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明:路标(注)──刘宾雁的遗产

 

宾雁人生几个重要时期几乎都与俄罗斯有关。

童年时期生活的哈尔滨等于半个俄罗斯城市。俄国大革命之后,中国接纳了大量被苏维埃政权驱逐的白俄人,当局在哈尔滨建立了两个俄国人居住区。刘宾雁出生前,哈尔滨的俄国侨民已经高达15万5千。俄国人1900年在那里开办的啤酒厂成为中国第一家啤酒厂。俄国人1907年在那里建立的圣索非亚大教堂是俄国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俄国人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那里修建的中东铁路是中国当时最大的铁路。那座城市从风貌到灵魂更接近俄罗斯。刘家人居住地是俄国人夏季休养地、距哈尔滨不远的珠河县(现称尚志县)。刘宾雁生长的家庭环境浸染俄国因素。对他一生言行产生重要影响的父亲,几乎生活在俄国人中间:童年时期给俄国人照看孩子,开始说俄语;青年时期前往俄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几乎成了半个俄国人;归国后在中东铁路担任翻译,继续以俄语为生。刘宾雁自小坐俄国人修建的铁路旅行,看俄国人出入租界,用俄语音译描述俄国人的事物,在父亲教导下自学俄语。

青年刘宾雁尚未被他的同志列入另类,已被嘲弄为“俄国没落的贵族”。中青年时代,31岁的刘宾雁在太行山劳改期间,所带的书至少有八、九个砖头厚度的是《别林斯基全集》、《俄罗斯作家论文学劳动》以及原版的《战争与和平》。壮年时代,50岁的刘宾雁再度被罚,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做编辑,关心的是反对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动向,亲自翻译编辑出版了《南斯拉夫哲学论文集》。在自传中他总结自己被打成右派之前与苏俄的关系时说,“我曾经四次去过苏联。我曾经长期自费订阅苏联的《文学报》和苏联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新世界》。”而且,“每个星期,我都会从北京国际书店买一批苏联出版的小说和文学评论书籍。”

已经无法确知刘宾雁流亡海外之前是否系统研究过俄罗斯白银时期的思想。能够知道的是,在苏共垮台初期,俄国本土尚未开始系统引介其流亡思想家时,刘宾雁对白银时代某些著名的俄国宗教哲学家或思想家已经熟悉。

流亡海外初期,刘宾雁忙于应邀到各大学就中国当代文学与社会演讲,但是他写到:“按我本意,应该读书。……苏联和东欧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我了解。”流亡海外的最后几年,苏俄仍然没有退出他的视野。据友人回忆,病患中的刘宾雁听说纽约布鲁克林区有几家俄文旧书店,一直想“等身体好了,抽空去淘些旧书来”。念念不忘,唠叨了几次。刘宾雁身后留下诸多遗憾。其中之一,也许有关布鲁克林的俄文旧书店。哪怕就去一次呢,把感兴趣的旧书淘金子一样淘回家!

与西方相比,俄罗斯跟中国更相似:在同样辽阔且相互接壤的地理空间里,世世代代居住着同样占绝大比例的农业人口。同样信奉自己的传统教义,接受中央集权的统治。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与十八世纪起始的俄国社会有更多相似之处。彼得大帝的强行变革,将闭门自守的俄罗斯推出中世纪大门,推上欧洲舞台,同时引起国家内部的深刻冲突:民族意识深刻分裂,本土传统与西方价值激烈踫撞,彼得堡、莫斯科上层权贵与广袤土地上一般民众之间隔膜渐深至锐。这不仅是多数俄国史家的定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们也都描写或涉及过致力于改革的贵族在农民那里遭受到的冷遇和挫折。

国家兴盛,农民沦陷。国家成为“没有人民的国家”,人民成为 “陷于黑暗的人民”(Dark People, 或Dark Folk,一作“愚钝之人”解)。他们不仅没有从改革中获得利益,反而被廉价出卖给改革。及至叶卡捷琳娜时代,留学归来的俄国作家拉吉谢夫(1749-1802)的想象游记《圣彼得堡到莫斯科之旅》,呈现了俄国普遍的社会不公,农民困厄隐忍的情形。彼得大帝取法西方,但并未输入“道德上对权力的抑制,本能上对人权、思想权利、真理权利的承认” (赫尔岑《彼岸书》)对比尼古拉治下俄国社会现状有关记录和描述,可知中国上个世纪至今,官贪污僚腐化堕落,农民多灾多难,社会两极分化比俄国更甚。

面对深重的苦难,数代俄国知识分子都曾思考俄国的去路。“怎么办”,不仅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民粹主义、现实改革派思考和论述的问题,而且是十九世纪弥漫整个俄国知识界的大问题。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如赫尔岑、道德至上者如托尔斯泰、形而上学宗教狂如陀斯妥耶夫斯基乃至革命家如列宁,都以此为题做过文章。从十八世纪末拉底谢夫代表的体制内改革要求,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十二月党人的体制外革命,俄罗斯民族走过了一条改良无望,革命暴起的道路。十九世纪后半叶从四十年代起、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几乎所有不同甚至敌对的俄国民粹派力量,包括我们过去熟悉或未曾与闻的苦行主义者和思想家(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克鲁泡特金)、雅各宾分子、职业恐怖信徒、社会主义革命家、以及马克思主义者(如列宁、托洛斯基Trotsky),一致认为为要实现理想,必需宣传农民起而反叛。但是1874年 “走入民间”宣传民众的自由人士们却发现,农民对土地之外的任何变革全无兴趣,对超越物质之外的制度革命相当淡漠,进而猜疑、反感,有时甚至仇视抵制直至发生肢体冲突,将他们扭送当局。于民间受挫,被迫重新定位的俄国改革者们,由此思想与行为方式发生分裂:手段与目的之争、拯救与被拯救之辨、虚无主义与民主方法之优劣、国家与革命作用和功能之论证……。苦难俄国近三百年自我拯救的历史,最终导致共产主义革命和斯大林的血腥统治,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近代欧洲发源、风靡全球的浪漫主义思潮:任何思想,保守主义总是相对深刻,但是任何运动,激进主义总是占上风。二,俄国知识分子们相信尘世间有完美可寻,而革命是消除罪恶的理想手段。多年后英国思想家柏林对此有明确的阐述和总结:“以上思想家(民粹各派论者)都共持一个巨大的启示录式假定:一旦当道之恶——独裁、剥削、不平等——在革命之火中消灭,灰烬里将自然且自动升起一个自然、和谐、公正的秩序,这只需开明革命家的温和指引,即能臻于完善。”他说,这“乌托邦之梦,是民粹主义,葛德文与巴枯宁,马克思与列宁诸人都共同怀抱的幻见”。

不能否认俄国民粹主义者们美好的初衷。但到了列宁,寻求正义公平的理想付诸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和铁的纪律,个人无条件牺牲于理想和党的事业,各种(几年)“计划”成为生活的主宰。如此,人道主义经由功利主义,走向道德虚无主义,最终将人民送上崇高的祭坛。有论者言:俄国革命运动一度赢得了胜利,失去了灵魂。(彭怀栋)

在俄罗斯知识分子从改革到革命,从自我献身到牺牲他人以及革命从谋求人民福利到将人民送上祭坛、从追求正义到走向邪恶的激进主义潮流之中,曾经有一个声音不懈地发出异议,有如先知般的启示。这个人叫赫尔岑(1812-1870)。刘宾雁的人生轨迹与他极为类似。

刘宾雁终其一生没有放弃一个幻觉:人民永远不会犯错误。正如赫尔岑始终抱定对“农民的老羊皮棉袄”的信心。这是典型的民粹主义思维。刘宾雁和许多理想主义者一样,对财产不均现象非常敏感,“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有穷富之分呢?……父亲告诉我苏联不是这样的。它便成为我向往的天堂。”那是他少年时期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社会问题。时年他十三岁。他始终相信正义与平等乃是人间天堂,乌托邦理想能够实现,而且必须实现。赫尔岑在沙皇尼古拉的暴政与十二月党人的失败中启蒙,“我觉得我并不站在霰弹和胜利、监牢和镣铐的一边。伯斯捷尔(十二月党人领袖之一)和他的同志们的处死彻底唤醒了我心灵的孩子的梦。”赫尔岑称此为自己“精神的觉醒”。赫尔岑当时十四岁。青年赫尔岑生活在新旧世界交界处,此岸令人窒息有待打破,彼岸模糊不清但是必定美好。他不甘于自己所受的贵族式玩票教育,要摆脱贵族青年固定职业、安稳生活的平庸,为危险新世界接生,要“把莫斯科从暴君手里夺回来”。1827年一个黄昏,他和自己的友人来到他们的“圣山”——莫斯科附近的麻雀山上,相互拥抱。在那个太阳下沉,清风拂面的时刻,他们俯瞰辽阔俄罗斯大地,“当着整个莫斯科发誓, 为我们所选定的斗争献出我们的生命。”几乎在同一人生阶段,平民出身的刘宾雁将自己投入祖国现实的危难中,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宣传鼓动工作。其初衷,同样是改变现实的愿望:“中国的苦难实在太深重了,中国人对于改变自己奴隶地位的愿望实在太强烈了”。

少年刘宾雁没有选择国民党却经由马克思主义选择了共产党,并不是由于他信仰那个主义,而是因为他寄望现实的变革。多年后他曾如此反省:“越是主张激烈、彻底、变革的思想,便越是富于吸引力。”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人道主义理想对他具有足够的魅力,而“国民党却始终拿不出一个纲领,一套口号使青年人热血沸腾。”青年赫尔岑更加激进,他曾经满脑子装满恐怖主义,曾经认同法国大革命将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的暴力行动。

赫尔岑1850年代的宣传鼓动,从海外影响了后来俄国民粹主义者。为此,列宁认为他是“在俄国革命准备期起了伟大作用的作家”,具有“真正的历史地位”。赫尔岑因此多年来被苏联以及中国误解为纯粹的社会主义者、革命作家、民粹主义先驱。直到几十年前,英国思想家、哲学家以赛亚•柏林慧眼独具,将他请下革命神殿。柏林依据赫尔岑当年自己的表述,以极富说服力的论证,从认识论切入,从国家、历史、进步、人民福利、个体自由、法国大革命等多个角度,说明赫尔岑在近代思想史乃至俄国思想史上的独特地位、他与俄国历代革命家大异其趣的思想特征。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将二十世纪帕斯捷尔纳克从诸多苏联时期作家中发掘出来,比之让托尔斯泰落选更意味深长一样,赫尔岑在被列宁误读之后,再度被西方发现,对于全面理解俄国人文主义传统有重要的意义,对于解读刘宾雁同样不无裨益。

一般人认为刘宾雁学养不足,因为他缺乏浓厚的理论兴趣。但仔细观察,事实并非如此:走遍东西南北世界各地,刘宾雁真正想去的是书店,往往在那里逗留过长时间,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美国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对此深有感触。他陪同中国代表团访问世界最大赌城拉斯韦加斯和世界第一乐园迪斯尼,发现刘宾雁对那些热闹毫无兴趣,却把差不多整夜的时间消磨在那里的书店中。刘宾雁有强烈的理论饥渴,他坚持“必须使自己从理论上更好地武装起来。”人生途中,每逢被剥夺发言权而劳动改造、停职检讨,他最热衷的是钻进书堆,浸淫其中。晚年流亡美国,读书仍是他一大心愿,最渴望的事情是“能够坐下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读它一本书”。去世之前,他电话里对友人郑义的慨叹还是有关阅读:浑身无力,居然连书报都无兴趣读了,人生到此多么可怕!回首往事,他慨叹之一总是学习机会太少,没有时间读书。去世之后,他四壁书籍,捐献给某大学图书馆,运输不是一件易事。事实上,刘宾雁读的书不少,尤其患病养痾以来,他有更多时间阅读。刘宾雁通英、俄、日三种外语,跨越东西方两大语言体系。他阅读不仅覆盖俄罗斯黄金、白银、苏联三个时期,而且衔接东西方两个世界。慨叹没有时间读书,不能说明他没有理论兴趣,只能说明兴趣太浓,无法满足。

刘宾雁夫子自道“自幼理论兴趣很高”,但是“并不想作个理论家”。也许这样表述更加贴切:他对纯粹的理论思辨没有兴趣,他理论兴趣的坐标是现实问题:“当我确认只有革命领袖方能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有所贡献,而我们一般人只能学习它和牢记它时,便索然无味了。”

刘宾雁的俄国兄弟赫尔岑与他具有同样的特征。赫尔岑生前身后都不被誉为理论家,与哲学更无缘分。洛斯基一部520页厚的《俄罗斯哲学史》(中译本),其中有关他的哲学理论介绍,只有不到3页半。这固然与当时俄国理性思维并不发达有关,但不能否认的是,赫尔岑无意在抽象思辨领域驰骋,他立足俄国现实,思想观念大都散见于他有关俄国问题的时政评论、书信和回忆录。

刘宾雁对经验事实的关注与赫尔岑同样热切。明显的证据是刘宾雁发明了报告文学这种写作体裁。启发直接来自他的苏联同行奥维奇金。奥维奇金是苏联文学新潮流“反对粉饰现实、大胆干预生活”的领路人。刘宾雁1954年陪同这位作家访问中国时,就读过他的重要作品,了解他对苏共决策高层的影响。1956年刘宾雁成为奥维奇金的座上客,在这位苏联作家的客厅里,他阅读了大量读者来信,留下深刻印象。回国之后,刘宾雁第一篇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发表,接下来发表了另一篇同样引起轰动的《本报内部消息》。一年之后,刘宾雁以右派身份下乡劳动改造,带的书中有三卷三个砖头厚的俄文版《别林斯基全集》。别林斯基是一丝不苟的道德主义者,作为俄国十九世纪首屈一指的文学批评家,他不仅将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推举上俄罗斯文学圣殿,还以自己充满血气的文学批评奠定了人生与艺术合一的浪漫主义文学态度、现实与历史紧密相连的写作传统和文学评价标准。“希望从中找到文学使命问题之答案”的刘宾雁,不可能不从别林斯基的文字中受到启发。

刘宾雁报告文学的真正先驱应该是同样关注经验事实的赫尔岑。他的《往事与随想》第二卷“监狱与流放”,浓墨泼洒狱中见闻。尤其是最后几章笔到流放地,几乎将自己隐去,重点报道地方官僚腐败、边陲警察贪心、当局权利黑幕、监狱违法刑讯、艺术家冤屈而死、民间百姓受压上告……。读赫尔岑这些幽默、犀利、生动的文字,两种感慨油然而生:一是暴君尼古拉治下俄国社会虽然黯淡无光,其黑暗并未超过刘宾雁生前身后中国地狱般的景象。二是,早在近一个半世纪前的1860年,俄国苦难大地上就生长着报告文学这种文学作物。

