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祥、康正果获年度当代汉语贡献奖

孙世祥、康正果获年度当代汉语贡献奖
北京当代汉语所2006年公告
 
北京当代汉语所

北京当代汉语所授权《新世纪》公告:

一.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决定把第六届即2006年度当代汉语贡献奖授予孙世祥先生和康正果先生,以表彰他们对中国国家及文明进行控诉的见证性言说。

二.

孙世祥先生,云南巧家人。1969年11月生,昭通师专毕业后,任过中学教师、校长助理,报社编辑,记者,国家公务员。

孙世祥先生在滇东北名山药山下发拉村长大,家境贫寒,酷爱读书,历经坎坷,而不改人生进取之志。人刚为神的求索之路,使他成为当地的某种象征:文化人、读书种子、神经病……他从书中攫取的火种足以照亮自己的内心,但远不足以挑战现实的愚昧、无知、势利、无耻。像一粒有着伟大命业的灵种,不幸被命运撒播到我国社会的底层,在一个远离文明中心、与文明发展失同步性的地带,开始自己的旅程。

孙世祥先生在文明和生存的双重阶梯上攀登、做出选择,生存的艰难让他对我们文明有一种病态的信心,他以此信念返观周围,痛切于人性的沦落、文明的衰败,而有志于改变。这种信念使他做出了一个自汉语诞生以来即少有人做过的工作,忠实地报道自己和自己所知的生活世界。因此,如同不少他者眼里(当然自居为文明的眼)的孙世祥及其作品,成为人类学的极好的标本。

这不是汉语惯常的返身方法。跟其他语种一样,汉语习惯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一个世界,以自身为终点自成文明,汉语在这里,文明就在这里,汉语返身即可照明一切。但孙世祥先生的汉语不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文明或真理的化身,而是挟带着自己和生活共同体的全部面相来见证,来控诉,来寻求文明的新生。“我们中国人也得在现代过人的日子,我们不能一辈子穿了人种学博物馆的衣服,预备你们来参观。”(赵元任语)。而这首先做的工作,是以汉语来表述我们何以穿着人种学博物馆的衣服。孙世祥的工作,庶几近之。

孙世祥先生的控诉是有力的,也是悲怆的,绝望的。他坚韧地报道了我们中国人不忍正视的内心荒凉,以及更为惨不忍睹的合群而无耻的生活。这些生活缺乏正教的救济化育,缺乏制度的保证,缺乏人心的同情。这些报道文本跟“文明”至今的汉语言说及其接受心理相冲突,跟非人化的病态审美相冲突,跟无能自主的生存陶醉相冲突。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以遗憾而伤感之情注意到孙世祥先生的夭折。这个不幸的汉语人,时时刻刻地经受着衰败文明和生存艰难的双重折磨,富之教之是他的梦想,文明之崛起是他的梦想。这个曾向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发出绝望呼吁“巧家有个发拉村”的“地方青年”,为“一个荒凉村、四千可怜人”及更广大的中国子民的命运而情不能已,因长年煮食方便面等简陋污染食品度日,而不幸于2001年10月病逝于昆明,年仅32岁。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痛惜孙世祥先生短暂的人生,痛惜其未完成并有待完善的汉语文本。愿意借此时刻向这位汉语边陲地带的八九一代人表达由衷的敬意,祝贺他以刚强勇猛的意志重构了汉语的疆界。

孙世祥先生代表作:《神史》,云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

三.

康正果先生,出生于中国西安,现在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工作。

康正果先生一生的经验非常独特。他出身于一个共产党同路人的家庭,这在当时意味着“出身不好”。在祖父、父母小心翼翼跟共产党政府合作的生活里,他爱好读书写作的个性给家人带来了不幸,成为父母眼里不争气、不成材的“害祸”。

1964年,康正果在陕西师大中文系念书,校领导号召同学“向党交心”,康成了重点教育对象,被逼着一次又一次地写检查还过不了关,结果被扣上“思想反动”的罪名开除学籍,不得不当了工人。1967年,康正果从报上读到苏联批判“反动小说”《日瓦戈医生》,用俄文给莫斯科大学写信,想要一本《日瓦戈医生》,此信被政府截获,康正果因此“妄图与敌挂钩”的罪名而被劳动教养三年。劳教期满后,康正果被赶到农村,为了离城里近一点儿,他不得不认一个农村的老光棍为养父,改名李春来,在西安郊区落下了户口。

这种苦难、屈辱的人生足以彻底摧毁人的阅读、思考和写作的兴趣与能力。坚毅如康正果者,也很难经得起岁月的消磨腐蚀,他不得不当了一个农民,三十出头了,才娶了个山沟里的老婆,戒除了文字积习,“从此淹没在劳碌的农家生活中”。

1979年是康正果的“春天”,他从农民一跃而成为研究生。但这个春天仍是短暂的,对时代的轻浮,他仍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他拒绝加入“新时期”文学的大合唱。他的生活因此依然麻烦不断,师生反目、同学陌路、不识时务的嘲弄,他都忍受了。直到1989年,在全家人看管的状态下,在他自己警惕的情况下,他仍未按捺住内心的冲动,用舍由时,他呼应了时代的要求,参加了八九期间的游行,随后受到审查,再一次为国家、学校、生活抛弃。

对东土的失望,使康正果先生选择了去国,背井离乡。他要逃离来自生活、来自同胞、来自政权的无形之手的管制。但可笑的政权之手眼仍盯着他,移居美国,在耶鲁执教多年,他鼓足勇气于2000年回大陆开会探亲,甫入国门即在全程掌控之中,他是有关部门多年来的“战果”、衣食父母,他被扣押,罪名是向国内邮寄“反动刊物”。这个中国人经美国大使馆的营救,回到美国,永远地抛弃了中国国籍。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认为,康正果以自己一生的经验对中国国家和国民的控诉是汉语世界里的重大事实。康正果证实了文字救赎的某种虚妄,证明了人性之善在中国生活的缺失。在某种程度上说,中国文明演进至今,只有血缘才成为善的载体。“只要血缘传下去,善缘就不会断裂。”这种苦涩的经验借助于汉语表达,或者有着汉语文明新生的可能。

康正果的前半生是不合中国时宜的,他在自己的母国被当作问题人物和反动分子,他以自己的人生作传,见证了中国生活的势利和不义。“那个企图凭借偶然性改造世界的政党及其群体才是真正的反动力量。”康正果先生以自己的故事向我们呈现了中国国民参与其中的专制生活,这种生活中的恶欲发生机制和社会控制机制。

在这种不断被推向边缘、底层,不断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存磨难里,康正果先生见证了当代汉语难得的个体精神,那种与传统文明和自由世界沟通的当代汉语,在康正果先生那里,绝非是毛文本、新华文体的变异,亦非性命无所依归而与时依归的奉承修辞。康正果自觉到陕西方言、朴实的汉语口语和简洁的文言语句之间的联系,自觉到建基其上的个体语言对中国生活穷形尽相的可能,并自觉抵制译语、官语、江湖语、精英语的影响。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认为,康正果先生的语言自觉使他摆脱了当代汉语所遭受的污染和侮辱,在某种程度上,他唤回了我们中国人心的感觉。

康正果先生代表作:《我的反动自述》,明报出版社,2004年

2006年6月22日北京

黄河清:我是新疆文革造反派—-文革人民线索的见证

1966年6月,我在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子女一校参加了文化
革命。

兵团是一个什么样的处所呢?66年的元旦,我借穿了同寝室回族教师
一双高筒黑靴,自我感觉很好,一大早起来,走来走去,远远看见女
老师宿舍的年轻异性同胞们出门,就招手高喊:“姑娘们,你们好!
新年好!”未料,第二天,领导找我谈话,要我以后不要这样大喊大
叫,影响不好。当然,很委婉,先肯定我的热情。我纳闷,这领导是
怎么知道的。原来那些姑娘中间,有一位团支书,很循规蹈矩很喜欢
汇报思想的人。她大约觉得我这样大声问好肉麻,是资产阶级作风,
很看不惯,就向领导汇报了。应该说,也不是一定有什么恶意,只是
当时的教育灌输深入她的脑髓而自然而然的行为。现在回想起来这才
是真正可怕之所在。那可真是一个大牢笼、大监狱啊!其实,即是当
时,领导、舆论和我们自己也是把它公开地说成是一个大熔炉──改
造思想的大熔炉的。大熔炉,比大监狱更厉害更可怕,所以许多人尸
骨无存!

20岁血气方刚的我,受到当时报纸上批海瑞、批三家村大气候的影
响,忘记了自己18岁时在浙江省文成县被打成反党分子的教训,又写
大字报向校领导提意见。那些团干部、教研组长、党员、学毛著积极
分子大多观望。很快,工作组派来了,我被打成了反党集团的骨干分
子。观望的积极分子就活跃起来,写了许多大字报批判我。原先与我
一起写大字报提意见的人里也有反过来批判我的。

我在平时学习讨论会上谈自己活思想的发言也成了罪证。那时,正学
习解放军烈士王杰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我说:为什么我
至今还不写入团申请书呢?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我自问,如果
我处在王杰当时的境况,我会不会扑过去用身体挡住爆炸的手榴弹救
战友呢?我不敢保证自己会象王杰那样做。这被批判定性为“诬蔑英
雄”。那个时候就是如此可怕的荒唐!

我大老远从浙江温州跑到新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没想到,又
成了反革命。怎么检讨也不行。因为我总是说自己的动机是如何的
好,如何的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如何的为了领导好,为了党好。我怎
么也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存心反党啊!因为我真是真的为党好啊!我怎
么也想不通,很沮丧、很害怕、很无奈,几乎六神无主了。一次,在
食堂吃完饭涮碗筷,出了神的我随手把吃剩的半个馒头扔进了泔水
桶。在一旁的女性同乡金老师说:“你要死啊,快捡起来!”当时,
所有的人避我如蝎虎。当时,浪费粮食糟蹋农民血汗是可以上纲上线
的,尤其是我这个反革命。我至今感谢这位金老师当时给我的温暖。

我当时真的想死。大热天,我两个月穿着一件单军衣,里头一件背
心,没换过──没想到换。我想到一个大水库去,游泳到中间的小岛
上,就这样失踪不见死了算了。

幸亏,我没死。十六条颁布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工作组检
讨了,黑材料销毁了,濒死的我解放了,重生了。救命的是谁?党中
央!具体的指向是谁?当然是毛泽东!那种感激的心情是可以为他付
出生命的。记得一次我听了传达的录音报告(有刘少奇说自己是老革
命遇到新问题的检讨录音的那次)后,独自一人,找到了兵团农学院
的学生串连,学习革命经验。这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同学鼓励我成立造
反组织。我看到农学院的大字报上战斗队的名称五花八门,什么都
有,触动了灵感,就为自己将要成立的造反组织起了个“呐喊兵团”
的名字。说是兵团,最鼎盛时期,也只有八个人。我们批判工作组、
当权派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与我们对立的党团
员积极分子们很自然地成了保皇派。其实,那个时候,他们也是批判
资反路线、修正主义的,只不过,他们同工作组、当权派的感情在那
儿,平时他们就是红人、重用者、倚靠者,长期建立的感情一时如何
能真的割舍得了,划清界限。他们只在读语录的时候,念念“革命无
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并不真要“造反派”的头衔。当时,从中央
到地方的大背景是:造反派就是革命者,保皇派就是右派、反革命
者。

我们跑到乌鲁木齐串连,遇上了震惊全国的12、19绝食行动,我们也
参加了。饿了两天多后,说是胜利了,可以进食了,先喝汤,再吃
干。因为周恩来把绝食的头,一位叫王兵的兵团农学院造反派学生接
到北京去解决问题了。我们在绝食现场听到的周恩来与王兵的对话录
音和传达报告说,周恩来派了刘少奇坐的三叉戟专机来接王兵,超音
速,只要两个半小时就可以飞到北京。我从温州到新疆,坐了一天一
夜的轮船、五天四夜的火车。所以,对这个超音速、两个半小时印象
很深,至今犹记无误。王兵到了北京,我们日夜盼着周恩来接见他,
夸他、支持我们造反派的喜讯,可就是盼不来──周恩来把王兵晾在
一边不理睬,似乎是两个多月后才接见了他。周恩来手腕高明──制
你于无形──这是另话了,打住!

