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火:捕捉诗性的灵光——读盛雪诗集《觅雪魂》

以前的我,从没有想到盛雪还能诗,因为一提到盛雪这个本来就蕴涵着诗意的名字,恐怕大多数知道一点她的人,都会想到那本轰动一时、一版再版的采访记——《远华案黑幕》。那本惊动中国高层的煌煌大作,就是使她一炮而红的成功之作。以致于那本书稿尚未付梓之前,北京方面就通过各种渠道在设法消声灭迹了……

据说盛雪现在这本诗集也因她的敏感身份在大陆出版界屡遭波折。其实,这本诗集从头到尾,在字面上看并无多少涉及政治内容,甚至连需要过滤的敏感词也寥寥无几。只是因为作者是盛雪,便无法见容于中国当局。好在这本不算太厚的诗集,总算今年一月份在香港面世了。而且即将加印。这对一位异军突起的女诗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宽慰了。

一、有些景色 因为无法描述而美丽

浏览这本诗集,才知道盛雪原来早在80年代初期就已开始了诗歌创作。在我的想象中,一首好的诗歌,一定会在读者心里生出余味无穷的联想和回味,它不仅能给人带来某种美丽而智慧的意境美或哲思,而且也可给人留下朦胧的想象和思索的空间;因为诗,不像其它的文学体裁,可以任写作者铺开尽情飞洒的笔墨。诗,只能在有限的物理空间里凝聚语言或哲思的闪光。一如顾城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一样,至今仍有经久耐读的魅力。这样的字眼,这样的词句,虽然无比朴实,浅露如水,但就是能让人爆发出难以言表的惊艳之感。盛雪诗中的《有些》前两句读来也有些哲思的味道。

“有些人物 因为无法接近而神秘
有些景色 因为无法描述而美丽
有些境界 因为无法到达而令人着迷
有些凡尘琐事 因为无法定义
而让人穷尽一生痴痴探索 苦苦寻觅”

而在《諾言》里,我们眼前则展现出一幅动感的、诗情浪漫的油画意境……无怪乎雪莱说,诗能揭开帷幕,露出世界所隐藏的美:

“在暗夜的荒野奔波了许久
仍然看不到你曾经许诺我的星斗
世界是如此的广漠
地平线总是在海天相拥的尽头
有时真想停下追赶太阳的脚步
宁静的夜晚享受一份应该属于我的温柔”

读《海与岸》,仿佛能听见有种熟悉的音律感由近而远,伴随着想象的翅膀,在沉思中徘徊:
“如果
如果孩子荡起双浆
如果风帆撑起夕阳
如果姑娘的脸庞 催醒了冬天的驿站
如果六月的阳光 描出了远方的曲线
那么 请让雷鸣沉睡在这窒息的夜晚”

这首诗是她献给英国多佛尔海滩上五十八名同胞的哀诗,但用的词句里并找不到一个悲情的字符。那大约是因为通常可以言表的悲伤因此而失去分量了吧。

在另一首《忆》中,却是诗人感性的另一番铺陈:
“拖着串串伤感的往事
信步来到泪的湖堤
欲用泪水将它们淹没
一切反而被洗得更加清晰”

这是一首写于1983年的诗,作者的当年大约正是“谁个少女不善怀春”(歌德语)的年龄吧。彼时的作者,或因初恋的情伤,或因环境的严酷,一个人踽踽独行,慢步于清冷的湖堤,仿佛轻叹于“等候了千年的情爱,只留下短暂的光芒。”

二、坦克碾碎了她“年轻的心和爱情”

读盛雪的诗,我的眼前会不时一会儿晃动着北京城墙边灰蒙蒙的街景、一会儿思绪又会切换到多伦多那漫天遍野的雪原,还有那风雪中影影绰绰的纤弱清姿。虽然柔弱,却异常坚定。是的,盛雪是坚定的,那是一种不言妥协的执着和坚定,也正因了这种不依不饶的执着,才使她不得不面对既非常情也非人性的无理惩罚:寄居加拿大几近20载而无法归国。她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份抵达加拿大时,……还不知道,也从来没敢想过,这一下,就是十几年不能回家。”然而,这也是许多人都看到的那些坚持理想的部分海外华人生活的一种常态。

是谁赋予了盛雪的坚定?是谁在她那轻飘若风的身影中嵌入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男性般倔强?这便是那场发生她家门口的举世震惊的大屠杀使然。这也是海内外许多良心人士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抛却的六四情结。这种深入骨髓的情结可以从她写于六四八周年(1997年6月)的《我要活著》一诗中悟出端倪:

“我要活着
我死了
当夜被更黑的夜占领
坦克碾碎了我
碾碎了我年轻的心和爱情
星星也四散藏躲
我死了
我的真诚被挤成了一幅血腥的招贴画
嵌在长安街的大道上
无奈地展示了一个共和国的堕落
我死了,朋友
可我来,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我要活着
我还年轻
不想在许多梦想发霉之后
弯着腰熬日出日落
当夜被更黑的夜占领
坦克毫不犹豫地碾碎了我
碾碎了我年轻的心和爱情
我的身体飞散飘落
化作无数喑哑了的和平鸽
夜夜飞临
那广场 那校园 那路口 那街道
固执地用滴血的身躯
在天空悲哀地拼写着
我 — 要活着
我 — 要活着”

诗人也许坚信,此生注定会守望到彻底昭雪的那一天。

作为一位长期漂泊异域的怀乡女子,虽然多次往返香港,虽然多次看到家门就在近在咫尺之遥而不能迈入,那是一种怎样的内心悲苦?而这么多年来,唯有将这一切寄寓于诗的抒怀之中。

在离别故土——北京的家十三年后,她终于忍不住闯关回国了一次,那是在一九九六年中秋节的时候。当她从加拿大回到北京,飞机莆一降落,她就在机场被扣留,然后在审讯二十四小时之后被原机遣返回加拿大,自此再未能踏上故土一步。请看她于2002年8月20日写的《年轮与家的距离》一诗中,流露着多么无奈的伤逝情怀:

“翻转了十三周年轮
调整了十三个角度
经历了十三次远离
每一年的这一天
都觉得家很近很近
抬头望去
又无比的遥远 远不可及
每一年
都精心地准备着回家的行李
每一次
都不得不选择
再一次远去
每一年
都以为是最后的流离
每一次
走在北京的街道上
蓦然惊醒
是枕边未干的泪迹
思念穿越冷却的时间
将我带回故里
亲情掠过浮动的人心
家乡的河山永远美丽
世界广漠而绚丽
还是不忍不回头
还是看到夕阳下的钟楼
晨风中的杨柳
依依稀稀
年轮自顾自地旋转
来不及刻下思念的痕迹
家乡无比遥远
千万里外
我调整了所有的角度
也看不清
老去的亲人
是否举起了召唤我的手臂”

字里行间,分明奔涌出一股浓浓的、悲愤的思乡情绪,像雾像云一般,弥漫在诗人望穿秋水的眼神里。雪莱说:“诗是最快乐、最美好的心灵在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刻留下的记录。”但读盛雪这诗,你不但得不到意想中的快乐,相反倒会给你精神上平添一种被压抑被撕裂的痛楚。

三、紧闭的朱唇上散开着殷红

作为一位形象不错的年轻女性,盛雪是一位懂得运用色彩也善于展现色彩魅力的女作家。无论是她一袭素雅的着装,还是她那表情丰富的面容。在香港的一次自由诗朗诵会上,我看见盛雪款款走到台前,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一首她创作的诗歌,那神情,那语调,一点也不逊色于大陆央视的播音员,只是她没有那种机遇,但我想,即使在“祖国”大陆她肯定也是不屑于赢得那种机遇的。香港之夜的那天晚上,她应是表现最为突出的诗朗诵者。

末了,这本诗集的封面设计也值得顺便一提。设计者将诗作者那张宛如三十年代电影明星似的黑白照,别出心裁地置于封面与封底之间,正好掩去“佳人”的一半,故意给读者留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想象空间,好一种匠心独运的创意!如果乍一看这书的包装,不了解她的人,还可能误以为又是哪位美女诗人横空出世了呢。不能否认,封面上的玉照中人生得玉貌雪肤,白净可人。尤其是那线条菱角分明的双唇,欲说还休似的,令人印象深刻。有时黑白照的艺术效果反而会有彩色照片所难以勾画出的生命力和魅力。但是,作者在诗作的形式语言上,如果也能给人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则更为完美得多。诗集中的有些诗,如果可以看作诗的话,似乎稍嫌牵强人意,如作者80年代早期的诗作《惶与悟》:
“彷徨
人生的孤途
抬头
会望见一个苍白的太阳
极目处
浑浑沌沌
依稀可辨
一束永恒的光”

在这似事而非的廖廖数语中,既摸不着诗作者“惶”在何处,也实在看不到我们该“悟”到什么。而且,有的诗句不知是印刷上的疏忽还是作者的随意,在语言的严谨上稍嫌粗糙,如“月光真地如梭”应为“月光真得如梭”等等。

从盛雪的诗句中,我能看到她的国际流浪轨迹,以及为理想献身的决绝和信念。但略感遗憾的是,诗中的语句鲜有令我读后为之叫绝的惊人之笔。也许她的诗大多属于我们读得太懂的诗句,当然,读得不知所云的诗章则又会让人陷于另一种理解上的彷徨。毕竟盛雪是践行理想且行走在理想之路上的人,而不是描绘风花雪月或玩弄辞藻游戏的高手。

阿钟:世界圆心(评论)

1995年,我心怀惶悚从圆明园到了东坝河,成为后来被称为画家村的东坝河村首批村民。进入东坝河的第二天,我就和饶松青相遇了,也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是遭遇了,我至今仍记得那条我们遭遇时的乡村小道,阳光炙人,我的诗和他的画发生了碰撞。那时候的我们,应对世界的技艺是稚拙的,但我们却很难进入对方。我们的世界互相关闭。

(世界的圆心,饶松青画)

掐指一算,时过境迁已经十三年,当饶松青的艺术已成为一个重要事实,我突然醒悟,我与饶松青之间内在的一致,恰使我们无法相认。

至今我仍能听见他东坝河画室沉重色块里的厮杀声,文弱的外表掩藏不住他内在的激烈。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他时常是羞怯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他另一面的认识:残忍的撕裂才能看见的真实,这种真实令人难以应对。

(世界的圆心2,饶松青画)

最难忘的一页也最易被翻过去。后来我陆陆续续看到他后期的一些作品,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不可知,对艺术真谛的觉知,以及这种觉知的不可说。此时的饶松青变得健谈,但他无法谈他的画,他的画的精神性;而他无法谈的东西却在他的画里表现得这么充分,以至我觉得言说之无力,甚至无聊。

一切评说皆无意义。当某个时刻你被一件作品所震慑,你会说什么?你能说什么?找一堆词藻进行堆砌,与作品本身又有何干?!十三年来,面对饶松青的作品,我渐趋于无语,却使我们达到真正的相互认知。

在我的诗集《拷问灵魂》封面上,是松青10年前为我画的一幅肖像。我们的世界互相开放,并达致奇妙的统一。

 

(老同志,饶松青画)

1995年夏,东坝河,可以说,这里也是一个起点,冷酷而荒凉,雕塑家周瞻弘最先在这里阵亡,而饶松青最后突围而出。若干年后,饶松青作品中人的气息渐渐浓重,温暖的基调开始漫延,当这种爱意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肤浅,却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某种警示,艺术的乌托邦只是外在于生活的另一片飞地。我们进入了一个需要我们用悖离的姿态对应的时代,东坝河在我们的下意识中既然被夸大,我们怀念它的贫乏、荒凉以及冷漠现实中的理想主义,因而更加凸显的人性光辉。而饶松青绘画中的寒意依然令人心颤,令我们无法回首;然而,那个起点却不可或遇。

而我们的时代性是什么?人成为人的图腾,人就是世界的圆心,人就是万物的法则。饶松青的绘画涉及到了一个我们也许永远都绕不开的现代性批判:人的傲慢与自大是否必然孕育更为剧烈的报复?

而人与人的叠加真的便能抵达天庭?这是人的梦想,人梦想的对宇宙的无休止的拓荒,但悲剧却同时发生:人类梦想的内在天庭也许永远无法企及……

 

(一个人的戏剧,饶松青画)

对大自然的赞颂其实是我们渴望对内在疆域的拓展。饶松青画面上的广袤视野似乎是他作品的一个最重要主题。然而这种可见性却隐藏着一种不可见的劝告,这需要我们具备另一双眼睛去感知。以作品画面所传递的信息为媒介进入作者的内在天地,这是对一部作品或一个艺术家最惯常的读法。然而我读到了什么?某种意义上说,饶松青的作品依然逃脱不了宿命论的观点,宏大的主题无非也是对儿时梦想的永恒模仿。饶松青曾经对我提到过他儿时的梦境,高高的城墙上悬挂的人头,以及那种血腥味,已经被一种温馨的灰调所掩盖?然而这一切又怎能掩盖得了!人性的屡屡获胜,依然改变不了荒漠般的非人性结局。难道饶松青对失败已有所料?他的《漂浮》画面效果震慑人心,当血腥的隐喻归于虚幻,生活中的喜气洋洋使我们丧失警惕,而事实却无不呈现着本质的真相,那么世界就是在渴求失败的冲动中趋于和谐,而欣欣向荣?