事实上,检查制度导致新闻言路封锁,遂将属于新闻领域的社会关怀和操作层面的政治观念驱入比较安全的文学领域,这种现象不独属中国,乃是人类近代社会一种普遍现象。英国思想家柏林虽然没有注意到中国大地刘宾雁为先驱、至今层出不穷的报告文学,但是他注意到当年“德国已经有此情况,在俄国规模更大。”他具体描述的俄国十九世纪类似的现象与当代中国的毫无二致:当局的镇压,先使作品日趋曲折、日益词激情切,终则将整个俄国文学变成赫尔岑所谓对俄国生活的“一大张起诉书”。

文学从来是苦难的救赎地。如果说赫尔岑是俄国文学起诉尼古拉专制生活的最早发言人,刘宾雁则是共产党红色中国的第一起诉人。他的报告文学,是对中国苦难生活的第一份起诉书。在生活痛失人性、脱离历史本质的中国,最早接通俄罗斯精神的刘宾雁,始终保有以作家天良承载中国苦难的历史自觉。

从中世纪早期基督教,到资本主义教条,到社会主义实践,人类为了自己抽象思维的习性和独断主义传统,树立了一批批的权威,推倒了一代代人具体丰富的生活。在对具体问题投入巨大同情的背后,在认识论上,刘宾雁与赫尔岑具有同样的重要特征:淡漠抽象观念、反对教条主义、抗拒独断说教。对此有清醒认识的赫尔岑宣称:“历史没有剧本”,生命有其各自独特的经验,各世代的目的在于完成其自身。对赫尔岑深有研究的柏林指出:赫尔岑“最恨之事,是公式的专制——从某种并无实际经验基础的先验原则中推演出一些安排,并屈就这些安排。” 赫尔岑懂得“现代人的最深灾祸之一,不是陷入现实,而是执迷于抽象观念”。面对俄国严峻的现实,赫尔岑不仅反对沙皇专制,对新的教条和新的解放者一样深怀畏惧:“他认为,社会主义的独断教条,其令人窒息,不下于资本主义的、中世纪的、早期基督徒的教条。”刘宾雁也一样,无论多么美好,无论东方圣贤古训还是西方哲人思想,只要一朝成为刻板说教和信条,便本能地敬谢不敏、弃而不问。“孔子著作中散发出来的教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孝悌忠信的一套说教,从形式到内容都令我窒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随着据说是它的伟大胜利(中国的解放)而同时淡化和消失”。他“对中国和苏联的教条主义厌恶透了”!他对“制度设计”没有太大兴趣,对“专制”、“民主”等抽象观念从不轻易附和。

赫尔岑曾经是圣西门和蒲鲁东的信徒,相信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主义,一种可以开万世太平的伟大体系。作为理性主义者,他曾经确认“如果以理性自己规划社会生活,而使社会生活秩序井然,并且创出一种清晰、工整的组织,人类问题即能有个一劳永逸的解决。”但是赫尔岑从来不是观念拜物教。现实主义思维方式总是将他的眼睛与思考瞄准生动事物,矫正自己的幻想与错误。1848年到1849年发生在法兰西﹑德意志﹑奥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等欧洲国家的那几场血腥革命的结果,导致他弃绝自己过去的民粹主义思想,打碎乌托邦幻想,反思其致命弱点。他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压迫者和解放者同样值得警惕。因为他们来自将信念奉为教条的时代,他们是中世纪教条的世俗传人。他看穿“定于一尊的、压迫人的共产主义牧歌画面,鄙斥野蛮的‘平等苦役’,不屑卡贝等的社会主义者的‘强迫劳动’,以及以破坏为职志而一往直前的野蛮人”。他谴责“以人民利益为最高法则,即使毁灭世界,也要让正义实现”的做法,以及类似于宗教裁判所的血腥和恐怖。他预言“共产主义将在一场可怖、血腥、不公、风驰电掣的剧烈暴风雨里横扫世界”。他决不容忍“以理想化的抽象事物为祭坛,平白牺牲活生生人类的血肉。”刘宾雁追求社会公正,财富均等,但他与赫尔岑一样,每逢这个崇高的名义变成血腥暴力,他就本能地抗拒。生活与具体事实,是永远的天平和坐标,它是隐在辉煌理想中的观念防腐剂,总是导致抽象肯定共产革命目标的刘宾雁具体地否定它:参加过一次土改,目睹吊打地主的“人对人如此残酷的场面”之后,刘宾雁发现他心中有“一个疑问……久久不能解决:从理论上说,中国无地农民渴望得到土地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具体情况是,地主辛勤劳动、省吃俭用致富,贫农则不乏游手好闲之辈。这种土改,以暴力手段平分并非靠剥削致富的财产,是否有悖天理良心?刘宾雁始终质疑“只要是‘革命需要’,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

反对崇拜任何高尚名义下的抽象原则和绝对真理,永远面对生动具体的现实而与抽象思维保持距离。——刘宾雁与赫尔岑一样,经过了青年时期的追寻理想的选择,在那条充满荆棘的献身道路上,终生将自己身躯贴着大地、脉搏连接民众命运。总结自己一生志趣时,他说他“始终密切追踪国内和世界的演变,重点放在社会和人。”远离故土,他不懈地了解中国现实,同时广泛阅读欧洲、美国社会学著作,目标仍然是血肉中国、现实社会。

“社会主义必将发展出它的所有阶段,直到它造达它本身的极端与荒谬境地。届时,起而反抗的少数人的巨大胸膛里又将爆出否定的一喊。然后,再起一场殊死战,社会主义处于今天的保守主义地位,被那场顺势而至,但我们还看不到的革命击败……”。——这是一百多年前赫尔岑在他的《彼岸书》中对社会主义未来的预见。历史逻辑也好,民族宿命也罢,它的现实苗头正在世界最后一个社会主义大国悲剧性地呈现。

文字刻载的历史是人类智慧的宝藏,抽象观点拥有宰制复杂现象的功能,而现实主义、怀疑立场、植根大地、尊重事实,却可以使人摆脱“明于历史而昧于事实”的理性黑暗,避免违背初衷、本末倒置的错误。赫尔岑认为,“历史必然进步论”这种观点导致的政治末世论(Political eschatology),乃是人类生活的致命教条。英国学者柏林认为,赫尔岑的这一思想 “进入俄国激进主流以后,对于夸张的功利主义,一直有解毒作用”。同样,刘宾雁的怀疑主义立场和匍匐大地的思维方式,对于扭转中国一百多年来以暴易暴、恶性循环的厄运,防止再度将苦难中挣扎不休的民众及其生活送上民族、国家、正义、平等、公正、幸福的崇高祭坛再被新一轮极权统治虐杀,应当成为一付有效的清醒剂。

刘宾雁晚于赫尔岑一个半世纪,他没有对自己曾经受过感召的共产主义理念做出理论上的清算,但是终其一生,他的生活方式本身是对任何美丽教条和崇高说教的背叛。对与共产主义说教同样美丽的另一种理念,他怀有与赫尔岑式的警觉:对制度化的民主美国,他仍旧以现实为坐标,对其内政外交一一具体评价,褒贬自成格局。各色人等,无论秉持什么理念,属于什么党派团体、标举什么旗帜,号召什么主义,倡导什么价值,拥有什么头衔或者社会标签,他评价和取舍的标准是他们的具体言行。即便在反抗压迫、追求民主的海外反对运动中,他依旧拒斥“是非颠倒、真伪混淆,正不压邪”,同样超越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标签,厌恶形形色色权欲熏心、质量恶劣的民主斗士。这让人不禁想起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描述一位沙皇宪兵军官在搜捕中默默保护被捕人之后的议论,他说:“世界上再没有比用标签、……用行业的主要特征对整个阶层加以笼统的谴责更残酷、更眼光狭窄的了。名称是可怕的东西。”他引用德国浪漫主义小说家让•保•利席特尔的话说:一个小孩子撒了谎,只能是撒了谎,但是不能就此结论说他是一个“撒谎的人”,因为他很多时候并未撒谎。极权体制下生活的一个经常性的特征是,在压迫与反抗的政治主题(名称)下,遮盖着更深刻也更具体的道德问题。标举神圣旗帜、主张民主政治、献身解放事业、为压迫者代言,未必就不“撒谎”、不作假、不颠倒是非,不为了个人权利出卖人民福址。刘宾雁不为标签、行业所惑。他多年来的行为方式与赫尔岑当年的表述不谋而合:“我讨厌这样一种人”,赫尔岑写道:“他们不能或者不肯淘神费力走到名称以外,……跨过错综复杂的……身份的障碍……。那些远离现实的、枯燥冷酷的、自私自利的、纯洁得令人厌恶的人或者那些还没有机会暴露或者还不需要暴露自己的卑鄙、庸俗的人经常就是这样做的”。

自刘宾雁十三岁写出自己的第一部关注社会现实的作品《母心》,他一生的喜怒哀乐根植于现实,形诸于生活。他的言行实际上已经超越党派、跨越中西。

1917年俄国自由派社会主义与集权社会主义决裂,赫尔岑对奎内特(Edgar Quinet)断言:“你将循无产阶级走向社会主义,我则循社会主义走向自由”。循社会主义走向自由,这正是刘宾雁一生道路的总结。

“滚滚人流每天不远万里从‘自由中国’(关内)逃难而来,宁愿当‘亡国奴’”。迁居哈尔滨的刘宾雁祖上,是这滚滚人流中的一族。他是这些绝不肯将个人自由出卖给国家主权,不肯以个人独立让位于民族平等的人们的后代。自由至高无上,个人权利不可侵犯,在刘宾雁的一生中是一个深在的命题。

历史上所有移民城市最大特点之一是自由。刘宾雁出生成长的哈尔滨是移民城市。十九世纪末开始,陆续有来自俄国、犹太、日本、波兰、朝鲜半岛、德国等40余个国家的移民来到这里。多元文化和全球商贸使哈尔滨遂成为中国的国际化大都市。刘宾雁对哈尔滨的感受极为准确:自由主义和自由气氛。他回忆说,“正是这种自由气氛,使……哈尔滨,在一九三零年代初期短短两三年里贡献出几十名全国闻名的作家。”在这样一个特殊城市生长,刘宾雁的气质和人生不可能不受影响。

自由,作为刘宾雁的信仰,是俄罗斯经由他父亲之手带给他的。此后他终生捍卫、奉行不渝,成为他评价现实与人生的标准。在自己八十寿诞餐会的演讲中,刘宾雁向各地与会者首先通报的,是他一生中享有人生自由的时间长度:“我现在八十岁了,我真正作为一个自由人,生活在中国,只有六年时间。”还有接下来的两年也相对自由。前六年是军阀张学良治下,后两年是日本侵略军治下。都是他厌恶的统治者。即便如此,刘宾雁不能因为政治概念否认自己生命中这个重要事实。它太重要了!接下来他说道,“49年之后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说,还不如日本人占领时期那么自由,至少在意识形态、在文化上,日本人从来也没有像毛泽东,更没有像林彪、‘四人帮’那样统治中国”。刘宾雁认为,共产党思想控制之目的是强行灌输其意识形态这种说法是一种误解,他认定其真实目的就是要使人变为没有独立尊严和自由意志的动物:“他们是企图消灭人们头脑中的理性,同时把个人的自我意识、表达和发展自我以及改变世界的欲望,窒息在萌芽状态中。这就是说,要创造出一种全无独立思维,又无发展自我欲望(某些动物欲望可以保留——因为也难全然消灭掉)的一种容易统治与驾驭的动物”。 刘宾雁天性乐观,但在他下放劳改之初,却因为看见自己未来一生要被人统治驾驭如动物而不禁预支忧愁:“更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反右期间对于我以及其它人的‘独立思考’的批判。……我设想自己怎样作为‘驯服工具’度过一生,那将是何等苍白,无聊的日子!我预先感觉到这种痛苦,并为今后痛苦的一生而痛苦不已。”

“中国人已经过于驯服、过于循规蹈矩而缺乏独立精神”。刘宾雁的十一篇报告文学的内容,除了对权力腐败的揭示(《人妖之间》),更多的是对个人自由的标举,对权力、机构、说教、纪律、官僚、成见对自由的压抑与摧残的谴责和抗议(《本报内部消息》、《在桥梁工地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对独立思想、创造意识、活泼气氛、自由言论、个人发展的肯定(《关东奇人传》),对个体反抗强权的讴歌(《一个人和他的影子》、《第二种忠诚》、《告诉你一个秘密》),对被强大异化政治力量压制而失去生命力与尊严的个体的哀婉与痛惜(《好人啊,你不该这样软弱》)。“什么人快乐而自由?”——刘宾雁深信人生应当是自由而欢乐的。

中国易帜,共产党如日中天,全民一致心甘情愿,以建设自己幸福家园“新中国”的名义,将个人权利交出去。在那些千百万人欢呼雀跃的日子里,刘宾雁心中却阴影掠过。他“不喜欢这个党对人过于严酷和不必要的压抑”,因为他早就敏感到“这个党能够使人温饱,却不会给人以欢乐和自由”。

同样信仰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赫尔岑,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梦醒乌托邦,回到歌德的沉思,全面反省个人在社会、历史、事件中的位置和作用,回溯个体生命的意义和局限。歌者的目的在于歌唱,不是为了别人日后美好的回忆。人生的目的是生活。生命的目的就是生命本身。他批评法国革命本末倒置的结果,说世界上“没有那个民族像法国人为自由流过这么多血,也没有哪个民族比法国人更不了解自由”。他指出,法国人将具体的自由抽象为一种狂人盲信的观念,但是他们并不尊重个人,也不尊重邻居。“法国人为自由而战,固然有英雄之风,你要是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他们照样拖你坐牢。”保皇派与民主人士意识里同样深铭着的“人民的福祉”的概念和“即使毁灭世界,也要实现正义”的做法,实质上就是毁灭自由的专制独裁和践踏个体尊严的血腥镇压。他对此有深刻洞悉。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革命,虽然前者是党同伐异,后者再加上党内自残,但在个体大于集体,生命高于党派的刘宾雁看来,无异于以自由的名义绞杀自由。因此,刘宾雁从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中了解到斯大林的暴行时,悲痛得几乎颤抖,如同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心灵地震。两遍读下来,他“心中的很多事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赫尔岑早在近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在《彼岸书》中戳穿远大前景、克己奉公、美好未来、共产理想、“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这类伟大词句,说它们不过是给围墙中的监狱以一种新的功能,是将新的监狱的围墙当作自由蓝图。刘宾雁没有达到赫尔岑的思想高度,但是赫尔岑的思想在刘宾雁的时代及其生命实践中获得了印证;刘宾雁的感受在赫尔岑的分析和洞见中获得了普遍意义。

