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不特:对道德理论报以犬儒主义微笑的哲学家约尔根•哈斯

 

那时进欧登斯大学读哲学,现在算来有十年了。前几天在街上遇到哈斯教授,他问我怎么很久不去大学看看。我说最近在忙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你可不能够忘了我们”。

丹麦哲学家哈斯教授不承认道德哲学的现实有效性。尤其是功利主义的伦理学,在哈斯看来是一种把政治哲学当成伦理学来谈的虚构。有一次在他上课的时候,谈到丹麦政治家们所讨论的丹麦道德价值,他说:丹麦有道德价值吗?当然有,这就是“我们丹麦人是好人,所以我们应当活得更好”。所有道德家们在布道般地谈论道德的时候,就是在为自己寻找理论上合法的道德至高点,去证明“我们是善,他们是恶”、去证明“我们理所当然应当有好报”。正因此,哈斯对克拉温教授的关于道德哲学的分析哲学理论不屑一顾,他认为克拉温的道德理论是“在事先认定了道德这样东西存在之后,才去为这定出的道德寻找理论基础”,是一种ad hoc(专门为某一特定目的或者因为与某一特定目的有关才去构建的)理论。在人们谈论道德理论或者别的规划人类蓝图的意识形态理论时,哈斯总是会报以犬儒主义者特有的嘲讽式微笑,——用这种表情来代替“这些人又在骗自己了”这句话。相反哈斯更关注的是各种道德学说、各种政治或者宗教意识形态可能会为人类社会带来的危害,他不相信任何对人类的许诺。

在课堂上,哈斯和克拉温都是令学生迷醉的教授者,他们俩的课,总是有爆满的听众(常常一些非哲学系科的学生也会来听他们的课)。在课堂上,克拉温的讲授很有趣味性,相当精彩,并且对细节的解说能够使人很到位地感到明了;而哈斯则以他渊博的知识和机智的辩证法是的学生们感觉是在欣赏一种文学作品。他们在课堂上都是非常出色的导师。但是在课余,他俩对教授的理解则是很不同的。

有一次克拉温的《形而上学》课间下课,我去厕所撒尿。克拉温也在那里洗手,有一个学生开始提问“自我的初始在场”问题。克拉温摆摆手说,你不应当在此刻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是课余,是我自己的时间,我不想让专业方面的问题来打搅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你等到上课的时候再向我提问问这个问题吧。于是那个学生只好忍耐。

如果是哈斯教授,那么情形就会是很不一样。哈斯在任何时候都会很有耐性地回答学生们在哲学方面的问题。哈斯的课常常把下课的时间占据掉,——克拉温则是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就停、一到课时结束就走人。哈斯常常到了课间休息时段还继续讲授,而且两个课时的课他往往用掉三个课时的时间。如果不是这天有课的话,只要学生能够找到哈斯,就算在餐厅里哈斯也很愿意回答学生们的哲学问题。

我自己认哈斯作导师写过三篇论文:关于尼采的悲剧诞生、关于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和关于费希特谢林德国唯心主义主观意识发展史。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带我到图书馆相关书架上找参考书并且向我介绍所有他所了解的相关书籍。但是我比较黑格尔和基尔克郭尔的大论文则是由尼尔斯?托马森教授作导师的,因为托马森教授的建树在于伦理学和人生哲学,并且常常以基尔克郭尔的观点作为讨论对象,而哈斯则不喜欢基尔克郭尔。

学生们组织派对酒会的话,克拉温肯定是不参加的,而哈斯则一般都参加。哈斯喜欢酒会、喜欢和学生们谈话,尤其喜欢和女生聊天。哲学、文学和历史的话题都是他喜欢的,他所不喜欢聊的东西中则包括道德。

然而,在欧登斯大学这么些年下来,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道德行为,就是哈斯所作的一些小事情。比如说,在一次圣诞大餐之后,学生和教师们都喝得半醉了。有一个学生在大学的走道里打碎了啤酒瓶就走掉了。我经过时脚踩在了玻璃碎片上。我觉得这样挺危险,于是想去找扫帚和畚箕来收拾。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到原地时就看见哈斯教授,这个在讲课时不承认道德理论的人,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往一口盆里拣玻璃碎片。过了一会儿,有别的学生看见哈斯在那里这样拣,就去餐厅找到了扫帚,大家一起把剩下玻璃碎片清除掉了。

这其实是哈斯的许多琐碎行为中的一个例子。有许多被社会上的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也许正因为它们只是一些举手之劳,大多数学生和教师都将它们忽视,或者说是不屑当一回事,但是哈斯就会作出这举手之劳,而这举手之劳的后果就是为大家带来方便。(当然,在考试的时候他不会给人方便。他是最苛刻的考师,——他所负责的考试常常会让一半考生通不过。)

哈斯总是这样做着被人们称作是“公德”的小事。但是,哈斯不承认有公德这样东西存在,——这一类名词是人们用来对付别人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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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一个名词解释(摘自我的一本书《在人海中》中的黑话部分。因为看见许多许多别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好像有着另一种意义,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作名词解释来说明一下这个词在我这里的意义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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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犬儒主义。
人们把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人生观称作犬儒主义。第欧根尼认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对人的最根本的本性需要的满足,人根本没有必要把社会的普遍习俗放在眼里,相反重要的是人必须能够自制,以自制来避免因遵从各种矫揉造作的社会义务而导致的不幸。古希腊犬儒主义者们通过追求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来达到内心的宁静和平。自我约束和自我教导是重要的,因为人本是自身的欲望、需要和想法的奴隶,只有通过自制自律,人才能够从自己对他人和外物的依赖之中解放出来。他们提倡一种通过禁欲而达到的自足。他们喜欢用行为艺术(类似于今天的行为艺术Happening)来宣扬自己的观点,而理论上的辩论解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聊的浪费时间。
到了现代意义上,犬儒常常成为玩世不恭的同义词,常常用来指一个人以嘲讽的态度来对待一切。通常被人用作贬义的描述。它自身滴水不漏,使得外来道德规范无法影响个体人的人生伦理。特别是对于某些以道德化身自居的人们来说,犬儒主义仿佛就是邪恶者的纵容者和合谋者。客观地说,犬儒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和价值怀疑主义有相同的地方,它们之所以能够成立,恰恰是因为各种道德学说无法对它们的质疑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但犬儒主义不是价值虚无主义者,因为它有一个立场,依据于个体人的内在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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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一段从前的帖子中的文字(2003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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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教学纪律日”的会议很多人参加讨论。虽然大家在喝酒的时候是朋友,但是在决定学术方向的定位的讨论中,大家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尼尔斯•托马森和哈斯也在场。我在会后和哈斯约定了,我将在两个月后翻译他的《幻觉的哲学》。
我其实很希望翻译哈斯的另一部,--一部丹麦哲学界等了差不多十年的《欧洲哲学史》第三卷。九十年代初,丹麦哲学界计划出版《欧洲哲学史》,哈斯所负责的是第三卷,关于十九世纪欧洲哲学(特别是德国唯心主义)。但是哈斯所交出的手稿令出版社头痛:本来一卷至多七百多页,但是哈斯的有九百多页。出版社要求哈斯削减。哈斯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一百多页。后来别的几卷都出全了,只差第三卷。出版社再次催促哈斯削减。哈斯再次答应对书稿进行修校,结果修校成了一千三百多页。所以一直搁浅着。据传说,可能最近会出版。我两个月后和他谈翻译时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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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曾经师从于哈斯。他是我在丹麦的最出色的哲学导师,虽然他两次使得我的黑格尔讲演考试通不过。零零年夏,我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零年冬,我真的回到他那里重新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他又给了我一个不及格;我又对他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零一年夏,我再次回到他那里讲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几乎什么也不说,他让我通过了。
在零零年5月的一次party上,我是和一些女生在一起混乱。那时大哲学家哈斯走过来批评道:“我对骏冯说了几百遍:女人如同大象,可看而不可取。但是骏冯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话!”
哈斯是海德格尔的传人,丹麦的大解释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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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三。
在六十年代哈斯和克拉温在哥本哈根大学读哲学的时候是同学,都是丹麦哲学家法沃霍尔德的学生。那时候克拉温对各种各样麻醉品都进行尝试。有一次,他找到法沃霍尔德,说,这东西一定要试一下,很特别,LSD。别人没有吃,克拉温吃下了。于是,哈斯要看着克拉温,以避免在药性发作时有危险。但是,一段时间后哈斯要去上厕所。等哈斯从厕所回来,克拉温不见了。
后来,克拉温被送进了医院急症室。因为,在哈斯去上厕所的时候,克拉温跑了出去。他跑到了高速公路上去做耶稣•基督,结果落下来。于是他上了丹麦报纸BT的封面。事后警察问克拉温吃了什么。克拉温说了一种蘑菇的名字。从此这种蘑菇在丹麦就被禁了。
从这件事之后,克拉温不再使用任何麻醉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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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Jørgen Hass。生于1942年)
克拉温(Erich G. Klawonn。生于1942年)
尼尔斯•托马森(Niels Thomassen。生于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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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Favrholdt 1931 t??y Eugene, Oregon, U. S. A.