谁也不会获胜!这就是现实的逻辑与真相。饶松青的灰调中透露的些许温情,传递给我们另一种信息: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上,虚幻的乐观主义开始褪色,荒凉、冷漠也许是这个地球生物的可能归宿。悲夫。

 

2008-01-072-10

 

  

自言自语(随笔)

——独自的旅行者

饶松青     

 

 

如果这个世界说话的人太多,聆听的人太少,那么我选择自言自语。这样我可以不用隐藏也不必修饰。因为惟有自己能给予自己最大限度的宽容。艺术的潮流也许与我有关,也许与我无关。因为它无处不在,隐匿于我的日常生活中已无可查询。世界上能讲明白的道理很多,但我只接受符合我趣味的东西,因为本能的喜好,并非通过理性思考才可以决定。这也使我的艺术创作,首先以自我满足作为原则,能否触动别人,那取决于我们是否同类。我以微观的方式来把握自己的情感变化。因为它无须过于庞杂的理论支持而更靠近人性。尽管我们拥有同样的世界,但个体的差异却如此丰富。许多人习惯谈论大的历史,以及大背景下趋同的境遇。事实上在最糟糕的时代也有人辉煌,最幸运的时代也有人没落。笼统的谈论历史反而会使它抽象,局部探询个体的境遇,反而会使它具体。因为历史终归是人的历史,它是由无数个人遭遇连缀而成的整体。

事实上,我个人认为历史的转折取决于个人动机的变化,而这个抠动扳机的人是无数个人动机偶然达成一致的结果。这也使我时常感到历史必然性中荒诞的一面。因此我们经常在不可返回的历史面前提出很多假设,因为任何一种假设发生,历史可能改写。

当代艺术对技术层面的变革过于依赖,这是科学精神对艺术指导的延续。我们以征服者的姿态占据各种可能的传播与感知领域。在这场竞争角逐中唯一遗忘的是静下心来体察自身,不断修整和弥补人性的缺失。似乎每个艺术家都认为自己的创造能给予社会一个奇迹,事实上社会是人类共生所产生的结果,它是所有个人动机达到相对平衡的一种形态。好的艺术是以个人的立场相互制衡而不是失衡。因此从不存在某种绝对优势的思潮,那不过是维持平衡所随机选择的结果。

我曾到朋友王音家做客。谈到他所敬佩的前辈艺术家颜文梁。我理解他的谈话意图,这里他撇开了颜文梁先生艺术创作中技术性层面的问题,直入问题的核心——颜先生在怎样的环境下坚持怎样的艺术。这使我们对艺术的评价直接上升到对人格的评价。同时也使我想到另一文学大家沈从文先生,很显然他们都不属于1949年后中国文化主流中的一份子,但他们以艺术家自主性原则去监守自己的文化立场。在他们身上我虽然没有看到大潮流的激情,却更深层次的感受到他们人性的光辉。

我看过一部电影《雾中的风景》如果那棵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树,暗示着人生假定的目标,那么它是存在而不确定的。但在我内心中的风景,杂乱无章的表象下,隐藏着某种秩序。生命的旅程没有绝对的目标,惟有隐约可寻的方向,这里没有结果,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正在路上。

                                                                                                           200821

雷颐:法兰西百年精神谱系

1898年初,著名的法国作家左拉给总统写了一封题为《我控诉》的公开信,为受迫害的犹太军官德雷弗斯上尉伸冤。这封信发表时被称为“知识分子宣言”,一大批主张为德雷弗斯平反、经常指陈时弊的文化人遂被称为“知识分子”。大约与此同时,俄国一批批评沙皇制度的文化人也被称为“知识分子”。此后,“知识分子”即指那些不仅有专业知识而且更有独立精神、强烈的社会关怀和批判精神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知识分子”产生不过百余年。百余年来,法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早已超出国界,对世界的“精神界”和知识产生一直发生着重要影响。因此,法国知识分子的“百年史”也一直为思想、学术界所重视。巴黎政治学院当代史教授、《20世纪历史》杂志主编米歇尔·维诺克(Michel Winock)关于法国知识分子的三卷本巨著――《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巴雷斯时代》、《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纪德时代》、《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萨特时代》,便是最近的扛鼎之作。虽然他以百年来的三个著名知识分子作为时代的标记,但全书完全不是这三个人的传记,只是以他们作为“媒介”来再现当年法国思想、文化界的“原生态”,折射百余年法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折射法兰西百余年的精神谱系。

按照维诺克的定义:“知识分子,指在思想界或艺术创作领域取得一定声誉,并利用这种声誉,从某种世界观或道德伦理的角度出发,参与社会事务的人士。”“知识分子不再像19世纪那样,是一个为了成为议员或者大臣的文人(如夏多布里昂、拉马丁或雨果);如今的知识分子通过发表文章、签署请愿书或者出版书籍的方式来行使一种权力。”

1898年是法国的“知识分子年”,全社会都为“德雷福斯案”所困扰、折磨,知识阶层也与其他社会阶层一样分裂成两大阵营。引人深思的是,维诺克未将现在仍为人尊崇的左拉作为那个时代的精神标志,而是将他的对立面、现在几乎已为人忘却的巴雷斯作为从德雷福斯事件至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时期的标志。巴雷斯是著名的作家、政治家,当时的声望不在左拉之下。他早期曾是强烈的个人主义者,曾为法国应学习外国文学与认为只有法国文学才是最优秀的民族主义者激烈论战,然而受环境感染,后来却渐渐成为民族主义者。此时,虽然他也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但却认为,与法兰西的整体民族利益相比,德雷福斯的个人权益微不足道。他的观点是整体利益高于部分利益,保护树叶的利益而损害大树的利益,保护德雷福斯的利益而损害社会的利益是最无意义、最危险的事情。所以,他成为知识阶层反对左拉的领军人物。

正如维诺克所说,这场争论的实质是“个人主义”与“民族主义”之争。个人主义认为“一个社会不能建立在不公正地对待国家公民、公开的谎言或者以国家利益为借口上;但是,民族主义者却与这个‘个人主义’的哲学相反,宣扬人类和民族生存的绝对需要和捍卫机制的必要性,这些机制,比如军队和教会,是人类生存和民族生存的保障,为此哪怕要作假,哪怕犯下‘爱的罪过’。”

在那个年代,不,在许多年代,“巴雷斯”确实比“左拉”更有力量。

在巴雷斯年老力衰,慢慢离开历史舞台的时候,年轻的纪德开始走向舞台中心。历史的聚光灯,渐渐打在纪德的身上,使他成为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知识分子象征。这期间,传统价值的崩溃,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危机,法西斯主义兴起,俄苏革命,西班牙内战……知识分子不能不卷入各种社会事件、潮流之中。

那是全世界的“进步知识界”都倾慕、信仰苏联的时代。对苏联的态度,一时竟成革命、进步、落后甚至反动的试金石。声名如日中天的纪德也不例外,在没有到过苏联以前纪德也曾对苏联充满憧憬,但他在1936年应邀访苏后立即敏锐地发现了当时的种种问题,与其他盲目歌颂斯大林和苏联的左翼作家不同,他回国后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一书,对苏联当时的问题作了坦率的揭露和批评。尽管纪德一再申明、表白自己是发自内心地为苏联好,相信苏联终归要克服他所指出的重大错误,因为“真理无论如何痛苦,它伤人,只为的要医好他”,(纪德:《从苏联归来》,中译本第16页)但他仍受到全世界左派的激烈围攻,一时间群情汹汹,被指为落后、反动、背叛。因此,对那类虚假言辞的揭露实际需要更大的道德勇气、更强的理性和智慧。他的《从苏联归来》与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正好有一比:罗曼·罗兰于1935年6-7月对莫斯科作了为时一月的访问,在《莫斯科日记》中,罗曼. 罗兰对这次访问的经过和观感都作了详细的描绘。在日记中,他对苏联的许多新气象作了热烈的赞扬,但同时他又以作家的敏锐和人道主义思想家的深刻,看到了某些严重的问题,对一些现像表示了深深的疑虑。值得玩味的是,他对自己产生这些疑虑似乎又有种负疚感,总要想出一些可以理解的“理由”自我解释一番,以消除疑虑。同时,他要求这部日记在50年后才能开封,生怕其中对苏联的批评会在当时影响人们对苏联的看法。罗曼·罗兰可能万万不会想到,就在他写下这些日记半个多世纪后,曾经无比强大的苏联竟会轰然坍塌,彻底解体。苏联的灰飞烟灭原因当然很多,而像罗曼·罗兰这种有“人类良知”之称的人们明明看到了它的严重弊病却出于自以为是“道德”的原因为其“讳疾忌医”,终于沉疴不治,无疑也是其中一个虽然不大、但并非不重要的原因。两相比较,更显出纪德的难得。正如萨特在1951年悼念纪德的文章所说:“最近三十年来法国的各种思想,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也不管这些思想的来龙去脉,不论是马克思思想、黑格尔思想,还是克尔恺郭尔思想,都要以纪德作参照才能说明它的特点。”

悼念纪德时,萨特已大步走向历史大舞台的中心,成为战后法国知识界的标志性人物。提起萨特,人们自然会想起“存在主义”。众所周知,存在主义不是一种经院哲学,而是一种人生哲学,人生态度,而且,它还以戏剧、小说和电影(这几方面萨特都建树甚丰)的形式反映自己的哲学,从而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所以它的影响远远扩展到学术界之外。对青年知识分子,它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相对于巴雷斯和纪德,当代中国人对萨特要熟悉得多。说来使人难以相信,存在主义在中国的流行,却是从其在世界范围内由盛而衰的80年代初开始的。由于长期的闭关锁国状态,使在50年代成为一种世界性哲学的存在主义在中国长期几乎不被人知。80年代初,闭关结束,国门乍启,一些外国现代哲学思想和观念随着外国科学技术一同涌入。其中,进入最早、影响最大最广的,就是萨特及其存在主义。

谁也说不清、道不白,原来几乎不为人知的萨特是如何在一夜之间风靡中国大学校园的,“萨特”“存在主义”竟突然成为80年代初这批大学生的“口头禅”。他以戏剧、小说对“人”是“存在先于本质”的阐发,他那“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的名言,把人的个性张扬到极致,把“选择的自由”发挥到极致。这些都引起了个性曾经被完全泯灭、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的那一代青年深深的共鸣。当然,真正潜读《存在与时间》、《辩证理性批判》(当时仍只有摘译)的人寥寥无几,但萨特的某些小说和戏剧刚刚译成中文出版即成为阅读热点,“自我设计”“自我价值的实现”等一时成为使一些老者蹙眉、甚至视为大逆不道的青年流行语。(在1983年的“清污”运动中,萨特、存在主义即属“清理”重点)80年代初,给中国人民带来深创巨痛的“文革”刚刚结束,在那长达十年的浩劫中,敏感多思的青年人看到的是信仰被亵渎、感情被玩弄,人格被辱侮。在那十年中,中国传统的封建专制主义在现代语言的装饰下全面大还魂,以“集体主义”的名义宣传一种新的“存天理,灭人欲”,人们对自己的的命运、前途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和权利,甚至边穿什么服装、留什么发型的权利都没有。不但压制人的个性,甚至剥夺了人的最基本权利。人被否定,人性被扭曲,人的尊严被践踏。这一切,都是以“神圣”的名义进行的。梦魇之后,必然是清醒,是对“现代迷信”的反叛,开始了新的探索与追求。因此,萨特对人的重视、对个性发挥的强调,他的个人自由选择、自我塑造、自我实现的种种理论,经过他那一部部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的宣扬,确实震撼、点燃了那一颗颗年青的心灵,仿佛喊出了他们的心声与欲求,表达了他们的愤懑与情感。甚至他那带有浓重悲观色彩的“他人就是你的地狱”、“人与人是豺狼”的论断,也使亲历“文革”那种为生存而残酷地“人整人”“人斗人”的一代人认为他冷酷地说出了人与人关系的真相……

可以说,“萨特热”、“存在主义热”是80年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思想发育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精神因子;在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发育史中,萨特涂上了他那浓重的一笔……由此,也可看到法国知识分子的深远影响。

许家屯:我不搞“秋后算帐”,有人要算我的帐

 

改革開放之初,趙紫陽主政四川時率領黨政幹部到江蘇來取經,時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的許家屯(中)接待。(許家屯提供)

我不搞“秋后算帐”,有人要算我的帐

高:“六四”以后你的情况怎么样?

许:中央追究我们在六四期间的举措。我与张浚生一起到北京去,港澳办姬鹏飞主持会议,中央对外宣传领导小组的两个负责人朱穆之、曾建徽都参加了。我要张先报告了事情的经过,我来补充。我说,香港的情况与内地不一样,因此我们采取了与内地不同的对策来处理。假如有责任,我们负责任。会议无结果而散。

后来港澳办又开了一次会——北京当时所有单位都在搞反省,也要我们反省,要香港工委检查。我对姬鹏飞说,我们香港不搞“秋后算帐”。在这个会议上,最积极的是周南,他说,我们外交部都检查了,你们香港工委就不能检查一下?我反击他说:香港是香港的情况,内地是内地的情况,我在香港宣布了:这些左派假如将来要追究责任,责任是香港工委领导人的,我是书记,我应该负责任。我说我在会前向姬鹏飞表达过了,假如一定要检讨的话,我来做,不要下面做,我不会“秋后算帐”。这样又无结果而散。

我回香港后,写了一个文字的反省交上去。检讨得够不够?上面没有回音,我估计是不会满意的。这个期间我对外主要是继续做人心回归的工作,主要是减少港人对中央老的和新的领导人不信任心理。我积极动员香港中上层人士到北京,请新老领导人会见他们。一方面反映他们的疑虑,一方面请中央领导人解释,让他们重新恢复对中国领导人的信心。我组织他们去,他们很勉强,几乎提出同一个要求:不见李鹏,只见新的领导人。开始一两批这么安排了,后来港澳办李后打电话来,很不客气:你们这样要求不行,我们无法安排。再来必须要江、李两个人都见。后来勉强安排了一两个团——我记不清了。我也安排了几位,请邓小平亲自接见做工作。当时包玉刚生病,已经比较严重,不在香港,在美国治疗;李嘉诚去了北京,见到了邓小平。

高:关于包玉刚女婿提出要出百亿美元租借香港十年的风波,是怎么回事?

