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推翻卖国贼定论

 

一个月前,广州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刚过75岁生日。眼前的他脸色红润,思维敏捷,毫无老态。在采访过程中,记者最大的感受就是袁伟时特别爱笑。

早在10多年前,袁伟时就离休在家,做了“居家男人”。除了20年前担任过行政职务——受命赴中山市创办中山大学分校并任首任院长——外,他一直从事中国近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愈到晚年,愈是绚烂。

袁伟时语录

我的责任是拨乱反正,努力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

袁世凯如果生来就是奸贼、卖国胚子,为什么清末民初朝野上下和海内外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们(那些所谓的“当代大儒”)不但没有反思,还高喊:“中国不能实行民主”!

记:用一句话概括您的一生,您会怎么说?

袁:读书、买书、教书、写书,在近代中国研究中拨乱反正,追寻历史变迁的轨迹。这就是我的一生。

记:迄今为止,你出了多少部书?

袁:九部。除两部外,都是离休后出版的。其中《晚清大变局》曾两度出增订版,都增加了不少内容。

谈自己:经济系毕业的著名史学家

早在上世纪40年代读中学时,袁伟时就读完了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等。读后深信不疑,并因此走上了革命道路。

记:您能谈谈少年时代的读书经历吗?

袁:我1931年出生在广东兴宁县,家乡是开门见山的农村,可读的书很少。我念的是兴宁县罗岗区中心小学,学校图书馆有一套小学生万有文库。我一本一本借来读,受益很大。1947年到广州念高中,天地就开阔了。历史、哲学,还有中外小说、诗歌,念了一大堆;《观察》和《世界知识》每一期都买来读。

记:后来呢?

袁:1950年高中毕业,考入中山大学经济系,一心一意想参加经济建设。本科毕业工作一年后去复旦大学读研究生。1957年研究班毕业后到中山大学任教,运动接着运动,浪费了20年的青春岁月。“文革”后我承担的教学任务是中国近现代哲学史。我在教学和研究中,深感这一领域“左”祸猖獗,虚假的东西太多。我的责任是拨乱反正,努力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

谈学术:推翻卖国贼定论

袁伟时的著作中,影响最大、同时争议最大的是《晚清大变局》。李鸿章、洪秀全、孙中山等人,在权威话语体系中早有定论,在他笔下,样子都变了。他们不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或不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

记:晚清研究中,您提出哪些新问题,得出哪些新结论?

袁:我的研究首先是为解决自己的困惑。说服不了自己的东西,无法说服别人。为什么大清帝国不能顺利向现代社会转型?从道光皇帝到曾国藩、李鸿章,真是卖国贼吗?从清末到民国,朝野上下都视曾国藩为完人,为什么一些史学家偏偏要给他戴上卖国贼的歪帽子?张之洞、梁启超都是李鸿章的政敌,却异口同声赞颂他的事功,这里有什么秘密?人们赞赏康、梁,但他们的思想明明渊源于西方在华传教士,为什么后者却被谴责为帝国主义分子?袁世凯如果生来就是奸贼、卖国胚子,为什么清末民初朝野上下和海内外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问题一大箩,我都努力提出了自己的答案。

记:人们普遍认为您翻了许多大案,震撼性地颠覆了过往的结论。

袁:斑驳陆离的颜色都是后人涂上去的。我只是用史实说话,擦掉粉彩,力求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中国近代史研究受干扰太深了,人云亦云的传声筒太多。不必苛责个人,环境误人啊。

记:您对“国学”好像特别反感?从2004年批评《甲申文化宣言》开始,国学院啦,读经啦,都重炮轰击,写的文章不少。

袁:与人们的猜测相反,我对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和医药等等是喜爱的。家里所挂字画,也明白显示了这一点。道家的虚静,是我修身的精神支柱之一。但是,我确实不喜欢儒家那种扼杀生机的等级制度和观念。对外封闭,对内固守传统的儒家思想,阻碍社会转型,是近代中国贫弱的基本根源。在制度层面上,不坚决冲破已经腐朽和制度化的传统,我们的现代化事业不可能成功。而当下许多“国学”提倡者,恰恰冀图在制度建构上,以儒家那一套抵制与国际接轨。那些所谓的“当代大儒”,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崇高理想和最大缺失都缺乏了解。“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是儒家的崇高理想;“和而不同”、“仇必和而解”是达到这一理想世界的必由之路。他们不是致力于培植多元文化,而追求儒家的独霸地位。儒家给中国带来的最大伤害是建构了宗法专制体系。他们不但没有反思,还高喊:“中国不能实行民主”!他们念念不忘的是把读儒家经典纳入义务教育体系。他们不知道创新精神、创新能力缺失和负担过重是中国教育的两大软肋,还要火上加油,把文字和内容都很艰深并且浸透服从和恭顺精神的儒家典籍强加给孩子们。

谈养生:“天天走一万米路,日日干八小时活”

拍摄袁伟时的晨练是件苦差事。凌晨6点多到达中山大学教工宿舍时,他已在楼下等着我们了。那时天还没亮。袁伟时的晨练,就是在校园里快走一小时。在黑乎乎的校园里穿行,我们必须小跑才跟得上他。

晨练回来路上,袁伟时拐到菜场顺便买菜。他说家里买东西都是老婆开订单,自己负责采购。回家后,袁伟时吃自己独家发明的营养早餐,用燕麦、脱脂奶粉、玉米粥调配而成。他说自己心脏、血压非常正常,就得益于这个发明。

记:你精神这么好,还不断有新作问世,有什么养生秘诀吗?

袁:养生的道理都是老生常谈,真正的秘诀是坚持。归纳起来是四句话:心态良好;饮食健康;生活规律;适度运动。

最重要的是心态要平和。人不可能不遭遇困难、挫折和压力。如何应对?我最喜爱的格言是:“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广州人喜欢说:“天跌下来当被冚(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些谚语蕴含着可贵的智慧。

饮食方面我是一等良民:不抽烟、不喝酒、不吃动物内脏和动物油、不吃辣,这是四不。还有五多:多吃青菜、水果、鱼、奶、杂粮。每天早晨,我是菜市场最早的顾客之一,把最新鲜的食品带回家。

我每天早睡早起,起来就做一套广播操。广播操是堪与太极拳比美的发明,常做可以远离各种关节病。然后走一小时路,步速很快。回来工作,主要是看书和写文章。中午再睡一个小时左右,继续工作。晚饭后再做一遍广播操,又走一小时,然后工作,11点睡觉。保持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所以从来没吃过安眠药。我给自己定下的标准是:“天天走一万米路,日日干八小时活。”

袁晓明:制度创新让美国超越欧洲

 

论到美国的崛起和强大,人们常说两百多年就让美国成了世界的超级大国。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但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方面,美国的建立者并非是两百多年前从空中降落在北美,他们有自己的根,他们的根就来自欧洲,他们的价值观来自于西方文明,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自然属于西方,为什么当今美国是西方文明的延伸,为什么当今美国是西方世界的领袖。

因此,对于美国的崛起,几千年的西方文明是其根源,但如果今天的美国仍然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也就没有一个强大美国的崛起,如果美国仍然照搬当时欧洲的制度,也没有今天的美国的地位,如果美国不在自身的制度上有所突破,也没有今天的美国。一句话,如果美国没有在制度上的创新的话,美国不可能成为西方国家的领袖,更不能够成为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

解读美国的创新精神,并非需要在当代学者和现今美国社会去寻找,一位名叫托克维尔(Tocqueville)的法国贵族在十九世纪的三十年代曾经对美国做了九个月的访问,并写出了两卷对美国社会的研究,名为《美国民主》,其实就是对美国在制度创新上非常深入和详细研究,至今是研究美国政治和历史必读的经典。

托克维尔比较北美这块大陆上三个国家即加拿大、美国、墨西哥,他得出一个颇有意思的结论,在地理上这三个国家没有什么区别,差异来自三个地域上的人的分别,尽管三个地域上的定居者最初都来自欧洲,可他们却在北美这个新大陆上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加拿大、墨西哥建立起紧密和稳定的社会,人们居住得非常集中,尽量保留欧洲的传统和习俗,但在美国的定居者和移民却住得比较松散,他们大都不安于现状,在不断地推进之中,总是在旧的文明之上创立新概念和新的边界,这就是美国胜于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最重要的方面。

按托克维尔的观察,同样有欧洲血缘的美国定居者与欧洲人也有非常大的不同,其中一个差异就是,尽管欧洲已经经过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欧洲仍然是一个等级制度严格的社会,而托克维尔在美国却见不到欧洲那样的等级社会,作为贵族的他,托克维尔不可想象他可以在美国这块大陆上去面对一个新社会的挑战,他可以作为一个访问者乘坐颠簸的马车在美国大陆上奔波,但他实在难以放弃自己贵族的身分。

托克维尔还惊讶地发现,美国是最追求自由、最崇尚个人主义、最喜爱物质生活,但同时也是最有宗教情节的国家。在欧洲,宗教通常是与政府在一起的,几乎每个国家都有官方的宗教和国家教会,当改革和革命发生的时候,宗教与政府一起遭到攻击,而在政府也借宗教对人民进行统治,英国国王不仅要管理世俗的国家,而且还试图管理英国人的灵魂,也就造成了清教徒的逃离。但是,在美国宗教与政治关系却是与欧洲有完全的不同,其实可以说美国建立起的宗教与政府的关系是西方文明过程中的一种巨大的创新。

在美国的国父当中,有基督教的信仰者,也有自然神论者等其他信仰,他们所构思的美国,既需要尊重个人的宗教信仰,但国家不要在宗教上进行管理。美国初期最主要的两个的两个文件中,一个是有宗教意义的独立宣言,人的权力(生存、自由、追求幸福)来自创造者;另一个是完全世俗的文件,那就是美国的宪法,不仅在宪法中找不到任何的宗教字眼,而且后来还加上了“国会不能建立国家的宗教,也不能限制宗教的自由”的修正案。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这样的政教分开反而让两者相辅相成,托克维尔得出的结论是,人在社会上有越大的自由,人就需要更大的自我约束,这种约束在美国就来自个人的宗教信仰以及与宗教有关的道德价值观念。

制度的创新并非是对传统彻底和完全的抛弃,也不是毫无边界的从无到有,而是在传统基础之上的创新,并且有传统作为创新的边界。相对于欧洲,美国对贵族的等级制度的抛弃,在个人平等上的创新,其实是在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争取的个人权力上的发展,但又通过独立宣言中“创造者授人权力”给个人权力的来源上增加了宗教传统的限制,同时也要杜绝创造者之下的相互的权力剥夺,更是要限制政府对个人的权力。美国宪法定义美国政府是一个世俗的政府,美国法律也无宗教意义上解释,但个人与社会仍然保持了西方宗教的传统,其道德和价值观也有传统宗教有明确的关系,这也无疑是在传统的边界里的一种创新。

