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或马尔克斯的圆心

 

“《百年孤独》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构建的虚拟世界中达到了顶峰。这部小说整合并且超越了他以前的所有虚构,从而缔造了一个极其丰饶的双重世界。它穷尽了世界,同时自我穷尽。”这是三十多年前巴尔加斯。略萨在其博士论文《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中写下的一段文字。

三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如今,马尔克斯和略萨这对曾经从亲近到疏远、乃至一度反目成仇的拉美文坛巨擘终于以一次历史性的合作,给过去的恩恩怨怨画了个句号:为纪念加西亚。马尔克斯诞辰80周年、《百年孤独》和布恩蒂亚家族诞生40周年,马尔克斯摒弃前嫌,通过经纪人诚邀略萨为其作序。于是,略萨在以《魔幻与神奇》为题的长篇序言中,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上述文字

以及博士论文中关乎《百

年孤独》的诸多热情洋溢

的赞美。或许,略萨以此

证明了不改的初衷。

然而,真正以不变应万变的是马尔克斯。想当初拉美文坛峥嵘岁月,马尔克斯风华正茂,小略萨更是血气方刚,二人在“文学爆炸”中屡屡联袂登台,情同战友。后者的博士论文便是明证。它实际上是一部评传,全方位地印证了两位作家的亲密交往。但是,正所谓太亲易疏、太白易黑,几年后,二人即因不可究诘的原因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并从此分道扬镳。也许只是因为这分道扬镳,略萨一度放弃了“文学干预社会生活”的信念,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右翼当派的总统候选人。

马尔克斯则一如既往,继续做卡斯特罗的挚友并以左派自居。他老先生之所以对中国耿耿于怀,多少也是出于政治理念的不同或对我国的改革开放政策不理解。他曾以旅游者的身份于上世纪80年代悄悄访华。90年代发表长篇纪实小说《绑架轶闻》时又颇有微词,谓决不将版权授予两个国家:哥伦比亚和中国(理由是这两个国家的海盗太猖獗了)。于是,经纪人卡门女士不妥协,无论我国出版人如何软磨硬泡,她老人家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说是《百年孤独》的“接生员”,对马尔克斯有知遇之恩,可以当马尔克斯的半个家。且说1967年卡门女士慧眼独具,毅然决然地接受了《百年孤独》,并把它推荐给了南美出版社。托马斯。埃罗伊。马丁内斯时任南美出版社文学编辑兼《第一版》周刊主编。他是这么回忆的:

事情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是1967年的秋末。几个月前,南美出版社的那个神秘、狡黠的文学部主任弗朗西斯科。波鲁阿兴冲冲地告诉我,他刚刚收到了一部稿子,而且是从墨西哥寄来的。稿子不分章节,只有一些明显的空白。且不说纸张和邮包是何等的简陋,关键在于作者的头上高悬着两项沉重的判决:其一是西班牙塞伊克斯巴拉尔出版社的拒绝,理由是没有市场;其二是大作家吉列尔莫。德。托雷的批评,他委婉地告诫作者,“必须删除毫无价值的诗趣”。现在,我可以斗胆告诉所有精明的读者,那部书稿正是您所钟爱的《百年孤独》。

尽管有人对此说法表示异议,但事实是几天以后,即埃罗伊。马丁内斯所说的那个1967年的秋末(五六月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秋季),当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梅塞德斯行至某个博尔赫斯热衷并反复吟颂的街角时,忽然听到有人像发现了奇迹似地大声嚷嚷起来:“瞧,他就是《百年孤独》的作者!”那天,《百年孤独》上市不足一周,先睹为快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读者居然认出了它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他的心情比激动更加激动,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犹豫,又像是震惊。最终,他学着海明威的样子,朝那人挥挥手说:“再见,我的朋友!”

第二天清晨,加西亚。马尔克斯夫妇在饭店旁边的一家咖啡馆用早餐。咖啡馆门庭若市。加西亚。马尔克斯坐在一个临街的位置上,他不经意地朝人群张望,突然,他看到一位从早市上回来的家庭妇女的菜篮里居然明晃晃地装着一本《百年孤独》。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指着那人的篮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梅塞德斯顺着他的手指,一眼就看到了那本《百年孤独》。顿时,夫妻俩热泪盈眶。他们明白,《百年孤独》不再是一本单纯的文学作品,它已经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始为生命。

此后,《百年孤独》以每周一版的惊人速度从南美出版社的印刷厂产生并行销到整个西班牙语世界。在1967年余下的日子里,在以后的许多年间,《百年孤独》成了创作界、出版界和读书界的共同话题。精神富有的人们,可能说不清哥伦比亚的准确位置,却不可能不知道《百年孤独》是谁的作品。

然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最大愿望是做一个普通人。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做个普通人是多么幸福!”

今年,除了邀请略萨为其纪念版《百年孤独》作序,马尔克斯将在“普通人”的平静中度过。这平静仿佛一个永恒的圆心,或者过去和将来之间的一个永远的现在:“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面对行刑队,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俄两名畅销书作家被指控剽窃

 

2007年4月,俄罗斯读者的目光再次为畅销书作家安德烈。康斯坦丁诺夫和亚历山大。布什科夫所吸引。

康斯坦丁诺夫,当代作家、剧作家。曾在列宁格勒大学学习阿拉伯语和阿拉伯国家历史。1991年,他从国防部退职,成为《接班人报》的记者,此后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而博学多才、经历丰富的布什科夫文学创作则可追溯至1981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的新作不断诞生,尤其是九十年代下半期,他的文学事业进入高峰期,一系列侦探小说为之赢得了畅销书作者的声誉。这次,等待他们的并非荣誉,而是非议。“苏联英雄”伊戈尔。卡别罗夫的亲人们把他们告上法庭,控告他们剽窃了卡别罗夫回忆录《“卐”字标尺》的有关内容。与此同时,卡别罗夫的女儿等亲友还在《共青团真理报》上发表公开信,对两位作家提出质疑。他们要求两位作家公开承认自己的剽窃行为,并向卡别罗夫的亲友和读者道歉。

面对控诉,两位作家的表现截然不同。康斯坦丁诺夫因公开信的严厉语气而深感窘迫,他希望与卡别罗夫的家人进行商谈,息事宁人。而布什科夫则完全驳回了对他的控诉,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只是少量地运用了他人文本中的情节,而以他人的回忆录为素材并非罪过,“如果卡别罗夫的亲人不喜欢这种做法,那么这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卡别罗夫1941年6月参加了保卫列宁格勒的战役,凭借英勇忘我的战斗精神赢得“苏联英雄”的称号。战后,他在自己的回忆录《“卐”字标尺》上付出了十年心血,仔细核实了作品中的每一个事实、细节。

袁伟时:从中国近代史看“经济民族主义”

 

友:目前民族主义特别是经济民族主义甚嚣尘上。外资收购某些工厂,常常引起强烈的反应,往往一下子就扯出国家经济安全、行业垄断等等话题;有些言辞的激烈令人吃惊。从历史经验看,您认为这真正牵涉国家利益,还是偏激情绪作祟?

袁:这是世界范围的一种流行病。近日中国企业进军美国、韩国、印度等国,一再碰壁,中国人很容易认为,那是他们的狭隘主权观或民族主义发作了。反观我们自己又如何?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下某个企业并购的利害得失,具体情况不了解,得请教经济学家;我不敢插嘴。说点陈年旧事,如果能对人们有所启发,我就心满意足了。

友:历史太长了,不知从何说起?

回顾几个流行观点

袁:不要就事论事,不妨先简要考察一下中国流行甚广的几个基本观点。

首先是如何看待民族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作用?对一个被压迫、被侵略的国家说来,民族主义通常是以爱国主义的面目出现的。回望19、20世纪,民族主义在中国是把双刃剑。在外敌入侵之际,它是凝聚正义、反抗践踏主权的大旗;1931~1945年的抗日战争是其中范例。不过,人们容易忽略其核心是维护正义——国家的独立、民主和人民的自由,侵略者践踏了这些现代文明的普世价值,所以应该不惜代价坚决抵抗。但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一些统治者和依附他们的文人欺世盗名,在“传统”、“国情”等花俏外衣包装下,以“爱国主义”的名义与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相对立,必然阻滞社会发展进程。

我在抗日战争时期读小学和初中,那时家乡不少地方的墙上画着“蒋委员长”的戎装像,用大字写着他的语录:“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我们这些小孩似懂非懂。后来研究中国近代史才知道,维护国家主权的爱国主义或“民族大义”确实是当时多数中国人团结的思想基础。但是,这种不与制度现代化——民主、自由连结的“爱国主义”,又是蒋介石、国民党实行专制独裁统治的遮羞布,既妨碍各党各派紧密合作、共赴国难,又为后来各种势力再度分裂、堕入内战埋下祸根。

学术界通常认为,近代民族主义是从德意志反抗拿破仑侵略为开端的。费希特的《告德意志国民》是民族主义的重要文献。抗日战争开始,学者们纷纷把这一文献翻译发表,我看到过的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可是,这个文献有个大问题:在强调本国文化和教育发展的同时,却不恰当地排拒民主、自由。用他的话来说是:“人民对于政府,无所畏惧。这在外国语,叫做‘民主’、‘自由’,但在正确的德国语,却应叫做‘颓废’、‘无威严’。”“国内的人民,因为不畏惧本国的统治者,而畏惧外国的征服者,所以甘心背弃本国政府献媚外敌;这为人民所背弃的统治者,亦只有屈服于外国的征服,保其残喘,而放下保卫祖国的武器……”。他和黑格尔等哲人把国家和政府摆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谬种流传,成了后来希特勒鼓吹国家社会主义的思想渊源之一。

我赞同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史家伯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的论断:“民族主义——在今天大概是最强大也最危险的力量。它常常是创伤的产物,这种创伤是一个民族在自尊或领土方面加之于另一个民族的。……只有知识,细致而不是简捷的知识,才能驱散它……此外,历史、人类学、法律……也可以提供帮助。”他特别提到假如“中国人没有在鸦片战争或更普遍的剥削中受羞辱”,后来的历史会是另外一种面貌。这个论断完全符合中国的实际。在我看来,伯林说的与民族主义对立的知识,主要是关于世界发展的全局和人类文明已经达到的高度的知识。多数国民具有这样的知识素养,方能跳出井底之蛙的视域局限。尽管民族主义流行的因素非常复杂,说到底它是人类的无知和蒙昧。祛除愚昧,驱散迷雾,让中国人远离危险,任重道远。

民族主义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清理“经济民族主义”,是清理民族主义的负面作用、深化改革的需要。

友:您认为经济民族主义有哪些主要表现呢?

袁:在谈具体的历史事实以前,还得注意两个流行理论。

民族主义主要显示在国家和民族关系中。国际上流行甚广的“冲击——反应”理论和“依附”理论在中国都有很深的影响。

前者认为近代中国的历史,是西方文化冲击下作出的种种反应。一些学者认为这个解释对中国社会内部蕴含的推动变革的因素重视不够。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这个批评其实是对这个理论的了解不够全面。不管怎样,有一条是肯定无疑的:外部势力的冲击是推动19、20世纪中国变迁的极其重要的因素;而后果则是正面、负面交错,不能一概而论。

后者强调发达国家的剥削是落后国家落后的主要原因,即使国家独立了,并不意味依附关系的结束;不摆脱依附地位,一切无从谈起。于是,摆脱依附关系成了发展的前提。

这些理论归根到底要用历史实际去检查。

列强构建的三大吸血管

友:有些人认为今天的中国在文化和经济上仍然被外国“殖民”,您怎么看?

