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迪疗伤新作锁定今年布克奖?

伦敦大学学院英文教授约翰。萨瑟兰(John Sutherland)4月5日在《金融时报》撰文,口出豪言,称萨尔曼。拉什迪两天前出版的新作《佛罗伦萨妖女》(The Enchantress of Florence)如果赢不下今年的布克奖,“我就把我这本样书洒上调料,吃了它”。370页的书,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拉什迪的新作真有那么好吗?

《佛罗伦萨妖女》是拉什迪的第九本小说,主人公乃16世纪在肉欲双城——莫卧儿帝国首都和佛罗伦萨呼风唤雨的一位东方大美女。

故事一开始,一个自称“莫卧儿情人”的金发高个儿意大利男青年,坐着牛车,来到了统治印度的莫卧儿皇帝阿克巴尔的宫廷。此人是个男巫,会不少手段,但也许是个江湖骗子。皇帝本人登场的时候,刚刚用新奇的方式拷打过一位地方官儿,因为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把胡子留得比皇帝还长。跟随意大利男青年的回忆,我们从莫卧儿帝国的宫廷,来到了美第奇时代的佛罗伦萨,见到了少年阿加利亚,他是日后伟大探险家亚美利哥(美洲和美国因他而得名)的弟弟,大权术家马基雅维利的发小。少年们当时最心仪的娱乐活动,就是在树林子里自渎,以滋生出魔力蘑菇。阿加利亚长大后从军,成了奥斯曼苏丹军队的统领。

更奇妙的事情还在后头。“莫卧儿情人”声称,他妈妈就是皇帝爷爷巴巴尔最小的妹妹——已失踪多年的公主卡拉。阔兹,人称“黑眼魔女”。公主是个大美人,懂巫术,会魔法,俘获了一众男人的春心:先是乌兹别克军阀,而后是波斯的沙阿。最后,她被阿加利亚掳去,成了这位佛罗伦萨大兵哥的情人。当阿加利亚带着他的莫卧儿情妇回乡时,整个佛罗伦萨都陷入了迷醉和混乱。

萨瑟兰教授认为,《佛罗伦萨妖女》真正要讲的,还是东西方文明的冲突。而《卫报》4月6日刊出安德鲁。安东尼(Andrew Anthony)对拉什迪的访谈,话题直指作家的第四任太太,去年1月提出与他离婚的印度女模特帕德玛。拉克希米(Padma Lakshmi)。尽管许多读者会认为书中的妖女就是拉克希米小姐的化身,但拉什迪说,恰恰相反,他在写作时不得不把前妻抛在脑后,因为此书写到紧要关头之时,帕德玛提出了分手。“那就像一颗原子弹掉在了你的起居室里。”拉什迪说,他十分害怕离婚的痛苦导致《妖女》死无葬身之地。“我当时处于一种无法工作的乱局。我总是以作家的准则自律。我早上一起床就到桌子旁。我好怕,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失去了这本书,我就失去了一切。”

他说,帕德玛离开后,他写了六个礼拜,每天八到九个小时,却只写出了三页。所幸最困难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经历曲折完成的新书,也是他独自舔舐离婚伤口时的一剂良方。

对《佛罗伦萨妖女》,英国评论界的意见高低不一,但大褒大扬的居多。萨瑟兰教授说,此乃拉什迪最好的小说之一。我们还得记住他的吃书誓言,等到今年秋天布克奖揭晓时吧。

美国女作家凯特·克里斯滕森捧福克纳奖

45岁的美国女作家凯特。克里斯滕森以小说《大人物》,近日赢得了2008年国际笔会/福克纳奖,成为该奖28年来第四位女性得主,并获奖金15000美元。而克里斯滕森的特别之处在于:看她的书,几乎意识不到她是女的。

四年前,克里斯滕森的小说《享乐主义者的挽歌》便把一个坏男人的世界,以第一人称叙述出来,看得人心甘情愿坠入她的圈套。四年后,其获奖小说《大人物》里面的“大人物”同样是个无女人不欢的坏男人———而且以艺术之名,视女性为他创作之养分。主人公奥斯卡。费德曼是个虚构的纽约画家,克里斯滕森这次不让他自己发声,而是透过他死后,两个竞争出版他传记的作家,千方百计怂恿他的妻子、妹妹(也是抽象画家,却默默无闻)和情妇(和主人公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讲述他的生平。于是,两条线索重叠起来,从女人角度女人语境再讲一次坏男人故事,里面其实既是折射,也是反射———叙事反过来也讲了三个女人自己的故事。

获知这一消息时,正在家中洗衣服的克里斯滕森通过电话告诉《华盛顿邮报》:“我实在是被震晕了!”自己的名字竟然能和约翰。厄普代克、菲利普。罗斯这样的往届得主并置一堂,实在令她欣喜。女人真能赢得这东西吗?“她打趣说。

国际笔会/福克纳奖设于1980年,基金来自已故名作家威廉。福克纳捐赠的一部分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今年的颁奖典礼将于5月10日在华盛顿福尔杰。莎士比亚图书馆举行。

鲁思迪克获2008年度卡夫卡文学奖

捷克卡夫卡协会12日宣布,2008年度卡夫卡文学奖将授予本国著名作家阿努斯特。鲁思迪克(ArnostLustig)。

现年82岁的鲁思迪克出生于捷克一个犹太家庭,二战中被纳粹带入奥斯维辛集中营。二战结束前,在被从奥斯维辛转移至达豪集中营途中,少年鲁思迪克奇迹般地从火车上逃离这一死亡之旅,并返回布达佩斯加入反法西斯抵抗组织。这一传奇经历成为日后作家小说创作的重要素材和主题。战后,鲁思迪克作为一名剧作家活跃在捷克文坛,并成为捷克电影新浪潮的主将。1968年,布达佩斯之春失败后,鲁思迪克开始流亡生涯最终定居美国。

卡夫卡文学奖由捷克弗兰兹。卡夫卡协会2001年创设,只要作家有一部作品被译成捷克文,就可成为提名对象,奖金为1万美元。之前获得该奖的作家包括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等。

中国作家聚台北 为苦难文学激辩

苦难文学的定义为何?什么样的文学形式最能够表达苦难?流亡诗人与苦难文学家该坚持什么样的信念?由中国流亡诗人贝岭主办的「作家在台北」活动,邀请来自澳、美、中各地的十多位中国作家,以苦难文学为题进行座谈时,展开激辩.「苦难文学不能只有诉苦。写作者如果有政治或意识形态洁癖,不愿意赌上自己的命运,不敢抱着随时可能会流亡的心理准备,那就不配称为苦难文学作家!」着有《自由在落日中》、《文殇》等小说的内蒙古作家袁红冰说.他表示,他总以此时时警惕自己,更在做谈中强烈质疑发起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作家孟浪,因为流亡波士顿的孟浪竟然两年前在中国大陆出书。

孟浪则回答袁红冰,自己从来不敢以流亡作家自任,只称自己是「具有流亡色彩的作家。」孟浪说:「虽然中国大陆没有言论自由,但我很乐意以各种方式松动思想箝制的缝隙,包括出书。我也认为,每一位异议作家若有在中国大陆出书的机会,都不要放弃。」

贝岭则抨击中国大陆当局力捧作家的文学政策,认为「中国除了莫言、王安忆等人,还有太多优秀的、心灵自由的作家,中国大陆的做法,是企图将这些不受约束的写作者边缘化。」

在中国大陆经营地下文学刊物长达数十年的诗人严力,则是主张:「知识份子独立写作是最必要的态度,文学不能被政治利益绑架,更不能被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绑架。」严力透露,中国大陆许多优秀诗人无法进入作家协会,就是因为当局只喜欢不写争议题材的小说家。

长期关怀西藏问题、编着《西藏流亡诗选》与《诗从雪域来》的傅正明,讥讽目前在中国大陆频频登上电视媒体的学者作家,认为他们只是官方宣传工具。

现场文人互相吐槽、犀利的程度令人心跳加速。有趣的是,这些作家诗人原本预定要从台大法学院散步到自由广场,沿途朗诵作品、与路人互动,甚至「不排除在自由广场裸奔」,没想到还是性格太含蓄,并没有与路人进行什么太多互动。倒是这些中国作家步行时激烈辩论的声浪音量大,略微引来路边民众侧目。到达自由广场时,作家诗人们朗诵作品半小时后离去,并没惊人之举.以苦难文学为主题的研讨会今、明两天在台大与政大举行。

李零:汉奸发生学

“汉奸”一词起于何时,惜无考证,但它无疑是咱们汉民族但它无疑是咱们中国人”唯一指定,享有专利”的词汇。据《辞海》定义,”汉奸”本指汉族的败类,现在则指中国的叛徒。视点完全是以我们的”国族”(随其不同的历史内涵)为转移。对汉奸大家都骂,但骂来骂去,全是些古人、死人,最晚离现在也有几十年光景。余生也晚,就连抗日战争也没赶上。在我印象里,汉奸形象的定位大概与宋以来的忠奸之辩有关。宋以来,”精忠报国”家喻户晓,爱国主义高唱入云。可是每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汉奸也就层出不穷。国难当头,恨奸思忠,大家不免凝感情于”气节”二字。但这类讲法之于男人就象贞操之于女人,其实是配套概念。道学家对女人失节,关注点一向不在原因(缘何失身,被谁强暴),而在后果(是否处女,可曾上吊)。同样,他们对男人失节,也是只责个人,不问环境。其逻辑的如出一辙还影响到文学表现,典型手法是拿刚烈女子臊失节男子(比如李香君与侯方域),让人觉得”侠谷刚肠剩女儿”,”几个男儿非马牛”.我们看历史,只问个人的”有骨头”、”没骨头”,往往失诸空洞抽象、虚假失真。

中国的汉奸史,汉以前没法讲,因为那时还没有”汉”.早先与”胡汉”相当的概念是”夷夏”.可那时的”夷夏”,关系实在乱。二者不但领土是犬牙交错,血缘是水乳交融,就连文化也是打成一片。后来秦并六国,统一者并非中原诸夏,而是他们视为夷翟的”秦戎”.再后来六国亡秦,陈涉、吴广是楚人,项羽、刘邦也是楚人。”汉”者,不过是他们反秦复楚的结果,本来也是替”荆蛮”出气。

不过在早期的中国历史上,同我们关心的主题有关,有两个例子很值得注意。

一个例子是伍子胥灭楚和申包胥救楚。伍子胥,父兄被谗,惨遭杀害,他不惜搬兵入郢,掘平王之墓,鞭尸出气。这要放在宋以来,那是汉奸没跑。但也许是吴楚蛮荒,无关华夏,后来海内混一,也被咱们”共荣”,大家对子胥非但不恨,反觉其情可悯,有如”夜奔”的林冲。申包胥是子胥之友。子胥出亡,咬牙切齿,扬言”我必覆楚”.他说”子能覆楚,我必兴楚”,竟如秦乞师,许愿哀公,说只要秦肯出兵,楚虽裂地分土或倾国相送,亦甘心所愿。不答应就倚秦庭而哭,日夜不绝声,水米不进,达七天七夜。终于感动哀公,出兵救楚。此举若搁到宋以来,也大有”引狼入室”之嫌。幸好吴师既逐,秦师亦退,楚竟因此而复。所以”申包胥”也就成了救国英雄的代名词。

另一个例子是夫差灭越和勾践覆吴。吴越是报仇雪耻之乡。夫差报仇,憋了三年的劲,已经不得了。勾践更行,不惜”尝大王之溲”、”尝大王之粪”,卧薪尝胆,终于灭吴。后人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要有十年的忍功,如果未经识破而终于得手,倒也值了。但一味地忍,风险太大,如果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下手之机,就得一辈子委曲当卖国贼。

我觉得这两个例子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汉奸发生学”的原理已埋伏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也埋伏于此。

要讲汉奸,照例得从汉朝讲起,特别是从汉征匈奴讲起。因为《满江红》的”饥餐”、”渴饮”,《苏武牧羊》的”留胡节不辱”,都是出典于此。司马迁为汉将军立传,《李将军传》和《卫将军传》是鲜明对照。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凡出征主帅,都是一色的皇亲国戚、宠爱嬖幸,其他人本事再高,也得甘当配角,任其摆布。这些人都很乖巧,专拿”奉法守职”、”少言不泄”取媚于上,即使指挥无能也数数益封,故地位虽高,而口碑极差,”天下贤大夫无称焉”.相反,李广地位虽卑,性格虽暴,”悛悛如鄙人,国不能道辞”,但”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