1966年的12月19日开始的绝食行动是新疆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分野。从
此后,新疆的造反和保皇两派就定了名分。这也是我成为新疆造反派
的正式开始。地方上的我已记不太清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则是以“兵
农造”(兵团农学院造反兵团)为首的造反派与以“二野”(第二野
战军)为首的保皇派。

兵团农学院还有一个造反派组织“红色导弹兵团”,其头头叫魏志
勋,是兵团农学院造反派的二号勤务员,山西周至县人。陶渊明“悠
然见南山”的南山就在他家门口。我在1967年曾与魏志勋关在同一监
狱,一起被送到莫索湾劳改场劳改。魏出身贫下中农,后来回乡当了
官,官至县委书记、县纪委书记。我在70年代初与他有联系,给他寄
过一张照片,背后写了“志存不秋,勋功未酬,留影恼笑,念载警
羞!”90年代中期,我流亡海外回国,设法再找到他时,他以纪委书
记的身分,与我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我们虽然同是造反派,但还是
走了两条路。

新疆的造反派和保皇派都各自做了些什么事呢?12、19绝食针对的是
王恩茂,王震之后的新疆土皇帝。王恩茂当时是全国唯一一个身兼三
职: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新疆军区司令、新疆军区政委的封疆大
吏、方面大员。(王还兼任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司令、第一政
委。)造反派揭露新疆各级党委干部官僚主义、压制群众、打击造
反、私生活上的污秽……等等。保皇派则竭力维护各级党委干部。总
矛头都指向了新疆的刘少奇王恩茂。

这个时期(或称初期)造反派做的事其实就是1957年右派做的事的继
续和升级。因为有了个毛泽东在煽风点火,在撑腰,在利用,所以,
能一时得逞,一时横行,一时造反有理。走资派、当权派被批的斗的
威风扫地狼狈不堪。保皇派也是参与造反的,至少在名义上是如此。

极少有公开说保谁谁谁的。那是一定会成为过街老鼠众矢之的的,任
谁也招架不住批判、唾弃、打倒的火力的。

你说这是奉旨造反也好,是自觉造反也好,反正,矛头指向是各级党
委、各级党委17年来所做的坏事恶事、胡作非为,各级党委干部、各
级党委干部的丑事恶事。你说,这造反是光明正大也好,是私心杂念
也好,是趁火打劫、公报私仇也好,反正是动摇了17年来神圣不可侵
犯的无产阶级政权。许多人是从那时起觉醒开悟的,我就是其中的一
位。从此以后,党委的神位坍塌了,党中央的光环没有了,连毛泽东
的形象也开始模糊了。

无论以后造反派保皇派如何变化,如何打的不可开交,你中有我,我
中有你,一派得势,一派完蛋或统统完蛋,这一条起始指向各级党委
造反的行为则是历史事实,无可更移了。它是右派行为的继续,它是
79民刊的渊源,它是89学运的先声;再追溯的远一点,它是百年来追
求民主自由仁人志士更大规模的后起。

那时新疆的大字报,给我印象最深的有这么三件事。第一件:十年国
庆,贺龙率团来慰问,一条通往农场的大道十来里长,全都铺上了麦
草类的柔性植物,怕尘土飞扬,脏了贺龙;招待贺龙的一桌酒席,宰
了五条牛,仅取牛脸上的一块肉。第二件:刘少奇从巴基斯坦访问回
国途径乌鲁木齐,下榻处方圆十里的毛驴全都要“转移”──怕驴叫
影响他休息睡眠;刘吃的米饭是一位挑选出来最细心最可靠的兵团女
战士用纤纤玉手一粒一粒拣出来的──怕有沙咯牙、怕半粒米有碍观
瞻影响食欲,刘吃的一盘炒素菜用了100斤大白菜──用其中拇指大
的菜心。第三件:乌鲁木齐菜市场相应号召,将西红柿、俗称番茄者
改名为“东方红”,有人贴出大字报质疑:如果西红柿烂了、要倒
了,怎么说呢?

前两件揭发的高层穷奢极欲、抬轿子的逢迎作恶,不是文化革命,不
是造反派,能如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昭示于众吗?其实,反右
时,已有类似的揭示,只不过,没有这么直接严重,温文尔雅一些罢
了。要不是毛泽东赶紧采取措施反击,恐怕也会不可收拾。清华教
授、当代大禹黄万里的“花丛小语”就写了北京一条马路因官僚、因
不懂行瞎指挥而总是灰尘漫天泥浆没脚。毛泽东亲自写了按语在人民
日报大张旗鼓地批判他。所以,我才说,66年文革中的造反派与57年
的右派无论在思想在行为,都是渊源甚深、一脉相承的;溯至百年,
延至79、89和现在的维权,亦然。

这种现象,岂是毛泽东想的!岂是共产党要的?这种文革,不正是人
民的、大众的、民主的吗?用刘国凯的话来说,就是“人民文革”、
“文革人民线索”。

“西红柿-东方红”的笑话,则是那个时代悲哀的幽默、文化堕落的
标志和见证。可叹的是,当下,这种悲哀、这种堕落,似乎是愈演愈
烈了。悲乎!

(2006-06-24于地中海畔)

綦彦臣:人地不是,狗地厉害!

一、乡俚追源

很明显,“人地不是,狗地厉害!”这句话是骂人的。此语出自我们
老家,且在我的少年时流行,现在几近湮灭。此话大意是:某个人别
看表面象人,一本正经,实际上根本就不具备做人的基本要素如仁
慈、同情、宽容等;相反,就象一只狗(更多地是疯狂)一样地咬
人──对人狠毒、苛刻。

记得最初听到此话时,是村中一位寡言少语的中年人,他常年偷着做
小生意(换干豆腐),多次受到村里老支书训斥。老支书在街口上训
完他后,刚走,他便骂曰:“人地不是,狗地厉害。”

何以“狗地厉害”?原因就在于这老家伙专以整人为能事,动不动就
给村民上纲上线什么的。我最明显感觉这老家伙“狗地厉害”的一
次,是他央求我父亲出去带个“黑班”(去外地为集体搞副业),结
果最后这老家伙冒充县长,事情败露,却让我父亲担起责任来──主
要是经济上的,我父亲本该得的“红钱”(奖金)一分没得着,连工
钱也给扣了不少。

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指责那老家伙时说:“你爹和俺爹是盟兄弟
呀!”

二、教授呓语

最近看国内网上流传一段佳话──要求公众原谅某位教授,说他“恢
复收容办法”的建议纯属口误,即非专业。

但是,这判断犯了一个常识错误,任何一个人对非专业问题发表看法
都表达着他的基本价值立场。比方说,我的农村亲戚骂某位“英明”
领袖,说:“瞧他那熊样子,让美国人炸了大使馆都不敢吭声,要老
毛那时候,早跟美国人干上了。”──我不支持他的愤青主义,但知
道他的民族主义情绪很重,尽管依他的文化程度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
是“民族主义”。那位教授说要恢复收容办法以及“对敌人宽容就是
对人民的犯罪”,与我的农村亲戚骂“英明”领袖“那个熊样子”,
道理一样,是在表达很一般化而绝非专业化的价值判断。所不同的
是,我的农村亲戚因文化浅,可被理解;而那位教授则全然是“人地
不是,狗地厉害!”

这样“狗地厉害”的人,是社会的权贵分子,所以他的电脑被抢了,
能迅速拿回来。

有人猜测当地警方动用了“黑道儿”上的力量,绝非一般性的道德怀
疑。自认孤陋寡闻,在我住的这个小城市,时有抢包事件发生,也没
听说过有十天破了案的,恐怕十个月破了的也没有。如果偶然抓到一
拔儿,可能牵出几个,碰上查出来是个“悬案”。不过,包里的钱给
花光了,手机给卖了,你又怎么办?

依我来看,这个“人地不是,狗地厉害”的教授政治水准大体还在
1983年“严打”那个时代,也许这是有正义感的人唯一能原谅他的借
口,而不是“专业外发言”之类的。

虽然没证据证明警方动了“黑道儿”,或可几十年后有一段“解密”
道出内情,但依我的经历所论,这种可能性极大。有一个故事为证:
2000年,我在看守所羁押时,有一老警员求到在押的黑道老大,让
他设法给找回太太被人抢走的手包;该老警员客气地给那位“老大”
买了一块烧牛肉,外加一小瓶二两半装的二锅头酒,“老大”自然也
客气说:“J伯伯,介事儿(沧州土语即”这个事情“)你得让我想
想,我不大跟‘扣皮子’的来往。”过了两天,“老大”想好了(估
计不会涉及自己帮派与‘扣皮子’团伙的根本利害冲突),就告诉J
警员找什么人,再由这个人去问另外什么人,果然,两天后老J拿回
了太太被人拎走的手包,手机还了,钱损失了二百,老J高兴地说:
“那200就当请了客了!”

我不能断定这个故事是否有改版形式,即发生在那位教授身上,但如
此神速之破案,打不进“内线”去是不可能的!

三、以缺德为代价

中国大城市的井然秩序,实在不是以执法文明的代价换来的,而是缺
德执法而致。

缺德执法是个大问题,就是在非常民主的国家也在所不免,比如警署
为打击色狼,让女探员扮成性感女郎,引诱潜在犯罪现实化。论及我
们这个礼仪之邦,缺德执法就更严重了。象“警员勾结路边店,诱人
嫖娼再罚款”丑闻,大约在1990年代中后期就上了内参,到21世纪初
就“泄密”到报纸上去了。

所以说,缺德执法与那位教授“恢复收容”的呼吁,同属“人地不
是,狗地厉害!”之列。

前天,作为“名人”陪商圈朋友的上海客人吃饭,谈起出租车问题。
其中涉及黑车问题,气氛立刻热烈:我的朋友主张私家车完出租化,
随便拉人,比方他要从市里往我们老家去,空车也是空,载上两个乘
客收20块钱(标准为50元),就叫“双赢”──这是个十分理想化的
说法;我则主张,降低准进门坎,把许可证的办理费用降到零──这
虽是经济学专业行话,他们大体明白。

倒是上海客人语出惊人:狠狠打击黑出租,罚他个倾家荡产。他举例
说:上海起初抓黑出租车,罚几万块,有的司机把车一扔,就跑了;
现在呢,“堵住笼子抓鸡,关起门来打狗”(──《地道战》电影的
一句台词),让他人车俱陷。

怎么个“抓鸡(打狗)”法儿?

让中年妇女扮成乘客并带着儿童(最好是抱孩子以引起黑出租司机的
同情),指定打车的具体地点,比如某工厂院内;在路上,中年妇女
装作很焦急的样子,不断打手机和“亲人”联系,等进了工厂大院,
大门一关,公安与交通运管联合执法小组一拥而上,抓他个正着儿。

中年妇女拿到奖励走人,联合执法小组扣车,拘人。

听完这个似乎是1970年抓特务如《划破夜空的信号弹》那样的故事,
我低头对朋友说了一句:“这上海人,人地不是,狗地厉害!”

当然,只是骂极少数的上海人即缺德执法的那“一小撮”,甚至也不
包括眼前眉飞色舞讲故事的客人。

(2006年6月27日写于运河边草坪上)

綦彦臣:唐山二十四万人:毛泽东的“人殉”

问一些与我同龄的人,问他们1976年中国发生了什么,答案一般是:
毛泽东死了,四人帮倒台了或华国锋接班了。几乎很少有人直接地回
答:“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就不用说确切地知道24万人,在这场首
先是人祸其次才是天灾的灭顶之灾中丧生了。

唐山大地震是一场天灾,更是一场人祸,原因简单到你不敢相信:震
灾早已被预测出来,仅仅是为了政治上稳定的需要而被隐瞒了。于
是,一场人道主义灾难发生了。

时隔30年,且我与那些人没有一点“关系”(比如没有某个远亲生活
在唐山),但我没理由不为那24万冤魂而默哀。我无权强迫那24万人
接受我的宗教信仰,但我还是祈祷上帝能安抚他们那不幸的灵魂。作
为一个极为普通的学者,我并不想冒充高尚,但是在社会学观察的视
角下,如果没有2003年非典疫情的被隐瞒的同类事实,我根本不会如
此关注一个与我关系不大的事件。从唐山大地震到非典疫情确实让我
感到恐惧:所恐惧者,乃是(各级次的)政府刻意隐瞒涉及公共安全
的重要信息,将会给我们这个社会带来平常人无法逆料的灾难──在
那个生命随时被剥夺的时间里无论在监狱内还是在监狱外──我都时
常想起唐山地震,还有那个无耻的《蓝光闪过之后》。由此我也深刻
体验到免于恐惧的自由有多么地重要!公众知情权对免于恐惧有多么
重要!。

据已公开的资料看:早在1976年初,就有一位唐山本地的地震专家杨
先生预测出,将会发生以唐山为中心方圆50公里的五至七级的地震,
时间在七、八月份。杨于中国地震局华北片的一个专业会议上公布了
自己的预测;不幸的是,他被组织上视为异端,安排到干校去改造了
──其境况甚至好于因公布非典疫情而被软禁的蒋彦永大夫。

