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中国政治改革的“斯芬克斯之谜”——写在“两会”之前的分析报告

政治的开放性更本质的表现就是社会对政权的参与。

引言:造势于“两会”之前

2008年3月的“两会”对中国未来十到二十年的走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所以官方破例地提前透露了至关重要的信息,比如“再解放”思潮的壮大,再比如实行民主的时限问题也确定为2022年。前者,以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的高调宣讲“解放思想无止境”为标志,得到了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政治研究所郑永年教授的肯定,他在新加坡《联合早报》发表文章(2月5日)为“再解放”做注释;后者,由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的理事会主席约翰·桑顿在美国著名政治学杂志《外交事务》上发表文章《中国民主化的前景》,赞扬中国政治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并认为中国在2022年左右会实现民主化。

我不能确认郑永年教授和桑顿主席就是中共的海外代理人,但至少可以看到一些重要信息的提前透露,并选择了特定的管道,应该视为中共在两会之前的“造势”结果。因为给与国际社会对中共政治的知情权,较之给与国内民众知情权,更具有比较利益。当然,如果2022年左右实现民主的说法是中共权力核心层面的一种共识,那么对国内知情权的隐瞒仍然值得原谅,而民主化的最后时限的提出也值得欢迎。但是,由于中国政治在细节上的透明度仍然很差,政治诺言是否是画饼充饥的策略,仍然需要谨慎对待。

一、桑顿主席的文章遭到删节

桑顿文章在经由新华社的《参考消息》编发时,被消减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这些内容,包括:(一)2002年北京的出租车抗议事件,这个事件受到当时总理朱镕基与副总理温家宝的重视;(二)2007年重庆“钉子户”抗议强行拆迁的成功;(三)这一年内,厦门民众以“手机串联”方式抗议一个环境后果严重的化学项目,维护了公民社会的权益;(四)俞可平“民主是个好东西”的积极论述。参考消息》作为文摘性报纸,进行如此技术性编辑,无可厚非;在另一方面,它更遵守了党的宣传部门严格控制知情权的潜规则,不会对重要的政治细节进行披露。

事实上,桑顿文章对中国的推进民主化进程中的严重问题认识不足,比如司法改革问题,归咎到底就是一个“党大还是法大” 的问题。但就现行政治制度而论,他不可能提供解决路径,即便是成思危那样位高权重的民主派人士也只能限于“说说而已”的水平。桑顿文章认为,中共司法体系 人员结构特别是学历的变化,成为改革的重大希望。这是个误判,因为近年来司法腐败已经迅速扩散。原来只是公权力使用最直接的公安系统滥用警察权能,现在法院、检察院、监狱无不是腐败重重。以法院为例,腐败已经由立案和审判两个环节发展到执行环节,大量的民事(经济)案件的执行款项被法院吞没,有的转化为法院的办公大楼、有的转化为集体福利、有的被执行法警个人或合伙贪污。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目前大规模的司法干部异地交流可以解决司法腐败问题,也不敢相信有人在“两会”上将“党大还是法大” 的问题作为提案呈递给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因为,只要政法委机制还存在,司法腐败问题只能是个派生问题。除非用宪法法院的形式取代政法委。

二、到处存在“Retry机制”的社会

一个有外资背景的免费邮箱系统会审查一位用户的信件,似乎是无法相信的事情。但是,这在一个声称以和谐为基调的社会里确实存在,尤其包括受害者本人也看好民主前景的“转型社会”里确实存在。就在写这篇文章的两天前,我用gmail邮箱给北京一家有名的国家出版社发去了一部改动后的历史书稿,并电话通知了编辑,但是一天后,编辑来邮件询问何时发出,与编辑邮件同时发来的还有一封gmail客服中心的信件。后者告诉我:“你不必重发邮件,它将被审查两三天。”[YOU DO NOT NEED TO RESEND YOUR MESSAGE…Message will be retried for 2 more day(s)]为什么要审查?谁授权了这种审查?客服中心与一个什么样的权力机构订立了审查协议?

类似的许多细节需要追问。而猜测的原因应当是此前两天一位在美国的编辑人发给我一份前政要某人中风的消息,我做了一个评论回复对方,结果gmail网络提示“无法连接”。就在“无法连接”的同时,我向自己另一个纯国内背景的邮箱发去一些问候语,邮件却即刻发出。后来,有“内幕消息”称:那位政要如果死掉,将会引发全国性自发庆祝,这种庆祝在当局看来可能引发大规模社会骚乱。

简单地说,网络商业机构的“Retry机制”就是落实某些权力机构“外松内紧”政策之秘密协议的行为。为了日后免于法律追究,网络商业机构又不得不说出“Message will be retried” 的事实。而那些纯国内背景的网络则丝毫没这样的担心,关闭作者的博客成为常用的执行秘密协议的手段。如不久前我作为三百多个维权者的代理人在新浪开了一个 名叫“嘉雨润禾”的博客,以便及时公布有关资料。但是,博客开通一小时后就遭到关闭。其实,正是为避免大规模上访而带来的问题,我才愿意做那三百多人的代 理人,由我一个人同几个国家机关交涉。

至于说到纸质媒体,对维权材料更是避之犹恐不及,没人敢于做这方面的题材。纸质媒体还有网络接受了什么样的指令或者暗示,这样的政治细节恐怕永远无法搞清楚。

作为经济学家和作家,我认为:一个到处充满“Retry机制”的社会不仅是不健康的,也是十分危险的,因为无所不在的审查会导致社会的普遍猜忌,普遍的猜忌必然造成法国大革命之前各个社会阶层(以及小集团之间)互相仇恨的社会状态。

三、迷信合法暴力是“致命的自负”

毫无疑问,中国今天出现狂热的民粹化倾向,就是整个社会普遍猜忌造成的结果。政治细节的不透明成为重大诱因。这个诱因的背后则是人大代表并不能正真代表人民,没有履行政治监督的责任,特别是对伤害社会政治健康的诸如“Retry机制”的追究。

面对这种无法解套的状态,一些既得利益集团坚决相信:中共作为执政党握有军队这张底牌,没有什么可怕的。当然,另外一些既得利益集团则为了保持在未来变革中的优势,而采取明智的因应策略。后者希望完成从“党控民主”到“社会民主”的社会转型任务。迷信合法暴力(包括军队和司法力量)的镇制作用,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在一个存在全民性骚乱的社会结构中,合法暴力不仅十分渺小,而且它的内部也由于受到腐败的侵蚀,也产生自我解构效应。

就政治文化而论,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忍受长期的扭曲,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身处社会中下层的知识精英的忧患意识胜于革命意识。这种历史惯性仍然存在于当今社会。它被称为现代犬儒主义也好,被讥为无条件的妥协也罢,本质上正是这个群体对现政权给与了高度宽容并寄于可变革性希望,才未导致他们如俄国当年的知识精英那样,一下子与民粹主义融为一体。

结语:防止画饼充饥现象的出现

正如郑永年教授对中共的劝诫:政治的开放性更本质的表现就是社会对政权的参与,“尤其要注意那些组织化程度非常低和那些不容许组织起来的社会弱势群体的参与”。不如是,民主化前景的说辞只能是画饼充饥的政治策略。

我认为,要防止画饼充饥现象的出现,中共当局在十一届全国人大五年的期间内至少要做出以下诸方面的细节改善,才能证明其“2022年 实现民主”的诚意:(一)实现基层人大代表的直选制,放弃“以党保人”、“以纪拢票”的做法;(二)选择两到三项政治刷新措施,比如在不讨论六四责任的互 相谅解的前提下,让流亡者回国参政;(三)创制有活力的宪法完善机制:首先建立宪法法院,取代政法委体制,至少也要和政法委体制互相制衡;其次,将全民公决方式写入宪法,以期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和应对重大社会危机;复次,在宪法序言中明确由“多党合作”向“两党竞争”过度的预设程序。

2008年2月14日,写于绵逸书房

阿海:盛雪诗集《觅雪魂》出版散记(随笔)

即将加印的诗集

二〇〇七年圣诞节前数天,正是香港印刷行业一年中最忙的时节。在葵涌某工业大厦的一家大型印刷厂里,我看到因为连续加班而显得疲惫的印刷工人,从一台机器上最终切出了一本本封面为红白黑两色的图书。翻动书页,油墨的特殊味道,侵入心扉。

盛雪的诗集《觅雪魂》,赶在二〇〇八年前出版了。这是一本绛红色封面,印着半幅黑白人像,勒着一条鲜黄色封套的诗集,在香港出版界封面花花绿绿的众多图书中独树一帜,别开生面 格外显眼。绛红的封面,代表诗人的真情、热情和豪情,黑色的封底,是诗人凝重的内心和深重的思考,白色衬底的黑白的半幅人像,表现了盛雪作为诗人的那一面,朴素的书脊,表示诗集的挺拔和坚韧。而鲜黄色的封套,则明确而肯定地告诉读者,这是一本特殊的诗集,是在没有出版之前就被中共公安、文化和出版三部委联合查禁的一本禁书。

《觅雪魂》还没有印毕,台湾贸腾图书发行公司就订购了五百本诗集。出版当天,香港《前哨》杂志二〇〇八年一月号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觅雪魂》出版发行的广告,香港国际机场也立即订购了上百本《觅雪魂》,用以在机场书店发售。一月底,在纽约出版的《北京之春》杂志和香港著名政经杂志《开放》均刊发了文章,介绍刚刚出版的诗集《觅雪魂》。同时《观察》、《博讯》、《大纪元》、《民主论坛》、《新世纪》等数十家传统平面或网络媒体都报道和转载了《觅雪魂》出版的相关消息。

二月三日,”独立中文笔会”和”华府作协”及”华府书友会”联合在华盛顿举行”盛雪诗集《觅雪魂》研讨会”,事实上也是《觅雪魂》的首次新书发布会;独立中文笔会会长、著名作家郑义主持了研讨会。为诗集书写序言的陈奎德、朋友朱学渊都做了精彩发言。二月五日,《觅雪魂》再次在纽约法拉盛推出,由《北京之春》杂志社和民阵美东分部联合主办的”盛雪诗集《觅雪魂》发布会”引起了与会的一百五十多人的强烈兴趣;因为八九民运而入狱十几年、在监狱中坚持诗歌创作的唐元隽主持了发布会。政论家胡平、老诗人黄翔、政论家兼诗人陈破空、八九民运学生代表项小吉、民运人士王军涛,以及老右派林希翎都先后做了发言。

盛雪进行签名售书的台子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北京之春》、《多维》、《世界日报》、《大纪元》、《新唐人电视》、《自由时报》等多家媒体进行了报道。

从诗集出版到纽约法拉盛的发布会,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觅雪魂》在台湾、香港、北美和欧洲,所订购的总量已经一千册。联合作家出版社即将加印《觅雪魂》,并且将在香港和台湾举办更大规模的《觅雪魂》研讨会,进一步扩大诗集的影响。

海外图书市场的奇迹

《觅雪魂》出版一个多月内,订购量千本,并且即将加印,无疑是目前海外图书市场的一个奇迹。

在中国大陆境外,在言论自由和中文阅读的交界处,留有一个狭窄的图书市场。总体说来,自从八九年「六四」以来,这个海外图书市场,一直在不停地萎缩。海外作家和中国异议作家,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不仅会遭遇到势利和冷漠,也会遭到商业规则的残酷戏弄。

台湾和香港的图书市场截然不同,甚至形同水火。台湾阅读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审视着港版图书,以装帧上的文艺格调和竖排格式高傲地将许多港版书过滤成格调低下的读物。同样,以竖排格式和文艺腔调在台湾出版的书籍,却得不到香港图书市场的青睐。

香港版图书,通常是以直接、平面、快速、装帧简单,封面大红大绿的风格出版的。港版图书更强调的是封面上的书名和标题,要用最直接的形式,吸引阅读群体,尤其是来自中国大陆的七千万游客。逼仄的营业空间和储存空间,对任何一本新出版的图书,都进行严酷的考验。一本新出版的图书,在国际机场的书店里上架之后,如果两个星期内无法销售,书商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架。从此这本图书的命运,就和仓库甚至废品回收站接下了不解之缘。

在这种类似吃方便面一般的快速运作模式下,香港图书市场显得格外庸俗和冷酷。除了八卦式的政治读物一枝独秀之外,小说 、文集和个人传记,几乎都遭遇到销售的困境,多则三四百本,少的只能卖掉三四十本。至于诗集的出版,则有点类似天方夜谭了。

自费出版的情况更是令人难堪。海外作家香港找一家出版社自费出版,非数万港币而不可得。但是图书出版之后,出版社因为已经有了一点利润,图书销售也不再尽力,甚至很多图书根本上不了香港机场的书店。想多拿些书送朋友,还要从出版社购买,其尴尬难堪,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

性情诗歌

在香港出版市场这样的一片景象中,《觅雪魂》好比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中,忽然绽放的一朵鲜花,格外鲜艳夺目。