北岛:与死亡干杯

在香港中文大学见到中学同学晓峰。上次见面是1988年深秋,在费城,一个老同学家。他当时在纽约上州边打工边读博士。在我的召唤下,他买了辆旧车,连续开了十多个小时赶过来,然后是彻夜长谈。

眼下是2006年夏天。晓峰的夫人建华是甲骨文专家,现在中文大学工作。他们夫妇请我到教职员餐厅吃晚饭。晓峰发福了,两鬓华发。同代人久别重逢就如同照镜子:你看见人家多老,你就有多老。十八年如一夜,好像早上醒来接着聊。千言万语,我们首先说到的是刘羽。

1972年秋天,刚从内蒙古回来的晓峰告诉我,他们院儿有人蹲了三年大牢刚放出来,在牢里结识了不少文化名人。此人刘邦的刘,项羽的羽。现在嘛,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于是我认识了刘羽,通过刘羽认识了芒克,通过芒克认识了彭刚。正是我和芒克等人的友谊,才有了后来《今天》的故事。当年的大网就是这样织成的,而刘羽是关键的网结。

刘羽少年老成,在他居住的小西天北影演员宿舍,都管他叫“刘公”,可见其夫子气。他戴白塑料框眼镜,微笑时抿着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自打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念叨要把他的狱中故事写出来。我翘首以盼,这一等就是30年。

2004年夏天某日凌晨五点,电话铃响,我抄起电话机躲进卫生间。“是我,刘羽。”“你这么早来电话?”我不满地说。“我得了肺癌,刚做完切除手术,明天回北京。好在手术成功,这边的朋友待我很好,我回北京再做化疗。”他停顿了一下,说:“手术前我留下遗嘱,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就让朋友把骨灰装进信封寄回北京。”他最后总结说:“整天在厨房烟熏火燎,外加抽烟,我不得肺癌谁得?”我嗫嚅着试图安慰他,全是废话。

刘羽1990年随移民潮去了匈牙利,在布达佩斯一家中餐馆打工,老板赖账,他白干了一年多。后转到波兰克拉科夫(Cracow),打工攒钱盘下家餐馆,自己当老板,兼采购会计大厨二厨红白案。

1997年春他到美国来玩,住我家。他一到就开箱取礼物,七八本光艳的《花花公子》杂志滑出来,他连忙收好,说是在机场捡的。我不知道《花花公子》的读者对象,但对一个东欧的中国移民来说,多少有点儿残酷意味——浮华世界的镜像永远是颠倒的。说来那是他海外生活的顶峰,餐馆赚钱,说话有底气。他有意留在美国寻找更好的生机,未果。回波兰后不久,遭红眼的波兰人算计,撕毁合约,餐馆被收回。

其后很多年,我大概是跟刘羽惟一经常保持联系的老朋友。要么他用电话卡打给我,要么我打给他。他的餐馆和波兰理发店共用一条线,运气好直通餐馆,否则就一头扎进毛发丛生的理发店,“我不理发。”我在波兰语中绝望地用英文叫喊,“我找Mr. Liu”。咔嗒一声,电话转到灶台边。无论多忙,Mr. Liu总是温文尔雅地先说:“你好”,好像我是顾客。我们打电话似乎仅仅为了证明对方的存在而已。他很少谈自己,那转换开关后面的生活让我感到神秘。

2000年秋,我应邀去克拉科夫参加国际诗歌会议,议题是“诗歌与死亡”。我终于能飞到世界另一个角落看望刘羽。他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兴奋,却平静地说:“给我带些中文书刊来吧,这儿什么都读不到。”

我到了克拉科夫的旅馆,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应声而至。只见他衣服簇新,皮鞋锃亮,像个准备娶媳妇的乡下小伙儿(死后他老婆才告诉我,为了我到来,他在海外这么多年头一回去商店买鞋买衣服)。他一见面就告诉我,我下榻的旅馆餐厅,正是他被波兰人夺走的“聚宝盆”。显然这是他的伤心地。他无奈地摇摇头,就像面对当年不容争辩的监狱一样。

他烟抽得凶,一支接一支;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只是不再谈文学。对于他的现实来说,那是一种奢侈。我请他参加开幕式酒会之类的活动,他犹豫了。“餐馆那边忙,怕过不来。”他呐呐地说。

次日,他尽地主之谊,陪我出去游览拍照。那是晚秋时分,树叶红黄相间,阳光柔和,暗示着冬天的肃杀。克拉科夫位于波兰南部维斯瓦河畔,是波兰中世纪的首都。老城广场保留着文化复兴时期的原貌,石板路通向过去,让人想到时间的磨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广场周围的餐厅酒吧,深藏于古老的地窖中,烛光摇曳,彷佛召唤古老的幽灵。

刘羽夫人到旅馆来接我们吃午饭。我扬手招来出租车时注意到她眼中的惶惑,我才意识到出租车就像文学一样,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我们来到大学区的灰色楼群中,她坚持要付出租车费。这是栋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宿舍。上楼,拐弯,穿过楼道,眼前是刘羽的小餐馆:没有店面,只在门口挂了块招牌;五六张小桌错落,虽简陋,但布置得还雅致,干干净净。跑堂的波兰姑娘是惟一的雇员,我们是惟一的客人。刘羽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乎,四菜一汤,招呼我们就座。

这顿饭我吃得一点儿都不踏实:眼见这生意只有赔本的份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过来的。记得1997年春他在我家指天发誓,只要赚到10万美元就洗手不干了。可这不是与那目标背道而驰吗?在我盘问下,刘羽掰着指头算了笔细账,主要是成本低人工便宜,利虽薄,积少成多嘛。还有,波兰人民最热爱咕老肉,一天卖十份就是这个数。他比划着,半闭着嘴满意地笑了。这时有客人进来,他起身进了厨房。

克拉科夫的中国人不多,和刘羽来往的是几家中餐馆的老板。在他们中间,刘羽显然是老大哥,知书达理,待人诚恳。人家都比他混得好,有房子有车,我们跟着沾光。一位老板开车带我们去古堡参观,另一位老板在自己的餐馆设宴招待。几杯酒下肚,刘羽话多起来,恢复了八十年代的镇定。

刘羽的朋友遍天下。我们坐火车去华沙,住在他另一个朋友家。他是做皮靴生意的,一赶上暖冬就着急,盼着天寒地冻下大雪。几家欢乐几家愁。走在华沙街头,让我想起跟刘羽七十年代扒火车出游的经历。当年人穷志不穷,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兜里倒有俩钱儿,可走在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怎么总让人提心吊胆?

我回到美国,又时不时地在Mr. Liu中餐馆与波兰理发店之间奔突,但不再困惑。那电话转换开关后的生活含义明确无误:在一个美丽如画的欧洲中世纪城市,他独自哼着一支伤心饭馆之歌。

2001年底,我因父亲病重回到北京,再次见到了刘羽。十多年没回家了,北京变得面目皆非,难以辨认。在我看来,那高楼林立的北京,与我的童年与我的青春时代无关。在自己的故乡,乡愁更深了。惟有老朋友聚首,才能多少唤醒昔日的感觉。刘羽常来看望我父亲,父亲总是夸刘羽最懂事,体贴老人。临别前,我们在南小街一家上海馆子小聚。我建议他把餐馆卖掉,早点儿搬回北京。他说餐馆不好出手,再说还有赚头,眼见北京的物价越来越高,10万美元不够养老的。我们相约第二年夏天在北京相聚,可谁知道,那一面竟成永别。

两年后刘羽得了肺癌。他回到北京,我请我母亲给他送些钱去。老人爬五层楼,见到刘羽,告诉我说他精神还好,就是消瘦。我跟他通过几次电话,说好我年底回去看望他。他声音平稳,对化疗的前景很乐观。后来才知道,他在波兰做手术时癌细胞已经转移。我同学的弟弟也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见到刘羽。刘羽赞叹波兰的医疗技术,说他的伤口不用缝合,而是用胶布粘连的。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神情。

10月初刘羽住进复兴医院,病情迅速恶化。据说刚下手术台时他出现幻觉,狂躁地大喊:“警察来了,不要抓我!”喊了大半夜。徐晓在《穿越世界的旅行》一文中写道:“刘羽弥留之际发自内心的恐惧呼喊,使我联想到他1978年选择不介入《今天》,以至1990年选择出国。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于两者之间。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差点儿病死在铁栅栏里的牢狱之灾,是足以使他记住一辈子,也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

在创刊时,刘羽和《今天》的关系若即若离。他常来参加编辑会议,但似乎只是个旁听者。在《今天》第一期后出现分裂的会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深夜。就在这关口,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刘羽起身说:“我明天还得上班,先走一步了。”这一步,使他从《今天》永远跨了出去。我后来愤然指责他,指责他软弱。其实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呢?我从未坐过牢,没有过他在铁窗后险些病死的体验。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死之间,爱恨之间,成败之间,荣辱毁誉之间,差的往往就是这一步。

刘羽住进了重症病房,上了呼吸机。那相当于死牢,有去无回。据说,重症病房每天费用8000元;也就是说,他辛苦挣来的那些钱血本无归。而我身不由己,回国的行程难以确定。我屈指数着日子,我猜想他也在默默盼着。生死之间,这一步有多远?