对这个世界极具讽刺的是,那次专业会议的规定竟然是“不准记录、
不准传达”。24万人的性命就全系于这“两个不准”身上了。

如果只是杨先生一个“出风头儿”,组织上“办了他”,那么事情也
在“情理”之中。无独有偶,到7月28日那场大灾难来临之前,7月7
日、14日、16日、22日又有多人多点测到了大地震将要发生的地质信
息,有人甚至以大字报的形式把结果贴在时任国家地震局的刘某的家
门口。

结果,仍然是为了政治上的正确而采取的避而不见的措施。所谓的政
治上正确,至少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唐山离北京太近,发出地震预报可能会导致北京大乱,并意味
着毛泽东要从北京搬出去;

二是,当时正在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不宜再提出另一个敏感的政
治问题,否则等于转移阶级斗争大方向;

三是,唐山是全国重要的工业城市,发出预报将会严重影响采煤与钢
铁生产。

由此,24万冤死鬼在7月28日就成了43天后的9月9日毛泽东亡灵的开
路先锋。成了一个现代版本的“人殉”。

为了这次不幸的“人殉”,当年任国家地震局长的刘某,据悉晚年
“一直生活在愧疚中,每天晚上要吃三粒安眠药才能入睡。”还有,
一位并不出名的唐山地震局的工作人员也声称“自己的负罪感,挥之
不去!”再有,既便那位第一个预测出大地震信息的可敬的杨先生,
也声称自己对不起冤死的24万唐山人。但是,制度习性并没因24万人
的性命被人祸夺去而有所改善,27年后,一位叫蒋彦永的军医因为准
确预报,竟然遭遇了比唐山那位可敬的杨先生更为难堪的政治遭遇。

谁说“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当我用心灵虔诚为地已远去30年但并未安宁的24万冤魂而默哀、
祈祷时,我不由地会浑身打冷颤。因为,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能准
确地知道我们是否又被蒙蔽在“另一种地震中”,比如因社会贫富严
重分化可能导致的社会骚乱,又比如说一些别有用心的权力分子可能
突然发起的“经济文革”。

有可能,某一天早晨醒来,我们的电脑无法使用了,因为社会骚乱使
供电中止了。

有可能,某一天中午,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抽水马桶不能使用了,原
因同上面的停电一样,抽水马桶的后箱里已经不可能有水可供。

这非杞人忧天,因为时至今日,还没有哪位领导人出来向唐山地震死
于人24万人说一声“对不起”。更有甚者,这场丝毫不亚于南京大屠
杀的人祸,又成为“二次屠杀”的美妙的理由。没有人究问地震预测
信息被隐瞒了的责任,反而变成了歌功颂德的素材──电影《蓝光闪
过之后》大力歌颂“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英明决策”,带领全国人
民抗震救灾,开始了重建新唐山的“伟大壮举”。在“英明的”华主
席滚蛋下台的22年后,1998年新版的《蓝光闪过之后》又上演了,不
同的是拍摄地点是长江和人民大会堂,主角也由众数变成了“独
舞”,题材更由电影艺术变成了现场直播。第二个“英明”也滚蛋
了,但对长江“伤口溃烂”的政治诊断仍无明文。

人民还需要等待30年吗?!

政治缺德必然造成社会各群体间的互相冷漠,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冷
漠。当今中国社会阶层间的互憎使我想起了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之
前一些情状的描述:“人们分成不同的小群体,互相冷漠、互相仇
恨”。据报道:一个愤怒之极的小商人把一瓢热油,泼向了一向名声
不佳的所谓城管执法人员;几天后,一位在自家门摆菜摊以谋生的妇
人采取了相对“柔和”的反抗方式──泼尿于所谓的城管执法人员;
又几天后,一位60多岁的老人因在列车上拾塑料瓶,而被处拘留。前
两者表明了低层社会在无助状态下的反抗意识,后者表明了执法利益
集团对低层社会的深刻仇恨。泼油、泼尿者固可被判刑、拘留,捡瓶
者固可在不要脸的横暴下把捡瓶的收入(以交罚款的方式)转给执法
者们。但问题的伦理之问,则必然使我们又回到30年前的唐山大地震
那里──是否为了一个政治上正确的目标,就有必要牺牲一少部分人
的利益──唐山24万人之于河北省是极少的一部分,之于全国更不足
为道。

同理,中国改革到今天发生了伦理悖论,问题简单到极点:这改革的
后来历程是否能以摆摊(讨生活的)小贩、火车上捡者的利益为代
价?

如果不可避免地肯定,那么,今后的所谓改革必然是一场经济版的唐
山大地震。

中国,能否走出“人祸系统”,至今仍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疑问。
它是一柄隐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30年前,24万人的生命喂足了这柄
剑的血欲,今天它又饿了吗?

余世存:破碎——2006年当代汉语贡献奖祝辞

一、

传说中的中国文字之父苍颉是一个官吏,甲骨文则是君王贵族的游戏,周易是文王们推演天道的工具,尚书是三代君臣们的语录……这些言文在其源起之际就跟平民奴隶无关,跟个体本位无关。轴心时代的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东西方共享的原则:奴隶是会哞哞叫的牛马。但东方大陆对下层人民的忽视更甚于西方,西方的奴隶知道自由,也知道如何争取自由。因此,很早的时候,斯巴达克思,马克思称他为古代史最辉煌的人物,也因其向往自由为我们所知。而在东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此深重地影响了大地上的人民和上层。轴心时代的东土诸子,孔老墨庄孟韩屈平,几乎都出身于贵族,游走于诸侯,就食于豪门。……即使周文有蔽,春秋临乱,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但这个大陆上的言语、暴力、粮食连同活人,都属于上流社会,都属于君王贵族。

即使有五百年的歌唱、十九首那样的人性哀伤,但这些人民的呼声经过方块字的抑扬顿挫处理,变得可以赏玩了,变成类别化的人性人心。这些类别永远无能说明人民,永远无能说明个体的喜怒哀乐。人民没有从无明的状态解放出来,千千万万的民众,一个规模巨大而畸形的活物,中国人民,像抛洒在东方大陆上的无数种子,生根、发芽,他们在关中大地治河,在北方边陲的群山之巅筑建万里长城,在五岭蛮荒之地开辟草莱。他们跟传统文明的其他国家的人民一样,以自我牺牲的劳作和牛马一样的苦役为上流社会效劳……他们像蚂蚁、像芽虫、像蜜蜂,机械地活着,悲惨地死去。他们就像生物学上毫无质量可言的生物群,他们只能以数量保种取胜,以供文明不断地盘剥、杀戮。

这是我们东土大陆的奇观,自古及今,它都算人类世界最庞大的基因种群,但这个种群却以最卑微的姿态生活。它的个体成员要么加入上流的吃人宴席,要么被吃,要么离群索居,或者成为化外之民,一经化外,它的个体成员就为夷为狄。就是说,它的个体成员从未成为自己,成为文明的人格。这个种群,中国人民,似乎是为了一种奇特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

仅以战争为例,三代中的殷商《卜辞》记载了各种战争61次。《春秋》记载,在其242年间战争448次。战国,仅大规模的战争就有222次。春秋战国数百年间转型,东土的子民贡献了无数的人体。那时的中国人是如此嗜好自己的同胞,他们左手提着人头,右胳膊下夹着俘虏,追杀自己的对手。司马迁记载:秦国攻魏杀8万人,战五国联军杀8万2千人,伐韩杀1万人,击楚杀8万人,攻韩杀6万人,伐楚杀2万人,伐韩,魏杀24万人,攻魏杀4万人,击魏杀10万人,又攻韩杀4万人,前262年击赵白起杀尽42万人,又攻韩杀4万人,又攻赵杀9万人……

到秦汉政权交替,他们死伤枕藉,以至于给上流社会贡献几匹马的能力和荣耀都丧失了。从公元前195到公元前205年西汉建国初期,共历十年。秦朝末年有2000多万人,到汉初,原来的万户大邑只剩下两三千户,消灭了原来人口的70%,使得“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到汉武帝时,他的雄才大略远在后来的毛泽东之上,虽然文采上比后者稍逊风骚,但这样的大独裁者在位五十多年,同样需要数千万子民贡献人体,几番讨伐匈奴,使得“强汉”人口减半,50%的人死亡。公元2年全国人口5959万,经过西汉末年的混战,到东汉初的公元57年,人口2100万。汉末三国南北朝,上层玩起“国王(皇帝)的游戏”,他们再一次捐躯。公元156年人口5007万,经过黄巾起义和三国混战,公元208年赤壁大战后的全国人口为140万,一直到公元265年,三国人口总计才767万。帝王般的诗人曹操都感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人断肠”;然后是南北朝的战争,文明仍不过是一种绞肉机。北朝的齐代有2000万人,到北周时人口仅900万;南朝宋代有469万人,到南陈灭亡时只有200万人。短命的隋朝向唐朝过渡,仅仅十几年的时间,全国户数由890万减至290万,东方大陆上的人口就锐减了三分之二以上,几千万人似乎刚冒出泥土又永远地进入了荒坟;安史之乱,为时九年的屠杀,中国人口从九百万户锐减至二百万户,四分之三惨死,残存者以纸为衣。公元755年有5292万人,到760年人口1699万。唐末、五代,前后八十年,中国内外一片混战,亿万生灵涂炭。前后58个皇帝,有42个死于非命。唐武宗时有496万户,后周世宗仅120万户,到宋初为200万户。宋元明清,自然又是人民这样的“行货”受尽折辱,如鸡鸭,如刍狗。1122年全国人口9347万,到元初1274年,人口887万。而从李自成起义到吴三桂灭亡,混战五十四年。明末人口为一亿,到清世祖时全国人口只剩下1400万人了,损失人口8000多万。1786年大清人口3亿9110万人,白莲教起义失败后,人口为2亿7566万人。太平天国爆发(1851年)前夕中国人口4.3亿,太平天国失败(1863年)后,中国只有2.3亿人,据说到1911年全国才恢复到3.4亿人。……

历史学家数数说,在这片大陆上,每隔十八年要以战争形态杀人,至于平时,以权力、捐税等形态杀人,更是数不胜数。人是什么?是取乐的工具,是消遣的对象。这种文明,实在是无明于人。亚洲第一共和国建立20多年后,孙传芳流畅自如说过:“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人民共和国建立30多年后,青年女工李九莲在一片手纸上草草写道:“我向冰冷的铁墙咳一声,还能听到一声回音,而向活人呼唤千万遍,恰似呼唤一个死人!!”50多年后,在富饶的江南,一个不到十来岁的孩子刘辉拒绝救他落水的妹妹:“活着那么苦,拉她干什么?”在首善之区,一个“科学家”说下他一生的名言:“不必敬畏自然,何苦生在中国。”

跟其他民族的人民不同,中国人民的罪与苦不曾充分必要地表达,它是喑哑的、沉默无声的。其他民族的人民早已从人民中间产生出歌手、诗人、语言的天才、艺术家和幽默讽刺大师。但中国人民还不曾放开歌喉,不曾用笔表达自己的愿望。他们不被允许也无能表白自己的思想,他们不曾把自己的灵魂从无明之境呈现出来。直到今天,中国的平民百姓仍无自己的音乐、自己的艺术、自己的语言。他们生活着,劳动着,犯罪,受苦,有数无心,有量无力。他们是没有语言的灵魂,是没有自我造型力的生存。久而久之,他们是没有心灵的物种,没有认知的行尸走肉。

这可能永远是中国作家的耻辱。中国的作家很少表现人的内心世界,更没有将人的内心感知创造出一个跟外界同样强大的认知王国。写作在中国作家笔下似乎完全成为游戏,一种表白自己处于优越地位的工具。从神话传说开始,盘古开辟天地,到共工、刑天的斗争,甚至三皇五帝的功绩,都那么渺然模糊,甚至百家诸子,都以言留名,我们却难以窥知他们生长于斯的心灵。他们似乎不属于人的个体,不是独特的这一个人,不是有着喜怒哀乐正常感知的生命体,而是早熟地成为类的代表,成为群的象征,成为永远离弃常人生活的圣贤君子。历史学家承认,先秦时代中国人的思维是极为混沌的,他们没有个体的感知。屈原最早以失意贵族的真诚揭露了这种人与文字合谋的假象,他公开地、淋漓地诉说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生活在贵族之中,但他如印度王子一样有着不容玷污的心灵高贵和美,他是我们民族历史里第一个诉说自己心灵史的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个关注人生的诗人因此成为我们文明史上的第一个大诗人。滴泪之恩,涌泉相报,世世代代,中国人民怀念着这个不幸的诗人。