为什么1848至1849年的欧洲革命,1917年的俄国革命,1949年的中国革命无一例外地高举自由的旗帜,却走向新的奴役与压迫?目睹这一系列戏剧性灾难的俄国流亡知识分子痛定思痛,认真反思他们曾经信奉的理想和革命。他们的思想成果,早已成为西方自由知识界思考同类问题的起点和参照,并陆续进入解体后的苏联,引起俄国思想界的震动。这是俄罗斯对人类思想的贡献——

“对自由理想的追求,应以下述信仰为前提:相信个人,相信他有绝对的尊严和不可剥夺的权力。这一点至关重要。”白银时代宗教哲学思想家弗兰克在列宁时代就从巴黎流亡地指出,“然而,俄国革命根本没有这种信念。相反,为所欲为的理想和对独立自在的个人价值因素的否定,在俄国革命中是密切结合着的。所以,这种理想也表现为对无法无天的民众意志的信仰,因为这种信仰能给共产党的专制主义做辩护,并赋予其思想力量。”(弗阑克《俄国革命的宗教历史意义》,1924年)。

中国情况大同小异。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宾雁忧郁地发现个人自由丧失殆尽,政府粗暴插足于百姓个人生活空间,连隐私空间也被侵占完毕。两地分居的夫妻会面同床,得先汇报思想。他对人的正当权益被扣上“个人主义”的标签大加挞伐深感忧虑:“个人有多大自由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呢?随着政治日益浸渗到每个人生活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个人的地位就不断收缩,越来越渺小了。政治利益是以至高无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面目出现的,所以不容怀疑,不容讨价还价,只能服从。”多年之后,流亡海外的刘宾雁痛苦地回忆道:“‘把个人交给党’,‘把一切献给党’,‘一切听从党的安排’这些口号还要流行几十年,没有多少人怀疑过一个政党有什么权力向一般公民提出这种狂妄、蛮横的要求,更没有人识破,这个对于共产党而言是一种僭越、而对于人民则是一种侵犯、剥夺和侮辱的口号,竟然毫无阻碍地变成至少是大陆城市居民的道德准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现实。”

赫尔岑之后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知识分子大都曾经是社会主义信徒。但是目睹革命残暴,自由毁灭,他们沉痛之极:“一般来说,我们过去和现在活着只是为了向以后的世代提供某种重要教训”。(恰达耶夫语)刘宾雁的思想总是跟着良心,在无数东西方革命家及他们的牺牲品鲜血浸泡的道路上,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英国思想家柏林用西方自由主义者的特征形容赫尔岑,说他“深喜独立、多样、个人气质自由发挥。他希望个人本色尽可能得到丰富的发展,他珍惜自发、特色、自尊、热情、诚意以及自由个体的风格与色彩;……”这些词汇所描述的,恰是刘宾雁的特质。自由在刘宾雁心中从来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它与个人的具体的自由与权利紧密相连。

与认同自由的个体性不可剥夺一样,人民这个词在刘宾雁的头脑中从不是空洞、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充满人性特征的个体集成。刘宾雁的笔触打动过千万个体心灵,这是他成为拥有最多(数万封)读者来信的中国作家的原因。赫尔岑笃信人性基础上的个体自由,在《彼岸书》中酣畅淋漓地清算古往今来一切虚妄理念学说,他坚信,在社会正义、经济效益、政治稳定的前提是人性尊严,文明价值、个体自由、是个人天才与感性生活不受任何名义或个人或机构侵犯与凌虐。刘宾雁用自己极为有限的自由和写作空间实践这种观点,直接介入冤案的平反,因此被喻为中国传统社会正义的化身“青天”。在中国,像他那样以巨大精力和才华卷入众多陌生人之个人命运的作家,实属罕见。他是冒犯天条,为堵截个人自由灭顶之洪而偷盗天帝息壤的鲧。刘宾雁的意义将跨越他所属的时代,“未来民主中国和世界人们将如同回忆大无畏的勇者和精神激励者一样忆起刘宾雁。他的伟大工作将结出美丽的果实。”(威斯康星大学 爱德华•弗雷德曼教授)

“一面峭壁,一座光荣的坟墓……/那里,种种伟大的回忆/已在寒冷的梦里沉没,……”。多年前,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写下过上述诗句。多年后,两名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记者来到北京大学,将一式四张同样的图片,分别递给三女一男共四位北京大学在校生,请他们解释图片的内容和意思。那是一张1989年6月4日当天传遍全球的著名新闻图片: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国青年男子与一长列坦克对峙。15年后,八九民运的策源地之一北京大学的青年学子面对这著名画面,不能断定图片内容是否一次阅兵式。揣测良久,窃窃私语之后,他们以提问的方式回答记者:

“这是艺术创作吗?”

那场数以千万人参与,延续了两个多月,震惊中外的事件,连四分之一个甲子都没过,就在事件发生地被抹煞干净了。

刘宾雁的故事在当代中国演绎了同样的命运。

这个人的文字曾经如电流一样,击打过亿万心灵。每有新作问世,必定举国轰动,洛阳纸贵。从毛泽东到胡耀邦、邓小平,中国三代最高领导人都亲自参与决定过此人的命运。数个省的党政要人试图将他送上法庭。几乎所有的中国作家破例扔掉候选人名单,举起手臂,将他选为他们的领袖。同时传闻四起,不是担心他再次被打倒,就是要求确证他尚未“出事”。他的行踪牵扯各色人等的心,从家门口到报社,他被来访者包围,被天南海北飞至的数万信件埋没。从某种意义来说,古往今来世界上只有普希金生前享有过如此盛誉。但是鲜有作家生前就如他那样被彻底埋葬。如果不是私交关系,现今中年以下的中国人大都对刘宾雁其人其事全然无知。即便是新闻界青年同行,也不清楚刘宾雁何许人也。“中国二十世纪报告文学重要作家大系”将这位至今无人超越的中国报告文学之父排除在外。当代文学史、新闻史里,“刘宾雁”三个字更是禁忌。《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卢跃刚曾直问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研究生是否知道刘宾雁,回答他的是一片愕然。那是刘宾雁逝世的次日,在中国一流新闻学府课堂上产生的当代传奇。刘宾雁在自己的祖国被埋葬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刘宾雁遗孀朱洪只身回归故里,前来问候的旧知中,还有人关切地问:“宾雁如何没有一同归来?”

刘宾雁出海了。他没有再回来。

波罗的海沿岸托拉维亚海港一个数百年历史的小渔村,海边兀立着高大的花岗岩峭壁。很久很久以前,渔夫们在那上面刻下了一行铭文:“悼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近一年了,每当想起病入膏肓,却乐观得无可救药的宾雁的致命离别,想起他的生与死,我就想起这行刻在波罗的海高大花岗岩上的铭文。这行未来时态的铭文,是活着的人写给死后自己的。因为涉及死亡,涉及大自然超人力量的残酷无情,涉及人类宁死不退让的意志,它超越一切种类的知识、文字,文学和艺术,成为人类刻在地球上的胜景。是人类为超越自我的勇气而举行的无声的仪式,为祭奠自己的伟大死亡而提前举行的葬礼。现今,刻下这行铭文的人们早已葬身大海,而这铭文贯穿古今,立于天地,面对大海、守望日月与潮汐,它永恒地向这苍茫世界和无量来者,宣告人类短暂生命的意义和尊严。

刘宾雁所处的时代比沙皇俄国时代更严酷。对于民众而言,今天的中国比刘宾雁能够执笔写作的八年中的任何一年更加苦难深重。普希金的声音曾经传遍俄罗斯大地,他生前为自己写下过墓志铭,不是纪念自己的死亡,而是纪念自己的诞生:“不,我不会完全死去——我的心灵将越出我的骨灰,在庄严的琴(弦)上超越腐朽”。宾雁的声音曾经传遍中国,他比普希金更有资格宣称“我的无法收买的声音,是俄罗斯人民的回声。”但是他尚未离世,中国已经刻意将他排挤出局。除了手中无权无势的挚友,即便现今站在他肩头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他们脚下那方基石所标示的历史传承的痕迹。刘宾雁生前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没有普希金英雄般的超越气概,只有对现实宿命的坦然承担: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在今天,谁敢宣称刘宾雁的心灵将飞越他的骨灰,在这个巨大的动物庄园中超越腐朽?

刘宾雁仍然抱定他年轻时期的社会民主主义理念,但更重要的是他一生行为恪守人道、博爱和批判现实的精神。与赫尔岑一样,无论有多少救世良方、未来允诺,他永远不能将哪怕一个孩子的一滴眼泪出卖给那些崇高的说教。他的一致不是主义的一致,是道德的一致,人格的一致。这种一致,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在最深重的苦难中也不会倒下的前提。但是,在广袤的遗忘的边缘,以意识形态为唯一标准的讼论仍然在刘宾雁身边聚散。刘宾雁在知识人中的命运,是高尔基笔下丹柯的中国翻版:当同胞们于黑暗的林莽沼泽中失去方向和信心的时候,丹柯自剖胸膛,取出自己为之燃烧的心脏照亮黑暗,带领同胞躲避凶险、披荆斩棘,寻找光明。族人的怀疑和怠懈,不能消解丹柯独肩挑起族人苦难的决心,他们的怀疑和咒骂,不能敉平丹柯对他们的悲悯与爱。他极诚尽力倾神耗血,终于带领他们来到林莽边缘。林莽内微曦朦胧,林莽外眩目的阳光晖耀原野、河流、山峦。丹柯心脏燃烧的火光此刻黯然失色。经这火光指引找到光明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越过丹柯,向着巨大的光明欢呼飞奔。在人们超越丹柯、拥抱光明时,丹柯终于力不能支,摔倒下去。离他而去的同胞中,有人看见那落于地上的心脏微火,不知何物,疑惧万分,用脚将这它塌灭了。丹柯在脚步纷然杂沓的林莽边缘之地悄然死去。受益于他的族人迅速将他遗忘了。

高尔基的丹柯的故事到此结束。中国丹柯的故事,还应该加上一句:在遗忘的原野上,他族人中也有少数,因他的带领拥有了比他的心脏更明亮、更现代的火把,可以将黑暗照得透亮。不过这些人中,有的早已不屑于丹柯先知般的启示。他们指责他的火光过于黯淡。他们表示,由于这火光不能直刺黑暗的腹地,只好与之分道扬镳。他们在林莽外标举光明的坚定姿态,让人感到,他们认为自己的光亮直可与太阳光媲美。

赫尔岑及他的思想已经与白银时代的思想“路标”一起,清晰地出现在俄罗斯现实的原野上,而刘宾雁的理想没有实现。他的祖国仍在黑暗中。目睹今日中国精神之荒芜、道德之沦丧,可以明白刘宾雁的离去,带走了整整一个时代:一个旧时代、好时代、高尚的时代。

他本是一座竖起的纪念碑,他却成为埋于地下的金矿。

他是那面临海而独对天涯的峭壁。他是那座光荣的坟茔。他是披荆斩棘、呕血剔肠之后,被踏灭赤子之心、只身归去的英雄。“种种伟大的回忆已在寒冷的梦里沉没”——而我们这成王败寇的庸俗时代,早已失去了精神资本,赎不回自己这位失败的英雄。

倘若刘宾雁可以成为中国的路标,这孤独的路标,是指向未来的。

2006年9月30日凌晨草成于旅欧中途巴黎,

赫尔岑埋骨地、俄罗斯“路标”派知识人流亡地。

(收笔出门,见祖国出游同胞成群结队,声形身影覆盖巴黎各旅游观光地面空间。叹若隔世。)

注:

俄国1905年革命与1917年革命之间的1909年,布尔加科夫、弗兰克、司徒卢威等人出版《路标》文集,沉痛而严厉地警告知识分子,谴责他们“将疯狂的仇恨和致命的简单结论带进了俄国,歇斯底里地陷了英雄主义的狂欢状态”,知识界对“最大限度地把自己和人民内部的破坏基因和野蛮本能释放出来”负有重大责任,这是俄国知识分子最严重的“谁之错”。1991年苏联解体和1998年俄罗斯风雨飘摇之际,《路标》两度再版,两度震动俄国。知识分子作为历史演变的特殊群体和精神动力,再次成为20世纪末俄罗斯徘徊于十字路口的重大论题。《路标》派的精神先驱之一是赫尔岑,他早在50多年前就用简洁的语言表达了“路标”派深奥的宗旨:“人如果不要救世,而要救自己——不求解放人类,而求解放自己,我们将有助于世界的得救与人类的解放”。

本文借“路标”为题,取俄罗斯知识界对俄国革命的反思现象为行文背景。

主要参考、引文书目:

1,《刘宾雁自传》liubinyan.com发表

2,刘宾雁《我的日记•(1984年至1985年)》liubinyan.com发表

3,刘宾雁报告文学作品诸种

4,“我这八十年”,刘宾雁在八十寿诞文学餐会上的讲话

5, 《往事与随想》,[俄]何尔岑 着,巴 金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6,《俄国思想家》,[英]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着,彭淮栋译, 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7,《俄国哲学史》,[俄]H.O.洛斯基 着,贾泽林 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8,《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俄]弗兰克 着,徐凤林 译,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

9,《人的自由与奴役——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俄] 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着,徐黎明 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0,《俄罗斯思想文化史》[俄]M.P.泽齐娜 等着,刘文飞、苏 玲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11,“The Modern Mind: An intellectual of 20th century”(《二十世纪思想史》)[英]Peter Watson(彼得•沃森)着,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01年版

12,《复活的圣火——俄罗斯文学大师开禁文选》[俄]尼•古米廖夫 等着,王守仁编选,广州出版社 1996年版

作者说明如下:1,原载《刘宾雁纪念文集》(观察首发);2,原载文章是删节版,这是全文版;3, 副标题是后加的

綦彦臣:改革中的“范仲淹病”–颜跃明事件①的历史文化透视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抽取比例并不算高的改革事例,完全可以组成一部煌煌巨着《改革的历史》,但是,当“改革”一词被绝对正义化及纳入宏大叙事范畴时,我们不难发现:知识分子精英群体也得了一种“改革病”,这种“改革病”在历史文本对照上应该叫“范仲淹病”。