袁:他们宣扬的就是“依附”理论。在他们看来,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化的变迁就是西方文化的殖民过程;近代中国的经济发展更是沦为依附国的悲惨进程。这样的结论,过于极端,把复杂的历史现象简单化了。其实,观察最近500年的世界史,透过那些纷繁甚至是野蛮的现象,内在的是世界经济逐步走向一体化的进程,是现代文明普及和各种文化融合共存的过程。列强与近代中国关系,毫无疑义包含者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但也有非侵略的经济、文化交流的关系。

大清帝国最盛时的领土约1200多万平方公里,现在是960多万平方公里;大片领土被侵占,这就是侵略。此外,租界、驻军、内河航行权、治外法权、划分势力范围等等都是损害中国主权的,不必一一列举。

在经济领域也有侵略关系,列强构建了三大吸血管:一是资金上敲诈勒索。

从鸦片战争到义和团事件,战争赔款不把利息计算在内已经高达7亿多两白银,相当于十年的全国财政收入,绝大部分是不合理的。

二是贩毒。

鸦片战争前夕,每年鸦片进口已达35445箱,价值将近两千万元,占进口货物的首位。19世纪80年代,平均年进口更高达72000箱,占进口货总值39.3%;90年代有所下降,仍保持在20%左右;约值3000-4000万两,一直居19世纪进口货的首位。进入20世纪这个问题才逐步解决。

三是强迫中国接受协定关税。

鸦片战争后,被迫接受值百抽五的协定关说,使中国产业失去一重保障。直到1929年关税自主权才恢复。

此外,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残酷掠夺、奴役劳动,更是众所周知的。限于篇幅,本文不讨论日本侵略者这方面的罪行。

“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是好事

友:有一个流行甚广的观点:甲午战争失败,订立马关条约后殖民地化加深,中国的发展就被阻断了。

袁:这个说法有把复杂事物简单化之嫌。

马关条约当然是掠夺性的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丢掉了台湾,勒索赔款两亿三千万两,是19世纪中国最大国耻之一。

其中的重要条款是规定:“日本臣民得在中国通商口岸城邑,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又得将各项机器任便装运进口,只交所订进口税。” 此后,其他国家援引所谓最惠国待遇,也分享了此项优惠。多年来,中国的史家们大都视这一条款为中国殖民地化加深的重要标志。其实,这个条款不过是实行自由贸易制度的现代国家通行规则。自由发展现代制造业,客观上适应了历史发展的需要,不但谈不上对主权有什么损害,对社会进步其实是好事。

有人说,这对脆弱的民族工业不公平。确实,如果执政的是有能力维护国家主权而又有远见的政府,根据具体情况通过调整关税等手段对某些行业进行适当的保护,会更有利于中国的发展。但当被迫缔结割地赔款的屈辱条约之后,人们须要对其中的每一条款进行冷静的评估。就马关条约来说,其中自由制造的规定,我认为是应该肯定的好事。

第一。这样的条款固然有利于外国资本的进入,同时也解除了对本国资本的束缚。与此同时,强大的外资企业对本国企业既是压力,也是老师。只有在自由竞争中才能培养出有生命力的企业,害怕外资是没有远见的。

第二。评价这一条款,不仅是理论问题,更主要应从实际效果去考察。

先看实际的数字。1895-1913年,“这时期民族资本工业(每年平均)发展速度达15%,这是相当高的,甚至高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所谓黄金时代。”

“1902-1910年的九年中,共设立创办资本在一万元以上的工矿企业604家,创办资本额共134517千元,家数占清季工矿企业设立总家数的63.1%,投资额占65.4%。” 换句话说,外资和本国资本实现了双赢,而且本国资本在数量上超过了外资。

说有了这个条款,中国的工业就被扼杀了,显然与实际情况不符。

推动中国社会转型的新因素

友:这个说法有人会认为是美化侵略。

袁:历史研究拒绝情绪。必须严格区分列强的军事侵略、政治特权、殖民掠夺和外资企业合法或正当的经济活动。对老态龙钟的中国说来,外资企业的活动带来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新因素;这对推动中国社会转型是有利的。

无可争辩的是他们带来了新经济、新知识、新人才。

同任何国家一样,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商业和制造业。但19世纪洋人带来的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的经济运作方式和相关的新知识。不但洋行、银行、修理或制造工厂等等是新的事物,社会管理的新方式,更是闻所未闻。多年来,我们着重揭露列强侵略带给我们的损害,而对新的知识和社会经济运作方式传入带来的冲击没有足够的重视。

一个认识障碍是光看到列强粗暴和血腥的侵略,对中西交往复杂的全貌了解不够。

请先看一组数字,这些数字是鸦片战争后至抗日战争以前的,而且主要是19世纪六十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的。在此以前缺少可靠的资料;1937至1949年则是连续不断的战争,环境很不正常,加上国民政府经济政策不当,需要另行分析。

1.在外国投资增加的同时,中国的现代经济没有止步。

“据统计,从1895年到1911年,外国资本主义在中国设立的资本在10万元以上的企业共91家,开办的资本为4855.4万元,其中上海为41家,2090.3万元,厂数占45.1%,开办资本占42.8%.” 撇开过去把外资视作洪水猛兽的错误思潮,这些外资带来新的经济,未尝不是好事。陈陈相因的一个观念是这些外资压制了民族资本的发展。实际情况怎样呢?

“1895至1911年,上海新办民族资本经营的工厂,占全国总数之25.1%,开办资本2799.2万元,占全国总额之28.6%.” 两个数字统计方法略有差异(外资厂限定在10万元以上),考虑到外资厂通常规模较大,小厂较少,从中可以看出,与外资发展的同时,民族资本也在发展,而且再次证明全国民族资本的投资总额远远超过了外资。

1912年以后,这个趋势继续发展。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从1912年到1927年的16年中,中国历年所设创办资本额在一万元以上的工矿企业总数约1984家,创办资本额约为458955千元。无论就创办企业家数或创办资本总额而言,这后16年都超过了前72年的一倍以上。”

而在1928-1937年国民党统治时期,适逢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中国经济仍然“每年平均增长率达到8~9%” ,被一些学者称为“黄金十年”。

2.中国的对外贸易总的趋势是以较快速度上升,多数年份入超,但国际收支大体上是平衡的。

作为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指标,近代中国的对外贸易是逐步发展的。

“从20世纪初到30年代初,中国对外贸易总值由7.9亿元(海关两按1.5折合)增至35.1亿元,其中的一半增加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另一半则增加于大战后”。总的说来,“中国20世纪最初30年的进出口贸易,1929-1931年与1900年比,约增加五倍,同期日本只增加三倍,印度几乎没有增加。” 同一作者提供的两组数字有些差异,但总的趋势是清楚的。

制度环境是经济增长或衰退的决定性因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包括对外贸易在内的经济较快发展,得益于义和团事件后推行的新政;辛亥革命后,袁世凯执政,继承和发展了新政的成果;从而为经济发展奠立了比较牢固的市场经济制度。从1900至1913年“在这十三年间增加的贸易额,是在此之前的三十二年(1868~1900年)增长额的2倍多。” 这是不俗的成绩。确认这一条的意义,在于它破除了过去简单地把中国经济的发展主要归因于大战爆发,帝国主义无暇东顾的外因论。

大战爆发后直至30年代的增加,则说明在市场经济的基础建立后,即使在军阀混战的环境下,外国资本竞争减弱或者增强,都没有截断中国经济发展的大势。

“1864~1887年间,中国对外贸易是顺差的,出超额达262,745,000关两。”23年间平均每年出超1142.37万关两。近代中国外贸总的状况是入超,但国际收支大体是平衡的。支撑这个局面的是两大因素:一是外资涌入。从1864年至1930年,中国累计贸易入超为29亿美元,而外人在华投资为32亿4250万美元。而且其中办企业的直接投资占78.1%。他们当然是为牟利而来,甚至力图把中国变为殖民地;但贸易和投资的收益大都转化为再投资了,这是中国国际收支大体平衡的主要因素之一,也有利于中国的发展。

另一主要因素是侨汇。“估计1895-1899年年均侨汇数约为5500万关两”,“1895-1930年全国华侨汇款总额累计约在30亿至32亿关两之间。”

这些情况表明,当时的中国仍然有较好的经济发展空间。据有关学者研究,“在本世纪(20世纪)最初十年里,纺织工业正常年利润率高达20~30%。经营成功的银行年利润率可达36%,即使仅经营汇兑业务的银行,也可从资金周转中获得15~20%的纯利润。二十年代后期,外资企业的年利润率为10~20%”。本国企业的处境虽然略逊于外资,但发展空间仍然很宽。这样的发展当然不是田园牧歌,其中一个原因是劳动力的价格很低。劳动时间通常是10-12小时甚至更长,工资很低。这些都令人心痛。想一想现在不少工厂工人的劳动时间仍然高达10小时,五天工作制离他们还非常遥远,就会比较冷静地看待这些现象了。市场无情,落后必然受折磨;不要穷折腾,一心一意加快发展市场经济是摆脱困境的唯一途径。

抛弃泛道德批判,寻找发展的真正障碍

友:那么,中国发展的主要障碍在哪里?

袁: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诺思(D”C”North)说得好:“国家的存在是经济增长的关键,然而国家又是人为经济衰退的根源”。近代中国经济发展状况好坏的主要原因也在当时的政府。这样说不等于否定列强曾经压榨中国,也不是说他们没有阻碍中国的发展。但应该牢牢记住:内因是主要的。

以轮船航运业来说吧,它是外资进占中国市场的先锋。出于逐利的本能,中国商人早在19世纪60年代就对购置轮船、发展航运兴致勃勃。可是中国自己的航运业却迟迟发展不起来。个中原因何在?一是官员的认识太落后;二是制度太腐朽。捆在中国商人身上有五条绳索:其一,办新式企业实行批准制。

鸦片战争后,办公司,办各种新式企业,都实行批准制。在这种制度下,官员们总是可以找到堂皇的藉口,让你动弹不得,办不起来。甲午战争以前,中国商人购买轮船发展航运得不到批准的情况,比比皆是。甲午战争创巨痛深,清政府冀图改弦易辙,鼓励新式企业发展。但是,批准制没变,桎梏仍在,官员可以随时肆意扼杀经济发展的生机。例如,1896年,湖南绅商要办小轮公司,湖南巡抚陈宝箴已经批准,张之洞却横生枝节,极力阻难。理由是:怕引来洋人!他说:“湘中民情视异族、异教如仇,一见洋商联臂而来,教堂接踵而起,断难帖然。”“此间禀请开办洞庭小轮者,颇不乏人。今夏以来,叠次渎请,内有确已备有轮船者,均未批准。” 他对社会稳定的忧虑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但他不懂得只有开放才能使穷乡僻壤与先进的经济、文化中心联结起来,逐步消除由于封闭带来的愚昧和贫困,实现新的内外环境下的真正稳定。

即使批准你办企业了,一些奇特规定,仍然让你不能放开手脚。1900年5月上海《中外日报》登载这么一条新闻:“汉镇小轮船向只搭载人客,现订新章准其拖带货轮,沿途照常完厘”。在此以前,各地皆奉行这样的规定:轮船只限搭客,不准载货。有的地方可以拖带没有机器动力的传统货船,汉口则连这一条也不准,直至1900年才开禁。到了1905年,外务部才通知各地:“凡华洋小轮行驶内河,应照新约办理:除违禁货物外,其余各货均可一律装载”。

其二,沿用禁止发展海洋事业的荒唐规定,箍死企业提升之路。

清政府规定:本国的帆船不能超过三桅,每枝桅杆只能挂单帆;梁头则不得超过一丈八尺;并且限制船员人数,不准携带自卫武器。这样的规定不但使本国传统的帆船运输业无法生长出轮船运输业,而且在鸦片战争后沿用这些腐朽的法规,在海盗猖獗的19世纪,不但中国船商无法与外国船运公司竞争,连本国商人也不敢轻易托运货物。

当时,南北水运主要货物是漕粮,即将江浙一带征收得来的田赋运到北京。1828年,“黄河断流,河运中阻,疆臣奏请试行海运”,被迫改革从明代延续下来的通过大运河运送漕粮到京师的制度,将苏州、松江和太仓等地征收得来的粮食改为雇佣商船从海上运到天津,大量的“沙船”(木帆船)承接了这项运输。60年代以后,轮船兴起,清政府“体恤”沙船业主,一再拒绝商人开办轮船运输企业的申请。采用这样的保护落后的政策,既迫使有志经营轮船运输的商人与洋人合作,将资金或轮船交给他们营运,又延误了富有的沙船业主转型,经不起轮船的竞争,先后破产或歇业。

其三,税收不平等。

外国船只运送进口或中国本土的货物,除了进出口货物要交5%的关税外,只要交2.5%的子口税,就可以通行无阻。而本国船只运送的货物,则厘卡都要收税;而且华商除了纳税以外,还要忍受各级官员用各种名目进行的勒索。

甲午战争(1894年)后,清政府开始鼓励民营经济发展了,仍然没有下决心改变这个税收不平等状况。1895年,清政府督促上海等地商人筹办小轮运输,商人提出:“此时可以照完厘金,将来洋人小轮行驶时,亦欲比照一律,只完正半税。以免轩轾。……如不允,则彼亦不愿承办。” 厘金本来是征剿太平天国时征收的非正常的杂捐,战争结束后迟迟不予废除本来就是错误的,商人提出在洋商介入后,按照对待洋商的办法:加收进口税的一半,即可免征厘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但是,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竟然认为:“内河小轮比照洋轮完税一节,自系万不可行,岂有无故自弃厘金一半之理?……华商小轮运货……均应完厘……该商肯遵办,则准设。不遵,则不准也。”  为了维护不平等、不合理的厘金,宁可不让中国商人兴办轮船运输!