《觅雪魂》还在编辑排版的时候,就定下了”性情诗歌”的基调。诗集里面收录的诗,都是性情诗歌,无论是盛雪早年的创作,还是后来在加拿大重新开始写诗,都反映了作者的真情实感,或是片片思绪,或是击节长叹。因此,《觅雪魂》并没有精选盛雪的作品,而是收录了她在各个时期,以真性情写作的绝大部分诗歌,以率真见性情。

同样,《觅雪魂》的编选也不追求语言上的精雕细琢。《觅雪魂》的诗作中,有许多许多充满创作力和想象力的佳句,但是诗人从来也没有刻意地从后期象征主义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技术中吸取养分,而是在真性情的流露当中,下意识地使得语言上升到诗歌艺术的高度。这样,许多佳句恰似信手拈来,不着痕迹。这样,《觅雪魂》中的诗歌,自然流畅,没有现代主义诗歌的艰涩,却有现代诗歌的语感和节奏感。应该说,这样的性情诗歌,正是大多数人可以阅读和接受的当代诗歌。

作为”性情诗歌 “,盛雪自己写的作者后记”雪魂飘隐处,满目尽葱茏”,同样是非常朴实、真实的。盛雪在后记中,只是非常平实地叙述了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更是用贴近大地的朴素笔法,叙述了诗集《觅雪魂》出版所经受的遭遇。这样把读者当作自己朋友的”贴面笔法”,也正是把作品拉近阅读群体的一种高妙手法。朴素平实的作者后记和陈奎德博士旁征博引、大开大合的前序相映成趣,构成了这本诗集以一种”性情中人”的姿态逼近读者的基调。

从书籍的装帧上讲,《觅雪魂》也是以性情为主导,可谓率性而为。当时设计书籍封面的时候,盛雪说,我最喜欢的三种颜色,红、黑、白三色。于是整个书籍的封面就以她最喜欢的三种颜色作为基调,封面是绛红色的,含蓄而多情,是性情的表露; 封底是黑色的,深沉而凝重,是思考的展现; 封面和封底靠近书脊一侧都是白色留底的盛雪半个肖像,温婉而神秘,是该诗集的性格。这样的装帧风格,其实和大多数港版畅销书背道而驰,可谓独树一帜。

在商业利益和整体美感中平衡

性情诗歌,性情装帧,性情书籍,《觅雪魂》是一本以性情中人为读者群体的奇书,因此也必将受到性情中人的喜爱和欢迎。

为了适应香港图书市场方便面式的出版格局,也是为了适应发行商和零售商的口味,因此《觅雪魂》推出市场的时候,又在封面上做了一个黄底黑字的封套。在一条明黄色的封套上,极端醒目地印上了这样的字眼:”《远华案黑幕》作者最新作品·公安、文化、出版三部委联合查禁·性情诗歌——盛雪《觅雪魂》”。

这个封套,等于是充分利用了盛雪的资源,因为她曾经是海外图书市场的畅销书作家,而《觅雪魂》也的确是未出版便被查禁的图书。这样的资源,正是最吸引眼球的信息。但是用在封面上,容易破坏封面的整体性,不用又十分可惜,用一个封套,既鲜艳夺目,又不影响整本书的独特装帧效果,应该说是恰得其所。

这个封套,同样也平衡了香港图书市场的利益和《觅雪魂》的整体美感。在香港出版界,出版者对图书发行商和销售商的文化程度,只能估计到高中毕业的水平;因此图书出得再精致,再漂亮,如果不能让发行商和销售商认为有销售价值,那么图书就不能上架,即使有读者要买,也见不到图书。《觅雪魂》的黄色醒目封套,正是要哄过发行商,使得他们抛弃诗集无法销售的成见,让图书上架销售。

除此之外,每期销量高达两万多册的《前哨》杂志,连续两期用整版篇幅刊登《觅雪魂》的出版广告,也是《觅雪魂》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助力。事实上,在《前哨》杂志上的广告,并不能使得读者直接购买诗集,但是却给图书发行商和销售商以强有力的信心。而发行和销售者的信心,正是将诗集和读者相连接的桥梁。

联合作家出版社是一个新成立的出版社,通过出版盛雪的《觅雪魂》,在香港出版界创造了一个诗集出版和销售均获成功的奇迹。联合作家出版社将更有信心为海内外优秀作家出版著作。在《觅雪魂》即将加印之际,我为盛雪感到高兴,更为《觅雪魂 》的成功感到欣慰和骄傲。

 

2008年2月11日

 

《自由写作》首发

张民昌:“土改”的日子(散文)

一九五零年的春节刚过,山村里又要热闹了,人们都在谈论着十八堡村的陈家,他家幺女儿要出嫁了。

这是离县城江津几十里路的山村,陈家大院内几间大房,正大门上有棕色木质竖匾,上刻祖训:家有藏书,仕食旧德。数几代人的读书守德耕耘,积下了五十多亩地,百多担谷子的殷实之家。

陈家上祖多是秀才,听说还有明朝的举人,只是岁月久远,已不可考了。食禄为官,恪守本分乃陈家几世清白之誉。那时,除了仁、义、礼、智、信外,乡里乡村的都笃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伦理报应,当不当官和做不做得一个好人相比,在乡里显然后者更重要。

人人说“好心有好报”,为了“好报”,乡绅富户常出钱为穷人买棺材;收集散落在野外的无名尸骨;捡拾写过的字纸焚烧,以免对神灵不敬;遇欠收的灾情年头,富户们还开仓放粮给穷困户赈灾,这似乎也成了千百年来重德行善的乡规民约。

陈家几世人均有赈灾之风,深得民望,陈老太爷进城时也常见重庆朝天门大码头大锅熬粥,免费供与纤夫与穷人,他感叹说:不以善小而不为,救人于水火,此乃大善也。

山村里富户贫家相存,时有接济,毕竟“在家不是贫”,无生命之虞。山村田野里鸡鸣鸟语,周围人们的口碑铄金削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所有哉;村民们敬天法祖,婚丧喜庆,慎终追远,民风淳朴,倒也是一派田园风光,平安景象。

陈老太爷老伴死了,身边就剩下十七岁的幺女儿了,一双杏眼,个子高,脸蛋红,她读过几年书,还会扎漂亮的鞋底。一年来,记不清的媒婆打灯笼,踩门槛来提亲,算了八字,又提时辰,村子里人也热心撺辍,都想成就这方圆十几里的好姻缘,看上的不单是陈家殷实,也有传闻陈家女儿那与生俱来的旺夫相,都说她能生贵子,能富子孙。

陈家的婚求不高,只需同是乡绅即可,不要家财万贯,也不求良田百亩,听陈老太爷说,如今讲究新学,不须温、良、恭、俭、让,只要老实本份,有仪表,谦让小女,男耕女织,小康家庭即可矣。

也是有缘,转来转去最后相上了河对面山那边的张家孩子,陈老太爷见过,他相貌方正,淳朴诚实,虽说隔了条河,那也算是门当户对。张家老爷子在外教书,平日寄钱回家,多余的银两老伴就买了地,积少成多,家里年收三十多担谷子(十斗为一担,一担约五百多斤),来往也是勤俭,忙时吃干,闲时喝稀,一头牛,请一长工。

虽说双方按风俗还不能相见,可订亲后就要筹备嫁妆,还会照村里的老规矩大花轿花花绿绿地走一趟,想起来都是一番热闹。村子里的过场也多,挑红箱抬彩被不算,还要请戏班子来村里唱几场,届时,家家都会来朝贺,常会热闹得一村子昼夜不眠。

可惜,十八堡村不是世外桃园,国共内战,四年烽火刚熄,有趁哄打劫,李代桃僵;有翻天覆地,阶级斗争,计划乌托邦之图,民众不知不觉又开始另一番涂炭。

一天,从镇上匆忙来了几个挎枪的军人,叫“人民解放军”,白天来晚上回,村里人都惊动了,好奇的人不再谈婚姻和戏曲,开始神秘地谈枪,谈军人,几天后才听说叫“土改工作队”。

来回镇里十几里地,想来也不便,陈家老爷子即按过去的老规矩,差家里长工老杨请工作队到家里来吃住,工作队倒也客气,跟老扬说他们的“纪律”要回镇里。桌上吃饭间长工老杨还说“工作队”问了他许多话,问做长工是否自愿,问东家怎样。老杨说给东家做了十来年,东家没把我当外人,吃饭一桌,衣服添置,年底不仅有工钱还挑几担谷子回家,一家人全靠他做长活养家,不然,我早走别家做了……工作组无语,私下说话老杨听不太懂,老杨信佛,懂一句佛语:“觉悟不高”。

一家人当听希奇,陈老爷子听了却默然,当夜无话。

春天的山村子里莫名其妙地沉寂了下来,天气阴冷昏暗,大路小路上无人,村里的狗也夹着尾巴,听风吹草动。

几天后,河对面张家托人来了,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地心神不定,说聘礼谈嫁妆时都心不在焉,见陈老太爷问,他就小声说他们那儿也来了“工作队”,并开始收缴各家武器,还开大会,搞什么“四大运动”,说的都是些没听过的事。晚饭没吃他就要赶回去,临走时惶惶不安,说他们村里人出门要报告了,特别是田地多的人家。

关上门,院里吹进来了一股冷风,把屋里人激了一下,人人都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果然,没几天,十八堡村子周围,各路口也有民兵把守了,各村也逐渐冒出了以游民和贫雇农等为主的“积极分子”,他们成立了“农协会”,也开始一路盘查行人。十五岁以上的人走路出行都要拿“他往证”(即北方的“路条”),一户只能开一张,规定了出门的所在地,对方姓名、关系,返回时间等,那都是由各村“工作队”写的字条,“农协会”的人不识字就盖章,也算,从此,出门,行路,走亲戚都要理由了。

倒春寒的日子,秧苗在风雨中颤抖,一阵阵的冷风也让人发冷。

顿时,大路小路上串门的人少了,各村子也肃然起来,来来往往赶集的买卖人也少了,买盐巴买油的人来去匆匆,寡言少语,集市上也顿时冷清起来。最先慌神的是村子里有土地出租的农户,众说纷纭,他们人心惶惶地打听消息。河对面的张家也好久没人来了,陈家女儿心里盼着,陈老太爷的心悬着,眼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落寞地在一旁无所事事,唉,她算是不逢时了。

晴几天阴几天的刚过去,村子里果然破天荒地要开大会了。工作队挨门逐户地通知,陈老爷子和女儿去了,叫“动员大会”,“积极分子”们还一家一家地敲门叫人,说是有关粮食租佃的。

多年来,村子里从来没有开过什么大会,村里的私田,只交很少的公粮赋税。过去,国民政府的“田赋管理处”只需各村村民选举的乡长或保长出面,他们尽义务(无工资,无报酬)催各户农家交即可。那时村里交公粮也不认真,对于一时困窘之家,交不起公粮的还可以欠帐,时间一过补不上也没人来催,大多是算了,不了了之,从没见过“官府”的人下乡来催。

陈老爷子还记得过去乡里修桥修路需筹款,富的多交,穷的少交,甚至不交,乡里的事务大都是由富户们承担,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在抗日战争期间,四川重庆成了陪都,是大后方,百姓万众一心,支援国民革命军川军抗战,有人见川军穿草鞋打绑腿,陋枪寒衣,衣衫单薄奔赴前线。后来获悉川军出川350多万人,伤亡64万人,陈老太爷听了更不胜唏嘘。抗战数年,十八堡村和其它各乡村一样,一年交几次公粮,陈家不但多交了近百担公粮还捐了钱款,各村富户们也跟着主动交粮,捐钱和布匹,那时,全村人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唯恐人后。

平时,陈家的几家佃户也好说话,逢灾遇旱就少交点,抬头不见低头见,年底大家商量也是常事。

眼下,村里的动员大会越开越大,人越来越多,等到陈家老爷子刚分清楚“四大运动”,即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刚搞明白“减租”是要“收租吃饭”的人户减去佃户25%的租;“退押”是要将田地租佃户的信用押金全数退回时,公审大会已经在各村如火如荼了。

那一阵子在地坝开斗争大会,公审大会,“清匪”,“反霸”,会会都触目惊心,所见所闻象一个个噩梦,至今仍让全村民众胆战心惊,魂飞魄散,那都是从没见到的事情……

“清匪”、“反霸”一开始“土改工作队”就抓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全关押在距工作队部不远的几个谷倉里,听说都是“土匪”、“恶霸”等“坏人”,要等开公审会宣布“罪行”。他们一日三餐均由家里人送,看守则是各村派来的农协武装和民兵。

斗争公审大会都是在坝子开的,那坝子中央搭了几张旧桌子,并排约有二丈多长,被斗争审判的“坏人”跪在上面,会场周围一圈武装民兵站立,远处有巡逻,子弹上膛,大刀闪亮,严肃萧杀。开会时村民们鱼贯而入,五人一排规规矩矩地须盘腿坐在地下,双手要垂直两边,在会场,不许说话,不许走动,解手都不准,会场内男女老少鸦雀无声,人人如坐针毡。

