受得了她?谁还会以身处其客厅为荣为快?

林徽因选择中国古代建筑学作为专业方向,文学创作便退居其次,仅仅成为业余爱好,尽管她有不凡的才识,却疏于动笔,基本上是述而不作,虽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和戏剧等多种文学体裁,但留下的作品却少而又少,只能算是一位相当歉收的作家。她长才未展,不用说,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损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遗憾。林徽因早年患过肺疾,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病情不断加剧,最终恶化为肺结核,这在当年可是不治之症。她病体支离,却还要陪着梁思成翻山越岭到处寻访古建筑。在五台山佛光寺落满灰尘和蛛网的屋梁上,林徽因发现了中国迄今保存得最完好的古木结构的建筑,年月为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还幸运地找到那位女施主宁公遇的雕像。这是林徽因一生最感到自豪的事情。她与梁思成常去深山野地寻访那些古桥、古堡、古寺、古楼、古塔,透过岁月的积尘,勘定其年月,揣摩其结构,计算其尺寸,然后绘图,照相,归档,有条不紊。他们明知在战乱岁月人命惟浅(1937年11月,她在长沙时,就险些被炸弹炸成碎片),建筑学的研究只是不急之务,但作为专家学者,他们念兹在兹,乐此不疲。在李庄时,林徽因口中常喃喃地念着莎剧《汉姆雷特》里那句著名的台词:“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逗得大家开心一笑,他们很自然地将这句台词的意思理解为:“研究还是不研究,那是一个问题!”难怪他们的朋友、美国学者费正清教授亲眼见过他们在川西小镇李庄的苦况之后,曾深为感慨地说:“倘若是美国人,我相信他们早已丢开书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去了。然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却能完全安于过这种农民的原始生活,坚持从事他们的工作。”最难得的也许是他们此时还保持着“倔强的幽默感”,像一棵树在寒冬中固执着最后那片绿叶。且看林徽因写给费正清夫妇的两封信中非常传神的片断,前一封写于1940年11月,里面讲到哲学教授金岳霖先生的战时生活,可怜又可笑:

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又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

后一封信写于1941年8月,林徽因写信时眼见大队日机从李庄上空飞过:

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家务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信后有金岳霖的附笔:

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

信后当然也少不了梁思成的结案陈辞:

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

三人分别自比为“车站”(梁思成)、“站长”(林徽因)和“过客”(金岳霖),调侃对方也调侃自己。梁思成早年(1923年)因车祸脊椎受伤,落下残疾,对此他本人毫不避讳,自嘲时显示出建筑学家的当行特色。在消极厌世的情绪四处弥漫的战乱时期,幽默的确是他们精神赖以存活的最后一把救命粮草。

梁思成的学术良知曾让他强捺国仇家恨,谏止美军轰炸日本古都奈良,保住了唐初东渡扶桑的高僧鉴真主持设计的唐招提寺等大量日本国宝级建筑群;其学术良知也顺延到1949年以后,那时新政府对北京古城改造正亟待进行,作为清华大学建筑工程学系的教授,他和林徽因面对的却是一个外行领导内行而且瞎指挥的局面。“我的烦恼是‘党什么都好,就是可惜不懂建筑’”(梁思成语),而这个烦恼是无计可消除的。他们奔走呼吁,郑重建议北京市政府保留古城墙古门楼,指出一旦将它们毁弃,便永难恢复原貌。梁思成还别出心裁,设计出一套将古城墙改造为公园的可行性方案,真是用心良苦。然而,“五百年古城墙,包括那被多少诗人画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全被判了极刑。母亲几乎急疯了。她到处大声疾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然而,据理的争辩也罢,激烈的抗议也罢,苦苦的哀求也罢,统统无济于事。”(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一次,林徽因出席文化部的酒宴,巧恰与清华大学出身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同桌,她竟然抹下面子,当众指责身为历史学家和政府官员的吴晗保护古城墙不力,弄得对方尴尬不已。

林徽因病逝于1955年,才不过五十一岁,她似乎有先见之明,逃过了身后的两次大劫(“反右”和“文革”)。人间何世,这竟然要算作她无上的幸运!林徽因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言语十分直率。有一次,她见某生的素描画得不成形,评语脱口而出:“这简直不是人画的!”气得该生立马就转了系。这样的火爆性子,她岂肯在人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又岂能在乱世韬光养晦、草间偷活?再说,林徽因的病体也经受不起疾风暴雨的摧残,何况她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大批大批自己热爱的古建筑被以种种冠冕堂皇的政治理由推倒拆毁,尸骨无存;看着梁思成被迫表态,竟写出“十年教诲沐东风,东方红日暖融融。旧皮还须层层剥,身心才会真透红”这样的歪诗;看着他头顶官方强加的“复古主义”的罪名,在大批判会上对自己一生的学术成就痛加贬低,贬低到一文不值;更痛心的是,她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名字被划上一把大大的红叉。回忆当年,梁思成先生的续弦林洙女士写道:“天啊!我无法形容我所爱的这位正直的学者所爆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羞愧的神情。我想,现在即使以恢复我的青春为补偿,让我再看一次他当时的眼光,我也会坚决地说‘不’!”我想,假若林徽因活着,她是宁肯放弃生命,也不愿看到这一幕的。面对纷至沓来的人祸,林徽因怎能默尔而息?又怎能不默尔而息?!在灾难深重的中国土地上,庄子更像是一位言必有中的大预言家,光是他的那句“寿则多辱” 两千多年来就不幸而言中了几十亿几百亿人的命运,你说可悲不可悲!

“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这话很多人都不能说,也没资格说。梁思成先生曾亲手为妻子设计了一方朴素而简洁的墓碑,上书“建筑师林徽因之墓”,这几个字也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敲掉了,原貌至今仍未恢复。想来真可悲,一位曾参与设计过共和国国徽的学者,死后竟遭到这样的恶待,谁能相信呢?那块受损的墓碑至今还触目惊心地摆在那儿,作为历史的见证,它的沉默坚不可破。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这是林徽因的两位挚友——哲学教授金岳霖和邓以蛰联名给她写的一副挽联。“四月天”典出于林徽因的诗题《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在这里象征着博大的爱和不老的青春。很显然,他们的极赞之意既在言内,又在言外。林徽因死后,金岳霖即与梁从诫(林徽因的儿子)生活在一起,直至去世。1983年,八十八岁的金岳霖接受陈宇的采访,他回忆起那场二十八年前的追悼会,依然痛切地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陈宇在《金岳霖泪眼迷离忆徽因》一文中还讲了一则轶事:“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才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欷。“这份深情愈老愈醇,真是人间极品啊!当陈宇希望金教授能为新编的林徽因诗文集写篇序言时,老人沉吟良久,回答出人意料:”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翌年,金岳霖驾鹤西归,在天堂里,他与林徽因还能执手相认吗?

人间曾有过爱的奇景,你不妨将它视为海市蜃楼,但那虹影之美反而更加真切,忘记它,你需要特殊的本领。

到了二十世纪末,有一部名为《人间四月天》的电视连续剧在荧屏上拼尽吃奶的劲演绎了徐志摩(黄磊饰)与三位女性——张幼仪(刘若英饰)、林徽因(周迅饰)、陆小曼(伊能静饰)——的情感纠葛。若严格地评价,这四位演员的表演都不及格,那种用错了佐料调制出来的“诗意”教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文化气质上的差距太大,内行一眼就能识出人物是油,演员是水,两者全不相溶。周迅的样子够单纯够清灵了,无奈过于平面,与林徽因既缺乏形似更缺乏神似之处。周迅刻意把一位受过双重文化洗礼的早慧的大家闺秀演成娇态可掬的小家碧玉,已用光了最后一滴文化积累,谁还忍心厚责于她?这部电视连续剧竭尽所能将中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最有意思、最具个性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情感生活演绎得异常唐突滑稽,正现出了当今演艺界的浅薄可哂。但这都是多余的话。无论周迅演得多么离谱,她还是她,林徽因还是林徽因,根本不存在“把上帝的还给上帝,把恺撒的还给恺撒”这么回事,实际上她们两不相干。

哀诉之音的绝响

(一)

1934年9月《人世间》第十二期发表了一个叫嗣銮的中国留学生的文章《辜鸿铭在德国》,为了不使转述而失原意,我把该文的片段抄在下面:

民国十年,我到德国留学,遇着一位哲学教授奈尔逊,他约我到他家去谈。奈教授是讲康德哲学的,在数学内,也有相当的贡献。当我们闲谈的时候,他便问我在中国的时候,曾否读过辜鸿铭的著作。我告诉他:“辜鸿铭的姓名,虽尝听着,但他的著作却未读过。一般人都说他是老顽固,所以我们青年都不喜欢去理会他。”奈教授听了大为诧异,他向我说:“辜鸿铭的著作,我幸读了几种,据我看来,他的哲学,意义是很深厚的,我很佩服他。”奈教授说完了,便从书架将辜鸿铭的书籍一一取下来,向我介绍:1. 《哀诉之音》;2.《中华民族之精神》;3.《中国对于欧洲思想的抵抗》。这三本书都是从英文译成德文的。……奈教授向我介绍完了,他很诚恳地劝我,空闲的时候无妨也将辜鸿铭的书籍取来读一读。

据我所知,德国人没有意大利人或法国人的热情,他们即使向你表达敬意也是以克制和冷峻的态度,而一个研究康德哲学和数学的德国教授激赏辜鸿铭却几乎到了崇拜的程度,其发自于内心的由衷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在近代,中国文明遭受了外来的沉重打击,中国人的身心因此遭受了大波折,总是以一种抵抗的态度对外,抵抗的态度便是弱者向强者仰视的目光,即使语气强硬甚至态度蛮横也不过是弱者的声嘶力竭;在西方的审视中,声嘶力竭的情态便有城里人所常见的乡下人的神经质,为了维护自己土气的尊严而把自己变成了地道的小丑。中国的思想家们在检讨自己文明的落后中也纷纷丧失了自信,甚至乡愿的自省也乡愿化了,先秦老子那种超然大度的情态、庄子纵横宇宙的心胸、孔子谆谆教导世界的从容,几乎没有踪迹了(“天柱移乎,哲人萎乎”)。中国如果在世界还有她巍峨、壮丽、神秘的影子,那是因为她古代的光荣和辽阔大地,可惜这份遗产被抽着鸦片烟的面黄肌瘦的子孙守着,除了引来觊觎的目光,已没有了当初汉唐时代“夷狄”高山仰止的钦敬。

但在不经意处,却有哲人的声音传来,激荡在欧洲,声音是如此阳刚而自信,态度是如此豁达而朗阔,初衷是如此悲悯而仁慈,宛如一曲悲凉的哀歌使经历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黯然泪下,欧洲人抬头观望,竟然是一个中国人,哲人的故乡依然有不同凡响者,他是谁?——辜鸿铭。

像一切高瞻远瞩的哲人一样,他必须能超越时代地比一般人看得更远,可正因为远见却容易被同代人误解。近代中国人对自己和对自己文明的误解或许没有比通过对辜鸿铭的误解更能显示出来的例子了,甚至像胡适之这样清醒的理性主义者也因学识眼光的局限而狭隘地误解了辜鸿铭。而当代研究辜鸿铭的学者也往往拿调侃的口气称辜鸿铭为“文化怪杰”,现代国人何时能从评头品足的琐碎中挣脱出来,“直入菩提”——去理解一个伟大的心灵呢?