这样的祸国殃民的厘金制度,压制着中国所有行业的发展,从1853年开始征收,却直到1931年才裁撤;完全是中国人自己造孽,与洋鬼子毫无关系。

其四,不准中国轮船在没有开放的港口自由航行。

有清一代,被迫或主动开放了48个口岸,比现在广东一省的开放口岸还少一点。在大量内河和沿海码头、港口没有开放的情况下,如果善待本国商人,让他们在其中自由航行,本国航运商可以避开外商的压力,更快地成长。但是,清代统治者愚蠢地堵塞了这条中国商人致富之路。他们所持的理由是:“如准华商随便进泊各口,则洋人久必觊觎。”而且“既不在通商口岸往来买卖,即难仍在洋关纳税。” 为了预防洋人要求开放更多口岸和方便税收,把中国商人的手脚捆起来再说。

其五,官办企业垄断,阻碍企业正常生长。

当时的舆论大声疾呼,要打破官办企业——轮船招商局垄断的局面:“官虽设局,在商人之与有股份者既不能顾问局务……中国设一官局,小则数百万,大则数千万,所得什一之利,半供局费而不足,名虽有损洋商,实则无益华商。何如将此数百千万之资散在民间,各出其心思才力,以保身家,以成基业。” 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利益所在,官僚们不会轻易放手。民国建立以后,这个局面依然没有改变。1913年,上海蜀商公会就曾发出电报揭露:“近年来太古、怡和、大阪、招商四公司垄断独登,屡加运费,而权不我操,只有俯首忍受。现更联盟要挟,自宜至沪停运川湘货物,断我手足,制我死命。”

于是,大量本国资金情愿投放到外资公司;或者购买了轮船后在外国领事馆注册并交给外国人经营,冒充外国公司;与今天外资享有超国民待遇下,本国资本宁愿扮演假外资如出一辙。19世纪美商在华最大的企业旗昌洋行所办的旗昌轮船公司,三分之一以上的资本是华资。避害趋利是人性的本能,中国资本家藉外国公司的名义,保护自己正当、正常的经营,是当时的普遍现象。再说一个令人痛心的故事:1908年,“安东(今丹东)一埠,航业已尽为日本抢夺,虽有商轮十余艘,亦半挂日旗,其实日人所有该埠航业,亦半为中国人资本”。清政府冀图用政权力量,要华商“另换中国船牌”和“中国旗号”;并要各国驻华使馆“转饬各口领事官照办”,洋人答复说商船买卖“向由民人自主”、“本国并无此禁”,置之不理。

友:有些史家因此谴责这些中国商人,说这些人惟利是图,不顾民族大义。您怎么看?

袁:这些泛道德的谴责不符合历史实际。

首先,这些是和平时期的经济活动。当时有三个选项:民间自己经营;与本国官僚合作经营;与外资合作经营。当环境不容许民间资本生长之际,后两个选项纯粹是商业行为,与是否维护国家利益和道德高低毫无关系。

其次,当时阻碍经济发展和国家进步的主要是观念陈旧、行为腐败的官僚。商人逃避本国官员的不当税收和违法的勒索,是任何国家商人都会采取的商业行为。把官员的失职和渎职归罪于商人,纯属倒果为因。即使有一些商人自愿或无奈接受这些不恰当的待遇,也改变不了本国经济无法正常发展的困境。这个问题的解决之道应该是改革税收,整饬吏治,而不应是用道德高调指斥商人。

再次,当本国资金生存环境改善了,这些“假洋鬼子”会自动回归。例如,1907年广东领有航行执照的轮船有240艘,1908年增至268艘;但同时期中国籍的轮船突然由142艘增至248艘。“盖近时国民热于收回权利之心,故本国船只客货特盛,加以前此中国船多挂洋旗,今则以洋旗非所必需,争悬本国之旗,故本国船数,顿然有加也。” 说到底,投资环境改善了,利之所在,船东们自然乐于在本国注册。

看得见的脚踩住看不见的手:政府阻碍经济发展

友:这是不是轮船运输业的特殊情况呢?

袁:不!这些现象带有普遍性。例如,在外资企业中附股的现象不仅在航运业中存在,在外国人从事的保险业、银行业、各类工业、码头堆栈、房地产业和铁路运输业中,都有大量华股,华股比例有的占50%,有的占60%,有的甚至占到80%。

同样,当环境改善或自身的经营管理水平提高了,本国商人自然会走出外资的遮蔽,独立创业。义和团事件以后,清政府痛定思痛,推行新政,这些绳索基本解开,本国企业就如雨后春荀,破土而出。而当初发展的主要障碍,无疑是本国政府。

19世纪中国输入的主要商品最大宗的是鸦片和纺织品。鸦片的输入的趋势是停滞和下降;纺织品则日益上升。“战前的1913年,棉织品和棉纱进口总额达18200万海关两,约占中国进口总额的三分之一。”此后,由于中国纺织业的发展,“纺织品在进口总额中的相对地位则不断下降。1933~1934年中国对进口的棉布和棉纱课以重税后,到1936年,二者进口总额为1000万关两,仅占该年进口总额的1.7%.”

妨碍中国发展纺织业的主要障碍是列强还是本国政府?甲午战争前的主要障碍是不准民间资本自由创办纺织企业。李鸿章在70年代末在上海兴办机器织布局,居然申请朝廷批准:“该局用机器织布,事属创举,自应酌定十年以内祗准华商附股搭办,不准另行设局。” 由于官僚企业的痼疾,该局折腾了十多年才得以投产,民间资本自由发展的局面却被延误了。

20世纪发展的障碍,一是基础设施落后,交通不便,内地便宜的棉花运到上海比从美国进口还要贵;二是苛捐杂税如影随身,苦不堪言;三是管理和技术落后。30年代生产一包20支纱的成本,日资纱厂是20.4元,中资纱厂是43.7元,相差一倍多!其中捐税和利息负担中资企业是15元,日资企业只要2.7元!这是政府(包括军阀)横征暴掠的后果,责任不在外国人头上。但管理落后也难辞其咎。例如,工资支出日资纱厂是5.8元,而中资纱厂是10.5元;维修费用日资是0.6元,而中资是1.8元。当时彼此用的机器是一样的,而有关费用相差将近一倍到三倍,主要原因是中资工厂的管理远远比不上人家;有时看来是技术落后,其实是管理水平问题。

又以现代经济的核心——金融业来说,1847年英商丽如银行(Oriental Bank)在上海建立分行开始,到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成了远东最重要的金融中心。上海黄金交易量凌驾法国、印度和日本,仅次于纽约和伦敦。“各类金融市场开放性大,上海黄金市场交易量固然超过日本的东京和大阪两个黄金市场,无形的上海外汇市场的活跃亦远非实行封闭或外汇管制的日本所能比拟。”以外国银行来说,“1936年上海一地有27家,超过东京的外资银行11家,孟买的13家和香港的17家。”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本国金融资本无所作为呢?不,水涨船高,本国银行与外资银行实现了双赢。19世纪末,全国仅有一家中资银行:1897年开业的中国通商银行;到了20世纪30年代,仅上海一地中国金融家就拥有86家银行,48家钱庄,6家信托公司,36家保险公司。“到1925年,在沪三种金融势力所拥有的资金……外商银行约计36.7%,钱庄约占22.5%,本国银行已占40.8%。” 换句话说,后两项华资金融机构加起来,占有63.3%的金融资金。上海拥有的金融资金约占全国80%左右,这张非常不俗的成绩单雄辩地证明:即使外资银行非常强势,尽管他们有一些倚仗军事、政治压力取得的特权,只要善于经营,本国银行仍然不乏生存空间,不但可以共赢,也有可能逐步树立本土银行的优势。当本国银行系统健全后,那些特权也不难收回。

是什么摧毁了上海远东金融中心的地位?

首先是战乱。要是说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上海的金融企业还能托庇于租界的话,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就无地容身了。1945年后的内战和作为内战后果的通货膨胀,断送了复活的机会。

其次,政府的不当措施更摧毁了现代金融业存在的基础。国民政府各种不当政策造成的恶性通货膨胀和掠夺性的措施(如发行金圆券,强迫收缴金银),带来中国金融的崩溃。而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实行计划经济,市场经济恐惧症日益蔓延和加重,银行全面国有化和沦落为行政工具,加上实行闭关锁国,现代金融业不得不长期退场。

发展与挫折的经验教训应该永志不忘

友:回顾这段历史,您认为最主要的经验教训是什么?

袁:我想有两条是应该永志不忘的:第一条是认准现代化的中心问题。

诺贝尔经济学奖金获得者阿马蒂亚”森说:扩展自由“既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又是发展的主要手段。消除使人们几乎不能有选择、而且几乎没有机会来发挥其理性主体的作用的各种类型的不自由,构成了发展。” 法国研究近代中国的著名史学家白吉尔则说:“国家政权与市民社会间的辩证关系,始终是中国现代化的中心问题。” 他们的观点完全一致,而与经济民族主义针锋相对。

现代化的中心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要营造经济和科学、技术、文化能够自动、持续发展的社会环境。真正的中心是政府要保障而不是侵犯公民的自由。

晚清七十年。从鸦片战争到义和团事件60年,经济发展的实绩远远不及推行新政的最后十年。原因无他,把被扼杀的经济自由还给了大清国民,求利的冲动成了推动国家繁荣的主要驱动力。它带来的是真金白银:民间经济蓬勃发展;全国财政收入也从十九世纪末的8000万两至辛亥革命前增加至三亿两左右。

民国初年至抗日战争前,战火几乎连绵不断,但经济仍在持续发展,1912至1936年的国民经济年均增长率竟高达9.2%!一些学者赞誉这个时期是“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这个速度与1979年开始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的速度几乎一样。

友:军阀混战的情况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实绩呢?

袁:发展经济的首要条件是社会稳定和保障公民的自由尤其是经济自由。战火之下谈不上对财产权的保障;包括言论自由在内的许多公民权利,也一再受到侵犯。但是,中国经济仍在持续发展。在这些矛盾现象后面有值得玩味的玄机。

容许我说句在一些人看来“政治不正确”,但却符合历史实际的话吧:在扭曲了的近代中国环境下,遍布各地的27个租界成了很奇特的战乱中的安全堡垒。从太平天国时期开始,凡遇战乱,人流和资金流都涌入租界,各级政府和军阀不敢侵犯,它成了经济自由和言论自由的中心。中国政府不能保障中国人的财产和自由,中国人要托庇于洋鬼子,这是中国的耻辱,却给中国的发展留下了生机!为什么这个时期的上海超越日本和其他地区成为远东金融中心?金融机构集中在租界,受到租界的管理机构的保护并按照最自由的市场经济规则在运作,黄金和外汇买卖不受管制,股票和期货交易也很发达,既自由又安全,成为远东主要金融中心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经济自由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甚至抗战爆发后至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由于日军不能进入租界,上海仍然是全国重要的金融和经济中心。不但中外银行汇聚,大量工厂也在狭窄的租界中破土而出。“从1938年1月到1939年2月,租界上新注册和新接电开工的工厂达4534家”。

还有一条也不能忽视:一些地方军阀在努力保障本地的安定和促进经济发展。广东人念念不忘上一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的“陈济棠时代”,就是因为这个时期社会比较安定,经济繁荣,文化教育有很大的发展。以我所在的中山大学来说,就在那时建设了可能是全国最大的校园(一万亩)和拥有最充足的经费!

总之,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安全,是国家兴盛的首要前提。自由和安全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和追求,也是现代国家兴旺发达的首要条件。租界侵犯了中国的主权,却在中国人争取自己的自由中起到某种独特的作用。这是令人心酸的历史记忆。

1927年,国民党取得全国政权后,逐步扶植官僚垄断资本,建立特务控制下的恐怖政治,实行独裁专制统治,践踏公民的经济、政治和言论自由,结果不但党内四分五裂,也带来全国性的政治经济危机。这是永远值得记取的教训。如果本国政府善待民间社会,努力履行现代政府无可推卸的职责:保障公民的安全和自由,现代化就会走上康庄大道;在政治清明,法治严明,经济持续发展的基础上,收回受到损害的国家主权就有了坚实基础。万一受到外国武装侵略,公民也会不惜流血牺牲,万众一心保卫祖国。

第二条应该切记的是和平改革是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福祉的最好道路。

“须知兵者乃凶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改革的社会成本最低。

再讲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辛亥革命,各省突然增加了几十万形形色色的革命武装——“民军”(光广东省就有14万8千多人),每月军费开支由清末每月216万多元增至970余万元,整整增加了四倍多!为了供养和遣散他们,各省不得不扣留应该上缴中央的税收,财政系统的运作一片混乱。那么大一个国家,竟然出现北京、南京两处合计中央政府的库存不到9万元的准破产状态!为了弥补高达将近3亿的赤字,只好借外债。于是,2500万英镑的“善后大借款”出台。没有免费午餐;借款要抵押,盐税成了主要抵押品。袁世凯政府成立了统管全国盐务的盐务署,在其下设立“盐务署稽核总所”和各地的“稽核分所”,名义上由署长兼任稽核总所的“总办”,实权掌握在借款方派来的“会办”手上。当时舆论大哗,说是丧失了主权。话没说错;可是,钱不能不借,要人家肯借钱,相信还钱有确实保证,又不能不请外国人去监督(稽核)。腐败无能的官僚系统,信誉度实在不高,谁肯白借钱给你啊?设立了这样的外国人挂帅的稽核系统后,盐税真的稳步上升了。1912年是7136万,1913年是7756万,袁世凯逝世那一年(1916年)上升至8031万,1928年更达1亿3704万。

国民革命,国民党统一全国,铲除侵略痕迹,1927年古应芬当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把这个稽核所系统废掉,外籍官员解雇,痛快极了!可是,税收随之下降。同年10月12日,孙科接任财政部长,建立由中国官员组成的新的稽核机构,也是成效不彰。1928年1月3日,孙科离任,宋子文执掌财政大权,一个月后就下令恢复原有的稽核系统,把原来雇用的外籍官员请回来,配合一系列其他整顿措施,到1936年盐税上升至2亿1750万元。

友:您的意思是要听任外国人支配我们的财政、经济?