我们带女儿和她的同学外出,在加州死亡谷过夜。孩子们入睡后,我们开车去附近一家旅馆的露天酒吧坐坐,要了瓶红酒。茫茫荒漠,皓月当空。我突然感到不适,天旋地转,回到旅馆就吐了。第二天开车途中从手机得知,刘羽走了。

花间一壶酒,我与他对饮。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打心眼里为他含冤叫屈:该挥霍青春年华时,他进了大狱;该干番事业时,他先撤了;该为时代推波助澜时,他忙着挣小钱;该安家过小日子时,他去国外打工;该退休享清福时,他把命都搭进去了。好像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证明这世道的荒谬。这是个人与历史的误会,还是性格与命运的博弈?我不知道。死去方知万事休,刘羽,先干了这一杯。

我想起1975年我们同游五台山那一幕。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梁晓声访谈:我没骂易中天 也不想批超女

从最早“知青文学”的代表到描写社会底层民众的“写实小说”再到对中年人感情生活的关注, 从作家到北影厂的编剧再到北京语言大学的中文教授,梁晓声的人生发生了很多的转变。他最近的一次转变是在语言风格上的,《未死的沙威》是他最新的随笔新作,也是他几年来深刻思考的结晶。在这本随笔集里,他的笔触不再犀利,而有种很温暖柔和的气息。

访谈之中,梁晓声表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转变,更多的是一种思索乃至困惑……

对语言感觉已变

梁晓声说自己的转变确实是与年龄有关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尖锐激烈和口无遮拦:“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观点肯定是对的,我反对的观点肯定是错的,没有周旋余地,我现在不会这样看问题……梁漱溟在晚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不要轻易怀疑别人对事物的观点是绝对不正确的,也不要轻易相信自己对事物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像他这样的文化大家都能保持这样的一个观点和情怀,我们又怎么能轻易地武断地判断事物呢? 读书也是让我更理性的一个原因。”

“现在,我的语言状态和年轻人的语言状态有隔膜,与我以前表达的语言状态也有隔膜,用现在的话来讲,我的语言已经不再有青年话语的酷劲。当年的写作,有强烈的自我表述的欲望,总是想呈现棱角,并以此作为写作的快感,现在我相对平和了,没有年轻时的棱角,现在也不会追求那个快感了,那个年龄的写作甚至经常用惊叹号,以表示这句话我是在强烈的心情下写出来的,现在我甚至更多地用省略号,以表示我论述的问题还不够完整和全面,还有进一步思考的空间。我现在觉得能用最朴素最少修饰的语言把观点说清楚,就是人和语言最好的感觉了。”

对文化没有脾气

在写作上的平和,也意味着梁晓声在性情上的平和,在这个年龄,他少了不少脾气。“我以前很爱发脾气,在政协会议上发脾气,跟学生们发脾气,就某种文化现象发脾气,现在自己也不那么情绪化了,发脾气不能使你的观点更好地被采纳,而且对自己的身心也不好,我现在发了脾气会检讨和反省,我觉得理性稳健地谈问题,你的语言才能更容易被接受,才能产生作用。我发现一个人越相信自己的看法,就越不要用情绪化的言论来说。”

梁晓声还特别强调,在“文化领域”尤其不要生气:“文化只是一个特定的范畴,它不需要用一个特别激烈的态度去谈,即便是对文化、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人,大家也是平等的,对于一种文化现象或文学现象,你喜欢就多关注,不喜欢不看就好了,何必生气呢?”

对于前一段时间很热门的“梁晓声炮轰易中天”的新闻, 梁晓声也澄清了这个事实:“我没有在媒体上骂过易中天!都是别人断章取义。我只是建议作为一个有理解和欣赏能力的成年人,应该自己去阅读和判断,而不是一味听别人讲。”

“我不喜欢卷入讨论了,我也不像三十多岁那样总是按捺不住了,对于一个有争议的现象,我要冷静下来思考为什么,原因在哪里,比如超女,我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这个现象肯定会站出来狠狠批评的,但我现在更多的是想一些背后的东西,我们的年轻人面对的是很大的社会压力,超女是她们在社会上站住脚的一条出路,值得深思的不是这些小女孩的表现,而是我们现在的教育还有一些弊端。”

对写作反而沉重

从最早的知青文学写作到后来对社会底层民众的关注, 梁晓声的作品一直都是很有现实力度的。而今年上半年,梁晓声最新出版的《伊人伊人》却是一部爱情题材的小说,到现在这本相对温和的随笔集《未死的沙威》,读者开始怀疑他在批判现实方面的力度。

梁晓声说现在的写作形式不会影响他作品的力度:“在批判和揭露的时候,不是看情绪,而是看你对现实抱有什么样的情怀,有时为了达到批判的有效效果,可能更要要求自己非情绪化。”所以新书《未死的沙威》, 是梁晓声悲天悯人情怀的一次大释放。

“每个作家的起步都是从写自己开始的,我在写知青小说的时候,因为那时我本身也比较年轻,30岁多一点,其实那些作品也可以被视为另类的青春文学,后青春文学。后期的书确实我比较关注底层,因为我来自底层,我是出生在哈尔滨市市郊穷人最集中的地方。那么我对贫穷确实像别人所说是敏感的。而随笔集我也出了很多本,都是我对这个时代不同阶段当下问题的一种思考。这中间可能还有一部分,中间一直到现在还有一种,在我身上依然有批判现实主义的那个遗风。”

纵观梁晓声的文学作品,即便大多是“批判现实主义”对社会的不公有着深刻的拼盘和揭露,但无论是知青小说中表现出的一代知青在那场荒谬的历史运动中所显示出的理想追求和人格精神,还是相对平实的平民题材中,作品对城镇、农村、学院、家庭等生活里平凡人对生活的追求和热爱,这些其实都是有着积极向上的意义的。在批判现实和树立积极意义两方面,他又是如何做到“兼顾”的呢?

梁晓声说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一个极大的困惑,该怎样他也很迷惘:“我们这个国家在改革开放20年之后,人们日常生活的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提高很大,但我们也面临很多问题,既有新的社会矛盾又有历史遗留下来的。从人们心理层面来看,其实是浮躁的,但国家要继续发展,所以我会理性地思考自己的写作,我笔下的文字有利于稳定还是不利,怎样在揭露和批判的同时保持稳定的可持续性而不是掩盖矛盾,这个尺度在哪里?怎样既揭露又批判又对稳定来说是正面的?如果我看到了阴暗就写光明看到腐败就写廉正看到浮躁就写理性,那会不会导致文化和文学本身的虚假?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考虑的事情。所以,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仍是一件举步维艰的事情。

“文学的现象它始终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我现在写作比我三十多岁写作的时候,下笔反而沉重。”

对上课十分困惑

关于现实主义与积极意义这样的矛盾,不仅表现在梁晓声的写作上,在反映在教学中。他从2002年担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的中文教授,到如今还有3年就退休了。这几年的教学过程,也是他慢慢梳理自己的文学观与世界观的过程,可是当文学与现实结合的时候,他还是会产生困惑。

“如果我从文学作品谈开,谈到现实的社会,那么我就给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种暗示,似乎迈出校门,就会跌入社会的万丈深渊,这对他们来讲太残酷了。可如果我完全不把文学和现实结合起来,只是讲文学作品的人物、情节、细节的分析,对这些并不都想当作家的孩子们来说又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所以我在课堂上尽量讲正面的,而在自己的写作中保持现实主义精神。”

还有一点困惑是对历史问题的认识上,梁晓声说前段时间给研究生开题,在现代文学研究题材中,有人选择了研究冰心,“冰心现象是近十年来研究的一个热门, 但学生问我为什么1949年以后研究的不多,这其实是建国后文学划线的结果,老师敢不敢在课堂上讲?如果讲了就是无形中变成对历史,文化理念的批判……”讲到胡适、林语堂、梁实秋这些作家的时候,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我要跟学生们讲他们是什么样的作家,在当时面临日本侵略的时候,他们也是主张抗日的,也是爱国的,他们从没有提倡过奴性文化,不能从党派差别上给他们定性,但在我之前没人这样讲过,可这是一个事实,我能不能这样讲,我这样讲对学生是负责的吗?”

对于梁晓声自己来说,教学的这四年也是他理性思维发挥到最大的四年,他甚至说希望能提前退休。“因为教师的角色让自己变得非常理性,随之感性就相对弱化了,我总感觉如果两三年后退休,我可能就不会写小说了!”

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梁晓声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一直喜欢写作,别的也确实不擅长,年轻时有了写作这个机会,并坚持下来了,这就是一种收获。如今老了,生活上也没有太多担忧,所以才可以思考一下当下的人与社会,自说自话地写写随笔,发表一些对事物的看法。”

但对于自己的学生和当下的年轻人,他不希望他们把文学看得太重,喜欢文学的人其实是非常小众的,而现在从事文学创作其实并不比当年容易,虽然有很多网络文学流行,很多畅销小说面市,但在梁晓声看来,这些所谓的文学不过是一种消遣,文学和时代的关系也越来越松懈了。“我不期望我的学生里能诞生多少小说家,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对社会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梁晓声经常跟他的学生们讲文学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梁晓声说在他的上一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他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希望这部电影能对他即将走出象牙塔的学生们有所警戒。

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一九四九年是沈从文的一个重要关口:他转入了在历史博物馆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断然分成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在那风云动荡的三十年里,他的同时代朋友对他充满巨大的不解、疑惑和同情,而后来人面对沈先生投向历史瘦弱的背影时则不由发出说不尽的感慨。一九四九年是沈从文的生死线。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他在《光明日报》发表检讨式的长文《我的学习》,其中就谈到一九四九年的困顿:“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沈从文约定俗成地使用了当时流行的“思想战争”这几个字,恰好表达了情感枯竭、崩溃的真实状态。

事隔四十多年,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在北京崇文门寓所平静地回忆道: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月,沈从文不开心,闹情绪,原因主要是郭沫若在香港发表的那篇《斥反动文艺》,北大学生重新抄在大字报上。当时他压力很大,受刺激,心里紧张,觉得没有大希望。他想用保险片自杀,割脖子上的血管……

当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槽的。现在想来不太理解他的痛苦心情……

韩寿萱那时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从文就去帮忙,给陈列馆捐了不少东西。很自然而然地就转到文物这一行,不在北大教书了。幸好他转了,转的时候有痛苦,有斗争。他确实觉得创作不好写了,难得很。(一九九○年十二月七日采访)

被沈从文称为“百科”的周有光是沈从文的连襟,著名的语言学家。谈到那一段岁月,九十二岁的周有光意犹未尽:

解放前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倾向共产党,而沈从文感到恐慌。当时我不在国内,对这一点觉得很奇怪。那时情况知道得太少。现在想来,郭沫若批沈从文是不公平的,这是一种政治性贬低。郭为了政治意图一边倒,揣摩上面的意图,他当时批评许多人都是错误的。

沈从文自己讲,郭沫若对他很不好。

在没地方安放的情况下,把沈从文安排到历史博物馆,领导上不希望他做什么大事。整个处于在政治上被压制的状态,解放后的文学生活几乎没有了,创作萎缩了。沈从文的优点是随遇而安,把坏事变好事,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倒霉的时候也能做出成绩。

后来让他上革命大学,让他改造思想,让他慢慢明白……(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七日采访)

对沈从文相知较深的老同事、八十多岁的文物专家史树青当年曾同沈从文一起在革命大学学习,只不过沈在以社会名流为主的一部,而史在以普通职员为主的二部。史树青说:

在革大时,不少学员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在那里学习,主要是交待思想,丢掉对美国、国民党的幻想,进行思想改造,洗脑筋。进去时压力大,沈从文有,我也有。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学习时,没有农业劳动,有时在校园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月采访)

张兆和记得,在革大毕业时,校长刘澜涛给沈从文发了毕业证书。隔了二年,沈从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长信中谈及当时心情:“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得很,算不了什么的!”他在信中连续四次说到“个人渺小”。

史树青回忆,沈先生的脖子上有刀割的痕迹,但他后来一概不谈自杀之事。

在历史博物馆早几年的工作情形,沈从文自己曾在笔下流露一二: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从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这是沈从文一九五一年给一位青年记者未发出的信,文中浸润出的那份伤感、孤独和无望贯穿他以后很长的岁月,尤其在遭遇政治风暴时,这种感伤就更被放大,也更为隐蔽。

历史博物馆及国家文物局历任领导对沈从文的“转业”充满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史树青回忆:“文物局长王冶秋接近郭老,业务上靠郭老。他觉得沈先生转行是文人来避风,文物界有无沈先生没关系。他对沈先生的使用没怎么安排。”老同事杨文和说:“馆里有一段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绪低落。沈先生要什么不给什么,沈先生要一间办公房,当时办公室很多,我们也说,给沈先生一个房,馆里就是不撒口。我曾听一位副馆长说,‘沈从文,哼,鸳鸯蝴蝶派!’”(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日采访)

沈从文后来自己描述道:“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见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的一份检讨稿)早十年,沈从文除了在馆里鉴定、收藏文物外,常到午门楼上展览会自愿当解说员,他自己称之为“唯一和人民碰头的机会”。“

汪曾祺当年亲眼看见老师沈从文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讲解的场面,不免唏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

这种凄然感在多年老友萧乾身上也曾出现过。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日下午在北京医院病房,萧乾向笔者讲述了当年那一难堪局面:

那个时候他在故宫处境不好,一个那么有名的作家,到了新社会反而难处。当时有中苏友好协会、工会之类,挑着人入会。听说就没让沈从文加入,在政治上给他压力。

我跟他有几次接触,彼此的心情都很复杂。有一回我陪外宾去故宫参观,恰好是他在解说,拿一根讲解棍,非常认真。我看了很伤心,觉得这是一个青年人干的事,怎么让他干?我怕影响他,也怕伤害他,躲得远远的,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

像沈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那样年代里是很难抬头的。

老朋友郑振铎当上主管文物的文化部副部长,沈从文没有因事找过他。一九五八年三月,郑振铎参加馆里工作会议,在会上作了总结:“历史博物馆在午门前面,国民党时期是灰溜溜的,一天只有三五人入门参观。而这几年来,进步很大、很快。”会后,沈从文遇到了郑振铎。史树青看到了两人见面的情景:“沈先生看见老朋友很激动,还掉了眼泪,说:”我现在不搞文艺了,研究文物还不够,你应该多关心文物。‘郑振铎说什么话我忘了,但郑似乎感到沈先生还是落后分子。“

在老同事的记忆中,历史博物馆的几任领导尽管情况各异,但都依据上面精神,把沈从文看成是“统战对象”,采取冷处理的办法:

张文教是馆里第一任书记,五十年代初就到了馆里。他曾在抗战时期率领八路军队伍保护过金代藏经,还牺牲了几名战士。他看不起旧知识分子,对沈从文这样的专家不太客气,动不动就训人一顿,训得太严。而且张经常诈人,让人交待历史。他业务不能,过了许多年还不能。他曾跟我学铜器,学诗经,但都白讲。

文革时,我们一起当上“黑帮”。他填表时,“专长”一项写了“打倒帝王将相”和“爱吃窝窝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左得厉害,把我们都看成敌人。他认为沈从文是混饭吃,责问沈买那么多瓷器干什么?是不是浪费国家钱财?而沈先生觉得中国瓷器工艺水平最高,有研究价值。(史树青,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日采访)

沈从文从干校回到北京,他在东堂子的三间房子被一位工人同志在文革中强占。沈提出落实房子和著作出版问题,但迟迟解决不了。为了出那本服饰的书,打了一个报告到文物局,一直压着。王冶秋在出版上不表态,他的老伴、文物出版社社长也就不积极。王冶秋不点头,怎么印出来?王冶秋对沈有看法,认为沈是灰色的旧知识分子,是在旧社会培养的,要控制使用。

那时沈找过我,发过牢骚。我只能做一些解释工作,我是副馆长,只能提意见,没有决定权。杨振亚馆长认为沈不是主要人才,并说“要走就走”。沈很有意见,后来带着激愤的心情离开历博。

有一点我说明一下,历史博物馆建成以后,由于挨着大会堂、天安门,有关部门曾来馆里审查,把一些右派分子、政治面目模糊的人员强行调离出去,而沈先生留下来了,说明当时政治上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原历博副馆长陈乔,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采访)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很难从沈从文的口中、笔下得到他对领导的意见。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只是到了一九六八年“大批走资派”的年代,我们才在沈从文的检查稿中读到那样的激愤:“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么无知而不学,是什么?”

据张兆和介绍,沈从文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只是简单记几笔。在现在已经公开的一九五三年三月的几则日记中,竟反复着一个“多事烦人”的主题。如,“可能还是多事……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三月二十八日):“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样萎下去。相当奇怪”(三月三十日):“……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三月三十一日)。

这是沈从文生活和工作的质量都很低劣的时候,苦闷无法排遣。然而,一旦碰到具体的文物工作,沈从文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看见好东西,沈先生就想办法买回来。自己先垫钱,再交给馆里。如果馆里不要,就自己留下。有时时间看长了,别人弄糊涂了,结果变成公家库藏的,沈先生也不在意。如《阿房宫》长画卷他自己买了,后来弄成馆藏。现在历博中,织绣藏品基本上是他收购的,馆里收藏的服装、硬木家具、铜镜等不少文物都由他经手过。

故宫办了一个《红楼梦》展览,沈先生很热心地把库房里的衣服找出来放在旁边,用实际文物来配合。馆里很多人在学问上得到他帮助。记得有一本馆里图书《历代古人像赞》,沈先生加以批注,抄写字条贴在书里,让别人看时注意,比如此像在何处可找,为何比别处更好之类话语。(李之檀,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采访)

沈先生在馆里解说时,连小脚老太太都接待。他还在库房编目,规规矩矩地抄成大卡片,他的章草真好,真秀美。他还买来二十多件晚清瓷器做茶具,捐给馆里,便于接待外宾。对我们讲心里话,不讲虚话,老鼓励我们读书,常说,“你们不读书怎么为党工作?”

陈伯达有一句“厚今薄古”的话,沈先生却说博物馆应厚今厚古,今天厚古还不够,应该多向古代学习。他反对把博物馆办成文化馆,为馆里读书风气不浓而焦急。(史树青,一九九八年五月八日采访)

一九五七年沈先生到我们故宫织绣组当顾问,带我们上课,上荣宝斋、珠市口。给他几十元车马费,他不要,全买了书存在织绣组的书柜里。给中央美院学生讲课,学校给他一百元,他让我们退财务处,说,“不能再拿国家钱”。而他自己掏钱请人绘画,然后又租黄包车到学校,车上装了各种实物、绘画作品,以便让学生看明白。

一九五八年沈先生当教材顾问,把自己的笔记统统拿出来给大家参考。从全国调来写作的专家住在香山饭店,而沈先生不肯在饭店住,自己在家里白天黑夜地干,流着一身汗,工作量比编写的人还要大。

沈先生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说苦恼,只谈业务。文革中他下乡看鸭子,无书可看,就利用手中一本《人民中国》,在空白处写满字寄给我们,内容大多是文物方面的考证。他在信中告诉我们,“什么材料没有,我就这样做学问”。我们要写《中国染织》,他就用毛笔抄了一大沓材料给我们。文革中吃了苦头,我们曾想不干文物了,沈先生知道了叫我们去,他躺在床上,精神不好,似乎要哭的样子。他说,“眼光看远一点,这些事你们不做谁做?”(沈从文的学生黄能馥、陈娟娟,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下午采访)

一九五九年一月八日是沈从文五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在故宫陪三十多个年轻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非常疲累,回家后独自一人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觉得声音那么欢乐而清静。在音乐声中,他给云六大哥写信,信中说:“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他此时最大的感叹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

与热闹的文坛遥遥相对,寂寞中的沈从文有时会悄悄地说出惊人的话:“文坛实在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高手都呆住了。”这几句话是一九五一年说的,置身圈外,他对文坛的感觉比别人要敏感得多。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他又给云六大哥写信,再次谈及他的感触:“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见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汪曾祺、林斤澜等学生辈的作家见老师过于冷落,有时会拉他参加北京市文联的一些活动,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听着。林斤澜记得这样一次会议:“那次下乡回来的作家座谈,主持人最后礼节性地请沈先生说话,他只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不太懂小说!‘这是反话,意思是说你们这样下乡下厂写小说我不懂,我有自己的理解。“(一九九八年五月三十日采访)

林斤澜讲了自己所见的一件事:一九六一年是个小阳春。有一次在新侨饭店开会,周扬到小组会上来,陈翔鹤说,“沈从文能否继续写作?”周扬一听有些不高兴,板着脸,凶得很。他是很会当领导的,可能考虑了一会儿,说,“可以,能不能给他创作假,十年。”陈翔鹤高兴地说:“好,好!”