许:是这样的。“六四”以后,香港人对北京、对中共、对一国两制的信心受到很大的挫折,本来就信心脆弱,六四以后受到冲击,接近崩溃。我的中心任务是挽回信心,做了不少工作。

“百亿美元租借香港十年”真相

包玉刚的长婿苏海文先生,是奥地利人,有一天到新华社来见我,带来一份建议书,上面十多个人签名,都是香港本地社会精英,名人巨贾,内容是推荐自己,以一百亿港币,向中国政府租借香港,由他们自治十年。

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问他:“你征求过包先生的意见吗?”他不置可否。我揣测,包不便出面,所以由他的长婿出面。就不再问他。我对他讲:这个建议,我的看法,估计北京不会同意,但我会向北京报告转达。北京有什么回答,我会向你们转达。我建议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扩散,扩散了对香港、对中国、对你们这些建议的人,都不见得会有好的效果。这个问题太严肃了,我当时态度很严肃;他虽是个外国人,却是中国人的女婿,可能对中国国情、社情有所了解,所以也态度严肃地不断点头。

我作为中共在当地负责人,我的任务就是随时要向中央报告当地的情况,何况是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我马上向北京汇报。后来我到北京去参加十三届四中全会,那次是江泽民正式就任总书记的会议,江泽民应我的要求接见了我,我谈了很多情况,也报告了这件事。他没有表态。我说这件事这么重大,是否我将建议原文报中央和小平参阅?——我用了“参阅”两个字,他点头答应。因此我后来发了电报。后来大概不到一个月,我又为什么事去北京开会,见我的上司姬鹏飞,进他办公室前,听到里面姬同鲁平、李后正在议论这个电报。我听鲁平批评讲:“这简直是卖国!”我进去向他们解释,这个电报我事先请示了总书记,他同意我发的。他们当场没有话讲。

后来是我得知,李后还是鲁平,说是我讲的,发这个电报是因为“总书记同意这个‘香港人出一百亿租借十年’电报”,他们说我造谣。但我很坦然,我想,事情真相将来可以当面核实,我讲总书记同意“发电报”,根本没有讲总书记同意“电报”。况且,提建议的人,都是中国人、香港人,虽然来跟我说的人是外国人,但他也是香港人的女婿。我发电报,一是我应该忠实向中央反映香港人、尤其是有重大影响的人的意见;他们的意见即使有欠考虑的地方,也不是“大逆不道”;他们是置身于资本主义社会,用钱来衡量,对中国政府不够了解;用钱来租借实行自治,这还是承认中国政府的,承认香港领土是属于中国的,这能叫“卖国”吗?我对此坦然。当然,这就成为我的罪状之一了。

为我的退休大摆阵仗

十三届四中全会是批判赵紫阳、江泽民正式就任总书记的会议,江泽民与李鹏每人做了一个长篇报告,提出要“治理整顿”——实际上是对改革开放的方针治理整顿。我当时是中顾委委员,是列席会议,同任仲夷一个组,在小组会上讨论发言表态的时候,我记得任仲夷的发言很技巧,没有实际表态,大讲价值判断,实际上是不同意这两个报告。我没有他这么聪明,我就一字都没有讲。会议小组长和其它人要我发言,我说,情况我不清楚,没法发言。他们说你讲讲香港情况吧,我就讲了讲。很不幸,会后相互闲谈的时候,我讲这两个发言下面会抵制的、行不通的,暴露了我的真实想法。

任仲夷猜到了我的思想,半开玩笑地警告我:我已经安全着陆了,你阁下呢?我知道他的意有所指,领悟了他的好意,于是在会议的中途,向中组部长宋平提出要求退休:年龄大了,精力不行了,请中央考虑。宋平听了很诧异,说中央没有考虑啊,你是否听到什么?我说没有。他说,现在没有适当的人,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说:还是请中央考虑。他说,中央确实没有这个考虑,你还是勉自为之吧。我看看不行,就去找杨尚昆,提出这个要求。他批评我: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六四他与我也都是亲身经历过的,说:你不要这样想!同时他也说现在没有适当的人。我向他建议说:香港人对叶选平的印象很好,他本人也有这个才能,建议考虑。他说,这也是个人选,但是他们家有好几个人在香港,他去恐怕不太好办。

“一百亿租借香港自治十年”这件事之外,又发生了几个情况。其中最主要的是:港澳办有人向我透露,江泽民找李后和鲁平,连续两天听他们的汇报,听说是反映了不少对你不利的看法。第二件事,江在一次港澳办的简报上写了一个批语,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看来许家屯确实犯了右倾错误。中办就将这个批语转给了港澳办,李后接到之后正在看,中办忽然有人来将这个批语又收回去了。我估计这两件事不会假,因为他们从来就是对我有意见的。还有,在四中全会之后我到北京开一次中央的会议上,我给江泽民办公室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想把所谓“一百亿”的事向他解释一下。两天没有回音,第三天秘书回应了:说总书记工作忙,恐怕要下次再见吧。

我开始没有感觉到是推托,会议散会,在走廊里,江泽民迎面走过来,我就迎上去,想找他反映,讲几句话。他看到了我,却故意将脸侧过去,好像没有看到我,就过去了——很明白了:他不想见我。

我想这样没有办法工作下去。我向宋、杨要求退休,他们又不肯考虑。我就趁香港郑裕彤新开的一家酒店的俱乐部开张请我去剪彩的机会,记者向我采访,主动告诉他们:我已经向中央提出退休。我的打算是两个,一个让北京的领导人特别是江泽民知道,我真要退休;一个是让香港人有点思想准备,以免万一影响香港股市。

我透了这个风以后没有几天,北京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有重大变化,要调我回去,周南来接任。我心中有数,但新华分社一些人埋怨我,说你为什么要对记者讲这个话,弄假成真。我说,哪里是假?就是真的嘛。我是想退休。果然北京要我去开会,李鹏和中组部一位副部长(宋平没有来),对我讲,中央决定让你退休,要周南接任你,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原来就向宋部长提出的,现在中央同意了,我很感谢。问我对周南有什么看法?我说他对外事有经验,对地方尤其是对香港要摸索一段。可能还是能做好的。当时正是罗马尼亚的齐奥赛斯库发生危机,他们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们曾经议论过,最担心的是军队的态度。就这样谈了半个多小时,结束了会见,我就回香港了。

忽然又接到命令,要新华分社副社长以上一起到北京开会,江泽民、李鹏、港澳办的全体,外交部的周南,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参加。江泽民主持,宣布我退休,周南接任。会前我同姬鹏飞一起坐车赴会场,途中姬鹏飞悄悄对我讲,他们的决定(他用了“他们”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李鹏他们已经找我谈过话,我也表过态了,怎么还要开会?我还讲了一句话:他们两人对我在香港工作,怎么评价,一句也没有。姬鹏飞可能对江泽民反映了,所以江泽民的开场白,就说了一句:许某人在香港工作是有成绩的,一句带过。问我对周南任职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意见;问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通过基本法还有一两个月,是不是让周南先到任,消息迟宣布,让香港人心理有个准备,免得发生什么意外,影响港币升降。他当时很严肃地回答:还是就回来吧。我也没有意见。

后来,在报纸上公布:经过人大常委会讨论,决定免去许某人职务,由周南接任。这个宣布不仅奇特,超越常规,而且是非法的。怎么说超越常规?是说“免去”我的职务,不是说我“退休”,当时说“免去”是很不常见的,为什么“免去”?“经过人大常委会讨论”,人大常委会又没有开会啊!太离奇了。

周南立即到香港赴任。开了个千人左右的欢迎大会,我在会上特别介绍了周南,说他可以胜任,而周南的发言对我一字不提,在会场上就引起很多人议论,不仅相互交谈,而且有人当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回答?一笑置之。

周南奉命来整我的专案

到北京开最后一次基本法起草委员会,通过基本法草案,算是交代工作了吧。会议期间,我留在香港的秘书清理我的文件、书籍,向我反映:公家的文件都交出去了,但周南派人将我私人文件扣留了一批,说有些不是私人文件。这很奇特: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和秘书,认为会把公家文件带走呢?我带走公家文件干什么?这也罢了,我向宋平提出来,希望在退休之后住在深圳,对港澳情况作些研究——我感到一国两制是个新问题,我们对香港情况研究不够,我在香港工作,深有感触,想继续作些研究。周南向北京反映,他不同意。宋平跟我谈,说中央常委的意见,你还是回到北京来。我说,我也不回北京,还是回江苏吧,请中央考虑。他开始说要中央常委讨论,后来也表示同意了。

当中他问:你知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出来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写了一篇文章《重新认识资本主义》,刊登在《求是》创刊号上。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知道是任仲夷提的,听他讲,知道当时中央对这个问题很注意,北京有人组织了专门班子准备写文章批评我在《求是》上那篇文章。所以我就答非所问:我知道北京有人要批判我这篇文章。他说,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我对宋平很尊重,他很正派,他说他不知道,我想他很可能是不知道。

会议结束后,我先到南京走了一趟,再回到深圳准备搬家回南京。4月22日到,第一天就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周南派人到深圳传达他的决定,要将我的房车收回;第二件,我的老伴告诉我,周南停发了我三、四个月工资。按照组织原则,干部调动,介绍信还没有到接收一方,工资就还是由原单位发,我还没有离开,介绍信都还没有拿到手呢。周南是11月到香港,那时是四月,停发我的工资,是何原因(我不想用“居心”这个词)?

让我吃惊的是第二天,23日,新华分社有人告诉我,周南一到任,就组织一个“许家屯项目组”,他自任组长,郑华担任副组长,调查我在香港工作期间的人财物。按照中央的规定,对我这一级干部组织项目组进行调查,需要经过中央常委、总书记的批准,才能立案。他一到任马上就组织项目组,这表明,不是他周南要动我的手,而是北京有人要动我的手。难怪他在欢迎会上对“许家屯”一字不提——我找到了根源!他是奉命有意来整人的嘛。

更骇人听闻的是,就在这几个月当中,他调查已经完毕,写了一个报告送到中央,我恍然大悟:原来周南不是为我退休而来,是为整我而来!我想到“六四”前后和退休的情况,那么大阵仗,开了一个特别会议来宣布一个干部退休,这是少见的;还联想到一个特殊情况致使我心情更加急迫:杨尚昆是国家主席,是邓小平派在中央常委的特别代表,那时出国访问,所以他们趁机快刀斩乱麻!杨尚昆回来之后还打个电话给我,要我不要再谈退休的事,说明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决定我退休了。这是我担心的,有人要对我下手了。所以我就下决心出走。

以前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

儒家有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是儒家传统,为什么“大杖”打来要走呢?因为如果打死了,家长都还要负打死子弟的罪名。“小杖”我已经受了很多次了,这次要“大杖”,我估计假如不走,被整的话,要清算我在香港六年的工作,我连赵紫阳和梁湘的下场都不如。我曾经对下属开玩笑说,假如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比“文化大革命”更惨。现在果然来了,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遭遇。所以我下决心。我想,我走了,对莫须有的“罪状”至少还有个辩白的机会。就下了决心走。

1990年4月30日,我二儿子的媳妇跟着我,从深圳经罗湖到香港;5月1日,从香港到美国。

高:对,这段经过很有戏剧性,你以前在回忆录中写过,上一次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说过,这次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许:我以前的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4月23日,我让二儿子去找金尧如,帮我搞美国的签证。金到香港的美国总领事馆办签证,总领事不相信,要向国内请示,所以到29日才通知我。

我30日到香港就住在金家,给邓小平、杨尚昆和中共中央写了封信。我说:中常委的两个人(当时我没有点名)对我有“不同意见”,他们可能不能接受有我存在,我不得已出国,我对外就这么讲。我向他们保证:到美国之后,不会要求政治庇护,不会见记者,不会发表文章,不会泄漏国家机密——只要中央他们几位不对我和我的家属进行打击报复,我将遵守这几点诺言,否则我会进行反击,要自卫。我对他们两位老人表示敬仰和感谢。

我在回忆录上没有提金尧如,他当时提出希望我保密,现在他去世了,我要公开这件事,向他表示感谢。

第二天,我到香港机场,看到英国人为我出走做了特殊安排。

到美国后,驻美大使和驻洛杉矶总领事都来见了面,动员我回去,说保证不会有计较。我向他们简单解释了我为什么出来,说:这种情况不变化,我不想回去。他们表示担心说“外面情况复杂”,我请他们放心,说自信还可以应付。

后来国内传出消息:杨尚昆要到南美进行国事访问,动员我与他一起回国。果然他到南美访问的时候,委托我的一个老朋友给我打电话,要我与他一起回国。还告诉我,我出来以后,邓批评我出来是“胡涂”,杨动员我一起回去,免得尴尬。还说回去以后会做比较好的安排。我告诉他,他们已经搞了我的项目组,他说没有,还说不可能。他不会了解这些情况,我谢绝了跟杨尚昆一起回国。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尚昆连自己也不能保。

最后这一阶段,说明中央内部的严重不同意见,对“一国两制”的摩擦,反映到我身上,我成了一个牺牲品。我辗转听人讲,我退休周南接任,可能是李先念支持或授意的,周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说得难听一点,是个打手。

这就是我今天流落异国十七八年、风残晚年,孤独的九二老人对回忆录的补充。

许家屯:赵紫阳要我去找杨尚昆

  作為中共在香港最高負責人,許家屯當時出入許多社交場合,針對諸多大亨進行統戰。(許家屯提供)

许家屯回忆在香港工作的若干重大事件

可以说了:许家屯回忆北京争取香港人心的策略

92岁的许家屯身体一直算不错,但毕竟年事已高,2008年1月因感冒引发肺炎,在家打了五天吊针,身体虚弱,1月21日深夜11点过后站立不稳,在客厅跌倒而导致肋骨摔断,断骨戳入肺部,导致呼吸一度出现困难,被送往奇诺山谷小区医院。连夜动手术后,情况缓解,但两天后病情又出现反复,需留院继续观察和治疗。他在中国的几位子女办理签证来美。

去年他也曾跌断过左手腕,经过两个多月治疗,才基本痊愈。

我上个月曾经拜访过他,非常惊讶他的身体强健、思维敏捷。最困扰他的,只是他的视力严重衰退,纸上一寸见方的字才能看清,小字就很难辨认,看电视画面也模模糊糊了。但即使如此,他坐车在离家几十英里的地方,仍能给像我这样不认识路的驾车人指路:这个路口左转,下个灯右转……居然一点不错就开到了目的地!