袁:不对!国家独立和公民自由,是国家兴旺发达的两项最重要的制度基础。管理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国家的公民应有的权利,政府机关也应由中国人自己管理。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不能不借款,因此要接受损害主权的条件时,你怎么办?二是可以收回自己管理了,你却管不好,又该怎么办?处理这些大事,只能冷静地审时度势,任何情绪化的举措都有害无益。总结历史经验,很重要的一条是千万别在经济领域胡乱“反对帝国主义”,而要眼睛向内,致力于自身的改革;建立、健全民主、法治制度,在公民监督下整顿好国家机关,不要像国民政府的盐务管理机关一样,腐败无能,被迫请洋人来监督。

至于外资企业也可以转化为本土企业;大企业已经国际化,不要斤斤计较企业的国籍;如此等等,经济学家已经说得很多,我就不再罗嗦了。

冷眼看世界,任何国家的盛衰的奥秘都在如何对待公民的自由和安全。告别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自大和自恋症,以宽阔的胸怀主动融入世界一体化的潮流,这是福国利民的最好选择!

2006年9月29日星期五

2007年4月发表删节本,这是没有删节的原文。

傅国涌:将袁世凯推上总统宝座的外国记者

 

一篇《共和与君主论》,被看作是为袁世凯称帝鸣锣开道之作,袁氏政治顾问、美国政治学家古德诺因此而留下百年骂名。熟悉中国近代史的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对此作了新的解读,算是为古德诺翻了案。其实,袁氏还有一个重要的外国顾问莫理循,长期以来被史家忽略了。北京女学者窦坤在合作翻译了莫理循的英文传记(《北京的莫理循》,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之后,又独立完成了《莫理循与清末民初的中国》,这大概是第一本研究上个世纪之交莫理循与中国社会转型的专著。虽然早在1986年上海知识出版社就翻译出版过厚厚的两大本莫理循书信集《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但几乎自问世之日起就未受到应有的关注。我大约15年前在旧书摊上淘得上册,下册至今未遇,一直引以为憾。

在我看来,莫理循的重要性不仅是他留下了大量日记、书信、备忘录、照片等珍贵的历史资料,也不仅是他与袁世凯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清末民初的中国政局所产生的实际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作为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在新闻记者的位置上长达16年,他对中国时局、社会变革等方方面面的报道,曾是国际社会认识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度一个极为重要的窗口,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敬业、有才华的记者和新闻媒介的独特力量。要了解、研究近代中国,包括黄远生、邵飘萍、张季鸾在内的中国记者的文字固然是不可回避的,自从晚清以来,曾经有那么多外国记者活跃在中国的天南地北,他们目击大时代的风云,看到了古老民族在追求自我解放进程中的曲折和艰辛,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思维方式使他们以“第三只眼睛”看中国时,有着完全不同的视角,他们当中不少记者或许有偏见,乃至有文化的、种族的优越感,但他们往往能看到一些本民族的记者、知识分子看不到的问题,能提供有价值的参考意见。无论从新闻史还是政治史的角度,莫理循都是不能被忽略的。他对中国的影响要远在倒霉的古德诺之上,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坚决地反对袁世凯称帝,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莫理循与清末民初的中国》看作是汉语学术界对外国驻华记者研究的开始,也是对近代史上那些外国顾问研究的开始。

莫理循在中国的职业记者生涯始于1897年,此前他到过中国的许多地方,特别是有过大西南旅行、考察的经历,还出版过一个《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的游记。《泰晤士报》是英国一份悠久而有声誉的日报,在国际舆论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35岁的莫理循生逢其时,在他以记者身份留在北京的16年,正是中国变化最急剧的年代,一方面动荡不安,一方面又在腐朽没落的夹缝中露出了希望,第二年就发生了戊戌变法,他见证了六君子的头颅和热血,并亲身介入了对张荫桓的救援。接着发生义和团事件、八国联军进京,他曾在东交民巷的交火中受伤。接着是清末新政,1902年他第一次采访袁世凯就被吸引,他对当时的改革寄予厚望,认为改革可以把衰弱老朽的中国带入新时代。他对孙中山所代表的革命力量几乎一无所知,甚至看不起孙中山。辛亥革命的发生是他所意想不到的,通过他长期在中国工作所建立起的人际关系,他在第一时间向世界提供了许多独家报道,先是他以自己的方式鼎立支持袁世凯,再是袁世凯有意利用他作为大报名牌记者的特殊身份赢得国际势力的支持。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袁世凯的一颗重要棋子。

在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复杂变局中,袁世凯以他小站练兵积累的军事实力、以他翻手云、覆手雨的权谋、手段,将清廷和革命党双方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其中“非袁不可”、“非袁莫属”的舆论就在社会心理上产生了极大的作用,这一舆论的形成有国内的因素,包括袁掌握的实力以及晚清短命改革中建立起的声望,拥袁的宪政派士绅、商家(以张謇为代表),甚至刚从狱中出来、被袁笼络、对袁怀有特殊感情的革命党人汪精卫等。当然,不能忽略莫理循等外国记者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在《泰晤士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挺袁的报道、访谈,对西方列强的政策取向所产生的微妙影响是难以估量的。我们只要看看他当时那些报道的标题,大致上就可一目了然了:

《首相袁世凯》(1911年11月1日);

《袁世凯和叛军》(11月3日);

《资政院和袁世凯》(11月6日);

《肃亲王信任袁世凯》(11月10日);

《袁世凯的责任》(11月12日);

《袁世凯的任务》(11月13日);

《袁世凯在北京》(11月14日);

《内阁总理面临的困境》(11月15日);

《袁世凯和革命》(11月16日);

《袁世凯的内阁》(11月17日)……

“从1911年10月11日至1912年3月10日前,莫理循至少发表了71则报道,仅10月11日至11月24日,他所发表的内容已达8113字,邮资就用了591镑11先令5。5便士。”他的工作受到了《泰晤士报》的表扬:“全世界都从《泰晤士报》上了解中国真正发生什么事;你的工作得到了普遍的称赞,你的文章被广泛引用。”

莫理循对辛亥革命内幕的出色报道成了他记者生涯的顶峰,同时也是他记者生涯即将终结的标志。他过深地介入了袁世凯的政治运作中,实际上与他职业记者的身份有些不相符,他作为记者的独立性正日渐丧失。当然,他本人或许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因为他对袁世凯的好感与信任也不是到辛亥革命那一刻才产生的。早在1898年1月初,他就注意到了没有见过面的袁世凯。当时有外国人预言15年后袁将成为中国第一任大总统。1909年,当袁被罢官回乡,他在发表的报道中表示忿忿不平。顺便说一句,他不是没有操守的记者,清廷大官为感谢他对“新政”的有力报道,送礼给他,但他坚决不收,并表示:“我是一个不偏不倚的记者,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性质的礼品。”“自从我来到中国,我一直严格恪守的规则是决不接受礼物。”

为了答谢莫理循,袁世凯在当上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不久,即邀请这位外国名记者为政治顾问,待遇之优厚是莫理循所没有想到的,尽管当时的新政府是靠借债过日子的。莫理循于1912年8月1日签约,接受聘请,结束了他的职业记者生涯。然而,与他的记者角色所产生的影响相比,他的政治顾问角色就显得黯然失色了。很多时候,他为自己无政可顾、无政可问而抱怨。袁世凯请外国顾问实际上只是一种摆设、一种礼遇,并不是常常要向他们咨询,更多的还是按照自己习惯的、熟练的东方方式处理一切事务,对西方的政治制度,他是完全陌生、更不愿意去学习的。所以,离开新闻记者位置后、处于悠闲状态中的莫理循常常不无失落感。即使如此,至少在阻止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苛刻条约、反对袁世凯称帝这两件大事上,莫理循还是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正是他通过端纳向《泰晤士报》泄露了《二十一条》的内容,引起国际舆论的注意,使日本有所顾忌、从而收敛了一些。

莫理循在中国生活、工作了二十几年,并在这里成为有着世界影响的记者,北京王府井大街曾被叫做“莫理循大街”,他本人被称为“北京的莫理循”(或“中国的莫理循”),这都不是偶然的。《莫理循与清末民初的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1月]首次使用大量第一手的原始资料,包括莫理循的档案、日记、手稿、书信以及《泰晤士报》当年的报道等等,作者对莫理循与大转型时代中国的关系的梳理和解读完全建立在新材料的基础上,因此显得翔实可靠,使莫理循这个长期被忽略的人物重新浮出了历史的水面。毫无疑问,莫理循留下的私人记录和公开报道都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一个独特视角,是我们重新认识历史的一面镜子。与一般博士论文的空洞浮泛、不着边际、文字晦涩不同,这本书的可读性也很强,为普通读者了解莫理循其人其事提供了一个最便捷的途径。

章诒和:顺长江,水流残月——泪祭罗隆基

 

2007年,反右运动五十年。

海内外的许多朋友对我说:“你应该站出来说两句,写两篇。”

是的,我是应该说两句,应该写两篇的。其实,我早该开口和提笔了。这世间多少值得珍惜和记忆的痕迹都消磨于岁月,消失在无声无息之中。为什么要等到绝大多数的右派都含冤抱恨而去的五十年后?为什么要等到活下来的右派都已龙钟老态、心碎泪绝?谁都明白,今日的祭奠和补赎,难挽昨天的错误与罪恶。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为五十年无祭而祭,为五十年无思而思,即使五十五万右派都到了天堂。因为我们的纪念早已不是为“右派”而作,也不是为我们这些右派子女而为。

五十载岁月,五十万生灵,述说的冲动使我心潮难抑,寝食难安,泪水滴落在文字段落的中间。“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父辈们早已远去的身影和那场云烟散尽的以中国民主同盟为漩涡中心的政治风云,又重新复活,重新激扬起来。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已然不知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为何许人也,更不懂“章罗联盟”——这个反右运动中的关键词了。须用文字记下这些先后被国民党、共产党驱逐出政治舞台、流放于人间之外的人与事。他们自有一段精神不可磨灭,尽管都是败将残兵,其文化生命恐怕要比胜利者更为经久,也更为后人景仰。

《顺长江,水流残月》一文,是为祭奠罗隆基先生而作。因他无子无女,尸骨无存,他的冤魂也不知飘荡于何处?便觉自己肩上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

一位中共党员身份、曾任政府要职的人对我说:“瞧你们民主党派的那些领导人,比共产党还差劲。人简直就像是没了骨头。”

“差劲,不也是共产党要他差劲嘛,没骨头,不也是你们剔的吗?”这是我的回敬语。

登时全场沉默,没了话头。

身受羞辱,深感羞耻。“依人”已自不堪,何况以“无骨”鄙之。可扪心自问——自己不也是瞧不起民主党派吗?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那些谦卑之相,我不是也要骂几句吗?再说,我与民主党派又有多少联系呢,不也是很久没踏进中国民主同盟的大门了吗?当然,人家也没请我去,也怕我去。

差劲吗?人家还说准了,就是差劲。前不久(2007年3月),无意间看到香港凤凰电视台制作的一期人物节目,说的是民盟中央前主席张澜。节目除了几张老照片,就是几个嘉宾叙述张澜的革命功业。我毕竟关心民盟,关心父辈,其中某些嘉宾我也认识,便也耐着性子看下去。不承想,几个人说了半晌,居然把个罗隆基一笔带过。伤心,酸心,寒心。别老说人家中共抹杀记忆、歪曲历史了,咱民主党派也一个样儿。

好,文章就从这里写起——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民盟上层人士都了解:张澜患有严重口吃症,不善言辞,不善社交,诸事多依仗极具雄辩之才的罗隆基。1947年11月民盟被迫解散,张澜那篇以个人名义发表的声明: “余迫不得已,忍痛宣布民盟总部解散,但我个人对国家之和平民主统一团结之信念,及为此而努力之决心,绝不变更。” 并呼吁全体盟员继续奋斗下去——“声明”里的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它出自罗隆基之手。罗氏长于议论,风发泉涌,连老蒋也是知道的。所以,1957年民盟中央在中央统战部领导下斗争罗隆基的时候,一条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要他反复交代怎样用西方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影响张(澜)主席,如何“千方百计把张主席也拉到邪路上去”,乃至“不择手段地利用他(即张主席)、蒙蔽他、控制他……”⑴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明白:当年罗隆基坚持“党派独立”的罪行录,今天看来就是一本功劳簿。水不澄,则不清。中共不澄清,民盟便不澄清?一口黑锅让罗隆基背到死,背到今。这样讲述张澜,张澜就光芒万丈啦?

这里,需要追问一句:到底罗隆基把张澜拉到了一条什么样的邪路呢?其实,所谓的邪路,就是中间道路。中间路线既反对国民党搞的那一套,也不同意共产党主张的那一套。所以,这是一条两头不讨好、被国共两党左右夹击的艰难之路。父亲早在二十年代就跟随邓演达先生搞第三党(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成为第三势力的代表人物。即使四十年代在民盟中央主持工作期间,他一方面明显靠拢中共,另一方面也仍在暗中坚持搞军事活动(另文叙述)。而罗隆基则是坚守、积极宣扬西方政治思想的理念,把希望的眼光投射在英美派知识分子身上。父亲觉得努生(罗隆基字)的做法太虚,某些主张在中国只能是空谈。上了台面,罗隆基总是备受瞩目、赢得掌声一片;回到盟里,父亲得到的是吸收盟员、建立机构的实际收获。一个在政治理想的天空里展翅,一个在政治操作的土地上务实。两人各把持一摊(罗隆基负责宣传、父亲主管组织),二人作风迥别,性格各异。对立归对立,但民盟却是生龙活虎的。那时的中国民主同盟,也还真的给中国政治带来一丝新风。许多不满国民党,也不满共产党的人,以为有了出路,有了依靠。难怪胡愈之(中共、民盟交叉成员)在1957年前,对章罗是百般迁就的。当时就有人问胡愈之:“你能对别人发脾气,为什么偏偏对章伯钧、罗隆基那么软弱?”