屈原以下的中国作家仍多半回到了文字游戏里,何况屈原本人身心扭曲,他的忠君爱国也好、他的品质高尚也好,都如文人以文字为装饰自己,而非现实的存在,他的现实出路是死。屈原以下的汉语作家们从文字出发,并没有走向生活和人心。民众的生活,最多如征夫泪、思妇怨一样成为他们表达的一种类型,他们从未感受到对大地上无数无名个体的神秘的负疚感,他们反而感受着“我之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的文字自大。他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在他们生活的暗影里有着千千万万同胞在受尽侮辱损害,他们也从未感受到耻辱的真实形式。他们从未想过要为那沉默的、畸形的、机械的人民说话并把他们的灵魂介绍给世界,他们从未想过自己写作的人性意义。

这可能永远是中国文字的耻辱。中国文字过早地为国家(王朝)权力征用,它本来比类天地万物,却在权力的控制里越来越枯瘦、灰暗,它不属于引车卖浆之流。它穿透不了规模、权力、人心,而依附于专制生活,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最终这些干枯的文字反制人心,使得出身最底层的人接触了它,也会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忘记自己生于世间的道义德性。甚至那些民众或贵族们在罪苦的缝隙,所发出的微弱的呼吸,所喊叫出来的话语,都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从来没有成就出一个绝大的不可逾越的世界。那些思想的闪光、那些人性的呼喊,都只是吉光片羽,就像是息壤一样,从来没能自成大地以抵挡中国的洪水,反而现世不久即被上帝收走。

这可能永远是中国文明的耻辱。中国文明要活画出它那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是难的。中国文明要成就出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是难的。西方的思想家观察到,在中国文明里,只有君王一人是自由的;这其实仍是假象。在中国,从圣贤到皇帝,到贩夫走卒,没有人超越了他的人伦秩序,而获享真正的自由。中国人的存在离不开他的环境,他必须不突出自己地依附于他的环境。即使隐士、特立独行之人,也不会在他隐居的山林、他活动的江湖上生成一个个人性的宇宙。中国文明,或许有着巨大的精神个体,但这些精神个体永远处于无明的轮回里,甚至其身份也从来属于一个外在的力量,这些精神个体从来没有成为一个化外之文明的象征。

这也是直到今天中国人、中国文字、中国文明认知到自由仍无能无意接纳它的原因。

二。

即使专制统治同样宰制西方数千年,但西方最诚实的思想家们承认,在所有的专制中,东方的专制更反动、更腐朽。他们一致看到了这种专制中更深重的奴性。亚里士多德说:“野蛮人比希腊人更有奴性,亚洲人比欧洲人更有奴性;因此,他们毫无反抗地忍受专制统治。这种君主政体很像是僭主政体(tyranny,即暴政),但是由于它们遵循成法而世代相传,所以很稳定。” 孟德斯鸠说:“亚洲总是大帝国的家园,……权力必须总是专制的,这是因为如果奴役的统治不是极端严酷的话,这个大陆就会饱受分裂之苦,……一种奴隶精神统治着亚洲,而且从来没有离开亚洲,在那个大陆的全部历史中,不可能找到任何一点自由精神的痕迹,只能看到奴隶制的耀武扬威。”黑格尔说:“实际上,亚洲普遍是专制主义的舞台,用贬义的说法,是暴政的舞台。规模庞大、耸然而立的专制主义是完全符合历史破晓地区的政体形式。”理查德-琼斯说:“为获得生计而普遍依附于皇权的状况,正是东方世界牢不可破的专制主义的真正基础,因为这是君主财政收入的基础,也是社会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存在形式。”

的确,如同近年来中国思想家王康先生为此三复其意的:一种奴隶精神统治着亚洲,并且从来没有离开过。在亚洲大陆全部历史中,从来找不到自由精神的痕迹,只有规模庞大、耸然而立的专制帝国。暴君是唯一的主宰,全体臣民都是他的奴俾,这种普遍绝对的隶属依附关系,构成了东方世界野蛮统治牢不可破的历史基础,构成亚洲各国始终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平陂往复周期性地震荡-沉寂的唯一动因,并由此滋生出这个历史未破晓地区的全部精神结构:暴力、谎言、虚伪、奸诈、告密、鬼谲、迷信、腐败、权争、无道……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写道,从纯粹的人类感情出发,眼看中国宗法制社会的崩溃、瓦解,无数勤劳善良无辜的普通百姓既丧失了自己的古老文明,又丧失了世代相传的谋生手艺,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但是不应忘记,正是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和老实巴交的农民初看起来怎么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专制统治的牢固根基;它们使中国人的头脑局限在狭小的时空中,沦为暴政的驯服工具,表现不出任何独立意志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中国这个“活化石”,世界上最古老的“腐朽的半文明制度”往它的人民中灌输的全部教训都是“因因相袭的愚昧”。作为“欧洲的直接对立面”,欧洲文明的“反题”,中国代表着世界上“总体反动、总体保守的强大堡垒”,乃是“腐朽世界的总代表”。

这个“反题”的最关键含义,在于中国历史中缺乏“个体本位”。轴心时代的思想家很少有精神丰满的个人,老庄孔孟荀韩的眼光也从来没有注意到个人,而是君臣父子之名,是家国天下本位,是道德礼义刑罚之用。

甚至在轴心时代之前,希腊就生活着一群“正常的儿童”,他们是自由人,而且懂得自由的界限。“那些希腊诗人都是些高贵的公民,他们且是政治家,是重甲兵,他们自己是自己的保护人,从不望人家施什么恩惠。”即使后来,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几乎个个离不开君主或豪门的庇护;启蒙时代的巨人们,几乎个个离不开沙龙主人的捐助,他们在精神上,从来自己是主人,他们有过为世间万有命名立言立法的功德,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丰富的精神;甚至今天为知识谱系和学院体制所苦的西方学人,他们在校园政治里耗尽一生,但他们在社会公共领域,担当了一个独立个体也是主体的使命。

在中国,身份独立、精神独立、思想自由……是一句空话。要解释中国历史之久远有无数的文字,甚至在歌颂中国文明方面,也有着无数美的文字,但在揭示中国文明的丑陋层面上,我们还很少有过思想的、文学的控诉书。

比较研究一向以比较是非优劣而为人诟病,为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白种优越论的嫌疑,人们多强调比较研究只是提供一种观察的角度,而不是进行价值的判断。但是,随着民主自由在东方的渗透,人们越来越理解,人种、文明确实不存在某种统一的质地。中医西医的思维方式可以比较,却无从取消。心理学甚至证实,东方人的思维方式跟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动摇了我们关于人类具有大致相同的认知能力的共识。……尽管如此,随着东西方人性的彼此渴慕互补,我们越来越能从更丰沛的人性出发,来理解在中国生活的某种恐怖性。

这种理解,就如同受过现代文明教养的伊斯兰妇女反身为她的姐妹们申诉,为她的男同胞们而感到羞耻的愤怒;也如同我们从无忧无虑的童年出发,回望儿时生活的荒凉而生发的悲哀;如同我们出生于贵州、甘肃、中原内地,而为那里的人民揪心负疚。这种回向的能力,乃是一种人性最正常的能力。不幸,这种回向在今天的中国人那里仍是出奇的罕有。甚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跟西方碰撞以来的中国上层及其下流人民,在对民胞物与的个体本位感知上反而不及传统孔孟之道,新儒家认定的文明“坎陷”是一种生命的文明性的坎陷。

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很少直面个体、具体、主体,很少正视当下的不可替代性,在他们眼里,有的是历史、未来,有的是巨国、大国、强国、广土众民。在他们那里,人可以为了中国这个想象的混乱的结合体,为了当下之上之外之前之后的目的而“含污蒙垢”地崇高自己,而撒播“高贵的谎言”和“善意的谎言”。从上到下,这种回向当下、回向个体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是如此匮乏,并如此遭受污染。这种污染和匮乏使得我们在观察毛泽东、邓小平这些暴君时,在观察江泽民、胡锦涛等中共领袖时,我们一方面注意到他们对子民的凶狠,一方面得承认他们仍有着推动中国强大的自以为是的愿心和方略。

如同王康先生阐述的,在毛泽东时代,一种全新的世界性意识形态君临中国,一种全新的国家制度按照这种意识形态建立起来,一种全新的以“世界革命”、“共产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为终极目标的国家“赶超”发展战略,得以确立;一种按照这一国家战略制定的经济、军事、社会、文化、外交制度得以建立。这个全新的政治制度和全新的意识形态现在成了唯一的、绝对的、决定论和永恒性的真理,成了“不落的太阳”。在它的笼罩下,中国必须进行“阶级斗争”和“全盘集体化、国有化”,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必须优先发展重工业、军事工业和核工业;一切资源、力量、情感和意志都必须服从这个总目标,一切不同意见和个人自由都必须严加控制;最后,最重要、“悠悠万事、惟此惟大”的是,必须要有一名集最高权力和最高真理于一身的最高权威。

这种混乱是如此可笑地表现在每一个中国人那里,他是善和恶的结合,只是这些善恶不曾以制度的形式构筑其展开的边界,而任由其个人的自觉和发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但胡锦涛先生至今未能认知四十多年前清华大学校园生活的无明可怜,仍以在毛泽东时代度过的青年岁月引以自豪,他视而不见文明社会的丰富性,而强调当年“听话、出活”(万润南语)、受用时的美好时光。

我们应该想见这种反思能力的丧失是中国人的一大特色。即使青春期的造反,跟上一代决裂地以为自己将是新的人类,但是这种新人从未有过坚定的历史目的,从未有过不可更易的人生正义。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以为自己是新的人类,但到了文革开始,红卫兵红小兵们以为自己才是新天新地里的新人。文革结束,数代青年进了大学,他们以为自己是80年代的新一辈,光荣属于他们;但时隔不久,他们就被宣布过时了。新人类和新新人类们上场了。这还不够。李老师出现了,无数的中国人以为在真善忍里生成了新的自己;基督信仰出现了,无数的都市青年以为自己洗净成为新人。我们不难预知他们在现实社会中的作为。无论是红卫兵、80年代的新一辈,还是李老师的学员,还是教会的信徒,他们以发现了自己的孩子状态为喜乐至福,他们一生的最高精神在于对这种有所皈依的孩子状态的明认。

按照类人孩的视角,这种蒙昧的心智并非中国人独有。所有不曾完成现代转化的文明,其个体成员都有着类似的社会权利和类似的心灵。那些社会权利更是从匮乏层面上存在的,即他们都有了生存匮乏、安全匮乏,他们如同孩子,没有独立有效的说话权、走路权、交友权等人身权利。在精神灵魂层面,他们也不曾获得现代文明理性,他们缺乏平等的交往沟通理性,他们依附于一个个外在的权威,代圣立言,说基督说的话,做主席教导的事。……西人康德所谓:“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懒惰和怯懦乃是何以有如此大量的人,当大自然早己把他们从外界的引导之下释放出来以后,却仍然愿意终身处于不成熟状态之中,以及别人何以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俨然以他们的保护人自居的原因所在。处于不成熟状态是那么安逸。如果我有一部书能替我有理解,有一位牧师能替我有良心,有一位医生能替我规定食谱,等等;那么我自己就用不着操心了。只要能对我合算,我就无需去思想:自有别人会替我去做这类伤脑筋的事。绝大部分人都把步入成熟状态认为除了是非常之艰辛而外并且还是非常之危险的;这一点老早就被每一个一片好心在从事监护他们的保护人关注到了。保护人首先是使他们的牲口愚蠢,并且小心提防着这些温驯的畜牲不要竟敢冒险从锁着他们的摇车里面迈出一步;然后就向他们指出他们企图单独行走时会威胁他们的那种危险。可是这种危险实际上并不那么大,因为他们跌过几交之后就终于能学会走路的;然而只要有过一次这类事例,就会使人心惊胆战并且往往吓得完全不敢再去尝试了。任何一个个人要从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天性的那种不成熟状态之中奋斗出来,都是很艰难的。他甚至于已经爱好它了,并且确实暂时还不能运用他自己的理智,因为人们从来都不允许他去做这种尝试。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人民(在精神事务上)的保护者而其本身居然也不成熟,那便可以归结为一种荒谬性,一种永世长存的荒谬性了。”

康德看到了统治阶层的不成熟,即他们也是一种类人孩。但他可能没有想到,在中国生存的类人孩有一种身份认同或伪装的自觉性。这种伪装,即对一种权力关系的假装认可,跟对权力关系的真心服从一起,构成了中国国民的特色。就是说,在其他欠发达社会,国民的类人孩状态可能更多地出于一种天然地蒙昧,而在中国,却是一种自宫自律去势后的蒙昧,是一种甘于蒙昧状态的自我阉割。这种精神的自我折辱在文明史上都是罕有的。在其他国家,国民的蒙昧处于极为稳定的生存秩序里,当一个阿拉伯人在巴黎的酒店房间里支起帐篷,当一个印度的妙龄女子为她的同龄女主人提心吊胆,主人忧则忧,主人喜则喜,当一个非洲的部落在展开种族灭绝游戏,我们当然可以从文明的角度为他们悲悯,但从人性的比较层面,我们难以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生活得优越、至高无上。这里用得上庄子那有名的话,子非鱼,子安知鱼之乐?我们只能从社会结构、文明预设等角度同情地理解生活其中的人民,其蒙昧的心智已经无自知之明。因此,虽然以文明的眼光认定他们的类人孩状态,我们却可以说他们并不处在一个复杂的多层面的差序格局里。