“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淳朴的。因为中国人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淳朴。”“中国人和中国文明的特征,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三种之外,还要补上一条,而且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灵敏。”与国人的讪笑相反,辜鸿铭以宗教家的口吻由衷地赞美了中国人和中国文明。我们也可以用辜鸿铭先生的看法来思考国人对辜鸿铭的误解,为什么耽搁了对自己哲人的理解,看不到辜鸿铭深沉、博大、淳朴与灵敏呢,因为中国人在激烈的历史情境中丧失了他们祖先的许多高贵品质。

(二)

辜鸿铭究竟告诉了欧洲人什么道理,为什么他的著作在西方获得如此大的声誉,一部《中国人的精神》被翻译成欧洲多国语文呢?

当一个高尚的灵魂阐述或批评一种优秀文明的时候,也就以自己的阐释或批评而丰富了该种文明的意义。辜鸿铭对西方文明的批评甚至像他那样深知西方文明精髓的欧洲人也不能做到,为什么?因为他不可能有如辜鸿铭先生那样对与欧洲文明同样优秀的文明——中国文明——的透彻理解。欧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千万生灵涂炭,战争的策源地是欧洲,日本在亚洲也是战争的发动者,但它之扩张能量得自于学习西方。辜鸿铭以中国文明为参照系,对西方文明的批评是深刻而精辟的。

辜鸿铭透过欧洲人对启蒙运动与人民民主意识的增长的“理性胜利”的颂扬,看到的是非理性的混乱,混乱的始因是发源于英国的群氓崇拜。理性在科学的运用如果如康德所言是逼迫自然回答人类理性的拷问,那么理性在欧洲政治的“民主”运用则是从崇拜上帝转换为崇拜人民,辜鸿铭看到正是人民对抽象的“人民”的崇拜代替了人民对上帝的崇拜而导致了混乱。欧洲各国统治者、军人、外交官以人民意志的名义“违道以干百姓之誉”,即违背自己内心的良知而迎合百姓的赞誉;而一群人民至上主义者的乌合之众并不比一个理性者更了解人民真正需要什么,结果群氓领袖是“咈百姓以从己之欲”,如此,由于中世纪终止混乱的上帝权威的丧失,“人民”的自我崇拜使他们内心焦躁不安,混乱也就随之不断地加剧。辜鸿铭的冷静之处正在于他从尊重人类生命这个最高价值观出发看到崇拜群氓的危害,看出尊重人的生命和崇拜群氓绝对不是一个概念,对“人民”没有批判精神,而是盲目崇拜他们,这与盲目地崇拜教士一样都可能引发混乱而危害文明;上帝—天道并不就是“人民意志”——如果把人民意志理解为他们呼喊的口号的话;损害人民最大的祸首可能正是那些“人民”崇拜者。

对人民的最大祸害莫过于崇拜人民,法国大革命中雅各宾党罗伯斯庇尔等人是最鲜明的例子。身为卢梭及其人民主权论的信徒,罗伯斯庇尔否定基督教上帝信仰,只有“人民”才是他的上帝。这位见了血就害怕的年轻革命者自信是“人民主权”的代表,为了维护所谓人民主权他毫不犹豫地签署了许多个杀害成千上万人生命的大屠杀命令。在他看来逻辑是如此明确:只有屠杀人民中的反动分子才能使人民做自己的主人,而“反动分子”的标准除了他个人和雅各宾党徒的心证并没有法律的依据,或者说,他们的意识形态就是法律。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拥有裁决他人生死的权力呢?回答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人民的最忠实代表。如此,屠杀理由的任意性使雅各宾党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人民崇拜者正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所以罗兰夫人在断头台前才终于省悟了一个道理:在一种以历史理性为名义的狂暴非理性运动中,任何美好的辞藻——自由、民主都可能充当滥杀无辜的理由。

辜鸿铭以如电之目看到了欧洲群氓崇拜所导致的另一个使欧洲陷入动荡的因子——武力崇拜。为了平息欧洲的群氓崇拜带来的混乱,德意志民族挺身而出,举起了军国主义利剑。在上帝缺席的欧洲,军国主义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了,当拿破仑以打倒封建主义的名义发动对欧洲乃至东方(埃及)的战争,“法国人变成了乌合之众”,“群氓们进行抢劫、谋害和残杀”,“直到欧洲团结在军国主义的德国周围,才于滑铁卢一役,打败了这个群氓的领袖,并结束了暴政。本来从此以后,欧洲的道德盟主权就应回到德国人——德意志民族的精华普鲁士人手里,但由于组成奥地利帝国的其他民族出于嫉妒,进行阻止,结果使欧洲的那些群氓们逃脱了德意志民族的道德和军国主义的制裁,他们于1848年再度暴乱,疯狂地破坏欧洲文明。后来,依旧是德意志民族及其精华普鲁士人,以他们的道德和军国主义利剑,再度把欧洲、欧洲主权及欧洲文明从群氓手中拯救出来”。是否因此说辜鸿铭赞同德意志民族的军国主义利剑呢?如果认为如此,那就大错特错了。辜鸿铭看到在丧失了基督教信仰的欧洲,军国主义的利剑将无休止地把欧洲人民引到“混乱—战争—混乱”的循环中,“军国主义导致战争,而战争就意味着破坏和毁灭,这样,欧洲人民便被逼迫到了这样的绝境:如果他们要摆脱军国主义,混乱就将破坏他们的文明,假如他们要持续军国主义,那么他们的文明又将由战争的浪费和毁灭而走向崩溃”。

如何把欧洲从群氓崇拜和武力崇拜的因果循环中解脱出来从而拯救欧洲文明呢?辜鸿铭的回答是——用中国传统文明的:礼与义。欧洲的群氓崇拜导致欧洲秩序的丧失,而欧洲的武力崇拜或强权崇拜导致欧洲蔑视正义。而中国文明的精髓正在于以“礼”消除混乱,以“义”消除武力崇拜。

辜鸿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欧洲人开出的药方影响了欧洲知识界,但并没有使欧洲文明躲过第二次浩劫,但也正因此更见出辜鸿铭先生的先见之明。欧洲继续在群氓崇拜和武力崇拜的非理性中下滑,而且愈陷愈深,终于达到了群氓崇拜和武力崇拜的极致——现代乌托邦极权主义和法西斯国家社会主义。而且欧洲缘起的群氓崇拜和武力崇拜蔓延到亚洲乃至整个世界,现代乌托邦极权主义运动和法西斯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给人类带来了文明史中前所未有的历史悲剧。

中国文明的礼与义表现在哪里呢?回答是——表现在中国人身上。辜鸿铭说,看一种文明是否伟大不在于他修建了多少宽敞的马路、巨大的建筑,而在于他产生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因为物质文明是容易建设的。许多人以为辜鸿铭的话不对,但现在看来,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比,建设的确要容易得多,以我居住的北京来看,二十年前到过美国的人回到中国描述美国的购物中心如何繁华,高楼大厦如何壮丽,但只不过很短时间,中国的购物中心同样繁华,商品堆积如山,北京的高楼大厦似乎矮了些,那是因为市政建设限高的缘故。只要不是人为地以权力破坏市场经济,故意和人们求富裕的心理作对,以中国优良的地理位置(资源丰富、气候温和),财富的创造并不困难,一座水泥结构的高楼有十几个月就能拔地而起;但一个美好的人性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十几个月建设起来。

我们也许都记得鲁迅、柏杨乃至现代的王小波对中国民族性的许多精辟分析和批判,他们分析和批判中国人的劣根性都有深刻的一面,但同时也有片面的一面。深刻的片面毕竟是片面,为什么这样说呢?比如你接触两个人,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人的观察往往局限在生活习惯方面,一个人生活不讲卫生,与人交往不拘小节,就容易引起不愉快;而另一个人总是干净体面,随和周到,就容易被我们欣赏。但生活并非总是平静的,比如人受了侮辱试图去报复,一个人在举起屠刀时看到侮辱自己那个人的身边的孩子,心怀不忍,于是放下了屠刀;而另一个人在报复时却连被报复者的家庭成员都杀了。这个时候,两个人的生活习惯是否卫生、平时举止是否得体都退居到不重要的方面,人性的优秀与否主要体现在忍与不忍的方面。在这个比喻中,中国人就对应那个试图报复但见了孩子不忍心而放下屠刀的人,而中国人即使有一万条劣根性——不卫生、喝粥声音大、凡事没有求真精神、重感性而轻逻辑,也都抵不过他的不忍心的人性的优越。这样说当然是有历史根据的,如果你对世界各种文明成长历史比较熟悉,就会同意这样的看法——中国人是最少侵犯性的。自从春秋时代孔子的哲学诞生,经过诸多儒家学者的丰富,汉以后儒家哲学的仁与义逐渐深入到中国人的心灵,仁义礼智信不仅在民族内部人与人的关系中体现,而且也体现在与外部的异族关系中,中国人的国土扩大总是在抵抗侵略而不是在侵略中获得的,是侵略者同化为中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靠侵略去同化;在近代,中国对欧洲的炮舰政策、对日本的野蛮侵略也是如此,欧洲人、日本人所学习中国的美好人性都是通过对中国的侵略却不成功之后的反思而获得的。我们知道,辜鸿铭以指责德国人恃武力在北京建克林德纪念碑的蛮横无理,教诲德国人何谓“礼”;在日本侵华战争正烈的时候,日本国内流行辜鸿铭的《春秋大义》(即《中国人的精神》),辜鸿铭让日本人反思这个受惠于中国文明的国家何谓“义”。