此时,破衣烂衫的“土匪”、也有称“恶霸”的十几个人就被架来了,押到桌子上跪下。其中有本村的“土匪”,是穷人家,二十多岁,过去,只传说他们抢过江边的铁船,没听说抢过村民富户;“恶霸”其实大多数就是过去的乡长、保长,还有到城里抓回来的民国政府人员,民国军职人员,有的还说是潜伏的“特务”,那时,只要是在城里县里为民国政府和军队做过事,在村子里都成了不得的罪,“罪行”都是由“上面”说了算,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积极分子”们不落后,信工作队远超过相信自己,也跟着言语,栩栩以为能。在大会上他们被捆绑低着头,一声不吭,“罪行”都被工作队念几条,条条似乎都该不赦,也不容分辩;其中还有几人上前去揭发,更数落了一条条“剥削、压迫”的罪状,然后有人带头呼口号,人人要高声,要举手,那气氛真是桌子上的“坏人”都该杀。

说是“坏人”,可那些“坏人”却特别老实,都没坏到设法逃跑,如想逃跑那是比较容易的:在村里关押时,有的没捆,身上捆绑也并不牢,那谷倉是用木板、竹篾和泥浆糊的,很薄,经不住几拳头;乡下都是土坯泥墙,用力一顶也能打开一个洞,可是被关押的人都没想到跑,听话地老老实实地在那蹲着,这也许就是自古以来中国人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他们信命,想到命中已定,更渴望能盼到新朝儒家的仁政和恕道,他们祈望着,坐着,颤栗着,象鸡笼里的鸡……他们等着,在有望和无望中等着,尽管有人已能料到最后等到的只是枉道。

一审判完,就在审判现场枪杀,会场上马上由区公安武装扎成人墙划成警戒线,警戒线外是“农协会”民兵武装。

现场枪杀,工作队要村民们都去看,人越多越好,算是杀鸡儆猴吧。“积极分子”们还敲着锣,一家一家敲门,还叫外村的也赶来看,会场前“儿童团”还举红樱枪“比武”,“革命专政”马上要开始,参加公审会的乡亲群众人挤人地前后涌,胆大的向前,胆小的靠后,最后围成了一个大半圆圈。

“坏人”们仍跪在那几张并排的桌子上,手臂伸直与身子捆绑一体,老实地跪着,他们大多不叫唤,不求饶,不分辨,表情绝望,有的流泪。一位只因临“解放”时为逃遁到香港的人开过车也被抓来,苦苦哀求也没用,审后都是死刑。每人背上的死标写着名字,被打着叉,武装人员一个个地站在后面,握住长枪开始瞄准,他们要从后脑勺下朝天顶盖斜射击,有人还特意取出子弹在石头上擦几下,据说子弹头打出后能开花。

那时候,还有人准备着用麻绳线吊一块铜钱,用来沾人血,据说挂在自家门上可以驱邪;有个别的还带上了糯米团,也准备用来蘸血,说吃了可以治痨病……他们中大多是“积极分子”和他们的亲戚和家属,也大胆地帮别人蘸取,只有“翻身了”的人们才不畏惧,自从工作队进村后,经过了“革命”,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人群一阵阵涌动,快枪毙了,快开枪了,要“敲沙罐”了。(四川省的比喻,比喻人头的脆弱,也形容人轻命贱)

陈老太爷怵惕不忍,此前,他不见新朝的大赦和仁政,却惊恐地知道,如今批准杀人权力就在区一级,那些不识字的“农协会”干部,“贫雇农主席团”主席,年青的区委书记和区长每天就根据乡里上报的材料勾勒枪杀的名单,只要土改工作队点个头就行,不需要书面记录;布告也是用毛笔随手写的,只需识字的人当众念一遍,便把要杀的人捆绑住,插上死标就是。

陈老太爷惊愕杀人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法律。近二千年前的古人在《尚德缓刑书》中都知曰: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絶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过去,清朝杀人也要县衙门上报,还要待每年八月中央各部院“秋审”,以至于清末也有杨乃武与小白菜之慎审明鉴;更不用说民国政府了,一级一级审查,层层落实,岂敢谬然定谳。人命关天之事到如今竟如杀鸡杀鸭一般,鱼肉作践,真令人毛骨悚然。

人群嘈动起来……此时,奇特的景象出现了,围观的人群惊讶地叫着,望着天空,说:“来了,来了,又来了……”,话语处,只见从远处开始飞来了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老鸦,(即乌鸦)扇着灰黑的翅膀,象乌云片片,遮天蔽日般飞来,呱呱地聒噪着在天空中盘旋……平时,这些老鸦都很少见,只是零散地扑飞在荒坡野岭处,人们厌恶它那阴鸷,黑灰的形象,更讨厌它肆无忌惮地呱呱鼓噪。它们常被人认为不吉利,主凶兆而让人敬而远之。

紧接着,下面呯呯地枪响了,一阵排枪沉闷地响了,枪响处,一个个的头颅被朝天炸开,脑浆和血水迸出,一股股飞溅得数米高,直直地喷上天,在空中散开来,成了白的、红的、透明的粉末……此刻,只见盘旋的老鸦们飞扑而来,前赴后继地在空中争抢啄着那粉末般的血肉,上上下下,你争我夺,然后又肆无忌惮地扑腾到桌上,地上……桌子上的一排人结束了“罪恶”慢慢地倒了下去,有的跌落到桌下,有的还在喘息、抽搐,此时,会有武装人员上前补枪……短暂的一阵慌乱平息后,那些“勇敢”的人们就提着铜钱和糯米团奔了过去,在那些还温热的尸体上飞快地蘸着,无所顾忌地在鸦群和血肉中蘸着……

在村子里,枪毙的死者家属先都被告知在家等待,悲戚的一家家男女老少不敢作声,只呆在家里用两根竹子中间编网做成一担架,准备用来抬尸;他们会小心翼翼倾听外面,听到一阵枪响过后,再等一会儿,慢慢地就可以出门去收尸了;有的“坏人”因“罪大恶极”,或者家属已没,无人来收尸,工作队就叫人来填埋。只见死者手脚被捆作一处,两人用竹杠穿过,就象牲口般倒垂着抬过村镇,那脑浆和血水就滴洒到石板路上。

那一阵,每次集合开大会,人们心里都发怵,知道又要枪毙人了,今天不知道又该是谁;人们手脚哆嗦地集合一处,就听人说“来了,来了”,远处的鸦群就开始陆陆续续地飞来,在人们周围盘旋,聒噪,瞪着大眼睛在周围等待……(几十年后,说起当年土改,老人们还不寒而栗。)

死者尸骨未寒,刑场硝烟未散,“退押”就开始了——那可不是由东家说了算的“退押”。说不定哪天,解放军工作队已经持枪上门来宣布数额了,后面还跟着“农协会”的人,一路敲锣打鼓,摇旗呐喊地喧闹。

谁能有异议呢,东家们谁不是在大会上举手高呼拥护呢,打江山的要坐江山了,那都是在枪杆子下的号召呀。

“退押”时,一大群人跟着“工作队”站在大门口,富家人赶快出来迎接,那是不必翻帐本的退押,佃户说了就算,只是举着一纸大声读,公布数额。几个佃户跟随着,有的朝东家尴尬地笑着,些许歉意内疚的眼神只有东家才能看出,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了,也罢,凭着多年的约合,也没有多提的。如今,在持枪的解放军工作队面前,一四六九,不分你我他,陈家人也只顾点头听吩咐“退押”,然后让进大门院内担抬东西。

押了几担谷子的租户还好办,照样挑去就是了;押了银元的如今却已贬值许多,如今也是要照当年的物价退还,陈老太爷只得应承,陈家女儿帐也不敢细算,忙乱地取出黄的白的钱凑足数,赔本退押。那时,有的东家若一时拿不出,那就要当场翻箱倒柜,拉猪牵牛了。

象刮一阵大风般,喝三吆五的一阵后,屋里屋外被扫荡了一遍,待陈家人手忙脚乱地应付完,时辰乱了,院子里一片狼籍,雾蒙蒙的天也空荡荡地了。

直到天黑关大门,陈家院子象散了架般地七零八落,暗夜里,人人都不作声,老爷子低着头,喘息着点上油灯坐下,他知道世道变了,孔子曰:礼失求诸野,如今该求哪里呢?陈家女儿呆呆地站在一旁,即将离去的长工老杨摊开双手说:“这样子怎么办?都不讲理了呀”。

老杨还见到村里村外有赶紧卖房子“退押”的,前村的一富户卖了房子还卖了牲畜,抬了整整一箩筐的银元交到农协会,他是先自租地后又转租给农户,按此“退押”,所以更要退得干干净净。

“退押”了,该交的都交出去了,帐目也清了,村子里鸡飞狗跳地一阵阵也过去了,工作队仍在,大小富户们的心都悬着,放不下来,惶惶不可终日。陈老太爷也觉得事情还远未完,他催雇工老杨快回家去吧,说:不要有牵挂了吧。

秋风瑟瑟,冬天也快要来了。

 

“四大运动”刚完,工作队又开始集合全村人到院坝上学“四大法”,分别是《宪法》、《土地改革法》、《婚姻法》、《工会法》,其间又叫上一些“积极分子”们到镇上去“学习”。村里也“学习”,各家各户上了十五岁的男男女女都要赶去,一场坝坐得满满的,水泄不通,有时晚上点着马灯也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村民识文断字的人不多,陈家女儿也赶去读上个几段几页,有时读到半夜,一个字都不能落。

特别是《土地改革法》,听得越多陈家老太爷越不安,说土地的字字句句都似乎在说自己,说“土地剥削”,土地就是“剥削”,“退押”了还不够,土地此时已是累赘,有田出租者都缩手缩脚蹲到场坝边上,低头缩脖地听,一家家的人大气不出,小孩也不哭,此时,他们最忌讳说到的就是自己的田地,一亩一亩的庄稼长得再好也不敢提了,此时的土地都变得那样地可怕……

工作队队长,近三十岁,嗓门大,爱举例子,爱带话把子,不时按着佩枪大声说,开口我们共产党,闭口我们毛主席。后来,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就是:“要没收和征收土地”,“要革命”,“要斗争”。如此之学习,真让陈家等有田有土之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天天地提心吊胆起来。

接着就是量丈田地和评定村里每家每户的“成份”了,不需三榜的评定公布,陈家老太爷已经肯定自己是“地主”了,自己是田多的人家呀。量自家田地时,他让女儿煮饭烧茶送到田头招待测量的人,还吩咐跟来的人都有份。

工作队和“积极分子”们白天来田头,和户主们一起量地,晚上关着门讨论,游民、雇农、贫农代表“积极分子”们前前后后地围着工作队,指指戳戳地十分仔细,人前人后地出主意,“积极分子”心想的是多评几家地主、富农,田地没收得多以后才分得多呀。

果然,一榜、二榜公布后,十八堡百户人家的村子,评出了十几户地主、富农(收租超出自家消费量50%以上的评为地主,没收一切财产;超出自家消费量30%以上的评为富农,征收部分财产)。

到了第三榜公布,地主、富农又多出了几家,达到近二十户。最后,有田地近二十亩以上的人家都被评成了地主;十多亩的是富农。

三榜一公布,村民即刻被分成了几等人,人被一榜白纸黑字分开,田地的多少成了区分是非好歹的唯一标准道理,人间千百年的伦理道德,是非曲直,美丑善恶都因田地的多少而一夜改变,泾渭分明,真是翻天覆地了。从此,眼前都不是近邻乡亲了,都是带着田地和财产的标记,是不同的“阶级”和“阶级敌人”的概念了,凭着该概念,土改工作队等随时随地都会被拿出来作为摧残另一类人生命的合法依据,村子里又是一番杀气腾腾。村民惶惑着,工作队又召集各村开会了,每次都要抓几个“阶级敌人”去斗争,田地多的地主和个别富农等家人都被“农协会”武装民兵看管起来,粮倉和牲畜也被计数贴上封条了,一家人只准许一人出村赶集买东西了。

接着,村里的“地、富”和后来的“反、坏”分子等又被叫去训话,要交代其它的财产或者是藏匿的财产,也被叫作“挖浮财”。既然是剥削,当然不光是土地。全村几十个地主富户等,战战兢兢按时赶到。土改队长等颐指气使,开口仍然我们共产党,闭口我们毛主席,“积极分子”们更是趾高气扬了。被训的人一个个只能蹲在墙边,低头抱膝,屏住呼吸,不敢抬头看一眼,回忆家财时除了唯唯诺诺的交代,稍有语缓,或是迟误,常常被骂得狗血淋头,任何的哀求此时都不会被理睬,有东西的赶快交出来了。一时交不出的一边蹲着,有人吓着了,尿了裤子,自己家的东西别人说有什么都点头,拿不出了就哀求。工作队如看谁不顺眼,认为不老实或没交代完,嘴一歪,积极分子和武装民兵马上就会把这个人绑起来,然后关进屋里,不让回家,等候发落。