司马迁是因”李陵之祸”才发愤著书,当然对李陵充满同情,但《史记》作武帝之世,不免讳言陵冤,反不如《汉书》敢讲话。据《史》、《汉》二书,陇西李氏本是有名的军人世家,生于边塞,长于边塞,善骑射,得士卒心,匈奴畏之。可他这一家子真是一代比一代惨:广心高命奇,自结发大小七十于战,反无尺寸之功以封侯,竟跟卫青赌气自杀。广有三子:当户、椒早死,敢被霍去病(卫青之侄)暗杀。及陵(当户子)为将,但愿一取单于,重振家声,反而身败名裂。天汉二年,陵自告奋勇,为贰师(李广利)分兵,汉武帝惜骑不予,路博德羞为陵踞,他竟提步卒五千,深入大漠。结果遇匈奴主力(八万人),血战浚稽山。虽威震匈奴,重创单于,然道穷矢尽,陷围无救。不得已,遣余卒溃围,己独出降(当时所谓”降”者乃俘非叛)。李陵生降,并非贪生怕死,乃思得其当,有以报汉。武帝不察其隐,只恨其败(恨他不给李广利长脸遮羞),竟把为李陵打抱不平的司马迁处以腐刑。后来武帝虽悔陵无救,派公孙敖将兵迎陵,敖无功而还谎言陵叛。武帝又不察其诬,收陵母弟妻子尽诛之(古代军人的家属往往是人质),使陵绝望于汉终不归。

李陵由降而叛亦属”逼叛”.如果只从”叛”字着眼,你只能说李陵是”汉奸”.因为他毕竟娶了匈奴公主作了匈奴王,毕竟死在胡地没回来。但是如果能体谅他的”叛”出于”逼”,你还不如说他背后的那只手,即由用人唯亲的汉武帝,指挥无能的李广利,老奸巨猾的路博德,善为谣言的公孙敖,以及墙倒众人推,”随而媒孽其短”的满朝大臣,他们汇成的那股力,才是真正的”汉奸”.〖注1〗

读《史》、《汉》二书,你会发现,那时的军人太苦。文帝时冯唐有言:”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军人”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赏可不行,罚则必用。武帝时,地方吏治虽号称”破觚为圜,斫雕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但在军队中却依然是”法若凝脂”,密不透风。汉《军法》规定:”畏懦当斩”,”逗桡当斩”,”失期当斩”,”失道当斩”,生俘也在死罪之列。李广就因生俘逃归,坐法当斩,赎为庶人,打发回家。后经启用,亦不得志。最后竟因期会失道,不堪再受刀笔吏之辱,引刀自刭。陵若生还,可想而知。所以若从”组织”的观点看问题,李陵倒也并不冤枉。

不过,在李陵故事的结尾有一戏剧性场面。李陵不是铁板钉钉的汉奸吗(而且即使是在”民族大团结”的今天也还没有得到历史学家的原谅?)〖注2〗可是汉武帝死后你猜怎么着?汉政府却特意差他的老乡到匈奴去看他,告之”汉已大赦,中国安乐”,请他”来归故乡,无忧富贵”.而李陵也真倔,居然说”归易耳,恐再辱”,”大丈夫不能再辱”,硬是不肯成全汉政府的良心。在他看来,大丈夫贵在从一,忌在反覆。逼叛是辱,平反也是辱。

陵自尊如此,仍有广之风。

中国的南北之争或”胡汉之争”一直贯穿于民元以前的历史。但它的高潮是宋元,特别是明清之际。中国的汉奸史重头戏正在这一段。最近,读李治亭著《吴三桂大传》,我发现吴三桂真是关键时刻的关键人物。他既不是寻常所见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末流汉奸,也不是如诗人所想象,”冲冠一怒为红颜”,全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叛变。

吴三桂的一生(一六一二——一六七八年)几乎全都是在马背上度过。前半生(从一岁到三十二岁)在明末,是”旧朝之重镇”;后半生(三十三到六十七岁)在清初,是”新朝之勋臣”.这个人,事明背明,降清叛清,就连本阶级视为寇雠的李自成,他也考虑过投降。以气节论,似一无足取,从过程看,则震撼人心。荣也人所不及,辱亦人所不及。

李先生把吴三桂的一生分为三段:”明末悍将”、”清初藩王”和独树一帜,正好是三部曲。其变形之迹耐人寻味。

作为”明末悍将”,三桂有点像汉陇西李氏。他出身辽东豪族、武功世家,不但弓马娴熟,以力战名;还世受皇恩,幼承庭训,满脑子全是忠孝节义(他十六岁时曾闯围救父,有忠孝之名)。手下的子弟兵也是明军中的王牌,战斗力最强。可是当明清鼎革之际,官军同流寇交攻,外患与内忧俱来,他所处环境太微妙。当时明、闯、满成三角之势,螳螂捕蝉,雀在其后,他非联闯不足以抗清,非联清不足以平闯。况以兵力计,闯兵号称百万,满兵也有十万,三桂之兵则仅四万,无论与谁联合,都势必受制于人。三桂置身其间,实无两全之策。再者,从名节讲,他投闯则背主,降清则负明,也是横竖当不成好人。这样的困境,我想大概只有张学良、马占山一类人才能体会得到。

在历史是紧要关头,三桂别无选择又必须选择。事实上,但凡人能想到的他都一一试过。最初,闯围京师,崇祯决定弃宁远而召吴入卫(”先安内而后攘外”),他卷甲赴关,事已后期,想救明而明已亡。接着,他也考虑过投降李自成,但农民军穷疯恨极,入城后到处抓捕拷打明降官,专以抢掠金帛女人为事,令他望而却步。当他得知老父遭刑讯,爱妾被霸占,亲属备受凌辱之后,只好断息此念。然后,死他也想过,但被众将吏劝阻。对道学家来讲,自杀不但是保存名节之上策,还兼有正气浩然的美感,但对一个统率三军的将帅来说,却往往是最不负责的表现。只是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并且面临李自成大军叩关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才决定接引清兵。

情况更复杂的是,据学者考证,即使吴三桂的接引清兵在初也并不是降清而只是联清。现在我们知道,他在威远台与满人盟誓,完全是效申包胥救楚,实际上只是以明不能有的京畿地区换取清出兵平闯,达成分河而治的南北朝局面。这与南明弘光政权的立场其实完全一致,也是”阶级仇”超过”民族恨”,”安内”胜于”攘外”.因此以王朝的正统观念来看,非但无可指责,还受到普遍赞扬,以为”克复神京,功在唐郭(子仪)、李(光弼)之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救国大英雄。

吴三桂作出其最后选择,内心一定痛苦。因为我们知道,吴三桂早就是满人物色已久,必欲得之的将材。在此之前,他的舅父、姨父、兄弟、朋友,很多人早已降清,皇太极本人和他的亲友曾去信劝降,许以高官厚禄,他都没有降。后来闯陷京师,他宁肯考虑降闯,也没有打算降清。我推测,这中间固有利害之权衡,但也不乏名节的考虑。因为他的家属,包括老父、继母、弟妹共三十余人,俱困北京,于明于闯都是人质,如果当初弃土降清,不但全家遇害,还落个”不忠不孝”.而现在情况有所不同。它的代价仍然很大,为此他不惜挥泪作书,与父诀别,忍看全家被杀,但至少名节无亏(为明平闯是”忠”,舍父讨贼是”义”)。然而三桂的悲剧在于,虽然从愿望上讲,他本人想作申包胥,南明也把他视为申包胥,但多尔衮却不是秦哀公。满人夺取北京后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而是长驱直入,席卷天下。多尔衮的主意很清楚:你吴三桂不是想报”君父大仇”吗?好,我就让你去报。正好让他”为王前驱”.三桂既然选定了这条险道,”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当然也就身不由己,越滑越远,从剃发为号到拒见南使,从追杀李闯到进军西南,终于一步步变成最大的汉族降臣。闯是平了,仇是报了,但明也灭了,节也毁了。实际上当了个伍子胥。

对明朝的灭亡,吴三桂当然起了关键作用。但我们与其说它亡于清,不如说它亡于闯;与其说它亡于闯,不如说它亡于己。明朝上下,从廷吏到边将,从流寇到遗臣叛服无定,内讧不已,乃自取灭亡。三桂本想救明却导致覆明,正说明了它的不可救药。

吴三桂的后半生约有三十年是属于”清初藩王”,只有最后六年是属于”独树一帜”,死后并有两年是属于”三藩之乱”的尾声。康熙平定三藩,是效汉高祖诛韩信、彭越、英布,乃改朝换代的例行节目,”逼”有”逼”的道理,”反”有”反”的道理,我们可以不去管。问题是吴三桂替清朝卖了三十年的命,现在起兵造反,何以号召天下?在吴三桂的讨清檄文中,我们可以读到:……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定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遁逃,痛心君父重仇,冤不共戴,誓必亲擒贼帅,斩首太庙,以谢先帝之灵。幸而贼遁冰消,渠魁授首,政(正)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封藩,割地以谢夷人。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本镇刺心呕血,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扫荡腥气,适值周、田二皇亲,密会太监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泣隐忍,未敢轻举,以帮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枕戈听漏,束马瞻星,磨砺竞惕者,盖三十年矣。……

这段话,前半是真后半是假。吴三桂为把自己的破碎人生璧全圆满,不惜编造离奇故事,但是他的解释却有个时间的麻烦:三十年的委屈心酸,三十年的卧薪尝胆,现在还有人相信吗?

当吴三桂举事时,有个叫谢四新的人写过一首诗,表示拒绝合作。诗云: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永夜角声应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

这首诗除过于强调”红颜”,余皆平实之论。它不仅概括了吴三桂的一生,也揭露了他的人格矛盾。特别是诗中用典正好集合了上文提到的各种历史角色,还浓缩了”汉奸发生学”的曲折微妙。

吴三桂为他的后半生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不仅自己的儿孙妻妾被凌迟处死,还使多年追随的部下,副将以上几乎都被杀头。他一生两叛,兼取其辱,并非昏君奸臣所逼,乃是环境所迫。这在汉奸史上是又一种典型。

现在,因”胡汉之争”的消亡,”汉奸”的内涵已发生变化。尽管伴随现代化的席卷全球,人们正在向新一轮的”车书一统”步步逼近,但是种族、民族间的仇杀仍不知何时是了。特别是那些后发类型的国家,因被动适应,往往不免有遭受强暴之感。如果其文明曾经古老而辉煌,如果其对手又是前仇或夙敌,即使没有战争,哪怕一场球赛,也照样萦系着此类脆弱和敏感。比如近来人们大骂何智丽为”吴三桂”便是明显的一例。

现在的”汉奸”是什么标准?我不知道。不过历史的教训很清楚:正像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其实”汉奸”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注1〗:当然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汉奸机制”.因为通常意义上的汉奸都是个人而不是组织,都是明摆在面上而不是隐藏在背后。〖注2〗:只有痛诋我们”汉奸传统深厚”的一位少数民族作家曾到外蒙凭吊李陵,不但把卫青、霍去病骂了,就连苏武也没好辞,反而说”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见张承志《杭盖怀李陵》(散文)

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苹果和丈夫安坤到城里打工,苹果当洗脚妹,安坤是擦窗工。有一次苹果意外地让自己的老板林东给泡了,整个场景凑巧还让蜘蛛人老公给看了个正着。安坤于是上门去讨说法,林东老婆却建议他:他给你戴绿帽子,你也可以给他戴。不久,苹果怀孕。虽然不确定孩子是谁的,但林东还是兴奋不已,因为他自己老婆不育。四人于是坐下来谈判,如果孩子是林东的,可以得到十万元酬劳。但让安坤失望的是,孩子是他自己的,为了要那十万元,安坤怎么办呢?

这是最近去柏林电影节参赛的《苹果》,扮演洗脚妹的是范冰冰,出演擦窗工的是佟大为,所以,开机伊始,媒体就一直问个不停,俊男美女演底层人民,合适吗?范冰冰一向演花瓶,佟大为一直是阔少,这样的两个人,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实事求是地讲,像范冰冰这样天天在娱乐新闻里强化人民记忆的女演员,的确没有一点泥土气息,但现在的问题是,底层到底长什么样?吃什么?穿什么?

现场来问一问,春节期间,新闻联播什么镜头最多?瞧一瞧,满场都在说:农民工数钱,贫困户感恩。这些年,在各大电视台的努力下,农民工都成了葛朗台,看见钱就要数,脸上自然还带笑,虽然这些钱全部是血汗挣来,有些还只是长期欠薪的部分兑现,就算天下无贼全部能带回老家,还不够还债,不够付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学费,但摄影机真牛逼,农民工闪闪的泪光都直接嫁接到政府的关怀上,他们数,他们数,他们要数出生活的甜和美。

可是再数再数,还是数不出生活的甜和美,这个时候的底层怎么办?