中国人的不忍之心就是孔子所谓仁,“仁”是中国人作为文明人的优秀人性。鲁迅先生从“仁”中看到虚伪;柏杨从中国人日常生活习惯中看到肮脏等不良习惯;王小波看到中国人人性被扭曲——这些都是中国人人性的微观表现。如果以宏观的历史视野观照中国人,那么他们的“仁”不是虚伪的;他们的生活习惯即使不卫生也是小节,是能够改善的,况且只要你读一遍《红楼梦》就知道中国人曾经有过怎样文雅而精致的生活;而近代蒙昧主义对中国人人性的扭曲主要是外来的因素——欧洲发源的群氓崇拜。如果大家对这个问题还不明确,我还可以在更广泛的层面表明辜鸿铭先生对中国人精神理解的精深,这种中国人的仁者之心具有发扬到世界的普世性。

无论从地理还是历史而论,中国都是太博大了,它的博大使中国人作为大国民达到了这样宽容的程度,不太在乎报复或复仇。我们看满清入主中原屠杀百姓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反清复明的旗帜无论在民间还是在知识分子心中始终就没有消失过,如果我们阅读王夫之、顾炎武的文章就能感受到中华民族充满阳刚的元气淋漓,这种元气清人是梦不见的。可是,当真的反清成功,无论革命者孙中山的民族主义,还是知识分子的民族主义或者民间的民族主义,似乎都忘记了要报复当年多尔衮对汉民的野蛮大屠杀,尤其在民间,很难想像,北京城的汉民会到满人中自杀爆炸。汉人如此众多,而且他们早已经以通婚的形式把自己的血液融合到满人的血管中,“满人”因汉人的血更倾向于自己的中国属性,如果有汉人去欺负满族人的孤儿寡母,一定被人视作无赖之徒而不齿。

中国对日本人的态度何尝不是如此,日本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可是中国人对日本人民族主义的仇杀几乎没有发生,战后的邦交正常化后没有听说哪个日本人会害怕到中国旅游,尽管他们的父辈的行为万恶之极。中国人有一种质朴的人情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脸皮都不愿撕破,何况面对一个矮小的日本旅游者,中国人的仇恨对象不会泛滥到这个当前者身上,他们的记忆大多是历史性记忆,是居高临下的教诲。这就是儒家质朴的阳刚,很平常,但很难得,很从容,而绝对不是某些人讥讽的“精神胜利法”。

即使在抗战期间,美国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东京使用燃烧弹,而宋美龄女士还是说服她的丈夫,飞行员轰炸东京的老百姓太不人道,不如让中国空军投放宣传单,宋女士从来没有把日本的妇女儿童视作异类,尽管日本的妇女儿童为南京大屠杀的胜利欢呼。你可以说中国人的宽容显得太软弱了,但从人类文明的历史看,人类历史毕竟是人类尊严的历史,谁无视人类的尊严,谁将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中华民族为何能万古长青地在世,因为她的精神内核儒家文化含有人类最宝贵的人道主义精神,彰显了人类的尊严,它提倡的不忍之心、仁者之心,即使不得已地进行反侵略战争,也是政治中最后的选择,所以中华民族在形成自己的统一国家后(秦汉之后)几乎没有发动过任何一次旨在扩张的战争,她总是在抵抗和文化的征服中扩张自己的领土,是柔弱胜刚强,是以自己的文明和宽容征服侵略者的侵略。

2005年法国《回声报》记者阿德里安。孔博在纪念郑和下西洋六百周年时撰文说,欧洲人曾大规模地讨论“黑人属于人类还是动物”,但郑和的船队尽管知道非洲的文明程度落后中国,但他们从未怀疑非洲人是人。当欧洲人看见非洲黑人时盘算把这个“动物”捉到家里当奴隶,中国人却对这些黑人以礼相待;而与郑和的文明之旅相比,西班牙、葡萄牙人的远航简直是强盗之旅(他们血腥地屠杀“土人”的历史我就不重复叙述了)。这样的区别是需要我们深思的,把人当人看的“仁”尽管很平常,似乎不比发现一个科学定律更有智慧,但如果在行为中贯彻这个“仁”学,就比发现科学定律还可贵。总起来看,人类在处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关系方面出现了太多的历史悲剧,为了避免悲剧发生,我们就需要比较各种文明的优长,而人类历史在经历二十世纪的历史大浩劫(种族屠杀和阶级屠杀)之后,传统中国人精神的优越性就更加明豁地显现出来,中国人即使自己强大之时也不丧失礼与义,中华民族在世界各民族中最少侵犯性。孔子儒家哲学的“仁”是中国人的行为哲学,而不是字面的哲学,所以如果哲学家认为中国人精神的礼与义太肤浅,那是因为没有理解中国哲学是人生实践的“仁”学内涵。孔子的哲学使中国成为礼仪之邦,传统中国人的精神是人类文明中所达到的人性高标的典范,他们达到的人生境界在某些方面甚至连伟大的希腊人也没有达到。

反驳者说,中国文明既然能创造出如此美好的人性,可为什么在二十世纪中后期发生历史大动乱,动乱中所显示出的不正是中国人丑恶的人性吗?人们为表达忠心互相出卖,迫害人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回答是——这正是中国传统文明被损害的结果!“文革”式的群氓崇拜毒化了中国人的心灵,中国传统的“君子”本来与这种被毒化的心灵正相反对。我们知道,中国人具有某种天生的或曰自然主义的平等观,不仅表现在中国历史中没有欧洲社会那样一个奴隶制时代,而且体现在中国科举制度的“唯才是举”相对于欧洲的贵族制或印度的种姓制都是更合理的理性平等观——鼓励文化、平等竞争、官僚人员来自于最有活力的文化阶层。但“文革”式群氓崇拜严重打击了中国自身和外来的理性文明,摧残了中国人的自然主义的平等观,群氓崇拜所产生的巨大灾难,其创伤直至现在还没有完全平复。

不过我们已经从此看出了历史发展在各个民族中出现的错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辜鸿铭看到欧洲文明的危机试图向欧洲人提倡中国人精神来补救时,中国文明本身却正在发生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传统中国人的精神”正在丧失中。辜鸿铭在法国大革命中看到的是群氓崇拜所导致的混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看到的是欧洲武力崇拜对人类文明的破坏;而五四学人所看到的则与辜鸿铭完全相反,他们在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中看到的是“民主”;他们在欧洲战争中看到强国的霸权地位之获得是因为“科学”发达。中国人在观察欧洲的强大和自身所受列强压迫的屈辱中所得到的结论是放弃辜鸿铭先生所谓“心灵生活”,而转化到重物质的生活,把自己儒家文明中最为宝贵的“仁”学弃之如敝屣,而把社会达尔文主义视为历史的大道。这当然也是欧洲的武力崇拜的恶果,中国人在“西洋”人和“东洋”人前的失败深深地刺激了自己的自尊心。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受到的刺激是强烈的,礼仪之邦的礼义哲学在坚船利炮前似乎一文不值,由落后和被动挨打而迁怒中国传统文明,迁怒儒家伦理,辜鸿铭被五四学人目为顽固守旧派也就不奇怪了。

我们不否认欧洲的科学与民主是中国文明所缺乏并且是需要引进、学习的,但像摸象的瞎子只看见民主却忽略了群氓崇拜给欧洲文明带来的混乱;只看到科学,却看不到科学主义的蒙昧主义性征;并且认为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可以完全否定中国儒家哲学的伦理道德——这些则是五四学人的目光短浅之处,而辜鸿铭先生的“文化保守主义”其实是深具现代性意义的。作为概念的“民主”和“群氓崇拜”当然是两个,但对于历史事件的解读却可能是搀合在一起的一个,对于“人民”无限制的崇拜其实就走到了民主的反面,一个声称时刻代表人民的最高权力者当然可以时刻为人民做主。

只有在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中国经历了群氓崇拜的文明浩劫之后,我们再看辜鸿铭先生的《中国人的精神》才会理解他所阐释的中国文明的微言大义的价值所在。辜鸿铭先生比欧洲存在主义(海德格尔和萨特)更早地认识到人类生存论比人类认识论更重要,而中国人的道德形而上学—生存论的极高明之处正在于其质朴和平凡——这种生存哲学是通过中国人的行为体现出来的。

(三)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说,没有人会因为解不开数学难题而自杀,而为生存困境自杀的人却到处都有——加缪的意思是,科技理性并不能解决人类生存中的问题,认识论不能代替形而上学生存论;形而上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处,它的道理既不能被证明,当然也不能用来制造有用的器物,而中国道德形而上学就根本不是制造器物的学问。西方人不是照样也有自己的道德形而上学传统吗?西方人当然有,但他们的宇宙论尽管比较发达,而关于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却不如中国道德形而上学悠远而深刻。检验道德形而上学是否深刻精微不全在字面的意义,而在于人在生存的道德实践中能否处理好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中国的道德形而上学——孔子的仁学是处理好人与人之间关系一个成功典范。为什么说他成功,因为在如此庞大的帝国,如此广大的人口和悠久的历史,以一种道德形而上学来维系人与人的关系,使文明持续地生长,这在印度、阿拉伯、欧洲都没有做到。但是为什么许多人看不到这一点呢?这是因为现代中国人在西方文明面前丧失了自己的文化自信,由自大而自卑、由自卑而自怨——埋怨祖先没有科学理性的遗产,因此不再关心和了解自己本民族的伟大道德形而上学传统了;尤其欧洲近代的群氓崇拜被西方的科技理性裹挟而来,“现代化”的中国人不仅看不到传统中国人精神的世界意义,而且鄙视乃至仇视中国伟大的道德形而上学传统,“仁义道德”由于近代小说家乃至革命家的命意全在讽刺,抹杀了它所固有的伟大含义,如此,反“仁义道德”也就注定了群氓崇拜的动乱年代的道德沦丧。

对西方文明的优缺点知之甚深的辜鸿铭先生对中国传统道德形而上学意义的理解远远超过了他的同代人。表面看起来,中国儒家的道德哲学是极为质朴的,一部《论语》对话既少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话录的思辨,也缺乏《圣经》里的耶稣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奇迹,以至于黑格尔说:还不如让孔子的名声存在心里而不读他的著作好,免得令人失望——这绝对是皮相之见;实际上,中国道德形而上学是世界文明史中最伟大的生存论哲学,把一个庞大的帝国以一种深厚的道德形而上学连贯起来,其文明绵延数千年而从未间断——我不认为地球有任何一个奇迹可以与此奇迹相比。