拜访后写了一篇长文。现连载如下。

许家屯回忆在香港工作的若干重大事件(1)

高伐林

前中共中央委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中共港澳工委书记许家屯,以“旅游休息”为名避祸出走,隐居美国南加州“中国山”(Chino Hill)已经17年。这位被媒体称为“继林彪后中共最高级别的出走官员”,1993年在台湾出版《许家屯香港回忆录》,后来由明镜出版社出版《许家屯回忆与随想录》,除此之外,人们很少听到这位深谙香港情况、曾为香港回归殚精竭虑的前中共驻港最高负责人的声音。两年多前笔者专程登门拜访,发表《许家屯隐居美国15年,正在想什么?》,此后他又归于沉默。用他的话说,当年本是“局内人”,现在成了“局外人”,他不愿对香港事务发表意见,以免构成干扰。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香港回归十周年前后,前国务院港澳办主任鲁平、前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周南相继发表谈话和在回忆录中以激烈言辞抨击许家屯。自称“九二老人”的许家屯无法再保持沉默,“来而不往非礼也”,接受报刊和电视采访,回击他认为的“诽谤之辞”,澄清相关历史事实。2007年12月,笔者再次登门拜访,根据他多次讲话录音,整理了这份记录稿。

中央对香港方针虽定,具体问题有分歧高:你在1993年回忆录中,评述了出国前在香港新华分社的工作。对回忆录中所写,现在你有没有什么还想披露、补充,或者想订正的?

许:我当时写回忆录时,是有保留的,保留的是这么几个部分:第一,我从接受任务到离开香港,具体情况,回忆录基本上都有了,但是没有连贯起来形成一个整体,特别是对一些重要的背景,我有所保留;第二,香港党的组织,和安全部门的工作,基本上没有讲;第三,有关我在香港参与和主管的对台湾工作的情况,我做了保留。

对于第二、三方面,许多东西我还要继续保留——特别是其中有些重要情况,仍然不便公开;有些东西,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讲。对于第一方面,我要做些补充说明。

1983年调我到香港工作,是偶然,对我来说也很突然。按照邓小平提出的干部“四化”要求,我已经过了退休年龄;我从来没有做过外事工作。不过既然党要我去香港,我从来不讨价还价。中央领导人胡耀邦、赵紫阳、习仲勋(书记处常务书记)、胡启立分别找我谈话,做了交代。国家主席李先念,是中央外事领导小组组长(副组长是赵紫阳),也找我谈了话。主管港澳的廖承志,也跟我谈了。他们的谈话给我的感觉是,中央同志之间,在贯彻香港回归、一国两制的大的原则方针上是一致的,但在具体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因此带来了后来在香港六年半一系列的问题。

他们最关心的是中央对香港的情况不太了解。赵紫阳特别提出来: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等人在中央领导人会见的时候说,香港一些高层人士反映,新华分社不采纳他们的正确意见,希望中央直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告诉我,他们跟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一起商量,派乔宗淮——乔冠华的儿子,到香港中文大学任客座讲师,挂个名,联系香港的社会高层人士。这条线,不经新华社,直接通中央。中央对了解香港情况的重视,可见一斑。他们交代我,你去了之后,这条线就用不着了,乔宗淮由你分配工作。

胡耀邦特地提出:你在江苏的经济工作抓得比较好,看看怎么样充分利用香港的经济?

胡启立还专门交代,要我到香港三个月后,系统地、全面地向中央做一个报告。

他们提出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文革”中,香港党、工农群众,以及爱国人士,反对港英压迫,搞反英抗暴斗争,尽管是必要的,问题是过火,有理、有利,但没有掌握有节。延伸出来,对党的工作是很大的伤害,他们归纳成“一左二窄”——“窄”是基础面太窄。

与廖公(廖承志),会上见面不算,曾接触过两次。第一次是中央领导同志接见我的同时,我去他家。香港的巨商查济民先到,他已经知道中央要收回香港,就搞了一个英文的收回香港的若干条建议。廖逐条回答他,我听来十多条都不止。见我的面以后,廖继续回答这个建议书,一边翻译,一边解答,哪一条写得不错,哪一条原则上可以考虑,哪一条不行。看起来是回答建议人,我体会同时也是对我做交代,因为我当时对这些具体问题一无所知。他非常认真、态度很自然、自在、很潇洒,举重若轻。

还有一次接触。我向中央提出请求,到香港去之前,放我一个月假。中央同意了,我就去了一趟延安,瞻仰我接触革命思想之后心中就一直向往的圣地。然后到广东,一方面休息,一方面找人了解香港情况。到深圳去了一趟。当时要参观中英街很困难,我想去看看都没有得到批准。这个时候,廖承志正在广东,我便又去看他。他简要地将香港的情况做了交代,重点讲了历史方面。还要我赴港之前找港澳办秘书长鲁平,以及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了解一下情况,特别要我去找一个退休的老社长。从他的谈话,我感觉不到当时胡赵他们提起的“一左二窄”的迹象。

香港回归,最重要的是人心回归

高:你到香港工作重点是什么?

许:很关键的一点是争取香港人心回归。

对于基本法,不管是起草委员会,还是咨询委员会,与会的人都很认真,一条一条,一字一字,推敲,讨论,争论。香港人有不少人担心,回归以后,已有的自由丧失了。所以基本法起草的时候提出来:这个自由,那个自由,都要写清楚。当时我在会议上内部讨论的时候就主张:凡是香港人提出来的要写的这个自由那个自由,可以同意的,都写上;不管是从正面提出来要保护,还是从反面提出来,不允许怎么样,都写上,不要怕。自由问题就写了正面的、反面的三四十种。

我之所以这么主张,是因为胡耀邦、习仲勋他们都表示过这个意见。我长期以来在一个省里主政,没有怎么接触自由、民主这些话题,到香港前在中南海接受任务的时候,吃饭时间到了,每人领一份,边吃边漫谈,胡启立讲:民主、自由,都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我们不要认为是西方的东西,就加以排斥。这番话我听起来很新鲜,印象很深。

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和咨询委员会的这些争论,好处是报纸上马上就反映出来了,实际上变成全民性的讨论,加上港英政府也派人专门单独开会,一字一句地讨论基本法草案,他们的意见,通过两个渠道反映到起草委员会和咨询委员会,一个是参加这两个委员会的同英国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另一个是通过外交途径,像英国驻华大使和驻香港的机构,将他们的意见正式反映出来。这就成为香港全民加上中英政府,多方面广泛参加议论的过程。成为争取香港人人心回归的核心工作。

高:关于港人签名要求大亚湾核电站迁址的争论是怎么回事?

许:香港人和香港媒体,对大亚湾核电站建设的问题很关心,担心将来一旦发生像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那样的事故,会造成灾难,纷纷签名要求北京别在大亚湾建这个项目。他们不是反对核电,是不同意这个地点,希望建到离香港远一点的广东山区。我认为,这个意见未尝不可以考虑,我一方面到大亚湾去向有关技术专家和负责人了解关于核电安全的情况,并且请他们组织人到香港来做宣传;另一方面,我将香港人的意见、建议向中央反映、转达,我没有多讲自己的看法,但我实际上是同意的,不止一次发电报。结果邓小平讲话了,不同意迁址,我也就坚决执行了。我认为我的做法没有错,我是在做香港人人心回归工作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争取香港人心回归还有另一个重要工作:香港经济在八十年代初期,1982、83年,陷于萎缩困境,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全球石油危机之后,没有恢复;另一个是人们对香港前途感到茫然,影响信心。香港总督麦理浩去北京谈新界租借条约到1997年届满后的前途问题,希望“续租”,中国外交部那时对这个问题一点准备都没有,不敢就此作决定,邓小平接见麦理浩,明确地说中国要收回。可港督回来,不敢明白地公布中国要收回九龙和香港,只一味地“要香港人放心”。他越讲,香港人越不放心:“文革”后很多人逃到香港,他们不相信中共;海外对中共负面宣传得也很厉害,人心惶惶,经济怎么能正常?

许多大中企业濒临倒闭,求救无门,港英政府和银行对他们的危机、要求,表现得不积极,他们反过来向中国求救。我那时刚到香港上任,从争取香港人心回归的角度出发,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态度,和工委财经领导小组——成员主要是中资驻港机构,特别是中信集团的老总,讨论决定:有些大的项目,报中央、国务院核批,对这些困难的大中企业,有工业,金融业,地产业,证券业,交通运输……不同程度地进行了资助。在1984年中英公报签订之后,人心安定下来,经济也就好转了。

1987年、88年亚洲金融风暴,我们同样也是报请中央、国务院,支持港英政府,共同出面,维护香港。股灾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香港的财政司和汇丰的董事长,到新华社来找我,董事长要求我们给以支持,要中国银行拿出三亿港币,汇丰拿两个亿——具体数字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一方面批评他们:你们才出两亿,要我们出三亿?一方面表态同意支持股市。晚上11点钟,我直接打电话给赵紫阳——本来给北京打重要电话,为了保密,防止窃听,我通常是回到深圳来打,但那次是从香港打的,有意让港英知道我与中国领导人直接通话。赵紫阳接了,说我们这里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让张劲夫跟你讲讨论的决定。中央财经小组秘书长张劲夫在电话上同意共同支持,经过努力,度过了这次股票危机。

香港有人反映:英国的企业在股灾中得到了好处,但我们还是救了他——我们是救了港英政府,更救了香港人、香港经济。这个意思,我跟赵紫阳也讲过。

这段时期,我们积极支持一些大中企业克服困难,是经过党中央、国务院同意的,有些重要项目经过国务院亲自考察批准。

按照胡启立的嘱咐,到香港三个月之后写出了报告。在报告中这么写上了“人心回归为中心”。赵紫阳、李先念听后批准。

我按照胡耀邦提出来的关注香港经济,看怎么样利用,动员香港人更多地回大陆投资。我们总结了香港人回大陆投资的模式,其中一种主要的模式,我归纳为“前店后坊”——前面是商店,经营销售,后面是加工生产。

当时大陆在批“一切向钱看”,说到大陆投资的香港人是“皮包商”:夹一个皮包,印一个名片:“总经理”、“总裁”,到大陆行骗。我向赵紫阳建议,我们宣传“时间就是金钱”,又批评“一切向钱看”似乎早了一点:人家来投资,不向钱看,向什么看?他表示赞成。对“皮包商”,我也讲了看法:自由市场在大陆还不流行,我们应该认真学习香港商人的经营经验。我们说是“投机”,其实是他们善于抓机遇,做生意就是要抓机会么。投资没有作成功,都是“皮包商”,做成功了,就是正规商人。皮包有大有小,我们也应该参考他们这种做法。赵紫阳点头,表示同意。

我还讲,广东的任仲夷提出对中央的政策要用够,要善于变通,广东有些干部提出“遇见绿灯大胆走,遇到黄灯快点走,遇到红灯绕道走”,中央政策有正确的部分,我拥护;也有不正确的部分,可能错误的部分,要尽量像任仲夷那样变通。我向小平同志汇报时就讲,江苏发展工业,与中央有很大不同。改革开放,应该让人探索。赵紫阳对我这套讲话没有认为是“胡说八道”,没有批评我,实际上都认同了。

高:最近周南的书中说,你1988年成立港澳国际投资公司,拿了国家一亿美金去投资。但是钱都没有了,你“肥了自己”。

港澳国际投资公司的来龙去脉

许:事情是这样的:我向赵紫阳汇报说:香港的精英在本地和内地投资酒楼,酒楼造价十几万美金,他们本人只拿一部分,然后向银行贷款。这是普遍做法,当然,你要有信用,按时付息、还本。银行对这些户头是“晴天放伞,雨天收伞”,项目规模愈大,银行愈放心,越希望你多贷款。我想,香港可以这样做,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所以我建议中央政府,将给外资的政策扩大到给香港的中资企业,让香港的中资企业到内地投资,用香港银行的钱回内地投资,“肥水不落外人田”,可以加快内地发展速度,可以壮大中资。