陈翔鹤的过问只是一个契机,不久中宣部、中国作协有意安排沈从文“出山”。中国作协办公室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一日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

最近,经周扬同志指示,我们对沈从文同志的创作做了一些安排,并已向历史博物馆领导上和齐燕铭同志为他请准了创作假。他将于六月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动笔写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以其内兄——一九三六年牺牲的共产党员张鼎和同志一生斗争事迹为题材,写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约二十万字),请对他的住宿等问题作安排。

沈从文同志患心脏冠状动脉硬化症,血压时有上升,并伴有心绞痛发生,请在安排住处时注意安静、医疗等条件。

但是,作协六月二十三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沈从文事前提出自己付车费,到青岛又看了几家绣艺工厂、印染厂,想在工艺上给工厂帮助。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八日,他在青岛写信给中国作协副秘书长张僖,谈到自己的写作状况:“头脑能否使用到过去一半样子,也无多大把握了,毛病是一用过了头即有些乱,过一阵子又才回复。心脏部分不太严重,已不容易好。初步设想把所收小说材料重誊一份,理出个顺序线索。万一我不能用,另外同志还可利用这份材料。最好当然是我自己能用它,好好整理出来成个中型故事,初步估计用十六万字,安排可以写得清楚,如顺手,也不会要半年时间。”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夫人张兆和谈及原因:“堂哥牺牲了,堂嫂还在,从文从她那里收集了一些材料。还到宣化煤矿去了好几次,记了好几本。一九六一年热闹,他想写,但是框框太多,一碰到具体怎样写,他就不行了。没有多大把握,写了也写不好。”

三十年唯一一次最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

凌宇的《沈从文传》中曾写到一九五八年周扬拟请沈从文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史树青证实此事,但在细节上稍有出入:“毛主席请沈先生当文联主席,沈先生告我此事。沈先生说,这是主席的客气话,我也不能去,我还是爱好文物。”在北京市文联工作几十年的林斤澜从未听说过此事,对此深表怀疑。他告诉笔者:“汪曾祺跟沈先生很熟,我也没听他提过此事。”

但不管怎么样,一九六一年以后的几年间,沈从文变得少见的活跃,对文艺的看法也乐于表达。沙汀在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就记录了沈从文和巴金、沙汀闲聊创作的一幕。沙汀还在别的场合转述了沈从文的意见,惹得作协党组的一些人惊讶不已:“啊?他敢说这个话?”

家人对沈从文重新写作之类的事情有些担忧,而最操心的时刻莫过于政治风暴来临之际。张兆和对一九五七年至今还有后怕:“整风时也有人动员从文大胆发言,他居然没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说,否则他当右派跑不了——”

后来搞政治运动,沈从文就找机会躲着不来。有时碰到李之檀,就悄悄地问:“还没批判完?”

文革初期,沈从文终于没有躲过去。面对满墙大字报,极为忧愁地告诉史树青:“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共产党说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哪去呢?”

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经帮助过的范曾。范曾写道:“(沈从文)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沈从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

一九六二年范曾来到历博当沈从文的助手,为编著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此间调动工作,沈从文尽力最多。据知情者介绍,当时范曾天天给沈从文写信,有一次天刚亮就敲沈从文的家门:“昨晚梦见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连夜从天津赶来。”

文革期间与沈从文过从甚密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说:那时,范曾画了一个屈原像。沈先生看后,还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饰上的错误。范曾指着沈先生说,“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记得那是冬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们家。他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采访)

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情,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

沈从文跟陈乔、史树青他们一起关进牛棚,挨斗挨批之余,就是清扫厕所,拔草。有时发呆地看着天安门广场人来人往的景象,然后回过头对史树青说:“我去擦厕所上面的玻璃。”

文革渐近尾声,一九七四年七十二岁的沈从文找到馆长杨振亚,谈话中流下眼泪。他希望得到最后的帮助,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来后,激动之中给杨振亚写了长信,信中写道: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粗粗作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过,我们新材料比他们十倍多;陶瓷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也过手了近十万件,重点注意在可否供生产;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也都可即刻转到生产上;金石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拿下来了;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乍一看来,这么一大堆事物,怎么会忽然抓得下?简直不易设想。事实上,十分简单,只是一个肯学而已。毫无什么天才或神秘可言。

这么庞大的学术专题中,只有服装史由于周恩来的关心一直编著着,等待着出版的机会,其他的专题研究和出版都烟消云散,领导上无暇顾及这些亟需抢救的研究结晶。而且在文革中,部分“服饰研究”大样被贴在大字报上展览,两麻袋的书稿清样险些被送到造纸厂化浆。

沈从文压抑不住悲愤,在信中倾诉道:“无人接手,无可奈何,一切只有交付于天!”无尽的痛苦表露无遗,他用衰弱的生命做最后拼搏。无奈,还是无奈!他被迫离开历史博物馆,再也没有回到那呆了二十多年的大建筑里。

常去探望的林斤澜描述道,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常常一个人木然地看着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无所思无所欲。

有一次,沈从文突然对汪曾祺、林斤澜说了这么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秋 风:张五常何以说中国的市场比美国的更自由?

米尔顿·弗里德曼去世后,张五常教授向其夫人萝丝问候。张教授跟她谈了一阵弗老对中国的贡献,对她说中国的市场比美国的还要自由。她高兴,说中国的经济奇迹听到很多——如果真是这样,相信所有人都会高兴。但可惜,“自由”不是如此简单。

从经济角度看,除了在当事人主张的时候司法介入之外,政府几乎没有任何管制活动。大体上,私人财产权会得到传统习惯法的保护,而政府是认可这些习惯法的。

但没有一个严肃的现代政治学者说这是“自由”:那只是一种“放任不管”而已。相反,就像很多民间戏曲里所演的那样,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高衙内看上了他妻子,林冲却束手无策,被逼得家破人亡,自己落草为寇。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权力的分立与制约,所以,高太尉就可以滥用权力;没有司法独立,所以,遭到严重侵害的林冲无法找到救济。此时他的生命、财产与自由均遭到剥夺。而恰是在这样的场合,正是考察一个人是否享有自由、一个社会是否自由的时刻。

这种局面今天在部分经济领域仍然存在。比如,对民间金融,中央政府的金融监管法规不予承认,也就没有制定相关监管法规,只是运动式地搞搞整顿而已。而这种整顿经常被地方弱化,因为地方政府明白,民间金融是本地经济增长的血液,既然经济增长是最重要的政绩指标,地方官员就不会傻到去切断本地经济的血管。于是,民间金融就享有了美国的金融机构所不能享有的宽大“自由”。

但是,这不是自由。民间金融的这种宽大“自由”,乃是政府部门机会主义策略下的一种生存状态,而一旦来自上面的政治压力足够大,地方政府不得不采取行动的时候,民间金融家们的财产权、合同、甚至金融家们的人身权利,就得不到任何保障,因为此时,侵犯者就是政府部门自己。

更进一步说,今天,不少企业家能够享有比这种放任还大的“自由”。比如,跨国公司要到某个地方去投资,当地政府自会十分热烈地欢迎,政府会免费给它土地,会减免税收;政府也会承诺,环保部门若干年内不准入厂检测;假如这家工厂里的工人不满其工资标准而抗议,政府会帮助企业出面阻止;将其视为破坏稳定的活动,按照相关办法处理。如此大方的特权性“自由”,自然会吸引大量投资。

甚至,政府不仅不会管企业家,反而会给企业家很多法外特权。在很多领域其实是有法律管制的,但是地方政府官员为了实现政绩最大化,为了推动本地经济增长,完全可以运用其不受约束的权力,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暂停这些法律的效力,让企业家随心所欲。

传统的放任不管与政府有意识给予的特权,两者加起来,在经济领域,企业家们确实可以享受到比美国更大的“自由”。中国的市场看起来比美国更自由,这可能正是中国能够吸引来大量投资,并且实现经济快速增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不幸,这样的自由还是得带上引号。令人羡慕的放任不管及特权,跟真正的自由完全是两码事。

自由意味着强制,尤其是政府的强制被控制在最低限度。考察一个人是否享有自由,很简单,就看当政府准备对其滥用权力的时候,能否在法律中找到保护之所。自由意味着个人享有一个确获保护的私域,他的人身、财产及其他权利不会遭到无端侵害。只要没有违反正当行为规则,则即使政府不喜欢我,也拿我没有办法。

相信,今天那些春风得意的企业家不敢说自己享有这种自由。我曾经谈到过中国企业家惊人的高犯罪率现象,这些企业家正是那种伪自由的牺牲品。他们先是被特权所娇惯,在法律之外随心所欲。然而,到了特定时期,政府放弃对他们的保护,此时,他们的人身和财产,似乎找不到什么有效救济。

这些案件涉及的只是少数企业家,放宽视野,从管制的程度来看,这里的市场也似乎不比美国更自由。美国的福利政策、管制政策令张五常这样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恼火,尤其是法治健全,企业家无法逃避。不过,这种烦恼,比起中国企业家的苦闷不可同日而语:房地产宏观调控政策管制房地产开发商的产品结构,产业调整政策也经常以大规模关闭工厂而不给补偿的方式来执行。从关闭“五小”到关闭小煤矿,从关闭中小钢铁厂到合并中小油井,一直到取缔小摊贩。这个时候,企业的财产权完全裸露在政府强大的权力面前。这样的故事经常上演,恐怕不会有人以为这也是自由吧。