辜鸿铭先生认为,欧洲文明免于毁灭的途径是借鉴中国文明——这无论在现代还是将来都不是夸张,更不是自我吹嘘,而是先知般的忠告。辜鸿铭先生让人们思考一个问题:什么力量对人类文明造成最大的损害?最明显的似乎是自然力量,我们看到美国海岸的飓风、日本频繁的地震,还有世界各地的各种水旱灾害,自然力量的损害的确巨大。但这些自然力对人类文明的损害却不是最具破坏性的,最具破坏性的力量是什么呢?辜鸿铭先生认为是人类自身的情欲,情欲——在这个词的最广泛意义上——的确是破坏文明的最大力量,在人类的科技理性更有效地驾驭自然力的时代,人类自身的情欲引发的战争和动乱要比外部自然力造成的损害大得多、严重得多、持久得多,辜鸿铭先生说:“自然界的物质力量对人类所能造成的伤害,是无法与人类情欲所造成的伤害相比的。毫无疑问,如果这一力量——人类情欲——不予以调控的话,那么不仅无所谓文明存在之可言,而且人类的生存也是不可能的。”考虑到二十世纪种族战争与阶级战争对人类文明和人类生命的巨大损害,认为科技力量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实在是太片面了,情欲引发的灾难之解决绝对不是科技所能胜任的,辜先生揭示的人类生存因人类情欲泛滥而面临的危险实在不是危言耸听。如何小心地抑制和理性地引导这个内在于人类的情欲,使之成为推动文明发展的力量而不是泛滥成灾呢?儒家的良民宗教似远胜于通过使人们对武力(军警)恐惧的方式。在辜鸿铭先生看来,良民宗教甚至比法律更有效——植根于心灵的道德自觉强于外在的法律约束;而国与国之间互相以武力来平衡只能在军备竞赛中加深恐惧,而最终因一个来复枪的走火就可能引发战争。因此,辜鸿铭发扬中国的“良民宗教”也就绝不是尼采所鄙视的“奴隶道德”,而的确是人类免于文明危机乃至生存危机的良方。

历史的吊诡在于,“良民宗教”一度在它的发源地遭到厌弃,中国人发现狼-狼哲学的性恶论在国际关系中最实用,“良民宗教”似乎是羔羊的宗教;随着群氓崇拜以民主的名义泛滥,《三字经》被投入烈火,小学生第一天背诵的是“万岁”,从“人之初,性本善”到“万岁”的习字课本变化,我们也可以看到历史线索中的“进步”与“倒退”并非是其被宣传时的字面意义。只有在经历历史大动乱之后,中国人才重新感受到儒家经典的伟力,而过去把自己祖先的财富看得太轻贱了。相信人性的善,相信普遍道德与正义的存在,也可以看出我们中国人又恢复了古老的世界观;拯救中国的力量源泉是我们每个人对道德和正义的尊重。我们重新认识到,中国人要体面地生存,受到世界的尊重,不是张牙舞爪地以崇拜“人民”的名义互相争斗,不是以理想主义为名义的栽赃、陷害、诋毁他人的“新人”,而是把我们自己变成传统的中国人,那个孔子赞美的君子。当我们回归了中国传统文明的价值观,把遵守上天的道德和正义作为我们每个人做人的原则,世界就重新拥有了无量的精神财富。辜鸿铭先生说:

正是中国,存在一笔无法估量的、迄今为止勿庸质疑的巨大文明财富。这笔财富,就是真正的中国人。因为他拥有欧洲人民战后重建新文明的奥秘。而这种新文明的奥秘就是我所谓良民宗教。这种良民宗教的第一条原则,就是相信人性本身是善的;相信善的力量;相信美国人爱默生所说的爱和正义的法则之力量与效用。

也许那些批评辜鸿铭的人说,辜鸿铭所谓的正义法则是爱父母和忠诚于国王,而这是中国传统专制主义,可是辜鸿铭的意义是深远的,当他说“仿佛国王就是良心,良心就是他们的国王”时,“国王”就获得了道德形而上学的意义。我们知道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暴君,但暴君毕竟不是儒家道德所允许的常态,这是哲学家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也看到的。在中国传统社会,如果没有天灾的祸患,以中国领土的博大,中国人自然的平等观使他们感觉不到来自皇权的专制,皇权的宫廷斗争一般也不会波及广大民众。但是我们看这种中国自然的平等主义和儒家道德一旦在中国近代丧失之后,尤其当群氓崇拜祸乱华夏之时,民众之间彼此争斗却带来了太多灾难,“大众民主”使人们把互相损害生命、诬陷视为常规行为,“平等”的新意义是统一的贫穷、恐惧和饥饿。

由此我们就自然缅怀传统中国人的有道德的文明时代,那个时代的君子也自有他们的弱点,但不至于丧失人性,而且他们美好的人性具有自己的特点。许多人以为辜鸿铭先生对中国人的赞美是把中国民族的劣根性忽略后的夸饰,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思考中国人尤其传统中国人的品格就会认同辜先生的。他说:“中国一向被视为礼仪之邦,那么其礼貌的本质是什么呢?这就是体谅、照顾他人的情感。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中国人的礼貌虽然不像日本人那样繁杂,但它是令人愉快的。正如法语所绝妙表达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礼貌。相反,日本人的礼貌是繁杂而令人不快的。对此,我已经听到了一些外国人的抱怨。这种(日本人)礼貌或许应该被称为排练式的礼貌——如剧院排戏一样,需要死记硬背,它不是发自内心、出于自然的礼貌。事实上,日本人的礼貌是一朵没有芳香的花,而真正的中国人的礼貌则是发自内心、充满了一种类似名贵香水般的——奇异的芬芳。”

中国人的礼貌不是外在的,因为他们的礼貌发自内心,所以他们心灵生活的礼貌就超出了礼貌的表面意义,而是类似中世纪虔诚的基督教诗人的品格——根植于上帝之爱。中国人的难于言表的温良给予外国人的感觉——正如一位在日本住过的外国人说——是,在中国住得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而在日本则正相反。那么中国人的爱来自何处呢?他们不是最缺乏宗教信仰的民族吗?是的,辜先生总结说:“在中国一般大众也不太看重宗教。对中国人而言,佛寺道观以及佛教、道教的仪式,其消遣娱乐的作用远远超过了道德说教的作用”——这种总结是精辟的,不过中国人尽管没有基督教意义的宗教,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道德律不能虔诚,这是因为——辜鸿铭先生的总结是——儒学不是宗教却能代替宗教,它具有宗教的作用。

儒学是哲学而不是宗教,却具有宗教的作用,这一点如果与希腊哲学比较就会看得更清楚,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只是学者研究的哲学,却从未达到大众心灵而起到宗教的作用。中国人的哲学或不免于缺乏逻辑,但他们的优长正在于深入到中国人的心灵,是人人遵守的行为准则,所以“仁者爱人”就在时代的积累中成为中国人精神的一部分,这就是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爱的本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笔者聆听梁漱溟先生的讲演时留下了深刻印象。梁先生说,我不是学问家,或者说我不是专门于学问的人,我是把学问贯彻到我的人生实践里的思想家。我们拿梁先生这话来比较一下孔子传授学问的方式与柏拉图学园的学习方式,就会看到前者重在培养人,后者则重在学问。或者说,中国的君子是行为中体现的,希腊的智者是通过语言和著作显示出来的。总结思想史容易发现,通过行为体现美好的人生不如通过著作显示的智慧更好总结,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总结世界历史的《历史哲学》看不出孔子的伟大之处来的缘故。

美好的人生有许多境界,高的知识境界和高的道德境界都可能引导一个人达到美好的人生,但二者还有微妙的区分,即高的知识境界尽管可能但未必一定能达到美好的人生。比如在二十世纪那些相信种族先天优越论的医学家,他们把所谓落后人种的活体当作动物来解剖,以达到他们课题研究所需要的“科学”目的,从纯粹知识的获得来说他们似乎也并不完全违反“科学家的职业道德”,但这个“道德”显然是反道德的。因为人类个体尽管可以被作为研究的对象,但这个对象却不同于一般的对象,他是作为研究者的同类存在,而普遍的道德律是儒家哲学的——“仁者爱人”,或基督教道德观——人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你把人进行活体解剖就违反了这个普遍的道德律。我们追溯西方科学走到反人道的一面的原因,恐怕在于古希腊罗马那里就已经存在知识论和道德形而上学分离的倾向。如果比较亚里士多德和孔子,二者可能彼此拥有对方没有的优长,但就教育而言,孔子更可能造出美好的人生来。我们可以打个比方,你去拜访一个学问家,他给你讲了许多宇宙的知识使你感觉很惊异,你再去拜访他多次,当他把他所知道的知识和获得知识的方法传授给你,他如果不是一个道德修养深厚的人,那么他的知识并不会使他的为人比一个鞋匠的为人处世更有吸引力。可是如果你去拜访一个孔子那样伟大的儒者,开始他也许并不使你惊异,可是你和他相处了很长时间,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离开他了,至于他讲了什么道理,总结起来似乎倒没有什么,因为他就是在日常行为中使你感觉到了微妙的欢娱。他人生的境界好比大海一样,让你感觉无比丰富。孔子为什么能够让弟子们高山仰止呢?在于他的道德人格的魅力,他的思想其实全部体现在他的待人接物中了。

我们人类世界所有的矛盾、冲突都是人与人的关系的不协调造成的,所以最伟大的道德形而上学就是那些协调好人与人关系的形而上学。我们知道孔子、释迦牟尼、耶稣都是这样伟大的道德形而上学家,不过孔子与其他几位还是有所不同。辜鸿铭说:“要成为欧洲意义上的宗教创始者,一个人就必须有着强烈的、变态的个性特征。”与释迦牟尼、耶稣乃至穆罕默德比较而言,孔子是最不富传奇色彩的,孔子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儿子或使者。辜鸿铭说,孔子只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正如歌德是欧洲人的典范;孔子的平淡或正是他的优长,而这也可以是中国人的特点——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不是宗教但能代替宗教的儒家哲学绝不会滥用激情而使得理性在情感的激荡中转到非理性上去。

当然,对于欧洲文明,我们内心也充满景仰,她使我们想到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贝多芬,也使我们想到牛顿、爱因斯坦;如果追溯她的源头则使我们想到古希腊、古罗马的伟大。但我们想到欧洲文明给世界造成的不幸——近代两次世界大战的破坏和群氓崇拜,就不得不正视她的缺点。斯宾格勒认为所有文明都将面临没落——我并不完全认同,中国文明就一直在世,并没有像希腊、罗马那样没落;并且尽管世界大战表明了欧洲文明的危机,但也很难因此结论说欧洲文明开始了没落。如果从人性的角度分析西方文明的缺点,可以宏观地说,是由于欧洲的文明在其精神上出现了人的实践理性与思辨理性的分裂,也就是辜鸿铭先生所谓心与脑的分裂。

