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宁,在广西,老右们称傅世杰为“女中豪杰”。她以自己“血泪浇心”的经历,写了一篇“一个女右派的悲惨实录”。我读了之后,特别受到感动。这是因为我也打过右派,年龄只比傅世杰大两岁,因此,虽然我们具体的遭遇非常不一样,我远远没有经历傅世杰那么多的苦难,特别是作为一个女右派受到那么多的特殊的打击与困难,那么多的屈辱与折磨,但是我完全能够体会理解傅世杰。在二十年的苦海中,她巍然挺立,对邪恶不折腰,对苦难不低头,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仁爱的心,宽宏的心,上养父母,下养四个子女,最后子女全部成才,升入大学。她的确可以称得上“女中豪杰”。
中国的女右派比男右派人数少得多,但是其中不乏足可叫男右派们俯首折腰甘拜下风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其中有被称为圣女的林昭橇终驯暇怪挥幸桓觥?
傅世杰和林昭相比,他们的文化背景差异非常大。林昭的年龄比傅世杰大了几岁,而且受到过西方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洗礼,参加了北京大学的反右运动,所见所闻都是傅世杰难以企及的。傅世杰只有初中毕业,而且是在乡下做小学教师。但是,她却从自身的遭遇中,不自觉地认识到反右运动的反人权反人性的邪恶本质。
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可以根据它对待妇女的态度来衡量。在批斗傅世杰的时候,那个外号草包的教育科干部李家寿“野蛮地用双手拽住我两条两尺多长的长辫子,把我拖出会场足有几十米远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的反右斗争会场上,仅此一点,就可以证明反右运动的反文明、反人权的邪恶本质。
《共产党宣言》中最激动人心的口号是: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因此,中共把夺取政权叫做“解放”。在“解放”上海之后,解放军露宿街头,而不骚扰民宅,当时曾经感动了多少人啊!据说,一位远在美国的知识分子,看了这张图片,毅然买舟西归。我是当过解放军的军人,的确相信解放军的官兵是严格地自觉地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问题是他们的这种表现,正好制造出一种假象,掩盖了共产党邪恶的本质,起到了欺骗老百姓的作用。
在这方面,我们不得不佩服毛泽东。毛泽东最早建立的红军,其来源是湖南农民运动中的“痞子”们,井冈山上的那些土匪,以及俘虏过来的兵痞。这些人天生的是一群民贼,可是,他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造他们,冠以“人民解放军”的美名,而他们自己也认为“背负着人民的希望”,走向“太阳”。这样一支名副其实的“党军”,不但成为共产党打天下的工具,而且成为党内权力转移的杠杆。
这是一个有趣的反差和对比:共产党的军人对老百姓比较守纪律,但是其党魁毛泽东却是心狠手毒的魔王;国民党的军人,其中主要是杂牌军,纪律涣散,但是党魁蒋介石却心地比较仁慈——他终其一身都记日记。一个终身记日记的国家元首,仅仅根据这一点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健全的人高贵的人。已经披露的蒋介石的日记就是证明。
反右运动完全是毛泽东个人操纵的产物,既没有经过中共中央,也没有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整个运动根本没有什么司法程序,完全脱离了司法监督与管辖,由党委会、党支部一手包办。这是世界奇观,一个执政党的一个基层组织,可以对任何一个非党员定罪。因此在处理过程中,那种漫不经心,草菅人命,假公报私,陷害私敌的情形,到处都是。傅世杰遇到的还不是最恶劣最可恶最滑稽的事。一个从15岁起到农村做了8年小学教师、又到农业社“劳改”了1年的傅世杰,拿了一张“开除工籍,回家监督劳动”的证明就回到了柳州。
按照中国共产党的党章规定,共产党只能处分自己的党员,最高处分就是开除党籍,可是,共产党却实行专制的专制,自己赋予自己天下最大的权力,可以对中国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它的主席之外的任何人,予以生杀予夺,戴右派帽子只是小菜一碟了。