去年是中国电影的底层年,中国导演集体和人民在一起,贾樟柯不说了,《三峡好人》一贯地底层,王全安的《图雅的婚事》更底层,刘杰《马背上的法庭》更更底层,可是,就拿这个最最底层的故事来说,底层依然是智商和情商都弱的人种。诚如崔卫平老师所说,“就像底层人民在其他方面容易受到伤害一样,在影像方面或许也是如此。”《马背上的法庭》讲了四个底层官司,官司的鸡零狗碎虽然部分地被少数民族风俗所解释,但是贫弱的人为了一个泡菜坛子,为了一头猪的错误闹得脸面尽失地上打滚却丝毫不能在观众心中掀起什么波澜了,为什么,因为底层早已天然地被赋予了权利和义务在银幕上打滚出丑。

我想起《日瓦戈医生》。这是一本我非常喜欢的小说,最近因为上课重读,结尾时候,看到拉拉伏在日瓦戈的遗体上和他作最后的告别,再次动容。你看她,开始还尽量憋住眼泪,但突然却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共同生活的记忆在她胸中翻滚,她用日常话向生命中最最亲爱的人告别:“我们又在一起了,尤罗奇卡。上帝再次让我们重逢。你想想,多么可怕呀!我受不了!上帝啊!我放声痛哭!你想想啊!这又是我们的风格,我们的方式了。你的离开,我的结束。”她还说了些别的,接着放声大哭,痛不欲生。

拉拉的哭泣震动我们,因为这是她压抑了很久的眼泪,而且她一直是那么美那么高贵经历过那么多沧桑受过那么多委屈。可是,慢着,让我们的阅读再仔细点诚实点,拉拉的眼泪如此打动我们,是不是也有马林娜的功劳?

这个马林娜,日瓦戈身边地位最低的女性,她对日瓦戈的爱最质朴最底层,她为他生儿育女,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无条件地跟随他照顾他,但是,日瓦戈最后几乎是没有什么负担地就离家出走,离开她和两个孩子。不见了日瓦戈,马林娜先是“马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后来,她回到电报局重新工作,一边等着日瓦戈回来,但最终等来的却是日瓦戈的死讯,马林娜马上又“无法控制自己,在地板上打滚”,中间过程,小说几次写到她“嚎哭”,自然,小说也从来没有像描写拉拉那样,让马林娜在嚎哭过程中,回想一下她和日瓦戈生活中的甚至是一星点的爱情。

就在马林娜狼籍不堪的悲痛中,拉拉出场了,她静静的悲伤被描述得如此神圣,相比之下,马林娜多么底层啊!因此也就毫不奇怪,在所有的关于《日瓦戈医生》的故事简介中,这个马林娜从来不曾出场,这个底层女性是隐形的,就像她丧夫的痛苦不过是拉拉痛苦的铺垫,不,连铺垫都不是,是对照,她的嚎哭让拉拉的每一滴眼泪更珍贵。

所以,虽然这些年,我们的银幕有越来越多描写底层表现底层的镜头,但是就像《马背上的法庭》,底层人民常常不是嚎哭就是牛脾气似的沉默,而他们的所有行为,最终都成为冯法官之死的对照。五十多岁的法官老冯,牵着匹租来的马驮着个大国徽在荒僻的山区里执法,在处理完鬼哭狼嚎的民间小案子后,他一个人返程,走着走着,天越来越黑,头越垂越低,然后是轻微的一阵声响,银幕上就留下一匹马了。电影至此结束,老冯安安静静地滑坡遇难,连一声惨叫都不屑发出。

倒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反对范冰冰佟大为这些美人来演底层,就像阮玲玉曾经为底层赢得尊严,明星或许也能为这些在新闻联播里数钱的人民挽回一点面子,而以后,如果我们看到底层的眼泪,说不定也能像遭遇拉拉的哭泣那样感同身受。那样,一年下来,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农民工的子女大概不必再素衣灰衫地登上流光溢彩的央视舞台,去朗诵超级煽情的《心里话》:“别人和我比父母,我和别人比明天。”

天地良心,这难道真是我们底层孩子的心里话?让我们停止摧残底层了吧,如果他们必须数钱,请让资产阶级一起数,后者显然有更多机会数;如果他们必须嚎哭,请让我们的领导一起哭,后者也有更多事情值得哭;如果要让他们出镜,也请给他们灯光为他们化妆让他们穿上他们想穿的衣裳。来自底层的群众演员没有义务展览贫穷和沉默,就像他们其实并不喜欢看自己在银幕上打滚,比如我外婆,她就不喜欢看所谓的底层电影,她说,都长得跟你二舅似的,有啥好看?

当代中国的“新左翼文学”

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出现了很多新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中,一个引人注目的重要现象,便是所谓“底层写作”的兴起。

在总体上对现实疏远多年后,中国文学开始重新逼近我们的现实,相当自觉地关注和书写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作家都加入了这样的潮流。除了陈应松、曹征路、刘庆邦、鬼子、胡学文、罗伟章和王祥夫等以“底层写作”著名的作家外,韩少功、张炜、李锐、贾平凹和迟子建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已经取得重要成就的著名作家,也以不同的方式从事着“底层写作”。他们的加入,不仅壮大了“底层写作”的队伍,丰富了“底层写作”的基本内涵,还在某种意义上加强了“底层写作”的实力。而在另一方面,这几年来的“底层写作”实际上又绝不仅限于小说门类。在诗歌和散文领域中,同样涌动着这样的潮流。杨键、雷平阳、田禾、江一郎、辰水、陈先发、柳宗宣、卢卫平、王夫刚、谢湘南、郑小琼和夏榆等人,都是其中代表性的诗人与散文作家。

相应于生动有力的文学现实,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界也对“底层写作”高度关注。很多学者和文学批评家都撰写了大量的关于“底层写作”的文字。不少刊物开设专栏,集中研究“底层写作”。关于“底层写作”的现状与问题,还是很多学术会议的重要主题。“底层写作”,似乎已成为描述和把握当下中国文学现实的一种毫无疑义的强势性话语。但我注意到,在以“底层写作”为研究对象的有关文字中,也有论者曾以“新左翼文学”这样的话语来概括和讨论其中的部分作品。不过讨论的对象往往只是锁定于曹征路的《那儿》等小说。但我认为,如果我们放大自己的文学视野,将我们的目光扩展和深入到对文学现实的广泛关注,并将我们的关注联系于更加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思想背景,当代中国的“新左翼文学”不仅体现于曹征路这里,还很突出地体现在更多的包括“底层写作”在内的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已经形成了一股相当强劲的文学思潮。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甚至可以说,“新左翼文学”已经构成了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

我所说的“新左翼文学”,实际上就是体现了“新左翼精神”的文学思潮。或者说,“新左翼精神”,构成了“新左翼文学”的精神核心,是其最为本质的精神方面。它的题材取向,绝不仅仅是面向现实的“底层”题材,它还可以和应该面向历史,在其丰富和深厚的历史书写中努力弘扬“新左翼精神”。在此意义上,“新左翼文学”不仅包括了一些直面现实的“底层写作”,还应该包括那些充分体现着“新左翼精神”的面向历史的文学创作,张广天的戏剧《切·格瓦拉》、《鲁迅先生》和《红星美女》,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暗示》和中篇小说《兄弟》及张承志的很多散文,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因此,我们通过对文学写作精神内核的关注和把握,发现了大量的“底层写作”和在表面上与其毫无关系的上述作品之间,实际上存在着非常隐秘但却相当本质的精神联系。正是因为这样的联系,它们才在实际上共同属于“新左翼文学”。而一旦将这两种题材选择和精神取向均有差异的写作纳入“新左翼文学”的层面同时思考,二者的特点、意义、问题和它们的可能,便会得到新的阐发。

之所以说“新左翼文学”形成了一股文学思潮,自然有着充分的理由。文学史家所说的文学思潮,往往是指“在历史发展的某一特定时期具有广泛影响、形成倾向和潮流的创作意识和批评意识。它有一定的社会思潮、哲学思潮作基础,有一定的文学理论批评思想作指导,有一批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相近的文学作品来具体体现。这三个方面缺一不可”① 。毫无疑问,这样的限定相当严格。但即使按照这样的限定,“新左翼文学”之作为思潮,也足可成立。一方面,“底层写作”和韩少功、张承志、张广天等人的文学实践在新世纪以来的广泛影响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具体在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的层面上,“底层写作”的相近性则更是毫无疑问,实际上在近一段时期对于“底层写作”的批评性意见很多都集中在它们之间的相近性方面(比如情节的雷同和对“苦难”的大量书写等)。至于韩少功、张承志和张广天等人,他们的风格或有差异,但他们在创作理念、精神内核特别是在对革命记忆的精神回访方面,却又有着相当的一致。第二个方面,近几年来王晓明、蔡翔、孟繁华、韩毓海、旷新年、邵燕君、李云雷等批评家和作家曹征路、刘继明等人的具有“新左翼精神”的文学批评,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第三个方面,这些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实际上也相当紧密地联系于近些年来思想文化界的“新左派”思潮。“新左派”对中国的种种论述,还曾是有关作家比如曹征路和刘继明所明确承认的思想资源。实际上,韩少功、张承志、张广天、王晓明、蔡翔、韩毓海和旷新年等人,还往往被认为是“新左派”的重要成员。在上面的意义上,“新左翼文学”之作为思潮,实际上相当典型。在新世纪中国的文学背景中,还没有哪一个文学现象或文学潮流具有如此典型的思潮性特征和如此宏大的文学阵营,更没有哪一个现象或潮流具有如此广泛和深入的社会影响。所以我说,“新左翼文学”不仅是一种相当强劲的文学思潮,它还是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通过对此思潮的精神特征即“新左翼精神”的寻绎与发掘,正可揭示出当代中国很大一部分文学知识分子的精神核心,揭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的重要侧面。

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

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市场化转型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但在同时,这一转型也导致了相当严重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出现了社会学家孙立平所说的社会结构的“断裂”和这种断裂了的社会结构在新世纪以来的进一步“固化”② 。面对这样的现实,思想理论界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展开了广泛深入的讨论和论争,也因此产生了相当激烈的思想冲突。如何把握新的现实并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成了这些冲突中的焦点问题。当下中国的“新左翼文学”,正可视为文学知识分子把握现实的特殊努力。也正是在这样的努力中,“新左翼文学”焕发出相当强烈的对于社会现实的见证意识和批判精神。

“新左翼文学”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现象,是很多作家都将对社会现实和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的“见证”与“记录”作为自己的追求。在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见证”的罕有、困难与珍贵使他们不无谦卑地将这样的追求看成一种并不那么容易实现的文学境界,也很清醒地将此视为自己的使命。曹征路在谈到他的《那儿》时就说过,他其实“对自己有一个定位,就是真实地记录下我能感受到的时代变迁。我是个拙人,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错了”③。贾平凹在谈到他的长篇小说《高兴》时也这样说过:“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进城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觉得我就满足了。”④ 出身矿工而主要以北方矿区和贫苦乡村的底层生活作为自己题材内容的散文作家夏榆,在他的《杨家营纪事》中有着这样的“引言”:“在那个黄河岸边历史悠久的村庄,我看到与城市不同的图景。看到与拥有资本与自由的中产阶级不同的另一个阶层,那是中国社会更为广大更为辽阔的另一个阶层。我看到生存在那里的现实境况。也许还有内心和精神的境况。……记录它们的意义可能只是在为一个资本主义的时代提供一个荒凉的心灵标本,为一个全球化的自由时代提供一份不自由的证据。”在夏榆这里,对于底层民间的“见证”和“记录”承担着击穿全球化或资本主义时代繁荣假象的“证据”功能。仍在东莞打工的诗人郑小琼也曾这样来理解自己的诗歌写作。她说:“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时光,每个月我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四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速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手指。但是,我仍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对现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⑤ 正是在对严酷现实触目惊心的“见证”与“记录”中,“新左翼文学”相当有力地书写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现实并对这样的现实做出了自己的批判。

我以为在“新左翼文学”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见证”之中,最有新意的方面,还在于对资本强权和戕害着民众的某些基层权力的批判,实际上,这已是对底层苦难的内在真相与社会原因的诘究与追问。尤为重要的是,“新左翼文学”还书写了以资本强权为主的权力压迫所导致的底层民众的个体反抗或群体斗争,而这正是“新左翼精神”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方面。