我在香港就提出,英国人在香港有汇丰银行,有太古、有裕和……我们为什么不能在香港搞一个、几个汇丰、太古、裕和?周南(外交部部长助理)、李后(国务院港澳办副主任兼秘书长)反对我的说法,但赵紫阳赞成,就调整了政策,让香港的中资企业到内地投资,享受外资待遇。

随后我就又对赵紫阳建议,想在香港由中资出面,找一些香港的大商人,成立一个投资公司,吸引他们一同回内地投资。用他们的经验,他们的银行的资金。当时他们有些人对中国的信心不够,所以我有这么个建议。赵紫阳又表示同意。

我就问他要两亿美金来组建这个公司。他要我去找副总理姚依林,姚是国务院掌握财权的。当时赵紫阳有困难:他奉命搞物价闯关遇到大的挫折,刚刚被批判了,同李鹏、姚依林的关系很紧张。赵紫阳认为我同姚的关系比较好,要我直接找姚,请他做决定。我就去见姚依林,没有先说紫阳同意了,直接就向他提出这个建议,要求给两亿美金来组建这样一个公司。姚依林立即表示同意,但没有马上决定给我多少钱,说要等紫阳召集开会时讨论一下。过了一段时间,就批准了我这个建议,同意拨款一亿美金:由国务院拨给我五千万,要我向香港的中资银行贷款五千万。

这个港澳国际投资公司就成立起来了。我邀请了包玉刚、李嘉诚等十多位香港著名企业家,开了一个筹股会,请他们共同到内地投资。他们也热心地参加,拿出了资金参加股份。但是后来开董事会往往开不起来,董事们多半缺席,不像开头那么积极。这是什么道理?我们研究得出一个看法,这个公司的董事长是中银驻港的总裁、总经理是华润的总经理,而这些香港巨商们都习惯了自己做大股东,自己控股,自己判断经营,他们做不惯小股东。当初之所以入股,是碍于面子,不想伤我们的心——说得难听一点,免得得罪我,所以投了股之后不积极参加。我就跟财经领导小组商量决定,想退出的话,立即退股,利息照付。多数股东撤资,投资公司就成为中银、华润为主导了。

投资不可能马上见效,数量也不大。公司成立之后,海南岛开发,搞了一个电厂;在河南,山东,搞了些工厂;在福建考虑投资搞高速公路。我亲自陪霍英东到福建,专门去看陈嘉庚在家乡建起的厦门大学,建议霍英东在家乡也这么搞一所大学——主要搞教育,附带搞产业,我们港澳国际公司可以参加。当时厦门正在搞海沧特区,我要他们具体商量。

我们想由这个投资公司来搞沪宁、沪杭高速公路,当时江泽民在上海当市长,我亲自请上海、江苏、浙江和交通部的一个市长、两个省长和一个部长,在上海开会,我提了建议,他们都同意了,我请上海市委写报告给中央批。后来上海不写,我催了几次也不写,到现在我也弄不清什么原因,后来就烟消云散了。

这一套很庞杂的计划,为了什么?为了开发内地,为了充分发挥香港的作用。他们说我说我“安排私人、亲戚”去参加港澳国际投资公司,我一个人都没安排!——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人事上,港澳国际投资公司董事长由中银老总兼,总经理由华润的总经理兼,我参加决定投资公司这两个主要人选,其它人员我一概不知道,下面的人事安排由他们提出意见,工委组织部门审定。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根据说我“安排私人、亲戚”?拿出证据来。

当时港澳国际投资公司正在向内地投资,还没有收益,讲什么“亏空”?完全是造谣。我离开之前,虽然受了“六四”的影响,正是港澳国际投资公司大展鸿图的阶段。以后垮没垮,我并不很清楚,假如垮了,要看是谁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是他周南的问题,因为他取代了我,是港澳国际的最高领导人。

包玉刚说“只有你没向我提出过私人问题”

我在香港从来不管钱,我自己连零用钱都不带。包玉刚先生去世了,如果他没有去世,他可以证明。记得有一次我跟包玉刚先生吃饭,吃完我站起来了,他突然讲了一句话:我很佩服你。我很诧异,看着他,他说,我认识到的你们的高干,只有你没有向我提出过私人问题。我当时说不出的感觉,虽然他是在表扬我,但“只有你”三个字包括了很多意思。

这期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有一次,我同李嘉诚共进工作午餐,他提出一个建议说,准备一百亿到海南岛搞开发,征求我的意见,要我当企业董事长、最好能兼海南的行政负责人。我听了非常兴奋,觉得这个想法太好了。但是我表示,我担任企业董事长、行政负责人,中央不会同意,而且我岁数大了,也没有这个精力,我可以做顾问,尽我最大的力量来支持这个企业。他虽然有点失望,还是同我议论了谁可以当董事长。他这个想法给我很大的鼓舞。我回到办公室,立即向中央和邓小平写了一个电报,反映李的想法,也提出了我的建议,主要是两条:建议中央用香港的经验、人才、资金,让香港人经营,香港人支持,来进一步开发内地尤其是海南岛,内地也应该学习香港,在改革开放参考香港经验;第二个建议是:海南岛是否建省,成为一个省级特区。邓小平看了,亲自批,要赵紫阳考虑落实。这样,海南岛的建省工作就马上行动了,成立了建省筹备班子,领导小组负责人又邀请我做他们的顾问。

李嘉诚的建议给香港大企业家进入内地投资带了头,在此之前都是中小企业投资。

邓、胡、赵、姚依林,他们几位,还有杨尚昆、习仲勋、王胡子王震、万里,对香港都非常重视。事实上对于中国的改革开放,香港作出了很大贡献。港澳对内地的投资,占内地的外资投资的60%左右。近几年来是否有变化,我没有查数据,记忆之中,到了最近两三年,都还占外资投资的第一位。

另外一面,香港经济繁荣,八十年代后期,也受中国内地的改革开放很大的促进,效果越来越显著。当然,这是整体工作的结果,特别是中国内地内地改革开放的结果,香港积极配合,不是哪一个人努力的结果。

高:1989年北京学潮,5月1日你上北京,5月2日,你与赵紫阳谈了两个小时,谈了什么问题?

许:交换对天安门学生请愿的看法。

赵紫阳要我去找杨尚昆

赵紫阳4月30日从朝鲜一回来,就打了个电报给我叫我去。5月1日我到北京,有人告诉我,北京普遍反映:邓小平上了李鹏的当。李鹏在赵紫阳走了之后马上开常委会,听了陈希同的话,陈说给他五万军队,保险可以解决天安门的问题。他们就去向邓报告了,邓同意他们的意见。

赵紫阳和我交谈,要我先讲我的看法。我讲,我认为学生和机关干部是爱党爱国的活动,少数敌对分子、外国人插了手,美国、台湾、香港也有少数对共产党敌视的人参加,有些影响,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学生、干部、市民应该说是爱国爱党的。《人民日报》社论,我不赞成。赵紫阳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他说,我们现在想办法说服邓小平,把社论的意见收回来。他说他在朝鲜时,社论传给他看过了,当时他表示同意,现在看,他认为不妥。假如改变过来,他可以对外表示由他负责。另外他提了八条具体办法,例如,学生反对“官倒”,先从我家里查起,看看我的子弟怎么样,是否参加了“官倒”。

赵紫阳要我去找杨尚昆,认为我与杨关系比较好,说得来,请杨把我们的意见向邓小平转达,去做邓的工作,希望邓小平收回成命;他自己去做说服常委的工作。

第二天我就去见了杨尚昆,杨表示完全同意我们的意见,答应去向邓转达,还要我转告赵紫阳,可以按照你们的意见先做起来,有什么事情他负责。当时杨尚昆还赞成赵紫阳4日接见亚银年会代表的讲话,说各方反映很好,杨本人也认为很好。不过杨尚昆又说了:老爷子(邓)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可能同意,也可能不同意。

我从杨尚昆那里回来,告诉赵紫阳杨已经同意。我们都比较乐观了,认为有希望改变过来。赵紫阳的讲话外界反应也好,相当一部分学生回学校了。如果学生到此为止,事情就好转了,可是学生又开始绝食了。为什么绝食?是自发的还是有人给他们出了主意?我就不清楚了。北京当时是否清楚,我不知道。

高:最近邓小平的女儿说,开枪不是邓下的命令。

许:我相信他不会下命令开枪——不会有人下命令开枪。但是,下了命令要部队一定要进天安门,其结果就是:不下命令也会开枪了!——那种形势,不是平常形势。

“六四”使香港人信心接近崩溃

高:当时香港也出现十分复杂的局势,你怎么看待,采取了什么对策?

许:众所周知,香港受到很大的冲击。最大的变化是:对北京提出的“一国两制”信心严重下降,惶惑不安。用脚投票,移民多了。许多企业,包括很大的外资和华资企业,虽然没有走,但是纷纷往外地、外国转移、迁册。北京对香港一部分人也很警惕,担心香港变成所谓“外国势力颠覆中国的基地”,双方不信任度增加。

我当时忙于安抚香港的中资机构和所谓左派社团,他们担心“秋后算帐”。春夏之交,我们对香港的群众性大游行,基本上表示了参与、支持的态度,我们认为香港人的爱国情绪是空前地高涨,虽然有些人从中活动,反对中共和中国政府,但绝大多数香港人是爱国的,是希望中国进步,不是“反华”。在当时的情况下,中资机构和左派社团要是不参加,马上就会被孤立于排山倒海的香港人爱国潮流之外——不仅是孤立啊,甚至马上就崩溃、垮台!从这个角度来讲,也要参与游行。所以我当时告诉他们:可以参加,但是不要发表讲话;有些口号,我们不能呼喊,比如说“打倒某某某”;有些宣言,我们不能附和。有些中资机构要求设胡耀邦灵堂,我们主张,领导不要参加,群众自发悼念不要阻止。

后来《文汇报》几乎是报社全体领导一致主张“开天窗”,有人提出来要写上四个大字,争论是用“痛心疾首”,还是“夫复何言”?新华分社主管宣传的副社长张浚生不敢决定,回来问我:可不可以开天窗,写上四个字?我说你看呢?他说:用“痛心疾首”吧,我说那好嘛,我批准了!上级要追究,不要你们负责,我来负责。我把这个态度传达下去了。

哈金访谈:一个厨师艺术家的画像

(华裔作家哈金(本名金雪飞)1986年抵美在波斯顿布兰戴斯大学攻读文学博士,1994年应乔治亚州的艾默里大学聘请教授诗歌创作,2002年至今在波斯顿大学教授小说创作。哈金主要以英文写作,已出版三本诗集、三本短篇小说集及五部长篇小说–《池塘里》、《等待》、 《疯狂》、《战废品》、和《自由生活》,获得过美国国家书卷奖、美国笔会/海明威奖、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两度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并进入普利策奖决选。以下是明迪针对哈金最新小说《自由生活》(A Free Life,美国Pantheon出版社2007年10月出版)所作的英文书面访谈,明迪 译,哈金 校。)

 

明迪:读完你的第五本小说《自由生活》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还没有从情绪震撼中恢复过来。小说主人公武男的生活有一种很强烈的压抑感,他使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并不是因为两个人都对诗着迷(更不是因为书后都附了诗),而是因为他们都试图在艰难环境中寻求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在挫折和压抑中寻找写作的精神缪斯。但在反抗命运、从过去以及现实环境中疏远出来、成为一个孤独的诗人这一点上,他更使我想起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你能告诉我这个小说里有多少自传成分吗?

哈金:小说的大局上完全不是自传。与武男不同,我从没在中餐馆干过活,没有放弃学业,从未回过国,没有一个前女友在美国。我比武男幸运多了。但因为故事发生在美国,我必须对所写的有把握,所以我尽量写我熟悉的事情,有时候是个人经历。总的来说,这本小说不是自传。

事实上,武男这个人物是从麻州的华森镇上一家小餐馆的老板那里得到的灵感,他是香港来的新移民,写旧体诗,自费出了本诗集。

明迪:感觉上像是你自己乔装成厨师后的画像。小说以1989年武男的儿子来到美国开始,然后武男因6/4决定留在美国,这一点与你的经历比较接近。有八万多像武男那样的中国留学生因为1989而留在美国,但从90年代中期开始很多人开始海归或者每年回去看看,就连你小说中的武男都回归故里一趟,为什么你二十二年来一直没有回国?而你的四本长篇小说和三本短篇小说集都与中国有关,你常梦到中国吗?你是否故意同故乡疏远以便描写起来更客观一些?

哈金:1997年之前,我的护照无法延期,所以我不能离开美国。后来我成为美国公民,然后就对想念中国感到疲劳了。 2004年我曾申请一所大学的教职但没有回音。我想我是不受欢迎之人吧。此外,除了《等待》以外,我的书都被禁了。我手上有同上海文艺出版社签订的五本书约但都不能兑现。所有这些都使我现在无法回去。对我来说,生活就是一种冒险,所以,抵达远比回归更有意义。

明迪:「抵达与回归」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你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新书里已作了深入探讨。关于《自由生活》,虽然武男的经历和我的不同,但我觉得完全理解他的想法和行为,只是不理解他对妻子的过于诚实。作为华人,我知道有很多家庭设法在新的环境里生存、为了方便而住在一起而不是出于爱,但我很奇怪为什么武男会告诉妻子他仍怀念第一个女友。我知道「初恋」有些象征意义,但仅从表面意义上来说,是否中国男人会对妻子坦言?你是把这作为一个吸引读者的悬念技巧还是觉得有必要写出武男困惑的心理状态?