目前看来,世界大战的创伤基本治愈了,欧洲与美国是地球上最发达的地区,而中国尽管基本摆脱了贫困,但仍然是发展中国家,中国认识到自己必须谦虚地学习欧洲和美国,这是否说明中国并没有资格教训世界了呢?我的回答——绝对不是。中国有自己伟大的道德形而上学传统,西方有发达的科技理性和政治哲学,世界文明存在着互补性。科技理性能发挥出物质的能量来,机械电力是这种能量的体现,全世界都受惠于西方科技理性的发达,这是勿庸讳言的。我们说中国形而上学没有进化出西方文明的科技理性,是它的缺陷,但世界上的事物都有两方面的道理,如果科技理性并不能包办人类面临的所有难题,那么就要重新反思道德形而上学的意义,而中国道德形而上学的意义尤其应该被世界了解,因为在今天世界各种文明大交流的时代,中国文化的世界意义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到。

一杯价值百万美元的咖啡

几乎在全球范围内,“麦当劳咖啡烫伤案”(Liebeck v. McDonald‘s Corp.,1994)家喻户晓,声名狼藉,其真相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版本是,一位美国老太太在麦当劳喝咖啡,一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居然在腿上烫起了一个水泡。老太太本来没想打什么官司,却被身旁一个无事生非的律师看在眼中。他主动上前说:“夫人,请不要走,我是律师,可以免费帮助您打这个官司。”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老太太福星高照,歪打正着,竟然赢得了三百万美元的巨额赔偿,摇身一变成为百万富婆,令世人跌破眼镜,笑掉大牙。

时光流逝,白驹过隙。案发十余年之后,回首往事,根据对案情内幕的深入挖掘和诉讼细节的法律分析,麦当劳咖啡案的实情,以及麦当劳公司是否应对其滚烫咖啡负有赔偿责任的问题,远比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小道新闻”错综复杂,启人深思。

这个案子的主角名叫斯黛拉。莉柏克(Stella Liebeck),当时已有七十九岁高龄,家住新墨西哥州,退休前是超级市场收银员。1992年2月,莉柏克搭乘外孙驾驶的轿车,途经当地一家麦当劳快餐店,通过“驾车销售窗口”买了一杯咖啡,售价四十九美分。驶离餐馆后,莉柏克需要往咖啡里添加奶粉和白糖,外孙便停住了车。

当时,老太太坐在前座乘客位,把杯子停放在双膝之间,左手拿着奶粉袋和糖袋,右手试图打开杯盖,没料想,一个意外闪失,整杯滚烫的咖啡泼洒在两腿之间,致使大腿内侧、股腹沟、外阴部、前臀等处严重烫伤,其中“三度烫伤”面积占全身皮肤百分之六。

在医学术语中,烫伤的严重程度主要取决于“面积”和“深度”。皮肤表皮的烫伤属于“一度烫伤”,皮肤红肿,感觉疼痛,但数日后便可痊愈;在伤及真皮的“二度烫伤”中,皮肤表面长出水泡,疼痛难耐,但一至二周内便可痊愈;伤到真皮深处的烫伤,则需要三至四周的时间才能痊愈。真皮到皮下组织之间的深度烫伤,就是最严重的“三度烫伤”,伤口变成白色,感觉不到疼痛,皮下组织完全坏死,即使治愈,也永远无法恢复原有功能,当伤害范围过大时,还需要进行植皮手术。“三度烫伤”大都因高温导致,或温度仅为“次高温”,但却像“热水袋”式烫伤效应一样,因较长时间作用而引起。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在炒菜、煮粥、煲汤、泡茶、冲咖啡时,因疏忽大意,偶尔造成过“一度烫伤”或“二度烫伤”,但“三度烫伤”比较罕见。在麦当劳咖啡案中,为何泼洒了一杯咖啡,竟然造成当事人极为严重的“三度烫伤”呢?主要原因为:第一,当年麦当劳出售的咖啡,确实烫得令人难以置信,温度比同业高出了10℃~16℃,细节待后详述。第二,莉柏克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皮肤几乎像婴儿一样娇嫩。第三,女性两腿之间的“敏感部位”,恰好又是全身皮肤中最娇嫩的部位。第四,滚烫的咖啡并非泼洒在光裸的皮肤上,数秒钟后自动流失,而是倾洒在老太太身穿的薄布裤子上,当时没有也很难迅速剪开裤子,结果造成了“热水袋”式的烫伤效应。

可怜的莉柏克住了八天医院,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出院后卧床不起,直到两个多月后,伤口才逐渐痊愈,后来又做过多次植皮手术,在长达两年的时间中难以自如行走。因“敏感部位”惨遭烫伤,老人蒙受了极大的身心痛苦,甚至险些造成了生命危险。尽管莉柏克的女儿未雨绸缪,为母亲购买了医疗保险,尽管莉柏克本人享有联邦政府提供的六十五岁以上老人医疗补贴,但是,自付部分的医疗费用仍然相当惊人。

伤势初步稳定后,莉柏克的女儿愤愤不平,遂给麦当劳写了一封报怨信,以咖啡过烫为由,要求赔偿医疗费、照顾病号的误工费等,共计两万美元。可是,麦当劳目光短浅,刚愎自用,不肯“破财免灾”,仅同意支付八百美元“安慰费”。但是,莉柏克全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没过多久,莉柏克的女儿偶然结识了一位名叫摩根(S. Reed Morgan)的得州律师,此公精明老辣,经验丰富,擅长赔偿诉讼,曾为一位被咖啡烫伤的顾客提供法律服务,与麦当劳折冲交涉,最后达成庭外和解,赢得了一笔两万美元的伤害赔偿。初步了解案情后,摩根律师判定,老太太的伤情令人震惊,两腿之间“体无完肤”,麦当劳难逃法律责任。于是,莉柏克鼓足勇气,以咖啡质量缺陷、危及人身安全、酿成责任事故为由,一张状纸把麦当劳告到了联邦地区法院。

在美国的产品责任案中,消费者只要举证产品有缺陷,造成了人身及财产损害,往往就可以胜诉。在麦当劳咖啡案中,适用的法律是民事侵权,其法律根据为,麦当劳公司是快餐店的拥有者,有责任和义务对顾客主动提供保护;如果咖啡温度过高,而且没有事先警告,致使顾客遭受身体伤害和财产损失,则顾客有权起诉赔偿。如果侵权行为属于“轻率的”和“恶意的”,原告赢得官司之后,不仅会得到实际损害赔偿(偿还医药费、误工的薪酬等),而且还可能获得精神损害赔偿和巨额惩罚性赔偿。

1994年7月,“麦当劳咖啡案”开庭时,新闻媒体一反常态,站在了大公司麦当劳一边,对原告冷嘲热讽,挖苦调侃。陪审团也觉得此案滑稽可笑,荒谬绝伦,以为原告只是被烫出了几个水泡而已,琐事一桩,不足挂齿。可是,当陪审团看了医生的诊断报告和受害者的伤情照片后,皆感惊心动魄,极度震撼,这个貌似荒诞不经的烫伤案,显然非同寻常,不可低估。

可是,伤势触目惊心,照片惨不忍睹,遭遇令人同情,并不能从事实和法律上证明麦当劳应当承担产品质量责任。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众所周知,咖啡是用嘴喝的,不是往裤裆里泼的!控方必须以令人信服的真凭实据,证明的确由于麦当劳咖啡的质量缺陷,以及由于麦当劳公司“轻率的”、“恶意的”行为,导致原告人身伤害及财产损失,才能打赢这场“荒谬绝伦”的民事赔偿官司。

在法庭上,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麦当劳咖啡烫伤顾客的事故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还是偶尔发生的个别现象?在控方律师要求下,法官下令,麦当劳必须公开内部秘密文件和统计数据。令陪审团大吃一惊的是,这些文件和数据显示,在1982至1992年的十年期间,麦当劳总共遭到七百余起咖啡严重烫伤事故的投诉,其中有数十起造成顾客外阴部、股腹沟、大腿内侧等“敏感部位”烫伤,给当事人造成了极大的身心痛苦。尽管联邦法院从未正式立案受理这些投诉,但暗地里,麦当劳平均每年花费五万美元,偿付因咖啡烫伤引起的庭外和解以及给受害者赔偿一点儿象征性的“安慰费”。

可能有人认为,麦当劳实在太傻了,为何不在出庭前对文件和统计数字做些“修饰”呢?简单而言,麦当劳根本不敢!输掉一个民事官司,不过赔偿几十万或几百万美元而已,可是,篡改文件和商业统计资料,则是涉及“伪证罪”和妨碍司法的刑事重罪,一旦不慎露出马脚,整个公司将面临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在此问题上,麦当劳公司的老总比“拉链门”中的克林顿总统要遵纪守法得多。

言归正传。既然烫伤事故不是个别和偶然现象,麦当劳为何掉以轻心,疏忽大意,对消费者的投诉置若罔闻,对烫伤事故漠然置之呢?辩护律师解释说,麦当劳每年售出大约十亿杯咖啡,十年以来,总共售出了大约一百亿杯,相比之下,同期发生的烫伤投诉事故,只有区区七百余起,即平均每一亿杯才出现七起烫伤事故,事故率为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七,实际上相当于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从商业统计和“数字化”管理的角度看,被告律师的辩解貌似有理,实则自食恶果。陪审团认为,在事故率相当于零的数字背后,是七百余位消费者惨遭严重烫伤的可怕事实。在美国的商业法规中,保护消费者人身安全是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岂能以统计数字为由,傲慢不羁,冷漠无情,敷衍搪塞,推脱抵赖。此外,律师提醒陪审团注意,常识告诉人们,麦当劳统计的投诉数字只是冰山一角,肯定还有数量众多的烫伤受害者,有苦难言,匆匆离去,忍气吞声,自认倒霉。

可能有人纳闷,麦当劳的咖啡为何动辄造成烫伤事故呢?控方律师的抽样市场调查显示,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麦当劳的咖啡确实烫得惊人,在全美快餐业名列榜首。据调查,汉堡王(Burger King)、甜面圈(Dunkin‘Donuts)、温迪(Wendy)等十余家麦当劳主要竞争对手出售的咖啡,以及普通美国家庭中饮用咖啡的温度,一般在70℃~75℃。根据笔者的“业余市场调查”,近年来在美国风靡一时的咖啡连锁店“星巴克”(Starbucks Coffee)所售咖啡的温度,一般仅在75℃左右;此外,笔者所在美国公司为雇员提供的免费咖啡的温度,同样仅在70℃~75℃之间。

可是,当年麦当劳所售咖啡的温度,竟然高达82℃~86℃,比同业整整高出了大约10℃~16℃!烫伤专家出庭作证时指出,如果麦当劳咖啡的温度与同业“保持一致”,原告遭受的烫伤将轻得多。这个轰动全球的赔偿官司,很可能根本就无从谈起!