有谁还能藏金匿银呢,几个月的折腾,几近挖地三尺了。工作队提醒人们回忆,揭发:某某地主过去有过什么,戴过什么,藏过什么宝贝,这次交出来没有。这样一来,全村人男女老少都在回忆当中——“家里有金银,隔壁有戥称”啊,“积极分子”们更积极了,有揭发多年前地主戴过的手表、金戒指、项链;有祖上留下的银烟壶、银供台、金元宝;还有地主婆嫁过来时的大衣,皮鞋,几大箱东西,几包细软;还有在村头村尾听说过的“宝贝”,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的发动起来去挖别人的祖坟找金银……有的就赶快交出来了,可怜的是丢失了的,或看错了的,说错了的,莫须有的,地主们眼下有口难辩呀,岂敢抵触,只好想办法凑钱买来抵上,没钱买不到的就被绑去审问了,一番拷问藏到了什么地方,转移到了哪里。有的被折腾得受不了了,就胡乱说,到那看没有,又被一阵阵拷打折腾。

那时,有些人的记忆也好,记忆就是“挖浮财”的根据呀——挖浮财可比种庄稼来得快,一切都为了分浮财,“积极分子”们穷则思变,穷尽了手段。

陈家人和其他的地主家人一样,边被“挖浮财”边被扫地出门了。他们被轰出小院大院,赶到能遮点雨的一间间茅草屋里惶惶栖身。陈家院子内几间大屋子顿时都被“积极分子”们分占了;陈家的田地、银元、金银等财物,牛、猪、家什全部没收,东西也被分成一份一份的包裹,分给穷户了。只准陈家拿走简单的生活用具和一些书籍,大多的书画正好可以被他们当柴火烧了。赶出门时还要搜身,男男女女首饰佩物,身上好点的衣服都要留下,更不要说女儿的戒指和新嫁妆了,一家人穿着旧短衣裤出门,几尽一无所有了。

分财产时,“积极分子”们把牛拉回去不想喂,想卖了;猪赶到家就想吃肉,马上杀了,他们的习惯和嗜好是更重要的。

长工老杨也分了一包财物,他推辞不要,说“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村里有沾亲带故的分了财物东西,还悄悄把它们送了回去,说君子取财该有道。因为此事,工作队长怒嗔,特别数落了一阵,又说“没觉悟”,土改工作队长特别提到毛主席说过“亲不亲,阶级分”,他认为是地主阶级气焰嚣张,贫雇农们害怕,反而把地主分子又抓了来审问。

后来,工作队说“阶级斗争复杂性”,说为了让农民放心分到的土地不会被地主夺走,工作队又要召开公审大会,关一批,杀一批,以“庆祝土地还家”,土改工作队长说:“用不着讲什么废话”。有的“积极分子”还说:“多杀几个,才好分东西”。

斗争大会,公审大会又开了,依然是惊心动魄,“同仇敌忾”,仍然是那样冷酷的公审和枪杀,老鸦群仍然按时扑来,无情地噬咬着人间的血肉……

平时与“积极分子”们有龃龉的,性情自恃的或平日言中有刺的地主们,此时即成了“积极分子”们的众矢之的了。

上村一村民有十几亩田,喜养蜂,旧日里早晨放蜂后惯用两勺蜂糖冲茶喝,人若问即回曰:“舒服”,并喜形于色,不想此习招人嫉。此次即被评为地主,正好,三九寒天里令他蹚下水田摸泥鳅,让他一身短衣短裤在冬水田里寻来摸去,寒风袭,冰水刺骨,不一刻即见他被冻得牙打颤,浑身青紫色,“积极分子”们此时用麻条沾水抽打他边问道:“你舒不舒服?”他颤动嘴唇,忍住疼痛,哆嗦着回答:“舒——服,舒……服……”

陈家老太爷虽说平时与人为善,和村里人不曾有过节,还与许多人也沾亲带故的,此时,在工作队的启发下,一“积极分子”暗指陈家还藏匿了金条,说道:一个大地主人家还能没有十几根金条?他从金手镯想到了金条。

那时,“积极分子”们一个眼神,一句“揭发”都让人胆战心惊,有口难辩,如今陈老太爷什么都拿不出了,马上被赶去“农协会”交代,审问。他乡绅一生,平时读点孔孟之书,信儒家之道,从没与外人红过脸,如今,因田地财产而受此之辱,眼下唯有声声叹息。

被抓到农协会,接着就被逼问,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没有,等于不老实,工作队不满意,他们更相信“积极分子”,说陈老太爷“不是好东西,伪装善人”。沧海桑田的变故使陈老太爷奢望的新朝大赦和仁政是没有了,也许该会有良心和恕道吧,他被逼不过,鼓气劝说:要“尚德缓刑”呀!话音未落,工作队长顷刻大怒道:“你说我们‘丧德’?还竟敢说我们‘丧德’!”不由分辩,陈老太爷即刻被关了起来。

村里人获悉陈老爷子被关,惊异不已,过去数代受过接济的村民不仅争相来人探望,还做好饭好菜送来,一时人多,竟排起队来……工作队阻挡不住,大惊失色,几天后即将陈老太爷转移到另一村庄,可是,没二天探听到消息的村民又是络绎不绝掸壶提浆赶来,依然排队送饭,并传诵陈家上祖和今人过去的乐施好善,恩德泽行。工作队长见此众多“无阶级觉悟”之村民,大怒,叫道:他们过去放粮是收买人心,是欺骗,什么善恶有报,那都是剥削阶级的一套。村民们不听,都嘀咕说那谷米可是真的。后来,工作队只好半夜里第三次将陈老太爷转移到更远的一秘密地点,数天后才让陈家女儿知道,并吩咐不得声张,否则,再不让探视。

陈家女儿在外村寻到了父亲,眼见陈老太爷的眼眶一天天地凹了下去,她伤心落泪。陈老太爷喟然长叹,垂泪说不用管他了,不能都在此等死呀,并叫女儿投奔县城姑姑处,能躲就躲,至情至痛。

陈老太爷被辗转地关在各“农协会”屋里,又让他开眼了:他眼见一户地主,因被逼问藏匿金银未果,就被捆在长板凳上,用竹篾撬开口,先灌辣椒水,又将大粪灌注口中,最后被活活灌死;有一户小地主,被逼问未果,“积极分子”们非要他回家“找东西出来”,并把他手脚捆扎一处,倒悬着抬,抬杠的几人在崎岖山路上故意摇晃,让他一路上被杂草路石碰得头破血流;有的地主因无财可交,无处可逃,亦无生望,一听传唤,便老老实实地走出,然后就踏上了死亡之路;有一地主将被枪杀,他儿子哭泣说“你去吧,你死了还有我”,此话被工作队听到,却认为儿子要报仇,二话不说把儿子也拖去枪杀了;“积极分子”们还警告说有一户地主不老实交代,没有交出“浮财”,一家三代男人都被枪毙,斩草除根了……

一日,陈家女儿在外村路上,即被一群“积极分子”们拉扯去一祠堂,软硬兼施逼问了一阵后,没问出个什么,就说不老实,搜身后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伙人呼嚣着扒光她的上衣,不管她怎样挣扎,用线绳捆住她两个乳头,有人在前面拉扯着,让她赤裸着上身地绕着堂屋走,她边走边哭,“积极分子”和看客们围着一阵阵狂欢……

那时,什么是政策?工作队和农协会就是政策;什么叫专政?工作队和农协会的所作所为都是专政。这也是流氓无产阶级特有的专政,也是他们土改“挖浮财”外的另一类快乐,他们是不用理会什么“道路以目”的。

陈家女儿想不到遭此羞辱,她悲愤欲绝,万念俱灰,挣扎着回到草屋,胡乱摸了一条绳子抛上了屋梁,她搭上板凳,想自缢,一吊了之。不巧草绳已朽,竟断了。陈家女儿跌落下地。待她坐定,一想到仍然被关押的陈老太爷,想他那坐以待毙的可怜情景,陈家女儿心苦体冷,麻木平静,随后她镇定下来。最近几个月,她见到的血泪都太多了,她已不是“少女不知屠城泪,隔夜犹唱后庭花”中的少女了,想到自己的家父与自己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死不得,生不行,她一夜泪飞如雨。

天近亮了,苦寒一夜的姑娘仍昏沉在地,雇工老杨匆匆赶来,他已知道了祠堂之事,他叫醒姑娘,痛骂着那些畜生。他带来了一张“他往证”,叫陈家女儿快逃吧,找县里的姑姑吧,先避避风头再说,这边有个看守是他远亲,陈老爷子可由他照顾一,二。他还说河对面的张家也被评成了地主,一家人也倍受煎熬,生死未卜,婚姻之事就别指望什么了呀。

姑娘点着头,泪水直流,她犹豫着问:“他往证我能用吗?”

“没事,天色还早,检查的人又大多不识字”。

陈家女儿扑通一声给老杨磕头,未语泪先流,老杨泪如泉涌,赶紧送她出村。

一路紧赶慢赶,逃到县城,等找到姑姑家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姑侄俩大哭一场。

虽在县里,陈家女儿也是茶饭不思,度日如年。姑姑不敢让她出门,县城里也在检查,怕呆久了被查出更危险。有逃到城里而亲戚不敢收留,走投无路被抓回去的,半夜也押送,惊得一家人风声鹤唳。

一天,姑姑看着忧心如焚的侄女说:“要救你父亲只有一个办法”,姑姑欲言又止,最后经不住侄女追问,才开口了。原来姑父在县里认识一解放军军官,三十六岁了,老家妻子已死,姑父和姑姑反复商量,能否说服侄女,和他结姻。对方年龄大一倍多,如此之谬托,要委屈侄女一辈子的,可他算是“南下干部”,县土改团和这一带的土改工作队他都能说上话。

陈家女儿听后一阵恸哭,她身上带着伤痛,心里带着血痕,带着无奈的乞求来到这里,还能说什么呢,“风住尘香花已尽”,此时,什么她也只得认了。

他个子不高,貌陋,长一副李逵般的黑脸,一见陈家女儿他喜出望外,拍着胸膛跟姑父姑姑说没问题,接着就提到结婚,说:我们只办一个“简单朴素的革命婚礼”吧。如此之啼笑姻缘,陈家女儿只得强作笑脸,即使彩凤随鸦,也只得应允了。

不久,当陈家女儿回到村子,接出陈老爷子时,发现因长期担惊受怕,受虐受寒,老人家已经站不起来了。

半空中,一群老鸦仍呱呱地叫着飞速而过……

后来,除了枪毙了的,过去曾为旧政府做过事的人大多都送去“改造”和“劳改”了,幸存下的人战战兢兢活着,等到第二年青蛙叫的时候,十八堡村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土改的日子,那一段流淌泪水和鲜血的日子,连老鸦都不惧血腥的日子,从1950年春至1951年夏,(据不完全统计,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土改运动”,全国就杀掉农村二百多万有田有地的地主乡绅)四川省江津县农村就是如此“土改”的。

从那年的绝响后,农村就没了乡绅富户,村子里多出了“阶级”,多出了“阶级斗争”,从此,村里也少了许多过去的仁、义、礼、智、信,也少见了对人有礼,对物有惜,对天地有敬,对神明有畏,更少了为“好报”而作的善举了。

 

    后记

十八堡的田地人平二担谷,照此分下去了(照乡里统算,人平二担谷的田地)。刚种了没二年,就来了个“统购统销”,把余粮都收了去,接着,毛泽东来了个“组织起来”的号召,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最后干脆来了个“人民公社”,要“奔向共产主义”,把土地都收了去,不再是私有,农民又翻回身去了。至1958年高举“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全村树砍了,用茶炊般的鼓风炉炼钢;铁锅砸了,吃食堂。1959年,1960年,1961年三年大饥荒,吃草根啃树皮,人配一两油,村子里饿殍几十,包括当年的“积极分子”在内,(全中国饿死三千万人左右)村民们学会了苟且而生,后来的十八堡村血泪更数不清了……

 

 2007-11

《自由写作》首发

滕  彪:奥运和乞丐不能并存?