“新左翼文学”中的很多作品都揭示和批判了资本强权的肆虐与罪恶所造成的底层苦难,控诉了资本强权的凶蛮、残暴与虚伪,这在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陈应松的《太平狗》、刘庆邦的《卧底》和曹征路的《那儿》等作品中,表现得都很突出。《太平狗》这样从太平狗的视角书写过进城民工程大种的险恶处境:“它屏息在一个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终于看见了许多人——有它的主人程大种!那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里面热气蒸腾,毒气一团团一阵阵向屋外涌出来,里面劳动的人在大池子周围活动着,行走着,一个个像一张张薄纸。两个人看管着这些劳动的人。那两个人戴着一种突出的面罩,就像两只嘴腮突出的野兽。太平看着它的主人,主人好像病了,脚踩着浮云,在梦游一样。当他蹲下去的时候,那两个‘野兽’突然在他的头上给了狠狠一棒,主人程大种发出尖锐的惨叫。捂着头站起来的程大种,只好又开始拿起一根沉重的棒子在池子里搅拌起来,那腥黄的厚重的热气一下子吞没了他。”资本强权就是这样野兽般地对待着陷于其手的底层民工。但它的罪恶远不止此。刘庆邦的《卧底》、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和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都有大发淫威的老板逼迫民工下跪的情节。在资本强权的压迫下,民工所承受的不仅是肉体生命的摧残或剥夺,还有人格的被侮与屈辱。“新左翼文学”相当有力地揭示出我们这个时代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们令人震惊的命运与生存,揭示出资本强权令人发指的罪恶。但就是这样的强权,实际上又相当虚伪。在郑小琼的曾获《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的作品《铁·塑料厂》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穿过公司的荣誉室,会看到有面红色的锦旗上写着四个金黄的大字——菩萨心肠。这面锦旗是某个慈善机构赠送给这家公司老板的,他给这个慈善机构捐款若干。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到那些出了工伤的同事,他们得不到赔偿,被保安赶出厂门。他们眼神无助,委琐的身子在厂门外抖瑟。塑料厂老板不需要知道我们生命的感受与疼痛,他需要我们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像那些塑料制品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利润和钞票。他用虚假的塑料植物,满足对自然绿色植物的虚拟臆想;他热衷公益,换取声名,却对他工厂里一个个活生生的员工,视而不见,铁石心肠。”我们在这里发现,“新左翼文学”不仅“见证”和“记录”了资本强权的残暴与罪恶,还很有力地戳穿和撕扯着它的伪善,它的欺世盗名的道德假面。

在我们这个时代,资本强权的嚣张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戕害着底层民众并给他们带来苦难的,实际上还有权力体系中的败类和那些委身于资本强权的帮凶。我在北村的《愤怒》,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胡学文的《命案高悬》,李锐的《袴镰》、《樵斧》,张炜的《刺猬歌》,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和田禾的《乡长》等作品中多次读到对于基层警察等“执法者”形象之“正义性”的质疑,读到作家对有关“执法者”和基层官员草菅人命的愤怒指控。这里,我们不妨再读一首诗人田禾的关于一位“卖烤红薯的老人”的诗:“一整天。我站在对面的窗户 / 看这个人 /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棉袄 / 把一个又笨又重的大烤炉 / 推在解放路临街的角落 / 满脸的皱纹写尽了他的沧桑 / 也许这就是他几十年风雨 / 与苦难的总和 ∥ 风吹亮烤炉里的火苗 / 吹亮他的影子 / 老远向他走过来的人 / 把手揣在衣袋里取暖 / 他递上去一个烫手的烤红薯 / 向每一个人 / 轻轻地点头,微微地鞠躬 ∥ 他那么老了。一个人站在墙角里 / 眼睛一直看着 / 那些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 他哪里知道,突然开过来一辆 / 清障车。城管员摔烂了 / 他的红薯,砸了他的炉子 / 谁也不容他多说一句话 / 他痛苦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 / 他是猫着腰走出去的 / 步履缓慢 / 大北风一直追着他吹。”(《卖烤红薯的老人》)田禾所“看”到的,实际上正是生活于都市的人们所经常“看”到的场景,也是谋生于都市的底层民众所经常承受的命运。这些来自乡村的民工、商贩或手艺人,经常会遭到对他们的肉身与尊严构成了双重伤害的“野蛮执法”。他们虫豸一样卑微地活着,随时都会遭到来自于强权的灭顶之灾。

强权的侵害必然会导致相应的反抗。实际上早在1997年,鬼子的小说《被雨淋湿的河》就率先书写了底层民众对于资本强权的个体反抗,这也决定了它在当下中国“新左翼文学”中的先驱地位。小说中的晓雷不愿意顺从父亲陈村为其安排的做一个代课教师的命运而从师范学校中途逃学,不辞而别地踏上了打工的道路。在打工生活中,他目睹和震惊于采石场的民工所受到的残酷压榨和人格羞辱。他的为了人格尊严而绝不下跪的精神姿态,他的为了捍卫自己的经济权利而对老板的最后杀戮,以及他的为了包括其父亲在内的全县教师的利益而组织发动的集体抗争,都很突出地显示出他反抗者的精神性格。小说多次写到晓雷的眼睛。正如他的父亲所看到的,那“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立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这是一双反抗者的眼睛。它源自底层,不容异物,既可击退老板们的淫威,亦可洞穿官员们的欺罔,而面对着那些同样处于底层的人们,却又是“异常地纯净而感人”。2001年,作家曾这样来谈论这一篇作品:“四年后,我重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心中的某种东西依然被小说中的某种现实精神和叙述方法所点燃,时间流动的意义只是使它变得更加坚硬,变得更加有力。……我为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作者如果仅仅只能点燃自己,那是一种自焚,自焚的结果可能只是留下一堆灰烬,而灰烬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一个作品既点燃了作者,又点燃了读者,而且不因时光的流逝而熄灭,其意义也就产生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层关系?应该是点燃和被点燃的关系?”⑥

确实如鬼子所言,他的《被雨淋湿的河》至今仍能点燃我们,让我们像晓雷一样燃起激愤的怒火。引人注目的是,新世纪以来,这样一种能够点燃我们怒火的作品不断出现。晓雷一样的怒火及其所意味着的反抗与斗争在近年来的小说中已经越来越多,很多作品中像他一样的人物形象已经组成了一个反抗者的形象谱系。在这个谱系中,除了人们经常谈论的曹征路的小说《那儿》中的“小舅”外,还有北村《愤怒》中的李百义、李锐《袴镰》中的陈有来、刘庆邦《卧底》中的周水明、胡学文《命案高悬》中的吴响、《淋湿的翅膀》中的马新、曹征路《豆选事件》中的继武子和张炜《刺猬歌》中的廖麦及那个转业军人“兔子”。这些作品中的一个值得重视的动向,就是其中的底层民众和反抗者们已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他们的集体认同。在两极分化已很明显并且已经固定化为稳定的社会结构的今天,阶级话语却被我们相当刻意地谨慎回避,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并不敢说这些认同就是底层民众阶级意识的觉醒。但是《被雨淋湿的河》中晓雷父子关于“你们”(晓雷一样的打工者)和“我们”(父亲一样的教师)的争论已经强烈彰显出相当明确的阶级意识。至于《卧底》中的周水明、《淋湿的翅膀》中的马新、《刺猬歌》中的“兔子”和曹征路《豆选事件》中的继武子、《霓虹》中的刘师傅等人出于共同的苦难处境及政治经济诉求而分别以“互助会”(《霓虹》)等形式带领群众集体抗争,分明已是相当典型的阶级实践。这些小说中群众之间的鼓动、串联、集会及其与资本强权的正面冲突,都是1930年代左翼文学中的经典情节。

实际上,底层民众的集体认同和精神反抗在很多诗歌中同样有着相当突出的体现。“打工诗人”郑小琼的诗歌经常表现出她对打工者的集体认同:“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颤栗 / 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 / 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 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 / 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 / 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 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 / 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 / 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他们》)在这样的认同基础上,郑小琼的诗歌与散文进一步表现了打工者群体的“愤怒与怨恨”和他们的反抗冲动。在她的《胃》中,“进入城市”并且“忍受着爱与恨的疼痛”的打工者们被比喻为“饥饿”的胃。这样的胃,承受着时代性的巨大痛苦——“它把时代的镜子吞进了胃 / 惹上不断疼痛的疾病”。诗人知道,即使“它的内心有着软弱的羞愧”,但正是在这样的胃中,毕竟又“藏”着“对现实的不悦”,醒着“一个活着的灵魂”,所以她才向它们发出了反抗的吁求:“起身吧,我们的愤怒与怨恨。”“起身吧,我们的愤怒与怨恨”,这样一种反抗的情绪,同样是雷平阳的《贫穷记》、《采访纸厂》、《暴力倾向》,王夫刚的《暴动之诗》和田禾的《路过民工食堂》等诗作所表现出的愤激与冲动。“新左翼文学”中的“底层写作”就是这样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见证”和“记录”着以资本强权为主体的权力压迫下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书写着他们阶级意识的初步觉醒和他们的勇敢反抗。

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

正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当代中国的“新左翼文学”还应该包括那些充分体现着“新左翼精神”的面向历史的文学创作。在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中竭力弘扬“新左翼精神”,构成了当代中国“新左翼文学”的另外一种精神取向。

新世纪以来,令人痛切的阶级现实使一些作家转而从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中寻求资源从而进行现实批判。在这些精神重访中,张广天的先锋戏剧《切·格瓦拉》和他的“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及《红星美女》广为人知。《切·格瓦拉》以观念戏剧的方式通过对世界性的革命偶像切·格瓦拉革命事迹的追叙与歌颂,加以几位代表着不同思想观念的符号性人物的对话与辩论,紧密联系和批判着当下中国两极分化的阶级现实和部分精英“告别革命”的精神现实,表现出相当强烈的“呼唤革命”的精神主题。慷慨激越的革命悲情和它相当明确的现实针对性与精神指向,使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张广天在谈到这部作品时曾经指出:“我们搞《切·格瓦拉》,主要在意于他的精神,这种不断革命不断否定的不朽精神。我们希望在保守思潮统领人们头脑二十年后,重提革命。”⑦ 《鲁迅先生》所突出与“重提”的,主要也是鲁迅先生的革命精神,明显针对着知识界对革命的背弃与忘却。而他的《红星美女》则又以一位红军战士的红星作为革命记忆的象征,通过剧中人周萱对红星的丢失与寻找表现出对革命的向往和对现代都市与矿区现实的精神批判。

如果说,张广天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由于其特殊的戏剧形式和它的观念性特点而显得过分的浮泛与喧哗,张承志的《东埔无人踪》、《鲁迅路口》、《谁曾经宣言》、《一页的翻过》、《斯诺的预旺堡》、《秋华与冬雪》和《红军渡》等散文,则要表现得更加深切。张承志在《斯诺的预旺堡》中曾经说过:“可能是因为见惯了腐败奸狡官僚的缘故吧,这两年,有时突然对真正的革命觉得感兴趣。南至瑞金,北到预旺,到了一处处的红色遗址。我在那儿徘徊寻味,想试着捕捉点湮没的什么。”正如他在《谁曾经宣言》中所说的:“革命确实已经退潮了,但对革命的追究才开始。”在我们这样的时代,除了要追究发布了《共产党宣言》的真正的原初主体(《谁曾经宣言》),更应该通过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检讨当世。于是在他的《《秋华与冬雪》中,我们在读到他对当今时代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精神堕落进行一贯的激烈批判的同时,更能领略到他对作为革命烈士的瞿秋白和杨靖宇将军的敬仰和对革命的令人动容的向往——夜深人静,他在读罢瞿秋白的著作后,“复杂的心里,升起着对革命的怀念”。“秋之白华,如一帧画。我为这样的美感所吸引,久久不能释怀。由于那么多的背弃,由于那么多的揭露和丑化,渐渐很少有人再把共产主义与美相提并论。开口诉说革命,简直就是为历史的罪责出头自首;诉说革命,已经需要历史重压之下的勇气。但即便如此,即便批判和揭露建立了雄辩的强权,我仍不能——那清高的美,纠缠得我不能摆脱”,“甚至,我总是清晰地从中捕捉到了古代中国的烈士之风。那种布衣之士的、那种弱冠轻死的痕迹,从少年时代就留在心里,不肯磨灭。百年以来,除此我们还有什么遗产!愈是在他们合唱最热之际,我愈是沉湎于共产主义理想的美感。”这样一段相当优美和充满激情的文字,不仅表现了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更是突显着作家相当明确的批判指向和深刻思考。而神往于“革命的美”的,在另外一位“新左翼”作家韩少功的小说《暗示》中,同样也有突出的强调。

应该承认,张承志和张广天的精神重访都有着激情有余的特点,而且他们所重访的革命记忆,或者是在遥远的异国,或者都是远逝的过去,而韩少功的写作,则更多地也更切近地集中于对“文化大革命”这一中国革命中的极端时代的深入反思和精神重省。在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中国思想文化界和文学界,韩少功往往被归入所谓的“新左派”阵营。其所曾任主编的《天涯》杂志就是在他的手里被定位为“新左派”的重要阵地,并且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具体的文学写作中,韩少功的“新左翼精神”最为突出地表现为他对“文革记忆”的精神重访以及他在这样的重访中对于“文化大革命”之历史复杂性的深刻揭示。