钟 伟:仇富、仇贫和福布斯排行榜

最近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出来了,但和往年不同,大家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心态在紧盯着这个榜单。缘由大概在于此前不久,正好有高官说,去年上榜的富豪们很少缴纳个人所得税,结果刘晓庆进去了。然后就有文章说,收他们的税,保护他们的财产,切莫不能在社会收入分配状况严峻的时候,煽动底层的仇恨重演“仇富情节。”然后再有文章说,现在中国越来只重发展而不关注底层民众的痛苦,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对身边贫穷的人和物的烦恼、厌恶甚至仇视的“仇贫情结”也在蔓延。在仇富仇贫的喧嚣中,福布斯榜单显得格外突兀,据说这次上榜的富豪,大多表示担忧,愿意低调,担心“枪打出头鸟”宁可锦衣夜行。这种无论贫富均难免一仇的复杂心态,也许折射出中国社会的某种欲进趑趄、欲退彷徨的氛围。

撇开现在中国富人穷人的纷争不说,我们不妨看一下中国千年来,或贫困或富裕的阶层他们的生存状态是如何的。

唐朝算是一代煌煌天朝了吧,当时最为骄奢淫逸的是“宫中”,例如白易居在其《红线毯》中说,“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宣州的红先毯来得既温且柔,结果是“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遍阅白氏的乐府诗集,富人还真远不如“宫中”来得气派。

贫富于权力王法之前一文不值还在吴思的《潜规则》中显露无疑,吴思说,他曾经见过明成祖朱棣的一道圣旨,说的是“那军家每年街市开张铺面,做买卖,官府要些物件,他怎么不肯买办?你部里行文书,着应天府知道:今后若有买办,但是开铺面之家,不分军民人家一体着他买办。敢有违了的,拿来不饶。钦此。”有这样的圣旨,管你是北京城里富甲一方的商贾,还是做血汗小本生意的走贩,甚至是天桥卖大力膏丸的,只要是官府来勒索,你一律只有乖乖地奉上,皇上分明说了,“敢有违了的,拿来不饶。”拿了打了宰了,岂敢抗争?

我还曾去过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乔家在清康乾盛世时已是巨富,其大院三面临街,孤零零立在闹市中,尽管当时周围不过是些低矮的平房,但乔家大院仍被建成一座为全封闭的十余米高的城堡,富裕的乔家子孙就被巨大的财富压垮,守着惊人的财富住在这样的活死人墓中。乔家和绝大多数晋商一样,其发迹史相当青白,其子孙也笃守仁义,乔家也许经得起商海的惊涛海浪,但却经受不起官患的巧取豪夺,经受不起周围仇视的目光,一次次洗劫一次次革命,终于让乔家衰败不堪,最终只有这阴森的大院飘散着当时繁华的一缕烟云。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什么富裕群体,能够从王法,从仇恨中幸存下来。所谓富可敌国,也许其悲凉的本意,竟然是说,太过于富裕,就成为国家的敌人了吧?而一旦成为国家的敌人,不仅财富,连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

就是在20世纪初期,一些漂流下南洋的华侨,终于落叶归根回到故土等待老死,但他们竟然在生育他的这片土地上,必须倾其所有,建筑高墙森然,配备了了望台、射击孔、轻重武器、探照灯和电网的碉楼,将自己的余生就禁锢在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富丽监狱的碉楼中!究其原因,一怕官府二怕匪患。这些悲剧式建筑,竟然在百年后的今天,因为其仍然或屹立在山冈上,或散落在田野村旁,或罗马式、法兰西式、意大利式、德国碉堡式,竟然成为现在子孙欣赏欧陆风情的佳境。当年以在异国漂泊寂寞的血泪筑就在本国惊惧中苟渡余生的碉楼,演变到子孙眼中的云淡风轻,岂一个贫富的黑色幽默可以阐述!

如果说“仇富”由来已久,那么就不难理解,在富人们缴税不多时,一时间群情激愤的文章如何生产出来。但所谓“仇贫情结”倒还是一个新鲜的称谓,日前也有文章说,中国社会不仅要警惕“仇富“,更要警惕“仇贫”。据说现在中国“仇贫情结”愈演愈烈,这和“仇富情结”相应成趣,如此生活中还有哪些人是不被仇恨的呢?想必并不存在一个不富不贫的中间阶层,即使存在,他们也会因遭受来自更上层富人的白眼和更下层穷人的鄙视之夹板气而尴尬万分。一些文章上言之凿凿的“仇贫”,实在有浓烈而言不及义的愤青味道。

何谓仇贫?有人愤怒地将其归结为长期处于贫困中的中国社会曾有过根深蒂固的“仇富情结”,突然因道德的沦丧这种心理走向其反面。据说复旦大学新生丁玮的父亲因早点摊被取消,筹不到儿子的学费而“引咎”自杀是“仇贫”所致。据说对“现代化”、“城市化”的简单崇拜。“穷怕了”,以为高楼、广场、绿地、大马路就是“现代化”的标志,就是“与国际接轨”,指望着城市整体的发展和“现代化”自动地连带改善穷人的生活等等,也是“仇贫”。据说为维护自己的“视觉”特权。对某些衣食无忧的“体面人士”来说,开小店、踩三轮、住破屋这些穷人的生活图景,妨碍了自己的出行方便不说,光是看着就不顺眼、不舒畅——这绝对不是猜测,许多小商铺被一股脑拆除、擦鞋女之类被四处驱逐,唯一的“罪名”就是“有碍观瞻”,所以“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也是“仇贫”。

甚至据说日益强烈的对下层人士的不信任,诸如小商小贩多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穷人中偷盗、吸毒、欺诈等恶习的比例更高等等,也是“仇贫”。

然后就有人悲鸣,说与“仇富情结”一样,“仇贫情结”也是可怕的,甚至更加残忍——只为自己的“视觉舒畅”而不顾他人死活。它泯灭了社会的道德关怀,扩大贫富之间的物质与心理鸿沟。一个族群分裂、缺乏同情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对于仇贫的说法我尤感莫名其妙。复旦大学新生丁玮的父亲因早点摊被取消,筹不到儿子的学费而“引咎”自杀,那个摊点被撤是哪个富人所为,还是官府所为呢?现在因铺天盖地的城市绿地、照明、广场工程而将贫民窟拆了去,将沿街叫卖的小贩赶得惊惶万状的,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能做到的吗?将所谓盲流抓上卡车,劳役后遣送回农村的是富人吗?如若中国的富裕群体还不享有如此大的神通和能力,那么是谁在制造仇贫悲剧呢?

我们仍然不妨看一看过去,白居易的“卖炭翁”是小学生都能琅琅上口的,那么一个衰迈的老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结果呢?却是“一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时间过去了千年,卖炭翁的悲剧是否就杜绝呢了?我更担心,昔日卖炭翁的“泥中歇”,变成了现在的“随地违章摆摊设点”;当时宫中还有绡绫之类点缀,变成了没收小贩的三轮车水果蔬菜另加罚款。

我们也不妨看一看现在,关于农民的状况呢?李昌平在《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的前言中说,有许多次,农民哭着给他下跪,求他救助失学的孩子,求他救救生病的父母,求他帮助老实人伸冤。李昌平已经记不清农民给他下跪的次数。前言的最后一行文字是:“我现在忏悔我的过去。我怕忏悔迟了,上苍不再原谅我。”是什么导致曾经强悍的、无数次揭竿而起的中国农民经常长跪不起呢?仅仅是因为其自身的贫困?或者仅仅是因为富裕群体的“仇贫情结”?用财富多寡来解释这样的悲剧显然是可笑的。所谓弱势群体,在中国也往往并非老弱病残所致,而是其作为生民的基本权利,受到了威权的剥夺和侵害所致。

因此,不管是“仇富情结”还是“仇贫情结”,在强权面前都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如果说有,那不过是祭品中的牛羊还是鸡鸭的差别,不过是案板上的大鱼和虾米的差别。祭品是不能免于恐惧的,那威权的一刀下来,种种争论仇贫还是仇富,都显得和谁该先拉出圈栏一样可笑。而福布斯榜单带来的恐惧,多少和谁是肥羊的恐惧有些类似,未被搜寻到的肥羊和瘦羊们暗自松了口气。

在相信仇贫和仇富没有意义之后,我还相信福布斯排行榜也仅仅是个游戏。据说《亚洲华尔街日报》在2001年还排出过千年全球最富50人,中国有6人上榜,他们分别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忽必烈、明朝太监刘瑾、大贪官和珅、清商人伍秉鉴和民国的宋子文。《亚洲华尔街日报》还说,如果按征服土地来计算,在职业一栏是”征服者”,财富来源一栏是”掠夺”的成吉思汗可称”天下最富”。当时,蒙古人打下了13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明武宗年间太监刘瑾被处死后,人们从他家中搜出黄金3360公斤、白银725万公斤。明末国库仅得200万公斤白银。

清朝的和珅被查出贪污白银达2.2亿两。伍秉鉴则是是十三行的买办,他继承了当时只有少数人能获准经营的丝绸和瓷器生意,身家至少有好几百万银元。而宋子文在20世纪40年代甚至可能当时的全球首富。上述中国六大富豪,没有一个是真正从商的,五个是官宦,一个极端依赖官宦。从这个传统来看,福布斯2002中国富人排行榜的失真度可能是非常高的,因为最富裕群体绝对不是穷到除了钱一无所有的富翁。