近日,北京市委书记、北京奥组委主席刘淇表示,希望在今年8月奥运前,执法人员用文明手段驱赶乞丐出城,并解决无牌经营等问题。

在城管、公安野蛮执法频频曝光的背景下,强调用”文明手段”对待乞丐,应该也算是一个进步。虽然很多所谓的”野蛮”执法实际上是违法犯罪,并非只是”不文明”而已,比如以城管为名而进行的打人甚至杀人的行为。但是为了奥运把乞丐和无照摊贩赶出北京的思路,却反映了治理思路的落后和法治观念的匮乏。

能够举办奥运是国人的骄傲,但是为了面子,为了创造出一个和谐繁荣的假象,而把乞丐赶走,就太过分了。乞丐各国都有,虽然各个城市对乞丐有不同的管理模式,但把乞丐赶出城市,却不符合基本的法治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一方面,乞讨行为并不为法律所禁止,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因此强制其离开城市没有执法依据。另一方面,乞丐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乞讨是他们基本的生存来源或生存方式,强制他们离京而不管死活,违背基本的人道主义。同样,无照摊贩也有权利在城市谋生,如果”解决无证经营问题”意味着将他们赶走,同样与法无据。

为了城市形象、为了市容,为了所谓公共秩序,我们周围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悲剧。据《中国青年报》报道,2005年,江西赣州市崇义县有关部门”为整治市容环境”,对县城的沿街流浪乞讨人员和精神病患者实施收容遣送。他们把7名流浪乞讨人员和精神病患者强行押上一辆福田汽车,随后把他们扔到了邻县的荒郊野外,其中有5人失踪,已经没有生还可能。这类行为不但违背基本的人道主义底线,而且已经构成犯罪,应该追究刑事责任。天门市城管在5分钟内打死公民魏文华,也只是为数众多的城管打人杀人事件的一个较近的例子。很多城市曾对小排量汽车上街极力限制,理由无非是小型车影响城市形象。现在还有一些城市禁止电动自行车或摩托车上路,也同样荒唐可笑。为了北京奥运,很多牌匾被强行撤换,严重侵犯了私有财产权,在”市容”管理的堂皇理由背后,实际上隐藏的巨大的利益和权钱交易黑幕。

各地驻京办把来京的上访者关押在黑监狱,或者强行遣送,使收容遣送制度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2003年各地的收容遣送站改成救助站之后,大面积侵权的情况大有改观。但是经过实地调查,我发现救助站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以北京为例,每到两会、五一、国庆、领导来访、重要会议在京召开或其他”敏感”的时候,就会把乞丐、流浪者、甚至一些上访者强行抓到救助站关押,剥夺人身自由,与《救助管理办法》所确定的自愿原则背道而驰。虽然打人的情况比收容遣送站要少得多,但是仍然存在。薛宝玲案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河南妇女薛宝玲在南宁市救助站被保安猥亵后精神失常。2006年,笔者以”来京打工、钱包被偷”为由进入某救助站”卧底”,在半夜亲眼看到救助站工作人员对强制进站的人实施暴力。在那个救助站,除了笔者和另一个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自愿要求救助的。有些乞丐经常被抓到救助站,有些被剥夺自由长达半年以上。

乞丐问题不知难到了多少干部、专家:既要城市的面子,又怕野蛮执法被曝光;既要保护本地居民,又不想背上侵犯人权、排斥外地人的骂名。其实解决问题并不难,不如换一下脑筋:何必要消灭乞丐?城市形象有那么重要吗?何必由政府对乞丐问题大包大揽?民间的、非政府组织在各国都发挥了巨大了作用,为什么不给他们更多的空间?一个更宽容、更人性、更讲法治的城市,不是最大的城市形象吗?

对一个城市来说,奥运不常有,而乞丐常有。即使乞丐没有了,如何保护民权也是一个永远要面对的问题。如果可以为了奥运而把乞丐、无照摊贩赶出城,那么这是无比危险的一步。如果是这样,为了亚运会,也可以让出一些权利,为了”两会”,也可以牺牲一部分自由,到最后,为了市委书记的一个生日Party,我们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样,乞丐、无照摊贩的自由可以因奥运而被限制或剥夺,上访者、农民工、异议人士的自由也可以因同样的理由而被限制或剥夺,到最后面对雅致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找不到理由为自己的自由辩护。

一百多年来,奥林匹克运动所到之处,给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带来的是开放、宽容、团结和自由,这也是国人期盼奥运的真正原因。如果以奥运为名,带给我们的不是开放、宽容、团结和自由,而是封闭、冷漠、隔离和压制,像那个女主持人在奥运频道开通仪式上的激情演讲中所说的那样——”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励之:第一个不代表中国的“代表”团

挤开国门的时代

30周年是时尚话题,因为,中国的国门据说是在30年前,1978年12月召开的中共11届3中全会上,用了5天时间(18-22日),一下子打开的。有朋友问,你有没有30年前有关开放的故事?有,就在那5天。

即使不算偷渡者,其实早在月召开的中共11届3中全会之前数年,从大陆出国探亲的门,已经(至少部分地)开了。1978年12月6日,即11届3中全会的筹备会开会前夕,有3个人了出国,他们不是去探亲,也不代表任何官方的或非官方(如果有的话)单位或机构。可见,在那5天之前,个人非探亲出国的门,实际上也已经被挤开了一条缝。这3个人持公务护照,他们极有可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第一个不代表中国任何机构,而以个人身份的公务护照出国者。这3人直到12月23日,即11届3中全会结束后第一天,中国“开放时代”的首日才回国。他们是北京天文台的沈良照及邹振隆,科技大学的我。我算是“团”长。

H-1 签证官的疑问

1990年底,我在美国驻伦敦领事馆申请H-1签证,准备去普林斯顿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工作。表格上要求填写历次访问美国的时间和地点。我填了。签证官对了一下我填写的内容和他掌握的资料。有疑问:

“你是不是1978年到过德克萨斯(Texas)?你没有写。”

“没有,1978年我是去参加第9次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那次Texas讨论会并不在Texas开,而是在德国的慕尼黑。”

签证官再看了看他的资料后,接受了我的说明。后来知道,美国在香港设有一个机构,任务是阅读所有中国公开出版的报纸,记录所有上了报的人名及其活动。方-邹-沈三人出国行,似乎是上过报的。所以会出现在签证官的资料库中,但“参加Texas讨论会”被误读成了“参加在Texas的讨论会”。签证官可能想起了,1978年中美还没有建交呢。那时的美中之间的 “民间互访” 祇有乒乓球队。哪有什么“相对论天体物理”外交。再则,老布什还不是总统,那种“民间互访” 外交也不会以Texas为重点。

学术交流的开放

就学术交流而言,尼克松1971年访华后国门就开始松动了。开始是知名的外籍华裔学者挤入国门。接着,不太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华裔学者也受到欢迎。再后,非华裔外国学者来中国访问。我的非华裔的朋友和合作者,大都是在1978年12月之前,他们访华时认识的。

学术出访的事例,1978年12月之前也有,但一律是代表中国XXXX组织的访问团,如代表中国天文学会的访问团等等。参加Texas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的三人不同,它不代表任何中国的组织,虽然当时已有中国引力和相对论天体物理学会(周培源先生任理事长)。这是因为,Texas讨论会,不以国家或地区为单位,都以个人身分参加。第9次Texas会议的一位组织者,是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的Gerhard Boerner教授。他想请我参加,因为他从文献上知道,我当时研究的课题与他相近。但Boerner不知道如何联系,中(西)德之间分属两大敌对阵营30年了,没有个人之间的联系渠道。恰好,1978年夏,中国科学院代表团访问马普学会,它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访西德的科学院代表团,其目的就是推动中(西)德之间的学术交流。Boerner的想法正逢其时,他将邀请信直接交给代表团团长方毅和副团长严济慈。

尽管方毅和严济慈当时分别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及副院长,都认识我,也都赞同此事,但他们都不具有最终的审批权。按所谓“外事无小事”原则,参加Texas讨论会也变成了国家大事,须由国家最高当局研究决定。加之,当时我的政治状态仍是因反右问题被开除出中共者,出国更要审查。两个月后,1978年11月,科学院外事局通知我,参加Texas讨论会一事,华国锋总理已阅,画圈,批准。每次向外国同行讲起我们的出国手续,他们很羡慕,“你们的政府首脑都直接关心相对论天体物理,那研究经费一定多多的啊!”

按中国当时的规定,不能一个人出国,至少二人以上(北朝鲜至今如此)。所以加上沈,邹二位同行。非常好。三人“团”,皆非中共党员。沈,邹二位是我的朋友。有一次,我们三人畅游昆明湖,从知春亭下水,先游到龙王庙,不停顿,直插排云殿,还不停顿,再游回知春亭。基本达到了1887年昆明湖北洋水师学堂候补兵弁在颐和园操演的水平,可以出洋“打仗”了。

“我不能代表德国”

出洋“打仗”少不了应酬,吃饭,祝酒,致答谢词等等。我到慕尼黑的当天下午,就被洋朋友拉去希特勒政变啤酒馆喝啤酒,似乎不到这里喝啤酒,就是没有到过了历史名城慕尼黑。但是,没有几口,我就吐了(因我身上缺解酒基因,一向不能喝酒)。所以,在随后的应酬场合,同行都不再同我祝酒,而是祝水。但致谢词一事,还是免不了的,因我“算是” 团长。

12月20日晚,马普学会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Kippenham家宴。又要致谢词。我不加思索说了几句,今天已记不住了说了什么,反正不外乎是耳熟能详的“外事套话”。如“祝中德两国科学家的友谊与日俱增,祝中德两国科学家身体建康”等等。

论到Boerner发言了,他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所以我不能说祝德中两国科学家的友谊…我祇能代表我和我的家庭。我也不能祝中国科学家…因为我祇认识你们3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不认识其他中国人。所以,我祇能代表我全家,祝福你们几位和你们的家庭。”

30年后的今天,老友Boerner已经初期老年痴呆了。他不可能再记得我们初识的场景了,但我还记得。我还能记得起Boerner说“我不能代表德国……”时的神态,和它给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从此,祝水时,我也不再不加思索地说 “我代表中国……祝贵国……”。最多祇能说“我代表—中国—安徽省—合肥市—金寨路—……”

“偷运鸦片”

虽然“我不能代表中国”,但在波恩,中国驻德大使馆齐代办接见我们时,还是被告知注意事项1,2,3…,注意形象4,5,6…同所有其他代表中国XXX的正式代表团一样。

我们的确有一件“有失形象”的事。德国的旅馆房间里一般都备有《圣经》,英、德文版各一。《圣经》在当时国内是绝看不到的。所以,经过不太剧烈的思想斗争,我们决定拿走波恩Treppehen旅馆房间里的英文版《圣经》。尽管我们都不是基督信徒。旅店老板(女)不太高兴,一个电话打到慕尼黑Boerner办公室,抱怨说:“你的客人把客房里的《圣经》拿走了。” 还好,没说“偷走了”。也许,在德国拿《圣经》,就像孔乙己在鲁镇拿书一样,不能被说成偷。Boerner回答旅店老板说:“现在想运《圣经》进中国都不容易,是冒险的事,有人敢带你的《圣经》 进中国,不正是主的意志吗。” 老板欣然接受了。Boerner也不是主的信徒。

Treppehen旅店老板抱怨一事,是多年后Boerner告诉我的。1978年时,他没有告诉我们。怕我们不敢带着《圣经》回国。幸好,当时旅店老板没有把抱怨告到中国驻德大使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那就是“偷运毒品”了。因为,按照马克思的话: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世界性的文明

讨论会进行了6天,我做了一个报告,是关于中子星质量上限的。中子星是相对论天体物理学的一个中心课题,也是极新的课题。从脉冲星的发现(1967)和确认它们是中子星,到1978年祇有约十年。很多报告都是关于中子星的。

中子星的发展史,又使我想起马克思的一句话(抱歉又提马克思,祇因年轻记忆力好时,背得太多了),“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Literature(中译本有注:其意包括科学,文学,艺术…)形成了世界的Literature.”这句话到很适合描写中子星Literature.