共产党以反剥削反压迫号召天下,聚众造反。如果说,解放前有地主资本家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那不过是一种“契约”关系,可是,共产党得到天下之后,除了大量的清算屠杀,还要对地、富、反、坏实行“专政”,后来再加上思想犯言论犯右派分子,成了黑五类。对农民则实行城乡分割的户口制度。这样,共产党就出现了一个悖论:以解放天下为己任者成了天下亘古未有的压迫者。因此,今天中国的工人农民阶级之所以还没有最后解放自己,原因就在于当初不用说没有解放“全人类”,而且还要在中国制造新的压迫。这样的革命倒过头来成了革革命的命,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今天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最动听的革命号召其实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什么叫“解放”?共产党以农民可以瓜分地主的土地,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做解放,以工人可以对老板发问:“刘国钧,你是吃谁的饭?”(见笔者所著《五反运动的谜面和谜底》,刘国钧者,江苏常州大成纺织公司总经理。)叫做解放,以李家寿们可以为所欲为地把男同事女同事打成右派叫做解放,但是这种自由只不过是一道桎梏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精神枷锁,最后连获得这种自由的人自己也不得自由。一个制造压迫的政党、政府、领袖,却奢言解放。这是至今许多人还没有看明白的事实。以剥夺人民的居住自由,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结社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为结果的革命,能够叫做“解放”吗?共产党到了从这种悖论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了,否则第一个不自由的是共产党自己。
像傅世杰的父亲,因为是剥削阶级,因为给旧政权工作过,“解放”的结果就成了贱民——没有枪决他就是宽大仁慈的了,他的子女也要承受这种政治的血统株连。阶级论、成分论、血统论是共产党奠基的邪恶理论。这是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改朝换代的社会所没有的事。共产党由反压迫起家,最后成了前无古人的压迫者,其规模之庞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精细,亘古未有。
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别林斯基说:“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弗雷查(英国戏剧家)说:“灾难是人的试金石。”那么,右派们受到的苦难、灾难、不幸却完全是一场陷害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造成了,是共产党的暴政恶政造成的。如果说林昭还发表过什么“反党”言论的话,那么,傅世杰却连“反党”的话也没有说,完全是因为出身不好,加上当地要完成反右“指标”造成的:“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这就是共产党的整人逻辑。
许多老革命都津津乐道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修养》一书中所引用的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是这位把毛泽东捧到权力顶峰的元勋首功,奉天承运,以为将肩负“大任”,但自己最后却被毛泽东害死,成了共产党的一件永远抹煞不了的笑话。
傅世杰们,在苦难中挣扎,承受苦难、灾难、不幸,并非是想要完成什么天降“大任”、历史伟业,只是为了忍受屈辱活命,所谓苟全性命,而已,而已。当青春消逝之时,得到“改正”的隆恩,自己还没有被整死饿死,也就感恩戴德,欣喜不已了。
傅世杰虽然在苦难的深渊中苟且求生,但是她始终保持着一颗善良的诚挚的心,在任何高压的逼迫下,宁可忍受巨大的屈辱,也要维护人格的尊严。她卖血去帮助右派难友,而不记恨人家对她的伤害。她对于告密者谢玉华表示出高贵的蔑视。
在那二十年中,她没有正式的工作,因而没有可靠的固定的哪怕是非常少的收入。她要养活父母,后来还要养活四个子女。那是多么艰难的日子。像我,虽然打了右派,只发给很少的生活费,但是还可以艰苦苟存,而傅世杰肩上却挑着一付沉重的担子。
她结了婚,但是一个女右派生儿育女多达4个。这中间她遇到的艰辛,我看是远远没有写出来。但是,傅世杰还是幸福的,因为她的屈辱与艰辛,使4个子女都上了大学。最后,她和丈夫去投奔儿女,移民加拿大。
傅世杰在《多伦多日记》中写道:三月,“避寒离去数月的大雁,又一群群一对对飞回来,时而在这湛兰如洗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时而在湖边、公园和我的住宅草坪上,成双结对,嘎嘎漫步游荡,多快活、自在啊!谁也不会去干扰它们。”我们衷心地祝愿傅世杰和她的先生陈宗辉先生,在枫叶如火的那个自由的国度里,安享晚年!
(2006-7-4于山东大学附中)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