马克斯·韦伯建立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关系,在此基础上,美国人突破物质禁欲主义,对最大利益的追求,一方面经济构成的社会是一个利益驱动的冰冷的社会,可美国还有一个比较温暖的慈善的社会。因此,美国既是充满竞争又讲究慈善的社会,美国也就有在商业上最大限度积财的富人,同一个富人又会是慈善上最大限度散财的人,过去有钢铁大王卡内基,当今有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更重要的是,美国慈善事业并非是盖茨这样富人的专利,普通的美国人也都阶级参与慈善公益事业。

制度创新的活力带来了美国在科技和商业上的创新,从而构成的国家创新的三个重要方面:制度、科技和商业。在制度创新与科技、商业创新之间,应该是制度先行。鼓励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为科技和商业上的创新奠定了制度上的基础,以信息技术和互联网商业为例,没有自由经济体制下的风险投资体系,今天也就没有微软、没有Yahoo、没有Google。

因此,美国是一个即宗教又世俗的国家,美国是一即充满竞争又有公益慈善的社会,这就是美国在西方文明之上的最重要的创新。

一对精致和麻木的“大师”——再说钱锺书和杨绛

 

现在的一些人们,已经很自然地把钱锺书和”大师”这个称谓连系在一起。中国人一旦成为”大师”,仿佛就领了免罪符,假若有人敢在写满大师名字的陈年流水簿子上踹上一小脚,就即刻人神共愤。本来,任何学者,作家,艺术家都需要经过他人,后辈,尤其是时间的评判,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关系,萨特的左倾,都如此,后代原谅不原谅是另一回事。早早就戴上”大师”的帽子,奉着”文化昆仑”的头衔,当然免不了别人要来怀疑一下,究其根源,是盲目崇拜者在先,才有挑刺者于后,修筑神坛在先,才有请下神坛的必要。

钱锺书毫无疑义的是一位有成就的学者。他原本生活在个人的学术世界中,自人们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仿佛在一夜之间,借着大众传媒的推动发现了他,他晦涩难懂的著作被看成学术的高峰,他的小说成为畅销书,他的生存方式尤其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与其说是钱锺书的学术和文学造诣征服了大众,倒不如说是大众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流行化的偶像。人们内心中对于”大师”总是难免崇拜的,然而,几十年的风云变换,能称得上大师而又能为人们熟知的人毕竟寥寥无几,而向往大师的人又如此之多。在这样一个时候,钱锺书博古通今的学养,书卷气的幽默,非政治的学术和小说艺术让读厌了宏大主题的文学作品的人们有种顿然开朗的感觉。和其他在政治风潮中东倒西歪的作家学者们相比,钱锺书的走红,正以那种非政治的,超然的学术追求和个体独立形象契合了厌倦形形色色的政治,”躲避崇高”的社会文化心理。

作为一个学者的钱锺书诚然是合格的。但是假如真要以知识份子的”昆仑”来看,似乎他又不那么经得起推敲。杨绛的回忆文字的字里行间中勾画出一个钱锺书的轮廓,可是这个轮廓似乎缺少点什么,或者说,并没有人们期待的一种鲜明的精神力量。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

我以为,这种精神力量应当来自对自身以外的世界和人群的深切关注和担忧,对现实苦难的敏锐感觉。当我们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时候,就会明显地感觉到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下层民众的深切同情。在《罪与罚》中,陀氏塑造了一个大学毕业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困惑,犯罪,逃避,最终获得爱情和救赎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有亲情,友情,爱情,有穷人的困窘和绝望,社会的不公,也有忠诚,而最大的忠诚,却是来自最下层的妓女索尼娅的爱情。另一位文学家托尔斯泰则一生都为自己的贵族生活和下层民众的差距而痛苦,寻求社会改造之道。晚年因为内心的煎熬放弃遗产离家出走。这种力量更应当来自内心的激情。鲁迅是以冷嘲和毫不留情的讽刺著名的,但在许广平1925年致鲁迅的信中,却说鲁迅的缺点是”太敏感,太热情”,太容易愤怒。鲁迅是太热情的人——我以为这才是对鲁迅的真正了解。《围城》的结构有问题也好,作者幽默过多,干预情节也罢,都掩盖不了它最大的缺陷——它所没有的,正是名著应有的深沉厚重的道德力量和精神价值。当我们读《阿Q正传》的时候,是笑中带泪,最后引起深切的同情和思考的。鲁迅的《在酒楼上》写吕纬甫,从一个曾经的热血激进青年蜕变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落魄文人,吕纬甫悲剧的根源之一就在于个性软弱,但这一蜕变过程通过对话,回忆的步步揭示,却让人逐步体验一个时代大背景下的个体幻灭过程,并感到痛惜和酸楚。《祝福》中的祥林嫂,也是在一个不断追求而又不断幻灭的过程中才丰满起来。又如张爱玲的《金锁记》,同样是一个完整的女性性格和心理逐渐压抑和扭曲的蜕变过程。而方鸿渐这个人物缺少的正是这样一个心理和性格发展的逻辑与纵深,从一开始到最后,尽管经历了丧妻,出国,留学,回国,工作,结婚等等重大的外在变故和时间的延续,他似乎都是一如既往的怯懦,玩世,麻木,得过且过,不真正快乐,也不真正不快乐,无所谓追求,也无所谓不追求。这样,作者似乎不是意在深入剖析一种现象,赋予它社会意义,而是在单纯地,平面地展览和把玩一个灰色人物的种种弱态,并衬以一群灰色人物的丑态,供作者自娱,如杨绛回忆的,钱每写完一章,她先看,”他笑,我也笑”。如果如鲁迅所说,悲剧是把美毁灭给人看,那么《围城》之不能从通俗讽刺小说成为具有悲剧意义的作品,正在于既没有展现美,也就无从展现美的毁灭。不少读者在方鸿渐身上看见知识份子的患得患失,自命清高,但是如果把买假文凭也看成是知识份子的普遍性格悲剧,是不是太离谱了呢?一个连文凭都敢造假的人,谈何清高?方鸿渐的人生是有荒诞意味的,这似乎也是钱锺书着力想强调的一点,但是方鸿渐的荒诞却又没有同时期西方存在主义文学中关键的,关于理性与对抗,以及对意义的探求的成分,没有加谬的《局外人》中的那种启迪。那么,塑造这样一个既无能又没有基本道德底线的角色,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象征人生的普遍困境呢?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围城》完全没有同时代中国作家作家如沈从文对女性的尊重和同情,甚至违背了明末清初文学,如《牡丹亭》,《红楼梦》,《镜花缘》,《三言二拍》中对女性进行正面塑造,并以此来反讽男性社会的传统。除了对唐晓芙稍留情面,从鲍小姐,苏文纨,孙柔嘉,范小姐,到孙的姑母,个个女人刁钻狡猾,诡计多端,看不到真心和真性情。杨绛竟还解释说,”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叫鲍小姐。”如果一个男性作家对自己并非刻意否定的女性角色都采取这样一种不屑的态度,小说能否真正打动人,实在是成问题的。从社会阶级角度看,《围城》也看不见《儒林外史》里那种对下层人民进行的正面塑造,所有人一律都是受嘲弄的对象。委琐和丑态,固然也是人类这种”两足无毛动物”根性的一部分,但也不是全部。从语言技巧上看,《围城》是精致的,但恰恰犯了后现代犬儒主义的毛病:”过度精致化而麻木。”(徐贲语)尽管写的是一群知识份子,小说却始终不过是一本通俗作品而已。人们之需要文学名著,并不单是为看到个个角色都委琐,阴暗,俗气,然后被连篇累牍的俏皮话弄到”我笑,他也笑”,最后感叹人生无奈,还是要找到真切的爱与恨,找到一点美与力量,找到一点点的理想主义……否则,何以需要托尔斯泰,乔伊斯,海明威,斯坦倍克?

杨绛的文字中的钱锺书,仿佛就是一个没有激情也没有愤怒的人,再大的变动,只要不殃及自身,便可得过且过。值得注意的是,杨绛说,钱锺书读书看到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从没见到他看书流泪。”而钱瑗手书的回忆中,提到钱锺书在她幼时竟教她说法文粗话,令客人大笑。这些都似乎无意间解释了《围城》不能打动人的真正原因——作者自己不会感动,而且”幽默”到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拿来寻开心,作品中怎么能有打动人的力量,”教粗话”之恶俗比起鲁迅的对待周海婴,实为天壤之别。钱杨二人以读书和著述试图超越政治活动,固然也令人钦佩,但也似乎放弃了对周遭一切的承担和关注,仅以自身的境遇作为标准。读《干校六记》读到二位老人被下放干校,从事自己不习惯也不适宜的体力劳动,不免让人有欷嘘叹惋的感觉,但自始至终,却看不到杨绛有超出对自己和自己家人的兴趣。他们还有高工资可领,有回北京的希望,而周围的农民们呢?杨绛除了轻描淡写地提到几个乡间的少年男女,根本没有去注意过农村的状况,看来五七干校真是办得失败,用杨绛自己酸不溜秋的话说,”分明是国家亏了。”

在这种自我关注发展到极至的《我们仨》中,杨绛写到他们二人在反右运动中,”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没有说错话,免去了厄运,从个人的角度看,自然是好事,但是,这就算不上是杨绛所称的”痴。”钱锺书假如真是又狂又痴, 何以能不说半句错话,而中国历史上自古至今真正又狂又痴的文人,哪个不是非自杀即被他杀,基本上都”非正常死亡”了。想到那几十万因为一两句痴言就获罪半生,”三十万言三十年”的人,钱杨二人的”先见之明”真象是讽刺:谁让那些傻瓜不象他们这么绝顶聪明呢?杨绛在写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是这样说的:”‘三年困难’期间,锺书因为和洋人一同为毛选英译定稿,常和洋人同吃高级饭。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应。我们还经常吃馆子。我们生活很优裕”。我当然不是主张他们一家也应当去挨饿,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在几十年后,当年的惨况都不再是秘密的时候,还强调”高级饭”,”我们生活很优裕”,对挨饿的人没有一点关注,一点忧虑,这种心态究竟算是中式传统文人,还是西化知识份子?都不像。钱锺书的学术成就之所以突出,很大程度上其实也因为大量有才华有学问的人没有他那样相对稳定和安全的环境,钱四十年代在储安平办的《观察》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可是,储安平去了哪里?但是当杨绛遗憾女儿钱瑗的天份没有充分发挥的时候,就算成时代的不公了:女儿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下放四清。”