以下是一份有关中子星的大事记,按逻辑顺序列出导致中子星发现的指标性事件,包括姓名,国籍,及其贡献。

爱因斯坦(德,瑞士,美):建立广义相对论(1915);费米(意,美)-狄拉克(英):建立统计法 (1927)

钱德拉塞卡(印度):白矮星理论(1931)

查德维克(英):发现中子(1933);朗道(苏联):预言中子星存在(1933);巴德-茨威基(美):猜测超新星爆发可能形成中子星(1934);奥本海默(美):引力塌缩形成中子星的理论(1939);休伊士-贝尔(英):发现射电脉冲星(1967);司天监(北宋):发现并记录AD1054天关客星

最后一项的贡献者(们)的姓名不可考,应是北宋仁宗至和元年时的司天监官员。天关客星的记录证实了蟹状星云中的脉冲星年龄约为1970-1054=916年。它是支持 “脉冲星为中子星”论断的一个关键证据。

上列中子星大事记,最早是J.Wheeler等评论相对论天体物理时用的。它证明,中子星的发现和证认中,淀积着世界各个地域的民族和文化的贡献。中子星无疑是世界性Literature的内容之一。注意,北宋的天关客星历史记录,祇在被世界“共产”之后,即“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之后,才有其特别的价值。在这里,“民族片面性”的,“民族局限性”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地位的。

走出地球,才能看清地球祇是太阳系的一小部分。走出中国,才能看清中国祇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世界和谐”和它的破缺

12月7日是马普地外研究所成立20周年。我们参加了。有朋自远方来,主人特别高兴。主人为我们打开了他们珍藏的镇所之宝——开普勒(J. Kepler)手稿。开普勒是最早与中国进行学术交流的欧洲学者之一。他的Tabulae Rudolphinae一书于1627年一出版,立即就请他的朋友带一本经澳门送到北京。

开普勒的基本哲学是“和谐世界”。他坚信宇宙具有最和谐的几何结构,行星运动遵循最和谐的音乐旋律。开普勒的最重要著作之一就名为“世界的和谐”(Harmonices Mundi)。地外研究所主人给我们展示的开普勒手稿,都用音乐五线谱写的,没有文字,祇有音乐符号。他把太阳系看成一个完美和谐的体系,用不同的音程不同的节拍来描写各行星运动的快慢和进退。就像他自己说的:

天体的运动祇不过是一首歌,一首连续的、几个声部的歌。它祇为智慧的思索所理解,而不能由听觉感到。这音乐好想通过抑扬顿挫,根据一定的、预先设计的六声部的韵律进行,藉以在不可计量的时间川流中定出界标。

开普勒从天球的和谐乐章中发现了著名的行星运动三规律。它是物理学的一块基石。促使牛顿建立了力学和万有引力理论。

实际上,行星运动并不严格符合开普勒的三和谐规律。天球的和谐乐章,是有破缺的。对水星,一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开普勒和谐轨道的预言,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个偏差,被牛顿的天体力学解释了。

再仔细分析,牛顿的天体力学也还不能解释全部偏差。对水星,100年运动下来,它的轨道与牛顿的天体力学预言轨道偏差仍约有百分之一度的偏差。这偏差是爱因斯坦建立的广义相对论的支柱之一。可以说,整个相对论天体物理学就是从“每100年,有1%度的破缺”发展起来的。

和谐虽美,但世界的物理本质常常是在破缺的地方被认识的。爱因斯坦说过:“真正伟大和富有灵性的东西祇能由工作在自由之中的个人所创造”。和谐世界不能,哪怕是开普勒的和谐世界也不能替代自由之中的个人创造。

(2008年2月4日,Tucson)

张博树:俄罗斯经济政治进程及经验教训

如何建设一个健康的、既独立于权力又独立于金钱的公共领域或公民社会,是俄罗斯人至今仍在探索的问题。

俄罗斯的“寡头”与“内部人”问题,以一种有别于中国的方式凸显了转轨过程中旧制度的“路径依赖”和新旧体制间的紧张。

叶利钦时期俄罗斯“寡头”势力的崛起,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对中国人来说,首先要搞清楚的一点是:通常所谓俄罗斯“寡头”,也就是在俄罗斯经济转轨中迅速暴富、又在1996年总统竞选中支持了叶利钦的7个工业和金融巨头,并不是中国人所理解、且深恶痛绝的那种由掌权者阶层演变而来的权贵资本家。事实上,这些“寡头”大多出身低微,没有多少官宦背景,在其早期创业经历中,很多是凭自己的“聪明”、诡诈和敢于冒险干出了一番名堂,而并不是凭借手中直接握有的权力。阿尔法集团创始人米哈伊尔?弗里德曼1964年出生,戈尔巴乔夫开始改革时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物理的大学生,最早的赚钱手段竟是组织一帮穷学生跑到电影院去排队购买电影票,然后再到黑市去倒卖。尤科斯集团大亨霍多尔科夫斯基只比弗里德曼大一岁,20来岁刚起家时也曾尝试各种买卖:销售计算机软件,从事货币兑换,甚至想干建筑业。只有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波塔宁的确有些背景,这位1961年出生的俄罗斯人是一位苏联资深外贸官员的儿子,从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即进入苏联外贸部,并得到重用。他在决定做生意、而不是继续大有希望的官宦之途时,本来是想把已经拥有的权贵关系转换为所有权,但他的上级和同事当时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和他共谋此事。这种经典的、太子党式的权贵发家思路受挫后,波塔宁才转而集中力量创办自己的小企业,一个只有1万美元和几个雇员的外贸公司,可谓从零做起。后来波塔宁们发了家,是借助转型期俄罗斯推出的一系列改革政策,这些政策允许私人染指银行业,可以从事私有化进程中的企业重组和并购,从而为那些最有心计、最有胆量、最能发现旧体制的漏洞且又最善于钻营的俄罗斯商人创造了机会。像波塔宁,1992年春在盖达尔的市场改革开始几个月后获得经营银行的许可证,这给精明的波塔宁迅速带来好处,他不但利用手中的银行延揽企业,甚至向更大的暴利领域进军,那就是为政府管理财务。国有军火贸易公司的账户乃至国家海关总署的账户都由波塔宁的欧奈科斯姆银行代管,由此带来的收益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波塔宁本人坚持认为,使他的集团生意兴隆的是先进的市场运作能力,而不是过去苏联时代的老关系。

更符合中国人心目中的权贵资本概念的应该是苏(俄)经济转轨中的另一部分人,这就是那些被称作“红色经理”或“红色贵族”的“内部人”。前苏联本来就有庞大的特权体系和特权传统。80年代后半期,随着极权体制的动摇,国有企业非正式的、自发的私有化已经开始悄悄地进行。计划部门的权力越缩减,企业厂长们未经官方允许抓到的权力就越多。到叶利钦的改革开始时,不少工厂的厂长或经理已经成了国有资产事实上的主人。丘拜斯的大众私有化方案虽然赋予普通职工认股权,但这些股份中的相当一部分最终还是到了“红色经理”们手中。根据一项对2000家俄罗斯企业进行的调查,约三分之二的中型和大型企业在私有化后,其控制权成为原来的厂长、经理们手中的“囊中物”。“这是对俄罗斯资本主义革命的最大讽刺:由于丘拜斯在推进私有化过程中所做出的政治妥协,旧体制的贵族――那些红色经理们成了旧体制垮台的最大受益者。”

至于这两部分人如何交锋、火并,已经是俄罗斯私有化下一个阶段的故事。为了获得俄罗斯那些规模更大、更具有市场潜力的企业,寡头们提出了“贷换股”方案,即政府将一批重要企业的国家股份交给私营公司管理,以从私营公司那里获得政府急需的贷款。然后,政府可以选择还贷,也可以考虑把政府股份出售。当然,经济上捉襟见肘、困难重重的俄罗斯政府只能选择第二条路。这样,这些巨大的企业的国有股份就最终落入寡头们的腰包。在这个过程中,原来掌管这些企业的“红色经理”和试图接管这些企业的民营寡头展开了一场争夺战,最终还是寡头们获得了胜利,“红色经理”们则或是退出交易,或是被接纳进新的集团,自己也成为寡头的一分子。

显然,俄罗斯出现的,也是一种“扭曲的资本主义”或者“坏的资本主义”。在形式上,它与中国的权贵资本主义颇有些不同。就民营资本而言,中国的“草根”民营企业家似乎还没有俄罗斯寡头那样“倒海翻江”的本事,这倒不是中国的民营企业家无能,而是因为中国没有为民营资本创造这样的制度环境。就国有企业改革而言,不可能采取大众私有化的改革方案,中国国有企业“内部人”对国有资产的鲸吞采取的是更加隐蔽、更加迂回的形式,表面上仍标榜自己是“社会主义”,实际上却把几十年企业职工的血汗据为己有。在这个意义上,它还不如俄罗斯的私有化,后者至少遵循了改革起点的形式上的平等。经过20余年的“和平演变”,权贵资本在今天的中国早已羽翼丰满,气焰熏天。许多“民营资本”,其实也是改头换面、把钱已经洗过一遍乃至数遍的权贵资本。似乎可以这样讲:在俄罗斯,经济改革是激进的,其“内部人”的得势和“寡头”的形成也具有某种快速而“激进”的特征;在中国,经济改革是渐进的,腐败和权贵资本的形成亦具有某种“稳扎稳打”、逐步扩散蔓延的特点。两者的相同之处则是对旧体制的共同的“路径依赖”:它们都植根、生发于一个共同的传统,即党专制的、计划经济年代的、官本位的传统。在俄罗斯,这个传统虽然表面上被打破了,但它的毒瘤却远没有被清除,而继续在新的体制内繁殖、生长,所以它凸显了转型年代俄罗斯新旧体制间的紧张;而在中国,则是旧的政治体制直接成为新权贵的庇护所、保护伞,所以它是以一种更深刻、更戏剧化的形式凸显了专制体制内在的不合理和开放年代仍然存在的旧的政治结构与正在建设的新的经济结构间的紧张。

这里,有必要就俄罗斯寡头的参政问题再做些讨论。

1996年俄罗斯总统大选时,民营寡头们的确参与了、或者说深深卷入到政治当中。他们出钱支持叶利钦的竞选班子,帮助叶利钦赢得了大选的胜利。当时乃至后来的人们对此颇多微词,似乎这里存在某种“肮脏的交易”;甚至有学者认为俄政府同意“贷换股”计划,就是为了换取日后寡头们在选举问题上对叶的支持。其实,商人影响或试图影响政治,是民主体制内的正常现象。面对俄国共产党的复辟企图和久加诺夫的逼人攻势,民营寡头们结成“达沃斯同盟”以共同做出反应是很正常的。担心布尔什维克卷土重来,是寡头们的普遍心态;他们支持叶,实际是在支持90年代以来俄的市场经济政策。寡头们不但想继续发财,而且也是为了使自己在政治上更安全。从动机上讲,这两点都无可指摘。俄的问题不在商人参政,而在寡头们试图垄断影响政治的渠道或“市场”。它反映了正在建设中的俄罗斯公民社会的不成熟。这个问题下文还要详细讨论。事实上,寡头们在总统选举过程中,还发挥过某些正面作用,比如,正是寡头们支持的由青年改革派人士组成的总统竞选“分析小组”挫败了另一个由“主战派”组成的总统竞选班子的图谋,后者试图说服叶利钦解散议会,推迟选举,而叶本人也确曾被这个主意所打动。

如何建设一个健康的、既独立于权力又独立于金钱的公共领域或公民社会,是俄罗斯人至今仍在探索的问题。

俄罗斯的改革经历说明,打破党专制体制对传媒的垄断,仅仅是宪政改革和建设公民社会的开始;突破“报禁”以后的传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捍卫媒体的公共品性方面,还会面临新的挑战。这个挑战就是,传媒――这里主要指以客观传达公共声音为己任的公共传媒――既要独立于专横跋扈的权力,又要独立于无孔不入的资本;过去,权力(宣传部门所代表的党的意志)是媒体独立性的最大威胁,如今,新生的私人商业力量同样可能构成对媒体独立性的威胁。而俄罗斯转型呈示给我们的,恰恰是传媒、政府与寡头之间十分复杂、又十分耐人寻味的关系。

新生的私人资本进军传媒业,是90年代俄罗斯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现象。寡头们愿意掏钱赞助报纸或干脆把它买下来,首先自然是出于商业方面的动机。但对此我们不可只做简单化的理解。以寡头古辛斯基为例,他的桥集团创办的新报纸《今日报》1993年2月23日面世后很快获得了成功。据弗里兰的研究,“古辛斯基的精明和他的记者们的职业道德使《今日报》没有像后来一些寡头创办的报纸那样,成为其所有者的商业和政治利益的露骨的喉舌。相反,《今日报》得以成为俄罗斯最自由、最讲真话的自由日报之一,影响力仅次于《消息报》,那是一份比较过时的、但有时带有苏联时代的专制残余味道的报纸。”当然,古辛斯基自己也承认,“我自己的出版物不会发表对我不利的东西”,但这位寡头还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把报纸当作自己的傀儡”。用弗里兰的说法,“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舆论自由的支持者――尽管他有时会这样表现――而是因为他非常注意保护《今日报》的名声。古辛斯基认为,如果他的报纸有声誉、有影响力,那么,他自己也会从中获得好处。”

然而,传媒的独立报道有时会造成政府的尴尬,并可能导致传媒所有者与政府之间关系的紧张。桥集团麾下的另一个重要媒体独立电视台(NTV)曾经在报道1994年底爆发的车臣战争时持不偏不倚态度,向观众客观展示了交战双方的情况。独立电视台的记者还突破军方禁令,播放了俄罗斯军队用飞机轰炸格罗兹尼的镜头。这自然是莫斯科方面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也是对尚不完善的俄罗斯民主体制容忍新闻自由程度的考验。独立电视台确曾接到过叶利钦驻车臣共和国特别代表索斯科维茨的威胁电话,称电视台再继续这样的报道,就将吊销它的营业执照。电视台的回敬则是向国外记者公开举行新闻发布会,揭露政府企图实施新闻检查。在此类案例中,新闻传媒的行为是勇敢的。它并没有因为自己老板的大资本身份而惧怕得罪政府。事实上,古辛斯基也确实为他自己的媒体的独立行为付出过代价。

可怕的不是商人们拥有自己的电视台或者报纸,而是大资本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自己的利益而联合起来对公共传媒资源的垄断。这方面最鲜明的例子当然还是1996年俄罗斯总统大选。