为了论述这个问题,那就得先了解一下北宋庆历新政(改革)中的“泡小姐事件”。

北宋庆历五年(公元1405年)春正月,进奏院举行祭神活动,苏舜钦等人把祭神活动剩下的废纸变卖了,收入的钱用于吃喝。这种吃喝包括在酒席上招乐妓——相当于现在的泡小姐。卖废纸凑酒钱已经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卖得钱多时可以吃喝好几天,苏舜钦这次就如此。范仲淹的政治对手御史中丞王拱宸抓住这个细节开始对他进行反攻,向皇帝报告苏舜钦等人用公款大吃大喝的行为。案子的结果自然不利于范仲淹一派,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事件竟导致了内阁被废呢?——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被罢免职务。其中的人脉关系是:杜范二人为政治同盟,而苏是杜的女婿且由是范仲淹推荐的。

在苏舜钦等人狂吃滥喝的宴会上前宰相王曙的儿子王益柔年少才高,趁酒劲作了一首名为《傲歌》的诗。诗中寓意狂放,被诬指为有诽谤之意。王拱宸想以此要王益柔的命,多亏韩琦向皇帝进言,王益柔才免于一死。王益柔的父亲王曙曾经推荐过欧阳修等人升官,而欧阳修与范仲淹无论政治观点还是私人关系都至密。后来,欧阳修为范仲淹的被罢鸣不平,结果被降级外放。王益柔仍同苏舜钦一样是经范仲淹举荐才得到重要职务的。

一场无关紧要的官风问题演化成了一场政治风波。王拱宸在处理完此案后,竟然高兴地说:“这回算一网打尽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范仲淹所主持的庆历新政的改革措施之一就是裁态冗员,而冗员形成的重要原因就是恩荫政策。所谓恩荫就是官僚的子孙可以因父、祖的地位不经科举途径入仕,乃至亲属、门客、学生都可受恩荫。这是宋朝政治败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宋真宗时代,有一名叫王旦的宰相,素有清德之名,一次荫补的子、弟、侄、外孙、门客、常从达十数人。给范仲淹惹了大祸的苏舜钦就是荫补的受益人之一,史称他“少以父荫补官”。范仲淹的第三子范纯礼也以父荫入仕,而且一入仕的起点就比较高,作秘书省正字、签书河南府判官等职务。当然,无论苏舜钦还是范纯礼在蒙荫入仕后,还是很有作为的。

问题是:当一个既得利益用一项政策如范仲淹的“抑侥幸”来反对其他或更低级的既得利益集团时,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这就是“范仲淹病”的典型症结。

“范仲淹病”在当代中国改革中也屡有发生。虽然它没有庆历新政之败那样具有宏大叙事的意义,但作为个案的“改革细节”则更具社会学年鉴学派的分析意义。不久前沸沸扬扬的黄金高案与近日并没再掀波澜的颜跃明案,当是“范仲淹病”的最好佐证。

之于黄金高案,与其说被指控勿宁说是被宣传的重点是他有若干情妇。养情妇,不言而喻地说明有巨额非法收入。归结为一点:你也不是好东西,凭什么抓我们这一派的把柄?

黄案今天已经尘埃落定,自不必去细议。那么,看一下14年前光芒照人而今少有人关心的湖南娄底颜跃明,其被捕与控罪无疑是在重复“昨天的故事”,无疑也是在拷贝历史上的“范仲淹病”。

且不论颜被指控的罪名成立与否,看其处于既得利益与改革道德性冲突的悖论旋涡,就足够了:其一,在平常百姓不惜花钱“撬门”的热门就业上,颜跃明超乎了公众。2006年11月16日的《南风窗》报道说:“2000年,(颜的女儿)从娄底农机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做户籍民警,那是一个小城里让人羡慕的职位,每年,一大批正规大学毕业的学生排在门外进不去。”;其二,对于“他中专文化的妻子在娄底市广播电台做副台长,原本做理发师的哥哥在他下属一商场做党委书记”诸如此类的“朝中有人好做官”现象,其外甥可以说:“对家族的照顾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在娄底,副处级的干部享受这些好处,太正常了。”(同上引);其三,利益之争几与所代表群体无关,用一位旁观者的话说,“他不是在以人民的名义,而是在以自己的名义,以他个人对官员好坏的判断”来作为。(同上引)

这三点最突出的综合性反映是颜跃明的女儿被从公安局机关“发配”到基层派出所所酿成的“人身攻击事件”。颜跃明认为是身为公安局一把手的胡某在报复他,并声言“看我怎么搞他”,于是二人结下私怨。

历史文本有助于我们判断的简洁化,剔除“不是既非”的道德观,那么胡某毫无疑问就是王拱宸,而他颜跃明就是范仲淹。

在中国的政争史上存在着一个不愿为人所认可的“铁律”,那就是:对手的人品,就是你的一面镜子。从黄金高到颜跃明,给我们留下的道德思考是什么?很难一言以蔽之,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们这个历史积淀甚厚的文化往往以历史的厚重为傲,而事实上,我们又很少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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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关于颜跃明事件的报道请参见《南风窗》2006年11月16日,P62—65

首发议报第280期

刘 水:《南方周末》与前央视主持人黄健翔之争及其他

 

作为媒体同仁,黄健翔借《南方周末》女特约撰稿人吴虹飞私下调侃“记者不如鸡”,给吴虹飞戴上“鸡”的大帽子,鸡者妓也,让人大倒胃口。11月末,吴虹飞在《南方周末》撰文《狷狂黄健翔》,黄随后在个人博客指责吴虹飞文章造假,酿成颇受关注的公共事件。《足球报》记者董路作为黄健翔的朋友,为上文曾接受吴虹飞的采访。他对吴虹飞那篇访谈提出六条采访细节的质疑。面对两人质疑,吴称有采访录音带,也掌握“事实”。个人之间的口水战,愈演愈烈。《南方周末》一群记者适时介入,该报“纪律委员会”亦对该文真实性作出专业评判。双方公开达成和解,但黄健翔和董路内心并不服气。外人看到的事实是:双方都称握有证据。那好,黄与吴不妨对簿公堂。到底真实性如何,法庭辩论中会呈现出来。

《南方周末》(下称南周)算一家比较严肃的媒体,要说吴文水分太大,作为一个有媒体经验者,显然我不会相信。那么,黄健翔的火气从何而来?要我说,黄健翔被惯坏了,还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职业惯性中。再说本质一点,黄健翔作为一个足球评论员,比较而言能够“出色”,在于央视的平台,算不上一个优质媒体,历历可数的那几个足球评论员,黄健翔只是比他们出色而已。说俗一点,黄健翔不过是鸡群里的一只鸭子,本来起点太低。黄健翔自负的可以:“我就是行业标准”——只是央视甚或中国大陆足球评论员水平太次的缘故。作为一个公众人物,黄健翔没有借口谩骂、侮辱别人的权利。接受采访,是黄健翔自愿的,别人不可能强迫他。再设若吴弘飞的报道作假,黄健翔因此就大肆谩骂,能证明他受到误读、耍笑吗?黄健翔依仗的逻辑是:别人对他不仁,他对别人就不义;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黄健翔离开央视的暧昧态度,曾被媒体大肆炒作,让他挣脱羁绊的勇气大打折扣。有媒体夸大其词,说黄健翔“挑战体制,追求自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央视主持人白岩松曾有一句大实话:即使一条狗在央视天天露脸,也能成为名犬。黄健翔被威逼辞职也罢,个人感觉不舒服自动离职也罢,在于他们得利于体制又被体制所害。大陆哪个行业都有浓厚的江湖气。个人才气恐怕抵不上人际关系重要,媒体不能例外。经营业绩不如经营人脉重要,哪个行业都是如此。依我的看法,黄健翔在世界杯现场喊了一句“意大利万岁!”,还奔放得不够,若再加一句“该死!中国队在哪里?”,那才叫精彩。央视的淘优机制,并非聚集了一些高精尖人才。我一直在纳闷,现在留学人才每年回归少说也有几万,央视的主持人据说有上千人,不曾见招揽几十个全球视角的海龟,主持人沈冰和朱迅勉强算吧,但她们被央视强大的机制同化了。前几天,偶然看到央视举办新闻记者的庆祝年会,内容确实单薄、苍白,那些名记者的作为和敬业,不过尔尔。央视号称国际最大电视媒体之一,几十年不见有记者、主持人死在战场,死在暗杀上。单表近几年的海湾、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国际知名媒体的战地记者都丢了命,或被绑架,难道子弹长眼,不打中国记者?央视记者不在最前线。大陆腐败严酷到一再突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地步,央视怎么没有出现一个揭黑记者被暗杀?他们不在揭黑现场。记者眼里没有战场和腐败,还叫记者吗?观众对媒体的期望值低,在于媒体扮演社会公器、公众良知的巨大错位。

作为采访者与受访者,双方沟通、交流,在话句理解上产生歧义,甚至相反,确实不奇怪。黄健翔特意提到在采访中吴弘飞不知道舒马赫是谁,这不能成为黄健翔后来侮辱、嘲笑吴的一个理由。设若记者写出的文章,很对黄健翔的胃口,这种在他看来无知的记者,还会成为他辱骂的一个缘由吗?当然不会。黄健翔也曾为记者,当懂得一个基本常识:采访者与受访者在人格、身份上是平等的。在文章发表后,黄健翔的预设心态暴露出来:吴是诚心让他难堪。黄健翔既然如此提防记者,何不拒绝当初的采访?作为可有可无的补救措施,可要求审读记者写的文稿。当然,这不足以成为采访稿夹注水分的原因,也不是记者失职的借口,如果说访谈中有水分的话。黄健翔难道没有疏忽?如果黄健翔将记者理解上的错误或者记者的倾向性观点,当作口吐污言撒泼的理由,证明黄健翔太不厚道,观众也只能把他当作低级八卦人物来看待,不管他以后做哪个行当。从两人现有的交锋中,还没有发现黄健翔提到自己事先有审看访谈文章的要求。

黄健翔仅仅是一个体育记者,叫解说员更恰当。体制保障了他们一贯的四平八稳,名不副实。安全、不出错,比冒风险得到重大新闻重要得多。央视一家独大,垄断新闻资源,爱看不看,观众的知情权算得了什么。竞争对手的缺席,使央视缺乏挖掘第一新闻的动力,或对政经、军事、外交、民生话题的专业性、前瞻性、客观性和犀利度的宏观驾驭能力。国营媒体传达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又套上一道紧箍咒。官方意志远大于新闻价值。政治和媒体的堕落,恶搞和媚俗新闻成为民间大众获取资讯和娱乐的两大指向标。

题外话。本人倒是领教过一次《南方周末》某记者主观臆测性采访。事关深圳一起轰动一时的20亿诈骗案。该记者片面听信消费者投诉调查方——深圳消委会某工作人员言辞,说我撰文为涉嫌诈骗者做正面宣传,并因此断定我收受了诈骗犯的好处费。他们的依据是我在《新闻人物报》以本报记者署名发表的万字通讯《交锋,沉重的诉讼》。该文内容是我在广东省高等法院的现场采访庭审实录及应用的法庭答辩词,该官司系消委会此工作人员与被称诈骗犯公司的二审。南周头版头条发表的文章,第一怀疑我的记者身份和名字,文中用“记者刘水”;第二对我撰写的通讯充满片面理解,暗示我拿了黑钱。报社同事看到当期南周后,马上给我看报道,一时报社议论纷纷。我当即致电南周该记者,核实信息来源,并说明我的记者身份和名字,没有可怀疑的。问他看过我发表的原文没有,他回答只听受访者单方面说的。完全了解事情原委后,我才获悉该记者是新招聘的,只采访了一方当事人。好在我所在报社完全了解采访内容属实和我的清白。大陆哪家媒体值得信任?

再回到原话题。博克被视为新型媒体,公民写作扩充了个人自由表达空间,自由表达并不意味着可以胡说八道,不负言责。言论自由(如果有言论自由的话)并不等同于随意诽谤、谩骂、侮辱、侵犯个人隐私以及公开商业秘密。慎用话语权,特别是那些所谓的名人,更要慎用话语权。名人没有话语霸权,媒体也同样没有。名誉和媒体都有双刃剑的功能。我倒希望黄健翔与吴弘飞的真相之辩,在法庭上终结。无论谁承担苦果,对现实中国新闻业无序和名人通吃现象,绝对是一件太大的好事。黄健翔和吴弘飞都脱掉特定人的外衣,回归自然人,作为名人谁牺牲一点都不重要。

2006年12月2日

首发议报第280期

肖雪慧:这里的“选举”静悄悄

 

五年一度的区人大代表换届选举又悄无声息的来临了。说悄无声息,一是因为除了某个地方拉的一条写有“选举”、“神圣权利”字样的横幅显示有这档事,别无动静;二是见到横幅不多几天,11月23 日,选区候选人便不声不响出现在了一纸公告上。候选人怎么产生的?不知道。问别人,同样不知道。公告给出的候选人信息,只有姓名、性别、民族、年龄和单位名称,除此之外,没了!偶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通缉令或寻人启示给出的信息肯定比这多,这两种张贴好歹会告知体貌特征,寻人启示上多半还会有张照片,可以让人了解事主模样——这里,我郑重声明:举通缉令和寻人启示,决无冒犯候选人之意,因为实在没怎么见过其他类型关于某个人的公开张贴——。其后的程序也一样安静而神速:候选人公告贴出4天后,27日发选票了;28日是投票日:“选民”按单位分时段前往指定地点,一个个鱼贯而入,依次往票箱里放票。30日,另一张公告贴在墙上:xxx当选该区区人大代表。选区有多少选民?参加投票的有几成?弃权票、无效票、反对票各有多少?公告没有告知,唯一告知的是赞成票票数。就这么,换届选举大功告成。

我没有加入这场“享受公民神圣权利”的盛宴。我,还有其他所有跟那个也许该叫做“选控中心”的机构没干系的人,每五年可以享用一回的“神圣权利”如下:在有关方面定好的时间去领选票、在一无所知的候选人姓名后面意思意思、在指定时间和地点把选票搁进票箱。这是乖乖配合的“权利”——为着配合上演一场选举戏。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身导演分派给“选民”扮演的角色,从艺术类型来说已经十分珍稀:是我国舞台上已经绝迹了的皮影戏中被人牵着线、由别人代为发音的皮影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享受乖乖配合、充当皮影人的权利,拒绝了。