哈金:武男对前女友的那份感情很坦诚。当然不是所有人会做出同样的事——告诉妻子实情。很多人常常对妻子隐瞒着秘密。武男不一样。他在情感上很困惑、绝望,但是最终他成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一个人终于成长为能够孤独生活的个人。

明迪:武男对贝娜的想念与齐瓦戈医生对拉娜的感情相似但又不尽相同,他对贝娜的怀念十多年都那么强烈,刻骨铭心,但当他开车去伊利诺见到她时却彻底幻灭,同他1997年回国后的失望一样,而此刻他又放弃了最好的朋友及诗歌界的桥梁迪克•哈里逊,然后又放弃了成功的餐馆事业。你为什么在小说结尾那么残忍,不给武男一点希望?

哈金:他必须独处才能从事写作。他最终会从对贝娜的爱中摆脱出来,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他一边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一边写他喜欢写的东西。这是美国大多数艺术家的真实状况。一个人必须为自由付出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为那些愿意付出代价的人而写的赞歌。

明迪:你觉得值得像武男那样付出那么高的代价吗?

哈金:当然值得。这正是自由的含义。

明迪:小说里迪克•哈里逊在艾默里大学教写作,后来得了全国大奖。他的原形是你的诗友/艾默里大学的同事吗?或者这是武男和你的平行错位?

哈金:迪克•哈里逊是百分之百虚构的人物。

明迪:除了迪克•哈里逊之外,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人物,山姆•费希尔,一个享有声誉的纽约诗人。我不得不联想到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你是怎么想到用「噢-噢-噢-」作诗集的标题的?小说里关于诗人和艺术家的片断都很风趣、令人捧腹。当然,餐馆故事也很生动、细腻,尽管你从未开过餐馆,哦,也许你开过吧?

哈金:我去过很多小型的中餐馆,但只在美国餐馆干过活,主要是因为我不会说广东话。我创造了山姆•费希尔这个名诗人,自由不羁,无所畏惧,和金斯堡的形像有点重叠。自然,我不能把山姆的诗集取名为《嚎叫》。

明迪:这本小说覆盖了武男生活中的十二年,从在博士班退学、在波士顿当夜班警卫,到去纽约做一份中国流亡杂志的责任编辑同时在中餐馆打工,到开车把家搬到亚特兰大、开餐馆、最终买房子。我知道你上过布兰戴斯大学和波士顿大学、在艾默里教过写作,你在纽约住过吗?你是不是让武男去纽约以便把袁宝、刘曼平、山姆•费希尔、迪克•哈里逊等人引进他的生活?

哈金:我从没在纽约住过。纽约是流亡和移民中心。就故事而言,武男需要去那里一段时间,以便同各种各样的人打在一起。没有纽约的经历故事就会贫乏。为写这本小说做功课,我去了纽约很多次。

明迪:你对刘曼平这样的中国流亡学者的尊敬和保留意见在书中都有明确流露。有好几次,许多流亡人士都坚持「民族尊严」以及对政府抱有希望,更不用提普通移民了,而武男多次同别人因此而争论,这使得他和其他华人区分了开来。请问你是怎佯彻底反洗脑的?

哈金:有些价值观超越了国家和民族。我相信普世价值,因为我是一个人,同其他人一样有着基本的人的感情和欲望。某些海外华人共享的「民族尊严」是教化的结果,这种教化是因为缺乏其它信仰,比如宗教。

明迪:你现在信教了吗?大陆出来的华人大多数是无神论或疑神论者,但很多人在投向美国时也投向了上帝。你呢?

哈金:我相信有一种超人类的超自然力量,但我不属于任何教派。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文学就是我的宗教。

明迪:你对异议诗人/画家袁宝的个人意见非常微妙地呈现在书中。我在他的戏剧般的生活中可以看见几个熟悉的影子。前两天我遇见一个朋友,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我告诉他他在你的小说里搬家了,而且你在田纳西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画室。

哈金:明迪,你把袁宝和你认识的人联想到一起,吓我一跳。他是我创造的人物,尽管我确实对有些流亡异议人士持保留意见。

明迪:别担心,哈金。我知道你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是虚构的,除了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之外。当我们对流亡/移民持批评意见时,就是对我们自身进行批评。你不也对武男这个半自传性的人物有所批评吗?对武男的批评多半来自于洪梅,请问你是怎样构思这个人物的?

哈金:我在写洪梅时头脑里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型,但是多年来我遇到过太多像她这样的人了,所以很自然就想到这样的人物,写起来很顺利。

明迪:她属于那种很典型的部分留学生或留学生家属,在西方世界多年但思维方式还没彻底改变,但你并没有将她脸谱化,你对她着墨不多但把她刻画成一个很丰满、很有层次的人物。

你通过武男与很多不同背景人士的冲突,表现了他的思想转变,挖掘了他的内心世界。小说里有很多关于人生的思考,你对我们生活的意义以及我们生活的方式进行了冷峻的审视,这正是为什么《自由生活》打动我如此之深的原因。这不仅仅是关于中国移民,甚至不是关于任何移民,而是关于人类以及人类怎样受困于自设的虚幻、怎样挣扎于自己选择的困境、怎样生存、怎样超越物质存在、在精神世界里寻找一条出路的故事。十年后我再说这本书怎样影响了我吧,现在请你谈谈哪些作者或者书影响了你并改变了你的人生?

哈金:是的,这本小说是关于一些移居的人们的情感和精神存在。有两本书使我形成了对世界的感观——即改变了我。第一本是奈保尔的《河湾》,第二本是WG希伯德的《异乡人》,尤其是关于麦克斯•费伯的最后一段叙述。

明迪:我在你即将出版的《移居作家》的书稿里读到过这些,印像很深。请你详细谈谈这两本书是怎样影响你的。

哈金:这两本书都对透视人生有些智慧的启示。 《河湾》里的主要人物对待过去的处理方式使我惊讶。如果过去仅仅意味着累赘,他们就把过去当作垃圾扔掉。当然,故事揭示了许多矛盾之处,但作为一个移民,来自一个有着沉重过去的国家,我看了这本书之后开始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最近我看到一篇中国评论家的文章说《河湾》一点也不胜出中国出版的许多小说。那位评论家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所以不能从情感上理解这本书。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在集体思维体系的参照框架之外独立生活过。

《异乡人》这本书展示了怎样在历史毁灭中生存并保持理性,尤其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怎样做到这些。我把麦克斯•费伯看作是一个人本艺术家的最高典范。

明迪:人们常把你同康拉德和纳博科夫作比较,你怎样看待他们两人的写作?

哈金:他们俩都是英文文本的大师,尽管他们的视野不同。他们共同建筑了英文写作的宏伟传统,这个传统属于那些以个人身份独立进入这个语言的人们。

明迪:你多次强调「个人」,如同你在小说里自始至终地强调一样,但我们是在「集体高于个人」的环境中长大的,是什么使你在这方面改变了呢?

哈金:我在餐馆端盘子时不可能想到我的国家或者人民,我得琢磨怎样养家糊口。我在人群里总是感到孤独。作为一个作家,试图成为一个艺术家,为了这种抱负就必须首先作为一个个人,因为文学不是集体创作的。

明迪:你的作品被看作是流亡/移民文学传统的一种延续,这个传统从荷马、但丁到詹姆斯•乔伊斯、T.S.艾略特,到托马斯•曼、约瑟夫•布罗斯基,到萨尔曼•拉什迪、米兰•昆德拉,等等。有些选择用母语写作而有些选择用移居国语言写作。对视觉艺术家来说,不管他或她用颜料、粉笔或水彩,或者不管是用刷子、调色刀或者铅笔,其结果仅仅从作品的优劣来判断。没有「母工具」这一说法。而文字描述的工具则被分为母语和非母语。哈金,你觉得文学作为一种人类艺术表现形式有什么优势或者弱势?我们都知道语言会变化、发展,你认为当移民选择美利坚为家之后美国英语会吸收移民的习惯用语吗?

哈金:我认为英语有能力吸收外来的能源来充实自己。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语言如此充满活力。当然,现实中总有些偏执狂会把英语的纯洁作为尺度紧紧抓住不放。但是标准用语常常无法描绘出具体的移民经验,而需要更多的多元用语。

明迪:你小说中的一些典型中式英语非常有趣,比如武男的口音「借借你(谢谢你)」(sank you= thank you),萍萍的独特句法「we not open yet(我们不开门还没)」,以及叙述者的自制俗语「loaded with gas」(气鼓鼓),等等。你有力而形像地捶击了移民生活的核心,即语言适应的问题,就像那位做大厨的武男在餐馆里做试验一样,变换一下炒菜方式,或在菜里添加一些新配料。

哈金:我很高兴你喜欢《自由生活》的语言。其实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很多人对此感到不安。我需要小说的语言反映我的移民人物的语言挣扎。我觉得现在还距出版时间太近,时间会显示出我对语言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明迪:你把武男描绘成一个书呆子似的知识分子和栖居于隔绝世界(厨房)的诗人,他有硕士学位,成天捧着一本牛津词典,他的语言直接来自于书本和辞典而非电视肥皂剧或街头巷尾的流行语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叙述部分更像是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很自然地在脑子里转动然后表现在独特的语言上。最有效地描述武男是怎样通过适应于一个新的语言来适应于一个新的国家不正是生动地展现他所用的特有的语言吗?在这里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决定用英语写作。这又回到了你这本小说的主题。哈金,你写这部小说的原动力是什么?

哈金:我想写一本能够捕捉移民经验中的形而上层面的文学作品。这本书直面于美国经历,也许中国读者看来有点说不通。这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中国人认为这是一部反美国梦的小说。他们误读了这本书。

明迪:你心目中的美国梦是什么?你怎样看待移民经验的文学价值?你的下一步写作计划是什么?

哈金:我的美国梦是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这些选择是有条件的,有时候是有局限的。移民经验是文学中的次要主题,主要是美国式的,传统上是流亡主题主导着文学。但这也意味着移民经验的描写更有前景,只要我们回应伟大文学的主流声音。我目前正在写一本短篇小说集,故事背景都在美国。

明迪:你又回到短篇了?很喜欢读你的短篇小说,简练、生动,有契诃夫的味道。缓一口气之后就该写你的尤利西斯了吧?

哈金:那不是我这种情形下的作家所追求的。一本像那样的伟大小说只有母语作家才能写得出来。这并不意味着非母语作家就写不出伟大小说,但我们必须寻找不同的可能性,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们的损失。

明迪:这使我想起《自由生活》结尾部分的一首诗,《交换》,一种痛苦的希望……也是别人所评价的「疼痛的美丽」(凄美)吧。哈金,很感谢你的时间,最后一个问题及对这本小说的感想。萍萍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一个以厨师妻子身份出现的艺术家。我很欣赏她的文学品味。武男的好友孟丹宁海归后成为一个著名的流行作家,但萍萍并不欣赏他发表在主流刊物上的游记和成功故事。武男也觉得孟丹宁太过于迎合大众趣味。你在访谈一开始提到你比武男幸运得多(尤其是在写作生涯上),你认为严肃文学的目的是描写弱势群体的苦难经历吗?

哈金:严肃文学应该对生活有所启示,使人们看见他们可能感觉到但无法表达的一些东西。文学当然可以表现快乐和幸福,但幸福故事容易给人类生存条件增添光彩,而人类生存与苦难、失去、失败是分不开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小人物、小人物的命运和优缺点更感兴趣,因为我从不信任大人物,我不想用我的笔去美化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2008年2月8日

《百家讲坛》中国文化黑手党摇篮

从美国的耶鲁学派说起

人文科学走进了21世纪,解构主义成了文艺批评的主流之一,解构主义之外,再加上后现代主义的浸染,当代的艺术和文化已经充分“多元化”,这是世界文化的现状,也是发展趋势。文学艺术,是可以用不同的角度进行解读的,记得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你从古典主义可以分析,甚至你用弗洛伊德主义的角度也可以分析,只要注重逻辑关系,那么不妨自成一家之言。我喜欢读卡夫卡的《城堡》,就是这本小说,就有宗教主义、荣格主义、神秘主义等等很多方向的文艺批评。

在美国的耶鲁大学,有四位文艺批评人士,被人们称之为“耶鲁学派”,取了个名字叫:“阐释学黑手党”(Hermeneutical Mafia),为什么说他们是“黑手党”?因为,他们的风格从来都是三言两语、非常简单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从不费心去做科学的解释和缜密的论证,他们所谓的学术活动,就好像黑手党在做一次砍杀活动,莫名其妙,而又从不解释,他们的学术风格非常类似于黑社会里一贯存在的现象:头领不说话则罢,一旦说话,每句都是权威性的,只要求被执行,从不需要解释。

很显然,“耶鲁学派”只是个讽刺和挖苦的称号,并不是什么学术的“学派”。“阐释学黑手党”(Hermeneutical Mafia),是现代社会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真实的学术写照和生存描绘,这些知识分子不再坚守科学的原则,不去把学问当作学问,而变成了自己的特有能力的一种表达,从现在任何一种现代理论——社会学、政治、心理学、语言学、哲学——拿来一套概念工具,再运用辩证逻辑的技巧,将这套概念工具用在某个已经作古、任由摆布的作者身上,如果这个人做得很巧妙,还有些新意,这就意味着在学术竞争中取得一点优势。“黑手党”们的无耻之处,在于这些人没有去揭示真相和客观,反而去不知羞耻地放纵着自己的偏见,为了个人的贪欲和名利,把人文学科工具化、教条化,去炫耀个人的偏见,去加深人文精神的分裂。

《百家讲坛》里的“黑手党”们

不要天真地以为这些文化“黑手党”仅仅存在美国,在这两年来日益瞩目的《百家讲坛》这个栏目,有些最浮躁、最蹿红的教授明星们,恰恰是国际学术界界定的所谓“黑手党”。首先,看看于丹,是最典型的文化“黑手党”——把心理学、社会学,利用自己的语言能力,放到了孔子的《论语》分析上,把2000多年前的《论语》肆意荒唐地变成为21世纪人们的心灵辅导书籍,离《论语》的本质已经谬以千里;易中天也是如此,对三国的解读,对那些“已经作古、任由摆布”的古人们施之以现代的社会学等词汇概念,只能是做到“好玩”,而完全背离了历史科学的原则。

最近,又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孙丹林在“百家讲坛”上,为了向观众说明唐伯虎在遭遇家难后将自己比喻成克死家人的“白虎”时,竟然在本无任何名款、印章的国家一级文物《霜林白虎图》上粘贴了一枚“唐白虎”的印章,并且还突出放大向前推动。

孙在说到唐伯虎第一任妻子徐氏非常能干时,说徐氏“对唐伯虎悉心关怀,关爱倍至,也能够床上床下里里外外一把手,啥事也不用唐伯虎操心……”,说唐伯虎“喜欢女人,找唐伯虎到女人堆里找”、“女人堆里人缘好、粉丝多”、“酷毙、帅呆、泡小妞……”等词语。

有不少人善意地认为,这不是学者们在使用通俗的话语来贴近老百姓的生活吗?这不是在让老百姓听的懂吗?——其实,于丹、易中天、孙丹林对学术的破坏力远远大于他们的创造力,他们在颠覆学术本身的价值观和原则,在“用理智去毁灭理智的快乐”,孙丹林讲述唐伯虎,使用简单的语言,那么轻狂地去描述,然后,不加学术地解释,他传达给观众的是什么呢?是对历史和学术的游戏态度,是人物的科学分析堕落到言情小说阅读的层次,历史学家可以像黑帮老大一样,不解释,不考证,随心所欲,随心抛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这不是文化“黑手党”是什么!

