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展博 馒头山下的守望者 2022-07-27 17:03 发表于湖南
作者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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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一个二舅，一个特别疼爱我的二舅。印象里，每到周末的时候，二舅以及二舅妈就会提着水果或者罐头或者牛奶或者花生瓜子，过来我家吃饭。当时，二舅在邵阳市某机械厂，距离我们家坐火车需要45分钟，倒也比较方便。但那个时候是单休，所以，他们每次来，仅仅只能住一晚，第二天吃完中饭，便又要乘火车返回。
虽然每次相聚的时间很短暂，但二舅开朗、好玩的性格颇让我感到欢喜。每次一进屋，他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我去小区商店买零食。不是泡泡糖，就是大白兔奶糖，要不就是压缩饼干。有一次，甚至还非常慷慨大方买了一瓶我平常日思夜想的“健力宝”。那个滋味，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忆犹新。
二舅如此大方，如此阔绰，当然是有原因的。原来，他竟然是他们工厂小区赫赫有名的“万元户”。二舅学历并不高，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机械厂，做了一名车工。几年后，母亲考上湖南省第一师范上学，于是，二舅每个月都要把自己微薄的工资，省出三分之一寄给母亲做生活费。这也是母亲为什么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和二舅关系最好的原因所在。如果没有二舅的资助，很难想象母亲将如何熬过三年的学业。
虽然二舅仅仅只是初中学历，但在师傅的指导下，他很快就成长为一名技术精湛的车工。同时，又顺带学会了钳工技术。不几年，便成为工厂领导颇为赏识的技术能手。改革开放后，工厂试行承包制，把某些零件加工项目，承包给个人单干。二舅第一个吃螃蟹，第一个签下承包合同。结果，不但每年超额完成工厂下达的任务，还能外接其他兄弟单位的订单，不过几年功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难怪每次去二舅家，都是表哥开着锃亮的摩托车来接我们。那个英姿飒爽，让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
遗憾的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机械厂的效益每况日下，二舅的订单越来越少。到最后，机械厂一夜之间宣布破产。工厂不要说给二舅订单，就连最基本的生活费都发不出来。二舅之前虽然赚了不少钱，但大多数都投入到再生产，存款并没有多少。所以，在坐吃山空两年后，二舅不得不外出打工。也就在这个时候，二舅妈却动了歪心思。
原来，二舅所在工厂一些女工，下岗之后，实在找不到新的工作，在经过婚姻介绍所的介绍后，纷纷嫁到了台湾。当然，大多数是一些手里有点钱，但却死了老婆或离了婚的老头。这些老头在台湾本土，显然是不可能找到年轻漂亮老婆的，但对于这些下岗女工来说，却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二舅妈眼看着身边的好姐妹们，一个个嫁到台湾后，穿金带银地返回老家“炫富”，很快就心理不平衡了。她想，我也是徐娘半老，风姿犹存，凭什么我就要守着一个下岗工人一辈子？于是，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尽一切借口和二舅吵架。
起初，二舅只是默默地忍让。表哥、表姐也站在二舅这一边，批评母亲的无理取闹。无奈二舅妈决心已定，半年过后，二舅被迫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可能某些读者朋友读到这里，会认为二舅妈如此缺德，会遭到报应。对不起，这不是写小说。这个世界并不是说坏人就一定遭报应。二舅妈离婚之后，短短三个月，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嫁给了台湾一名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律师，从此还真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直到今天，依然过得很幸福。因为据说律师对她极好，还特意立下遗嘱，名下所有财产全部归她继承。
至于二舅呢？劳模出身的他，到底适应不了市场经济的到来，虽然后来尝试着办加工、卖烧烤串、卖水果……但始终再没有取得过成功，统统巨亏收场。所谓的“万元户”居然就是他这一辈子的人生巅峰。
对此，我是颇为不解的。后来，听母亲说，二舅人太老实了，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办加工厂，客户欠了钱跑路，他懒得去追回。卖烧烤串，人家用老鼠肉，他却真的用羊肉。卖水果，人家把B级果做A级果卖，他却反其道行之，把A级果卖出了B级果的价格，还美其名曰给街坊邻居实惠。
所以，二舅的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的。尤其让人难过的是，由于没有了母亲的管教，表哥产生了逆反心理，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直接混了黑社会，成为当地人见人厌的古惑仔。
相反，母亲所在的工厂反而蒸蒸日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母亲决定每个月给二舅寄一点钱，缓解其生活困境。但二舅坚决拒绝了。他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妹妹。即便如此，每次过来我们家，二舅依然要带我去商店买零食。彼时，我已经懂事，知道二舅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所以，我每次也尽量挑最便宜的。但二舅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反而挑贵的给我，他说，你是我的外甥，舅舅再落魄，也不能让你受委屈。说真的，这句话仿佛一股暖流，在我心田荡漾，让人久久不能释怀。
二舅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苦难，具体我实在无法描述。因为，我毕竟没有和二舅生活在一起。但是，二舅作为九十年代下岗大潮中第一批下岗的国企员工，既是改革的“阵痛”，也是改革的“代价”。二舅的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倒是表哥告诉我，光是他知道的，就有七八个下岗女工去了路边店，做了所谓的性工作者。
最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被全网刷屏，我仔细看了。确实制作考究，文案感人，在最大程度上升华了二舅的“苦难”。然而，我始终觉得，无论是视频里的二舅还是我自己的二舅，他们的苦难真不值得太过于去“美化”。我们这个社会，从始至终对社会底层人士充满了各种不公，美化他们的苦难，本质上是对各种不公的掩饰和遮蔽。
其实，西方社会也有穷人，也有流浪汉。但是，他们穷的背后，有优厚的社会福利支撑。也就是说，他们虽然穷，但却不用担心看病问题，不用担心吃饭问题，不用担心年龄大了以后养老问题。所以，他们的穷，仅仅是一个相对概念。除了手里没有余钱外，他们其他很多福利和公民待遇，和富人差别其实并不那么大。换句话说，他们虽然穷，但社会在其他方面并没有让他们感到不公平，相反，很是心安理得。
而我们中国的二舅，他们的穷是他们自己不努力吗？是他们自己不上进吗？都不是，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以这两天被刷屏的周劼朋友圈事件为例，他出生于处级干部家庭，所以，他的人生起点，就是大多数人的奋斗终点。在如此不公平环境之下，中国的二舅还怎么去竞争？
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二舅的身体始终非常健康。屈指一算，即将八十岁了。但身体颇为硬朗，每天还能围着小区散步十圈。他依然过得紧巴巴的，但将近3000的退休工资远比99%的农民要富裕得多。从这一点来看，视频里的二舅远没有我的二舅活得更公平。
我们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可以不奋斗就作威作福，拥有一切并永续对它们的占有。我想，这才是二舅被反复刷屏的原因所在。这样的刷屏，其实就是整个社会对这些作威作福的人一种无声的抗议。大家太希望国家对他们进行打击了，大家太希望看到他们夹着尾巴不断被驱赶的状态。
然而，这种希望真的能够实现吗？我只能说，但愿有生之年可以看到。
2022年7月27日于维多利亚
告读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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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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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山下的守望者
馒头山下守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