说起来,区人大代表的选举作为基层人大代表选举,是我国唯一采用了直选形式的选举,在各级人大代表产生上应该最具公开性、透明性。实际呢?选民连候选人产生方式、过程以及候选人的品行、能耐、主张什么的,统统不得而知,就走向票箱了。这可是在选人大代表!这可是公民最重要的政治权利和国家最重大的政治活动!人大代表是什么?是人民代表机构即民意机构的成员。根据宪法,这个机构不仅有立法职能,而且拥有对政府及其官员的监督、弹劾权。如此,选举人大代表,自然意义多多。对每个公民来说,是参与和影响国家政治事务和进程的最重要途径和手段;对国家来说,意味着政权的合法性既非来自神授也非自我授权而是来自人民的同意,换句话说,意味着人民是政权合法性的终极来源。实际上,宪法总纲中关于国家行政机关、审判机关、检察机关经人民代表大会产生的神圣条文,就已经再明白不过地表明,选举是人民终极授权的方式和过程。然而,能有如此意义的选举必须是自由、公正的,而不是一场黑箱操作下的皮影戏。

自由公正的选举首先在于选民有真实而充分的选择自由。只有当选择自由体现于选举全过程,并得到公民的结社自由、言论自由的配合和支持,选择自由才是真实和充分的。就确定候选人这一关键环节而论,选择自由包括决定自己是否参选的自由和选择由谁来代表自己的自由。但这两种自由必得依托的结社自由和新闻言论自由在我国极度受限,已经使之大打折扣。这且不说了。就孤立的选择自由来说,前一种选择迄今为止基本上是空话,各地对可能冒出的自荐参选者,如果用“防火防盗防参选”来形容,肯定不过分。少了参选这一半自由,选民剩下的另一半选择自由就更小得可怜了。但无论如何,选民还可以在推举和筛选候选人上表达意志,并最终决定自己这一票究竟投给谁。运用充分的话,民众的选择空间是有望扩大的,国家的政治生态也是有望改善的。可是,似乎存心要堵死这样的希望之路,现实进行的“选举”连这残缺不堪的选择自由也没留给选民。虽说选票上印有两个候选人姓名,似乎选民有“二择一”的选择余地,但对选民来说,两人同样的来源不详,同样的未经任何渠道和方式跟选民接触,选民对两人中任何一人的了解都只限于公告上那十来个字。作这样的“选择”跟瞎蒙没什么两样。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隔口袋买猫也比这强,至少可以通过触摸知道猫儿是大是小、是胖是瘦,还可以按照民间流行的办法把猫儿拎起来,通过猫儿的肢体反应判断是懒猫还是捉鼠的猫。这怎么也强过选民们两眼一抹黑的“选”代表吧?

全程排斥了选民意志的参与而产生的代表,说是民意代表,实在太勉强。不过,比起市以上几级人大代表的产生,选民在区一级选举中的角色虽然稀里糊涂,好歹被安排去走了一下点“确认”键的过场。市以上人大代表的“选举”,连这过场也无须劳驾选民,代表就“选”出来了。这样“选”出的代表,他们对自己为什么当上,多半跟选民一样稀里糊涂(不过,退居二线来人大坐镇或因其他什么原因要挪个地方继续掌权的官员代表们不在糊涂之列)——,可是有一点决不糊涂:自己不是民选的而是官选的,跟民众之间不存在真实的授权关系。就像“选民”多半不会把这样的选举当回事,同样,庞大的“代表”队伍中,除了其中有良知有见识有胆略的佼佼者之外,大抵上也是不会真拿自己当民意代表的,一些特别善解官意的代表倒是常常代官发言、替官分忧,在许多事关民众利益的问题上不是失声,就是迎合上意。比方说,广州行政当局要骑车族为开车族让路而禁电动车,人大代表沉默;维权无门的自杀者不断涌现,打破了盛世神话,便有人大代表“怒斥”自杀者“劫持大众”,建议严惩自杀;城管以执法名义枪小贩的谋生家伙而在冲突中致死被封“烈士”,又有人大代表忙不迭提交 “立法保护城管”的提案,却没见有人大代表要求立法保护小贩的生存权,尽管谋生艰难的小贩群体被追赶打骂劫掠乃家常便饭,打骂之下致残致死的也屡见不鲜……这些不过是最近几月一些人大代表的出采表现拾零而已。此前的,也信手拈来几条:以保护官员隐私权为借口反对公布官员财产、声称“北京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建议警察有权随时检查身份证,等等。如果说先列举的那些人大代表在涉及官民利害冲突时一屁股坐在了强权一方,那么接下来列举的提案或建言便是赤裸裸的护官、排外和把侵犯公民权利合法化——它们的出处很有意思:大体上都来自集官员和代表于一体的身兼二任者。至于新近一位全国人大常委委员提出“和谐权”是“第四代人权”,超越了自由权、生存权什么什么的,实在令人喷饭,不提也罢。

其实,正常选举条件下,出个把水平欠佳或无视民意的代表,也是可能的,但断不会一出就是一批,更不会出了状况而矫正无门,选民有的是办法和渠道更换不称职者和渎职者。这里却大不一样。代表们提交喷饭提案、坑民提案的频度太高,而且这几年数量呈上升之势。对于充斥人大代表队伍的水准太低根本无力履行职责者和罔顾民意、出馊主意坑害民众者,民众是既不能阻止他们当选,也无法罢免、撤换他们。只要这些人没闹出刑事麻烦,大家就得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们继续不起作用或继续起反作用。

这里迅速进行并完成换届选举的前后,海峡对岸也适逢北高市长选举。就每日凤凰卫视新闻所见,热闹的选战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而各县市候选人管他是党派推举的、独立参选的,个个出来得明明白白,没有哪方神圣可以内定。一个台北市市长职位,最终的竞争者就有六人,这六人都得在市民面前亮相、尽量向市民展示自己的主张、能力、人格力量。如果不是出来搅局而是真要想竞争成功,必须通过各种渠道尽可能充分地跟选民之间互动、交流、对话,而且还必须跟选民进行零距离接触:一个个身穿印有自己姓名的背心到市场、学校、大街小巷,到所有有人群的地方争取选民支持……这到处巡走、争取支持的过程少说也有两个月了,只要愿意,每个选民都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在候选人之间进行比较。虽说选战中的互相骂阵、抹黑暴露出某些需要克服的劣质选举文化,但在选举的根本方面,台湾同胞正在给我们上课:无论选官还是选代表,整个选举中的真正的主角是掌握着他们政治命运的民众。对此,官员也好代表也罢,都不会含糊、也不敢含糊。

2006-12-7

附言:几年前曾就部分人大代表的不表现撰文批评(文章附后)。转眼,4年半过去了。情况并无甚改善,事实上还出现了继续劣化的趋势。个中原由,刚结束的区人大换届选举正好作了重要提示。

某些人大代表的角色错位表明了什么

肖雪慧

一、 人大会议期间的几个镜头

对刚闭幕不久的两会,主流传媒发出颇多赞词。“人大代表参政意识增强了”大概要算出现频率最高的。但这是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赞词。“增强了”意味着此前“弱”甚或“无”。如此,问题来了。在理论上,人大代表乃受全国人民之托参政议政并行使国家最高权力。参政意识弱或无的人怎么会坐到这位置上了呢?鉴于人们一向被告知,人大代表是选举产生的,那么隐在这个问题背后的还有更深层次的“公民选举权的真实性问题”。

撇开这至关紧要的问题不谈,仅就从新闻联播这样的权威性电视宣传栏目看到的代表讨论场面,即使“参政意识增强”这么滑稽的赞词,其真实性也大可怀疑,至少对相当数量的人大代表来说是这样。不信,且看今年会议期间新闻联播展示给公众的人大代表分组讨论场面。

场面一:一位来自新疆某大学的人大代表正在眉飞色舞地列举某地变化。为证明所言不虚,还播放了自己带来的录有此地新建高楼大厦的录象。

场面二:一拨代表围坐一圈,发言人的发言主旨是以一个“光亮工程”证明地方政府为民办好事。发言者很幽默,他说:“在这里谈恋爱的年轻人嫌光线太暗。后来搞了光亮工程,又嫌太亮。”话音一落,全场大笑。

场面三:一位从服饰看像是来自西南边陲农村的女代表正在发言,主题是赞扬国家采取措施使农民收入普遍提高了。

场面四:某省全体代表沉浸在头一天国家领导人“亲临”的喜悦之中。一位正发着言的,那神态、语调和发言内容,可谓是对“受宠若惊”一词最形象的诠释……

以上便是3月5日、3月6日新闻联播用相当长时间特意展示的人大分组会议场景。

看着这些场景,我很纳闷:难道这就是在参政议政,在“共商国是”?难道这竞相拣好听的说甚或受宠若惊的精神状态适合于参政议政?每年两会花费巨大,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代表们花着纳税人的血汗钱来到北京,不反映民众的心声,不触及长期困扰着人们的若干重大而迫切的社会问题,却到会上唱颂歌、表心情来了。颂歌唱得各有千秋。有的有备而来,连录象都事先准备好了;有的以“侃大山”的方式迂回表扬“政绩工程”;有的干脆信口雌黄,竟然说出“农民普遍增收”的混话……。表扬“政绩工程”的似乎既不了解近年来全国遍地开花的此类工程已经到处演变成大规模浪费社会公共资源、挥霍纳税人血汗钱的灾难,更不懂得政府理当提供公共服务,如果真搞了什么于民有利的建设,那也是靠纳税人的钱支撑着的政府的应尽职责。拿农民的收入作表扬素材则很有些那壶不开拧那壶:广大农民赋税沉重、生活艰辛、地位低下,不仅承受着不合理的高税收和无底洞般的掠夺性收费,而且高耸的城乡壁垒既把广大农民隔离于任何社会福利之外,又生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这部分国民之国民待遇的尖锐问题。无论是由此导致的农民生活水平的低下还是在社会上几近贱民的处境都早已使社会呈严重病态并酝酿着严重危机,其中尤以农民连“国民待遇”都尚待争取的处境更暴露出国家严重的违宪问题。如许现状,却偏偏有人大代表拿问题当政绩,千里迢迢来到这一年一度的会议上大加赞扬,这是何等的荒唐!即便所言不虚,但值得赞扬的,媒体早就赞扬过了;不值得赞扬的也赞扬过了——比如经常见诸报端和大小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党政官员“送温暖”。①人民犯得着付出高昂代价花许多血汗钱供人大代表们远道而来再添一曲颂歌吗?

另一些人大代表自溺于感激涕淋的精神状态则不由得令观者生出晃若隔世之感。与流露这种精神状态的电视画面相呼应的还有会议期间见诸报端的一则内容十分滑稽的报道,大意是河南省部分人大代表为平反一个由某县级公安局造成的冤案呼吁达六年,案子才得到纠正。为对纠正冤案表示赞赏,河南省的人大代表集体向公安部门官员赠送了“铁肩担道义”的牌匾。制造了冤案,让冤主无辜受了多年的罪,经人大代表数年呼吁才纠正,居然还可以得到“铁肩担道义”的表彰。人大代表这赠匾之举简直就是在鼓励多多制造冤案;这且不说,还暴露出人大代表自身根本性的角色错位:这哪里像在国家最高权力机关代表人民行使权力的人之应所为?角色的根本错位当然不止表现在荒唐的送匾之举上,那些来到这一年一度的会议上唱赞歌的又何尝不是这样?诚然,并非所有人大代表都发生荒唐的角色错位。但上述种种是电视新闻联播和其他形式的大众传媒作为对人大代表如何参政议政的正面宣传而展示给公众的,这就至少表明发生诸如此类角色错位的决不在少数;至于权威媒体对代表角色错位这一表明政治生活不正常不健康的现象作正面宣传,其间所传达的讯息也相当意味深长。②

二、 通过比较寻求答案

尽管国内外常有人把我国各级人大与民主国家的议会相提并论,然而,若根据我国宪法上“国家行政机关、审判机关、检察机关都由人民代表大会产生,对它负责,受它监督”之规定,它居于不受制约的国家权力金字塔顶端。如此全权和无制约的地位可不是那些实行三权分立的国家的议会所能比的。但若从实际运作的国家权力格局看,人大的弱势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橡皮图章”的比拟便是对其实际地位和功能的形象说明。这里有着双重强烈反差:名义上的最高权力与实际上的陪衬地位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而这名义上拥有全权的机构实际上所能发挥的功能与一些国家中同行政部门和司法部门形成权力制约格局的议会所发挥的功能之间的反差更是强烈。前一反差往往通过大众传媒的习惯用语和人大代表的言行于下意识间表现出来。比如过去常见诸报端的说法:“人大代表认真学习领会政府工作报告”,“人大代表向各地群众传达××讲话、××精神”。一个“学习、领会、传达”一下子就使号称最高权力机构的人大的在行政权力面前的谦卑之态以及人大代表与其所代表的人民之间关系的倒置暴露无遗。即使后来“学习领会”改成了“审议”,“传达”改成了“汇报”,但如果观念、心态依旧,改得了词也改不了行为方式。上面几幕不就是证明?至于后一反差,还无须用成熟的现代民主国家中的议会来印证,举两个时间久远一些的例子或许更说明问题。

一是罗马共和时期的元老院。元老院是古罗马政府机构历史最悠久的组成部分。就其作为议事机构而言,与我们现今的人大在性质上有相近之处从而在功能上应该有可比性。王政时期元老院议员主要任务是向国王提供咨询。但到共和时期,元老院通过一系列不成文规定对行政长官形成了有力制约,并对外交、立法、财政、宗教等事务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威尔.杜兰在专论古罗马的《世界文明史》第三卷中高度赞扬这个时期的元老院能推行前进的政策,制定的法律能影响几代人以及几百年间的事。二是从中古时期到十七时期的英国议会。由上下两院组成的议会是英国最早的立法机构。尽管上下院的地位在历史上此消彼长地发生着变化,但它们一产生就共同担当起了英国宪政的监护人和英国人自由的保护者角色。在这个君主国,如果没有议会的同意,就没有一种法律能制定,也没有一种税收能征收。为此,十七世纪一位清教神学家曾骄傲地宣称:“我们的国王的主权受到了彻底的和根本的限制”。就对英国历史进程的影响看, 从封建时期开始,英国所有主要的政治变化便一直受议会行动的影响,特别是对于英国宪政秩序的最终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十七世纪几大事件——议会与查理一世之间的战争以及查理的被处决,1688年不流血的“光荣革命”——无一不是议会在充当主角。这两个例子中,无论是罗马元老院还是英国议会,都绝对称不上“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但却都有效制约了国家权力中最具扩张性的行政权力,并深刻影响了整个国家的历史。究其原因,除了至关重要的制度安排外,罗马元老院和英国议会成员的高素质和因对自己政治角色的准确定位而具备的良好精神状态也极为重要。威尔杜兰对罗马共和时期元老院议员作过如下评价:其服务于国家的理想、其政治手腕的智能与技巧都是世无匹敌的,由这样一批人组成的机构决不会制定不出“最佳法案”。对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皮洛斯的首席顾问、哲学家基尼阿斯曾经印象深刻地见识过。他以特使身份来到罗马后,有机会对元老们以及元老院的辩论进行观察。基于认真的观察,他向国王提出报告说:这里并非贪污政客的聚会,不是平庸者的偶然会议,而是真正庄严具有政治家风度的“诸神集会”。