中国人的蒙昧不同,中国人至早在先秦即有过相当的世俗化历史了。尽管中国人处于差序格局里,但伟大的陈胜王早在秦朝时即质疑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幸,这种对平等机会和权利的追问并没有产生出一种质地坚硬的思想和伦理共识,反而是对既存生活方式的赶超攀比态度。道不行则如老子西行或如孔子出海,或者自我安慰“帝力于我何有”“富贵于我浮云”;更多地,是一种怀抱希望的态度,“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丈夫当如是”,那是陈胜、刘邦、项羽们的态度,一种下自底层上自百官贵族们的态度……这种世俗化的态度所引发的,并非世俗化的个体作为,而是一种专制等级中的个人地位的争夺。这种争夺和打压形成了中国生活形格势禁的本质。在统治者运动人民,在人民争取利益陪绑统治的过程里,中国的国民虽然接触到个人尊严的棱角,但仍不得不低头就范于生存的形格势禁。他们不得不安于自己的类人孩状态。所谓西人眼里的自由人自称天子,其他人更不用说,只是这大地上的子民。

因此,这个世俗化的蒙昧跟其他文明里的自然蒙昧状态不同。后一类文明的成员生老病死都有着既定的权利义务;其个体的生存只是一种自然的展开,并没有社会化的过程。而中国国民却被赋予了希望,为这个希望,中国人将要到社会上行走一遭。只是这种行走,是一个同心圆,那种名利的中国之心使得他们即使以最良善的愿望出发,也最终向心行走,回到了起点的生存状态,一种蒙昧状态。而那些怀抱道义之心也坚定道义之行的人,是这个社会大大小小同心圆边缘的抛物线,永远地消逝在人们或中国视野之外。那些抛物线并没有如同西人的线性思维那样坚定地走出一条人生大道,并没有过去、现在、未来那种时间的坚定性,也并没有生成一种神正目的论。他们是那些隐士,是不为人们所知的君子,是独善其身者,是不得志的仁人志士。他们在心智上可能较为纯粹,但在权利上跟他们的同胞一样是类人孩,他们跟其他类人孩一样经历了巨大的希望和绝望。

对大多数子民来说,生存权利的匮乏和心智的蒙昧需要一种自觉。他们需要从中找到安慰、找到赞美。中国的类人孩们为自己不成熟的生存状态提供了无数烂熟的理由,大智惹愚,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一切世俗的经验和圣贤的理论都告知,做一个独立的主体意味着死亡,做一个成年人意味着不幸的担当。

一个真正的孩子,被抛进社会,这个社会化过程使他异化为类人孩,在这个异化过程里,他反抗过形格势禁的秩序、反抗过专制生活、嘲笑过专制权力,争取过自己作为人的正当权利,也争取过心智的丰沛成熟和完善健康。但他仍不得不为专制生活所同化,成为权利上无觉于匮乏、心智上安于蒙昧的类人孩。这个时间长度是多少?乐观地估计,是十五年左右;悲观地观察,是三年左右。如果学生时代即已完全为专制教育所支配,那就更不存在这种社会化的过程了,他彻头彻尾地生活在专制的序列里,做群众、做帮凶、做替罪羊。

那些纯真的孩子进入社会,在三年左右的时间大体可以完成他关于社会的认知教育。纯正的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可以让位于现实社会的合理性,可以让位于他合伙后的名利地位,这种社会教育使他安于自己的投入、收入及其产生的现实福利效应。如果他拒绝这种社会教育,保持他内心的纯粹,没关系,他的个人反抗是徒劳的,专制生活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十五年以上的时间,不动声色地打击他,孤立他,最后,在他人近中年时,突然发现,灵魂无依、生活无靠、交游无友、言说无效、行动无力。他的周围,人人过得热闹、有家庭温情,日子过得小康或大富,人人忙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人跟他分享这个专制生活的不幸或罪错。

这个异化的过程一旦完成,类人孩们就可以被允许说话了,这是中国知识精英众声喧哗却无知识增量也无思想创见的秘密;类人孩们也可以被恩典有零花钱有财产支配权了,这是中国资本精英如鱼得水暴富的本质;类人孩们也可以注册交友了,这是中国无数协会、社会团体结社集会的真相。

这也是中国国民内心荒芜干枯的原因。现代科学证实,一个物种如果得不到自由的伸展,久而久之,他会出现病变退化返祖的现象。一个生活至死的类人孩也无知于生命的灿烂。一个生活在状态上的类人孩难以反省自己、反思生活。张学良将军承认,被禁锢的生活太久,人们交往的形式理性——礼仪,生疏忘记了,更值得注意的是,长久不能有效地表达,说话也失去了言辞和内容。而在专制生活中一生受禁锢的类人孩,更是失掉了自己,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歌声、自己的本质。他们只是专制生活要求于他们的摹仿者,是专制人格的一个翻版、是孩子状态的一个拙劣的副本。

甚至这种回向的能力在那些见过域外光明的人那里也是罕有,他们即使拥有,也会轻易地丧失。有一个在海外生活多年的中国人回到了北京,他在北京生活了半年,为了了解他的国家,他天天阅读报纸,看电视,他抛开时政,直接从社会新闻中去了解中国的人生百态。他后来承认,他完全沉溺进去了,他感动于这个国家的新闻、政府、居委会、雷锋式的大爷大妈们,他们在努力营造一个温情的生活空间。让一个外来人觉得这个共同体的成员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生活有所依靠,可以投诉,因为有人在发现问题,在努力解决问题。的确,一个海外的华人或异族在中国生活久了,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中国的现实辩护。他甚至可以不承认这是一种专制生活,他认为这是一种正在改变的有希望有活力的社会生活,他认为这是一个崛起民族的必由之路,总之,他可以给这种专制生活以种种美好的名目,这种美好中唯一欠缺的就是人的自我实现,但他们说,这是中国人的集体实现。

这是一种奇特的东方人生。人们从自己的家庭、血缘、宗族中走出,在充分社会化的过程中迎面撞上一个更大的家——国家、历史、未来。这些抽象的实在以不由分说的方式剥夺了你的说话权、交友权、走路权……,因为它和它的成员不由分说地以父母兄弟的名义要求你,让你的灵行在地上,如同行进于无物之阵里。在这样的人生世界里,如果你不能长久地以自由人、个体的角度抵抗国家,你就只能以一个合伙者、协从者的身份参与它的建设、分享它的成果;在后一种情形里,你就能够由衷地从这种生存中找到可赞美的内容,自然,你首先会赞美自己。你承认自己的悲惨、自己的无行,但你同意你是有幸有福的。就是说,这些抽象的实在,使得东土的子民无能无意成就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和实在主体与其并肩,使得东土的子民要么成为这些抽象实在的供奉牺牲,要么力争上游,成为“三帮”分子(帮凶帮忙帮闲)或“二丑”(鲁迅语)名流。这是一种中国国民的生存方式。

人民从自己的起点出发,叛逆过、反抗过、出走过,一旦他们进入了某种人际关系的序列,比如被保护、被盘剥、被尊重,“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如鲁迅明见的,“台 ”也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他们就认定了这种人生轨迹。这是一种永远有活动空间或卑微希望的好地狱。

这是一个环游过世界的人生旅行。中国人的起点乃是一种专制生存中的人格,他从这人格出发,欲成就一种自由的人格、一种有着文明理性的健康平等的个体,但他向上努力过一段时间之后,再一次回到专制生活中来,并自觉自愿地维护专制的秩序。文革结束,一批老共产党人上台,一时有中兴气象,但很快他们就进入了他们反对过的老人政治状态里。敌视过他们也敌视过官本位的80年代的新一辈们,那些上山下乡的四五一代人,在今天是专制社会的中坚力量。八九一代人,有过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称号,曾经反叛过中国命运,但在今天同样是如鱼得水者。甚至超级女生,只要被权力化的中国市场征用一年,她们的举止投足间也失去了人性的新鲜、朝气和美丽。甚至木子美那样的叛逆女子,今天同样多多少少在跟社会维持某种暧昧的依存关系。这些青春时代有过坚定的自我信念的中国人,不过如鲁迅笔下的苍蝇,他们飞了一圈又回到了不自由的起点。

三。

中国的改革开放已近三十年。如同中外人士观察到的,中国大地在改革中空前地繁荣起来,跟毛泽东时代的极权生活相比,这种专制生活是另外一种恶,一种正义迟到可能永远不能来临的罪错,一种“一部分”(邓小平语)子民获得经济补偿有着小康希望的“猪圈生活”(程益中语)。尽管这种改革绩效远比不上俾斯麦时期的德国,跟其他后发国家的改革如日、俄相比,也谈不上新鲜,但中国的当代改革仍赢得了不少中外人士的谅解、赞赏,他们认为这种阵痛是一种“较轻的”、“可以忍受的”恶,他们愿望站在一旁,观望这种改革,并期待它好起来。

在这样的改革生活,或所谓现代转型里,获得说话资格的类人孩们的言说是如此惊人一致地称道中国的希望。这些知识精英有意无意地回避改革的目标、有意无意把改革当作现实合理性或政权合法性的一个借口。改革,跟极权时代的革命运动一样,都是专制政府运动社会、实现统治的一种手段。为改革作注,如同当年为革命作注一样,只是专制政府合伙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是类人孩们的生存方式。

没有比这种类人孩——一个民族的上层成员在现代社会的生存更为无耻的了。他们的先辈先行者们确实为了共同体的外患、国耻,而有所进取,而思启蒙救亡,自觉地放弃自己的语言,而站在引车卖浆者一边。但后来革命和救亡的变异,使得启蒙并没有诞生成足够的精神成人,类人孩们有意无意地对白话进行改造,使得演进的当代汉语再一次成为精英们的游乐场,成为中国基层民众唯一拥有的充满匮乏和污染的家园。

甚至在改革之初,八十年代新一辈们以青春之气力进行文化启蒙,以推中国车轮前行时,他们就已经跟民众本位和个体本位渐行渐远了。他们或出身贵族,或来自民间,他们才看见汉语的某种乐趣,稍经汉语的安置,就跟自己的亲人、民众拉开了距离。汉语家园作为他们的游乐场一再被他们拆建,他们引进古往今来的大师在游乐场里为他们助威。他们是在做学问者,是跟真理同行者,是在顾念性命者,而父母妻儿的生活、民众的生活为他们忽略,他们从未把自己上升到(在他们看来是下降到)个体本位那里,上升到大众本位那里。

怎么揭示这种罪恶呢?一个绝望的大陆,如同非洲的某个部落国度,文明的交流使得上下无法满足于闭关锁国,而思虑有所改变。于是,在开放的交易里,在经济行贿的交易里,历史、文化、人力、自然等资源禀赋资本化,化成巨量的财富,堆砌了眼前的繁荣。

交易的希望承诺,乃至交易正在进行时的“合理性”,使得上层的类人孩们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代表着共同体的全部福祉,代表着过去和将来的全部道义,使得他们不容任何质疑地打压来自同胞生存权利的舒展,不容分说地掩盖来自人力、自然、历史等资源退化、污染的事实。

他们就像部落的贵族,以发财发展的名义,将部落的山川、森林、草原等等掠夺一空,全体成员被裹胁到海边。没有人把他们带出“埃及”,没有人准备渡海,他们在海边炫耀、狂欢。这里就是家园,就是社会,就是文明。

怎么描述这种罪恶呢?汉语就建立在这种罪恶之上,在上面生根发芽。只有等繁荣发展的锦被掀开,由人心、社会、生态等污染导致的灾难呈现出来,罪恶仍让汉语难以言喻。何况汉语仍有足够的工具、方法来求助罪恶,来替罪。就是说,文明的灾难有着恶的具体形式可以为汉语指认。汉语为此指认过美国,让亡我之心不死的国家做为罪恶的渊薮,替罪于汉语世界的苦难、贫穷、停滞;汉语也为此指认过内部的人群,分裂分子、自由化分子、民工、异教徒……他们掣肘了统治者们的仁慈发挥;汉语还有着最为古老的罪恶工具,清官贪官的罪性,奸商的罪性,等等,在此种替罪机器的运转下,官、产、学领域的精英人士,也前赴后继地奔向绞刑架,他们欢天喜地地腐败,又自觉地把头伸向断头台。三十年间的中国改革,学者们被唾弃了被pass了不知几代人,万元户、商人、企业家、经济能人、走私大亨的人头也被借用了五六茬了,官员们从老虎到苍蝇蚊子也被打死了无数……