胡愈之答:“民盟中央没有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章罗。”

“要是没有他俩呢?”

“民盟就会垮掉。”

胡愈之的这番话,后来在1958年向党“交心”运动中,被写成大字报⑵,贴了出来。

四十年代民盟成立,中共也看中民盟,因为它是有政治号召力和思想活力的。毛泽东心里很清楚,当时的进步知识分子能参加民盟,不等于愿意跟共产党走,故对民盟很下工夫。比如重庆旧政协开会的前后,周恩来总是主动上门,到国府路300号民盟总部来商谈。周鲸文回忆道:“周恩来商谈问题一般都不在客厅,而是约在罗隆基或我住的房间⑶。”那时,我家住北碚的半山新村,周恩来爬上走下地来走访,与父亲协商问题。林彪在重庆负责统战工作只有数月,他也曾探望父亲。当时张澜、张君劢、黄炎培、罗隆基以及父亲在内,都不想完全切断与国民党的联系。父亲与陈诚之间、罗隆基与宋子文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很好的交往和私人情谊。恰恰老蒋死命挤压民盟,盯梢,跟踪,暗杀,直至解散,硬是把个中间道路堵死,硬是把个民盟推到中共一边。加之,毛泽东及时放出来“新民主主义”的理论和高扬“联合政府”的旗帜,它们终于打动了这些民主人士。务虚的罗隆基、务实的章伯钧都相信了。尽管他们都不信共产主义和马列主义,但都觉得中国历史进程的确需要“民主主义”,中国社会的确需要“联合政府”。无论作为政党、还是作为个人,这些民主人士都觉得在“联合”期间,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也就在这个时候,章罗的分歧显露出来。分歧表现在对待中共态度上。特别是在沈钧儒、史良等救国会成员参加进来后,父亲为了第三党的地盘和实力,与这个被称为“中共外围”的救国会结合在一起,成为民盟中的左派。当然,民盟选举的时候,第三党和救国会争抢份额,父亲也和沈钧儒拍桌子。

1948年4月30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布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5月1 日,毛泽东就口号第五条“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及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致电沈钧儒,李济深,说明此举已成必要,时机业已成熟,提议由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表三党联合声明,号召召开新政协。

父亲和沈钧儒是民盟的左派,自是闻风而动。第二天(5月2日)即与其他党派的负责人聚会于香港罗便臣道92号李济深寓所,讨论有关召开新政协的问题。5月4日父亲与沈钧儒、马叙伦、郭沫若等人联名通电,响应中共筹开新政协的号召。此后,沈钧儒和父亲等人还在一个座谈会上发表书面和口头谈话。除了肯定中共“五一”号召是和平民主的具有建设性的号召以外,沈钧儒还认为“五一”号召表明中共并非实行一党专政,中共也绝无包办国是之意。

民盟中央把响应中共“五一”号召的事,迅速通知了在上海的张澜和罗隆基。不料想罗隆基并未闻风而动、跟着表态。他“挟持”张澜主席,为其起草了一封信给沈钧儒、朱蕴山、章伯钧、周鲸文四个民盟中常委暨在港中委,要求大家在发表文件时必须留意两点:一,成立的政府必为联合政府;二,强调民盟是绝对独立的政治集团。沪港两地,左右对峙。民盟四大头牌:沈钧儒、章伯钧与张澜、罗隆基姿态各异。“一个蹴起秋千出林杪,一个折回罗袖把做扇儿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是成心从中作梗,而且就是给中共“作梗”的。

一不做,二不休。当初,张澜允诺每月从上海给香港总部汇款。从香港总部响应“五一”号召后,罗隆基就设法阻挠,中断了汇款。这使得1948年夏秋两季的香港民盟总部处境十分困难。难怪一直负责民盟组织工作的父亲大骂罗隆基,说他要是坏起来简直像个小人。罗隆基为啥要切断粮草?理由不也是明摆着的吗?你香港民盟总部已经接受中共的领导,走向“一边倒”了。既然背离了民盟宗旨,我干嘛还支持你?

此后,罗隆基与张澜、黄炎培商议,又是罗隆基起草执笔托人带信给民盟中央,要求在征得沈钧儒、章伯钧同意后,民盟中央必须向中共中央提出以下三项:一,实行协和外交,莫倒向苏联;二,民盟盟员和中共党员不要彼此交叉渗透;三,民盟要和中共订立协议。政纲不同的话,民盟随时可以退出联合政府,成为在野党。这三项是要求,也是声辩。而末尾的第三项是张澜一再表示坚持的:“民盟要保存批评权利。”罗隆基支持张澜,他对中央统战部专门负责党派工作的于刚说:“联合政府中,各党派是并立的!将来若以批评作为政治罪,则不接受。” 在一片混声合唱中,罗隆基坚持独唱,发出了绝不作伪的声音。

那时的民盟是有风骨的,也是有样子的。联合政府尚未成立,像罗隆基这样的民主人士有所预见。预见什么?预见民盟极有可能在一种虚假的“联合”与“平等”中,丧失自主性。信件言辞峻厉,峻厉的后面是忧惧。信件是托吴晗带的,但还没交到沈钧儒、章伯钧手里,就遭到楚图南(中共、民盟交叉人员)等人激烈反对而搁浅。通过上述例子,我们可以作出判断——张澜倚重罗隆基是对还是错?我们可以作出掂量——张澜倚重罗隆基是光彩还是耻辱?需要说明的是,张澜自己就是个很有政治主张的人。要不然组建民主政团同盟时,三党三派也不会让他来出任主席。比如1948年外国记者访问张澜。张澜说:中共与苏联共产党不同,希望毛泽东做铁托。采访文章发表后,有人觉得张澜的话需要更正。于是,罗隆基立即另写了一篇文章,找到张澜。张澜瞥了一眼稿子,道:“讲了就讲了,更正啥子!” 一口川腔。

如今,所有的民主党派都靠中共养着。我为了写父辈的故事,曾到民盟中央寻找材料。人家告诉我,由于定期及时上缴中央统战部,民盟早就没有自己的档案了。惊骇万分:一个政党的历史居然由另一个政党管着。说穿了,就是不要民主党派有自己的历史和记忆!一个熟悉内情的朋友告诉我:“像你父亲和罗隆基这样的顶级人物,在统战部的档案是单独存放,均以名字标出。材料也多得吓人,令尊大人的档案大概有一人高。 ”我想,罗隆基档案也该有五尺多厚吧,因为他一辈子写日记,一日不缺的日记。反右过去五十年了,章罗也去世四十多年。按《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30年解密之规定,反右档案早已过了保密时效性,该解密了。可至今为何依旧密封?请告诉我们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你说不解密吧,偏偏去年(2006)文物市场拍卖章伯钧写给中央统战部的信函,被我的好友购得。朋友拿出,让我一辨真伪。看着父亲清淡的行书字体,看着“扣”在上面的中共中央统一战线工作部的血红大印,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今年年初(2007)黄苗子从香港回来,也对我说:“你父亲的字,好贵呀。”父亲不习书法,肯定又是他的信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依据我六十年的人生经验,遇事决不可往好处想。我的初步判断是:上边从东欧的颜色革命获得了启示,开始有步骤处理(即销毁)档案了。统战部管理的民主人士绝大部分是名家、大家。比如叶恭绰,郭沫若,张伯驹,沈尹默,启功等。于是,有人在“处理”的时候,也就“藏匿”了一些——它们太值钱了!卢梭说:“时间能揭开种种帷幕。”时间能揭开当代中国的种种帷幕吗?

现在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其实都是中共党员。他们原来不过是一个部的副部长、一个省的副省长、一所高校的校长、一家医院的院长罢了。也不知道他们对民主党派有多少认识、又有多少感情就来当头头,从前捞不到的诸多名利和众多实惠,轻而易举捞到了。干个三五载,谁个不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且一当就是十年。为了官位长久,还献媚统战部,打击本党人。“自己的人生,别人说了算。”可悲、可怜、可耻的处境因年深月久,已经让我们的民主党派颇为适应了,稍有“恩泽”,便感激涕零。以至于中央统战部的一个司机调到中国农工民主党机关,也变得威风凛凛。我的嫂子曾偷偷在厨房对我说:“民主党派可怜呀,人家不要的司机,我们也顶在头上!”心在蒸煮,血在煎熬。如此不堪,婢妾不如。

五十年代初,罗隆基政治上消沉,对民盟极其失望。1952年的7月9日,于刚被上边指派,约罗隆基做了一次长谈。罗隆基开诚布公地向中共表达并解释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和思想认识。他首先说明的1949年前某些被中共怀疑的问题。比如自己和美国人的关系。他说自己从未拒绝与美国人见面。以前见面是劝美不要援蒋,后来见面则是希望中共不要靠近苏联。他还告诉于刚,司徒雷登想来北京,托他带话周恩来:假如不“一边倒”,新政权可以从美国得到大批借款。

他与于刚的谈话,涉及到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民主党派如何存在?罗隆基从昆明时期就认为中国有三个政党就够了,一个国民党,一个共产党,一个民盟,取消小党派。罗隆基后来还向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做了“合并小党派”的建议。李维汉说:“这些问题你不要担忧。我们有政策。”说毕,与罗隆基拉拉手。罗隆基很奇怪,这个话题怎么就不能讨论呢?连我也听罗隆基劝父亲:“伯钧,你那个农工党就别搞了,全放进民盟算了。”后经过打听,罗隆基才弄清楚了——原来“小党派不要合并”是毛泽东的意见,毛说:“既然开销(指民主党派)差不多,为何不多挂几个招牌。看来也火热。”继而,罗隆基在与毛泽东的一次谈话中,又提出新的要求,要求盟内的中共党员应该公开身份。毛泽东立即说:“你不要清党!”俨然领袖语气、帝王口吻了。有了这样一句,罗隆基还能反驳吗?他只能检点自己,遂向于刚解释,道:“当时我不了解形势,不知道要有领导党的党员来作为盟的骨干。”中共是领导党,民盟哪能与之并立?罗隆基的心,可能凉了半截:自己被骗了!民盟被骗了!这里,我们不难感受到一个以践行西方政治思想为职志的人,必须承当又难以承当使命的严峻性、严酷性。是的,严峻又严酷。可见,五星红旗尚未升起,毛泽东对民盟便已刀剑相逼、一脸的无情无赖了。才几年呀,中共与民主党派的蜜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罗隆基同于刚谈得最多的内容是民盟中央领导权的问题。长期以来,罗隆基备受指责的是他拉小圈子、闹宗派,将矛头指向把持大权的沈钧儒、章伯钧。这是为什么呢?事情并非像人们所言,纯属权力之争。罗隆基认为民盟从一开始就是集体领导,但1949年后民盟的集体领导就没有了。在1949年11月20日至12月4日召开的民盟一届四中全会上,章罗两大派别即为设立几个副主席而争执不休。后经周恩来建议,设立11人组成的中央政治局,争论才平息下来。结果也还算满意:主席张澜,副主席沈钧儒。中央政治局委员是张澜、沈钧儒、章伯钧、张东荪、黄炎培、马叙伦、罗隆基、史良、彭泽民、周新民、周鲸文。可会议到了闭幕的时候,楚图南突然提出要设中央政治局秘书长,由主管组织工作的章伯钧担任。罗隆基立即表态反对,张澜也不同意。周恩来闻讯立即邀请沈钧儒、章伯钧、张东荪、罗隆基等人,到中南海西花厅夜谈。罗隆基和张东荪拒绝出席,让周恩来一等再等,等到半夜12点。周(恩来)大怒,派人把罗(隆基)、张(东荪)叫来,并当面申斥。这事在当时极为轰动,1957年也成了罗隆基反党的一大罪状。此事我在“一片青山”一文中有所叙述。但是,当我看到罗(隆基)于(刚)二人长谈的文字材料后,我才明白罗隆基强硬无礼的原因了。他不是不能接受章伯钧,而是他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原来民盟的副主席、秘书长等人事,早就是中共与民盟左派定下的。他说:“这种做法,我反对!排定一切,而且布置好了,利用周恩来来念名单,那我何必去呢?民盟搞事先排定,这是民盟集体领导的失败,变为三头制(即张澜——沈钧儒——章伯钧)……这是制度问题!政治局也不是政治局了,重大问题早商谈好,才拿到政治局来讨论。”