英国议会,上院议员由贵族出任,下院议员作为人民的代表经选举产生。从整体上说,英国贵族群体素质的优良是世所公认的,无论就对其国家承担的责任还是在政治斗争方面的经验而言,都是一流的。在历史上,这个群体为维护古老的自由传统与王权进行了长期斗争,在限制王权从而开辟英国宪政传统上起了关键作用。《大宪章》这一被英国人视为公民自由总宪章的历史性文献便产生于贵族与王权的斗争。下院作为选举产生的机构,议员们具有一种“自己是代表英格兰人民的”的强烈意识和相应的自我角色认定。这种意识和角色认定支配下的下院无论面对国王或贵族院都决无卑微之态,特别在下院影响迅速扩大的十七世纪,下院议员有了更自觉的政治担当。他们坚持对一切问题进行自由讨论的权利,包括尖锐批评国王的政策。产生于十七世纪的一系列重要文献,如《大抗议书》、《权利请愿书》这样的议会文件就是下院的杰作。它们对于保护人民的自由免受专断权力侵害以及对于发展宪政传统所起的作用是非凡的。

三、两点基本意见

在中国国情下,无论以罗马共和时期元老院“诸神聚会”的风采还是中古以来英国议会作为英国宪政监护人和人民自由保护者的自觉担当来要求人大代表,都是不切实际的;而如果要求人大机构与其名义上的全权地位相称,则是不合宜的,这是因为,任何权力都内在地具有扩张性和走向专断和腐败的倾向,即使真正受人民委派的权力也不例外。人大机构如果名至实归,上升到原先写在字面上的独尊地位,也决非好事,而且事实上不可能。然而,名实不符的状况表征着国家权力格局的混乱。要使国家的政治生活走上健康轨道,我国在政治体制方面面临着双重迫切任务:理顺权力格局,并使几大权力部门处于相互制约的关系中。其间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定位人大机构。而在这方面,其他国家的议会是可资借鉴的。

除此之外,人大代表如何产生,也是不可回避的。它既直接关涉人大代表能否恰当定位自己的政治角色,也直接地就是公民选举权真实与否的宪政问题。迄今为止,人大代表的产生还是一个极不透明的过程,市以上几级人大代表的产生尤其不透明。人们心知肚明的是,人大机构除了容纳了大量退居二线的党政官员,使之得以换一个地方继续掌权,来自基层的代表则根本未经选民推举、投票而是由党政权力部门按照一种没让民众了解的标准遴选的。如此,不光“选民”弄不清楚代表是怎么被“选”出来的,就是代表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当上的。在这种状况下,发生前面提到的那些情况,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然而出现类似情况无论对于民众、对于代表还是对于整个国家都是一种悲哀,如果继续下去,更是莫大的悲哀。还公民以推举自己代表的真实权利,已经刻不容缓。

200248

 

 

 

首发民主中国

杨宽兴:张钰录像抖落中国社会的一地污秽

 

最近一个时期,张钰与各位导演的舆论大战焦点在于:张钰指责导演们为不遵守性交易潜规则的伪君子和骗子,而大导演张纪中则直接把张钰称为无赖。事实上,双方的指责可能都是成立的,在这场口水大战中,性与权力的扭曲关系将当下社会的欲望裸体全然袒露出来。

张钰的勇气值得称许,因为她以这种鱼死亡破的方式坐实了影视圈性交易的潜规则——“要上戏,先上床”。当作为重磅炸弹的录像带被张钰抛出后,导演群体突然集体失声,此前的否认也好,回骂也好,统统不见了,张钰差不多是一棍子打晕了这些重量级的中国导演。当然,到目前为止,被公开的录像带只有三份,另外的十多份,据说保存在张钰“朋友”的手里。

张钰指称,她获取的所有电影角色都是用身体换来的,而且,她用录像带和白纸黑字的保证书确切无疑地证明了这点。在这些录像带面前,不知状告张铁林的周旋和状告赵忠祥的饶颖做何感想,与男人做爱的同时还能够成功地将隐私情景摄录下来,这需要很好的心理素质和周密的事先准备,这说明潜规则的要义不仅是“要上戏,先上床”,而且也包括允许“睡了白睡”的内容(给了张钰角色的导演们当然会在这次“核爆炸”中幸免于难),假设交易双方一贯信誉良好,张钰自然没有必要有性必录。而一录就是十几份,并破釜沉舟地将之公诸于众,这不仅让那些导演们寝食不安,也让一般读者叹为观止。这么多的一手资料被公开,应该是空前绝后的,在此之后,即使那些最不在乎的导演们,在与女演员上床前也会查看一番房间内的设置,不会给张钰们留下这么容易拍摄的便利条件了。赖帐也要赖得干净利索才是好导演,饶颖没有与赵忠祥在一起的录像资料,于是,无论她的网络日记被炒得多火,赵忠祥都坚持自己的说法:“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毫无疑问,录像带中那些掌管着演员上镜权的导演们不仅违背了一般职业道德,也有接受性贿赂的嫌疑,他们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以许诺和欺骗的手段诱使年轻的女演员上床,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张钰录像带的价值只不过是让他们无法继续抵赖而已,但由于中国法律中没有类似西方国家针对性贿赂的条文,在所谓的影视圈潜规则保护下,到目前为止,法律似乎无力、也不打算介入这种广泛存在的性交易行为,只有娱乐媒体在近乎八卦的层面上试图对真相予以揭密,性交易行为中的自愿与强迫的争论掩盖了性贿赂问题上的法律困境。

在张钰性交易的系列剧目中,录像带上的男女双方当然都无纯洁可言,没有哪一方能够面无愧色地声称自己无辜。张钰同《国球之子》导演何洪港之间的欠条、二十份录像带和四份文字相同的保证书,足以证明导演们总是把与女演员上床视为天经地义,而女演员则把男女间身体的亲密接触与利益概念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张钰的“无赖”只是在于她认为自己与导演们的性行为是必须得到回报的:钱或者电视剧中的某个角色。无论张钰最初进入影视圈时是否受到过导演的胁迫,但这些录像带所记录下的性行为,并不属于“强奸”,准确地说,只是一种没有具体条文的卖身协议。这种性交易的性质,与卖淫行为并无二致,甚至可以说,完全就是卖淫。对此,张钰都懒得否认:“比如做买卖,不管口头约定还是合同约定,你出钱我出货,你钱出了结果我货没有,你愿意认吗?”不仅如此,录像带还表明张钰有介绍卖淫的嫌疑(嫖客当然仍是掌握权力的导演)。当各地警察卖力地对妓女和嫖客进行劳教和罚款时,法律却对权色交易的卖淫行为束手无策,真有点“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意思了。

看着屏幕上一个个光鲜的角色,他们有时还扮演着主旋律题材中的光辉形象,我们能把她们与卖淫女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吗?当我们看到剧终时那些大字号的导演姓名时,我们能把这些名字与不愿支付嫖资的嫖客形象联系起来吗?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纵欲的时代,性交易的盛宴究竟在以何种方式侵蚀着性行为中的基本伦理道德?究竟在何种规模上,权力、金钱、性三者形成了彻底变态的媾和?

张钰对导演们的揭露未必完全出于泄愤的目的。付出了身体的代价而没有拿到应有的嫖资,对工于心计的张钰来说,或许是不可容忍的耻辱,以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代价搞坏导演们的名声,或许反映了“愤怒张钰”超强的个性特点,但在录像带被公开的同时,我怀疑愤怒是否是张钰的主要感受,一个愤怒状态下的人不会将利益的算盘打得如此精明。她先是公开声称背后有高人指点,旋即又予以否认;开价八十万的录像带“交易”中,张钰显然是被更高明的人算计了,她的声音被偷偷录下: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这个书有很多大家看不到的东西,特别刺激的东西,他们看不到,是另外一种私生活,不正常的,包括我的爱情啊,他们看了这些肯定感兴趣,这个男人是谁啊?他们绝对有这个兴趣,网民和媒体都会有兴趣,所以说你给我开15万,你真是太可笑了。你如果没有诚意就••••••”

在这里,没有对导演们的愤怒和声讨,没有录像带公开后的耻辱感,有的只是对自己与导演们性交易的刺激性的自信,有的只是对于金钱的欲望。

“没错,通过这个我可以让你们得到你们想要的,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它都能帮你达到。”

如果以揭露真相或法庭取证为目的而公开录像带,我们或许可以说,张钰有不得已而为的理由(据她自己说,妇联工作人员支持她将录像带在媒体上予以公开)。但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出卖过身体之后,再次将个人的最隐私行为予以出卖的精明到家的商人,身体不是张钰的存在,而是她的资源。通过对录像带的公开,张钰迅速致富了:“这10余天来,张钰给几大网站的相关产品报价:一篇专栏,1000字,2万元,内容为自己的真实经历;一篇专栏,1000字,1万元,内容为心情散文;她的新书由于内容劲爆,没有出版社敢接,现在给网站连载的报价为50万买断独家连载权,各网站与她价格没谈拢,所以还在谈判中;据了解,新浪网上的张钰独家视频采访,还是花了两万块买来的,独家博客,也是有代价的。而以上所有内容的前提均为:先付钱,再给货。”

为了借助社会舆论对导演们进行道义讨伐,她当然需要公开录像带,但张钰的选择是,一边做出愤怒的姿态吸引最广大的同情和好奇,一边寻求将文字和图片脱手的最高价码。与此同时,她更是频频亮相于各娱乐媒体,将最新的个人形象展示给世人,如果只为揭穿导演们的虚伪和无耻,她似乎没有必要如此奋不顾身,有了录像带为证,她只需要给各娱乐媒体记者抛出些文字资料就够了,毫不顾忌地让自己暴光的行为,是因为她已看到,通过这次重磅炸弹的轰击,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中国影视界一等一的明星人物,不是吗,打开报纸,满目充斥的张钰、饶颖、肖琼等人的照片,似乎有把主流演员驱逐出人们视野的势头。必须承认,张钰导演并亲自主演了一部从未有过的中国大片,她已经成为一等一的大腕演员,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趁机造势宣传呢?由于成功地把握和利用了公众的窥视和好奇心理,她一下成了色情时代中的另类英雄,于是,她根本无须象台湾的璩美凤一样躲躲闪闪。

这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无论多么奇怪的逻辑都不再令人感到惊讶。“我用明摆的无耻对付潜在的无耻。”张钰不说假话。在权力、金钱和性的欲望面前,无耻又算得了什么!毕竟,张钰长期生活在一个是非颠倒的世界里,错乱的道德观是她必须接受的规则。

在这个充斥着末世情绪的疯狂的西门庆时代,一切资源——包括权力、肉体、隐私——都被加速度地开发利用!不要以为这样的色情剧场只存在于娱乐圈,张钰和导演们的性事能够铺天盖地地占据人们的眼球,只是因为身处娱乐圈的他们本来就是供人们娱乐用的,新闻检查官们的神经才会因此放松下来,而官场中的权色交易与商场中的钱色交易新闻,要逃脱他们的法眼,可就困难得多了,那些商业公司里形容靓丽的女公关、女销售员身后究竟隐藏着多少大大小小的张钰,又如何能够统计得出?没有好处,年轻的肉体会向大腹便便的官员们敞开胸怀吗?没有好处,精于算计的公关小姐会向掌管采购大权的企业高管以身相许吗?没有好处,年轻稚嫩的女大学生会与他们的指导教师在床上进行“学术研讨”吗?当今时代,还有哪一个领域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

性意识的解放是以人的自身价值和权利意识解放为前提的,并不意味着性本身可以成为商品,尤其不能允许把性作为一种对价物引入贿赂的密室。公然接受性贿赂而不知耻的导演们至今无人出面向公众说一声愧疚,而张钰也拉开了将出卖进行到底的架势。当法律无法对赖掉嫖资的导演们予以处罚的同时,张扬着身体隐私的张钰们也不停地挑逗道德的眼球(据说一位刚刚当选的“好男”的小明星的床上录像也要被前女友公开了)。于是,除了道德、法治、人性的尊严,一切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并畅行无阻,什么“影视圈的潜规则”,说穿了,正是整个社会的利益交换规则,是廉耻感的荡然无存,对此,人们早已熟视无睹,因此,你无法激起大众的愤怒,这个社会从张钰事件中得到的只是窥视时的刺激,是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张钰将会借助这些录像成为娱乐圈的红星,而导演们用鸵鸟战术躲过张钰的狂轰乱炸后,也会重新执掌导演大权并以更聪明更隐蔽的手法接受性贿赂。张钰录像中抖落出的,只能是中国社会的一地污秽,一个污浊时代的乱象,尽管乱象是以最刺激眼球和心脏的方式暴露在人们面前,但在这样一个扭曲错乱的时代,谁都懒得去多问几个为什么了。

首发民主中国

刘逸明:党魁更迭拒绝民主,权力斗争此起彼伏

中共的党天下和封建社会的家天下相比较,除了权力的交接方式发生改变之外,其他方面仍然一脉相承。一代暴君毛泽东虽然有复辟皇权、延续世袭之想,但其子的英年早逝只得让他将权力无奈转让给无德无能的政治木偶华国锋。非常可惜的是,毛泽东的尸骨未寒,邓小平就发动了宫廷政变,一举将儿黄帝华国锋掀翻在地。邓小平的上任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在当时,仍然有不少的民众在为他的行为拍手称快,邓小平执政时期的改革开放更是为他积累了深厚的民意基础,加上胡赵主政时期较为宽松政治环境,邓小平一度成为中国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世纪伟人。然而,邓小平的开明仅仅限于经济方面,在政治上,他依然在赴毛泽东的后尘。邓小平除了以太上皇的角色罢黜了胡耀邦之外,更是在1989年对寻求民主与自由的学生运动进行了残暴镇压,并将赵紫阳非法软禁。

赵紫阳政治生命的嘎然而止使得他的继任者江泽民有了在中国政坛耀武扬威的机会。江泽民上任之初,邓小平继续以太上皇的身分在幕后操控中国政局。“6.4”前的江泽民在中国政坛并不起眼,虽然他贵为上海市委书记。据《江泽民其人》一书透露,溜须拍马是江泽民的拿手好戏,不是因为他对中共元老李先念等人的巴结,他绝不可能登上中国政坛的巅峰。邓小平在起初并无启用江泽民之意,只是因为中顾委里以李先念为首的老人帮的极力举荐,他才觉得江泽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中共的党魁虽然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但在中共的官方宣传中,江泽民被誉为“第三代领导人。”