就在古辛斯基创办他的独立电视台的同时,另一个著名寡头别列佐夫斯基用49%的股份实际控制了俄罗斯国有的全国电视公司,即俄罗斯公共电视台(ORT)。这两个传媒业巨头之间本来是有矛盾的;是共产党复辟的威胁才使寡头们走到了一起。从传媒业角度看,这种结盟造成的结果是可怕的:别列佐夫斯基的公共电视台(ORT)加上古辛斯基的独立电视台(NTV)几乎覆盖了绝大多数的俄罗斯电视观众,从而形成对俄罗斯电视频道的实质性的垄断。寡头们支持叶利钦,不想让久加诺夫上台,从动机层面看无可指摘;成问题的是他们实现目标的方式。为了扭转总统竞选前期叶利钦的不利形势,新的、由寡头们支持的竞选班子改变了竞选策略;更重要的是,所有传媒都被用于一边倒式的宣传,“这场竞选的天才之处(也是其堕落之处)在于,它把俄罗斯自苏联传统制度垮台以来所学会的所有新的、成熟的民主技巧,与它尚未忘却的旧的压迫性极权主义技巧结合在了一起”。叶利钦的竞选班子“全然无视民主的原则,利用某些诡诈的信息为他进行宣传,其做法足以使过去的政治局感到骄傲。曾经勇敢地报道了克里姆林宫失败的车臣战争的俄罗斯媒体,突然回到了旧的宣传机器的轨道上。不仅三家全国性电视频道和主要的全国性报纸都公开地支持叶利钦,而且他们还――微妙地或直接地――发起了联合宣传运动,在这个国家激起一种更广泛的反共情绪”。

就大选这件事本身而言,也许这里存在着某种悖论。独立电视台的发言人曾解释说,如果传媒是“公正的”,那么这将导致共产党人在选举中的胜利,而这又将导致改革的倒退,并导致传媒自由的终结。俄罗斯民主的脆弱性,促使俄罗斯被困扰的民主党人用一种反民主的方式来保存民主已经获得的成果。

话虽如此,但它却仍然使弗里兰这样一直在俄罗斯国内目睹事情发展的西方记者们心存疑虑,因为这毕竟是以民主的名义对民主所作的破坏。 而对我们来说,更大的困扰还在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什么具体理由,一个寡头联盟控制下的新闻媒体可以使一个国家的新闻自由名存实亡这样一个事实,已经通过更直接的形式宣告了转型期间一个民主政体在建设公民社会时可能遇到的危险。权力控制媒体固然是可怕的,资本控制媒体同样是可怕的。资本联合起来垄断媒体则更加可怕。因为在逻辑上,这种垄断可以制造不亚于极权主义控制造成的灾难。

俄罗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刻的教训:NTV和ORT不能都变成一个声音,更严格地说,公共传媒ORT不应由一个私人财团支配,独立电视台也不应限于NTV一家。媒体不应被任何一种力量所垄断,既不能被“党”垄断,也不能被私人资本垄断,形成普京所说的“寡头政治对大众传媒的新闻检查”。

公共传媒不同于一般的商业传媒。尤其是那些覆盖全国的主要公共媒体,它的公共属性决定了它并不适于被某一家私营机构所掌控。像大学一样,公共媒体做为公民社会的重要组件,支持其运作的经济来源,主要的还应该是国家财政。当然,它也可以吸收民间资金。掌控这些资金的应该是一个受公共权力委托和所有赞助者(出资者)委托的独立的理事机构。换言之,公共传媒的独立性依赖于两个条件:第一,政府和赞助人(出资人)不得干预媒体的客观报道立场和新闻自由;第二,政府又有向公共传媒提供财政支持的义务。只有保证第一点,媒体才可能是独立、客观、自由的媒体;只有保证第二点,媒体才不至于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依附于资本而同样丧失了自由。(本文有删节)

刘国凯:从“春晚”看媚上谄权的文艺界

一年一度的“春晚”又登场。谁说央视春晚没有新内容?今年的“雪灾特别节目”不就是新而又新吗?不过,我总觉得那场面、那动作、那表情、那词儿都很熟悉,没有生疏感。说新总新不起来。

令人作呕的歌功颂德

前一阵看了许多雪灾的报导,那情景令人触目神伤,深为自己无丝毫之力助雪灾中的同胞一把而疚然忐忑。然而现在看看央视的“雪灾特别节目”,哪有什么灾情?不都在杜撰欢欣鼓舞的和谐盛世;不都还是那令人作呕的歌功颂德主旋律吗?

有位网友着文表达他的“恶心”说:“一大堆人在那唱‘万众一心连着中南海’(连得上吗?你就跟那儿连?),接下来的民工给冯巩下跪啦,赵本山给南方灾民捐钱啦,民工合唱团唱歌啦,‘全民道德模范’啦,都是一阵一阵的‘党啊’‘政府啊’‘盛世啊’,看得俺浑身疙瘩风云再起—”。

我与那位网友有相似感受。令我印象尤其深刻的画面则是,文艺大腕们于洋、姜文、陈道明、宋晓英……20多人逐个表情肌极为动情地朗诵几句言简意赅情深谊海的台词,表达党和政府对人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人民群众的无限感激之情。再加上装扮成各行各业员工和民工的演员的欢声笑语和轻松摇晃的舞姿把那感激之情极为形象地演绎出来。

看到这画面、听着这颂词,我和那位网友一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想起了“东方红”;想起了从60年代响彻云霄的“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到80年代那催人泪下的曲谱“党啊!党啊!啊!亲爱的党啊……”

这就是中国,就是中国的文艺界,多么媚上谄权的文艺界!

前苏联也并非如此

有人说在共产党国家中,共产党是各行各业的大雇主。而文艺人没有科技专长谋生,为当权者歌功颂德是他们安身立命之道。我们应充分予以谅解。这话似乎有理,但我有总有些疑惑。因为同样是极为严酷的共产党政权——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并非如此呀!我们这一代从儿童时代开始就沉浸在苏联文化中。那熟记的几十首苏联歌曲祇有“斯大林颂”一首能与中共文化媲美。而那首歌极为少唱,传唱不已的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漫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参战,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即使是最应饱涵政治意识形态的共青团之歌唱的也是“共青团员们行动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这些歌的歌词中根本没有什么“党啊”、“领袖啊”,而翻翻从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文艺人创作的歌曲,其中能有几首是没有颂扬党和毛的?直到80年代后期,殷秀梅还几乎用呜咽哭腔唱出了“党啊!党啊!啊!亲爱的党啊……”挂历是2008年了,哭腔至此又过了20年,将近一代人的时间,中国文艺人秉性依旧!

我总在猜测,是共产党的文艺官员向文艺人下达了歌功颂德的指令吗?在毛时代,我敢断定没有。那时一定是文艺人纷纷主动去谄媚取宠。当今中国社会已经没有了铺天盖地的个人崇拜的超级压力,文艺人大概不致主动媚上。很可能是某个文艺官员向文艺人打个招呼、或暗示一下,于是“雪灾特别节目”急急忙忙地出炉了。问题是文艺人不可以拒绝吗?起码是,文艺人难道就不能编制得与现实接轨一些吗?难道不能编制得不那么令人恶心、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吗?

想起了徐勤先将军

我想起了中共党军38集团军原军长徐勤先将军。中共中央军委向他下达前往天安门镇压学生民主运动的命令。军令如山倒,绝不是闹着玩的。徐将军不愿为这镇压效力,他称病住进医院,拒绝带兵前往。尔后被邓小平命军事法庭把他判以重刑。

以徐将军作参照物,我想向中国文艺人问一句,你们难道就不能学一点徐勤先将军吗?你们难道不能以时间仓促为理由拒绝吗?你们即使拒绝了,难道会面临徐将军那样严峻的局面吗?难道你们就不能为这一拒绝承受一点职位、待遇上的有限损失吗?你们的名利心怎么那么强?而你们的骨头怎么又那么软?软得没有一丝人格!

共产党官员有什么值得歌颂的?是温家宝的四处巡查吗?这难道不是他的本份?在你们那动情赞颂的“党和政府的关怀”的背后,可知已揭露出来许多敷衍塞责、救灾不力的渎职官员吗?如果说雪灾带有突然的性质,那也要看到官员们缺乏知识、缺乏准备。这里北美地区降雪常年比中国大得多,但从未酿成如此严重的景况。大马力铲雪车的大量使用,使交通迅速恢复。哪里像中共官员仍然停留于人海战术的思维,叫军警用铁铲铲雪?对官员缺乏知识、缺乏准备可以有所谅解,但怎么可以去歌颂赞美?

看看海峡对岸的台湾,每次各种自然灾害之中或灾后,中华民国的官员们那敢有半点懈怠和敷衍。都是马不停蹄地四处救灾积极善后,诚惶诚恐地面对责难。官员们做得好是应尽的本分,舆论没有赞扬,稍有差池,就备受媒体舆论的追查斥责。

说来共产党的官真是好做哇!毛时代对民众的政治迫害无所追究;邓时代的敛财享乐大行其道,而今在自然灾害中不管做得如何,总被赞誉为“党和政府的关怀”。更不用说十几年前克拉玛依市的一场剧场火灾中,在一句“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的喝声下,288名学生被烧死,众位官员则安然无恙。当中共官员如此之写意,无怪乎昔日那么多人要积极表现、争取“提干”,当今考公务员之热,热翻了天。

中共吏治之腐败首要原因当推那个以军警作保镖固定由一个政党垄断政权的政治模式。除此之外,中国文艺人几十年来对中共官僚阶级的无耻谄媚奉承也有极大关系。(虽也有少数文艺人仍具良知,但改变不了其整体状况。)在这谄媚奉承之中,共产党官员飘飘然早已不意识到他们是被公帑所供养,必须民众服务的群体。他们潜意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他们祇须向上迎奉,对下则役使民众。稍微做好了一点,就要民众感恩戴德齐声赞颂,做得不好,民众无权责问,甚至做得不好仍然要民众赞颂。

察中共官僚之所以如此狂悖贪腐、肆无忌惮,文艺人整体上对中共官僚阶层厚颜无耻的谄媚吹捧是难脱干系的。

(鼠年初二夜于纽约)

刘  水:中国特色的意识形态

人需要一种信仰来支撑平淡的日子,在专制社会哪怕信仰歪理邪教,是反文明反人性反常识的,人们也不会捅破它,宁可顺从它。在中国,这种信仰往往以国家意识形态的面目出现,具有极大的强制性、蒙骗性和恐怖色彩。这种意识形态缔造的是一个被权力垄断的世界,它唯一的作用在于建造一个使人们屈从的秩序,而不是保护人们的自由权利,它没有游戏规则可言。中国意识形态具备极权与专制主义两种特征,是一个混合体,姑且叫它极权专制意识形态或“中国式意识形态”。换言之,中共标榜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说穿了即为极权与专制混合的社会制度。

“中国特色”的本质

汉娜。阿伦特在其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中分析,极权主义本质上是反文明反法治反制度的野蛮行为,跟传统的专制主义不尽相同。她将斯大林和希特勒并列为近代史上两大独裁者,他们实行的共产社会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都是以国家名义压制民主,侵犯人权,都已经被历史所淘汰。专制主义是与民主政体相对立的概念,指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独裁的政权组织形式,体现在帝位终身制和皇位世袭制上,其主要特征是皇帝个人的专断独裁,集国家最高权力于一身,从决策到行使军政财政大权都具有独断性和随意性。地方政府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没有独立性,必须严格服从中央政府的命令,一切受制于中央。专制主义权力来源于非法性,并且权力不受制衡和监督。二战以后4、50年,奉行社会主义制度的社会实践,先后失败破灭,国家消亡,已经证明社会主义是极权专制主义的翻版。

极权专制意识形态营造的是一个金字塔社会,塔尖的是占据资源、享有特权的少数人,他们操控着一个国家所有的文化、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实行家天下和党天下的集权统治。他们依赖暴力以党的名义自我授权经营政府,用政府绑架国家,然后用国家名义统治人民。他们惯于制造个人崇拜,将暴力集团的头领拥戴为党的领袖,然后冒充国家首脑,号令天下。极权专制政权,永远不能解决执政合法性来源问题,因此,其权力的最高形式往往以暴力呈现,权力被滥用到极致,给社会的文明化进程设置了羁绊。用意识形态美化掩饰暴力,便成为他们通常采用的统治手段。

中国特色意识形态精确地嵌入社会、单位、学校、家庭和个人精神的每个部位,就像无孔不入的电脑病毒,它窥探并左右着公共场合和私密空间的细枝末梢,意图制造全社会的恐怖,三反、反右、文革等都是对社会上一个种类的人进行集体改造和杀戮;中国特色意识形态同时也像乙肝病毒,弥散在各种交通工具、城市街道、乡村田野、各等旅馆、工厂车间、高楼大厦等公共空间,乃至空气中。专制政权迫害它的政敌,而极权主义却无情地消灭它的顺民。它甚至公然鼓吹和践踏人的道德信条,使得撒谎、做伪证、对他人行使暴力等做法畅通无阻。而这样一种新的面貌,是建立在一套意识形态推理之上的。这套逻辑将人类过去、现在与未来解释为一个封闭的整体,它有一个自己要去的终极目标。现代社会一大批孤独、无力、自感多余的人,所有这些形成了极权主义暴政产生的土壤。尤其是后者,一心追逐物欲满足的“原子化”的个人,与他人隔绝即意味着隔绝了使得人们的生活富有意义的共同世界。在丧失现实感的同时,丧失了对于周围世界健全、正当的判断,所以非常容易被尘嚣甚上的强权势力所左右。