罪与苦的悲喜剧命运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剧中的角色。人性无能自主的命运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人身对物质世界简单的拥有感。而这种对人性形格势禁的游戏,也给予了全民参与游戏的角色、位置和活动余地。从传统王朝那种专制的命运,“国王的游戏”、“皇帝的游戏”,转化到当代,变成了“政治局的游戏”、利益集团的游戏、精英们的游戏、地方诸侯们的游戏,游戏支配了精英,精英游戏、主宰了民众。一切跟个体无关,跟人性的充分自由展开无关。

这种游戏进行了数千年,它遵循过伟大的因果律,也相信过眼前的因果报应。但在这种空前的现代转型里,它看到并相信因果取代不了偶然,人心的信仰取代不了直接的拥有。在游戏和其他文明共同参与的全球化或说地球村的发展状态里,中国人的游戏就日渐远离一切因果,也即远离文明,远离真实。它无视或熟视无睹于地球村里的因果,它无视或熟视无睹于人心中的因果。

那些心地善良的孩子、那些有点儿理性的孩子,在上下求索着自身和社会的理想状态,他们同意真实,寻求真实,但他们以求索遮蔽了真实。他们以想象的真实代替了眼前的真实,以学来的真理遮蔽了习见的生活,以群体的理由代替了个体或民众的真实。

真实,正义之源,人性人生的真相,社会的真相,宇宙的真相,是如此晦暗不明。存在的家园,语言,我们的汉语,也是如此将人与真实隔绝开来。我们住在自己的家里,此身如寄。如非另外的语言,英语法语日语等等,那些更人性化的建筑在一旁参照,我们几乎无能洞明周围的一切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惊心动魄……

那个梦想为抽象的实在做点儿大贡献的独裁者邓小平据说以“仁慈的权威”告诫类人孩们不得探索,他的说辞是“不争论”、“硬道理”。这种远离因果之明、而侥幸于偶然性的暴君以为能像历史上的铁腕统治那样推进文明,他无知于人性,也无知于文明在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里更落实于个体。十几年后,一部香港的国产片才借助角色之口唤回了中国人久违的因果感觉,“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在中国不义的改革中,上下曾有的一个不公开的秘密,即改革将完成中国的民主转型(因为这种秘密,改革永远洗刷不了它不义的本质),无数的类人孩假装不明不说,而真诚地以为改革游戏将达到他们想象的目的。骗来一个新体制、假戏真做、含污忍谤不忍白焉……是如此让他们想象一生参与大事的悲壮、与有荣焉。这个跟国家、历史、未来等一样荣登抽象实在大宝之位的改革,像类人孩当年对待革命一样,因信因名因行称义,而对个体、精神、思维竭力打压。这种抽象实在是如此不可僭越,以至于自由派公共知识分子也成为它的装饰,而把民众的罪苦当作毫不顾惜的垃圾,沤烂丰肥于历史的绝对精神。当那无数个体在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存刀刃上呻吟时,我们的类人孩精英可以装聋作哑,继续他们的改革狂欢。

改革产生了太多的罪恶,这些罪恶已经不亚于它所要告别的革命年代的中国罪恶。改革更产生了无数伪问题、笑话一般的理论、或所谓共识。如革命有罪、中国不能乱、民粹主义是一种灾难,等等。甚至在对民主时代的国家治理的空想中,清算问题、赦免问题、国家犯罪的赔偿问题等等,也被当作实在之事由类人孩们负责提供答案,但类人孩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何种机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只是拖延、回避。改革由“权抢钱私有化”开始,并没有进入到“钱买权民主化”的转型中,反而驶入了另一种轨道。一种如前述在海边进行末日狂欢又自以为超稳定的中特秩序。

甚至改革的遮羞已难遮蔽东土的灾难时,类人孩们可以断然地放弃改革,知识精英可以装模作样地讨论改革是否死亡,实力精英们则把稳定、秩序从后台推上前台,让其以抽象实在的名义镇制民众更具体实在的生存。中国发展的目的不再有人提起,上下维持,尊尊亲亲也不再有高贵、善意可言,有的只是谎言,相互知道的谎言。

最为可笑的是,似乎全体同意不能在民主时代清算的问题,即全体回避因果律的制约,逃避未来长远的审判问题,在当代却由偶然性之手提前施行了。这就是我说的,这个曾以为偶然性可以改造世界的中共,如今只想以偶然性维持世界的中共,它的子民状态,“一方面,弱势群体是如此规模般的不幸;另一方面,强势集团是如此露水般的命运。”上层类人孩们在巧取豪夺中把自己养得像小猪一样肥胖、像狐狸一样狡猾、像走狗一样凶残,却在文明的替罪机制启动时,也乖乖地、温驯地、排着队、争先恐后地走上断头台。专制机器以反腐的名义不断地宰杀这些肥猪、民间黑社会的个体及集团不断地洗劫这些肥猪。这种清算是如此彻底,仅仅三五年的工夫,东土的知识、资本、权力就焕然一新。知识者的声名被借用了一拨又一拨儿,商人和官吏的人头被借用了一茬又一茬儿。

如果真有所谓“抽象的实在”,那么历史长河可以算是一种“抽象实在”,我们可以在这一抽象实在里观看东土大陆的奇观,一群群的类人孩像羊一样被吆来喝去,被侮辱被损害;一群群的孩子对猪一样的精英类人孩统治的徒劳反抗;一群群的类人孩像狗一样老去;一群群的类人孩像猪一样或快或慢地排着队、木然地走向死亡。他们在无明状态里无能成为现代文明世界里伟大的公民个体。

要谈论今天的中国生活是困难的,这里有着东土最悲惨的思想,但也是极为破碎的思想。

2006年5月、6月写于北京

余世存:关于孙世祥的提纲(初)

就文明的传统而言,迄今为止,汉语还没有生长出足够的信心、意志和观念来言说《神史》一类的著作。

我接触的朋友们中,谈起《神史》来,也多感觉我们的母语是不够用的。谈《神史》不是一言难尽的问题,而是言语道断的问题。

孙世祥的《神史》是汉语文本中的一个异数。《神史》通过主人公的短短三十来年的人生经历,通过他的眼睛和心路,描述了中国文明处于衰退、转型期的生命状态。文本具有强烈的悲悯底蕴,含有若干重大的文明消息,读后在扼腕感叹之际,令人对我们的文明和人起兴无穷的意味。

自诗经、古诗十九首之后,汉语就很少表达它的发源地,田间地头,征夫农妇。像“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类的诗文太少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儒生们少言兵农医卜之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礼义、道理、文言也不下庶人。乡村是自治的。所谓无知无识,顺帝之则。尽管出现了一些山水诗人、田园诗人,但在诗人笔下、在士大夫们的表述里,渔夫、樵子、耕人、读书郎,所谓的渔樵耕读,平和得像花鸟儿一样,享受着田园之乐。

这大概是我们引以为骄傲的农耕文化的秘密,也是我们文明的秘密。汉语不属于“引车卖浆”一流。我们的文明很少对下层民众的生活世界进行总体性表述。文明不关心它的社会、人性基础,而是由社会底层里被选中的幸运儿来代言了社会、人性,虚构或说重构了我们的人性,这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就像河南新乡出生的刘震云写下了《手机》这样的文本,把他的河南老家想像成某种样子一样。甚至北京的市井胡同也被忽略遮盖,因为有王朔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有贺岁片一类的作品表达了某种“平民性”、“世俗性”。

至于宋明以后,引车卖浆之流为精神自救,而集体创作的说部文学,也最终先后被士大夫阶层征用,三国、水浒等等,成为千百年来的文化经典。借文学批评家们的语言,在这一汉语的阴谋里,汉语成功地把民众创作的人物典型化成了人物类型。人性悲剧因此成为性格的悲剧、宿命决定了的悲剧。

即使五四以来新文化传统,也很少全面地描述乡村世界,很少对乡村社会进行总体性解释。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主要是写了大时代下面变动的人和社会,没能忠实地写下民众社会的内部构成。对乡村社会,反而是借来了西方知识的眼睛,才获得了某种现代解释,比如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这种解释仍然是外部观察式的,不是内部人性的通感共鸣式的。

至于革命党的文化战线,从中诞生了不少源于底层的文学表达,但那仍是意识形态对农民世界的界定和征用。革命党看到了汉语脱离民众的问题,一再强调“深入生活”。久而久之,生活被想当然地理解为简单的、感性的、粗鄙的,由此产生的文学有着规范的形式感、以及认知上的限度。如《东方红》对民众心理极为片面的放大、强化。而战士出身的小说家、农民出身的散文作者,经由革命锻炼,成长为代表性强的文学现象,成为时代的某种点缀了。

孙世祥的《神史》则是综合了文学和社会学的一个农村社会的文本。这是一个超越文学、社会学、历史学等现代知识的分工,而直接呈现文明共同体生态的文本。孙世祥在《神史》中以法拉村为主体,叙述了村民们在宗族、利益、代际更替等方面的生态、世态和心态;同时,小说也随主人公求学、工作、打工等生存格局的变化,而记下了村小、乡学、县中学、地区师范、省城等共同体的风土人情。小说具有极高的“生命史”意义。

描述一个地方的世代变迁,是现代以来文学、社会学、人类文化学等极力想表达的内容。从乔伊斯的都柏林世界,到福克纳的南方小镇,到拉美作家们,到敏感地募仿此种文学样式的中国作家们,如贾平凹和他的商州,莫言和他的红高梁地,等等,都反映了现代人对细节、局部的重视。

这种淡化观念、淡化大时代叙事,而关注细节、局部的现象,跟意识形态式的写作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作者们都生活在一个较为完整的精神世界里。这种精神的完整性使得他们无论如何言说,他们跟笔底下的地方性仍保持了某种疏离关系。

跟这些作家学者不同的是,《神史》的作者本人还是一个没完成的“他者”,还是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贫民,是一个仍在为生活的机遇和梦想而奋斗的青年人。

尽管他一开始就以极高的语言天赋、敏感和才华俯视他的父老乡亲,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摆脱跟生养他的水土的亲缘关系。

尽管关于中国文明的说辞众说纷纭,但宋明后的中国却是无可挽回地衰退了。我们诚然读到《论语》能够想见圣人的用心,梦见周公感到有所归属的快乐,演绎三千的礼仪威仪而觉出性情的庄严诚敬,但这再也无济于事了。因为我们的文明衰退得已使人不成其为人了。

尽管数百年来我们有康乾盛世、同治中兴、亚洲第一共和国成立、人民共和国成立、小平之治、中国崛起等不断出现的利好消息,但我们的文明基础却实在地没有大的变化,反而是不断地僵化、退化。法拉村也好,以及其他广大的中国乡村,都是一个个活的证物。

李昌平之问:为什么如此文明繁华之地,一代人之后就一片萧条?

法拉村的村民都是从外面迁来的,孙家是六百年前朱元璋手下的军功之士,其他鲁家、孔家等也都有来历,或者说,他们都是从文明的中心地带迁出,到边缘开疆拓土。但这些文明的代表、象征人物,到了蛮荒之地,不仅没能再造文明,反而是不断地退化,成为只剩下零星记忆的土著,成为有待文明救济、教化的蒙昧人,成为唯生存法则是从的劣根人。

这跟西人到美洲、非洲,致力于文明重建,并结出硕果,完全不同;跟犹太人建国,也完全不同。这些人完全是自信的、乐观的、健康的。但我们在《神史》中,看到的人类多半是依附的、盲目的、可怜的。

法拉村民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比如孙家只有一点儿关于老祖在南京生活过的地名记忆,这有点儿像我们对三代以上的历史语焉不详一样。这些无根或失根的人也不存在关于生活和生命的反思、追问,他们没有关于生存道理和正义的反省。唯生存是从的丛林法则,使得村民们充满了勾心斗角,充满了自欺欺人。人世间一切维系正义、德性、善的形式,比如文字缘、地缘、血缘宗族等等,都不再可靠了。这跟当代中国都市没有太大的差别,除国家制度机器外,我们社会的善和义没有什么坚固的维系形式,人性之善和人生之义到了只能依靠信仰来维系的程度。

尽管《神史》在叙述血缘来维系善的脆弱和不可靠方面,显得漫化夸张,但我们看其中的人物,仍震惊于人性的阴暗、愚弱、虚荣、势利。

鲁迅的深刻。阿Q是现代中国人的一个缩影,也是数百年来的一种文明缩影。《神史》以数百人物证实了,我们近现代以来,出产的都是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阿Q.