学术传播在于科学精神的与人文关怀

学术的传播,之所以不同于艺术的传播,在于,学术传播不是以娱乐、审美为首要目的,而是科学精神与人文关怀的传播,相反,艺术最核心的价值是娱乐与审美,也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和艺人的区别,就在于此。人们通过对唐伯虎的人物分析,掌握的不仅仅是对唐伯虎个人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掌握了一套科学的方法,用这个方法来观察自己的生活中的世俗人情,掌握了科学的方法,也就传承着科学的精神。

而不是,把历史科学当作说故事、侃大山,说书人可以把历史都付笑谈中,而知识分子的学术传播则不可,如果也进入了“笑谈”,那么艺人和知识分子的角色就会混淆,这也是《百家讲坛》这个栏目目前的混乱和矛盾之处。

把学术当作艺术,特别是人文学科娱乐化,这种庸俗的方式似乎只有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才会出现,长期以来,人文学科长期遭到压抑和歧视,如果说政治让人文学科遭到压制,那么,正是这种娱乐化的亵玩,让人文学科进一步沦丧,哲学、史学、社会学、文学都不是“科学”,都是好玩的游戏,破除了是非黑白,抛弃了学术的原则,所以,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背离了学术原则、大大脱离现实社会的服务型的人文学科,“娱乐化学术”,只会造就一批又一批文化的“黑手党”,他们可以为名利服务,可以为利益集团服务,可以把自己的学术当作晋升和发财的手段,他们唯独忘记的是学术传播中的科学精神和人文关怀。

姚国华:西方文明崛起的文化基因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同样重要,只是,没有灵魂的躯体是不能走远的。纵观历史,一个文明的存亡,往往与军事没有根本关系,关键是其文化传统。大国何以崛起?不是坚船利炮,亦非奇技淫巧,而是他们的文化规则,是理性和智慧,这是现代文明内在的文化基因。文明崛起,背后是文化基因。

分析不同的文明样本,探究各自背后的文化基因,正是时代所需。

本期发表姚国华先生《西方文明崛起的文化基因》,是为“文明崛起的文化基因”系列之一。

人类文明并不是一堆堆杂乱无章的人造物,它们是一个个有活力的有机生命体。每一个文明的肌体里都有一个整体性的内核,或者说基因,构成这个文明之内所有要素的约束力量,并且贯穿于文明进化的始终,这便是文化。

现代生物学理解生命,要把生命的所有基理落到基因研究上。相同的道理,考察每个文明的历史进程,必须了解它的文化基因。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指出,在公元前8至2世纪之间的所谓“轴心时代”,人类的精神基础几乎同时但却又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本文要说的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文化基因,主要是希腊人的理性主义哲学与巴勒斯坦犹太人的超越性信仰结合而成的。

1、怪诞的“现代化”

现代化也好,时尚化也好,其标准都在美国,在西方。“现代化”的内里,实质就是西方化,美利坚化。

“现代化”这个概念,本来是很怪诞的。欧美现代化是一个已经完成的过程,他们由传统农耕社会走向工业社会是一个自然的进程,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西方之外,明明是现代,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居然还要“现代化”?难道我们还在古代?为什么会有这种时间坐标的错乱呢?如此明显的错乱,又是怎样被默认为天经地义的世界潮流的呢?是怎样进入学者们严谨的学术语言的呢?

各民族的文化体系本来都有自己的历史坐标,在人类史的几百万年、文明史的几千年间,各部族、各民族间有过复杂的文化交流,但从来没有“现代化”问题,也没有一种跨民族的普适价值坐标。如果有概念癖的学者要谈“现代性”,试图在现代联结过去与未来的意义上赋予这个词某种普适价值,譬如说自由意志在当下的自主性与能动性,那么它对任何人都是对等的。可现在,凭什么只有非西方民族要现代化呢?

我们生存着的这个世界一定发生了某种突变,所有人都得服从于统一的文化坐标和时间尺度,而西方世界却又超然于这个坐标之上。

事实上,五百年前,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最初在美洲获得优势,在那里进行伊比利亚化,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继下来在不同的时期与区域获得优势,也在各自统治的地方实施尼德兰化、英吉利化、法兰西化、德意志化、俄罗斯化,连日本也要建立皇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成为世界霸主,美国人竭力在全球推行现代化。因为“现代化”、“现化性”之类的概念抹煞了个体性色彩,看似具有普遍意义,这样表面上显得比较公正,不带民族主义的狭隘与偏见。

但是,现代化也好,时尚化也好,其标准都在美国,在西方,因为它们才先进。因此,“现代化”的内里,实质就是西方化,美利坚化。

2、古希腊文明本是奇怪的生存方式

古希腊人的思维离开自然的生态进程越来越远,更强调准确的构思,精确的设计,普遍的规则。

西方文明在最近五个世纪里取得全球优势,进而在最近的一两个世纪里取得绝对优势,这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是一种偶然的突变,但也是一种必然。在遥远的古代,人类本来跟所有动物一样直接生存于自然生态里,随着谋生技能与社会协作程度的提高,生活资料有了剩余,人类才能在直接的谋生基础上,形成更为稳定的生活,拥有自己的产品,这就是文明。游牧部落漂泊不定,受自然条件的局限太大,文明程度有限。历史上所谓的四大文明古国,都是依畔于大江大河流域的农耕文明,因为这里有稳定的农业耕作条件,使高度聚居的文明社会成为可能。

照常理,农业文明是不可超越的。尤其是中国这样的农业文明,拥有辽阔的黄河与长江流域可以开垦,任何天敌即便能征服它,也不可能毁灭它。因此,华夏文明延续数千年,从来没有彻底断裂过。古代世界如果有人要“现代化”,其坐标无疑是中国这样优越的生活了。实际上,18世纪以前西方启蒙思想家心目中理性精神的楷模,除了古代希腊人,就是遥远东方的中国人。不过后者空间距离造成的隔膜,比前者时间距离的隔膜还大。

古希腊形成伟大的文明,本是在这一常理之外。希腊半岛上,斯巴达人因为获得了一小块极为稀罕的肥沃平原,这对他们如此宝贵,他们世世代代的使命就是当兵打仗来守护它。然而,在他们旁边,没有如此优越条件的雅典人却形成了另一种古怪的生存方式,这是他们从腓尼基人那里学来的,就是与周边地区展开贸易来获得自己土地上生长不出来的生活资料。由于整个希腊镶嵌在地中海上,航海十分方便,亚非欧三大洲不同的区域有丰富的贸易资源,他们自己的山地上又盛产葡萄酒和橄榄油可以交易,加上手工业的发达,制造出航海、贸易及殖民战争所需要的大量手工制品,这种机会主义的生产方式得以壮大。

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还积淀成了相应的文化。与依赖土地的农耕文明不同,他们主要不是以直觉经验与熟悉的自然生态接触,而是要在陌生的地点、变幻的人群、丰富的商品中找到一种确定的规律———航海强化了几何与天文学的知识,频繁的交易强化了数字思维,专业性的手工制作强化了机械思维,在广阔的市场上与陌生人之间发生复杂的利益往来和冲突,强化了人们的契约与法律意识。总之,他们的思维离开自然的生态进程越来越远,更强调人工的创造,准确的构思,精确的设计,普遍的规则,这种理性的思维方式典型地体现在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代表的希腊哲学里。

3、工业文明何以席卷全球

我们曾以为,只要掌握西方人手中的产品、工具、技术,就达到了与他们同等的强大,却不知这些有形的东西只是西方文明的结果,它背后是被广泛认同的文化原则。

希腊哲学蕴含了后来工业文明的文化奥秘。万物直接呈现的物质形态是由其背后的理念、形式或逻各斯决定的;形式(Form)规定着事物的本质,而质料(Material)只是被动的可能性;这种形式、理念可以由确定的逻辑和数学、几何学理论表述。因此,人掌握万物的关键就在于把握普遍的理论思维。从毕达哥拉斯的数学主义到欧几里德的几何学,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到阿基米德的力学,则指明了具体掌握自然万物规律的方法,由斯多葛学派到罗马法,进一步以这种思维来规范社会制度体系。

这种思维方式虽然在古代社会里还没有形成绝对优势,就随着希腊与罗马社会的衰落而沉寂了。但它作为一种文化因子还一直存活着,并且渗透进了基督教神学里,虽然这种理性思维被神学体系的信仰外壳紧紧地包裹着,但它的生命力随着社会的进化而释放。近代大学的产生让它一步步从神学中独立出来,近代工商业城市的形成更给它广阔的生存空间。

西方近代工商业文明比地球上其它所有文明都强势的关键,就在于它超越人们的直接经验,运用系统的理性思维及数学、几何学、逻辑学方法形成科学理论,指引人们设计、制造出层出不穷的超越自然生态的产品,并且不断地精致化、精确化、高效化,而这个过程不完全依赖个人手艺,要通过社会的教育和培训体系来实现。到了18世纪,工业革命从自然生态之外的矿物中解决了大规模生产需要的动力和原料,大批量的生产复制可以机械化。19世纪以后,各门科学理论全面改变了社会生活的每个领域,而电力能源的广泛使用又把它们联系为一体。近几十年来电子自动化、信息化的普及,更实现人工智能对自然的全面控制。今天,人类几乎完全回到了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唯心主义世界,脑子里的观念就可以支配现实,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反过来,一切现实都能由简单的数字支配。

同时,这种理性思维还表现为社会生活中普遍的契约和法制,规范人们的交往行为,整合全社会的自由意志和创造力,实现人类的高度自觉与自律。这就是西方文明几百多年来席卷全球每个角落的几乎全部奥妙。

每一个识时务的人,都无法拒绝现代西方文明带来的高效与舒适,人们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然。然而,绝大多数人却只能被动地接受既定的产品和方法,却不了解这种文明背后的文化奥秘,更无法形成相应的文化体系来与之抗衡。因此非西方民族统统只能被动地“现代化”。

我们曾以为,只要掌握西方人手中的产品、工具、技术,就达到了与他们同等的强大,却不知这些有形的东西只是西方文明的结果,它背后是人们设计产品和制造工艺所依据的智慧,是系统的科学研究与发现体系,是为被广泛认同的文化原则。居城市中心的教堂和大学,一个代表人们心中无条件的敬畏,一个代表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性原则。有了信仰与理性的支撑,人们才有了不断发现、发明与创造的智慧,这就是现代文明内在的文化基因,是所有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现代文明背后的灵魂所在。

几年前,一本名为《白银资本》的书很流行,拥有众多中国读者。作者弗兰克反对西方中心论,认为西方崛起只是最近一两个世纪的事,而且它是踩在亚洲包括阿拉伯、印度尤其是中国的肩膀上实现的。其最重要的经济杠杆是白银资本,这是他们从中南美洲获得的。形象地说,原本贫穷的欧洲人靠着这些白银,先是在亚洲经济列车的三等车厢买了一个座位,加入到旅行中,赚了钱之后买了一节车厢,最后控制了整个列车。

作者反对西方中心论的立场当然是正确的。但同时他却认为,西方崛起与它内在创造力没有关系,甚至说科学革命对于工业技术的推动,也是西方中心主义者的神话:经济增长与科学领先之间的联系不是直接的,时间上是分开的(伽里略与工业革命相隔150年到200年),而且直到1875年前后甚至更晚的时候,西方经济中应用的技术大多并非发端于科学家。

可是,在我看来,作者执意否定西方崛起的内在文化基因,这一点还是错了。早在五百多年前,导致欧洲人获得白银资本的哥伦布,就是受了西方地理学知识指引。即使他弄错了自己到了哪里也无妨,也算发现了新大陆,从而最早启动了全球化进程。而比他实力强上千倍的郑和,即使在此之前几十年就到了美洲,那也只是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而已,不能算发现新大陆,因为他并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也就没有实质意义。

在18世纪开始的蒸汽机时代,科学与技术已经高度结合。过去我们的教科书刻意强调瓦特只是一个工匠,没上大学。其实,瓦特从小就受过数学几何学和物理学训练,他的理论修养水平可从他创立功率单位“马力”得到证明(“瓦”就是后人纪念他而确立的)。瓦特本人就在大学实验室工作,并且受到著名科学家约瑟夫。布莱克教授的关键性理论指导。瓦特还是伯明翰太阴学会会员,每个月参加一次同众多科学界、文化界、工商界等各方面人士的聚会;他不到50岁就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不久还成为法国科学院院士。这不是表明当时的科学与技术已经高度相关了吗?