谈及关于民盟的派系问题。罗隆基开门见山,道:“民盟是有派系的团体。过去是与反动派系民(即民社党)青(即青年党)二党作斗争。现在明明是左派联合起来对付右派了,却偏要说这是进步与落后之争。”“我在家里请张东荪、潘光旦谈谈盟内的事,就说我搞宗派。章伯钧一个月请七百人客饭就不说。如此下去,盟内任何会议都会变成若干人对付若干人。组织宣传会议主持者胡愈之、辛志超完全是有计划有布置地斗争我,布置人来如何对付我的发言。要知道我是无组织,无布置的。张东荪、潘光旦又不是搞斗争的人。开会不是帮助我们,而是打倒、斗争、打倒。因此,我是相当消极。盟员说我代表宗派,代表落后。无党派的朋友则同情我,说我怎么不如1949年前了。几年来,在宣传委员会我是没做很多工作。我建议写盟史,无人理会。胡愈之、周新民(中共、民盟交叉成员)却到处作报告,报告盟史。这是宣传工作,至少应与我商量。《光明日报》说是政治局领导,宣委会指导,实际上是章伯钧社长,胡愈之总编,萨空了(中共、民盟交叉成员)秘书长,我无从过问。说起办报,我的经验不比章伯钧少。《盟讯》也是这样,说是宣委会管,可总编辑是章伯钧。章伯钧走后,就交给了胡愈之。”

“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罗隆基谈及民主党派的生存状态、民盟的派系斗争和自己的被动处境,不正是“三处愁相并”吗?一生的民主梦不也是“一夜梦难成”吗?最后,他心情沉重地说:“我有个人主义,盟闹得这样,我有责任,但责任是双方的。请问统战部。我今后如何自处?我的存在对民盟有无好处?没有好处,我就想退出民盟。这几年,驳白皮书,各党派的联合宣言等文件都是推我起草,而又总说我落后。我认为从1949年后,我在政治上的大方向是对的,如果说我有思想问题,那就请统战部设法来领导。”——这次谈话,中央统战部高度重视。整理后的书面记录,直送李维汉和其他几个副部长;接着,呈送周恩来;周恩来阅后,呈送毛泽东。

不错,罗隆基是个人主义者;罗隆基想做官,想做高官。他在于刚面前、也在其他人面前,常抱怨自己的职务要比章伯钧,黄炎培,史良少多了,很不服气。但是,这些都不是罗隆基的基本追求和最终理想。罗隆基1912年就读于清华学校。1919年,是他最早点燃清华园“五四”之火的,被李大钊赞誉为:“一个江西粗布土衣的学生把清华园掀开了。”1921年,罗隆基留学美国,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再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做研究,师从拉斯基。1928年回国,先后任教于上海中国公学,光华,南开,西南联大。他归国后第二年,就在《新月》杂志上刊出了《论人权》。 这篇长文和以后几篇文章里,把人权理论说得个浅白透彻。他不依托以往的人权理论,靠自己的功力提出了人权的三个基本点:(1)维持生命;(2)发展个性,培养人格;(3)达到人群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目的。的确,罗隆基不像现在的研究者把人权问题写成书,洋洋万言,喋喋不休,叫人越读越糊涂。他的一个极具价值的理论贡献,是论证了——为什么说“言论自由是人权”。他认为:是一个人,就有思想;有思想就要表达。表达思想就非要说话不可。他要说自己要说的话,不要说旁人要他说的话。说他要说的话,这就是发展个性、培养人格的道路。我有了言论自由,才可以把我的思想贡献给人群。这是人向社会的责任。在社会方面,这是思想上的参考材料。这就是人群达到至善的道路,这就是人群最大多数享受最大幸福的道路。反之,取缔言论自由,所取缔的不止在言论,实在思想,不止在思想,实在个性和人格。取缔个性和人格,即系屠杀生命,屠杀个人的生命,屠杀人群的生命。罗隆基还说:最危险的思想,是想压迫敌人的思想,思想上最大的危险,是思想没有人来压迫——瞧,多么出色而简练的人权定义和表述!再联想到如今中国人权状况的缓慢发展。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真是想痛哭一场。

罗隆基的人权理论体系及其阐释,不仅针对和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制的“党治”。他的提倡人权和反对“党治”,也是针对中共的。对中共的暴力革命,他也同样视为是对人权的侵犯。1949年后民盟在统战部领导下,居然也搞“几个人说了算”的做法。对此,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罗隆基必须忠诚于他的政治抱负和思想信仰。罗隆基曾得意洋洋对我说:自己写过多少社论,受到多少人的欢迎。他写下的所有社论,他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在呼吁民主、自由。现在连民主同盟也没有民主了。没有民主的民盟,他就要退出!这里,有没有与中共“要价”的因素?有没有与沈钧儒、章伯钧“争权”的因素?即使有,我也觉得它们都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应该说,罗隆基的一生都在为人权与法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能获得稳固的地位而努力着。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现代人权理论先驱和实践者。反右的时候,都说罗隆基官瘾大,架子大,脾气大。今天看来,他做官是有前提的,并非是无条件的。民盟中央的人,常说父亲大度,罗氏褊狭。若把人缘因素排除,依我看——罗隆基即使褊狭,也是极富深度的褊狭。

如果非要说罗隆基有错、有罪的话,就正如学者谢泳在“罗隆基评传”⑸一文所言:“罗隆基如果有罪,那便是,他的话说早了一点。在‘一党治国’‘党高于一切’‘党外无党’的时候,他反对一党专政;在人民遭受迫害自由毫无保障的时候,他提倡人权;在亲贵当国炙手可热的时候,他纠弹贪污;在通令‘敦睦邦交’‘自由贸易’的时候,他鼓吹抗日。”——这就是罗隆基!无论谁当政,他都不会受欢迎的。所以,父亲说:“努生是个出色的反对党议员!”

章罗分歧结束于何时?结束在1957,不是他们主动和解的,是毛泽东结束了他们的分歧。也是毛泽东使章罗关系从此水乳交融!水乳交融——-这是一个大右派分子、同时也是后来充当统战部眼线的人向上边写书面汇报时的用语。

罗隆基和父亲成为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朋友,二人结成真正的同盟。他是我家的常客。一屁股坐下来,就是几个小时,谈当下的新闻,谈从前的故事,谈中共,谈民盟。谈到反右的前前后后,可谓“百感茫茫交集也”。共产党公开背信弃义,民主党派未能守身如玉,中国从此进入了一个背叛与变节的时代。这里,有三点认识,章罗是一致的。第一:假如没有反右运动,中共搞掉民盟,是迟早的事。因为这是第三势力的必然结局。第二:反右使毛泽东成功实现了一党专制。这个成功的实现,靠众多力量的合成。其中也包括来自民主党派的力量。中国是个多么复杂而落后的社会啊!第三:也是最重要之点,1949年后,民主党派从国库开支经费,就开始丧失政党的独立性。民盟参与新政权之时,便取消了自己的纲领,盟章第一条就写明:“本盟是以共同纲领为纲领。”继之而来的另一条就是“本盟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应该说,这就给民盟定了位——不过一块“招牌”而已,民主党派已名存实亡了。一个农民政党窜上了政治巅峰,它必然视公民为臣民,而要求臣民的,当然是朝觐和效忠了。

父亲常说:“民盟为了一致对付国民党,与共产党联手‘合作’了。无论怎么联手合作,都不是拥戴你为王。”

罗隆基老说:“民主党派的问题从‘共同纲领’开始。”讨论新宪法草案的时候,他又对父亲说:“什么新宪法,还是‘共同纲领’!”父亲听了,只有苦笑。

罗隆基死后,父亲虽还有些聊天的朋友,却再也没有谈话的对手了。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无论是靠左还是偏右,无论你才气纵横,还是慷慨大度,站在手握枪杆子的国共两党之间,得到的只能是失败、痛苦和耻辱。

2007年3月底,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接受采访。记者问:“你觉得1957年反右的后果是什么?”

我说:“后果是毛泽东成功实现了一党专制,成功实现了一言堂,成功实现了一个人说了算。”

难道不是这样吗?毛泽东果然为所欲为了。于是,有了庐山会议,有了三年大饥荒,有了文化大革命。邓小平也是一个人说了算,故而,有了废黜胡耀邦,有了废黜赵紫阳,有了六四枪声。

啥是后果?这是后果!——反右五十年,祸害五十年。不是吗?

前年(2005)的秋天,与上海朋友吴洪森、钱文忠吃茶闲聊,说起章罗旧事。

吴洪森说:“章大姐,你说自己这辈子没有青春,没有爱情。但依我看,你是有初恋的。”

“我和谁初恋?”

“和罗隆基呀。”

我大笑:“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完全有依据。”吴洪森口气还挺硬的。

“依据在哪儿?”

“就在你的笔下。通篇文字你对罗伯伯多有情意呀——”

我心头一阵紧,一阵悲。回到家中,独坐至夜深,想到我的罗伯伯夜半痛苦死去,无人搭救的凄冷情景,眼睛便湿润起来。“新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我明知贯云石这支[落梅风]曲子,用在这里是很不妥帖。可我就是要引它,咏它。别者远行,今夕何夕。千种情思,万般怀想都凝炼成这“起头儿一夜”了。中国有几个像罗隆基这样杰出的政治家?有几个像他这样懂得女人的男人?于我而言,唯一的遗憾,那时岁数太小!今天最让我痛心的是,当《一片青山了此身——回忆罗隆基》一文发表后,提出强烈抗议的竟是与罗隆基往来密切的女友的后代。我搞不懂:做罗隆基的女友就是“脏”了你、“黑”了你、“毁”了你吗?当初史良能在“文革”批斗会上挺胸宣告“我爱他(即罗隆基)。”怎么史良的旁系子女就受不了?向统战部告状。就像1957年批判章伯钧的人,大多数来自民主党派内部一样。五十年后,民盟中央的人要求查禁《往事并不如烟》的信函,在统战部堆了一摞。相隔整整半个世纪,社会有何变化?世相有何不同?接近我的朋友都知道,章诒和悲观厌世。遽然若有所得,茫然若有所失,一切是空。我怎不悲观厌世?!

对能做罗隆基女友而感到光荣的,只有一个杨薇。她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一名演员。一次聚会,我们见面了。我说:“我在罗先生的文章里提到您。您不介意吧?”

“不,我很高兴。” 杨薇这样回答。夕阳下,春风里,她的优雅从容,我异常感动,也永远记得。

1898年,罗隆基出生于安福县枫田镇车田村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12岁以前,一直在此居住,留美归国后曾三次回乡省亲。故居建于清末,占地面积200多平方米,具有典型的江南民间庭院风格。院子直面水塘,墙面青砖砌成,内室全部用木板隔成。在正厅开窗采光处存有“文光射斗”等墨书大字,前檐下还有许多诗词及民俗图画。2002年,它被列为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将原有居民迁出。

旧居年久失修,墙体剥落,缺损严重。2003年,当地部门决定将故居进行全面维修,建立罗隆基故居。报告递交到中央统战部,结果可想而知。据说是电话答复的,做派和中宣部一样——没有文字依据。答复的理由是“建立罗隆基故居,现在不能办,还不是时候”。 请问中共中央统战部: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贵党的第三代领导人都在修缮故居了。国民党重要人物李宗仁、戴笠、胡宗南等人的故居纪念馆也相继落成开放了。为什么第三势力的代表人物却是如此境遇?——是恨他们?还是怕他们?中央统战部负责人能否站出来,讲两句呢?我们是公民,我们有权知道。

现在的盟员恐怕已无人知晓,民盟中央办公地点——位于北京王府井翠花胡同内太平胡同一号的那所大宅院,是父亲一眼选中的,梁思成看罢,连连说“选得好!”那时父亲手中钱少,还是向黄炎培借款买下的⑷。

如今,大宅院也快拆光了,剩下几棵老树,一座假山,半截游廊和精美绝伦的大厅。大厅已经出租,费孝通取名“翠园”,专办满汉全席。前年(2005),几个朋友在那里给我过生日,我穿着一身黑衣去了,像个吊孝的。看着身著旗服穿梭其间的餐馆小姐,心里沉重得很。我知道这里曾经聚集了多少天下才俊,又游荡着多少冤魂苦鬼。

根据民盟中央1961年10月20日发布的一份内部的右派情况材料里提供的数字:1957年的反右,民盟有5173人划为右派分子,占当时盟员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五点六。单是民盟中央一级(即中委、候补中委)61人,占中委、候补中委的百分之三十三点六——听听他们名字吧,就足以震撼你。

副主席2名:章伯钧,罗隆基;

中常委12名:曾昭抡,费孝通,潘光旦,黄药眠,钱端升,沈志远,韩兆

鹗,潘大逵,马哲民,叶笃义,郭翘然,丘哲;

中委27名:吴景超,钱伟长,刘王立明,费振东,宋云彬,王毅斋,彭文

应,陈仁炳,王国松,朱裕璧,何公敢,李士豪,李子健,李伯球,罗忠信,

陈敏之,陈新民,姜震中,范朴斋,张云川,张志和,许德瑗,曾庶凡,黄琪

翔,杨子恒,杨希尧,鲜英;

候补中委20名:浦熙修,陶大镛,王文光,丘克辉,吴重选,李康,李化方,李则纲,李健生,杜迈之,陈仰之,陈新桂,徐雪尘,张纪域,张广标,梁若尘,章振乾,陆钦墀,舒军,胡一声。

我认为:民盟中央就该在这个翠园,为自己五千余名右派成员立块纪念碑,碑就叫“右派碑”!碑的正面,是一个右转箭头图形;碑的背面,是中国民主同盟反右史。环绕它的是一座半圆形护墙。护墙的每一块砖,刻写着一个右派盟员的姓名。姓名,按姓氏笔画多少排列。这是民盟的苦难历史!这是民盟的无上光荣!