江泽民的政绩并不令邓小平满意,因为江泽民不光在政治上固执保守,在经济上也是缺乏深化改革的雄心。邓小平可以将胡赵中途革职,想要再罢黜一个江泽民自然也不是难事。但是,当时已经接近90高龄的邓小平自感精力不支,于是,便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南巡。与其说南巡是在坚定改革的信心,倒不如说是在向江泽民发送强烈的政治信号,邓小平“谁不改革谁下台”的狠话一出,江泽民才如梦初醒,改革开放才得以继续进行,江泽民的宝座也就有惊无险。

江泽民和他的前任相比,比较轻松的是不用操心让谁做自己的接班人,因为邓小平早就将胡锦涛钦定为中共的第四代了。江泽民并不愿意一直为邓小平所左右,等到邓小平无力顾及政事,他便大刀阔斧地清理党内的异己,首当其冲的便是有北京帮帮主之称的陈希同。陈希同虽然被冠以腐败的罪名拉下马来,但在明眼人的心目中,他却是一个十足的政治斗争牺牲品。胡锦涛在江泽民时代得以跻身中央政政治局常委,因为他的年轻以及八面玲珑的为人和稳健的执政风格,他被外界普遍视为中共第四代掌门人的当然人选。2002年中共十六大后,第三代领导人几乎全退,唯有江泽民还挂着军委主席的头衔。毫无疑问,在十六大后和江泽民2004年卸任军委主席之前的这段时间,胡锦涛并不能主导中国政局,这和当年邓小平辞去中共总书记后的情形颇有些相似。

江泽民时期虽然完成了港澳的和平交接,而且成功申办到2008年北京举办世界最大体育盛事──奥运会的举办权,但总观中国社会,江泽民可谓是把中国治理得一塌糊涂,贪官污吏的不计其数和前赴后继自不必说,农民和下岗工人水深火热的处境就足以否定江泽民的所谓“丰功伟绩”。江泽民在自己位置尚未全退之时,便迫不及待地将“三个代表”所谓思想写进中共的党章,企图在党内和民间建立自己崇高的政治威望。现实中的江泽民和官方媒体所宣传的相去天壤,有关江泽民的各种丑闻一直弥漫于网络世界和国际社会。虽然中国民众大多无法直接感受江泽民,但民众对他的人格和作风普遍持怀疑态度,在广大农村和不景气的企业里,对其破口大骂的大有人在。

胡锦涛作为江泽民的继任人,外界之前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比较好,他的出任不仅仅有当年邓小平钦定的成分,而且不乏民意的支持。江泽民在十六大后的苦心恋栈使得外界加剧了对他的诟病,认为他对胡锦涛的牵制对中国社会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在海外舆论和中共党内的共同压力下,江泽民终于在2004年彻底交出权力,胡锦涛在中共党内的最高领导地位方得以确立。然而,在治国安邦方面并无建树的江泽民却在权谋方面技高一筹,他所精心设计的政资局常委九人决策体系里面有一大半是他的上海帮人马,在共同决策的情况下,胡锦涛的施政往往捉襟见肘。众所周知的上海社保资金遭挪用案件,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显山露水,但在上海帮人马的拦阻下,最后中纪委只能空手而归,陈良宇等人依旧我行我素、胡作非为。

陈良宇作为上海帮的重要人物,之所以敢于无视党纪国法收刮民脂民膏,并在公开场合和胡温悍然对抗,当然是因为他和江泽民如胶似漆的政治关系。陈良宇对江泽民余威的过度倚仗使得他已经对上海帮之外的政治人物不屑一顾,于是,就把上海建设成了一个与中央政府似乎没有关系的独立王国。随着胡锦涛团派势力的不断壮大,极不得人心的上海帮势必土崩瓦解,陈良宇翻身落马的命运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不过,深谙权力斗争策略的江泽民为了自保,不但不在陈良宇落难时伸以援手,反而叫儿子勿插手该案,并指“陈良宇活该”(新世纪新闻网引述香港《苹果日报》报道)。陈良宇虽然罪大恶极,但此时此刻也能窥见江泽民薄情寡义的嘴脸。海外媒体一直都在盛传江泽民之子江绵恒利用江泽民的地位大肆敛财的消息,江绵恒还被称作“中国第一贪”、“电信大王”等,其非法所得可见一斑。胡锦涛深知江泽民仍有巨大影响力,自然不敢对其大打出手,胡锦涛能够高调出版《江泽民文选》也正说明他的反腐败行动不会延及江泽民家族。

容忍江泽民家族的腐败也许是胡锦涛的反腐败底线,胡锦涛如果要在十七大后确立自己在中共党内的核心地位,就必须在罢黜陈良宇之后对上海帮其他人马乘胜追击。这样既能赢得民意,又能树立自己的政坛权威。从海外媒体的报道看,国务院副总理黄菊铁定卷入了上海社保资金案,他能够全身而退尚属幸运,绝不会在十七大后继续留在中共最高层。而前北京市市委书记,也就是现任政协主席贾庆林更是和远华案以及刘志华腐败案有剪不断的关系,这将成为胡锦涛逼退贾庆林的充分理由。据12月份的《多维》月刊报道,对于民望不高的贾庆林,江泽民更表示了要死保到底的决心,而且为了不至于让江氏人马在中共新一届领导核心中全军复没,避免被清算,江泽民提出了贾庆林如果在中共十七大出局,现任总理温家宝也要下台的霸王条件。看来胡锦涛的政治阻力依然很大,要达到他预期的目标还需要更多的努力。当然,专制政权终究不能成就胡锦涛建立“和谐社会”的伟大理想,在剔除上海帮绊脚石之后,他所面临的是更为艰巨的历史使命。

民主论坛

刘宾雁逝世周年暨纪念文集发表会侧记

 

12月9日,刘宾雁逝世周年暨《刘宾雁纪念文集》发表会在华盛顿近郊双溪图书馆举行。

当日,华盛顿地区天气寒冷,但天空晴朗,阳光明亮,有如这次会议,有些沉重,但也有喜悦。人们想到刘宾雁逝世,让人悲哀;但是《刘宾雁纪念文集》出版,显示刘宾雁的理想和精神犹如冬日的阳光洒向大地。

会议在图书馆会议厅举行。大厅正面墙壁上是会标:刘宾雁逝世周年暨纪念文集发表会。长桌、洁白的桌布,摆放着《刘宾雁纪念文集》,文集600多页厚,咖啡色封面,书名苏体、烫金,棕色书脊有一小桢刘宾雁铜像照。文集庄重、肃穆,不愧是历史的回音。主席台前摆放着两只高大的花篮。白玫瑰、绿菊、红黄百合、石竹散发淡淡的清香。花篮的白色缎带上写着“深切怀念刘宾雁先生”和“庆贺《刘宾雁纪念文集》出版发行”,落款分别为国际笔会独立中文笔会和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刘宾雁曾经是这两个组织的创始人和第一任领导。

参加会议的有60多人,主要是华盛顿地区的作家和读者;也有人特别从纽约和普林斯顿等地赶来。出席会议的有,老作家于梨华女士、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林培瑞教授,华盛顿华文作家协会韩秀、刘宾雁研究者自由亚洲电台中文部主任周允庭、全美中国学生学者自治联合会主席易丹轩、汉学家夏瑞昌、中国流亡作家学者郑义、陈奎德、苏炜、一平、张郎郎、李颉、吴学灿、遇罗文。刘宾雁生前的邻居张俞放、冯盛平也远道赶来。会议由中文独立笔会副会长陈奎德和中国学社成员苏炜共同主持。

会议原定2点钟开始,但是由于放映机事故,推延了半小时。这段时间,苏炜先生向大家介绍了刘宾雁去世前后的情况。他的讲了不少尚未人知的故事。他说,2004年,刘宾雁癌症已经进入晚期,他、郑义、北明、万之、黄河清等老朋友预感到刘宾雁将不久于人世,并将是在死于流亡。有感于中国老流亡者们的悲凉状况,他们决定要为刘宾雁举办一个盛大的八十寿辰的庆贺会,同时赠送刘先生三件礼物:出版一本书《不死的流亡者》、塑一座刘宾雁铜像、建一个刘宾雁网站。这几件事情,百经周折,但都成功地实现了。他说在冥冥中,有神灵保佑我们。苏炜还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有关刘宾雁逝世的细节。刘宾雁在逝世前说了一句话:“我要死了,你们知道吗?”由于语音有些模糊,刘宾雁的夫人朱洪和女儿刘小雁听为“我要睡了,你们知道吗?”但是苏炜听到却是“我要死了”,但是他不愿意接受“死”字,因此也就承认是“要睡了”。于是,媒体久报道为“我要睡了”。事后一段时间,苏炜仔细回想,才想清了这个事。

放映机设置好,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是放映安魂诗《中国的大雁,中国的十字架》。这是王康先生和北明女士专门为《刘宾雁纪念文集》制作的一盘DVD影像。刘宾雁逝世后,刘宾雁研究者王康先生写了写了一首200多行的悼念长诗:《中国的大雁,中国的十字架》。全诗思想深辟,激情澎湃。这盘影像中,北明全文朗诵了这首诗。背景画面是大地、十字架、太平洋,雁阵飞越高山雪岭,加之刘宾雁一生各个时期的生活足迹和影照。配乐沉痛壮阔。全场静然,观众为之深深感动,一些人悄然擦拭泪水。

影像后是发言。会议本来安排了于梨华女士第一个发言,她也是刘宾雁的老朋友。这位老作家精力旺盛,至今笔耕不止,无论是海峡两岸还是海外,人们对她深怀敬意,但是她站起来哽咽地说,她太难过了,说不了话,请大家原谅她今天就不说了,以后再讲。

之后,一平先生代表《刘宾雁纪念文集》编辑组向大家介绍了这本书的编辑和出版。他首先表示能在刘宾雁先生逝世周年的时候,把这本书献给刘宾雁,献给热爱他的读者,作为编辑他们感到极大的欣慰。他说,虽然刘宾雁先生的一生都是在中国政治的风口浪尖上,但是这本书的定位是“真实完整地展现刘宾雁的一生,他的人格和良知”,也就是说这本书不是将刘宾雁作为反对派政治领袖来表现,而是要体现他是一个大写的“人”。五十多年来,中国的良知和“人”的精神被极权毁坏了,但是刘宾雁却保持了这些,并且将之发扬到极致。刘宾雁在超越政见、主义、党派之上,为我们树立了一个人格榜样。他还说,这本文集还收录了一些批评刘先生的文章,这在纪念文集中是没有先例的。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完整地保留一个时代对刘宾雁的评价,他们对刘宾雁的人格和品质有信心,他博大宽容能经受住批评和否定。他还说,“这本书本应该在国内出版,这个会也应该在国内开。但是没有可能。这样优秀的人死于流亡中;他影响了中国一个时代,国内百姓却不能悼念他;我们千辛万苦编辑出版了这本书,但是还不能让国内民众读到,这是中国民族的悲哀。”

林培瑞教授赞同文集中收录批评的文章。他说刘宾雁曾说,一个人的文章有没有影响,就看他的见解有没有人反对,没有反对的声音,缺少意义。在发言中,他回忆了刘宾雁对他思想的影响。他说,昨天他也来了华盛顿,参加美国之音关于中国问题的讨论。大家都认为现在中国老百姓对政治淡漠。但是他在发言中说,中国老百姓的自我尊严感是在逐步觉醒和提高,他们是以他们的方式来关心社会和政治,他们开始关心自身权益,为之努力,这是中国人民的进步……他的看法引起在座者的兴趣,认为很新鲜。林培瑞接着说,这个思想其实是刘宾雁的讲给他的,这个思想是刘宾雁的思想。他称刘宾雁是中国当代的伟大作家,历史上将会有他的地位。

韩秀的发言回忆了八十年代她和刘宾雁的交往。当时,她和先生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工作。那时,美国大使馆经常邀请一些中国作家到大使馆去参加活动,但是刘宾雁很少参加。有一次,她特意请了刘宾雁夫妇来看电影“飞跃柏林墙”。那是一部表现东德人逃往西德的故事,刘宾雁非常喜欢,他的表情显出对自由的向往。她又说,而离开中国后,刘宾雁又时刻想把民主自由带回中国。这是对自由的双向飞翔。

郑义代表朱洪女士向大家表示感谢,感谢本书的编辑出版,也感谢大家来参加这个会议。他给大家讲了一件事,他在路上看到了一张大幅广告,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今天晚上将有一个“唱老歌”的华人音乐会。唱歌的曲目是“东方红”、“少年先锋队队歌”|、“军垦战歌”、样板戏等红色经典。今天晚上去那里看演出的肯定会比我们的人多,而且还要花钱买票。这不是一般的怀旧。毛泽东害死了几千万中国人,为什么中国人还要歌颂他?他引用刘宾雁生前最后一次的讲话,抗日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人当汉奸?中国人为什么那么不争气?