《白银资本》一书里,为了贬低科学理论对技术的推动作用,罗列了这样的数据:18世纪英国的680个科学家中只有36%,在240名工程师中只有18%,在“著名应用科学家和工程师”中只有8%,曾与牛津或剑桥有联系;另外,在后一种人中70%以上根本没有受过大学教育。

可是,科学理论并不一定只在牛津与剑桥两所大学里有,一般大学也有。那240名工程师受过大学教育的有多少呢?没有说明。我们只有根据后一种人中的30%受过大学教育,其中与牛津或剑桥有联系者为8%,大略地推算这些工程师里约有67.5%进过各种大学,尽管不一定是牛津或剑桥这两所。这么大比例,不反过来说明越是高级的工程师,越是需要大学的科学训练吗?而且大学也不应是为卖文凭、混资历而设吧。

4、现代文明的信仰基础

基督教,先后在西元5世纪和12世纪综合了希腊文化的理性基因,成功地把一神教信仰转化为全面的理性思维,构成西方现代文明的精神平台。

现代文明的文化基因主要形成于古代希腊,为什么古希腊没有实现工业化呢?一个民族生机与活力的迸发需要某种契机,而且不是无限的。

第一,希腊人在希波战争中打败波斯人后,登上古代文明的顶峰,之后长期缺少挑战,久而久之养成了文明的惰性,无论是在现实生活里,还是精神世界里,都失去了进一步开拓的动力,他们面对太多辉煌而自负,这在苏格拉底时代已经非常明显,终于被更具活力的野蛮民族征服。

第二,希腊人在挑战中靠团结和信任战胜敌人走向强大,但失去共同的敌人之后,各城邦之间的竞争又瓦解了共同的信任基础,失去约束与禁忌,城邦内部的自由演变成任性和散漫,民主反而促成纷争与狂乱。

第三,尽管地中海世界的各大文化圈实现了充分的交流,但范围仍然有限。古代世界的技术手段整体上还未成熟,东方的技术成就还没有影响他们,尤其像四大发明这些革命性的技术手段尚不具备。

其实,就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完成了希腊文化的深刻总结和系统归纳时,希腊文明已经由成熟走向烂熟。哲学家们自己已经沦落到社会的边缘,苏格拉底引起公愤而被民主地处死,柏拉图甚至把理想寄托在与雅典精神截然相反的斯巴达人身上,亚里斯多德则收了一位蛮族王子做学生,这就是后来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不过,正是他们把希腊文化的基因细心地清理、阐明,通过他们的著作流传后世。像秋天里成熟的种子,经历了生命的繁荣和凋谢,眠于冷寂的土地,仍顽强生息。

希腊文明复活不是简单的再现,还需要新的文化载体或平台。个人的自由,基于对理性精神的尊尚;社会的民主,基于对共同法则的遵循;文化的创造力,需要对共同价值的认同;思想的想象力,需要逻辑的约束和现实的关怀。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人们内心深处需要一个坚实的信仰、普遍的理性作为平台。这个平台需要由犹太人的一神教演变来提供。

所有宗教信仰,都是一种禁忌,为了约束人的自然欲望的放纵,都是为了“存天理,灭人欲”。而源自犹太教的基督教,先后在西元5世纪和12世纪综合了希腊文化的理性基因,尤其是15世纪的新教,成功地把一神教信仰转化为全面的理性思维,构成西方现代文明的精神平台。

在我们看来,拉生意、做买卖这样的俗事,就是机会主义,就是一锤子下去的事,跟文化扯不上关系;拉扯上的人一定在作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然而,西方现代商业却是真的离不开信仰与理性这一平台。

市场经济是高度社会化的经济。一个村子里生活的人们不需要市场,因为你有的我也可以有,专门的交易就没有必要。市场是大规模的分工协作,越是与远方的陌生人做交易,差异越大,互补越强,利润越多。

可是陌生人之间要合作很难搞得成,无商不奸,熟人之间都常有坑蒙拐骗呢!一定要做,非得经常跑路不可,实地监督查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提心吊胆,事先做出各种防范;要花费苦心巴结权力,寻求荫护;要经营关系,网络人情,减少冲突。这一切都意味着巨大交易成本,一个社会缺乏基本的文化信任,支付再多的成本,也可能根本无法奏效。

基督教信仰提供了一个普遍的精神平台。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人们心中有它,陌生人也成了“一家人”,形成有共同文化关怀的市民社会。上帝是永恒的第三者,它不收佣金,更不收贿赂,用人们心中的理性和良知作尺度,监督着所有交易进行;它是最后的仲裁者,以终极价值与归宿引导着现实的行为,人们向往自由平等博爱,害怕地狱之火。

当然,真实的社会永远不是完美的。宗教的作用也不是无限的,宗教的演变过程本身也要消耗社会成本,甚至伴随着残酷的迫害与战争。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也会有虚伪与腐败,其智慧的背后也有偏见和狭隘。

5、现代文明的崛起,离不开大学与教会

有了信仰与理性的支撑,人们才有了不断发现、发明与创造的智慧,这就是现代文明内在的文化基因,是所有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现代文明背后的灵魂所在。

“大国崛起”不久前成了流行中国的话题。为什么现代文明强国会在西方世界一连串地崛起,它们崛起的背后有没有共同的基因呢?

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现代文明的强国,在它们崛起的过程中,都有教会与大学的参与。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大学运动在每一个现代民族立国之前或者之初,都已经全面展开了。因为现代文明由自给自足的小社会走向大规模分工协作的大社会,特别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文化认同。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让人们把天国的信仰,转化为现实的理性思维,从而构成社会普遍的理性文化,具体表现为科学思维和契约精神。在牛顿的时代,相信自然神论的新教徒中科学家的比例,六倍于天主教徒。而韦伯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精神,也是以清教徒的信仰为典型代表。

理性文化最纯粹的体现是西方大学文化。最早的大学在中世纪意大利由医学和法律学校演变而来,12世纪后半叶法国也有了依托修道院的巴黎大学,随后英国也有了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大学可以追溯到13世纪,远在航海时代来临之前,古代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的地圆说就已经成为人们的常识。荷兰莱顿大学是1575年成立的,当时荷兰还刚刚爆发摆脱西班牙统治的独立战争,十多年之后他们建立自己的共和国。在德语地区,布拉格、维也纳、海德堡和科隆于14世纪建立了大学,而普鲁士更于1810年建立了全新的柏林大学,很快成为世界文化与学术中心,获得的科学成就比英法两国的总和还多,这样德国很快实现统一与强大。美国立国之前一个半世纪,北美殖民地的第一批清教徒移民,生怕脱离欧洲大陆的文化传承,也建立了自己的剑桥大学,即哈佛学院。

俄罗斯虽然处在欧洲的边缘,但它的东正教也西方文化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彼得一世的强行改革,使俄罗斯融入欧洲文明的进程。1725年俄罗斯建立的西方式科学院,1755年建立的莫斯科大学,则标志着它以深刻的文化创造力,努力实现国家发展的自我推动。

日本是全球几乎唯一一个本不具有西方文化基因却成功跻身于强国之列的国家,它是以自己特殊的努力,发展出类似于西方文化的基因。譬如说,以天皇信仰代替基督教信仰,以等级秩序和团队精神弥补法治秩序,以神道教对应清教徒式的信念。明治维新之前十年,福泽谕吉于1858年建立了庆应义塾,以他的文明开化论,鼓吹脱亚入欧的文化战略。大批日本社会的精英留学归来,实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文化基因改造工程。

犹太人的信仰虽然不是基督教,但两者有同源关系;而且犹太人长期与生活的欧美,文化基因已经高度互通。以色列立国之前二十多年,也建立了希伯莱大学,首任校长就是后来的首任总统。

教堂、大学居西方城市的中心,一个代表人们心中无条件的敬畏,一个代表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性原则。有了信仰与理性的支撑,人们才有了不断发现、发明与创造的智慧,这就是现代文明内在的文化基因,是所有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现代文明背后的灵魂所在。还有无数的博物馆,提醒日常生活里的人们那些东西有永恒的文化价值,它们的源头在哪里。

现代文明的演变不是单纯的文化过程,也不是单纯的经济过程,更不是政治家的文治武功,而是文化、制度、经济三者的协同演进。本文揭示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是要强调人类文明进步的最终依据,基于生命的内在智慧及创造力,而不是有形的经济产品和政治制度的照搬与沿袭。

南都报社论:不是张茵误解法律,而是公众误读张茵

全国政协委员、前首富张茵在两会上强烈呼吁修改《劳动合同法》,删除其中有关无固定期限合同的条款。她态度坚决,连续约见媒体,一再表达强硬立场。围绕张茵剽悍的言论,拥护者和反对者云集,形成的论战已呈白热化。劳动保障部前日重声回应:目前对该法“应是执行而不是修改”。不止于此,工会组织也高调参与“反击”。昨日,广东省总工会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反驳张茵的主张,并邀请她公开论辩。至此,《劳动合同法》牵涉的各方代言人基本到位,论辩仍在继续。

历史地看,在两会平台上展开的本轮辩论是有渊源的。它延续的是华为公司裁员事件的脉络。在《劳动合同法》实施前夕的这场风波中,由于工会有倾向性地迅速介入,并基于劳方权益向华为等企业施压,资方真实的吁求没有得到充分展开。而这次,凭借张茵的主动谋划,资方对新法的最初质疑又重新聚集起来,并竭力发酵,强化了表达的范围和程度,促使反对《劳动合同法》的舆论规模跃升至最高峰。

随着越来越多的委员代表、政府部门或工团组织卷入论战,新法的捍卫者和反对者都以同样激烈的批判来评说对方。捍卫者认为对方误解了法律的好意,反对者则对此不屑一顾。广东省总工会的新闻发布会指责道:张茵等企业老板对新法的看法其实并非是“误读”,而是“责难”。其实,这一观点不无道理。评估这场新的论战,需要一种超脱的解读姿态,纠缠在《劳动合同法》本身的优劣上是不够的。这已不是新法是否优质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新法的问题。

必须要承认,张茵与她的反对者不存在辩论的共有原则,他们所秉持的立场是有落差的。所谓“误读论”只是捍卫者一厢情愿的理解。相较于零散的雇工,资方所拥有的律师团足以极其精细地“肢解”《劳动合同法》,让企业家清晰了解全部的利弊。“无固定期限合同”并非“铁饭碗”,企业用工不会因实践新法而大幅提高,投资环境和就业也不会受到影响……这些捍卫者认为资方容易“误读”的主要部分,资方恐怕一清二楚。因而,对张茵们宣扬新法的利益,希望对话,试图以此转变他们的立场很可能是无效的。

张茵作为资方激进的代言人,只会根据自身的用意,假装无视新法中有价值的东西,而执着地“咬定”预设的目的,做最顽强的宣告和游说。对张茵们而言,《劳动合同法》并非仅是要追加劳保等支出那么简单,新法实际上从内部切断了张茵们调整用工格局的权力,并迫使他们向政府让渡这一权力。《劳动合同法》意在重建(官方用语是“规范”)劳资关系,张茵们希望的则是维系原貌。对新法真正的理解加重了张茵们在这方面的担忧,恐惧让他们选择除了协商之外的最后一个立场,那就是反对,反对。

尽管张茵反复陈述,希望将反对立场与自己企业的现实联系在一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背后的论说逻辑。这种逻辑寓示了新型的资方认知,亦即:企业的发展除了援引政策的扶持,在其强大之后,还需直接对立法和法律变更予以影响。如果法律环境变化,自身又不愿或不能变,那么就反过来克制法律,以反对的实力换取发展的空间。当公众舆论的大部分焦点集中在如何劝解张茵相信新法的好处时,而张茵想到的是整个法律可被扭转的可能。由此,不是张茵误解了法律,而是公众误读了张茵。

张茵并未迷路,她清楚地知晓反对立场指向哪里。劳动保障部的表态看似断绝新法短期内修改的可能性,但从远期看,“软化”新法的希望依旧没有消失。国情约束下的新法律,各省要制订它的实施细则,更繁琐的司法解释也会后续出台,司法判例指引的审判方向感等。诸如此类的可能充满戏剧性。而在两会这一最高等级的场域下,扬声反对,舆论纷纭,游说选择了最佳的“窗口期”和上乘的平台。即使从任何一方的意愿看,各自“理想中”的《劳动合同法》都没有取得最后的、最确凿的胜利,但张茵们辅以剽悍的举动,已突破了对新法的齐声颂扬。

一部暗含了补偿和怨恨的新法,正经受撕裂的阵痛,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拉扯:劳工于谨慎的欢呼中夹带着犹疑,号召同人聚集法律的屋檐下,而另外的人却因忧愁而筹划着一场告别。哪一方都不愿主动撤退。那些不满被论战的火光所照亮,抗衡会是允诺的新开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