“文革”后中国的一种相当普遍的政治情绪,便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全盘否定”。在这种普遍性的政治情绪的支配下,人们对“文革”往往只是简单化地进行政治的或道德上的批判,而对其历史复杂性却有着相当严重的忽视。但在韩少功看来,“文化大革命”并不是一个可以用“全盘否定”的态度简单对待的重大事件,人们也不应该以这样的态度放弃自己的深入思考。作为一个离开我们并不久远的历史运动,“文化大革命”的内在真相仍然有待重新揭示。他以小说的方式一方面揭示了简单的“全盘否定”所造成的历史遮蔽,另一方面,还很深刻地揭示了“文革”时期广泛的迫害运动中的一种复杂情状。

对于简单化的“全盘否定”所易导致的历史遮蔽问题,韩少功曾经在历述“文化大革命”中千差万别的不同情状后指出:“如果这些千差万别统统被抹杀,那么历史就不可理解了,也就不可能被诊断了,就只能用‘全民发疯’来解释——事实上,现在的新一代青少年对‘文革’就是以‘发疯’一言以蔽之。这正是多年来对‘文革’缺乏如实分析和深入研究的结果,是再一次‘文革’式愚民的结果,将使人们难以获得对‘文革’的真正免疫力。我们不要在人事上算旧帐,历史恩怨要淡化处理,这是对的。但不能没有严肃认真的学术探讨,更不能随意地掩盖历史和歪曲历史。”⑧ 在其自身的经验与思考的基础上,韩少功所着力揭示的一种遭受“掩盖”或“歪曲”的“文革”真相,就是其中的“革命”。他认为,在现代中国的革命历史中,“革命与极权呈现为一种交杂的结构和演变的过程,在‘社教’、‘反右倾’、‘反右’乃至延安‘抢救运动’中,‘文革’一脉其实已经初露端倪而且逐渐发展”,“文革”不过“是革命社会演化为极权社会的一个标志”。“而在另一方面,即使在极权最为严重的‘文革’期间,革命的某些内容仍在延续。”⑨ “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革命”与极权相互交杂的复杂的社会形态,因此,他不赞成将“文革”中的“革命”完全等同于极权或疯狂来“全盘否定”,“不赞成在批判极权的同时完全否定革命,不赞成对一个革命与极权相交杂的社会形态贴上简单的道德标签。那只能增加批判极权政治的难度,甚至最后需要借助谎言”⑩ 。这样的主张,如果考虑到海内外的“新左派”知识分子如杰姆逊、德里克、汪晖、崔之元和甘阳等人关于“文革”的一些观点,它的“新左”色彩,实际上相当鲜明。

韩少功在长篇小说《暗示》的“忏悔”、“残忍”和“极端年代”等章节中,相当辨证地分析了“文革”之中的阶级意识、造反精神和当时“教育革命”的部分合理性,而这样的分析又紧密联系着对当下中国社会大众和知识分子的精神批判,他的通过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进而为当世寻求资源的意图相当明显。在《很久以前》和《兄弟》这两部中篇小说中,韩少功都很突出地书写了“文革”之中青少年们的“革命活动”。《很久以前》在以一种充满追怀的笔调书写了红卫兵们对于革命的诗意向往的同时,还很具体地书写了“我”与孟海的“革命活动”,以及孟海的身上所延续着的“革命精神”与“文革”后社会的时生龃龉。韩少功对这些方面的书写虽然突出了其中“革命的罗曼蒂克”的一面,尤其是孟海与“我”的“革命活动”对于俄式革命的刻意模仿,显示出十足的幼稚可笑,笔调之中不无揶揄。但在另一方面,亲切与自赏亦在其中。而其《兄弟》关于“文革”的“革命记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其与《很久以前》一样记述了当时的青少年们对于革命的诗意向往,特别是汉军与汉民兄弟的尚武精神和对军事生活的模仿;另一方面,却以痛惜与崇敬的笔调书写了民间思想者罗汉民的“革命活动”。汉民因为主要参加了当时的一个叫做“马克思主义劳动社”的“反动组织”,并且在不同的城市散发和张贴“反动传单”,“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提出要为彭德怀和刘少奇翻案……”,因此被作为主犯杀害。但这个组织无疑是相信马克思主义和相信革命的。小说曾以自我独白的方式拟写了临刑前的汉民:

我们全家和亲戚那一天没有一个人去刑场,倒是在劳模父亲的带领下,关起门来学习了一天的毛主席语录。他们在高声诵读的时候,我挂着“反革命组织主犯”的牌子,在五花大绑之下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正在从看守所通往刑场的路上东张西望,一直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对亲人抱有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我只是想看一眼,让我的目光触摸一下母亲和亲人的面容,让目光在这一片人海里还有最后的接纳和停靠,让自己离开得不至于过于孤单。

我眼中的世界模糊了,可耻的眼泪流了下来,于是我用高喊口号的办法来镇定自己:“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万岁!”“打倒……”不过第二句口号没有喊出来,早已套在我脖子上的一条毛巾已经突然勒紧,勒得我两眼发黑,发不出任何声音。……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的极权曾经将无数个自认为是追求革命的民间组织和民间思想者指认为“反革命”进行严酷的政治迫害。“勒紧”或“割断”他们的喉管,使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他们的普遍命运。但在“文化大革命”以后,一些特殊的禁忌,却使他们在新的时代之中仍然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使他们对革命的追求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正如克里玛在谈到作为“幸存者”的作家应该书写战争或集中营中的死亡者的命运时所要求的——应该“去变成他们的声音”,为他们而呐喊。韩少功对“文化大革命”中另一种“革命”的极力张显,正是在使自己变成那些真正追求革命的牺牲者的声音。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韩少功对作为一种特殊的“革命记忆”的“文革记忆”的精神重访,成了揭破遮蔽、反抗遗忘的抗议和呐喊。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全盘否定”是“文革”后中国的政治精英、社会大众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起点,也是他们自此展开的精神探索中的重要内容,如果对这样的起点不作有效的精神重省,我们的精神无疑将仍不健全。特别是在当前巨大的社会转型及其所导致的激烈的社会冲突中,我们的精神选择也会因此陷入重重迷雾,从而在根本上难以建立真正有效的精神立场。所以说,韩少功对“文革”之中“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具有相当独特的重要意义。

意义、问题与可能

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和对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是当下中国“新左翼文学”的两种不同的精神姿态,它意味着当代中国文学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群体性的再度复活(11)。自“伤痕”、“反思”文学以来,“文革”后中国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日趋涣散,不断衰颓。还是在“寻根文学”兴起的时候,李泽厚先生就曾指出其“战斗性”的丧失(12),经过后来的“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个人化写作”、“第三代诗歌”、“文化散文”、“晚生代小说”和“70后”、“80后”等潮流的不断冲击,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元气大伤,一直没有构成文学界的精神主流。其间虽有“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一度中兴,但由于其“分享艰难”的精神立场消解了其本应具有的直面现实的精神勇气,所以令人失望地并没有能够真正恢复知识分子的战斗精神。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新左翼文学”中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的再度复活,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又一次以新的姿态直面现实。在这样的精神姿态中,对于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自然是其相当重要的方面,即使是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其实也与现实保持着足够的批判性张力,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归,比如韩少功的《暗示》和张承志的《秋华与冬雪》等作品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时常对现实予以智慧或猛烈的出击,实际上就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现实的批判。“新左翼精神”,实际上就是知识分子直面现实、直面时代的战斗精神。“新左翼文学”,也就是继承和秉持着中国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这一精神传统直面现实的文学。所以我以为,我们应该充分珍视这样一种相当难得的精神复活,不断通过艰苦深入的反思和勇敢的精神实践,使这种精神牢固确立并走向成熟。

实际上,从“新左翼文学”的现有实践来看,它并不是那么幼稚。它的创作方法、主题话语、叙事模式和人物修辞,固然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却不再像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那样呈现出过于简单化的倾向。“新左翼文学”总体上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但像韩少功的《暗示》、张炜的《刺猬歌》和张广天的《切·格瓦拉》等作品,却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主义的范畴。在主题话语方面,“新左翼文学”在对资本强权的批判之外,还包含着城市文明批判、国民性批判和知识分子批判的丰富主题。像陈应松的《太平狗》,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贾平凹的《高兴》,夏榆的《失踪的生活》,《我目睹了美感从一个村庄消失》及郑小琼等的很多诗歌,城市批判的主题相当突出。而在罗伟章的《我们的路》、陈应松的《归来》,刘庆邦的《卧底》,胡学文的《命案高悬》、《淋湿的翅膀》,曹征路的《豆选事件》,王祥夫的《愤怒的苹果》,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夏榆的很多散文中,底层民众的自私、麻木、冷漠和不争,则更是令人震惊。这样一种对于底层民众的精神批判,不仅是对五四传统的自觉继承,更是规避了左翼文学所极易出现的简单化的民粹倾向。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新左翼文学”还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性格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反省。韩少功和张承志在对革命记忆进行精神重访的同时,对于知识分子的精神病相时有反省,而《那儿》中的叙事人“我”、《霓虹》中的那位嫖客“教授”、《卧底》中的记者周水明和《被雨淋湿的河》中时常“像烂鱼网似地蹲缩在地上”的父亲陈村,都曾被作家予以不同程度的批判。这都意味着,“新左翼文学”对当代中国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的复杂性实际上有着一定的自觉。正是因为这样的自觉,我们才有足够的理由对它的尽快成熟充满信心。

如果要说当下中国的“新左翼文学”还存在着什么问题,我以为最根本的,并不是很多人所通常认为的现实主义深化等“文学性”方面的问题。因为在世界范围内比如像马尔克斯和格拉斯等左翼作家的创作,实际上远远超越了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在我看来,“新左翼文学”的根本问题,还是其所初步张显的“新左翼精神”如何才能在广泛汲取包括人道主义和正义原则等人类历史上优秀的思想传统和精神资源的基础上,走向进一步的丰富与深刻。但在其中,我以为最关键的,应该是目前的“新左翼文学”最为匮乏的历史意识问题。“新左翼文学”特别是其中属于“底层写作”的大部分作品,要么缺乏深刻和充分的历史感,要么过于匆忙、不加反思和简单化地“征用”早已失魅的意识形态。不管是对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还是对革命记忆的精神重访,目前的“新左翼文学”很多都未表现出充分明确和足够深刻的新的历史意识。而在实际上,独特的历史意识正是左翼精神最为核心的方面。在据说“历史已经终结”,革命早已退潮,人类历史上的左翼实践饱受重创的“后革命时代”,是否需要和应该以怎样的新的历史意识在历史发展中深刻书写当下中国异常复杂的社会现实与精神现实,并将这种书写紧密联系于现代以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人类历史上波澜壮阔充满悲怆的左翼实践(包括左翼文学实践),将是“新左翼文学”所要面临的最为重要、最为艰巨的课题。只有很好地解决这样的问题,“新左翼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才会具有相当坚实的思想基础。当下中国的“新左翼文学”,也才会有更加广阔的未来。 ■

【注释】

① 张大明等:《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6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11月版。

② 孙立平:《化解贫富冲突要在调整社会结构》,《南方周末》2007年9月27日。

③ 李云雷:《曹征路先生访谈》,《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

④ 贾平凹:《高兴》“后记一”《我和刘高兴》,《当代》2007年第5期。

⑤ 郑廷鑫等:《郑小琼:记录流水线上的屈辱与呻吟》,《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6月11日。

⑥ 鬼子:《艰难的行走》,48页,昆仑出版社2002年9月版。

⑦ 张广天:《我的无产阶级生活》,138页,花城出版社2003年4月版。

⑧⑨⑩ 《韩少功王尧对话录》,11—12、15—16、11—12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11)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264—28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版。

(12)李泽厚:《两点祝愿》,《文艺报》1985年7月27日。

中国电影之路:第五代导演与第六代导演之比较

     摘要:时代变迁,社会发展,我们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电影界,也开始了一场宏大的变革。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在电影的舞台上给人们献出了一系列具有中华民族精神的大片,进入九十年代后,以贾樟柯为代表的第六代 导演悄悄进入电影观众的视线,以一种全新的理念影响着观众,影响着电影的发展。进入新的世纪,两代电影导演,在电影的舞台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双方势均力敌,又互不忍让,都在走着自己独特的道路,力图找到电影的至高点,在此,我们有必要对两代电影导演进行一次简要的分析比较,从中或许能看到中国电影的未来。