杨绛笔下的钱锺书,似乎个人生活能力极差,1972年才”生平第一次划火柴”,是一个典型的旧式白面书生,他们两人的生活中,在上海沦陷时期的生活算是刻骨铭心的一段艰苦日子,再加上旧社会工作不稳定,骄傲如钱锺书,也得巴巴地等大学的聘书,而杨绛还得去当家庭教师。可以想见,能够在新中国的一个国家级研究机构中拿不低的固定工资,还能因专业水平和老同学关系去翻译毛诗毛选获得政治庇护,已是个人的大幸,自然不会在1957年去冒傻气,提什么与自己无关的意见。杨绛的文字中一再地标榜他们是超然的。但是,既然钱锺书都说了不用非要拜访下蛋的母鸡这句”名言”,杨绛又何必专门著文来解释《围城》,为什么不能超然地对待自己的著作?好比非要把这只鸡蛋代为剥开,一一指点蛋白与蛋黄,讲解下蛋的过程。钱锺书的高深莫测和杨绛的喋喋不休倒是配合默契。

他们的超然的确装得不象。在《我们仨》中,杨绛把文革后期江青如何一再邀请他们夫妇去住钓鱼台讲得非常之详尽,两页之内,竟出现好几次的”江青同志。”结果自然他们又是不去应江青之邀的,其实当时当地,就是去了也无过错,但既然不去,又很”超然”,那也就不必念念不忘拉着”江青同志”的大旗了吧。否则我们也可以质疑,为什么横扫一切的江青对他们夫妇如此礼遇?是不是因为他们一向只帮忙帮闲从不捣乱,所以值得信赖呢?杨绛写到胡乔木,就更是亲热有加了,”乔木同志”如何一次次来作客,帮助出版书。杨绛在回忆中直言:”我们受到庇护,心上感激。”承了别人的情,感谢是应当的,否则就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但是,看到这里,我立即想起了章诒和写聂绀弩提到胡乔木为他的诗集作序后的反应:”妈的个B,我的书本来好好的,就让那篇序搞坏了!”我去找来了聂绀弩的《散宜生诗》,发现胡乔木的序写得很好,评价也很高,真不知聂为何如此愤怒,为什么不知感激,但是一想到聂因”反革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又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情绪。反过来想,这样直率,不会保护自己的人不坐牢,谁坐呢?章诒和说,”聂绀弩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愤怒。”又是敏感,又是愤怒,这竟然是鲁迅与聂绀弩这两位知识份子一脉相承的共同特性!这种内心的愤怒和张力,敢于蔑视权贵的勇气,既能进研究所,又不怕进监狱的胆量,才是知识份子独立精神和道德力量的一部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钱锺书的清华校友,当时的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在”反自”,”清污”的运动中大举整肃知识界,王若水,周扬,王元化等等人都成为他的靶子,然而,在他批评作家王若望的时候,却赞扬了钱锺书,说,王若望没有象钱锺书那样看到现在是一个好时代(杨继绳《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香港,2004年)。钱锺书的原话是在访问美国的时候,以政府代言人的形象教训夏志清的,”尽管我们国家有缺点,但蒸蒸日上,前途非常好。你夏志清写了那么多书,许多事实都没搞清楚,要多看看,少说话。回到香港,美国不要举行记者招待会。”(顾骧《晚年周扬》)这一席居高临下,官气十足的话哪里象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学术泰斗间的对话,哪里有一丝一毫幽默感,分明是一位统战官员在告诫一个流亡的反动文人。钱锺书当然知道夏志清的政治立场,也当然知道话会传到胡乔木耳中。可是,如果夏志清的思想是他希望的层面上,又怎么可能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予《围城》如此高的评价,他应该专选现代小说中歌颂”蒸蒸日上”的文学作品才对,哪里还有钱锺书的位置。对于钱氏夫妇来说,只要自己能离开干校,能领高工资,能住部长楼,什么时代不算”好时代”呢?鲁迅说真正的知识阶级”所感到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固然是一种不易达到的理想状态(尤其对中国知识份子),但也不至于因为自己受到”庇护”就去做卫道士。任何用客观环境的恶劣来为钱锺书辩护的理由在这里都显得无力,这种投其所好乃至助纣为虐的”大师”,已经不再是”鸵鸟”,而是喜鹊甚至鱼鹰了。受表彰者和受批评者的结果自然是高下立辨:钱锺书去世时享尽哀荣,王若望孤苦零仃老死异国。

据说,钱锺书曾针对中国作家未能获得诺贝尔奖一事,当面斥责瑞典汉学家马悦然,他骂马悦然是靠中国混饭吃,还说,”把巴金的小说译得这样烂,谁会给奖?”中国古典文化属于世界,为什么一个严肃的外国研究者就是混饭吃,该受他教训,而钱锺书自己研究就不叫混饭吃,而叫”大师”?翻译钱锺书作品的美国学者胡志德(TheodoreHuters)就不是混饭吃,而是”美国友人”?钱锺书先前参与翻译过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后来靠胡乔木赏赐一个参与翻译毛选的饭碗,又算不算靠当门客混饭吃?说巴金的小说翻译得差,钱锺书的英语既如此高超,又有没有责任呢?把中国文学得不了诺贝尔奖推到评委会,翻译水平,马悦然的头上,摆出一副受迫害的样子,是否公平,不言自明,但是这样的指控又是多么深得人心啊。中国人原本就因为诺贝尔奖的事怄了几十年的气,这下终于有”大师”出来,先是贬低了诺贝尔奖本身,再把责任一举推倒翻译,推倒评委,推倒马悦然头上,让大家顿时明白,中国人之不能得诺奖,不是因为中国的作家在”混饭吃”,乃是因为马悦然在”混饭吃”,更何况诺奖还有那么多错评和漏评,一颗酸葡萄而已!这一发现是多么地解气,多么地振奋人心,又是多么的”政治正确”啊。而鲁迅却说过诺贝尔奖谁也不配,最好不要颁给中国人的话,相比之下,鲁迅是多么让人扫兴,多么让人丧气!然而,还是这个混饭的马悦然,年复一年地推荐北岛,高度评价山西作家李锐,后来又亲自动手把高行健的《灵山》翻译成瑞典文,为高行建在2000年获得诺奖起了重要作用。而《灵山》中又有一个《围城》里所没有的,一个当代中国人的灵魂自我放逐和挣扎的过程。不知钱锺书若在世,又当用什么样的俏皮话来嘲弄,该怒斥谁?

钱锺书总是善于在不同的场合恰如其分地说出种种让人听了如沐春风的话,而在内心,他看得起的人又极少。因此他的赞扬也是打折扣的,因为你无法知道他内心的真实评价。钱锺书嘲笑陈寅恪去为一个妓女立传,但从人格上,钱锺书真的没有任何资格批评敢于提出”不宗奉马列”的陈寅恪,甚至也没有资格嘲笑柳如是。博学如钱锺书,不会不知道柳如是是一个什么样的”妓女”,她不幸而为妓女,却是一个有政治操守,懂民族大义,有勇气和傲骨,敢于以死抗争的”人”,不是一个不管面对任何大人物都可以”隔江犹唱”的奴婢。精通法国文化如钱锺书,也不会不明白莫泊桑为什么偏偏要为羊脂球这样一个妓女,而不是为那些出卖羊脂球的上等人”立传。”陈寅恪要为之立传,正是认同一种骨气,一种抗争精神,但在钱锺书的眼里,柳如是的刚烈和爱憎分明恐怕正是他不屑,也避之不及的。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钱锺书对同辈学人和前辈学人的苛评多半都是在”专业”或者说一些琐碎的事情上,但他从来不敢于从大节上批评别人,因为从大节上说,钱锺书只能说比别人更聪明,更世故,混得更好,却决不比别人更有良知,更有勇气。对于胡乔木,钱锺书就从来不敢”怒斥”,就连不小心书生气发作,应邀改了胡的诗,也要摧眉折腰地去信道歉自责,乖巧极了——自己的美学判断比起胡乔木的权势来,又算什么。林非先生和杨绛关于”钱锺书打人”和”杨绛咬人”的争论本是家务纠纷,各说各话,但林非和肖凤笔下的钱锺书与杨绛,与我心目中的钱杨的确更为接近,印象最深的是,钱锺书平时很”超然”,但用木板砸林非时,下手非常之重——这大概是他的另一次无情的愤怒,也可算是大师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吧!说穿了,钱锺书们对于民瘼,对国运,对大是大非,对认为不如自己的人是”超然”的,对私利,对权贵,一点也不超然。他们的生存哲学,无非是在学者外表下的小市民心态,如孔子云,”乡愿,德之贼也。”

有人呼吁我”不要灭大师。”我等庸人,断断不敢否认钱锺书的巨大成就,也断断不敢否认他们仨的巨大温馨。我得承认钱锺书先生是古籍大师,翻译大师,外文大师,西洋典故大师,哲理大师,俏皮话大师,还是人情大师,世故大师,父爱大师……就象用牙齿咬绳子拉动汽车,创造了吉尼斯世界记录的人,总是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我怎么”灭”得了,但还是不至跪下去山呼万岁,不觉得中国文化出了救主,知识分子找着了灯塔。有上面的事例在,我倒更愿意相信,既然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都想混得好,都怕当官的,都趋利避害,何不对同你我一样”两足无毛”,只是更为精致和麻木的”大师”,”昆仑”们多保持一点清醒。

刘晓波:看温家宝 想赵紫阳

 

中国公众眼中的温家宝,既无赵紫阳的开明,也无朱鎔基的强悍,他最鲜明的政治风格是平易亲民,亲民时又喜欢流泪。温的眼泪,在抗SARS时期感动过百姓;而现在,可能因为温的眼泪太多,冷酷的现实又不相信眼泪,所以,温的眼泪先变成政治秀,继而变成民间嘲讽高官的素材,被编进“新民谣”,通过手机短信和互联网广为传播。

出人意料的是,爱流泪的温家宝突然强悍起来。2007年2月26日,中共新华社刊发了温家宝的署名长文《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任务和我国对外政策的几个问题》,高调重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并声称“100年不动摇”。这,无论在温的总理生涯中还是在中共高官的言行中,都是极为罕见的,免不了引起外界的关注。嗅觉灵敏的境外媒体迅速作出反应,纷纷发文解读这篇文章的话外音。

浏览境外媒体对温文的相关报道,重点突出的是“初级阶段论”的内政路线和“不当头”的外交方针。

关于前者,温强调:“讲初级阶段,不光要讲生产力的不发达,还要讲社会主义制度的不够完善和不够成熟。”“社会不公、贪污腐败等问题仍然存在”,所以,发展生产力和实现社会公正是今后改革的方向,继续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稳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逐步实现社会公平与正义,极大地激发全社会的创造活力和促进社会和谐”;温还学着邓当年南巡时的口吻说:“我们必须坚持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100年不动摇,坚持改革和创新,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永葆蓬勃生机。”

关于后者,温家宝针对近年来“大国崛起”的民族主义鼓噪表示:“在国际上坚持不扛旗、不当头。正是由于坚持了这个方针,我们才得以不断扩大在国际事务中的回旋余地。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增强和国际地位的提高,国际社会对我国的期待会日益增多,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不要继续坚持这个方针?答案是肯定的,没有任何理由改变这个方针。”温讲到如何消除外界对中国崛起的疑虑:“讲清楚中国的发展主要靠自己,……要以促进经济发展、保障公民权益、反对腐败行为、提高政府公信力和执行力、增进社会和谐为重点,扩大民主、健全法制,继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这样做,就能使中国人民自己选择的发展道路在国际上得到更广泛的理解和认同。”