看来福布斯榜单可以收场了,仇富仇贫也可以收场了。中国正致力于致富,但更深的忧虑阴影在我心中无法化开。中国早在宋朝就有发达的契约制度和一个羽翼丰满的工业革命所需的技术和商业知识,但一流的技术和中国人天生的企业家气质却不能演绎出现代文明。甚至我们习惯认为凋弊不堪的清王朝,在1840年的时候其GDP占全球总量的28.7%,而当时位于次席的印度,位居第三、四位的法国和英国三国累加起来,其GDP也仅仅占全球总量的26.5%!看来一个国家的富裕和强盛之间,竟然有深深的鸿沟,忘记这样的鸿沟是极其危险的。

仍以史观,当初孟德斯鸠曾经说:“所有权是道德神”,如果法律不能有效地保护个人的生命、自由和财产时,社会道德律就建筑在巴比伦塔上。但仅仅有法律,说依法治国是不够的。过于强大的行政和过于依附而脆弱的司法,使得一些政府官员可以随意地自我授权,自我制定出法规来,随意行使收费、摊派和抄罚的权力。在西方国家的宪政传统中,最高法院可以宣布政府、国会立的法为违宪,这就叫“法治”。在非普通法的大陆法系国家,宪法司法多由宪法法庭处理。但中国现在没有“宪法司法”(judicialreview)。“法治”是指有一个独立的司法系统,司法系统对违背宪法的立法是可以否定的。“依法治国”的弊端,是政府制订法律可以不受制约,想搞什么就可以制订一个相应的法律,这样的框架下,难免存在什么私人财富都可以谈笑间灰飞烟灭的危险。

对福布斯榜单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以及仇富仇贫的种种,大约都可以归结为中国人生存焦虑,什么时候,可以期待一个免予恐惧、和可以预期未来的平静生活?

莫之许:民工的工资与福利

劳动力廉价和劳工权利受忽视,其实都来自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劳动力供应的充分,正是因为劳动力供应的充分,才使得厂商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劳动力价格和福利压到尽可能低的价格。根据许多调查资料和笔者的亲身体验来看,这10多年来,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劳工工资和生活福利并无显著增长,而在这10年里,中国经济正以每年将近10%的速度高速增长,试想一下,一边是每年10%的高速增长,一边是基本原地踏步的工资和福利,如此的反差,是多么的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本该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却被看作了理所当然,尽管有著名经济学家提出了所谓的劳动力比较优势,但在一幅幅描述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主流画卷中,民工们几乎总是缺席,一如他们在其他场合一样,永远只是隐形人。甚至,当美国人在过度的道德感和忧虑失业率的自私心双重作用下,而提出所谓劳工权利问题的时候,我们的专家却以阴谋论的眼光看之。所有振振有辞的论述里,翻腾着美国人的道德泡沫,也混杂着中国社会上层人士——或者径直叫做城里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在所有振振有辞的论述里,关键词是定单,是出超,是刀拿, 而不是劳动者——这一本来应该很正面的称呼——的合理报酬和应有福利。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想在这里作什么道德评判,更不会将民工报酬的不合理归咎于特定阶层的无耻之类,我要指出的是,民工报酬的不合理乃是两个因素汇集后的必然结果,其一,是长期的城乡二元体制所蓄积的大量剩余劳动力;其二,是全球化所带来的资本流动;正是外来资本这束干柴和剩余劳动力这把烈火的汇合,燃烧着10多年来的中国经济发展,因此,如果我们要追究合理报酬何以不可能的原因,同时我们又不愿意将这个原因归之于资本寻求利润的天性,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将责任归咎于大量的剩余劳动力的存在,从而,我们的经济学家所津津乐道的优势,其实也就是我们的民工不得合理报酬的宿命。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剩余劳动力的大量存在是一个事实,其继续向经济发达地区流动也是一个事实,这一我们很可能是无从加以改变的的事实,使得民工的工资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难以提高(随着人口结构的改变,城市化的进展以及教育的普及,这一事实也未必就是不会改变的),区别仅在于,要低到怎样一个程度。或者说,究竟是听任供求关系的作用呢,还是要加以矫正,而在我看来,这其实涉及到两种对待民工的态度,一是将民工当作“他者”,把他们看作是优势的“资源”,是“定单”、“出超”、GDP的要素,在这个思路之下,民工的合理报酬与应得福利也就与地皮价格和减免税收一样,成为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二是将民工当作人,仅仅是将他们当作人,那么,他们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就是不可被让渡的,是不能用任何诸如“定单”、“出超”、GDP的名义来加以折算的。于是,就必须将对权利的保护从损益表中划出去,因为,任何社会的进步发展都是为着全体成员的福利增加,以损坏部分人的权利为代价,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

从后一前提出发,民工的健康权、休息权乃至合理报酬权,都是必须和不容推委地加以满足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劳动保护与经济发展的悖论,因为前者是一个社会自身的正义观念的当然要求。至于现在竟然有人认为两者之间是一种悖论,很简单的推论就是在这些人的眼中,民工还没有被当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在这些人的损益表里,民工的权利要求不过是和地皮价格一样的要素,是可以因地制宜地加以增减的。

遗憾的是,这样一种思路,假借着经济学的名义,正在频繁而公开地出现。更以所谓发展的名义,和权力结伴而行,继续漠视着这个社会众多国民的当然权利。也因此,要问我如何看待这一事件,我的回答很简单,在将民工看作人之前,一切都是扯淡。

首发南方都市报

笑 蜀:谁剥夺了王明娟微笑的权利

早些年看时装表演,感触很深。看看人家的模特儿,那样随意挥洒,那样自由奔放,那样意气风发,而那样的气质显然不可能装得出来,而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养成。没有日常生活中的自由、开放,没有日常生活中的快乐和幸福,那样的气质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日常生活的紧张和压抑必然反映到人的潜意识里,必然反映到人的本能上,必然反映到人的细微举止中。装是装不了的,非要装的话,也肯定装得僵硬,装得别扭,装得破绽百出。

用这个方法来观察,很容易发现我们跟人家的本质落差。我们的时装模特儿,是从十几个亿的人口基数中选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基数,注定了我们选出来的模特儿,硬件条件绝不比别人的差,身材、皮肤、五官,往往都是一流,可以说是光彩夺目。但其一举一动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气质,却难以让人恭维,往往显得局促,往往显得刻板。生活的不自由造就的内心的不自由和不自信,不待当事人自己说一个字,马上就可以一眼洞穿。

中国人活得累,太累。举重首金得主王明娟最近遭领导批评的故事,是对这种累的最新印证。王明娟最后一次抓举失败。这本来没什么,胜败本来是兵家常事,竞技舞台上谁能担保自己一点闪失没有呢?何况王明娟的这次失败,是在两次成功的抓举之后,基本不影响比赛成绩,已经注定了金牌到手,所以失败得无足轻重。但纵然如此,她仍要被领导“刮胡子”。原因无他,“失败”时她居然显得很轻松,甚至敢当众微笑,而不是装出一副很沉痛,很惶恐,很自责的样子。从这桩小事或许不难看出,王明娟潜意识里何等自我,何等个性,而太自我、太个性肯定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兵,也就难怪领导要勃然大怒,而且要上升到意志甚至是品质的高度了。

赢了应该是什么表情,输了应该是什么表情,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哭应该怎样哭笑应该怎样笑,原来都是有标准的——至少是不成文的规矩,所谓约定俗成。一直以来,我们都过着这种标准照式的生活,或者说是队列操练式的生活、团体操式的生活。日子久了,即便是只有一个人的场合,内心里也总有一个声音,时时提醒你坐正坐直做颔首微笑状或做抬头深思状。总之,有一个看不见的“政委”如影随形,支配着你的思想,你的生活。所谓个性的充分展现,所谓灵魂的自由飞扬,一切无从谈起。

人家是把舞台当生活,我们是把生活当舞台,我们的一招一式都带有舞台味,我们的一颦一笑都带有广播腔,生怕不符合那些显性的和隐性的标准。这样活,怎能不累。这种情况下怎能指望我们的模特儿像人家那样挥洒自如,那样自由奔放。用一个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王明娟本来是一个不脱稚气,一个天真不世故的良善之辈,应该受到赞赏才对。但事实恰好相反,她得到的是批评,是惩戒。清新淳朴的人性不被看做优点,反而制度性地鼓励作伪,甚至鼓励伪善。如果这种风气不幸衍为文化,在这样的文化的浸泡之下,人性没有不变形的,不扭曲的,社会没有能够走向正常的。

现代文明最重要的特色是什么呢?最重要的特色就是人性化。那什么叫人性化呢?人性化最根本的意味只在于一点,那就是回到人本身,回到自我本身。从细节上保证每个人都有独立于世的空间,从而保证每个人都是最独特的,每个人都是最珍贵的,每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总之,个性的才是人性的,这早就是普世法则了。我们不应该自绝于这样的法则。那种目不斜视的生活,那种标准化的、队列操练式的、团体操式的生活,总之,那种无时不在罗网之中、让人动辄得咎的生活,是早该结束了。什么时候,王明娟能够在面对全世界的赛场上自由洒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飞吻就飞吻,什么时候,我们的国际形象就真的改善了。在国际大赛中夺金牌固然重要,但向世界展示我们个性化的、人性化的日常生活更为重要。因为,世界评价中国,主要不是看我们拿了多少金牌,主要还是看我们的生存状态,看我们自由不自由、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