那么,麦当劳的咖啡如此之烫,是否系雇员粗心大意,违规操作,或质量管理的缺陷失误所造成呢?对此,麦当劳主管产品质量的副总出庭作证说,咖啡温度过烫,恰恰系严格遵循了操作和质量控制程序。根据麦当劳公布的产品质量手册,咖啡应以96℃左右的热水冲泡调和,当完成全部生产程序,最后端到顾客手上待饮时,咖啡温度应保持在82℃~86℃之间。

接下来的问题是,麦当劳为何无视烫伤事故频发,死活非要把咖啡温度设置在快餐业“高不可攀”的危险高度呢?出庭作证时,麦当劳的老总口若悬河,振振有词,自吹自擂,理直气壮。他向陪审团解释说,咖啡温度的设置,并非随心所欲,而是根据咖啡专家的建议。为了提取咖啡的迷人香味,咖啡豆经挑选、烘焙、研磨等程序后,以96℃的热水冲泡调和时口味最好,在82℃~86℃饮用时口感最佳,味道醇厚,尽显神妙本色,满足广大消费者的需求。麦当劳每年售出十亿杯咖啡,是位居亚军的“甜面圈”的两倍,在全球快餐业独领风骚,名列榜首,恰恰说明麦当劳的咖啡品质超群,温度恰如其分,消费者对此情有独钟。

这时,摩根律师抓住破绽,出其不意地追问了一句:“贵公司除了咨询咖啡专家的‘高温’建议之外,是否从顾客人身安全的角度着想,咨询过烫伤专家的专业意见?”麦当劳老总不敢信口开河,随意扯谎,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咨询过。”官司打到此时,被告已处于明显下风。作为全球财富五百强大企业和世界第一大连锁快餐店,麦当劳刚愎自用,执迷不悟,把咖啡温度设定在快餐业“名列榜首”的高度,在十年期间破费五十万美元巨款“化解”烫伤事故;与此同时,麦当劳从未就“高温咖啡”与烫伤事故频发之间的关系咨询过医学专家的意见,给陪审团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

对麦当劳更为不利的是,它一方面出售“高温咖啡”,一方面却漫不经心,疏忽大意,未在咖啡杯醒目之处,以法律术语“警告”(Warning)“高温热饮,小心烫伤”,仅以极小字体“提醒”(Reminder)顾客注意。从法律角度看,这是显而易见的疏忽大意,后患无穷的硬伤漏洞,追悔莫及的致命失误。

麦当劳的律师强调,泼洒滚烫的咖啡会造成严重烫伤,这是“最基本的常识”,难道还需要特意向顾客“警告”吗?控方反驳道,麦当劳咖啡的温度高得不可思议,顾客意外失手,泼洒了一小杯咖啡,竟然造成全身百分之六的皮肤“三度烫伤”,竟然花费了高达数万美元的医疗费用,竟然险些造成年高体弱的受害者生命危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咖啡烫伤案匪夷所思,惊世骇俗,已经完全超出了“最基本的常识”范畴。

针对“最基本的常识”问题,多数法律专家认为,假如麦当劳“随波逐流”,在咖啡温度上与全美快餐业“保持一致”;假如麦当劳防患未然,事先以法律术语“警告”高温咖啡可能造成致命烫伤,那么原告打赢官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欧美各国格调高雅的咖啡沙龙,冲调和品尝咖啡都是一门艺术。为了追求最佳品味和口感,咖啡的温度的确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当品尝饮用咖啡时,绝大多数咖啡“发烧友”一丝不苟,严格遵循专家的“高温”建议,同时配以精美高雅的咖啡器具。喝咖啡的讲究也很多,比如,当往咖啡里加糖时,应当先用镊子夹起方糖,轻轻放在小盘上,然后再用小匙放入杯中。如果直接用手指或镊子夹糖,一来礼仪风度欠佳,二来极易意外失手,致使滚烫咖啡溅出,造成烫伤事故。

问题的关键在于,麦当劳是低档廉价的连锁快餐店,不是高尚雅致的咖啡沙龙;麦当劳的主顾是忙忙碌碌、来去匆匆的工薪阶层,不是悠闲自在、附庸风雅的贵妇雅客,不可能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严格遵循咖啡专家的建议。就品质而言,麦当劳的咖啡平淡无奇,与“品质超群”压根儿不沾边。如果说号称“法国文化象征”的巴黎市中心普罗可布咖啡馆(Cafe Procope)的咖啡能打九十分,咖啡连锁店“星巴克”的咖啡能打八十分,那么,麦当劳的咖啡最多只能打个六十分,勉强及格而已。麦当劳每年售出十亿杯咖啡,凭借的是铺天盖地的促销广告,凭借的是遍布全球的三万多家连锁店,凭借的是快捷方便和价格低廉,而不是其咖啡芳香迷人,温度滚烫,品质非凡,口感绝佳。

市场调查统计显示,购买麦当劳咖啡的顾客,大约有一半并未在店内饮用,而是或携至车上,或返回家中,或抵达办公室之后才开喝。另外,麦当劳使用的咖啡杯,是那种柔若无骨、价廉简陋的一次性纸杯,很容易因意外失手导致咖啡泼洒。因此,如果咖啡滚烫,缺乏法律警告,极易给毫无心理准备的消费者造成无妄之灾。

正因如此,全美快餐业各巨头皆有自知之明,不敢以格调高雅的咖啡沙龙自居,先后主动降低了咖啡的饮用温度。唯独麦当劳一家妄自尊大,店大欺客,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事故频发,执迷不悟,无知无畏,特立独行,冷漠无情,财迷心窍,草菅人肤,终于引发了这场轰动全球的司法大案。

最后,陪审团一致判决,麦当劳出售的咖啡质量低劣,温度过高,毫无必要,不可理喻,在产品安全问题上,掉以轻心,疏忽大意,侵犯了原告的人身安全,造成了重大伤害事故和经济损失,因此,必须承担咖啡质量低劣的法律责任,偿付原告二十万美元的“补偿性赔偿”(Compensatory Damages)。考虑到原告不慎失手,亦应对事故承担百分之二十的责任,麦当劳公司的实际责任减为百分之八十,赔偿总数相应地由二十万减为十六万美元。

在这起咖啡烫伤案中,原告及其家人遭受的实际经济损失,满打满算只有两万美元左右。由此,在十六万美元的“补偿性赔偿”中,其中十四万美元可视为对原告的精神伤害补偿。如果司法裁决到此为止,像麦当劳这样的大公司,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十余万美元的民事赔偿,只相当于全年销售收入的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可谓不痛不痒,无关宏旨,根本不值得捶胸顿足,哭爹喊娘,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接下来,陪审团的判决涉及欧美国家民事案中常见的“惩罚性赔偿”(Punitive Damage)。这是一种赔偿数额大大超过受害人实际损失的赔偿,其目的是以铁腕严惩侵权和违法者,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使那些恶意侵权、欺诈造假或负有产品责任的公司企业不寒而栗,闻风丧胆,谈虎色变,永不敢犯。依照美国法律,只要被告存在“欺诈的”、“轻率的”、“恶意的”、“任意的”、“恶劣的”、“后果严重的”侵权或责任行为,即可适用此项法规。

经闭门讨论,陪审团判定,麦当劳不但应当承担咖啡过烫、质量低劣的法律责任,而且由于对顾客的投诉置若罔闻,对数百起烫伤事故漠然置之,其侵权行为已经明显构成了“轻率的”和“恶意的”性质,因此,除了“补偿性赔偿”之外,被告应偿付原告二百七十万美元的“惩罚性赔偿”。这样,一杯售价四十九美分的咖啡,终于造成了麦当劳公司二百八十六万美元的巨额责任赔偿!

判决公布后,全美震惊,朝野大哗。新闻媒体大肆炒作,避实就虚,歪谈法律,耸人听闻;平民百姓不明细节,道听途说,长吁短叹,怨声载道,痛斥老妇敲诈有术,律师奸诈贪婪,法律荒诞无稽,赔偿高耸入云,陪审团荒谬绝伦。更有贪财好事之徒,连夜赶往麦当劳喝咖啡,唯恐温度不高,就怕咖啡不烫,梦想天降宏运,指望“一烫致富”。但是,麦当劳洞察其奸,防患未然,早已在咖啡杯醒目之处,标明了“高温热饮,小心烫伤”等法律术语警示,同时蔫不悄儿地把咖啡温度降到了70℃~72℃,使做梦发财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但趁火打劫、做梦发财的主儿未能大发横财,而且莉柏克本人最终也没拿到二百八十六万美元巨额赔偿。主审法官认为,陪审团在认定事实方面基本恰当,判处“惩罚性赔偿”的理由亦相当充足,但是,在此案中,原告本人的责任不可低估,而且陪审团判决的“惩罚性赔偿”的金额明显过高,意气用事,罚不当罪,矫枉过正,有失公平。于是,法官大笔一挥,将“惩罚性赔偿”由二百七十万一家伙砍至四十八万美元,加上原有的十六万美元“补偿性赔偿”,麦当劳应付的赔偿总额降低为六十四万美元。

持平而论,主审法官的改判比较公正。尽管麦当劳刚愎自用,罔顾投诉,草菅人肤,责任难逃,但是,在此烫伤事故中,原告本人疏忽大意,不慎失手,其应承担的个人责任,至少应占百分之八十左右。因此,赔偿金由二百八十六万降为六十四万美元,似乎比较合情合理。

可是,控辩双方皆不同意法官裁定,声称继续上诉。但没过多久,双方突然宣布,两家已达成了秘密庭外和解。原因很简单,原告年事已高,风烛残年,体弱多病,来日无多,如果官司逐级上诉,层层喊冤,旷日持久,遥遥无期,即使最终获得了巨额赔偿,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为宜。而麦当劳出售的咖啡确实奇烫无比,如果继续跟一个年过八旬、惨遭烫伤的老太太对簿公堂,扯皮斗气,纠缠不清,媒体趁机胡说八道,搬弄是非,起哄架殃子,既损害麦当劳的商业形象,又影响全球连锁店的日常生意,还是折中妥协、庭外和解为好。

多年之后,据法律界权威人士披露,麦当劳秘密支付莉柏克的一次性“和解费”,总金额大约在六十至七十万美元左右,与法官的裁定大致相当。刨去三分之一的律师费,莉柏克大概拿到了四十余万美元赔偿,其附加条件为:受害者全家必须“保持沉默”,不得以写文章、出书、接受媒体采访等形式“旧案重提”,不得披露案情和解的内幕和细节,破坏麦当劳公司的商业信誉和形象。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案,终于正式降下了帷幕。

在保护消费者权益、预防热饮烫伤问题上,“麦当劳咖啡案”起到了前所未有的轰动效应和免费广告的宣传作用。通过此案,全美餐馆饭店和全球消费者皆知,意外泼洒了一杯烫咖啡,竟然可能造成近乎致命的人身伤害,竟然可能引发轰动全球的赔偿大案,竟然可能导致数百万美元的惩罚性赔款,绝对不可以置若罔闻,掉以轻心!对于公司和企业老板来说,麦当劳案相当于杀一儆百、当头棒喝的严重警告: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别把顾客不当上帝,别把消费者投诉不当回事儿!