温家宝在论及文化时还着重谈到普世价值与中国政治改革的关系。他说:“科学、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并非资本主义所独有,而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共同追求的价值观和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我们从来认为,社会主义制度与民主政治不是相背离的,高度的民主、完备的法制,恰恰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内在要求,是成熟的社会主义制度的重要标志。我们完全可以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建成民主和法治国家。”

外界如此关注,不在于温家宝与时俱进之“新”,而在于不识时务之“旧”。因为,温文讲内政,围绕着“初级阶段”的主题;讲外交,突出的是“韬光养晦”的方针。而这两大主题,皆远离了中共十五大以来的主题,恍若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20年前,赵紫阳是中共总书记,温家宝是中央办公厅主任;18年前,温在八九运动中陪同已经下台的赵前往广场,向学生们作了感伤的告别演讲;20年后,温家宝已经成为中共总理,却从来不提老上级赵紫阳,甚至赵紫阳在软禁中病危乃至去世,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但他这次高调提出久已埋没的“初级阶段论”,则是赵紫阳当总书记时的得意之作。

“初级阶段论”是1987年赵紫阳所作的十三大报告的核心内容,而十三大是赵在中共党内政治生涯的顶峰,距今已有20年了。温文让我想起刚刚读完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宗凤鸣著,香港开放出版社2007年1月版)。通过《谈话》一书,外界知道了软禁中的赵紫阳的所思所想,了解到这位前总书记对“初级阶段论”的看重。

在《谈话》中,赵紫阳多次提到十三大和初级阶段论。赵认为,毛泽东式社会主义是“超越论”,即“超越了资本主义阶段”,结果是乌托邦加大跃进,把经济弄到崩溃的边缘。后毛时代的改革,就是放弃“超越论”的乌托邦,把主观意志主导下的盲动作法调整过来。这种调整的理论概括是“初级阶段论”,经济实践是要补上“资本主义”这堂课,重过“市场关”和“产权关”。

赵在评价“初级阶段论”时表示:真正把“初级阶段论”作为改革开放政策的理论基础,是十三大的贡献。他描述自己当年的心情说:“我当时非常兴奋,找到这个论断,……可以避免争论。”“我在十三大重点论述的是’初级阶段’,前提是不争论。……’初级阶段’作为十三大的立论基础,据此确定改革、开放政策的理论基础。”(P364-365)

“不当头”的外交方针,也是近20年前的旧事。苏联的解体和社会主义阵营的雪崩,使世界上的独裁国家变得群龙无首,更让中共党内陷于惶恐。针对有独裁小国提出让中共当头的建议,邓小平回应说:“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在此基础上提出“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

然而,自江泽民主导政权以来,内政上,逐渐抛弃“初级阶段论”,而强调“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建设小康社会”,一些御用文人甚至不断鼓噪“盛世论”;外交上,逐步放弃“决不当头”的低调之策,而提出“大国外交”的高调之策。现在的胡锦涛政权,内政上,提出“建设和谐社会”;外交上,奉行“和平崛起”。一时间,民族主义情绪飞速膨胀,“大国崛起”成为中国政坛的主旋律,而“中国威胁论”则变成西方世界的流行曲。

赵紫阳已经被封杀了将近十八年,邓小平的改革遗产也备受质疑,新老左派用毛泽东的政治遗产批判邓小平,自由派用赵紫阳的双足模式批判邓小平的跛足模式,以至于引发出关于改革的第三次大讨论。在此语境下,即将在今年两会上作“工作报告”的温家宝,突然重回赵紫阳的“初级阶段论”和邓小平的“决不当头论”,既是对反改革势力的明确而系统的回答,也是对追捧“大国崛起”的浮躁之风的当头棒喝。

只是不知道,这是中共高层的共识表达,还是温家宝个人政治理念的宣示?也许,这位曾经陪同赵紫阳前往天安门广场的前中央办公厅温主任,已经读到了《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所以才突然“怀旧”起来。

2007年3月2日于北京家中(BBC2007年3月12日)

作者补充:

原以为,温家宝的《政府工作报告》,多少会吸收一些他的署名文章的内容,然而,报告中却看不出此文的丝毫痕迹。由此可见,舆论把《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任务和我国对外政策的几个问题》看作温家宝的个人化表达,还多少有点道理。

首发BBC

昝爱宗:中国媒体生态如此艰难险恶

 

这几天是全国“两会”,如果有政治天气预报的话,这几天一定“有点反常”,《财经》杂志被撤稿,成为继2006年初《中国青年报。冰点》被突然“叫停”后,发生的又一件反常事。很明显,3月5日出版的《财经》封面文章《〈物权法〉奠基》是采访法学家江平等人的有关《物权法》访谈,没成想最后被强迫换成了“股市高处不胜寒”,说明了这个政治气候的反常程度,《财经》直呼“高处不胜寒”。

由此可见,至少在短期内,新闻舆论别期望能够获得上级主管放宽对媒体的控制,特别是一些新的新闻媒体,如《财经》、《南方都市报》、《中国新闻周刊》等,以及一些网络频道,它们并没有逃避某些监管部门过滤敏感文章的特权,更不可存侥幸心理。

应该说,《财经》杂志是目前新闻界最具品牌效应和有着风向标作用的敢言媒体,又是全靠销售杂志和广告收入成功活下去的独立媒体。

该刊物自1998年以《证券市场周刊》月末版的名义正式创刊以来,以揭露中国的财经黑幕而闻名。杂志主编胡舒立前不久还在美国旧金山公开表示中国的舆论环境有些乐观,但事实证明也是谨慎的乐观。她是应邀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系,与关心中国新闻事业的人士举行座谈。在座谈中,许多人对《财经》杂志在中国的处境感到担心,胡舒立表示:“我们现在还是觉得很乐观,而且总觉得一点点变化,一点点往前走,空间很大。并不象你们外间想象的那样,好象都没有自由。没有这种感觉。”

但她又承认,在中国,办一家独立的财经杂志,免不了会受到来自政府和财经界的压力。但另一方面,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也给了财经类媒体充分的发展机会。“我觉得在中国机会很多,因为中国的新闻很多,中国的社会变化很快。”因《财经》杂志时有大胆揭露黑幕的报道,胡舒立被一些人称为“中国最危险的女人”,而美国的《商业周刊》则评选她为“亚洲之星”。

《财经》活法已经相当成功了,但中国大多数媒体,尤其是行业媒体,依然靠上级拨款和涉嫌强迫记者拉广告的行为而苟活着,比如前不久《中国贸易报》一名依靠拉广告生存的临时工作人员兰成长之死,则说明中国媒体生态的艰难险恶。今年1月份,兰成长在山西大同采访路上被打死一案经曝光后,《中国贸易报》一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前《中国贸易报》副社长李子成,已被该报上级主管单位──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开除公职。另外一位分管记者站的记者部主任,及山西记者站站长和副站长则被停职检查。该报社的理由是“工作把关不严,用人考察不严”。北京一名与媒体关系十分深厚的民间人士秦全跃则认为“死了一个兰成长,就开了一个副社长”其实是替罪羊。李子成原是北京顺义县一家公司的综合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后勤采购工作。他于2006年10月份上任后,就展开了所谓大张旗鼓的改革,将原来报社的管理系统全部打乱,并在数次报社大会上提出全员经营,要求全报社每个人都必须有广告经营任务。该李子成为了突出政绩,最多曾给报社的一位记者规定了一年200万的经营任务,要求那位记者完不成任务就走人。正是在这样的经营思路下,该李子成突破常规,违反新闻出版署的规定,对报社记者站进行了“大胆”

的“改革”,胡乱起用乱七八糟的人,并规定了经营任务。因此,山西记者站所出现的那场惨案就成为这场改革的牺牲品。事后,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领导层对此案展开了调查,对李子成停职审查,最终决定,将其开除公职,重新配置了报社主要领导,并按照国家有关法律的规定重新恢复了报社的管理系统。

山西记者站兰成长一案就是这场突击完成经营任务直接导致的后果。

有评论认为,上级开除李子城是及时纠正错误。《中国青年报。冰点》前主编李大同在接受外电评论时指出:《中国贸易报》处罚李子成在内四人的事件,只是寻找替罪羊而并非解决问题:

“由他们来承担责任呗,总得有替死鬼,这是中国新闻界腐败的一个很大脓疮,中国新闻界有很多腐败,这是其中之一。”

《百姓》杂志前主编黄良天也认为:

“新闻媒体的主管部门所限定报刊具有喉舌功能,令大陆众多媒体无法市场化,引发创收问题:很多象中国贸易报这样的报刊,属于政府主管,但政府又不给钱,它必须雇用一批非正式的象兰成长这样的,利用一些黑道手段,或非正常采访手段,为自己创收,保持自己经济正常运转。内地很多报刊存在这种情况,包括政府和执政党说的所谓主流媒体,也都是这么干的,因为这种报刊都是政府喉舌,在发行和广告征集过程中,困难是很大的。”

事实上,象兰成长这样的记者站员工群体,被称为“新闻民工”,又好比二等公民,其权益得不到保障,工资需要自己创收,报社连基本生活费都不发。所以,这一现象引起民间人士秦全跃的质疑:倘若该报社一把手社长没有强制下达高额的经营指标考核,副社长也不会那么玩命,但替罪也只能替到这个规格,到副职为止,这就是中国特色。之所以为李子成喊冤,因为他到头来还得去当替罪羊。中国的媒体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卖淫,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违法广告。

话又说回来了,不卖淫就沒有钱,沒有钱就等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中国媒体都卖淫。奇怪的是卖淫也要有个主旋律,于是李子成下台了。李子成以后呢?赵子成、王子成还不得接着卖。所以有人说,中国很多官办行业媒体,多半是既立牌坊,又卖淫,毫无新闻机构的尊严,为了金钱可以出卖良知。

正由于《中国贸易报》自身没有能力经营,所以才导致乱进人才乱卖版面,怪事不穷,出事后仅仅拿副职开刀,并未解决根本问题。而作为成功的商业媒体《财经》则已经完成这一过程,其主编胡舒立要求《财经》记者保持自己的职业尊严,拒绝泛滥于中国新闻界的红包诱惑。但目前也仅仅是有一家《财经》而已,全国有2,000多家报纸,9,000多家刊物,能有几个放胆敢言的《财经》?

非常遗憾的是,本次“两会”已经时间过半了,却是“任务未过半”,因为往年都会有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提出新闻法立法的建议和呼声,但至今却没有听到,是不是这次“两会”太“大一统”了?难道意味着党已经全面给代表、委员们充分“洗脑”了?