新天新地、新人类、新新人类等出现好几代了,但中国没有出现新人,有人以为那是“公民”。作家当然应该负责任,但作家一旦意识到这种责任,他在中国的出路就只能是把自己献祭出去。比如路翎、胡风、林昭、顾准,就是我们的神圣家族里出来的,由他们自己创作出的中国现当代史上的小说主人公,作为历史进程中的人物画廊中的典型人物,他们远优于作家创作或制作的人物形象,他们是真正超越了阿Q的现代中国人。但这种成绩太可怜了。比如孙世祥也如是。

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民。

力虹:爱琴海事件全程回溯之疯狂反扑

在海内外铺天盖地的舆论抗议与正义的声浪中,成了“过街老鼠”的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做贼心虚,理屈词穷,恼羞成怒之际使出了几招阴毒的手段,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首先,雇用了一批丧心病狂的网特在《博讯》论坛社区/新闻评论栏目上,使用各种化名(共计67个)逐一对网友们的发言和声援爱琴海事件的文章进行诅咒谩骂,对网站负责人力虹就有关交涉情况发表的言论肆意攻击,并用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咒语,对力虹及家人进行人身攻击,甚至发出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和他们的行为一样,皆为反文明的淫词秽言,在此不便转述)

 

其次,他们用了一个“看不顺眼”的网名,发上来一篇这样的文字:

 

为“爱琴海”网站唱挽歌是法盲的悲哀
(博讯2006年3月26日)

        

“爱琴海”网站因违法、违规,被浙江省关管理部门办依法停止了接入服务。此举戳到了一些人的痛处。于是,他们在哀叹“国内最后的自由网络空间被扼杀”了的同时,用偷梁换柱、以偏概全的手法,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企图博取善良网民的同情。更可笑的是,他们断章取义,声称有关部门依法停止“爱琴海”网站的接入服务,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侵犯了公民的言论自由。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一部强调权利与义务一致的国家根本大法。《宪法》第五条指出:“一切违反宪法和法律的行为,必须予以追究”,“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第三十三条指出:“任何公民享有宪法和法律规定的权利,同时必须履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义务。”《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许可法》第十四条规定:“法律可以设定行政许可。尚未制定法律的,行政法规可以设定行政许可”,“必要时,国务院可以采用发布决定的方式设定行政许可”,而《国务院对确需保留的行政审批项目设定行政许可的决定》第372项则规定,互联网站从事登载新闻业务许可由国务院新闻办审批。从我引用这些法律、法规条文中,大家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中国任何公民在享有宪法和法律规定的权利的同时,必须履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义务;上位法的法律原则,是由下位法的具体规定来贯彻的。《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既没有违宪,也没有违反行政许可法。嚷嚷浙江省有关部门依法停止“爱琴海”网站接入“违宪”了,攻击《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是“非法之法”,这是“法盲”的表现,只能让世人笑歪嘴巴。
        

众所周知,公民的言论自由从来都不是抽象的。由于各国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传统不同,各国在保障公民言论自由时,都会根据各国的国情做出一些禁止的规定。如英国的法律就禁止以任何形式谩骂女王,德国的法律就禁止宣扬纳粹思想,美国的法律就禁止宗教进入学校。而我国的《宪法》在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的同时,也规定必须履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义务。可见,言论自由在当今世界都是有界限的。借言论自由的幌子无中生有地败坏别人的名声,世界各国的法律都是不允许的。可悲的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对客观事实不愿正视,对世界法律通则不愿遵守。在他们眼里,“民主国家”再怎么制订禁止规定都是体现自由民主的,而中国政府制订既与国际接轨又适合国情的法规、规章,就成了大逆不道,就要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就要被冠以“反民主、反自由、反人权”的恶名。如此双重标准,如此厚此薄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家玷污了“爱琴海”美名的网站,企图逃避法律的监管,通过兜售恶意诽谤别人的信息,助长谣言传播,混淆道德标准,企图来达到丑化政府形象的目的,还不知廉耻地给自己冠之以“伸张正义、揭露腐败、监督政府”的美名,把自己自封为国内 “言论自由”的代表,把自己受到法律法规的处罚说成是“国内网站言论自由的终结”,这是对一切有良知和守法理念人的莫大侮辱。当今中国,是一个努力实现法治的中国。通过合法的途径和形式表达自己的意愿和见解,都受到法律、法规保护。新浪、网易、搜狐等国内所有遵纪守法的网站和论坛,每天播发出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网民心声,受到了政府的关注、网民的追捧,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而违反法律、违规必然受到追究,“爱琴海” 网站违法违规,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有关部门对“爱琴海” 网站依法作出处罚,是对中国广大遵纪守法网站的保护和尊重。
    
为“爱琴海”网站唱挽歌,是法盲的悲哀。(完)

 

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觉得这样还不够表现他们的无赖与无耻,3月26日,他们撕掉了披在身上的所有伪装,直接以“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的名义,在《博讯》自由发稿区贴出了一篇“声明”:

 

“力虹”先生极不严肃
(博讯2006年3月26日)

            

3月24日下午5时许,我处负责人接到一自称“力虹”的男子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对“爱琴海”网站违法、违规问题,主办者有一个整改方案,要求整改后重新开通。我处负责人当时就以我办研究的正式意见,对他的要求作了回应,全文为:

    

停止“爱琴海”网站的接入服务,是省有关管理部门依法作出的处罚,符合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在国内,凡是没有登载新闻资质的网站擅自从事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并且在网上传播有害信息,都是违法、违规的,都要承担相应的违法、违规后果。
        

这段文字,我处负责人表述完毕后,自称“力虹”的男子当时表示:听清楚了、记下了。但他在转述这一意见时,极不严肃,对外提供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内容。(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 2006年3月26日) (博讯自由发稿区发稿)

 

面对扼杀言论自由的刽子手的无耻言论和疯狂反扑,爱琴海的网友们个个义愤填膺,林辉和我当时对他们说,这样更好,这样一来好让全世界的网民见识见识,我们面对的是怎样一种天生以自由、文明和正义为死敌的“人间怪物”!

 

当天,我撰写了一篇个人声明,依据事实经过,就事论事地对上述的《“力虹”先生极不严肃》一文作了驳斥──

 

力虹声明:到底是谁“极不严肃”?
(博讯2006年3月26日)

    

今天中午打开博讯新闻网,发现论坛上贴出了一篇署名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的文章,标题为““力虹”先生极不严肃”。此文不长,转载如下:
    

“力虹”先生极不严肃    

3月24日下午5时许,我处负责人接到一自称“力虹”的男子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对“爱琴海”网站违法、违规问题,主办者有一个整改方案,要求整改后重新开通。我处负责人当时就以我办研究的正式意见,对他的要求作了回应,全文为:

    

停止“爱琴海”网站的接入服务,是省有关管理部门依法作出的处罚,符合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在国内,凡是没有登载新闻资质的网站擅自从事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并且在网上传播有害信息,都是违法、违规的,都要承担相应的违法、违规后果。
         

这段文字,我处负责人表述完毕后,自称“力虹”的男子当时表示:听清楚了、记下了。但他在转述这一意见时,极不严肃,对外提供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内容。(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 2006年3月26日) _(博讯自由发稿区发稿)
        

特声明如下:
    

一、 3月24日(星期五),在上午10点左右连续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之后,下午我是在一个茶馆的环境里再次致电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的(详情见3月25日博讯新闻网《爱琴海总编辑谈近日交涉情况:我对他们充满怜悯》一文),我从电话中听到的就是这个内容,但是没条件录音或笔记下来。
    

二、 即便是我接受博讯新闻网采访时所转述的具体说辞有差异,但二者的核心内容完全一样,即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根据有关法规关闭了爱琴海网站!上文指责我:“但他在转述这一意见时,极不严肃,对外提供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内容。”这是别有用心的构陷之词,本人予以驳回!
    

三、 本人从20日开始,代表爱琴海网站与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就网站被突然关闭一事,进行交涉,并一再要求递交一份网站整改方案,至3月24日已经是第四次交涉。我们作为公民和当事一方的合理合法的要求,一次次地遭到新闻办网络处的推诿、搪塞,甚至无人接听电话!那份整改方案至今仍未能送达。作为被纳税人供养、“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的政府管理部门如此作为是极不负责任的。根据现行行政法条例,如果在七个日作日之内,公民的合法诉求得不到回复,我们有权向上级有关机构提起“行政不作为”之诉讼。
    

四、 爱琴海网站被突然封闭后,为了对众多注册用户、博客用户和广大网友负责,维修他们的权益,本人代表网站一次又一次地与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进行了电话交涉。此过程中,一次被告知“领导在开会,等一回儿给你回电”却遭到戏弄;一次被告知“人不在,领导也不在”而告终;一次连续三回“电话无人接听”;最近一次才有幸有“负责同志”接听电话,除了上述的官腔,既问不出负责人的姓名,也不告知新闻办网络处的办公地址。现在,有关部门丝毫不去检讨自己一连串的“极不负责”的行政作为,反而倒打一耙,无理指责。真正在公众面前“极不严肃,对外提供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内容”的,是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
    

五、 本人代表爱琴海网站与这个部门的多次交涉请求,都是公开的、透明的、理性的和宽容的,是阳光底下的公民维权行为。本人希望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网络处也能遵循浙江省政府所倡导的“阳光行政,透明政府”的号召,光明正大地、负责任地面对和处理好我们的申诉请求。再也不要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更加不要说什么“他们必然要被社会所抛弃”、什么“对外提供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内容”,以此罗织罪名,企图暗箭伤人。
    

六、 今后,爱琴海网站将继续依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向有关政府部门进行交涉和申诉。
        

特此声明!(完)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封网凶手的强词夺理改变不了事实真相,他们的疯狂反扑也挽救不了他们遭海内外舆论万众唾弃的命运,更阻挡不了广大网友们决心捍卫言论自由权利、强力推进“关于要求取消《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的违宪审查”的决心和步伐!

 

2006.6.26.宁波

 

—–首发民主论坛

刘国凯:准流浪汉看到荷兰洋妞诡谲的目光(访欧散记之三)

    我们乘坐的长途巴士于五月二十四日夜十一点多钟到达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在我们的想象中,作为一国首都的城市,其长途汽车总站一定会有相当的规模。到达哥本哈根,就算太晚找不到旅店,就在汽车总站里候车室的凳子上打个盹。位于北纬五十几度的哥本哈根这个季节不到四点就天亮了。几个钟头不难挨,还正好节省一晚的旅店费。

    不料情况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想。哥本哈根的长途汽车站根本没有什么候车室,只有一个小小的售票亭,而且早就关了门。车子就暂停在一个空场地上。什么?到站了?站在哪里?我们一下懵了。尤其糟糕的是外面正下着雨。车子还要继续上路。司机催我们赶快从车底行李柜中取走行李,然后嘟地开走了。望着冷酷无情远去的长途汽车,我心中升起一阵被遗弃的感觉。我们拎着行李厢、淋着雨茫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场子,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漫无目标地走在渺无行人的街道上。雨中街灯也显得尤其昏暗。风把雨用力砸向我们,雨湿透了外衣再向里边渗透。我们不知该怎样度过这个风雨交加无处藏身的夜晚。难道真的要成为流浪汉?彷徨中转过一个街角,刘国凯发现远处有座高楼灯光相当明亮,建议过去看看。天无绝人之路,那就是一间旅店。问问价钱三人房换算为120欧元,真贵。但别无选择了。办理完手续,换洗完就寝时已是一点多钟。

    第二天(五月二十六日) 早晨九时,我们按时交了房后,就去打听丹麦社会民主党总部在哪里。但我们被告知今天是节假日,而且要一直放假到下星期一。没有办法,我们只 好放弃访问丹麦社会民主党的打算,继续南下荷兰。

    下午两点半,我们乘坐长途汽车南下。但汽车不到荷兰,只到汉堡。我们必须在汉堡换乘火车才能到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晚上十点到达汉堡,十一点就有一班火车到阿姆斯特丹。正好。可是这趟火车不直达阿姆斯特丹,而要在一个叫恩斯特的车站转车。转车须等四个多钟头。我们想,不要紧,就在恩斯特的火车站候车室里休息四个多钟头吧。然而,我们又一次失算了。若大的恩斯特火车站候车厅里竟没有一张凳子。坐在地上不是办法。在候车大厅里转来转去也难以打发那四个钟头。后来周延风发现车站的站台上有凳子。坐是可以坐了,可是,在摄氏8度的低温中,再加上风呼呼地吹来,坐是坐不住的。刘国凯为了御寒,就在站台上到处走动。没想到这下有意外的发现。站台的另一端有间玻璃屋,屋里靠墙有三张长凳,而且还开有暖气。这一发现使刘国凯大喜过望。他立即把这好消息通知刘因全、周延风。三人立即迁徙,进入这“北国江南”。刘因全、周延风倒头就睡下了。不久两人鼾声此起彼落。刘国凯睡了一下睡不着,也担心睡过头误了车,就干脆起来拿出笔纸起草与瑞典社会民主党会谈的纪要。

    五月二十七日清晨,总算到达了阿姆斯特丹。又是一个雨天。代表团一行三人几经转折冒雨来到阿姆斯特丹市政大楼。据说荷兰工党总部就设在这里。可是荷兰也在放假。这时我们才知道,北欧几国都同时都在放假,是庆祝二战解放的节日。我们已预约五月三十日(星期二)与法国社会党会晤。那就暂留在阿姆斯特丹,争取五月二十九号上午能会见到荷兰工党,再立即赶往法国巴黎。

    确定了日程后,就开始解决住宿问题。跑了许多家旅店都说客满。我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北欧放大假,阿姆斯特丹又是旅游重地,看看街头雨中竟有如此熙熙攘攘的游客,不由心里发毛。我们寻找旅店的足迹愈来愈往市区边缘移。由于雨愈来愈大,拖着行李到处走实在沉重。刘国凯建议把三人的行李都放在汽车站,由刘因全看着,他和周延风再向更远处寻找旅店。

    平时,刘国凯从不穿皮鞋。这次出访为郑重其事穿了皮鞋,在这几天的颠簸跋涉中,脚被皮鞋磨破了,走一步痛一步。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有客房的三星级旅店。单人房100欧元;双人房150欧元一晚。住三晚共750欧元。哪里住得起?由于北欧物价远远高于纽约。旅店费和就餐费都大大超出预想。虽然带出来的钱是加了安全系数的,但若这样用法,也有回不了美国的危险。为节省开支,许多餐都只以面包清水凑合。在最大宗的开支–旅店费上不能不更“抠”些。又找了几间,客满。唉,难道我们真的要在750欧元的高价和做一次流浪汉之间作出抉择?