集中押送右派去劳改、去送死的甘肃夹边沟,河北的茶淀,黑龙江的兴凯湖……一切承载右派生命的地方都要立碑。碑下掩埋着死者的血泪,碑上镌刻着生者的记忆,还有无尽的思考。

岁月湮远,遗迹也有渺不可寻的一天。遗迹不在了,心在,魂在,文字在。

2007年3—4月北京守愚斋

焦国标:台湾的自由让我感动

(中央社记者周慧盈台北二十五日电)前北京大学副教授焦国标说,台湾的自由让他感动,这种自由状态与中国大陆完全相反;大陆人民至今不能参与国家领导人的选举,是没有丝毫权利的奴隶。

焦国标原为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前两年因抨击中共中央宣传部为中共打压言论自由的黑手而广受注意,并因此被迫离开北大教职。他去年底受邀到德国访问一年,最近因签证问题在台湾短暂停留。

这是焦国标第二次造访台湾。近日他接受中央社记者访问,谈到他对台湾的感受和印象,以及中国大陆的政治社会现状。

他说:“台湾很自由,让我感动,就是什么人都有,比如说现在他们在竞选,那些头儿们登广告啊、宣传车什么的都有,或是电视上面政治人物可以让人评头论足,这种自由的情形都是让我有感慨的现象。”

焦国标所指的“头儿们”,是有意角逐明年总统大选的台湾各政党人士。他说,这种自由的状态与中国大陆完全相反。

他说:“中国国家领导人换届选举,这本来是人民的事,可是实际上,人民根本不能与闻这件事,丝毫的参与权都没有。”

他说:“他们(中国人民)完全是一个奴隶,没有丝毫权利的奴隶。”

焦国标表示,中国人民对各级政府官员的选拔都没有任何权利,试行多年的乡镇基层选举也是虚假的。

他并以“鳄角的眼泪”形容中共大官们年节时给民众送钱等做法。他说:“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如果是真正爱老百姓,你应该是给老百姓权利,把宪法的权利给他,而不是剥夺他的权利。当权者在政策与日常生活上对老百姓是掠夺性的,逢年过节又杯水车薪给他送温暖,显示党和政府对他的关心。”

焦国标认为,只要共产党一党存在的一天,上述这些事都有两套脚本,完全可视为面子工程,都是为了宣传。

不过,“虽然(中国大陆)看起来黑的没有边、没有底似的,实际上自由民主远远在望。”

焦国标说:“中共官方从上到下都存在危机感,对民意的恐惧、迁就与退让,这些都存在。当然也存在对民意的践踏。”

他认为,官方的心态与做法促成中共政权一点一滴在改变,即使不会像当年苏联一样地垮掉,但变到一定程度,“它就不是它了”。

其他促成中国进步的力量包括中国民众、知识分子的抗争,就像拒绝不合理拆迁条件的重庆“钉子户”一样,“你也做钉子户,我也做钉子户,大家都做钉子户,那他就没办法欺负人了”。

除此之外,焦国标表示,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互动,例如中美关系、中日关系也对北京当局有制约与鞭策作用。

舆论的监督也非常重要。焦国标说,“我觉得中宣部也有改变,因为舆论,现在变得有所忌惮”。

总的来说,焦国标说,与前任领导人相比,中共新一代领导人胡锦涛与温家宝虽然没有多少进步,也做了一些妥协,例如去年的“冰点”事件以及今年的禁书风波,蛮不讲理的程度降低了,这种改变是值得肯定的。

厦门大学礼聘谢泳的启蒙意义

 

贺卫方按:这是近年来中国高等教育领域里少有的令人欣慰的消息。鼓浪屿涛声催诗兴,五老峰山色添豪情,谨表达对于谢泳先生的祝福和对于厦门大学的敬意。

几个月前,笔者曾撰文批评厦门大学朱崇实校长关于大学生打高尔夫球的见解,现在,却不能不对朱校长以及厦大文学院院长周宁教授表示敬意了。

从学术批评网上获悉,厦门大学文学院已经决定礼聘知名学者谢泳先生为教授。这个消息在当下中国大学,真可谓是空谷足音。

现如今,国内各大学都在为学科建设而争夺人才,礼聘知名学者为教授并不新鲜,每年仅在《光明日报》上刊登的招聘广告就几乎没有中断过。但稍稍了解大学的人都知道,各大学开出的基本条件大同小异:不是两院院士、国务院评审专家,就是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即便是副教授、讲师也一律地要求具有博士学位。大学虽然是精神产品的生产基地,但在“实用主义”流行之时,大多变得相当现实。

院士可以给大学脸上贴金,而且院士引进后,地方政府还会有奖励。无论从名声,还是经济上考虑,都是划算的买卖。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可以在争取经费、多出科研成果上为学校出力,而博士毕业生虽暂时还用不上,但其学位、学历也可以提升上报表格的档次。

有人说,现在是“评比学术”,一点也不假。大学整天围绕着外在的形式打转,一个大学排行榜就让许多校长不得安宁,一次自上而下地评估更是让大学所有领导睡不好觉。无论有多少批评,大学都是“我自岿然不动”。原因是评价标准没有变化,谁先擅自改变,谁就明显吃亏。正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理在作祟,大学的改革总是雷声大而雨点小。

从80年代以来,在延揽人才方面,例外的事当然偶有发生,但愈来愈罕见。像这次厦门大学文学院礼聘谢泳先生为教授一事,在近十年国内大学中几乎是绝无仅有。虽然我们都知道,谢泳先生早在80年代已经名声雀起,以他的学问和研究成果,早该在大学教授的阵营中拥有一席之地,但他的身份却始终是个学院以外的“民间学者”。仅有专科学历,也没有在本科以上大学任教的经历,他有没有职称,我们不清楚,只听说他去年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访学时,只获得了一个副研究员的临时资格。但厦门大学文学院的周宁教授却愿意破格礼聘,朱崇实校长也欣然批准,这多少让我们看到了一点大学在实用原则之外的理想主义的光亮。

其实,中国现代大学的“新传统”中,例外的事相当多。蔡元培礼聘陈独秀入北大就不因后者没有文凭而弃之,蔡先生看重的不仅是陈独秀的“新潮”,也看重他在小学上的造诣。事实证明,作为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成了蔡校长改造北大的得力助手。被称为“教授里的教授”陈寅恪当初入清华国学研究院时,也没有文凭,但并没影响他成为“四大导师”之一。著名文史学家钱穆仅有小学学历,靠自学照样可以在北大等知名大学任教。笔者以前就读的大学,有一位缪钺先生,也是自学成才,解放前他先是在中学任教,后来转到大学任教,终成一代文史大家。

笔者常常困惑,这些传为佳话的史事为何不能得到继承?有人说,这是大学进入正轨,也是“与国际接轨”必然的结果。有人说,是因为有学位者多了,挑选的余地大了。果真如此的话,倒也可以理解。但问题是,我们的大学的评价标准正在异化,形式重于内容,头衔、职称、学历重于实际的学问似乎成了正常的现象。所谓大学管理也总是走不出量化指标的围墙。

在这里,笔者并非想滥用“启蒙”一词,但厦大周宁院长、朱崇实校长这一次礼聘谢泳的行为,以及出于对学问的尊重和道义,杨玉圣教授居间极力举荐,应该说都给所有大学及其成员一个思想观念上的重新启蒙,让人们明白大学不是单纯的、硬帮帮的机构,她还拥有人文的温暖,学问的寄托,还有激情、友谊和善良,总之,有人的不灭的精神在其中。

2007-4-25 取上居

尤小立,苏州大学教授

陈破空:三峡大坝,再起争端

 

四月初,北京大学教授盛杰民,联合12名学者,联名上书总理温家宝,要求打破三峡大坝特权垄断,开放三峡公路,大坝免费参观。原来,三峡大坝旅游,由”长江三峡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独家经营。该公司由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深圳华侨城集团、和湖北省宜昌市人民政府合资组建,是经中国政府授权经营三峡大坝旅游业的唯一公司。

在三峡大坝区域,对专用公路采取封闭性管理。”长江三峡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利用这一点,对过往车辆和游客强行收费。所有大型货运车辆(每年多达40余万台),被迫实行”水陆水”翻坝转运,运输时间,由原先的陆路半小时,增加至13小时,运输成本大增。前往参观的游客,每人需交105元。三峡大坝,成了少数特权阶层的”摇钱树”,同时却成了其他公司和广大民众的”鬼门关”.

其实,早在今年”两会”期间,多位人大代表就炮轰三峡旅游垄断行为。措词强烈,为历年少见。他们谴责垄断者”违反了国家法律法规,扰乱了正常的市场经济秩序,剥夺了民众的生存权和发展权,损害了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严重影响了三峡区域社会经济发展,并导致坝区周边产业生态环境严重恶化,社会各界反应强烈。”

这里所说的”违反国家法律法规”,指的是违反国务院去年通过的《反垄断法》;”社会各界反应强烈”,指的是宜昌市出现了由《中国水运报》记者桂慧樵发起成立的”反三峡旅游垄断联盟”的民间组织。

至于”坝区周边产业生态环境严重恶化”,更是无独有偶。由中科院、长江水利委员会、和世界自然基金会共同编制的一份《长江保护与发展报告2007》,指出:三峡大坝拦截正常水流,加剧江水污染;繁殖藻类的”水华”现象频发;蓄水后,当地微震显著增加,已出现各类崩塌、滑坡4719处;等等。

另有学者认为,去年,四川和重庆一带遭受百年未遇的特大干旱,今年仍呈蔓延之势,千百万人饮水困难,罪魁祸首,就是三峡大坝,因为,正是三峡大坝,阻隔了四川盆地与外界的唯一连接口,长江水汽为之滞留不通。

由此可见,以”发展经济”、”造福人民”为名而强建的三峡大坝,带来的危害与祸患,远远超过其所谓”经济效益”.难怪,去年大坝建成封底之日,中共高层集体缺席,以示撇清;而当年力主上马三峡大坝的前总理李鹏,也忽然不见踪影,根本不敢出面承担责任。

李鹏苦心经营的三峡大坝,实际是他的”政治大坝”,还没有”屹立百年”,就已经在民众的心目中倒塌下来。没有成为政绩,反而成为罪责。犹如他铁心干下的”六四”屠杀,成为永远无法洗脱的历史污点。

随着”十七大”临近,一些争端,看似属于经济或社会领域,但实际都离不开政治,就像胡温的反腐动作一样,围绕三峡大坝的争端,很难说与权力斗争无关。李鹏派系,极可能因此遭受重创,加快出局的步子。如此一来,权力分配,就将进一步朝着有利于胡温的方向倾斜。

首发自由亚洲电台

李昌玉:纪念俄罗斯的改革家叶利钦

 

昨天,23日,俄罗斯的第一任、未到期而自动离任的总统叶利钦逝世。他的年龄比我只大了3岁,但却为俄罗斯的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的变革作出了伟大的贡献。他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俄罗斯改革家。他是喝“狼奶”长大的共产党的干部,但是到了60岁却成了埋葬共产专制制度的开路人。

4年前,我读了叶利钦的自传《午夜日记》就感到一种春风徐来、柳暗花明的境界,写了一篇读后感《马里科夫的悲剧》,藏在电脑中。今天听说叶利钦逝世,打开这篇旧文重读了一遍,觉得对于我们中国来说,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拿出发表,以此纪念这位俄罗斯的改革家,并写几句话赘在文章的前头。

共产党,从苏联到中国,到任何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都是采取与专政工具相为表里的思想禁锢、舆论禁锢作为巩固统治、稳定政权的手段。国民党蒋介石虽然专制独裁,但却有很大程度的舆论自由,并且被共产党充分利用。也许共产党正是接受了这个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所以取得政权后,绝对实行“舆论一律”,比国民党变本加厉,有过而无不及。这样就和现代文明产生了不可调和的悖论。

我特别感到兴趣的是叶利钦坚持不渝地实行新闻自由、舆论开放的政策,和普里马科夫禁锢舆论的习惯做法作斗争,因此在俄罗斯,“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这在我们中国人听起来,仍然近乎为神话。因为说了几句批评毛泽东的话而吃了枪子的人,成千成万,无计其数。即使今天,谁敢批评胡锦涛?特别是在国内的媒体上,批评胡锦涛,那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几天前,我怀着一颗惴惴的心,在海外互联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向胡锦涛同志进一言:十七大报告不要自吹自谀》。我说:“我衷心地希望你的十七大政治报告,能够有点新气象,开新局,树新风,而不是一篇高级的商品广告。这就是千万千万不要采用以下这样的陈词滥调,诸如伟大、光荣、正确,诸如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样一些陈词滥调。”文章写出、发表之后,虽然至今还没有遇到麻烦,但是几位朋友却为我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不断打听有无干预。在中国,现在大家公认,批毛不致惹祸,批邓难免讨厌,批胡万万不可。在叶利钦逝世之际,我想胡锦涛免不了要发唁电。我认为最好的吊唁,就是学学人家叶利钦,逐步,当然不是一步到位,放大放开舆论的禁口,起码是今后再也不要出现查封《冰点》、查封《何家栋文集》、查禁《伶人往事》这样的事件,不要动辄以煽动颠覆的罪名判人入狱。