龙应台哈佛演讲:台湾民主化与中国不同层次

知名作家龙应台今日受邀于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以英语发表演讲,题目为「被孤立,被包围,被边缘化却又极端重要的台湾──台湾民主实验对华文世界的影响」。龙应台在演讲中强调民主化的台湾对全球华人社群具有重大影响力,并呼吁国际社会正视台湾所遭受的长期孤立不公正对对待以及重视其所扮演的历史性角色。

在历时五十分钟的演说中,龙应台以流利的英语向听众阐释台湾现今孤立的国际处境,追溯台湾边缘化的历史脉络,介绍台湾五十年来民主化的进程,并藉着回顾去年连宋访问大陆,以及其后中国青年报因连续刊登龙应台深入介绍台湾民主化的文章以致在今年年初遭中宣部停刊的事件,指出台湾作为华人世界的民主实验室,对中国已经发生极为关键的影响,国际社会在一头「中国热」中,绝不能忽视台湾以其独特地位所能起的作用以及贡献。

虽然是一场以英语发声的演讲,龙应台大胆选择由文化层面切入,巧妙引述了郑成功、巫永福、锺理和等人的作品,并朗诵罗大佑「亚细亚孤儿」的英译歌词。她将台湾人一百五十年来最深沈、最难言说的历史情感以流畅优美的英文娓娓道来,如此细腻的呈现方式,与会的中外听众为之动容。对历时三十五年之久的国际孤立对台湾人民所造成的深重伤害,更做了极为剀切的呼吁。

演讲后的问答时间也高潮迭起。大陆学人提出几个尖锐的问题,龙的临场反应展现了精准的思路与犀利的龙式风格。

第一个问题从大中国主义的观点逼问龙应台是否仍视中国为其「祖国」。龙闻言表示,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复杂,「中国的文化是我的祖国(motherland),但目前这种政权所统治的中国绝对不是我的祖国」。因为一个不尊重她所珍视的核心价值的国家,她不能接受为「祖国」。

另一个中国学人质疑,龙常在作品中描述的台湾民主太理想化,却未写出台湾民主的种种可笑和不可取,也不提出中国应如何实践民主的解决方案,这难道不是一种「不负责任」?龙说,台湾与大陆在不同的发展阶段,面对完全不同层次的问题,不可混为一谈。大陆对台湾民主只做污蔑和负面报导,强调民主在中国国情之不可行,她必须提供不同官方角度。而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责任是为读者指出思考的盲点,如何去解决问题则是政治人物的责任,也不应混为一谈。 她说:「我不是胡锦涛的幕僚,为何要负执行的责任?」这位学人表示,真正治理国家的人面对许多困难,而一个作家只需提笔批评,当然轻而易举。龙正色答道,「批评时政并不如你想像中容易,触犯禁忌的刊物遭到停刊就是最好的证明。」她进一步强调,「作家的职责是批判;而政治人物的职责,便是去回应这些批判。」此言一出,台下响起热烈掌声,结束了一场理性与感性兼具的精彩演讲。

这原本是一场以哈佛东亚研究学者为对象的内部学术性演说,未做宣传,但由于大批慕龙应台之名而来的听众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主办单位临时决定将演讲移师到大讲堂举行。

会后一位来自台湾的学人表示,这是第一次在哈佛这样的学术殿堂听到呼吁正视台湾存在的声音。龙应台优雅的台风、精准的语言以及机智的应答,较之各国政要及学术界重量级人物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为台湾人,内心非常感动,也为台湾出现这样的能与国际沟通的人物而骄傲。

朱学渊:反腐铁案。。。

学渊评:所谓“陈良宇案”是个既无“控方”,又无“辩方”,只有“判方”的昏天黑地的案子,大家读读御用《东方日报》的特稿,便一目了然了。陈良宇的案子是胡锦涛要将它“办成反腐铁案”的,他的罪已经先定好了,而且先铁定好了,然后再去找证据的。而一派毛泽东“文革”胡言乱语:“踢开上海市委,空降纪委书记,……深深嵌入向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上海官场,为重新洗牌埋下伏笔。”就是胡锦涛“亡国亡党”之道了。

上海纪委书记空降:将陈良宇案办成反腐铁案

东方日报松林特稿/为彻查上海社保案,中央近日空降中纪委常委、最高法院副院长沈德到上海,担任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职务,位列诸常委之首,并由中纪委直辖。胡温借助沈在法学上专长,以犁庭扫穴之势,穷追社保案的大小官商,上海官场势必难以平静。

沈德现年五十二岁,属于学者型官员,曾在江西高级法院和省纪委工 作多年,拥有丰富的反腐和司法工作经验,对刑法和治理商业犯罪有独到见解。沈曾表示,商业贿赂是生长在经济社会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外企在中国的行贿破坏了竞争环境,为祸中国。他曾主持审理过中国建行前行长张恩照受贿案,今次南下,胡温正是借助其所长。

目前,上海社保案向纵深发展,正在追查涉案社保资金的流向。有关部门近日在上海查出中共执政以来最大的地下钱庄,涉案金额达五十亿元。之前,上海金融改革旗舰的浦发银行的董事长金运,传闻涉及社保案被调查。由于上海是内地金融最为国际化的城市,社保资金以及各种腐败黑钱极易通过各种地下渠道流向国外。主办人员没有一定的商业和金融方面的专长,是无法完成查案的重任。

另外,胡温是要上海社保案办成一宗反腐败的铁案,能够经得起历史和法律的检验,以杜绝外界关于中共权斗的猜测,因此,沈德在治理商业贿赂方面的专长,无疑有助于社保案早日结案,同时也为其他各省市侦办社保案提供相关借监。

事实上,胡温更换上海市纪委书记,也表明对上海官场的不信任。社保案发除了陈良宇被双规外,上海党委班子几乎原封不动。但胡温掌握人事安排主动权,逐渐渗入上海官场。此前,上海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姜斯宪远调海南,深受胡温信任的上海市统战部长沈红光转任组织部长,掌握干部人事大权;今次又踢开上海市委,空降纪委书记,成功地将中央力量深深嵌入向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上海官场,为重新洗牌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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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向杂志】陆文禾:“双规”陈良宇之我见

陈良宇被“双规”了,我离国二十七年,过去在国内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双规”,而共产党搞的政治运动“一打”、“三反”、“四清”……,今天人们都不知所云了。我还是在电视连续剧里知道,“双规”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对干部进行审查,我想这与文革中的“隔离审查”是一样的胡作非为。

隔离审查,就是先把人关起来,按预定的罪名,去找证据。用现代法理来说,就是“有罪推定”;而文明社会都实行“无罪推定”,必须要有一份证据,才能说一分话的。而共产党的历史上,无论是“延安整风”、“清理阶级队伍”,无不实行“先假设,后求证”的“逼供信”,事后统统推翻平反,而那些整人积极分子还落得一个无地自容的下场。

“双规”中的陈良宇,未必会受肉刑,但结果也不会比刘少奇、陈希同好,大概要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了。我读到一份《新华社内参•陈良宇言论集》,他说话很凶,动不动就骂“海外敌对势力”“反华反共”。但我却不与他一般见识,不仅主张他应该有“申辩权”,有雇佣律师的“质询权”,而且还应该有不回答问题的“沉默权”。

陈良宇从强者变成了弱者,从官僚变成了囚徒,大凡是囚徒都会向往文明司法。在中国制造坏制度的人,除了毛泽东,还有刘少奇、陈希同,还有陈良宇自己;从作茧自缚的角度来看,陈良宇是罪有应得的。但是共产党说他贪污钱财,玩弄了女性,而今天他是一个有口难辩的囚徒,我们就应该为他鸣冤叫屈。

活着的陈良宇,和死去的刘少奇,都不会领我们的情的,因为他们只有立场,没有是非,他们以为自己是共产党人,反对他们的就是敌对势力。相反,我不怕替“坏人”说话,我只知道陈良宇是“人”,就应该受到“人”的待遇。刘少奇在文革前整别人,和他在文革中受人整的手段是一样的;在文革初他还把大量的共产党高干抛出去,让群众去乱整。但是他在受了毛泽东的陷害,背上了“叛徒、工贼”的假罪名,我们就应该帮助他洗刷。

文明的司法,是一种“形式”,是一种“制度”;而它比“内容”更重要。西方文明的一个根本,就是使一切制度化,它要求人们在服从是非之前,先服从规则;因为只有按规则办事,才能保证是非的确认。而中国的政治文化完全相反,人们期待的是领袖的智慧,实惠的内容。那么,最智慧的“红太阳毛泽东”,许诺的最实惠的“吃饭不要钱人民公社”,带给了中国人民什么呢?四千万条人命。

当然,中国也象是有一些制度的,其实是没有制度,只有等级而已,在遇到问题的时候,过去就“相信皇上”,现在就“相信领导”。在处理上海的一切问题时,大家就服从陈良宇;而在对待陈良宇的问题上,大家就得相信胡锦涛,胡锦涛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于是就墙倒众人推,于是就大快人心了。

看陈良宇案很容易看出,“双规”表面上是处理违纪党人的手段,但它的“有罪推定”的特征,已经使它沦为党内非制度化恶斗的工具,而共产党之所以今天还是一个野蛮的团体,就是因为它实行这种野蛮的手段。我们主张取消共产党的“双规”,而且主张只施“国法”,不施“党纪”。“法中有纪”乃如“国中有国”,那是共产党敢大胆枉法的一个原因。

中国曾经有过“隔离审查”的时代,那时毛泽东为了进行党内斗争, 不惜将斗争扩大到全社会,它使无数无辜的人们被剥夺权利,失去自由,我们的父母、兄长、乡里、朋友中,许多人受过这样不公的待遇。取消这种共产党内的野蛮“双规”,中国才能开始文明的“依法治国”。否则,党内“有罪推定”的斗争,有一天还会殃及无罪的善良百姓。

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原载《动向》二○○六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