    周延风终究记起他是带了把雨伞来的。这次从行李箱中拿出来使用。雨疏一阵紧一阵。一把雨伞两个人用。两人不得不靠得近一些。在经过一个公共汽车站时,十米之外刘国凯就看见两个身材修长,五官长得相当甜美可爱的荷兰洋妞对着他和周延风诡谲地笑着。擦身而过时,那莫测高深的笑容尤其深刻。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在狐疑之间,周延风开腔了:

    “喂!国凯,你觉察到刚才那两个洋妞对着我们古怪的笑吗?”

    “察觉到了?嘿!怪了,笑什么呢?”

    “笑什么?笑我们是男同性恋罢!”

    “什么理由?”

    “一把雨伞两个男人靠得那么近来打。”

    “这就成为判定我们是同性恋的理由?”

    “你想想,一把雨伞才三、几块钱,谁买不起?还要两人共一把雨伞,不是同性恋是什么?”

    “是不是北欧有些国家同性恋和性交易都是合法的?”

    “是,荷兰就是。”

    “既然这样就应见怪不怪,何必对着我们怪笑。”

    “那也不未必。因为我们是东亚人。东亚人搞同性恋还是很少的。物以稀为怪嘛!”

    “还是其他民族的人敢于表达,如果是中国女孩,有什么惊讶疑问都会装在肚子里,不会对着陌生男人怪笑。”

    “那是,这两个洋妞长得还真不错。”

    “是不错,只是不但比我的儿子小多了,也比你的女儿小。长得错不错,不轮到我们来品评了。”

    “哈哈哈!”

    洋妞莫测高深的笑暂时驱走了刘国凯、周延的烦恼。带来一股生活的乐趣。可是,稍过一会,一阵急风夹着雨点打来,他们重新省悟到自己准流浪汉的处境。前面还有最后一个希望。是间三星级的旅店。城区已将尽,再往前就不会有旅店了。

    进去后,旅店服务生给了他们一个喜出望外的消息。此处有空房。双人房分两种。一种是160欧元一天,一种是110欧元一天。刘国凯立即决定就住此处,租110元那种。周延风问:“只是双人房,怎么办?”刘国凯说:“两人睡床一人睡地上。总不能租两间双 人房吧。”

    办完手续进去一看,才知道为什么这种双人房便宜那么多,原来是阁楼房。一边是斜的 ,直腰就撞头。但是既省了钱,又不至当流浪汉,值了!西式床无论大小都是分上下垫的。刘国凯灵机一动,把其中一个上垫拉到地上,于是两张床就变成了三张床。三个人的就寝问题就此解决了。流浪街头的梦魇总算过去。

刘国凯:王先生的肺腑之言与张小姐的慷慨陈词(访欧散记之二)

   返回斯德哥尔莫的火车,车厢里乘客稀少。刘国凯等一眼看到车厢那头有位东亚面孔的人。瑞典中国人极少,那是个中国人吗?刘国凯等很自然地走过去,用英语向他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在他身边坐下并攀谈起来。

    王先生来瑞典已将近二十年。在国内医科大学毕业后再留学瑞典。学成后在瑞典做外科 医生。照算王先生的年纪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大青年。我们问他有 什么保持青春的秘方,他说没有哇,在瑞典这种安宁的社会中生活,人心情轻松愉快, 就会显得年青些,如在中国那种争夺性很强的环境中生活,人都会快衰老些。你们知道 ,瑞典人均寿命是全世界最长的。

    几句话使我们对王先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好感。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纵横谈起来。王先 生告诉我们他每月收入有七万多克朗,税后只有四万多。几种税加起来拿走了他工资的 百分之四十五,但他对此并无微词。他对瑞典国民收入的相对均衡而造就的社会和谐、 人心安定深表认同。

    我们笑对他说:“外科医生在国内可是一大神圣呀!像你这样有国内医科大学文凭,又 有留学学历,再加上多年临床经验,回国去可真是前(钱)途无量呀!”

    王先生听懂了,笑笑说:“是钱途无量吧?我知道,国内一些从前的大学同学也建议我 回去。可是国内那种生活气氛我已经不能适应了。”

    “为什么?”

    “人际关系太势利。回国探亲过几次,实在不惯那种喧闹奢侈。还有他们小声却津津有味讲的红包。医者救死扶伤,医德丧失到这样的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了王先生这几句肺腑之言,我们对他更对肃然起敬。王先生表示,他宁愿留在瑞典过 这种踏实的、连刷刷墙壁都要亲自动手的平凡生活,也不回去分享以出卖医德换取的优裕奢华。

    后来,教育工作者出身的周延风三句不离本行地与王先生兴致勃勃地谈起怎么教育好少年儿童时期子女的心理学问题。刘国凯、刘因全对此是门外汉,遂渐渐出局昏睡。直到周延风对他们大声说,到站了!才一骨碌站起来仓促对王先生挥手告别。

    在我们逗留斯德哥尔莫的三天中,有两次去一间店名叫“亚洲城” 的中餐馆就餐。吃 的是每人一大碗牛肉汤面。单价95克朗。这是餐牌上最便宜的项目。五月二十四日我们第二次去时,大概由于是熟客了,waitress张小姐除了照例的招呼外,有了点题外话。

    她问道:“你们是大陆来的吗?”

    我们反问她:“你看像吗?”

    “不像。”

    “为什么?”

    “大陆来的旅行团会有导游带著,但你们也不像大陆来公干的。”

    周延风说:“大陆来的共产党官儿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刘因全说:“就算来了也不会只吃大碗面。”

    张小姐说:“大陆来的公干也有到我们店子里来的,可那气派可不同了。一坐下就大呼小 喝地叫‘喂!服务员,过来!’一点礼貌都没有。”

    我们一听,乐了,问她:“你看我们怎样?”

    “明显不同啦!”

    刘国凯说:“共产党的官来了不会像我们这样只吃大腕面,而会叫很多上菜,给你们店子带来一大笔生意不是很好吗?”

    “生意多少是老板的,反正我就知道他们吃的是公费。我就气他们拿公家的钱大吃大喝,要的酒都是最名贵的。”

    听了张小姐这翻话,我们都明白她虽是个waitress,但很有正义感、是非感。果然在送上汤面来后,乘着还没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张小姐还跟我们谈到她的回国见闻。她说:“回国一趟,看到可气的事真是太多。我孩子病了,把他送到医院时,就亲眼看见医生护士把受了伤,交不起押金的民工硬是推出医院。一点人道都没有。我们瑞典这里哪会那样。还有,我带孩子看病时,医生护士的那脸色啊!后来知道我们是从瑞典回国探亲的,又都换上笑脸。真正一副势利相!……”

    吃完面结账离开时,周延风向张小姐亮出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并对张小姐说:“社会民 主主义最关注社会公正。瑞典这么国富民安、社会和谐就是因为实行了社会民主主义。 以后若有机会我们请你到中国讲你在瑞典生活的亲身感受,你愿意吗?”

    张小姐爽快地回答:“没有问题!”

    从王医生到张小姐的这些言谈,我们深深体会到潜藏于民间的正义,增强了我们为在中国实行社会民主主义的信念。

这是什么样的人大代表?

面对《南方周末》的记者,钟南山院士在对广州治安发难时率先对自己的身份表了态:“我不是法律方面的专业人士……,我还是想说说对广州治安的看法,尽管可能是外行的。”如果我们知道,钟院士是全国人大代表,而人大本身就是一个立法机构,身为人大代表的他却声称法律外行,那么,请问,这是什么样的人大代表?

这位人大代表认为广州“外来人口”太多,“无业游民”没有有效地监控,甚至“偷窃与抢劫的人,和城市流浪人员只有一水之隔”。因此,钟院士便为业已取消了的收容制度张目:“一下子否定和废除收容制度,我有不同看法”。2003年收容制度的废止,除了实践中的弊害无穷(如无数的“孙志刚案”),同时也因为该制度在法理上的违宪。如果我们承认迁徙自由是一项需要保护的基本人权,收容遣返则是对这项人权的直接侵犯;那么,根据它的违宪性,人大本应恪守“不得立法”的原则(至于带出来的治安问题,只能求诸其他对策),吊诡的是,这次恰恰是人大代表在为这条废除了的恶法而苍黄反覆。

然而,钟院士却有他自己的法哲学。他对记者说:“在设计法律制度方面,我们应以什么人为本?就是应以好人为本,而不是以坏人为本。”殊不知,法律眼中只有人,没有道德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法律的存在在于保护人的权利,如果以好人为本,则意味着,只有好人有人权,坏人无人权。这就不难理解文革中被视为叛徒内奸工贼的刘少奇为什么死无葬身之地,因为法律不保护这个“坏人”。因此,以人为本的“人”必须是人人,这个“人”无分男女老幼、亦无分好人坏人,他(她)们的权利一概为法律所保护。本来,这是有关法学问题的基本知识,可是作为国家立法机构的代表却在这道知识题上不及格。端的令人吃惊。

更令人吃惊的是,钟院士在说过上述的话之后,又补上一句:“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残酷”。一个人的语词便是一个人的思维,就这一句话,便暴露出钟院士的思想还没有走出那个可怕的时代。“人民与敌人”本是专政体制的一对范畴,它和宪政体制的概念,比如“公民与罪犯”,反映了两个不同性质的时代。人民是一个政治概念,什么是人民,政治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作出不同的解释。比如抗战时期,一个地主因为抗日,他可以属于人民。可是到了土改时,他就从人民变成了敌人。所以《辞海》解释人民时指出:这一概念在不同的国家和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内容。公民不然,公民概念非政治,它的内涵简单到政治无以插足。作为公民只需一个条件,即国籍。国籍所在,人人都是公民。如果人民社会有敌人,公民社会只有罪犯(即那些因侵犯他人权利而被绳之以法的人)。但,罪犯不是敌人。敌人由政治确定而且先于法律,罪犯与政治无关却只能由法律裁决。同时,罪犯只有在刑期才是罪犯,之前和之后都是公民。敌人不然,除了政策转向,它始终都是敌人,法律始终都不会光顾。

在一个由专政体制向宪政体制转型的时代,钟院士谈法律时张口就是人民和敌人,这词汇本身就意味着倒退。如果说美国的小布什没有权力把谁谁打成罪犯,斯大林却可以把他要消灭的任何一个人说成是人民的敌人。这就是专政体制和宪政体制的区别。专政时代是一个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时代,因为“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残酷”。钟院士的逻辑正和那个时代吻合。可怕在于,假如抢夺院士电脑的是敌人而不是公民,那么,任何手段的打击都不过份,它甚至不需要法律。因为法律是保护公民的,而公民又包括有可能犯罪的人在内。甚至这种打击可以提前,至少可以把那些流动人口当作敌人来监控和收容。由此可见,有敌情观念而无有公民知识的钟院士,是多么需要补一补有关这个时代的公民课。

自称法律上的外行,加上法学常识的欠合格,又兼公民意识缺课,因此,我郑重建议:钟南山院士请辞人大代表一职。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