第五代导演指以北京电影学院82届毕业生为主体的一代电影导演,如张艺谋、陈凯歌、张军钊、吴子牛、黄建新、田壮壮等。他们的作品有:《黄土地》、《大阅兵》、《孩子王》、《边走边唱》、《霸王别姬》、《风日》、《荆轲刺秦王》等一大批优秀的影视作品。这批导演在少年时代卷入了中国社会大动荡的漩涡中,有的下过乡,有的当过兵,经受了10年浩劫的磨难。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他们接受专业训练,带着创新的激情走上影坛。他们对新的思想、新的艺术手法特别敏锐,力图在每一部影片中寻找新的角度。他们强烈渴望通过影片探索民族文化的历史和民族心理的结构。在选材、叙事、刻画人物、镜头运用、画面处理等方面,都力求标新立异。“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主观性、象征性、寓意性特别强烈。当他们一旦作为一个群体的力量出现时,尽管人数不多,却给中国影坛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波。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第五代”导演及其影视作品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精神代言人。因为他们共同的努力,中国银幕上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电影。“第五代”对中国乡土的关注和解读,对社会底层的注视和同情以及在他们艺术作品中透漏出来的对民族的深切热爱、忧患意识,对生存状态的拷问都是具有历史价值的。我们不能否定,在那个年代,即便是简单的,不完全的对现实、对社会底层的关怀也是相当有力的。但是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电影业也必须去适应改革大潮,也必须遵循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法则,电影业在市场经济中也面临着空前的挑战,一方面要争取电影的制作资金,另一方面它们也必须为自己的电影产品找到市场。与此同时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欧洲电影、美国大片、香港电影、台湾电影、日本韩国影视剧等都大量涌入中国电影市场,中国电影要想在巨大的竞争中生存,就必须改变原有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制作模式以及影视创作风格。到了20世纪初,以张艺谋、陈凯歌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走上了高投入、大剧作的商业化路线。张艺谋的《英雄》在海外市场的票房累计超过11亿人民币,而《十面埋伏》在海外市场的票房仅在日本、韩国以及中国香港、台湾地区就达28亿人民币。陈凯歌也有《和你在一起》、《无极》这样的商业电影,其中《无极》的资本投入创下了中国电影史上的记录,并且动用了亚洲极为强大的名演员阵容加以包装。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在电影制作、票房收入以及电影市场等方面的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分析一下他们近年来的影视主题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在主题方面和创作初期相比已经变的面目全非,不再是对中国乡土进行关注和解读,同样也不再注视和同情中国社会的底层,只能说他们在社会经济文化的变迁中失去了自己的本真——对社会底层的关怀。

第六代导演则指九十年代出现在影坛上的一批青年电影导演,他们大多出生于六十年代,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或中央戏剧学院,如王小帅、娄烨,贾樟柯、张元、王全安等。他们的《周末情人》、《头发乱了》、《冬春的日子》、《巫山云雨》、《小武》、《过年回家》、《北京杂种》、《苏州河》、《月蚀》等,叙述琐碎庸常的日常生活,传达个体人生动荡不安、迷离驳杂的当下都市生活体验,或是深入到潜意识、隐意识的层面,探索当下人的个体精神状态。

“第六代”不仅是一个时空意义上的聚合体,更重要的是由一个文化姿态、创作风格相对一致而形成的在90年代带有先锋性、前卫性、青春性的创作群体(或群落)。他们在当代中国影坛形成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电影趋势或电影现象。 “六十年代生人”的“第六代”成长于80年代,浮出海面却是在90年代初,这是一个中国人内心世界产生极大转变的年代。也许是创作历程的艰苦,也许是自身艺术生活的独特性,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第六代”的电影从一开始就体现着一种灰色调,他们的视角与以往有很大的变化,摇滚人、艺术家、同性恋、小偷、妓女——一群不被关注的边缘人进入他们的视野,在混乱的情感纠葛、迷茫的追求、琐碎的细节描写和俚语脏话式的台词包装下讲述当代城市青年成长的故事。

一,不同的时代背景造就不同的电影主题

在新的文化语境中,第五代导演,是主体意识自觉和强化的一代。追寻和建构历史主体性和大写的人的形象,一直是第五代导演的精神支柱。作为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经营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执著于民族振兴理想,深刻反思传统文化,热切的呼唤现代性理想,表现为一种五四以来精英知识分子启蒙精神的回归和群体主体性的崛起。

我们不难在第五代导演的一些作品中发现许多大写的人的形象,这种形象常常表现为沉思的启蒙知识者的形态、立场和视角。第五代导演喜欢历史题材,大多面向过去。虽然他们其实并非那段历史的主人或是亲历者,但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张扬的主体意识使得他们进入到一种假想的历史主体的中心位置。

在新时期的文化语境中,作为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经营知识分子之代表的第五代导演显然坚执于民族振兴理想,热切呼唤现代性理想,而且由于他们把自我融合于族群,他们并没有产生那种个体意义上的个体生存焦虑、人格分裂等存在危机。因而第五代导演大多难免于一种强烈的民族身份焦虑,面对西方强势的现代性话语,他们深刻的反思本民族的文化痼疾,热切的呼唤民族的复兴与振兴。正如陈凯歌在谈到拍《黄土地》的宗旨时说的,“我在《黄土地》里反复要告诉观众的是,我们的民族不能不能在那样生存下去了”。“当民族振兴的时代开始来到的时候,我们希望一切从头开始,希望从受伤的地方生长出足以振奋整个民族精神的思想来”。

在《一个和八个》中,正是民族救亡的时代要求把“一个”和“八个”凝聚在了一起。锄奸科科长在非常时期不忍心下达处死这些土匪汉奸以及有叛变嫌疑的指导员,在日军临近时又下令放掉他们。在这里,民族的生死存亡甚至超越了政治理念及党派之争。

与对当下的事件的焦虑相应,第五代导演在影片中表现出对未来时间的积极的肯定、追求和向往。毫无疑问,这种对当下的焦虑正是出于对时间的停滞不前因而延缓了美好未来的来临之忧思而产生的。他们往往在影片中设置代表未来的时间意向,哪怕是《黄土地》、《孩子王》这样的对过去历史题材的反思之作。像《黄土地》中的憨憨,《孩子王》中的王福,《黑炮事件》中结尾时那几个无忧无虑、没有传统的附累、在玩积木的时间游戏的小孩子,《红高粱》中见证了热情、野性和血的洗礼并进而长大成人的我爹爹豆官,都是这样一些代表了未来,寄托了导演的理想的意向或符号。

第六代导演的电影则关注“灰色的人生”的边缘化的生存。他们把镜头对准了社会上或是个性独立、自我意识极强的先锋艺术家、摇滚乐手,或是一些普通的边缘生存者——小偷、歌女、妓女、农民工、都市外乡人,等等。因而第六代导演的电影中的主体形象大多是平民和社会边缘人的形象,他们是一些历史的缺席者、晚生代、社会体制外的个体生存者。他们似乎没有远大理想,整日里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劳累奔波。他们游离于社会体制,按自己的无所谓的生活态度生活着,当然有时候,在他们冷漠的外表中也有着季度的内心焦虑,只是,与第五代导演的群体焦虑、民族焦虑不同,他们的焦虑是个体的、感性的、只属于自己的。严格地说,第六代导演影片中所呈现的主体形象并不是纯粹的平民或市民而是浸透着知识分子意识的个体知识分子。

另外,第六代导演的作品表达了生存的孤独、焦虑,凸显自我。他们在个体影像语言上注重影像本身,具有明显的风格化特色。他们隐藏自我,趋于客观化纪实,注重当下社会中底层普通民众的个体性的生存,凸显电影的记录本性和导演的人道主义关怀,平实而朴素的表达一种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如贾樟柯的《小武》、《小山回家》、《站台》等试图“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来记录这个年代变化的影像,反映当下氛围 ”。他的影片是纪实风格的虚构性影片,以最为朴素平实的方式,唤起了人们对乡土、对变动社会中个体生命的关注与悲悯。

二,不同的阅历体验造就不同的电影风格

第五代丰富而广阔的生活阅历,无疑成为其鲜明艺术风格得以形成的丰厚底蕴,也成为了其终生取之不尽的精神富矿。其对生活广度的体认,对于生活艰辛的感受,对于苦难的认同,皆具有非常的经验。于是在第五代导演的人生资历上,“苦难”成为了其重要的标识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并且成为了其传奇性的经历:“凯歌插队”、“老谋子卖血”、“子牛为运粪船拉纤”……第五代在成就其艺术光辉的同时,也最终完成了作为一代人楷模的、历经苦难的、富有人格魅力的男子汉群像的造型。正是一个病态的时代,造就了拥有健康体魄的一个群体。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时代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由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滞缓,第五代的个性意识都不同程度地被社会的群体意识所支配甚或代替,因之我们看到,他们在其拥有了丰富的生活阅历的同时,既有的体制与经验,却压抑了个性的极力舒展与自我的自由发挥。而第六代则与第五代有着迥然相异的人生经历,他们成长于经济复苏的开放时代,尽管他们没有了第五代丰富的生活阅历,然而其对生命的体验却大为深刻,如果说第五代在生命之轴的横向上具有很大拓展,那么第六代则在生命之轴的纵向上不断掘进。因此在观念上,第六代不认同第五代“苦难成就艺术”的人生阅历,并公开表示自己的不以为然:“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对‘苦难’的崇拜,而且似乎是获得话语权的一种资本。因而有人便习惯性地要去占有‘苦难’,将自己经历过的自认为风暴,而别人,下一代经历过的又算什么?至多只是一点坎坷。在他们的‘苦难’与‘经历’面前,我们只有闭嘴。‘苦难’成了一种霸权,并因此衍生出一种价值判断。”“好像只有这种经历才叫经历,他们吃过的苦才叫苦。”于是他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这种要求,又与其青少年时期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

如果对第六代的成长经历稍作了解,我们就会发现,在生命的早期,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小时候不约而同地曾受到病魔的折磨,而这正好与他们后来的创作发生了密切关系:“我的片子和我的人生经历很有关系。我自己生过一场大病,这一点对我很重要,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得完这场病以后,我突然对一些事情看得很开。当你几乎看到你的归宿的时候,很多东西就没有必要斤斤计较了。当时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突然觉得亲情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很无聊。我是一个宿命的人。这种情绪在作品中是不自然带出来的,有时候不找着这种感觉,你就觉得影片没劲。”“支气管扩张尽管不是大病,但是很吓人。隔一两年复发,然后吐血,大口大口的吐血,呼吸很困难。”“我差不多十三四岁的时候开始第一次发作,然后每隔两年就发作一次。这个发作期有七、八年的样子,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转换的阶段我其实一直有病,我很庆幸有这种病,它没有真实的危险,但是它给你一个死亡的幻觉,你真是大口的吐血,然后你窒息,然后觉得不行了。我现在是很不怕血的,我太知道血是什么东西了,一痰盂一痰盂的吐。那会儿就很孤独,我大学没考上,就看书,也不管功课。”

即使没有经历过大病的贾樟柯,却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太多的生与死,也在自己的影片中探讨着生命哲学的问题:“在自然的生、老、病、死背后,蕴含着生命的感伤,花总会凋零,人总有别无选择的时候。无论如何,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人,我想通过它去挖掘和展现人民之中蕴藏着的进步的力量;电影讲述了群众的一段经历,那也是我时刻怀念的一段经历。”而姜文对死亡的体验,则来源于他本人35年人生的总的思考:“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我想拍《鬼子来了》,其实是想对自己35年来做一个总结,对恐惧、对爱、对死亡的感受。是什么引起的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恐惧,是远离死亡,还是接近死亡?这些都是我35年来脑子里和心里的感受。我想把它表达出来,正好有这么个故事,往里面一装,合适。”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感受与对死亡的体验,构成了第六代作品关于死亡问题的思考与表达。而从生命哲学的向度来看,“生”只是生物学上的一种偶然因素促成,并非生命的本质,而只有死,只有任何生命的必然死亡,才表达了生命的本质。正是这种对生命的深刻体验,不仅弥补了其生活阅历的狭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其艺术表达观念与形式的飞跃。这种奇异经历,促使他们的影片将生命问题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去思考:“其实,人死不死没多大关系,死是很抽象的。人活着不是跟死人一样么,你是想象自己活着。这些意思现在看来在影片中很隐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第六代的电影也就成为了其生活状态的一部分,成为了其生存的具象表征:“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的,像我的呼吸一样,要不然就不拍电影了。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本身就包括表达这样的东西以及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拍你的电影,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三,不同的人文理念造就不同的电影题材

如果注意一下“第五代”与“第六代”成长的文化氛围与人文环境,我们就会发现两者很大的不同:

其一,文化素养的不同。

“第五代”导演基本上是在农村或工厂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所以其文化功底截然不同,他们还没有从学校毕业,就已奔向了“广阔天地”,因此他们的文化知识更多是通过自己的广泛阅读而获得;“第六代”则不仅完成了系统的基础学习,并且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绘画,且或多或少地从事过诗歌或文学创作;