自3月8日黄菊两次出席“两会”瞬间亮相,并再度消失后,上海等代表团的分组分团讨论会议已经对境外记者闭门两天了,对国内记者也是“严防死守”。而那些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境外记者已经打道回府。

这种沉闷的“两会”气氛是怎么来的呢?据记者探听到,某地方人大的工作人员说,当地人大主任早在今年初就到北京“领受任务”,回去后对当地的两会出席者进行“培训”,主要内容是《物权法》,说有什么意见在“会前提出”,开两会时“别乱说话”,投票时要“顾全大局”。这么重要的法例讨论不准提反对意见,或者不让外间听见反对意见。据说,这样的大会气氛沉闷不免是意料中事了。

《财经》被撤稿,《物权法》不能讨论,新闻正义可以出卖,记者不能对“两会”自由采访……由此可见,中国媒体生态如此艰难险恶,恐怕已不是一年两年,恐怕今后仍然要继续“顾全大局”、继续掩耳盗铃下去,不管有多少真相、真话、真理,都照样掩盖。

民主论坛

滕 彪:司法独立,和谐中国——2007年“两会”之际的公民呼吁

 

又是一年一度的“两会”,又看到中华民族在每年春天里民主法治的希望。然而同时我们也看到成千上万渴望正义的上访公民们如飞蛾一般蜂拥到北京这神圣之地,这希望之地。正如同过去一样,等待他们的命运注定是要被殴打,被拘禁,被遣返,被关押。

郝文忠,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为了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丈夫的冤案,已经上访了30年。就在2007年1月26日,她和其他几位访民因为在天安门拦截车辆被关押。也许这一次她真的是触犯了法律,可是,是谁30多年来一步一步把她逼上绝路?为什么就没有人还她丈夫一个清白?为什么要让她奔波三十年绝望三十年?即使历史已经无法实现正义,那么多的“有关部门”为什么就不能给她老人家这苦难的人生一点点安慰?

河北承德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朱彦强四位无辜的公民在狱中已经度过了12年时光,在过去12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先后因抢劫的罪名被五次判处死刑,而作为他们的辩护人我们已经清楚地了解到,他们是无辜的,抢劫案背后另有真凶。我们已经无数次递交冤案材料,可是,最高法院、公安部,从来没有认真过问。如今,他们的家人再次来到北京奔走呼号,也许将再次被抓——他们过去12年里已经无数次被关押,为什么只见有人殴打他们关押他们却不见有人主持正义?!

在北京南站附近,还流离着成千上万像他们这样的冤民。如今盛会之际,那里正遭受几乎每天不止一次的搜捕,大量访民被非法拘禁和遣返,很多地方省市的驻京办成了临时监狱。他们被抓捕只是因为他们上访,年复一年,为什么我们的国民要遭遇如此不公正?为什么我们的父老乡亲要遭遇如此非人的待遇?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失去了提供正义的能力?!

特权、腐败和由此带来的社会不公正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在这样一个处处讲关系的社会里,每一次关系的背后都意味着没有关系的人遭遇不公正,绝大部分人遭遇了不公正也就认了,但总有人开始了抗争,甚至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中有些人全部生命的意义就是为内心的正义而抗争,承受社会不公正的残酷代价。

成千上万的冤民们聚到北京,是用他们的苦难昭示这个国家令人痛苦的不可回避的另一面:这个民族渴望正义!这个社会渴望底线!这个国家渴望法治!上访村被拆了,还会再生长,冤民们被驱逐了,还会涌来更多。只要权力仍然不受制约,只要法律仍然是写在纸上的空话,只要法院仍然是人们痛恨的腐败之地,只要这个社会官员们仍然没有道德底线,上访治理注定是空话。

尊敬的代表和委员们,这是中国的现实,这个民族不能回避。历史在昭示我们,人类文明在昭示我们,腐败必须从制度上根治,权力必须受到制约,正义必须属于每一个公民!作为人民的代表和委员,你们理应肩负起这个国家神圣的责任。希望你们在关注民生的同时,关注一下那些遭受不公正的冤民们的遭遇,在一个严重匮乏正义的国家里,他们的不幸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不幸,他们在为我们民族的未来呐喊,他们在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受难!

我们更希望,你们有勇气直面上访问题的根源,为中国担负起推动民主法治进程的历史重任。请你们认真想一想,为什么那么多冤民在北京奔走呼号?无论是人大、政府、还是法院,任何一个部门能守住正义的底线,这个社会怎能会积累如此多的问题?推行基层政治体制改革,实践县一级民主法治,让县一级权力直接受人民的约束,相信80%以上的来京上访将不会发生!是时候了,中国不能再等待了!

如果你们觉得推行民主还需要时间,那么,至少中国到了推行法治的时候了。只要中国各级法院坚守正义的底线,北京不可能聚集那么多冤民。中国的司法已经到了不能再堕落的地步了,无论如何,法官不能成为卑微的御用工具,法官不能成为没有良知和责任的走卒,法官不能成为没有尊严的腐败分子!法官是社会良知的最后守护神,法官是社会正义最后的希望。司法必须独立!中国需要文明社会的正义底线!

为了那群受难公民的自由和尊严,为了国家民主法治进程,为了中国社会的和谐与幸福,作为负责任的中国公民,我们郑重建议,立即推行司法制度改革:

第一,司法独立,法官只服从宪法和法律,政法委等一切党政机关不得干预司法立案、审理、判决。

第二,人事体制要法治化,严格执行专业委员会推举法官,人大常委会任命,任何党政机关不得干预法院人事任命。

第三,法院经费独立于地方政府。

第四,司法审查涵盖所有法律争议,法院不得拒绝受理任何法律争议的案件;健全违宪审查制度,时机成熟时设立宪法法院。

第五,人大依法依法调查并弹劾腐败法官,对违法犯罪的法官依法追究责任。

许志永 滕彪

2007年3月5日

樊百华:居者说(《1989后的中国》之二三)

 

柳宗元有《捕蛇者说》,文中有孔子说过的“苛政猛于虎”;居者有其屋、安居乐业,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社会理想,诗圣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开心颜”,被人们传唱千百年。但是,贪官奸商恶警黑社会合谋的房地产,却成了空前苛政,令亿万平民血泪流淌。

 

泡沫

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脑筋,哪怕他最不爱动脑筋,都会奇怪:盖那么多楼房空在那儿干什么呢?摆谱哪!经济学家喜欢说些老百姓听不懂的话,他们说这些水泥森林是泡沫。

以上海为例,上海的高层建筑(7层以上的就是?)五六十年代20年间,新造了40幢,年均2幢;70年代新造149幢,年均15幢;1980年代新造650幢,年均65幢;1990年代(止于1998年)新建和在建的有2664幢,年均近300幢,其中1997年建成的就达484幢。建得多、空置多,就要想办法卖。于是有了“购房65平方米可申报一个蓝印户口”等等的“中国办法”。

再看北京。北京写字楼市场发展的顶峰是1994年。那时,国贸中心写字楼创下了北京写字楼租金最高纪录──110美元/月/平方米(使用面积),令人叹为观止。同年,北京写字楼租金价格在世界各大城市排位居第三。据建设部信息中心有关资料显示,1996年北京写字楼实际总量约为150万平方米。1997年约有60万平方米的写字楼竣工,1998年预计约有140万平方米竣工,这样,北京甲级写字楼的供应量将达到350万平方米。盲目发展,使1998年优质甲级写字楼月租金跌至每平方米25美元-40美元(建筑面积),比1997年第四季度下跌了5%,到1998年底这种跌势还在持续,而写字楼空置率达到45%!另据报道:从北京市建委获悉,截至1998年8月底,仅全市96家具有三级及三级以上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其空置商品房面积就达81.1万平方米,占全部空置商品房面积的36.9%。从空置商品房类型看,其中大部分是住宅。在89.1万平方米空置商品房面积中,空置住宅为70.9万平方米,占88.5%,在这些空置住宅中又以空置普通住宅最多,达63.7万平方米

1999年新年钟声敲过,1998年中国经济各项统计数字陆续亮相,其中,住宅建设在国民经济7.8%的增幅中,占了一个百分点。同时还有一个数字更令人关注:到1998年底,全国商品房空置面积比上年增长近30%,商品房空置率接近20%,新建的安居房中又有70%空置。

又是两年过去了,由于私人购房贷款政策的启动,以及去年试验、今年大行的空置房销售优惠,空置房应当减少了吧?但是没有!根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快报,去年初全国城镇商品房空置面积已达9214万平方米。这是自1995年国家统计局正式公布全国商品房空置面积以来连续5年呈上升态势。现在,这种上升趋势似乎仍未停止。据国家统计局最近的统计数字,2000年全国完成房地产开发投资4901.73亿元,比上年增长19.5%。与此相关,全国房地产施工面积、新开工面积、竣工面积继续增长。全年竣工商品房面积约为1.8948亿平方米,销售面积约为1.5137亿平方米。两者相差3811万平方米。在房价与销售热势均牵动着全国的北京,去年前三个季度比上年同期新增积压空置房167万平方米,加上近几年累计积压的,不下500万平方米。

2000年广州空置商品房面积已达584.09万平方米,使空置率达到23.6%,比上年提高2.2个百分点。其中住宅的空置面积达385万平方米,较之1999年增长了26%。而另一方面,今年1-3月份,广州共完成商品房开发投资63.37亿元,也较之去年同期增长34.4%。随着投资的快速增长,商品房新开工面积达到384.49万平方米,较之去年同期增长74.57%;竣工面积达到114.37万平方米,同比增长56.22%。广州如此,广东也如此,人称广东兴起了“第二轮圈地热”!