值得一提的是,因麦当劳咖啡烫伤事故发生在轿车内,为了防止再次出现类似的意外伤害事件,全球汽车厂商皆从顾客安全着想,在车座旁边精心设计了安全放置饮料杯的特别位置,极大地减少了不慎泼洒热饮的可能性。这种对消费者人身安全高度重视的人性化设计,亡羊补牢,防患未然,造福顾客,功在社会。

可能有人认为,一个不足挂齿的咖啡烫伤案,竟然索赔数百万美元巨款,这岂不是把法律当儿戏?这岂不是违背了常理世情?其实,这恰恰正是美国法律的高明之处!在通常情况下,的确应当遵循小过失小惩罚、大过失大惩罚的民法原则。可是,美国有三亿消费者,即使其中的百分之一遭受大公司的恶意欺负,或因遭受侵权和欺诈造成经济和精神损害,被迫耗费时间和金钱去打官司或“打假”,也将是司法资源和社会成本的巨大浪费。

因此,只有把违法企业和侵权造假者罚得死去活来,倾家荡产,销声匿迹,追悔莫及,只有使受害者和“打假者”一夜暴富,名满天下,扬眉吐气,心花怒放,才能真正捍卫法律的尊严和消费者的权益,才能卓有成效地打击恶意侵权和商业欺诈,才能从严督促企业遵纪守法和诚实经营,才能最终形成井然有序和善待消费者的良好市场环境。乍看之下,“惩罚性赔偿”违背了常理世情;冷静思考,其实这是高度法律智慧的体现。

“麦当劳咖啡案”后,美国各州出现了一堆因热饮过烫对麦当劳、汉堡王等快餐连锁店提起诉讼的官司,迄今为止,无一胜诉。但是,律师贪得无厌,无事生非,另辟蹊径,高招迭出。2002年,纽约州两位青少年指控麦当劳公司故意隐瞒快餐食品存在的健康风险,发布欺骗性广告,误导顾客频繁光顾,引发了肥胖症、糖尿病、心脏病等健康问题。

2005年,联邦第二巡回上诉法院正式裁决,要求麦当劳对“集体诉讼”进行应诉。上诉法院裁决,原告律师有权搜集证据以支撑诉讼,可以向麦当劳公司索要相关的内部资料和秘密文件。麦当劳总部申辩说:“这种千奇百怪的民事诉讼,简直就是无事生非,无理取闹!”众所周知,麦当劳并未用枪顶住任何人的后脊梁,强迫消费者购买汉堡包。

然而,就某种意义而言,“麦当劳肥胖案”这类荒诞无稽的官司,并非一无是处。面对官司和民意压力,麦当劳与时俱进,改弦更张,开始尝试改用低脂油,改良菜谱和软饮料,减少油炸食品,增加蔬菜水果,试图重塑自身形象,以焕然一新的面貌赢得全球消费者。

正是在法律法规的约束之下,超级跨国公司的实力越强大,往往越不敢恃强凌弱,蛮横霸道,更不敢肆无忌惮地把利润置于公众利益之上,反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遵纪守法,严格自律,在产品质量和顾客服务方面,更不敢玩奸耍猾,稍有闪失。正是在陪审团审判的威慑之下,超级跨国公司不得不视普通消费者为上帝,成为遵奉商业规范、童叟无欺的道德楷模,成为乐善好施、肩负社会责任的慈善大家。信不信由你,“和谐社会”就是这样建成的。

再从青史上青楼

借用李敖先生的名篇作为标题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即使不承认他狂言五百年内中文第一的豪情,但青史与青楼的关系,再无另外一个说法能够强过这几个字。青史本来就是上青楼之云梯,在每个历史的转角处,都有一座青楼在等待着。有人说“历史是个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这话的隐喻其实很有些嚼头儿。试想谁家小姑娘能让人任意打扮?只有青楼、唯有青楼。

现代国人说起古代的道德风尚来,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古人在这方面很古板。这多少是明清时代的中国理学昌盛之后的结果。理学之所以最后成为官方正统思想,多少是托福于朱元璋与朱熹一笔写不出的两个“朱”字。但明清虽然表面上正人君子得紧,实际上也算是尚能率性,明朝最终还是出了一个李纨,清朝有个随园老人袁枚,也算不负青史与青楼的薄幸名了。

古之青楼有三种,管仲设“女闾”以充国用算是等而下之的那种,唐代“菊花古剑和酒”的岁月里,有假充出家之寺观而实为风流圣地者、有一般市井中歌舞悦人者、有小巷流莺者。红拂算是豪门中的侍姬,与市井之中的歌姬舞女除了适逢的人不同外,其实也没有多少差别。巨眼识李靖,与虬髯客三人演绎了一场“风尘三侠”,至今仍是游侠儿的经典段落。鱼玄机与薛涛就更不用说,薛涛柬传世虽然几乎是个神话,其风流之处不让发明织机的黄道婆。

即使到了近世,世风而日降之时,北京有所谓艳称“八大胡同”者,依然遵循古法而分三等。上等地界为“清吟小班”,不是有些修养的客人,任你是权大钱多,也很可能遭到“二十两银子”吃杯茶就动身的待遇。即使世道衰弥如此的清末,此风依然如故。京城有名的清吟小班中,粗通文墨是基本功夫,诗词唱和也未必不能超越同光体。重要的是悦于人而人亦悦之,风流处未必弱于秦淮八艳。

一部青史当中,民间所谓的青楼也就是如此了,世间最大的青楼在朝堂之上。话说传言皇宫之中佳丽三千,其实大多数皇帝是没有这么多女人的,至少没有这么多有名分的女人,只是形容其多。但庙堂上的青楼往往威仪是足够的,下作也是足够的。

纣王造肉林酒池,使男女裸身奔于其中就足够低俗与下作了。裸体运动固然是现代思维所能允许的,但凭一人命令而让众人裸奔就足够让人恶心。各代的荒唐皇帝史不绝书,有强男霸女者、有大被同眠者,前秦苻坚也算是一代雄主,至少在涪陵之战还没有草木皆兵之前算是雄主之一,平灭燕国慕容时竟然把一对亲兄妹都收入宫中,胃口之好也算是有雄霸气了。

民间与庙堂总是对立的,即使民间记忆里的青楼与庙堂上那座最大的青楼甚至在风韵上也是对立的。民间的青楼记忆是一种具有文化品味的回忆,而庙堂的历史则是一篇赤裸裸的占领书。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对自我的定位不同吧。庙堂上是“天下我有”的豪情,表达的是最深刻也最原始的欲望,这种欲望是不受控制的,不受其他人控制也不受自己控制,所以表现得如此具有动物性。

中国最伟大的情色小说倒是基本都出现在明朝,而同治皇帝似乎是逛低等窑子时惹上的大祸,从而绝了清廷一脉相承的帝系。“天子出天花”的故事,也算是青史的一部分吧。

慕容雪村:这个时代文学是死路

“我希望新年实现三个愿望:写一本书,赚一点钱,希望家人朋友平安,希望有人爱我。” ——慕容雪村

回顾2008: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德文版出版

广州日报:从今年的图书订货会来看,网络作家要不没有什么重头的作品,要不就是销售不看好,有人说网络作家在2008年开始集体逃逸,你觉得我们的网络文学是否出了问题,问题在哪里?

慕容雪村:网络创作有很多问题,不过不能简单地用销量来衡量。作协里的那些人恐怕也拿不出什么重量级的作品吧?这是个市场大势问题,与某个人或某些人无关。中国图书市场更多是信用问题,出版社瞒报印数,经销商拖欠货款,市场盗版横行,有为青年都忙着赚钱去了,已经没人读书了。现在网络上的作品题材过于狭窄,玄幻、穿越、盗墓,要不就是庸俗情爱。但大的趋势是好的,题材会越来越多,好作品也会越来越多。

广州日报:2008年有哪些成功与挫折值得思考?

慕容雪村:好像没什么成功的事,写了三年的《原谅我红尘颠倒》出版了,《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德文版出版了,不过这都是平常事,算不上什么成就。挫折更多来自内心,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临近年关,心中一片迷惘。我活了35年,一事无成,两手空空,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恬不知耻地活着。

人物素描:

从生活富裕的中产

变成无聊的穷鬼

在网络作家中,这一年慕容雪村的作品是卖得不错的,但谈到自己的收入以及理财方式或者是理财心得时,他却说:“网络文学对我的影响太大了,让我从一个生活富裕的中产,变成一个无聊的穷鬼。我本来可以当个律师或者会计,那样即使发不了大财,生活肯定不成问题。这个时代,文学是一条死路,很难靠写作养活自己。”他坦言自己把钱看得很轻,有了就多花,没有就少花,不炒股,不炒楼,除了一万多本书,没有任何资产。

回想刚刚过去的这年,慕容雪村深深铭记了两个场景:一是汶川大地震期间,慕容雪村在三亚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捐款,他个子很矮,摸不到捐款箱,却努力地踮着脚,一只胖胖的小手艰难地挥舞着一张十元的钞票,他笑得让人深深感动。

第二件是慕容雪村去成都出差,晚上约了冉云飞一起消夜,看见一个卖花的六七岁的小姑娘,天很冷,她穿得却很单薄。慕容雪村旁边放着一本杂志,封面是一群热带鱼,小姑娘家里肯定没去过水族馆,也没见过大海,她就站在他旁边,两眼闪闪发亮,用小指轻轻地摸那张照片,突然抬起头来对慕容雪村说:“叔叔,好多鱼哦。”他心中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在当时,那个贫穷瘦弱的小姑娘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让我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心碎。”

展望2009:

写续集,不放弃理想

广州日报:网络文学走过10周年,你在网络上写作的动力是什么?你觉得网络文学未来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慕容雪村:读者反馈是最大的动力。你写得好,别人会说“赞,顶”,你写得差,别人会骂“垃圾、狗屎”,我经常会把未写完的长篇发到论坛上,观看读者反应,根据他们的反应来修改小说。

《原谅我红尘颠倒》刚连载时,有几处硬伤,一是把朴树的歌当成许巍的了,另一个是关于支票的细节,很快就有读者给我挑了出来。未来十年,网络上的作品会越来越细分,类型小说和类型作者都会出现,玄幻、武侠、历史,甚至是推理和科幻类作品,期以十年,中国文学大有希望。

广州日报:新年将会有哪些文化方面的活动以及长篇创作的意向?