中国特色意识形态惯于在社会上制造普遍的恐怖气氛,通过四通八达的社会神经,强制制导每个人和每个角落。然后给你洗脑,让你失去是非判断,接受并融入它的系统,从而失去个人意志和自由选择。这个时候,国家意识形态便巧妙地以国家、政府或集体名义取代个人。它散播的便是“合法性伤害”的病毒,祇要你归顺这个意识形态,哪怕是假意的、伪善的,并不重要。唯一的前提是你要卸下你反抗的言行,祇要你把对执政者或政府的不满不在公开场合表达出来,那么你就会被纳入可信赖的“自己人”各个等级,在这个社会得到属于你的或优越或正常的位置,哪怕你是个低能的官员,无知的大学教授,平庸的艺术家,忍气吞声的拆迁户、失地农民、下岗工人,祇要你对这个政府表示顺服,对自己受到的伤害噤声。中国式意识形态不关乎道义、公平、正义、法制、良知、职业操守,各种人统统都被分类编制在意识形态这张巨网的不同网眼当中。

民间维权是终结恶制度的最好办法

依靠谎言制造巨大的蒙骗,是中国式意识形态存在的先决条件。中国式意识形态也在与时俱进,近2、30年不再赤裸裸制造普遍的显性暴力恐惧,而是伪装成慈善的面孔。它巧妙地用传统文化包藏暴民文化、用民主协商制掩饰个人崇拜、用民族主义搅扰民主价值、用集体领导掩盖个人独裁、用经济自由取代政治自由。从其倚靠的文化、政治和经济资源获得能量,统治国家和人民,然后用从民间获得的资源反馈和强化权力系统,于是形成通畅硬挺的党权延续。党内权力更替同时也就主导了政府和国家权力的体内循环。现代中国式意识形态的另一个特色是,不再公开、主动地挑起全社会的阶层斗争和政治运动清洗,然后寻找消灭“敌人”,而是通过隐蔽地动用地方军警,强力压制民间群体性维权运动,对一切持不同政见者实施监控和逮捕,实施信息封锁,民众并不了解真相。中共从未解决政权合法性来源危机,因此在强势外表背后陷入极度焦灼状态,面对专制强权先天共生的维权运动和政治异议,自己又不得不充当救火队,极权专制制度的社会成本是非常巨大的。由于专制政府实施了有效的信息控制和地方政府镇压措施,民间群体维权事件并不能达到社会动员的普遍示范效应,因此新闻自由显得非常迫切。一个可见的、有益的事实是,对于那些民间维权活动中成长起来的、热心的人权活动家、律师和媒体从业人士,这无疑为他们提供了累积经验和树立威信的机遇,进而为具备民主意识的民间政治家诞生提供了舞台,这种民主运动递进的自我遴选机制,非常宝贵。中国的维权运动和政治异议活动,尚处于民间单方诉求的初级阶段,不具备与政府谈判的能力,但成长空间和希望巨大。

中国经济繁荣掩盖了制度的专制极权本身, “中国国情”成为中共为专制辩护的万能词汇。“中国国情”说白了就是专制极权主义主导下的社会,权力说了算,官员说了算,权力成为评判所有人事的唯一标准。它脱离人类普遍的文明积累和人性,自成一个封闭的政治社会系统:有自己垄断的新闻媒体、评价体系和利益分配方式,乃至将人等级化的制度性安排。构成社会细胞的家庭和个体,都统驭在国家和集体的名义下,没有自我,没有权利以家庭和个体名义来对抗独大的国家,哪怕被政府绑架的国家在法律上认可你的私权,但是“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国王可以进。”

对中国式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市场经济,必须要有清醒认识。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是中共基于自身生存和军政体制庞大开销需求被迫实行的,同时,它也非常有效地分化了人们对政治权利的关注度,而专制集权的政体并没有本质改变。经济自由对于民间积聚财富也有积极作用,经济权利的回归必然伴随着政治权利的诉求,因此,作为先行者的维权行为对自身经济利益的捍卫,弥足珍贵。经济人并非政治人,经济权利不等于政治权利。当公开的经济权益诉求达到饱和手段时,司法公正和新闻自由的要求就成为必然。媒体和司法公正地介入社会,让正义得以伸张,权利得到捍卫,这是一个漫长的博弈过程。

启蒙仍是须补的一课

中国式意识形态本质上是反人性的,是一种刁民政治。中共的共产主义革命,一方面砸碎枷锁、推翻旧体制,但是另一方面,革命同时意味着要建立新的秩序。而他们标榜的以工人阶级为领导核心,以农民和知识份子为先锋队的革命组织,早已变味异化。50多年来,工人、农民和知识份子的悲惨遭遇,作为革命者的中共,最终变成了吞噬自己子女的恶魔。中共占有一切政治、文化、司法、行政、经济和军事资源,将党国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压制了人性中蕴藏的正义感、生命尊严和诚信能量的释放。让它们以一种异化、扭曲的方式释放出来,以欺骗对付欺骗,用狡诈对付狡诈,以暴力反抗暴力。中国历来盛产刁民文化,中共依然在制造这种文化。转型正义,可以预见将是中国民主转型的最大难题之一。

民主宪政意识的形成需要社会启蒙。在中国式意识形态长期熏陶下,人们的自由本能会被消磨掉,从黑屋子猛然走到阳光下,需要适应期。信息开放和新闻自由,既是打碎国家专制迷思的最好办法,也是启蒙的最有效手段。纵观世界民主政治地图和全球经济热点地区,中国都是最受瞩目的地方之一,中国不能自外于人类文明;中国不但拥有地理的最高极和最众多的人口,还保持着世界人权最恶劣纪录,中国式意识形态随着经济扩张而扩散到世界各地,进而对民主宪政制度构成侵蚀和危害,这是正在遂行的一场黄祸。西方国家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也有义务推进中国社会的民主化转型。

意识形态是文化的产物。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如同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反则亦然。但这不是中国人的宿命。专制文化基因深深地渗透到了中国人的骨髓,当世界文明的大潮几次抵达中国的此岸时,中国人陶醉在粗布麻衣、老婆孩子热炕头维系的自给自足小农意识里,除了几个文人热切地呼喊自由之外,这个民族回头望了望紫禁皇城,然后继续维持沉默状态。每个中国人的背后都绑着一根绳子,被来自中南海的昏君巨手牵制着,一代又一代。他们的参与权和发言权被剥夺了。独裁者是傲慢而虚弱的,在世界文明浪潮的冲击下,他们构建的意识形态也越来越微弱、空心化。任何社会改良都不能打动独裁者,他们从不在乎社会成本和人民福祉,唯有造反和外族枪炮,才能让独裁者低下愚钝的头颅。极权专制者所不能主宰历史的一个逻辑就是:起于血腥止于血腥,当法律和正义不能被信仰时,恶制度最终会被来自民间社会的自然法则清算。

(2007年12月26日初稿,2008年1月20日完稿)

刘  荻:国家的本质是暴力

自从有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之后,好多人就觉得国家和民间社团没有什么区别:二者都是建立在契约的基础之上的。其实卢梭所说的社会契约,只是民主国家的喻体而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你可以自由决定签或者不签的契约。在卢梭的社会契约中,“每个人都放弃天然自由,而获取契约自由;在参与政治的过程中,只有每个人同等地放弃全部天然自由,转让给整个集体,人类才能得到平等的契约自由。”由此可以看出,“社会契约”,并不是每个人自愿签署的,这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契约和契约自由(个人自愿地与他人订立契约的自由)有很大差异。

诺奇克的反契约论国家理论对国家的本质论证得更为透彻,诺奇克认为国家的诞生分为三步:

第一步所达到的安排被诺奇克称之为“支配的保护性社团”。诺奇克提出,在“自然状态”中,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惩罚犯罪和索取赔偿的权利。为适应人们的安全需要,某些专业性保护机构便产生了。它们出售保护服务,为委托人索取赔偿和进行惩罚。在一个地区之内,最初可能存在着许多这样的专业保护机构,但由于相互竞争,最终一个地区会出现一个击败其他机构的“支配的保护性社团”,它承担此地区内的全部保护性服务。

第二步所达到的机构是“超弱意义的国家”。在存在着唯一一个“支配的保护性社团”的地区之内,一些人付钱给这个保护机构,以购买保护服务。同时也存在着许多“独立者”,他们不想加入或者没有能力加入保护性社团。这样当“独立者”与“委托人”之间发生伤害时,麻烦就产生了。诺奇克认为,如果“独立者”以一种可靠的程序来实行恰如其分的惩罚,那么他有权利这样做,其他任何人或机构都无权干涉。但是,个人行动的程序是非常不可靠的,常常会错误地惩罚一个无罪者,或者对有罪者惩罚过分,从而在人群中造成恐慌。为了保持安定,这个地区的“支配的保护性社团”将禁止任何个人的报复行为,由它自己垄断全部惩罚和索取赔偿的权力。这种安排被诺奇克称为“超弱意义的国家”(ultraminimal state)。但他认为,“超弱意义的国家”还不是真正的国家,因为它只为付钱的委托人服务。

第三步才是完全意义上的国家的诞生。“超弱意义的国家”是依靠强力来获取运用强力的垄断权的,严格说来,这种权力并不合法。“超弱意义的国家”无权禁止“独立者”在自己受到伤害时进行报复和索取赔偿,无权强迫“独立者”放弃强行正义的权利。仅仅根据“独立者”行动程序的不可靠性来禁止他们运用报复,剥夺他们保护自己的权利,这种理由并不充分,也损害了“独立者”的利益。因此,“超弱意义的国家”要使自己对强力运用的垄断成为合法的和合乎道德的,就给予“独立者”以赔偿。这就是诺奇克所谓的“赠偿原则”。如果“独立者”被禁止强行正义需要赔偿,在诺奇克看来,最省钱的赔偿方式就是为“独立者”提供免费保护服务。这种既拥有强力运用垄断权又能为所有公民提供保护的机构就是“最弱意义的国家”。国家由此便真正诞生了。(姚大志:《国家是如何诞生的?——美国新自由主义与社会契约论》)

简单说来,国家就是一个地区的暴力垄断者。我们之所以要求国家应该有民主、宪政和法治,不是因为它是社会契约的产物,而是因为它垄断了一个地区的暴力,并且禁止私人的暴力行为。对于这种垄断的暴力工具,我们必须用种种手段加以限制和约束。我们之所以要“把统治者关进笼子”,不是因为我们自愿地跟统治者签订了一份契约,而是因为统治者手中拥有暴力,作为个人,我们无法拒绝其统治,我们无法自由退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国家和民间社团有根本区别:民间社团是自愿加入、自由退出的。民间社团不可能用暴力对待你或者强迫你什么,因为你可以自由退出。因此从理论上说,民间社团与其成员之间的关系适用契约自由的原则。民间社团只要不违反国家法律,不侵犯其成员的生命、自由、财产等基本权利,社团内部无论怎样做,都属于结社自由的一部分,国家无权干涉。社团内部可以有详细而明确的规章制度,也可以只有大致的原则而没有细则,甚至可以没有成文的规则,把自由裁量权完全留给决策者;社团可以有内部监督机制,也可以没有;社团在决策时可以是民主的,也可以是独裁的,还可以采用共识决策……重要的是社团必须允许成员自由退出,这样市场机制就可以完成对社团进行监督和优胜劣汰的任务。这就是西方自由社会中的规则。

有些国人习惯把自由社会中的社团当作经典社会主义体制下的“单位”。但中国过去那种“单位”其实相当于一级政权组织:个人很难离开单位,单位领导有权过问你的私人生活,甚至单位领导签字就可以把你送去劳教。由于“单位”相当于一级政权组织,人们自然会希望单位内部在决策上应该是民主的,对单位领导应该是有监督的,也自然会有人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与领导作斗争”——这都是因为单位很难自由退出。但是这些期望和做法并不适用于自由社会中的社团:如果一个社团不符合你的期望,退出就是了。比如高寒告笔会的案子,高寒郭罗基等人要求笔会在因为“诽谤”而开除高寒的时候必须按照国家关于诽谤罪的立法来做,必须给予被开除者申诉的机会,或者必须有关于如何判断是否构成诽谤的细则等等,这些都是对国家的要求,民间社团并不是必须按照上述要求来做。如上所述,国家与民间社团有本质区别。还有人以为笔会会长可以禁止会员在网上发表某些言论,这是把笔会当成单位了,笔会章程中没有关于会长有权禁止会员发表某些言论的内容,因此会长即使表示他不希望我们说哪些话,我们也不会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