在北京,开发商首创集团拥有的储备土地已达到6200亩。华远房地产在启动120万平方米的“翡翠城”后,城东、城西、城北规模都要超过“翡翠城”的“新市镇”也在运作当中;天鸿集团240万平方米的土地协议即将达成;城建集团拿到了一块近100万平方米的地……除这些较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外,北京楼市的一些第二集团军也纷纷出动,争相加入“圈地”队列。业内人士认为,与前几年曾经出现的圈地热相比,北京楼市这一次掀起的圈地热并没有从本质上发生变化。从土地转让的方式上看,还是以协议为主,而不是市场化的招标拍卖。这就意味着许多开发商还是靠“条子”、“人情”拿地,而一些有实力有经验的开发商却没有机会;最终的结果将会带来土地供应总量失控、楼市“虚火”旺盛、炒卖地块、一些不专业也不规范的房地产公司混水摸鱼进入市场等后果。市有关管理部门负责人也不无担忧地指出,一些有“关系”的开发商纷纷捞“条子地”、“人情地”,这种无序的圈地热将使北京楼市土地供应总量失控。(据《北京青年报》记者余美英报道)

再如:海南省积压的空置房达703万平方米,江苏积压了近700万平方米……

有官员认为,去年全国未销售的3811万平方米商品房,不能全部计入空置房,因其中还包括配套用房等。但一般来说,将其中一半计入空置面积,并不为过。这样,以3811万平方米的一半1900万平方米计入空置面积,加上上一年度的9200多万平方米,总空置量也已超过1亿平方米。

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有论者指出,按上文提及的数据,2000年全国商品房竣工面积约为1.8948亿平方米,而总空置面积已累计达1亿平方米。如果按照这两者的数据来计算空置率,得到的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数字:超过50%。如果以前三年商品房竣工面积之和(约5亿平方米)与空置总量来计算,空置率也达20%。如果以当年未销售面积与已销售面积来计算,空置率也很可观,超过20%。这些空置率全部超过了所谓商品房空置率的警戒线10%。据有关专家考察,美国商品房的空置率约为7%,香港约为3%-4%,台湾约为15%。国内国外研究机构认为,空置率大于10%说明房屋积压严重,房地产市场因此会出现一系列问题,甚至影响国民经济的正常运行。专家指出,中国比较适当的空置率应在5%-14%之间。显然,目前中国商品房空置率已处于极度危险区之内。

来自官方的统计数据表明,2003年到2004年,有着31个门类的制造业的固定资产投资是25410亿,而房地产业一个门类的固定资产投资是25764亿,从1999年到2004年,制造业累计投资只占房地产累计投资的75.6%。1995年时,全国房地产业的新增固定资产占全部新增固定资产比例是9.9%,到2004年,要占22%。可见中国经济的投机主义狂热——哪里有高额垄断利润,有背景的官商就一定在那里迅速麇集。这些人是不用自己掏钱的,据中央电视台报道:他们通过贷款得到70%的投资基金,还有30%则出自期房预售购房者的首付。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当然会红火。至于土地,有背景的人差不多指哪儿拿哪儿。2006年6月国土资源部一位官员向《第一财经日报》表示:“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现在很着急,经过前两年的宏观调控,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地根已显失控态势。”国务院研究室宏观司副司长郭克莎向记者透露:今年第一季度,各地的土地需求量是计划的3倍多。今年头5个月,全国国土资源部门共立案土地违法案件涉及的土地面积同比上升了近20%。尤其值得人们震惊的是,在几年来国务院三令五申要严格用地审批制度的情况下,近年来各地征用地仍然有高达70的比例,属于非法违规征用地,并且都是有地方政府的批文的。有统计称,截止2005年,全国因为政府征用失地的农民高达4000万,并且以每年300万的速度在递增。

官方2006年公开承认的空置商品房面积是1亿多平米。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民众购房越来越少,多数民众在等待政府的解困房与廉租房。但是,例如北京的解困房用地相当一个比例竟被开发商用作中高档商品房的开发了;全国廉租房占商品房的比例竟低到不足1%。

从政权控制以外的方方面面看这个中国,形同无政府社会,房地产就更是经济领域的首乱了。

--YS论坛

韩 寒:王蒙的敏感和虚伪

 

王蒙先生在全国政协十届五次会议第四次全体大会发言时,批评了我国运动员在奥运会赛场上的一些不文明表现。他说,切不可在赢了比赛后联系到种族、肤色、眼球颜色、洲籍等国际政治中极其敏感的内容。他不点名批评了一位田径运动员在赢得金牌后“证明黄种人是能跑得快的,亚洲人是能跑得快的”。他说,这样的说法在欧洲肯定会受到起诉。当他谈到雅典奥运会上我国一位运动员在外国运动员失误获得冠军后,回答记者“这次获胜是否有偶然因素?”提问时说“不,就应该我得金牌。”

王蒙先生认为这虽然是一个回答方法,但有些粗糙。他替这位运动员设计了一个回答,“是的,某某的实力甚好,他本来有条件夺冠,我为他的失误感到惋惜,我们今后会有更多切磋交流的机会。至于夺冠,任何人仅凭运气和他人的失误是得不到金牌的。”他认为这样的回答会更好一些。

我觉得,像发言这事情,有言则发,无言不要硬发,否则发得大家都无言。王蒙这发言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也充分展现了中国作家的虚伪。首先,作家出现在政协会议上,已经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当然,中国特色,也就算了。但他的发言实在不敢恭维。

王蒙的不点名批评首先就是一件虚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刘翔,记者马上就打电话给刘翔而不是贾平凹。还好刘翔知道王蒙是谁,要不肯定被大家一阵骂说刘翔没文化。这要是丁俊辉,估计要把王蒙和赞助他比赛的蒙牛给混淆了。但其实刘翔不知道又何妨。我真想问问王蒙知道不知道格恩霍姆是谁,如果他不知道我们可以不可以说王蒙没文化呢?凭什么作家就代表文化?作家还代表傻逼呢。运动就不是文化?这是题外话。

作为运动员,中国运动员已经是非常谦虚的了,我看的体育赛事非常多,自己参加的也非常多,王蒙先生可能不知道,冠军一定是嚣张的。可能某些场合,大家会比较客气,但比赛还没开始嘴仗就可是打起来了也不在少数。我丝毫不觉得刘翔的话有什么问题,因为王蒙从政,敏感惯了,所以才觉得这是一个敏感说法。其实在国外谁在乎这个啊。我是乡下人,没去过欧洲,但我知道,刘翔这几句话在欧洲肯定没人起诉。我也没见得这几句话引起了什么国际社会的巨大不满了。相反,外电都是一片赞扬,外国人都为我们高兴,我们居然还自己吓自己。还是那句话,除了敏感的中国人,谁会这样上纲上线啊。

在王蒙心里,刘翔应该这么说:奥运会,也叫奥林匹克,奥林匹克的精神,是团结(停顿三秒等鼓掌),是互相促进。今天很高兴,在这个赛场上,在各国运动员的帮助下,我侥幸获得了冠军。如果再比一次,冠军可能不是我,是他,是他,是他他他。获得这个冠军,充分说明了,我国的体育强国,全民健身的方针是正确的。最后,希望大家还是能够赛出风格,赛出精神。

这样说话,赛出精神是够呛,赛出精神病肯定没问题。

运动员在胜利后,比赛前,喜悦和压力不是现在的王蒙能体会到的。王蒙也说,不要把比赛提升到政治高度,那你怎么就把运动员的感言提升到政治高度了呢。一个运动员,连感言都跟官员开会做报告似的,欧洲是不会起诉了,估计嘲笑都来不及。

至于第二个例子,王蒙就更加胡闹了。虽然是奥运会,但人家拿了金牌喜悦一下你还管啊,什么叫“是的,某某的实力甚好,他本来有条件夺冠,我为他的失误感到惋惜,我们今后会有更多切磋交流的机会。至于夺冠,任何人仅凭运气和他人的失误是得不到金牌的”,这话太可笑了,在世界顶极的比赛里,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很多的冠军就是凭借发挥,运气和他人的失误得到的。运动员几乎从来不为对手的失误感到惋惜。这是大实话。你失误了我还求之不得了,我逼你那么紧,给你那么大压力,等的就是你失误,任何运动都是一样的。现在你终于失误了,而我没失误,我就赢了。开心还来不及,谁来惋惜你啊。

赛车或者别的运动,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心理调整,运动员肯定知道,就是在别人失误以后,自己别太高兴了,导致心态波动,自己也失误。这辈子就没听说过看见对手失误了以后难过的不能自己的。除了对手的失误会涉及到对手人生安全以外。

既然都是大实话,为什么说那么虚伪。是不是非要刘翔对着王蒙的面说:“王老师,我跑的还不够快,哪有您快”,王蒙才高兴。
 
所以,王蒙不要以政客之心度运动员之腹,也别觉得他们粗糙。你其实就是觉得他们没文化,你觉得没文化没修养这词比较粗糙,不符合你这样身份的人使用,所以改用了粗糙。他们的手和嘴可能粗糙了点,但总比大部分伪君子的手和嘴是肮脏的好。一个没有性格,没有信心,没有杀气的运动员,基本是不可能成为冠军。可能他们说的话好听了,但连冠军都拿不到,光那几句鸟话说好听了有什么用。
况且,在中国人理解里,好听的话就等同于废话。

太奇怪了,一个著名作家居然出来教世界冠军怎么虚伪和扭曲的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要不然就给你上纲上线,说你的不文明行为引起了国际社会上的恶劣影响。

王蒙太敏感了。作家应有的敏感,你看看你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郝 建:品味《别人的生活》(《窃听风暴》)三题

题一:书店的橱窗后面,两个男人坚硬、闪光的灵魂在拥抱

两个德国统一之后的某天,前东德国家安全局窃听人员奥普曼•威茨格尔路过书店,看到书店橱窗上有作家德雷曼一本新书的大幅宣传画,他进去打开随手翻了翻。然后他跟店员说要买这本书。店员在告诉他价钱之后问:“要不要包起来,是送人的吗?”奥普曼•威茨格尔抬起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地说:“给我的。” 这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的最后一句台词。在他翻书时,我们跟奥普曼•威茨格尔一起看到,德雷曼那本新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HGW XX/7先生,那是柏林墙倒塌之前威茨格尔在东德国家安全局的代号。

至此,我看到了两个男人精神上的沟通、理解和拥抱,这里没有任何中国古代的断袖之谊和眼下挺时髦又挺受主导文化歧视和打压的“断背”之情,这只是他们精神上的拥抱。在通常的意义上说,他们之间也许连友谊都说不上,因为他们彼此几乎没有碰过面,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在这一刻,在那个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有如玉美女和黄金房子的书堆里面(我在广州机场就看到一家书店取名为“黄金屋”),两个男人的精神第一次达到了内心深深的理解和彼此都充满感激的应和。这时候,我这个观看盗版影片的观众心里也激起了非常少有的抒情愿望,激荡着一种撞击心灵的波浪和风暴。

深深打动我的这部电影是《窃听风暴》,这个片名大概香港那一路的翻译,我第一次听了这片名以为是个动作片。影片的原来片名是有深意的,也是准确的,叫做《别人的生活》(The  Life of Others)。

经典剧作结构的规范要求“高潮离结尾越近越好。”从一部影片的结构安排来说,能象《别人的生活》这样将影片的高潮和结尾安排在同一场戏、同一句台词是非常不容易的,从剧作结构上来说这里体现出高超的技巧,编导让我们看到一种精细而又精巧、精妙的剧作结构,就像全片的剧作上在描绘人物、安排突变和转折一样,这里的结构营造也显示出非常严谨、和谐的形式美。

也许,本片更为艰难精细的任务还不在于这种结构上的严谨、精妙安排,它更为艰巨的任务是怎样可信而又感人地写出一颗国家机器上闪闪发光的螺丝钉怎样变成一个思考着的人,怎样变成一个对他人的生活有了解、认识、理解的兴趣,变成一个跟他人互相影响、互相帮助、互相救赎的人。