慕容雪村:计划写一本《原谅我红尘颠倒》的续集,但这次会写一个好人,一个卑微善良的小律师,生活在严酷的社会夹缝中,却不放弃自己的理想。

诺奖得主奈保尔自爆是性虐狂 前情妇写信抗议

中新网2月1日电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有两段婚姻,更有不少情妇,一本被声称获得他授权的传记,披露他喜欢玩性虐游戏,而且一位陪伴她24年的前情妇对受虐甘之如饴。香港《文汇报》援引英国报章消息称,传记出版10个月后,身在阿根廷的前情妇突然写信给《纽约书评》,向家住英国威尔特郡的奈保尔隔空发炮,声称自己对受虐很“介意”。

报道称,奈保尔的臭史之一,是罹患癌症的前妻临死时,他还向小他21岁的现任妻子纳迪拉求婚。令前情妇默里打破缄默的是,他向传记作家大爆性史,在《世界怎样就是怎样》(The World Is What It Is)中详述对性虐的喜好。默里说:“奈保尔说我不介意受虐,我当然介意。”

传记中,一直怀疑自己性能力不足的奈保尔说,发现可以与默里沉溺于一直吸引他的性虐游戏。据他所说,自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邂逅后,默里便迷上他,他愈虐待她,她就愈想再被虐待。他说,有一次他打她打得手部受伤,她脸容严重受损无法见人。

传记出版后,引起人们对奈保尔私生活的兴趣,他本人显得若无其事,更往非洲为新书寻找题材,现已返家写书。

村上春树获耶路撒冷奖 获赞当代最伟大作家之一

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树获得了2009年度的耶路撒冷文学奖,村上本人将于本月中旬亲赴中东,出席第24届耶路撒冷国际书展,并领受此奖。

耶路撒冷文学奖创办于1963年,每两年颁发一次,意在表彰其作品涉及人类自由、人与社会和政治间关系的作家。往届得主包括阿瑟·米勒、苏珊·桑塔格、伯特兰·罗素、VS.奈保尔、JM.库切、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西蒙娜·波伏瓦、奥克塔维奥·帕斯和巴尔加斯·略萨等人,皆为大名流。

耶路撒冷书展在其官方网站上形容,村上乃“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已被译成40种语言,广受嘉许,在以色列,他也是读者最多的外国作家之一。

该奖声明赞扬了村上的艺术成就和“对人民的爱”,并称:“他的人道主义清晰地呈现于其作品中。”

“村上容易阅读,但不易读懂。”声明说,“他的极简主义与明晰的文风结合,使他成为高度可读的作家,但其文学世界的复杂性,即便对初读者来说,亦十分显著。他小说的主人公通常为反英雄,叙述在一个并行的疏离世界里其生活故事的荒谬,这令村上入列以同一精髓写作的作家群:从卡夫卡、加谬,到1971年的耶路撒冷奖得主博尔赫斯。”

第24届耶路撒冷国际书展将于2月15日至20日举行。村上春树将于书展开幕当天在耶路撒冷国际会议中心受奖。

“政协委员”——政治赎买与权力诱惑

2008年末,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研究员某先生来湖南讲课。我很荣幸,不仅亲聆授课,还与他共进晚餐。先生以他的学识和敢说真话著称,是各大主流政治新闻类媒体的宠儿,算得上是个“人物”。在饭桌上,他涛涛不绝地跟我们侃起了国内外的政治经济热点话题。细细品位,先生风趣幽默,知识渊博,语出惊人,率真坦诚,不愧为难得的良师益友。

几杯酒下肚。先生来了精神。跟我们讲起他的一些陈年旧事。

先生虽为一书生学者,但在全国最关心的“三农”问题上颇有建树。从中南地区某大学调到北京。后来被某些中央领导器重,“身价”不断上涨。

先生跟我们谈及一年多来,他面临人生最艰难的时刻。痛苦状况溢于言表。他跟我们会声会色地讲起了他近段时间遭遇的“不公平待遇”。

先生在一年前,被定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侯选人之一。在名单正式确定之前。中央安排所有候选人为期半个月的集中学习。先生在学习期间,一直循规蹈矩,认真刻苦,本来全国政协委员的“帽子”马上就要到手。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让他后悔了一年多。

事情是这样的。集中学习结束后。某国务委员前来听取思想汇报。意思很明显,就是检查半个月的学习情况。组委会要求每个学员要当场表决心。当然这是我党历来的政治传统。

先生说,思想汇报会召开之前。一位全国知名的水稻研究会专家和一位经济学家很聪明,告假。先生说,他们都是老油条,很狡猾,知道开会的目的,所以提前就溜了。

在大会上,先生最后一位发言。在他之前,有一为国家重点大学的副校长,是一位女士,海龟。轮到她发言时,她大言不惭地说,通过半个月的认真学习,我认为,中国的民主程度要比西方高多了。听后,先生当即就有点火冒三丈,但他按耐住了。

后来大会主持请他发言。他婉言谢绝。大会主持坚持要求,实在无奈。先生一时冲动,就“指责”起女校长:“难道短短半个月,某些人就那么深刻体会到中国的民主胜于西方,我想主要是因为某些人在西方只是属于边缘人物,所以才会下这样的结论,我们守寡了几十年,不要为了一点利益,就把贞洁牌坊砸了!”

话音未落。女校长就面红耳赤地跟先生争论起来。当时的现场一片混乱。

会议结束,安排了晚餐和学员合影。在宴会厅里。先生一个人一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坐一起。学员合影时,没有一个人叫他。

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全国政协委员搞掉了。但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先生回社科院后,先是挨了领导的一顿批,骂他不识时务,辜负领导推荐他的良苦用心。领导最后要求他写一年的检讨。单位分房,本来之前有先生的名额,最后也搞黄掉了。当然,此事件一出,先生“名声在外”,对他后来的学术研究和社会活动产生了不少的影响,他变成了一个“敏感人物”。

最让他苦恼的事情又来了。那位被他臭骂的女校长一直找他的麻烦。说先生骂她是“寡妇”,到处告状。

先生说,后来他到广东出差。一位已经当上全国政协委员的副市长接待他。当时他们在一起经历过半个月的集中学习。先生对他说,那天开会的时候你们都不理我,怎么今天想起要请客。副市长操起粤语骂了起来:“你就是个傻比!当时那个情况,你就不识相!”

虽然事情过去了一年多,但是先生总是被这件事情纠缠着,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陷于苦恼之中。吃饭不香、睡觉不安稳,工作也受到严重影响。

先生在饭桌上侃侃而谈,尤其是他讲起女校长找他麻烦的时候的神情,滑稽得很。在女校长面前,他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但是在其他方面,先生还是感到很后悔做出了一个不明智的举动。

这件事并非本人道听途说,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人确有其人,事确有其事。

此事件的根本,就源自于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称号。据知情人透露,当上“全国政协委员”的好处多多。这个诱人的“政治光环”炙手可热,是无数政府官员、企业家争先追逐的目标。因为此“帽子”一到手,其“含金量”可想而知,无数的政治、经济利益自然就会蜂拥而至。

这个诱人的“政治光环”,非常人所能轻易获取。要想摘取,资历、学识、关系、政治立场等都是必备要素,少了哪一件都不行。

先生之所以最后被刷下来,就是因为他的政治立场出了问题。不该“不合时宜”地说出真话。可见,政治立场,对要从政者是何其重要。

当然,并非所有的“政协委员”都是“香饽饽”。下面我再举一个真实的例子,看看权力诱惑衍生丑剧。

权力诱惑在西部某县城,有一位做农机销售的老板,姓杨。因为跟我们家有生意往来,所以我对他们家的情况非常了解。杨老板读书不多,但很有经营头脑,从一个小货郎发家,成为县城一大富翁,家产数百万,在当地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前些年,杨老板生意如日中天,越做越大。但短短三五年。杨老板的生意日落西山,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去年春节回家,正好碰到杨老板本人。杨老板毫无讳言,跟我将起了几年来他不平凡的经历。

原来,杨老板的生意正做大做强时,一为“朋友”找到了他。此人是县商会会长,县政协委员。因为杨老板在生意上难免跟此人打交道,一来二往,两人便成了朋友。一起喝茶吃饭、打牌洗脚。随着关系一步步拉近。商会会长怂恿杨老板加入县政协,向他列举了当上县政协委员的种种好处:不用怕人来查他的帐目、可以结交领导、可以打开从政门路等等。经不住商会会长的再三“鼓励”,杨老板答应了。

要当上县政协委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找门路,拉关系是第一步。商会会长的牵针引线,杨老板确实结识了不少当地党政干部和权贵。在商会会长的安排下,杨老板顺利当上“县政协委员”。

当然,这一切都靠金钱铺路。先是陪领导吃喝玩乐,然后又红包相送。杨老板说,商会会长安排我跟他们打牌,只许输,不许赢,每次都要花掉万儿八千的。这样一次接一次的折腾。杨老板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口袋慢慢变空了。商会会长又劝他:这只是一点小投入,你想想将来的回报。经不住商会会长的诱惑,杨老板越陷越深。

事情就这样不断发展下去。几年之后,杨老板几乎倾家荡产。

上面两个真实的例子,再一次告诉我们,权力诱惑下衍生的闹剧一直没有停止。“政协委员”,从建国之初,实际上是政治协商的产物。但是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不断发展,“政协委员”,无论从外延还是内涵,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上两个例子,正是对它最直观的解读。我想,出现这样的问题,值得我们认真反思政治经济体制改革中,还有哪些盲区我们没有找到。

三月的两会马上就要来临。在此之前,写一小文,希望得到社会对“委员”、“代表”本身的关注,而不是只关注他们的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