其二,观影经验不同。

作为电影人,向国外同行观摩学习应该是进行创作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然而在“第五代”成长的时代,或因为观看外国影片是一种特权,或因为改革开放之初我们对世界影视动态了解甚少,因此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第五代”都不具备“第六代”的观影条件。到了“第六代”导演成长的环境,随着中国大陆地区政治氛围的不断宽松,随着影像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经济发展之初盗版的大量出现,为“第六代”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资源,使他们更多地接触到了欧洲的艺术电影、除好莱坞之外大量的美国电影,以及亚洲电影。甚至在学校时,王小帅就已系统地研究了费里尼,娄烨系统地研究过安东尼奥尼,而这两位导演却是他们最不喜欢的导演。盗版本来是一个法律问题,然而在中国大陆当时特殊的条件下,却成为了成就第六代导演文化底蕴的温床。所谓“观千剑而识器”,正是这种优渥的观影条件,为其艺术积淀提供了大量的素养,以至于从自己艺术的出发点与人生的起跑线上,他们就已自觉地向大师学习,甚至在“第六代”重要人物胡雪杨早期影片《童年往事》中,我们看到了库布里克《闪灵》的风格,也许新生代的导演们,正是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向给予其艺术灵感的电影大师致敬。

其三,“第五代”开始接触的理论也许是革命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然而第六代的理论背景则要复杂得多。

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正是国外各种理论思潮在中国大陆走马灯似的风行之时:人道主义、存在主义、女权主义、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理论、符号学理论……各种理论对这一代人的成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王超所言,他独自在家的时候,接触了巴赞的长镜头理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等理论。甚至他们在电影学院毕业时,就已系统地研究了大师们的影片。“我从两本《世界电影》里面,把安东尼奥尼的剧本撕下来,把费里尼的《道路》的剧本撕下来了,然后把那一些我认为重要的电影理论文章撕下来了。”并且坦陈,其影片中:“有的只是这些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我只是想展示一种生存状态的存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就像萨特说的那样。”

其四,第五代基本上是运用胶片拍摄,而第六代却在运用胶片拍摄的同时,还在运用DV进行创作,以至于一些导演由衷地发出了“感谢DV”的欢呼。

运用胶片拍摄,无形中使其对影像的把握与表达更加深入。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第五代的影片一般都是在正统的体制下制作、通过正常的渠道发行、在正规的场合放映,而第六代则恰恰相反,他们在体制之外拍摄制作,绝大多数通过录像带或影碟在非正式场合小范围内放映。

四,不同的文学视像造就不同的电影内涵

在第五代导演的成长经历中,有一点非常值得重视,即其文化素养更多的来源于文学,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在中国电影史上,可能从来都没有一些导演像第五代一样表现出对文学浓厚的兴趣,如果进行统计学上的归纳,我们就会发现第五代导演的影视作品,基本上都改编自文学作品。甚至有一段时间,大量翻阅文学杂志成为张艺谋拍摄之余的重要爱好,长期从这种翻阅中找寻可被改编、拍摄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一些作家因为其作品被第五代导演改编为电影而一夜之间迅速走红;

其二,第五代的电影美学观更大程度上类似于文学的审美观念,他们在改编文学作品的同时,无形中必然受到文学特质的影响;另外在第五代导演的心目中,几乎一致认为电影仍然是一种综合艺术;

其三,在影片的组织结构中十分重视故事讲述的方式、情节设置的技巧以及意境氛围的营造,而这正是第五代鲜明风格得以确立的重要标志及第六代的相当一部分作品让人不忍卒视的原因之一;

其四,文学的鉴赏主要是通过“阅读”行为得以完成的,人在阅读时处于一种积极主动的思维状态,因此文学可以促进思维的深化,然而另一方面,过度重视文学的特质,无形中会忽略视像语言的特质,也许这正是第五代导演走向分化与衰微的原因之一。

反观第六代导演,可以说表现出了对视像的重视。第六代导演在正式接触电影之前,几乎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过美术训练;章明“1982年毕业于西南师大美术系油画专业”;张元“自幼学习绘画”;王小帅、路学长“1981-1985年,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娄烨1983年“毕业于上海美术学校”。贾樟柯从小也写诗、画画;即使既无绘画条件也无绘画经验如王超,在其最初的传统阅读经验中,诗歌、电影文学剧本、电影理论文章成为了其重要阅读内容,而进行诗歌创作与影评写作,也一度成为其乐此不疲的重要工作,诗歌的跳跃性与意象性,肯定与传统的文学阅读经验不同,……正是这种绘画、诗歌艺术的系统训练,加强了其对色彩、线条、块面、节奏等视像艺术造型语言的掌握。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绘画艺术方面有多么大的造诣,只是想说明,从中可以看出第六代从一开始就力图通过视像来认知和把握世界的努力。也许这正是第六代导演的作品形成其独特风格的又一重要原因,即他们从一开始便可以自觉地借助于视像思维而获得对世界的一种特殊的把握方式,即视像的把握;与此同时也获得了对自身感受的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即视像表达。这种视像把握与视像表达,成为了第六代最佳的叙述表达方式。

正因为如此,于是我们看到,在第六代那里,剧本不再显得那么重要,至少不再会为寻找剧本而绞尽脑汁。即使剧本本身,也由导演亲自操持,这无形中减少了编剧与导演传递、剧本与影片转化之间的信息误读与损耗。甚至只写出拍摄大纲,让演员临场发挥,或者边拍边改,也成为第六代重要的艺术创作方式。比如张元在拍摄前“有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但是拍摄的时候即兴的变动很多。”而贾樟柯走得更极端,如他在拍摄《嘟嘟》时,“不但没有分镜头剧本,而且连剧本都没有,基本上是到了现场,告诉演员大概应该说些什么。有时候只是我或是谁的一个建议,比如:北师大的操场很有意思,于是大家就去了那里,然后想一想这里可能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就开始现场编故事,然后拍摄。”这种方式,不仅可以使影片更好地表达导演的观念与思想,同时也使得导演更加深入地把握视像艺术的本质,这也许是第六代导演群体的理论贡献。当然,这种方式显露出来的弊端,相信他们会自然调整的。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有意地破坏与颠覆影片的文学性,如“在王小帅和娄烨开始制作电影的初期,他们就打破了传统的电影形式。他们打碎故事的叙述性,割裂剧情的连贯性,甚至肢解了音效和构图。这些革新延续到他们拍摄的一系列电影中——例如《冬春的日子》、《极度寒冷》和《苏州河》中的画外音。而他们早期开创的这种手法,在何建军独立完成的作品中获得了更大的发展。”正是这一代人的共同努力,从而为使电影尽量地脱离其对文学艺术的依赖,日益显示出其作为独立艺术门类的特色做出了重要贡献。与文学艺术“阅读”的鉴赏方式不同,视像艺术的鉴赏是在“观看”中进行的。在“观看”中,由于对象的具象性特点,所以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然而这种接受,在其直观的以视像把握认识、表达感受的同时,却往往容易影响到人思想的深刻与思维的深化。另一方面,第六代也还不能说是彻底地摒弃了文学的一代,他们只不过是正在由文学向视像转型的路上艰难跋涉的一代,所有的未来,也许只有通过其不断的探索才能得以展示。然而,毋庸讳言,无论是通过文学还是通过绘画,最终都将无法借助于视像艺术本身来更加确切的表达自己的艺术理想与艺术观念,因此尽管“第五代”与“第六代”在各自的时代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探索与艺术实践,并且在其可能的条件下达到了自己的艺术巅峰,然而由于文学艺术或绘画艺术自身的局限,无论是“第五代”还是“第六代”的作品,都无法取得视像艺术的最高成就,因之也就无法达到中国电影艺术的真正高峰,而中国电影艺术的真正复兴与高峰,要等到生活阅历极大丰富与生命体验极度深刻,真正掌握了视像艺术的本质与规律、自觉地运用视像艺术思维及遵循视像艺术规律进行创作的新一代电影人的出现。

五,不同的生活观念造就不同的电影艺术形象

作为第五代导演塑造的艺术形象,即使普通人,也是现实生活中比较符合绝大多数成员期待视阈的普通人的类型。即使败尽家财、气死老子的纨 (《活着》中的男主人公),其本性也是善良的,甚至在命运悲剧

与时代悲剧的双重挤压下,最终成为了极度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即使被逼为妾(《大红灯笼高高挂》),或落草为寇(《盗马贼》),无论富贵与贫穷、通达与蹇迫,他们仍然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至少在他们身上可以观照出人性的美好与人生的无奈。

在第六代导演的作品中,这一切传统的审美观念被彻底抛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在短短的十年间中国人的社会身份被迅速变化的市场经济所重新标识,在第六代的作品中无论电影的观念还是内容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除了普通人的形象继续出现在他们的影片中外(当然即使这些普通人,也重在真实地反映他们的生存状态),还出现了我们在以前作品中很少见到的形象,这些形象,多是社会的边缘人和弱势群体。于是,一夜之间,“同志”隆重登场,“小姐”盛装表演,“民工兄弟”露出了困惑的眼神,毒品贩子正在如鱼得水,而那些另类艺术家、“手工艺人”(小偷)、性无能者、被遗弃者……以毫不掩饰的面目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第六代导演正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第一次通过视像艺术,将我们经验及视线之外人群的生存状态毫不修饰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而在王超的《安阳婴儿》中,对这种生存状态进行了集中的展示:“应当说,这是一部作者电影,它以几乎(除了影片结尾处的肩扛镜头之外)完全静止的镜头,冷静地‘凝视’古城里无奈地生活着的人们,中国平民社会生活的多种因素聚集在这里:下岗工人、警察、妓女、黑社会、婴儿、监狱等。这里有的只是这些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我只是想展示一种生存状态的存在……”在这些导演看来,“他们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的生命状态,这是我们唯一强调的。”正是这种边缘生活状态的真实展示,对弱势群体话语表达的尽力争取,不仅形成了第六代艺术关注人生、正视现实的勇气与力量,特别是这种视阈一旦同极端纪实的风格相结合,便具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从而使其作品在获得葱郁勃发的艺术生命力的同时,也宣布了中国视像艺术中新现实主义美学的崛起。

六,不同的回忆寻找造就了不同的电影风景

如果对两代导演及其作品进行主题学的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第五代影片中一般侧重于回忆,而第六代影片则一般侧重于寻找。如对“我”爷爷阳刚之美的回忆(《红高粱》)、“我”的采风经历的回忆(《黄土地》),直到《老井》、《孩子王》、《边走边唱》、《霸王别姬》、《一个都不能少》……小到失落的个人情感、走失的学龄儿童,大到逝去的民族精神、人生的终极真理,都可以构成回忆的对象。直至在《我的父亲母亲》中,更是将“追忆逝水年华”的回忆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在第五代导演的影片中也不乏寻找的主题,但是这种寻找的主题总是被强烈的怀旧色彩所笼罩甚或淹没,因此在其作品中,回忆不仅成为其重要的精神底蕴,同时也成为了拉近艺术与现实距离的行之有效的一种叙事策略。就文化意蕴而言,“回忆”既是为了弥补现实缺憾的一种人生策略,同时也是由于个体心理衰老而有意无意逃避现实的一种自然信号,而寻找则是青少年积极向外探索、不断开拓进取的必然选择。如果从形上的角度看,“寻找”是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类精神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的必由之路,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人类孜孜不倦的“寻找”,就不会有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在第六代的影片中,“寻找”不约而同地成为了若隐若现、反复纠缠、挥之不去的意象。寻找美好的童年,寻找失落的亲情,寻找遗失的物件,寻找生活的真实,寻找生命的真谛……所有这一切真实地记录了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心路历程:没有话语权,没有代言者,甚至没有相对清晰的文化形象,但他们不惧生活的诱惑与挑战,不忘对生存的状态展示,不停对生命的本质思考,因而可以在困境中创造奇迹,在绝望时成功突围,成就自己的风格与事业。于是,“寻找”便在第六代导演的作品中凸显了出来:“《苏州河》不是关于一个生命的双重生活式的寓言,而是一个寻找失落的爱情的现代人的精神漂流记。是马达的尤里西斯生命之旅。”“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更多的是形而上的生命体验,而我的影片还是贯穿在寻找之中。”“我是上海人。我把我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全部热爱、感触都融化在马达寻找牡丹的过程中,”“站台,是起点也是终点,我们总是不断地期待、寻找、迈向一个什么地方。”而在娄烨的《苏州河》中,“寻找”则成为了贯穿始终的话题:美美在影片开头和结尾都在不断地问摄影师:如果我走了,你会找我吗?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会一直找到死吗?牡丹在投入苏州河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变成一条美人鱼回来找你!”而马达为了去寻找她,不断地穿过这个城市。在这部影片里,生活与艺术、情感与观念、演员与观众之间的联系与分别,正是通过不断寻找的过程获得了新的表述。目前学界对于第五代导演已经有了比较深入、基本定性的研究,而对于第六代导演,因为其正在发展过程中,即使出现分化,也还没有十分明晰的特征及运行轨迹。即使以上对第五代与第六代导演出生时代、成长背景、政治身份、文化底蕴及其作品的艺术定性、题材范围、叙事风格、文化策略等方面的动态观察,尚有一些方面探讨得还不够深入,如“胶片/DV”、“专业/非专业”、“戏剧化/生活化”等问题;此外还有许多方面,仍有继续探讨的必要,如“主流/非主流”、“正解/误读”等。所有这些比较,将会是极为有意义和富于建设性的。正是以上这些不同的文化策略,使得第五代与第六代的艺术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成为了20世纪后半期中国文化与艺术史上两道亮丽的风景线。