本来,奥普曼•威茨格尔只是一个灰色制服下面的士兵,一个极权主义国家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他的工作任务就是闯入别人的生活,监视别人的生活、监听别人的思想、窥视别人的家庭聚会、以及婚内婚外性生活。但是他跟其它的螺丝钉不同的起点大概就是他有那么一点点感同身受的能力;或者,我们会认为他变化的起点是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其实,就本片剧作上让我们看到的过程来说,他并不是天生禀赋就有点同情心或者具备那种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感。我们看到,他可以辛勤工作,(可能还吃着盒饭加班加点)冷静地把一个人审讯40个小时,只不过为了逼问出或者跟被审讯者共同编写出上级所要的供词。在这种行为受到学生“是不是有点不人道”的质疑时,我们既未见到他怀疑自己的作为,也未见到他出于坚定、真诚的信念去跟学生讨论这一点,帮助学生和他自己弄清这类行为的必要性、道德性、以及合法性。他只是在点名册上那个提问学生的名字下面打一个记号。这种记号,我曾经画过,那往往不是为了跟学生真心交流学术观点和思想而是记他一笔将来扣分数或者考虑给他不及格。去年《疯狂的石头》的导演宁浩就在看片会上揭短,说我因为他上课犯困而给他不及格。类似的故事我在中国还听过一些,我有的朋友就因为得罪过老师、朋友、同事被人在档案(我多次在跟英语人士交谈中被问到这个词但不会全面准确地翻译)中写上“不适合作人事组织工作”、“不适合做外交工作”、“应控制使用”之类的评语。

那么,这个会教书的技术人员、特工教授、教授特工转变的起点在哪里呢?是怜悯和同情之心?刚才分析过他原本没有。是爱情?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场景和人物行动是会让我们产生某些这方面的猜测。但只是有些迹象,但是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得到明显、直接的信息交代出他做那些“出格”的事情是基于他对剧作家妻子克丽斯•玛丽亚的迷恋或者爱情。我们来寻找,他从什么地方偏离了职业特工人员的职业规范,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什么地方开始他是在做自己的事。

起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一流的职业水准、职业精神的国家安全局特工。他有高超的审讯技术、不算高深但是很够用的心理学经验;不仅如此,后来我们还知道,他是一个理论家,能上讲台传授自己的工作经验。在工作中,他只管效率,脑子里绝没有讲良心、讲道理这一些人之常情。在对一个人家布置全套窃听装置时,我们没看见他有任何的肮脏感或者内疚感。他还敲开作家对面的门,坚定、坚毅地对老太太说:“如果你说出去一个字,你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

逐步地,连他自己一开始都没有太注意,他偏离了自己执行的任务。这颗钢铁铸就的螺丝钉有了自己意愿,他有了自己的对这对作家夫妻的了解和思考。第一个行动好像有点不经意,多少有点像小孩的恶作剧,他在女演员被文化部长的汽车送回来时弄响门铃。要把这个行动读解为他对女演员的迷恋或者心理上的虐待也不是不可以。这个举动在剧作上引出两家三个人的变化。在作家夫妇那里,此举这就让作家丈夫下楼看到了妻子对自己扯谎了。作家知道妻子在为自己忍受并持续承担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他们当天的拥抱和下一个星期四对此事的争论改变了妻子的行动。更大的、也许更加不被角色自己和观众察觉的变化发生在奥普曼•威茨格尔这里。就现实环境营造来说,监听人员安装如此无处不到的窃听装置并在门口安装上摄像头的多少有点夸张。我几年前写过一篇《你以为你是谁》的文章提到过,就是在当今中国,以我打听和了解到的知识,窃听、监听在技术上和经济上都是要很耗费一些纳税人的成本的。在安装那样周密的窃听设备的同时,他们还把门铃的线头引一组到自己的窃听控制室来,这稍微有点没由头。但是,这一笔由于其大历史环境的真实使它具有了在具体情景中的相对真实感,同时由于编导在艺术上把这整个窃听装置用出了感人的剧作关系,这就加强了这些类似的技术夸张笔触的被认同感。在剧作上,这一笔开始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奥普曼•威茨格尔这个角色的变化,不管他此前对这次任务是怎么想的,这一个打动手中两根线头触响门铃的行动是他以后一系列“犯规”行动的开始。从这个动作开始,他开始触犯了那个机器的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规矩。他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发自个人的意愿跟被监听的对象有了关系,他居然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活。他这一次粗暴干涉他人家庭内政也是不请自来的,我们很难说这就是道德的或者有什么善意。但是,惊人之处在于,这次粗暴干涉不是国家机器的行为,是他出于自己的意愿的行动,有了这点对别人生活的关注和关切,一颗只会被别人拧来拧去的螺丝钉就可能起变化,就可能会慢慢变成一个发动机,一个有强大力量的发动机。

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致命的变化了:他偷了一本《布莱希特诗集》拿回家读。这个行动比他违反规定干涉被监视者的生活还要致命得多!他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读着从作家床下偷来的诗集中的《忆玛丽亚》:

“初秋九月的每一天都是蓝色的,
年轻挺拔的树干向上伸展,
就像爱情一样茂盛生长。
我们头顶着美丽洁净的天空,
一朵云慢慢移动着,
它是那样洁白无瑕:
只要你从心底相信,
它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读诗这个行动不仅说明奥普曼•威茨格尔这个螺丝钉会违反机器的指令而按照自己的意志转动,它还会思想。对于极权主义下生活的人来说,思想作为动词在这里有着根本性的差别。汉娜•阿伦特在考察了纳粹的极权主义性质和集中营杀人犯艾克曼的平庸性质后提出了“平庸的邪恶”的概念。她指出,”在罪恶的极权统治下,(人的)不思想所造成的灾难可以远胜于人作恶本能的危害的总和。这就是我们应当从耶路撒冷得到的教训。”( Hannah Arendt, Eichman in Jeruse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New York: Viking, 1965), pp. 287; 转引自:徐贲《平庸的邪恶和个人在专制制度下的道德责任》,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在《别人的生活》中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具有了解别人的愿望和思考的能力、思考的兴趣。在我看来,不是同情、怜悯、善良这些道德感,而是由于认真和精神的勇敢,由于思想的辛勤导致了他大脑中意识形态的钢筋混凝土板块出现了裂缝。正是由于这点思考的勇气和勤劳,他原本对工作的认真、思维的逻辑性和缜密都成了他思想的火花点燃之后的燃料。奥普曼•威茨格尔这点要思考的性格偏好是害了他或者说救了他的生活的根本原因。

思想着的人是有诗意的。他们和懒惰、逃避或者死心塌地秉持犬儒主义过日子的人是大有差别的。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在酒吧里遇到刚刚跟丈夫争论过的女演员克丽斯•玛丽亚,他以一个仰慕她的观众的身份对她说,她正在做的不是一个好买卖。他还真诚地对克丽斯•玛丽亚说,你撒谎的时候就像另一个人。我们看到,威茨格尔在国家机器给的任务之外,在违反国家机器意志的情况下,慢慢地进入了别人的生活。第二天早晨,同事告诉他昨天那个女演员出去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就回来了,后来他们做爱了。观众知道,那二十分钟就是他跟女演员在酒吧谈话的那段时间。听到这个汇报,奥普曼•威茨格尔只是说了一句:很好的报告。

这之后,我们看到那个感人的场景。杰斯卡自杀后德雷曼在家里弹琴,奥普曼•威茨格尔在上面的阁楼戴着监听耳机凝神倾听。著名导演杰斯卡被政府下令禁止创作已有七年,即使是艺术圈的朋友,也无法真正理解他被剥夺创作自由的痛苦。被奥普曼•威茨格尔监听的剧作家德雷曼其实一向对专制制度采取妥协态度,影片开头我们就看到他的戏剧在按照宣传部的要求修改后还可以风光地上演。好友的死给他很大触动,悲伤中他弹奏了一首《好人奏鸣曲》。 我们看到,这首钢琴曲打动了在楼上执行监听任务的奥普曼•威茨格尔,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坐在顶楼的阁楼上,眼中流出热泪。影片用一个十分巧妙、遥远的笔触告诉我们,奥普曼•威茨格尔的心里起了重大变化。当天晚上,他回家的电梯里遇到一个小孩,当小孩表示了因自己父亲被抓走而憎恨国家安全局时,他习惯地问那小孩的名字,这与他对有疑问学生的反应是一个模式。但是,这一次他问话以后突然改口,说自己是问足球叫什么名字。此举弄得小孩很莫名,他嘟囔着:“足球还有什么名字。”

但是,思想的火花可以顷刻间烧毁他头脑中背诵教条的藩篱却很难提升他超越具体利害的门槛。偷听到作家要写一篇东德自杀的研究报告,他还是立刻写成报告要去向上级报告。是的,在看透一切之后选择犬儒主义的生活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在后极权主义社会的绝大多数时间的不二选择。在《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这部以德语写成的书中,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主要方式是犬儒性的。……虽然犬儒性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面具。”。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在引用这段话后分析道:“那个公式,正如斯洛特迪基克所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第40页,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1月)在库尔威茨上校的办公室里,他用自己的犬儒主义和冷酷给奥普曼•威茨格尔竖起一面镜子。库尔威茨上校向奥普曼•威茨格尔炫耀自己花200马克买来的博士论文:《论对艺术界各种性格类型政治意识形态异己分子的监控标准》,他还告诉奥普曼•威茨格尔说在自己的勤奋工作下,像德雷曼这样的“第四类”艺术家已经很罕见了。奥普曼•威茨格尔悄然收起自己带来的窃听成果,转而要求自己一个人来执行监听任务,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从交出自己的工作成果邀功请赏转变为渎职、隐藏信息而保护这对作家夫妇免受国家机器的无情碾压。

这之后,奥普曼•威茨格尔的选择更为艰难,在库尔威茨上校的监督下,他在绝对的认同分裂、目的分裂、道德分裂的情况下亲自逼迫作家的妻子供出丈夫藏匿“罪证”的地方。立功之后,他抢先一步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转移了罪证。这样,在作家妻子临终时对他发出无比怨恨的谴责时,他告慰这个妻子:放心,我已经把打字机转移了。

我们无法得知,如果没有这些渎职行为而被上司打入冷宫去每日拆卸别人的通信他在德国统一之后的境遇会不会好点。但这就是我们在影片结尾时看到的奥普曼•威茨格尔,每天拉着小车给各家送信。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没有他当年的行动,他就不会引起德雷曼知道真相之后的巨大敬意和钦佩,他就或许像前文化部长一样继续在黑暗中欣赏自己的得意,继续去咀嚼自己虐待的得意,或许为自己逝去的美好时光而哀号。在影片结尾,他让我们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升华和慰藉。

书店的橱窗里,两个男人的灵魂在拥抱。在这个书店里,戏剧达到了的高潮:最后他明白了,自己的行动被知晓了、被理解了,得到了作家无声的回应。当年,他自己曾经冒险保护过这个作家,在书店橱窗里,奥普曼•威茨格尔那平淡的生活被作家点亮了。

奥普曼•威茨格尔以干扰别人的生活、闯入别人的生活、摧毁别人生活开始,以挽救别人的生活、挽救自己的生活结束。

一个人面对别人的生活,就是面对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思考别人的生活,就是在思考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挽救别人的生活,就是在挽救自己的生活。近日,我到处给我的朋友发短信:为了我们的生活,看看《别人的生活》。