但是今天读到的信息云:“胡锦涛主持政治局会议,研究加强网络文化建设。”就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所谓“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加强对网络文化建设和管理的领导,加大保障力度,加强队伍建设,完善工作机制,促进网络文化建设和管理法制化,推动中国特色网络文化繁荣发展。”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中,表达的是和宪法承诺的言论自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凶暴。难道中国人就这么可怜,绝对没有资格享受民主自由这些普世文明的价值吗?与其以巨大的投资搞金盾工程,不如做一点兴学助学的实事。

作为50年前的反右运动受害者,近年来我们站起来说话了。方方面面的人,开口闭口都是劝我们不要跑到海外网站上发表文章,因为那是“反华”网站。可是,如果你要是反问一句:“你读过吗?”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任何人读过被称为反华网站的文章。他们只知道“自觉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自觉地执行中央的指示,决不敢“偷窥”,以免惹出乱子。在那种奉命执行的谆谆告诫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官员们小心唯谨的心态。

这就证明,中共中央是非常在意海外“反华”网站上的信息。据悉,北京最少有三个系统昼夜监控海外网站的信息,并且在第一时间反馈上去。我举两个自己经历的实例,可以予以佐证。第一,2006年7月17日的中午,美国网上发表了我写的《山东大学附中遭遇暴力拆屋,全校师生和家长怒不可遏》,第二天早晨,对此事负有直接责任的历城区区长就奉到省府指示,亲自到山东大学来认错,因为,在17日的下午,读了我的文章的中央某要人就批示给了山东省政府,责成山东省政府直接处理此事。处理此事前后只有几个小时,效率之高,在中国罕见。第二,12天前,就是本月12日的夜晚,美国的《》网上发表了我写的《紧急呼吁:立即解除对铁流的监控》。铁流第二天起床,就不见监控的汽车了。现在,已有无数事例证明,海外网站已经成了推动中国民主化进程的工具,但是中共不但不提供经费,还要极尽丑化之能事,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2007年4月24日补写于济南)

附:
普里马科夫的悲剧
——读叶利钦自传《午夜日记》

在俄罗斯联邦向政治民主化与经济市场化转轨的艰难历程中,叶利钦是站在历史的潮头上引领潮头的人物。他是“苏联和苏共的掘墓人、苏维埃制度的‘破坏者’”,也是俄罗斯民主化的开创者。作为俄国的第一位民选总统,他在任两届,长达八年。对于他褒贬两端成了历史的宿命。赞者誉之为元功,毁者斥之为祸首。

搜索对叶利钦的菲薄贬抑之词,不胜枚举,如说“叶利钦是20世纪的彼得大帝”,“伟大的破坏者、无能的建设者”,“从民主的旗手到专制的君王”,“叶利钦时代是俄罗斯民族近300年历史中最暗淡的时期之一。”“叶利钦以’民主派’起家,上台后实行总统极权制,是一个集民主、独裁于一身的人物。”“叶利钦和他选择的改革道路,面临着被修正、被抛弃的命运。这是叶利钦的悲剧,也是俄罗斯的悲剧。”“叶利钦的悲剧在于,他既想恪守民主,又想搞革命,结果使自己深陷矛盾的旋涡。”如此极端的估价未免失之偏颇,也偏离实际甚远。我们不妨读读《午夜日记》。

俄罗斯联邦实行的是三权分立形式下的总统集权体制。叶利钦任总统8年,换了6位总理。在他的第二任上,政府更迭更为频繁,像走马灯式的轮流转,先后有过5位总理。人们讥讽道,叶利钦“换政府就跟换衬衫一样自然”。这是使叶利钦徒唤奈何,也是让外界颇为非议的事。叶利钦在自传中详细述说了不断更换总理的原因。

叶利钦要在俄罗斯实现私有化、市场化、民主化,当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他在最后一次总统讲话中,坦率地承认:“我想请你们原谅,因为有许多我们共同的愿望都没有实现……我自己也曾经相信一切都可以一蹴而就……事实上没能一跃而过……。”

这里我们看看叶利钦对第三任总理普里马科夫的任用与解职的叙述。叶利钦把这件事称作“普里马科夫的悲剧”。

1998年8月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使总统不得不将其第二任总理基里延科解职,在“杜马”——议会两次拒绝切尔诺梅尔金为总理的提名之后,最后通过了一个折中人物外交部长普里马科夫为总理。论者云:“迫于无奈,被逼到墙角的叶利钦折衷选择了原共产党人、外长普里马科夫为总理。外界认为,这标志着这位强人终于逐渐转为‘弱狮’总统,由权力前台向幕后过渡。”

对于任用普里马科夫,还有一位中国学者是这样叙述的:“在政治对抗加剧、国家杜马大多数党派坚决反对叶利钦重新启用切尔诺梅尔金的情况下,为保持社会政治稳定,也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叶利钦任命各派均能接受的普里马科夫担任总理职务。显然,这一届政府的‘战术’任务是维持社会政治稳定。普里马科夫启用了一些左派成员担任政府要职,使政府具有左派色彩,同时对以前的改革政策进行了大胆的批评,认为几年来的改革一事无成。普里马科夫主张结束激进的经济改革、重新评价私有化进程、加强国家对国有资产的控制,等等,这些显然与叶利钦一贯支持和欣赏的激进经济政策不合拍。政府大力整顿经济秩序,肃贪反腐直接揭露了上层的黑暗和腐败,隐隐约约戳到了叶利钦周围一些人的痛处,触及了金融工业集团和金融寡头们的利益。在叶利钦看来,这个政府不是‘自己的’政府,当然也得不到总统的支持。当该政府完成了结束去年8月政府危机、保持社会政治稳定、帮助叶利钦渡过难关的‘战术’任务之后,便自然成为‘可以替代的’过渡性质的政府而于今年(1999)5月被解散了。”(《孤独的叶利钦》,作者潘德礼,1954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政治社会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这当然是外界的,或者说是一位中国学者的。那么,叶利钦自己的说法如何呢?他在《“普里马科夫时期的稳定》一节中说道:

“普里马科夫做了总理后对媒体采取‘绝对封闭’的政策。他曾经向政府机构下过明确命令,对新闻媒体封锁消息、尽量避免被采访、同记者们的所有接触都必须在严格的监控之下进行。

普里马科夫多年在内部机构——苏共中央委员会、外交部、对外情报局工作的作风表现了出来。可是最近这些年里政府的活动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了。记者们已经习惯于谈论内阁所采取的各种举措,习惯于按照国际上媒体的通用标准来操作。

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苏联式’的禁令。这没什么大不了吗?这只是小事?正如后来搞清楚的那样,并非如此。”

除了所谓“苏联式”的禁令,特别有意思的是所谓“特殊文件袋”。叶利钦写道:

“当普利马科夫同我会面时首次拿出他的‘特殊文件袋’时,我便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总理和记者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个文件袋中收集了所有报纸上刊载的关于新内阁及其领导的报道,它们都被用彩笔仔细地勾划出来了。

说实话看完这些之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普利马科夫不仅看完了这些东西,还把它们都划出并剪了下来。这有必要吗?最主要的是他打算向谁报怨记者们?向我?

‘叶夫根尼·马克西莫维奇,对这种东西我早就习惯了……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每天都在写我,您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调吗?又能怎么办呢?把报纸封掉?’‘不,可您读一读啊,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这是在全盘诋毁我们的政策。’我和普里马科夫可以在这样的氛围里讨论一个小时。

我很长时间都无法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我才想起来在自己政治生涯的开始阶段我对报刊上各种各样文章曾有过的反应。但我逐渐学会了分辨自由的社会观点和拙劣的‘定制文章’。我这些年一直处于公众政治生活当中,而普利马科夫却不是。他不可能很快就改变自己对待媒体的态度。作为曾经多年在《真理报》工作并经受过旧的苏联体制磨练的记者,在每一篇文章中他都会读出某种复杂的阴谋、某些潜台词以及来自政治对手的威胁。……”

原来普里马科夫经过“苏联体制的磨练”已经深入骨髓地习惯于“苏联式”的言论禁锢政策。他当了总理,推行“舆论一律”,只追求“定制文章”。他不能容忍“全盘诋毁我们的政策”。他要从报刊文章中“读出某种复杂的阴谋、某些潜台词以及来自政治对手的威胁。”这和叶利钦当然是格格不入了。叶利钦之所以把普里马科夫解职,根本原因不在他是否采用“激进”的经济政策,而是这位普里马科夫完全沿用“苏联式”的,即所谓“左派色彩”的思维方法和工作方法,不懂得民主社会、法治社会执政者必须遵循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准则,大有“复旧”的严重危险。新闻自由、言论自由是民主社会与专制社会的分水岭。普里马科夫的做法与民主社会背道而驰。这是叶利钦不能容忍的错误。

在《普里马科夫被解职》一节中,叶利钦说:

“在担任所有职位期间,普里马科夫对我都很忠实。他彬彬有礼、细致周到、非常贴心。在一九九九年以后上台的一大批年轻政治家当中,我和他是苏联时期留下来的真正的‘老古董’。

……在任命普里马科夫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到,仅仅再过几个月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会像堵墙那么厚。

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对于中产阶级、大众传媒以及许多政治家和所有杜马党团的大部分人来说,‘从不斤斤计较’而且‘善于联合’的普里——逐渐成了一支重要的兴奋剂。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反对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力量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有意无意地侵犯了言论自由,这不可能不让记者们着急。

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普里马科夫对俄罗斯电视台的严厉斥责。他把创作班子召集起来,然后化了几乎一个小时来斥责那些新闻工作者,指出他们所犯的错误,声称他们所采用的语调令人不能容忍,告戒他们关于政府什么话可以讲,什么话不能讲。

记得有一次我们会谈时他一次又一次地漫骂新闻工作者。……

我跟他讲话,可是他不听我的。我不知道是不可能听还是不愿意听。有时我很想对他说:‘叶夫根尼·马克西莫维奇,清醒一下把,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了!我们身旁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了!’但是……我怕他难受,让他觉得受了侮辱。

可能我的错误就在这里。……

一九九九年春天,在我们社会生活中还发生了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在政府会议上,司法部长帕维尔·克拉舍宁尼科夫通报了有关大赦的问题。他说,此次大赦,将在五月份实行,按照惯例,大赦期间将释放一些没有被判‘重刑’的刑事犯。总共将有九万四千人从关押地释放出来,重获自由。

司法部长的话出人意料地被普里——打断了。‘这是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是完全正确的。’他说,‘但这样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腾出地方来给那些因经济犯罪而将要被我们关押的人。’

肯定很多人记住了这句话。那个春天很多俄罗斯公民都开始收拾箱子。显然,这位觊觎全民族领袖角色并且深受欢迎的总理还死死地抱着苏联式的陈规不放。

 ……我真的感到很难过:这不是个过错,它简直就是普里马科夫的悲剧。他把自己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赶进了死胡同。”

处在一个崭新的民主时代、崭新的民主国家,作为总理的普里马科夫却不能和“苏联式”的专制独裁的陈规旧习一刀两断。新瓶装旧酒。穿新鞋走老路。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叶利钦并非反对“整顿经济秩序,肃贪反腐”,而是反对普里马科夫那种“苏联式“的滥用司法工具,动辄大规模逮捕关押公民。民主与法治是宪政国家的两大支柱。普里马科夫“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反对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力量团结在自由的周围,有意无意地侵犯了言论自由”,和叶利钦义无返顾地推行的民主与法制路线成了水火不能相容的路线,叫他下台就别无选择了。

关于叶利钦,一位俄国人是这样描述的:“他在自己身上克制住了很多东西。他不想做一个独裁者,甚至从未有过这种企图。大众媒体一年又一年地向他倾倒脏水。但他认为新闻自由必须保持,所以没有一个新闻记者对他感到害怕。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

叶利钦作决定很快,但不急于公布这些决定。他召开会议,倾听反对意见,有时候使人觉得,他好像倒向了他实际上不同意的那些人的意见。他实际上支持的那些人已准备提出辞职了,这时候他就宣布使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他很了解政治精英,了解同他打交道的人,这有助于他的直觉。比如说,普里马科夫的解职。如果那时我是总统的助理的话,我会对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不能碰普里马科夫,这会引起巨大的震动。我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一点。在此情况下他同样也会伸出手说:让我们争论一下好吗,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结果他是对的……’许多认识叶利钦的人都指出了他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即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众人眼中的叶利钦》[俄]列昂尼德·姆列钦)

“批评总统比批评国内任何一个官员都更为安全。”凭了这一点,说明叶利钦的胸怀比大海还要宽广。

一个矢志不渝、身体力行、以身作则要在俄罗斯开创风气实现民主的人,却获得了诸如新沙皇、专制、独裁的美谥,这实在令人哑然失笑!褒贬两端,这就是叶利钦的宿命,也算他的幸运。

我想到了一句中国的警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叶利钦为民主俄罗斯树立的“开天辟地”的榜样将会产生流芳百世的功效,就如同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国先贤们一样。这就是《午夜日记》给我的启示。(本文写于2003年)

《午夜日记——叶利钦自传》鲍里斯·叶利钦著,曹缦西、张俊翔译,译林出版社出版,2001年1月第一版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