中国电影,从上世纪初至今,已走过百年多历史,现在渐渐走向成熟,渐渐走出中国,迈进世界。作为当今中国电影顶梁柱的第五代导演和开创新时期的第六代导演,在以上几个方面虽然都有较大差异,但两者都不会跑出中华民族浑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中。我们更希望看到电影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为中国,更为世界献上电影文化大餐,让世界认识中国,感受中国。在此,愿我们中国电影越走越远。

参考文献:

《当代中国影视文化研究》,陈旭光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

《电影文化之维》,陈旭光著,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4月

《与电影共舞》,颜纯钧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

《张艺谋电影论》,陈墨著,中国电影出版社,1995年

《陈凯歌电影论》,陈墨著,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

陈独秀:“我们究竟应不应当爱国”

以陈独秀和胡适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当然是爱国的,但是他们大胆超越了狭隘民族主义或狭隘爱国主义的片面与极端,表现出了世界主义的人类大同的高境界,进而张扬了自己所拥有的“不爱国”的自由人权。应该说,除了极端主义的恐怖教条,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是只允许别人爱而不允许别人不爱的。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娇妻爱子,一个正常男性有时也会处于爱恨交加、亦喜亦怒的情感波动之中。

1914年11月,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杂志一卷四号,公开发表了署名“独秀”的《爱国心与自觉心》,“陈独秀”三个字逐渐为世人所熟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中,陈独秀首先对欧美文明国家的“爱国心”表示肯定:“爱国心为立国之要素,此欧人之常谈,由日本传之中国者也……欧人之视国家,既与邦人大异,则其所谓爱国心者,与华语名同而实不同。”接下来,他以“自觉心”对“爱国心”进行颠覆性置换:“残民之祸,恶国家甚于无国家。失国之民诚苦矣,然其托庇于法治国主权之下,权利虽不与主人等,视彼乱国之孑遗,尚若天上焉……国家国家!尔行尔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吾人非咒尔亡,实不禁以此自觉也。”

“残民之祸,恶国家甚于无国家”并不是陈独秀的发明创造,传统儒教的祖师爷孔子早就有过“苛政猛于虎”的经典名言。沿着《甲寅》时代的《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思路走下去,《新青年》时代的陈独秀在《偶像破坏论》中,把“国家”列为应该加以破坏的一种“偶像”:“国家是个什么?照政治学家的解释,越解释越教人糊涂。我老实说一句,国家也是一种偶像。一个国家,乃是一种或数种人民集合起来,占据一块土地,假定的名称。若除去人民,单剩一块土地,便不见国家在哪里,便不知国家是什么。可见国家也不过是一种骗人的偶像,他本身亦无什么真实能力……世界上有了什么国家,才有什么国际竞争。现在欧洲的战争,杀人如麻,就是这种偶像在那里作怪。我想各国的人民若是渐渐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这种偶像就自然毫无用处了。”

1919年5月4日,陈独秀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当天以“只眼”的署名在《每周评论》发表《公同管理》,其中写道:“无论铁路问题,青岛问题,大而至于全国政权问题,不用说我们最希望的是自己管理。倘若自己不能管理,只好让列强公同管理。我们最反对的,是让日本管理……老实不客气,我们中国若免不得亡国的运命,宁可亡在欧美列国手里,不愿亡在日本手里……”

在随后发表的《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中,陈独秀更加彻底地表白说:“欧洲民族,自古列国并立,国家观念很深,所以爱国思想成了永久的国民性。近来有一部分思想高远的人,或是相信个人主义,或是相信世界主义,不但窥破国家是人为的不是自然的没有价值,并且眼见耳闻许多对内对外的黑暗罪恶,都是在国家的名义之下做出来的……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

包括陈独秀在内的《新青年》同人,当时大都是以“或是相信个人主义,或是相信世界主义”的“思想高远的人”自居的。就连此前在《厌世心与自觉心》中批评陈独秀的李大钊,也在《我与世界》中表示:“我们现在所要求的,是个解放自由的我,和一个人人相爱的世界,介在我与世界中间的家园、阶级、族界,都是进化的阻碍、生活的烦累,应该逐渐废除。”

1919年8月2日,鲁迅写下了《〈一个青年的梦〉译者序》。这是鲁迅笔下最富于人道主义大同理想的一篇文字,与陈独秀一样,他在文中把国家的存在认定为“一种骗人的偶像”:“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现在国家这个东西,虽然依旧存在;但人的真性,却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欧战未完时候,在外国报纸上,时时可以看到两军在停战中往来的美谭,战后相爱的至情。他们虽然蒙在国的鼓子里,然而已经像竞走一般,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

同年12月20日,蔡元培阅读由周作人翻译的武者小路实笃来信《与支那未知的友人》之后,专门写作了一则跋语:“我读了周先生所译的武者先生的信和诗,很有几种感想……武者先生与他的新村同志……决没有日本人与中国人的界限,是我们相信的……不但这一类的人,就是现在盲从了他们政府、赞成侵略主义的人,也一定有觉悟的一日。”

在此之前,胡适根据《太平洋》月刊第10期“劫余生”的通信,写作了一首白话诗《你莫忘记》,以更加极端的情绪彻底否定了“爱国”之心:

我的儿子,

我二十年教你爱国——

这国如何爱得……

你莫忘记,

这是我们国家的大兵,

强奸了三姨,逼死了阿馨,

逼死了你妻子,枪毙了高升……

你莫忘记,

是谁砍掉了你的手指,

是谁打死你的老子,

是谁烧了这一村,……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

你跑罢,莫要同我们一齐死!

回来!

你莫忘记:

你老子临死时只指望快快亡国;

亡给“哥萨克”,亡给“普鲁士”——

都可以……

这首诗最初发表在1918年9月的《新青年》五卷三号,写成后曾送给沈尹默、陈独秀等人看过,收入《尝试集》时为缓和语气删除了前三行,并在末尾添加了“总该不至——如此!”一句话。

在随后的岁月里,《新青年》同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对于“爱国心”与“自觉心”的价值判断也一再处于反复调整之中。在创办《新青年》杂志之前,已经有过由启蒙先驱到革命党人、由革命党人再到启蒙先驱的曲折经历的陈独秀,与李大钊一起发起并组织中国共产党。胡适坚持的却是《新青年》时代已经初步定型的易卜生式的“健全的个人主义”:“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长平:故园无此声

几天前翻阅《纳兰词笺注》,又看到这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我捧着一本纳兰性德词选,苦苦吟哦的情形。那时候刚离开大学校园不久,没有工作,一位老师就经常帮我找点事情做,由此为书商写了好几本书,其中包括一本纳兰性德词新解。在这个工作中,这首《长相思》令我感慨万千。

那是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浪荡着很多和我一样的青年。我们既找不到工作,也不屑于到国家单位去上班。和当时整个国家一样,我们眼前一派茫然,但内心还是怀着某种信念。所以,我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就假想了一段山高水深、风雪交加的征程。在这段征程中,我们意志坚定,勇往直前,同时内心又充满了痛苦和惆怅。

而如今我对这首词感兴趣的地方,更在于它最末的那一句:故园无此声。故园者,故乡也,家园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这些词语敏感起来,同时也惶惑起来。

山高水深不是最可怕的,风雪交加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乃是愈行愈远、愈远愈甚的“故园无此声”。

我们这一代人,甚至前后几代人,或多或少地,都有过丧失家园或逃离家园的经历。对我个人来说,这个经历曾经壮怀激烈地发生,随后心安理得地度过,现在则开始显现出惴惴不安的后果来。

我没有王小波那样幸运,在十三岁的时候就从父亲的藏书里对古希腊着了迷,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一直到上高中,我都坚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那时候最想去的地方,是马克思的故乡,德国小城特里尔。从求知欲上说,大英图书馆也很有诱惑力,因为马克思刻苦攻读时在那里踩出了两道脚印。

在这种教育中,传统文化是被否定的东西,本土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处于被改造以致进步的过程中。另一方面,它又要求人们热爱家乡,热爱祖国。道理上怎么讲得通呢?这套价值体系也能自圆其说,首先它划分了社会阶级,其次它划分了社会发展的阶段,被否定的东西都可以归结到落后的区间和时间中去。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发生了一场文化热。这场文化热,虽然先前也有了好长时间的暗流,但是对我这样的青年来说,还是有如轰然洞开的天光,令人狂喜而又晕眩。少年的凌云壮志顿时变成了上当受骗之后的愤怒和迷惘。

正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那时所有的大学都只有一个系,那就是西哲系,所有的大学生都在读除马恩著作之外的各种西方哲学著作。这些如饥似渴而又不成系统的阅读,使我们都变成了图书馆里的无头苍蝇。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中国出了问题。不仅现实社会出了问题,而且自古以来就有问题。甚至,不仅是人的问题,更是地理环境的问题。我在将信将疑地读了几本地缘文化宿命论的书以后,有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在心头,忍不住地生出逃离的念头。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看到杂志上一篇小说,名字叫“到美国去,到美国去”,那种被别人喊破内心隐秘的激动。

有一天晚上,我奋笔疾书,写了一篇酣畅淋漓的文章,叫“我的丑陋的故乡”,历数故乡山水贫瘠、文化委顿、经济落后的情形。然而,写完以后,我并没有感到痛快,而是遭到两种情绪的突然袭击,一种是数典忘祖的耻辱感,一种是脚下失去地基的空落感。我痛苦万分地将稿纸撕碎了,扔到窗外。

那是一个朗诵一句“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就要流泪的年代。但是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就摆脱了这种纠缠。从书本上,我找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我开始接受以近代契约论为基础的公民国家概念,认为国家乃是公民授权的权力组织,从而把它从祖国这个含混的概念中剥离出来。同时,我开始理解个人主义,从个体出发寻求普世价值观,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万族为一本,天下为一家。这在中国古代叫世界大同,现在则叫全球化。

其实这并没有真正解决精神的故园,也就是灵魂在土地上的归宿问题,却可以将这个问题悬置起来。在随后十多年的的新闻工作中,我和我的同事们忙于弄清中国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忙于思考解释这些变化的各种理论,也忙于个人的生计。

我不得不说,一个人越是深入地接触中国社会的现实——乡村的贫穷与愚昧,城市的无序与功利,官僚的腐败与无能,民众的盲目与异化,他就越是对那些浅薄地赞美家园、歌颂故乡的声音投以警惕的眼神。

后来我到美国去访学,又到欧洲去旅行。我带着很复杂的情感,去了雅典,去了罗马,去了巴黎,还有纽约等等,这些西方文明乃至全球文明的发生现场,和各种肤色的人接触。一方面,这些直观的感受和先前的知识一起,加强了我的世界主义观念,让我看到未来世界大同的一种可能性。另一方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在现实世界中,甚至在理想的大同世界中,每一个灵魂依然需要一个它所归依的故园。

在美国,我接触到一些华侨,他们数十年没有回中国,甚至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但是他们总是动情地赞美中华文化,遥想东方家园。我当然首先认为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很想给他们讲讲昆德拉的小说《无知》中的故事。

在这部小说中,两个逃离祖国的捷克人,魂牵梦绕地想要回故乡,二十年后终于如愿以偿。但是,他们回去以后,发现时间严重扭曲了记忆,在故乡并不能找到归属感。正如另外一位英国作家奈保尔回印度,去寻找血缘上的归属感,一年以后却绝望而愤怒地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祖先的,异乡人。

我还没有开口,就已经从这些故事中理解了那些华侨。随后,极度伤感地,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说,《无知》中讲述了两个逃离故乡的人终于失去归属感,而我,我们,难道不是,身处故乡却从来没有找到归属感吗?

我开始感觉到,这么多年来,我所从事的工作,我在报纸上写的专栏文章,都始终有一个幽灵紧跟在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呻吟:

故园无此声。

后来有一次在日本乡下访问,在唐风十足的建筑和礼仪中,传来琉球三弦的乐声,很突然地,我好像感应到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召唤,惊起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原来我是东方人。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件事让我更多地思考文化上的灵魂归属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没错,我们的确从柏拉图那里,从罗素那里学到了知识,但是我真的很难说出口,说我的精神家园,就在雅典或者英伦。

为什么不向本土,向我们真正的家园求助呢?前不久,我在广东从化参加了一次盛大的中国儒教成立大会。我是多么羡慕那些笃信儒教救国的学者,他们的灵魂有了多么好的安顿,假如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但是我在仔细地聆听之后,的确无法认同那些漏洞百出的宣讲,甚至怀疑他们自己也是在自欺欺人。

难道我只能,要么放弃这个问题,斥之为矫情,要么继续挣扎在愈行愈远、愈远愈甚的“故园无此声”之中?

(原载《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当代中国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