张郎郎回忆了他们一家和刘宾雁的交往。他五岁的时候,刘宾雁去他们家,曾抱着他照相。在刘宾雁当右派的年代,两家也在私下来往。八十年代,他在香港杂志上发表回忆刘宾雁的文章,文章中说应学会战壕战,这样不会被流弹击中,而能够给敌人有力的一击。以后,中国再次整肃刘宾雁,就引用了他的话,作为国外反动势力支持刘宾雁的证据。他还有趣地回忆刘宾雁对他的批评,立场不鲜明,缺少担当,但张郎郎认为自己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灰色也是一种颜色。

中国人权运动的先行者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曾经因为哥哥的案子,也被关了监狱。他前些年出版了一本书《我家》,回忆了全家的遭遇。他今天放下工作,赶来参加会议,他发言说,刘宾雁的纪念会,他一定要来参加。以后,有这样的活动,他还会来。因为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中国的进步。中国人不应该忘记那些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奋斗的人。作家李颉说,最近他去了迈阿密,参观了古巴流亡者的居住地,那里有一座自由塔,表现了古巴人对极权统治的抗议和对自由的向往,但是中国的自由塔在哪里?他说,刘宾雁铜像安落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这就是中国人在海外的自由塔。

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要发言的人还有很多。香港印刷厂特别快寄过来的三箱《刘宾雁纪念文集》,被与会者争购一空。会后,各媒体继续向与会者进行采访。

傅雷的苦功夫

 

翻译主要是一种实践,理论多为空谈。傅雷深明此理,故在其漫长而丰富的翻译生涯中,绝少谈论翻译。这本素雅的《傅雷谈翻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3月版),实际上有三分之二是别人谈傅雷的翻译,余下的又绝大部分是书信摘录,正式谈翻译的只有两篇共不到十页的文章。

尽管如此,这本书却使我们有机会轻便地窥探傅雷的翻译心事,他的成长,他的经验。他的名言“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和“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等,实际上也是空谈而已。他也知道自己达不到这个水平。

就我读过的傅译三部伏尔泰小说和巴尔扎克《贝姨》、《高老头》等作品看,傅雷确是文体大家。他的最大优点是文字结实,这等功夫,在中文作家里,除王佐良的文章外,恐难有匹比者。但这功夫是苦练出来的。傅雷的译文一改再改(“总是改的功夫比初译功夫花得更多”)。除了出书前一改再改外,出书后还改。《高老头》于一九四四年初译,一九五一年重译(“改得体无完肤,与重译差不多”),一九六三年再改;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重译(“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下这个污点”)。

所谓劣译,往往不是译者无才能,而是功夫做不到家。简言之就是没耐心去修改。但功夫做得够不够,却往往是译者才能的体现。假如傅雷不下苦功,则他只是一个没什么成就、且错漏颇多的译者而已。他追求纯粹之中文,尽管只是一个理想,但这追求本身,成为一种动力,一种自知不足因而要小心谨慎的准则。就像一位好作家写了半辈子,看到同行马马虎虎,从而发现创作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天赋一样,作为翻译家的傅雷,也同样感到这点了:“讲到一般的翻译问题,我愈来愈感觉到译者的文学天赋比什么都重要。这天赋包括很多,taste,sense等等都在内。这些大半是‘非学而能’的。”还有就是像一切好作家那样坚持不懈:“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这种精神有时近于悲壮:“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这实际上已从天赋飞跃到“天职”了,这天职就是使命感:“(译者)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诚,像科学家一般的精密,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顽强。”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劣译在傅雷时代就已汗牛充栋了,并非现在才特别严重。“大家对我的夸奖,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好,而是一般的成绩太坏。”“破除了情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翻译书都要打入冷宫。”“(甲译文)内容一塌糊涂,几乎每行都别扭。他常批评罗稷南、蒋天佐,而他自己的东西亦是一丘之貉。”“(丙译文)单看译文,有时还通顺;一对原文,毛病就多了。原来一般人的粗心大意,远出我们想像之外,甚至主句副句亦都弄不清,也在译书!”

出版社乱改,也与现在一样。出版社不仅改得不通,而且在原稿上改,由于都是手写,故难以辨认。我遇到的情况与傅雷当年(六一年)相似,我给出版社的是电子文档,校样出来是印刷字,我得逐字逐句细读两遍,才把被乱改的地方恢复过来!

伍尔芙:往事并不如烟

 

1922年7月,伍尔芙夫人在日记中写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把生活和文字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女人——而她们很少联系得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与否,自然见仁见智,而女人的文字总是半透明地跟生活交融,倒是真的。伍尔芙自己也是,不过她太能读(据说是有史以来阅读最广泛的英国作家之一),把自己读成了跟书互相映照的多棱幻象,以至于从她所读所评的人物看去,总能看出另一个伍尔芙。多个伍尔芙综合起来,既能包容又能解构,仰慕强健的莎士比亚和狂士拜伦,热爱文艺复兴和古希腊文化——跟现在一样,跟古希腊有关的东西往往是“高眉”象征,伍尔芙对之略有讥嘲却又暗暗敬之,处处引用。在《普通读者》中,她连书带人一起读,其尖诮口吻并不新鲜,而尖利的破土力量令人咋舌,比如读奥斯汀。她把阅读当作一种登山运动,处处挑战自己的力量,声称衡量自己进步的标志,就是理解难懂之书的能力。两册《普通读者》是读书观和文艺观的集中自白,不过,从读写互动的角度来看,她的小说和散文中渗透阅读感想。

对此,内华达大学英语教授罗森伯格感慨——“对于文学史家伍尔芙的研究实在太少了!”

《维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和文学往事》一书,意在索隐伍尔芙其人其心,主题老套,但从阅读出发的想法倒颇有挑战性——你要读遍伍尔芙以及伍尔芙所读才能理清头绪。而收获也很大——不仅更懂得她也更懂得她所读。此书从“往事”出发,从《雅各的房间》、《到灯塔去》、《波浪》等等名作中捕捉种种Moments of Being.原来她正式写作,是在学者父亲莱斯利。斯蒂芬去世之后。之前,她几乎是个纯粹的读者。母亲死得早,后来的回忆提及她的不多,只说小小的斯蒂芬姐妹们没有母亲管,更加疯狂地乱读。她在1928年,也就是《到灯塔去》完成两年之后的一篇日记中写道,“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如果他还活着,应该96岁了。不过如果他和妈妈还活着,我就不会写任何东西。每当想到父母,他们就完全占据了我的心。这对写作来说是不健康的,因为写作总归是一种艺术。现在父亲仍然回到我心中,但方式不同。对我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当代人。”

从这本评论集来看,她对经典的阅读,确实是写作的一部分,也许是她刻意所为。一个读书的女人,怎么忍心跟那个令人心醉的世界割离呢?持久的阅读是奇妙的,它让一些东西在人心里扎根,但总有碎叶漂浮上来,松弛地指向其根。作者Jane de Gay在前言中说,“阅读意味着人自己构造一个世界,以创造性的努力企图‘成为’那个作者或者他的伴侣。”

作者说,伍尔芙一方面宣扬现代写作,激赏新式技巧的探索,而她自己的写作,有时又被批评为“手法陈旧”(比如《日与夜》)。其实不管怎样“现代”,伍尔芙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现代一定比过去好。她说,“从历史上看,我们并非在前进——只是一直在移动而已。”

在本书的第四章,《小说〈到灯塔去〉和莱斯利。斯蒂芬的幻影》中,作者指出这部自传意味的小说最终释放了对父亲的“每日怀念”,因为其中的拉姆赛夫妇,就是变了形的斯蒂芬夫妇,家庭回忆比比皆是。第六章《在一起——文学和心灵的自传,〈波浪〉》中,作者指出伍尔芙在写作《波浪》期间一直在重读旧书,比如华兹华斯的诗歌,故小说结构也呈回忆的样式——重现而不重复;而且,她在小说中借助人物来夸张地月旦作家,比如“文学青年”拜伦。

当然,如果只依据“阅读”来窥探伍尔芙的生活,会错过很多故事。她一生多次精神崩溃,完全依赖丈夫照料。20世纪40年代,战争开始了。她的作品中,直接写战争的很少,而且读起来倒像战前的情景。也许因为神经太脆弱,无法直接描绘残忍的场面,所以不论身处何地,她的作品总是比较书卷气,宁可多谈女权。读者伍尔芙的地图被诸本作品解构,而在战争中弃世的伍尔芙——“作为女人我没有国家”,真是意味深长。

"乞讨作家"退出作协引发文坛新一轮争锋

 

洪峰调到沈阳文联下属的作协当专业作家的心愿——

他上街乞讨时提出的要求之一——

注定难以实现了:日前他宣布退出中国作家协会、辽宁省及沈阳市作家协会,放弃会员资格。

洪峰1988年加入中国作协,已拥有18年的作协会员资历。据他介绍,1993年后他就经常待在沈阳,很少在上班单位吉林作协出入,“1995年正式调入沈阳后,我就很少跟同行打交道了,1998年以后基本没有交往。”尽管如此,洪峰依然视作协为“爱戴和尊敬的团体”,选择退出作协对他而言“是一个痛苦的自我否定”。

“如果没有上街乞讨的事,想不到这儿(退出作协)来。”洪峰说。尽管他认为,“设立作协是国家的需要,而不是专业作家的需要,作协体制与作家个人无关”,可因他上街乞讨所引发的关于中国作家以及作协体制的论战,仍超出他的意料,“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作协,我不想专业作家因我的乞讨而继续承受尴尬”,洪峰试图以自己的退出,“还作协一个清静”。

其实,会员退出作协,洪峰并非首例。

2003:会员“退会年”?

2003年7月2日,湖南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文艺评论家余开伟向湖南省作家协会递交了退会申请书,同年12月他宣布退出中国作协。此前的7月1日,湖南省作协另外一名老作家黄鹤逸退出湖南省作协。稍后的7月14日、7月25日,江苏省作协会员陈锡民和上海市作协会员夏商分别退出江苏省作协、上海市作协,并宣布“永远不申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同年10月,山西作家李锐发表声明,宣布辞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的职务、永久放弃作协换届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同时退出中国作协。李锐在《致文友公开信》中对这一事件的解释是,深感作协官僚化越来越严重,“官本位的等级体制令文学日益萎缩”,而作协的换届选举成了被权力操纵的木偶戏,患上了“换届综合症”。

不同于这几位公开声明、高调宣布退出的作家,作家胡发云以给湖北省作协写信的方式,悄悄退出了武汉、湖北、中国三级作协。更多的人则选择了默默的拒绝和放弃:不去作协领工资,不参加作协的会议和活动,不以作协会员的头衔和身份示人……

“迄今为止,为了促进作协的体制改革而公开宣布退出中国作协的只有李锐和我。”余开伟说。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是冷静退会的。作协官僚体制的状况至今没有根本改变,我退出作协我认为完全正确。”

但对于此次洪峰退出作协,余开伟表示,“洪峰先是要求成为专业作家,达不到目的就退会,这与推动作协体制改革的目的相反,是对作家的侮辱。”

但也有人说洪峰此举是“知耻而后勇”……正如洪峰的上街乞讨“趟到了作家与作协体制的地雷”一样,他退出作协之举,引发的依旧是人们对作协体制的不休争论。

作协内外两重天

“那一年是我的‘灾难年’,媒体的采访铺天盖地。”余开伟对自己2003年退出作协后的境况记忆犹新。采访热潮散去之后,他感觉到自己遭遇压制、冷落和歧视。“我写的文章在湖南发不出去,越呼吁越糟糕。好在外地封不住”。以往的朋友纷纷疏远他,他感觉到自己被孤立,“精神上有压力”。

“平时写点东西,编点书。工资没受什么影响”,余开伟退出作协后,作为《芙蓉》杂志的编辑的退休金却得以保留,基本生活可确保,甚至比以前的生活还要好点。

而那些没有加入作协、处于边缘、得不到“主流文学圈”认可的自由作家或自由撰稿人,没有任何保障,一切都得凭自己的劳动。上海自由作家张远山形容作协作家和非作协作家的竞争是“龟兔赛跑”,但现行的作协体制决定了无论用什么手段,最后非作协的“兔子”必定会输给作协“乌龟”。

“在不公平的‘龟兔赛跑’中,一流的自由作家尚且在影响力上不及三流的‘作协乌龟’,那么二三流的自由作家当然只能悲壮地失败。”张远山说。2002年2月27日,在一个“他们为什么要做不领工资的作家”的排名中,尽管张远山排在九位受访者的首位,但因其他多位大都是作协会员,影响力就远比他大得多。而在生活、生存状况方面,非作协会员作家更为糟糕。

2001年10月17日,在一个自由作家生存状况的采访中,张远山被要求如实回答自己的经济现状。记者告诉他:“你将被排在首位。”发表时他被列在最后——收入最高的,记者解释说:“没想到你的收入比我还高,已经不值得同情了。”“这说明大部分自由作家都面临生存困境”,张远山说。而1995年之前张远山也同样在困境中挣扎了10年,以至于连坚信他“天生就是个作家”的妻子,最终都因失望离他而去。

因为作协的“准官方机构”性质,掌握着政治权力和物质资本,各级作协专业作家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们领工资,享受政府给予的待遇,生、老、病、死都由作协负责。即使长期没有什么创作,也无所谓。因某一部作品(或某些作品)而成名的人,一旦进入作协,便有了名分,甚至可以一辈子不用再写作——只要开会时到场,领工资时签名,或上班或待在家里,工资、待遇、房子,一样都不会少。此外,他们发表作品有稿费,出书有版税,获得的是双重报酬。

正因作协内外的迥异,使得留在作协内部,成为“专业作家”成为众多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为此不时爆出的明争暗斗、丑闻则使作协饱受“包养体制”的诟病。

市场标准VS权力标准

改革开放后,大大小小的部门包括文化局系统都有很大调整和变化,但号称“群众团体”的作协至今一直没有变化。在上世纪90年代,作家王小波和王蒙,先后抛出过“解散作协”的狠话。虽然王蒙遭到“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反击,但此后关于作协体制问题时有争论。然而见诸实际的改革措施始终不曾出现。

今年11月,中国作协“七大”召开前夕,洪峰的上街乞讨和网络上“文学死了,作协死了”的抨击所引发的争论,使作协体制再次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作协里的人大多写不出好作品,吃老本,成为受纳税人供养的文化官僚。”引发不满的首先是作协与作家关系的日渐松散,影响力弱化,权威丧失。部分作协内部人士也认为,作协没能为真正需要帮助的受冷落、歧视的作家提供帮助,反而“成为‘为极少数人服务’的机构。”

还有人通过国内外作家体制的比较、通过对近年来中国文学的检视,对作协体制进行反思。“现在的作协依然带有浓厚的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全能主义的色彩”。在作家拥有行政级别的情况下,“许多作家努力的目标不是如何写出好作品,而是如何在作协内不断晋级”。这些人认为,“这种官本位的等级体制,束缚了文学写作的自由,使文学日益萎缩”,这种体制应对近年来文学创作的不景气负责。他们呼吁作协回归本位——纯专业、行业机构、纯文学社团,充分保证每一个作家应有的、独立的、自由的创作权。

“作协理论上应该解散,但我不赞成激进,而主张渐进。作协里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家已经年过四十,把他们强行抛入市场是残酷的。”张远山认为,这部分作家在改革开放后对打破当时的文学僵局是有功绩的。

刚刚结束的中国作协“七大”之后,“作家体制的变革势在必行”成为文学界共识。新任中国作协“掌门人”铁凝认为,在当下的中国,“作家供养制度”短时间内难以取消。“制度提供的是一种保护,作家的写作还是独立的,作协不会干预作家的写作。”她同时指出,目前所剩的接受“供养制度”的专业作家人数并不多,更多的是“合同制作家”,“只养选题不养人”。

但如张远山所说,市场标准替代权力标准后最容易陷入一个新误区:以为媚俗的畅销,胜过不媚俗的不畅销——社会是势利的。未来的作家体制如何避免由现在的“因养而惰”陷入“竞争媚俗”?如何激励后进,而非供养功成名就之人?

中国作协已经走过了57个年头。在这57年里,作协一次次辗转沉浮,而这一次挑战来自作协自身。它能否安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