题二:国家安全局餐厅里的政治笑话
——《监听风暴》与后极权社会趣味心理学报告
郝建

前东德,午餐时间,小伙子走进国家安全局餐厅坐下,他也没看看左右都有什么人就说起关于总书记昂纳克的政治笑话。“早晨,昂纳克进办公室,他对太阳说,早晨好。太阳说:你早。中午,昂纳克对太阳说中午好,太阳说中午好。晚上,昂纳克说晚上好。太阳不说话了。”这时,他注意到大家没反应,他这才忽然注意到旁边坐着库尔威茨上校。小伙子一下就憋住了,他结巴着对上校说:“啊,我没注意到,您……”上校严肃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小伙子老实地回答:“情报一处的阿道夫•史蒂乐”。库尔威茨上校:“想到部长办公室去谈话吗?”这里的情景让我一下想到2006年中国四川彭水的诗歌案。1985的东德还没有手机短信这一类可以用来散步谣言、侮辱上级的惹祸根苗,可小伙子不知道自己要为这公家餐厅里的轻率说笑付出什么代价。库尔威茨上校看着吓得结巴的小伙子,冷着脸。可是,他不经意地捂住自己的脸,再仔细看看,他是在憋不住地笑。原来,他是在欣赏小伙子的窘态——他不是认真地要教育小伙子必须尊敬领导人,他是在跟小伙子逗乐。上校脸都红了,他终于憋不住笑起出来。他对小伙子说:“不要紧,接着说,还可以改进,昂纳克讲话是这样的。”他学了一句昂纳克的讲话,大概是比小伙子学得还像,大家笑起来。

我自己曾经有一次在中央电视台学周恩来先生的口音讲话,当即就被朋友听出来,很是得意了一阵。在今日中国,许多朋友圈子里都有一两个模仿各个时期最高领导人口音的天才,我们在聚会时经常看到这类表演是可以出节目的。电影里,安全局餐厅里的气氛一下松快了。在这样的鼓励下,阿道夫•史蒂乐说完自己的笑话:“太阳说,我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吗,我都忍了你一天了。”库尔威茨上校不但跟着大家一起笑,他余兴未尽,自己也说了一个:“知道昂纳克和电话有什么共同之处吗?都是拿起来,拨出去。”看来,他自己也对这类笑话感兴趣。

这是德国影片《别人的生活》中一个有趣的段落,它跟主线情节并无直接联系。但从剧作上来讲,这里的戏剧情景设计轻巧,挖掘深入,写得很有功力。编导把这么一个小闲笔写得富有张力而峰回路转,这种十分有意味而与影片叙事隐隐勾连的“闲笔”在影片中还有好几处。作家偷偷请邻居大妈帮助系领带和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在电梯里遇到一个拿着足球的小孩都是这类看似对叙事没有用而写出重要转折或者戏剧张力的笔触。

这一笔对交代影片的政治氛围,准确地定位主角行动于其中的境遇是非常重要的。根据这个场景,我可以清楚地认定:1985年的东德是一个后极权社会,在那里,恐怖余威还在维持,但政治禁忌已经松动,苦心建立起的文化观念、反复灌输的意识形态已经接近坍塌。

在纳粹时期、斯大林统治的前苏联时期、毛泽东统治的文革时期,人们所处的是极权主义社会。在这种制度下,国家的一切资源彻底被最高统治者所掌握,统治者的统治范围不仅仅局限为政治、军事等传统领域,而且对经济、思想、文化、甚至日常生活都要严密控制;全体社会成员不但被剥夺一切最基本的权利,而且还必须无条件地参与到统治者的意志中去。在那种社会,我们必须根据统治者的意志而工作、生活、结婚、做爱甚至死亡,没有任何个人选择的余地;如果拒绝参与或者仅仅是不积极参与(有时甚至是仅仅被怀疑不积极参与)那个意志,就必然要受到迫害甚至镇压。而影片《别人的生活》描绘了一个后极权社会,在这种统治下,虽然人民的权利也常常遭到践踏,但是,统治者的统治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后极权社会的统治者通常只求掌握政权、军权,以及一部分财产权,却掌握不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在后极权社会,人民有一定的自主权利和选择权利,统治者也允许人民的意志与自己的意志有差别。这时候,行动和思想的空间大了,自己的话语也随处可见,包括在许多官员的言谈中。这时候,你自己要遵循那无人看守的规矩、你自己要在那不是金箍棒而是小孩在沙土地上画的圈子里走动那只能说是你自己愿意、这大多不是由于被迫、避险而是由于思维的懒惰、逃避自由的天性,由于我们行为的惯性造成的“路径依赖”。

1985年,我来到北京开始读研究生,那时节,各种思潮混乱而活泼,充满禁锢而又沸腾喧嚣。我们虽然还无缘捧读普列汉诺夫的《政治遗嘱》,但是我们每日在疯狂地扫视着印刷粗糙的世界名著、搜寻着文革时期高干享用的灰皮书、白皮书。藉此,我们认识了布莱希特、卡夫卡、小库特冯尼格、雷蒙•阿隆、萨特、卡缪、尼采、海德格尔、托马斯•库恩、费耶阿奔得,争论着《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时期的马克思。我们设法触摸西方经济学那《看不见的手》,我们在崇拜科学和理性,但是又在警惕《对科学的傲慢与偏见》,而所有这些又都是归于一个焦点:探寻中国社会《在历史的表象背后》的线索,那时候我们秉持着一种受虐的恐惧和臣服认同了对中国历史那“超稳定结构”的阐释话语。

《别人的生活中》描写的是1985年的东德,对这种社会氛围,我感到一种浸透身心的熟悉和富有质感的肌理触觉。从中,我们看到恐惧、权力和无情的干涉都还在有力而富有生命力地持续,但是从这个国家机关餐厅里的政治笑话,从大家对待这些大不恭的政治笑话的态度,我们看到长城已经坍塌了。准确地描绘这个社会氛围对这样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十分重要,它给定了主人公们活动和选择的富有质感的环境,也给定了他们做出选择的境遇。这个境遇决定了奥普曼•威茨格尔行动的自由和责任都比典型的极权主义社会要大大增加。这也是给他后来能够稍微冒些许危险去按照自己意愿做事提供一个可信的、具体的社会现实关系。

影片描写的是后极权主义困境下的艰难和自由。这框定了主人公行动的危险和可能性也决定了他们的自由和责任。这个餐厅里大家一起说的笑话具有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意义,有了它,我们知道那已经不是一个不跟着走就要掉脑袋的斯大林或者毛泽东时代,而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彼此贿赂、彼此糊弄和蒙骗、只管钱袋不管脑袋的时代。这时候,有些公家人即使有点“渎职”行为,有点自我的觉醒和行动也不会像经典极权主义时代的张志新、林昭那样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这个笑话事件的过程中,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一直在场,他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后来,他由同情作家夫妻到自己出手去替作家转移打字机是冒险的。因为任务没有完成,他受到的处罚是被派去拆卸百姓的信件。我们看到,在这个后极权主义社会个体的危险是大大降低的。但是,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是:在这种社会中,我们行动的责任、对我们过一种更道德的生活的要求也大大提高了。因为,我们行动的责任与我们生存的自由空间是成正比增加的。

这个餐厅笑话段落还引起我注视另一个问题。这时候并没有部长在场,库尔威茨上校表现的就是自己希望在同事中留下的印象。问题是他和下级为什么不约而同地喜好逗乐,库尔威茨上校为什么要那样一波两折地“秀”自己的幽默感。从个体官员来说,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依然还存在的不大不小的危险说这些政治笑话,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嘲笑自己本来应该效忠的最高领导?从《别人的生活》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这些大小官员是在大家一起说,上下一起说。我们也看到,这并不妨碍库尔威茨上校在电话里向总书记保证找出撰写暴露阴暗面文章的作者。这种餐桌上的政治风波对我们中国观众一点不陌生,因其参与者位极人臣者和贩夫走卒届有、思想解放先锋、论题关乎大体曾被一位著名学者称为“餐桌上的政改风暴”。我们看到高级官员用笑话、短信和公开发言中的个性话语表现自我(例如前总理“面临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之类的表述),但这种话语经常是以向他们所效忠的那个体制和话语规矩显示异己之心为新奇点和差异点。为什么出现这种矛盾的情况,我的解读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在有意地对这个体制、这一套僵硬的政治话语表示一种异己态度、间离态度。为了表示自己不那么逆来顺受、不是那么混沌无知,为了表示他们自己的生存状态有那么一点牛气,为了使自己的存在稍微多一点点自觉,他们牺牲了自己所服务的那个体制的尊严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但是,就库尔威茨上校在影片里的其它动作来看,他这里的幽默感是对犬儒主义的公然肯定而不是象奥普曼•威茨格尔那样准备做出自己的行动来改变自己的生存本质,来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救赎。他说些政治笑话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那个体制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有所认识,他要明确地表明自己与那一套思想和话语的间离和自觉。

影片的整个叙事和对库尔威茨上校的性格塑造都具有“典型性”的准确。这些叙事文本也很符合我们非常熟悉的社会现实情况,在后极权社会,支撑和维系官僚、知识分子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甚至也不是民族主义这类意识形态或者硬性灌输的信条而是犬儒主义。我们所有的社会成员对现实和意识形态运作的一切都“心知肚明”,虽然“犬儒性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面具。”( [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40页,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1月 )

幽默感和刚硬的极权主义话语的确是格格不入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早在上个世纪初的前苏联,巴赫金就论述过这一点:“权力、镇压和权威永远无法以笑的语言发话”。(巴赫金《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转引自《米哈依尔•巴赫金》399页[美] 卡特琳娜•克拉克  迈克尔•霍奎斯特  语冰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0年)所以在新闻报道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记者们十分有意识地强调领袖高官的“幽默”、“风趣”,以至于我们经常看到许多只是有点轻松或者故作轻松的对话被冠以“一席幽默的应答引得在场的群众都笑起来。”这时候,群众往往是被媒体无礼加工以配合营造领袖的幽默。也正是由于极权主义或者后极权主义刚性话语的限制,在这种环境中经常出现向“春晚”那样的硬性胳肢人式的假幽默话语,仔细读解可以看出,这种假幽默话语往往不是建立在生活逻辑和人之常情之内,而是以强力加工社会现实、强力改变普通人情为胳肢出笑声的基本技法。这种刚性幽默话语还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其中必须镶嵌进当下的、有用、自上而下灌输的政治信条。

联系我们周围的社会现实进行观察,这种用幽默表示出态度的行为方式和心态很有研究价值。 这种犬儒主义指导下的自觉会导引出什么生存选择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库尔威茨上校多次提醒奥普曼•威茨格尔,对作家的监视对他们两人的地位、升迁影响巨大。我们看到,库尔威茨上校还在向博士衔上校进军,他花200马克买来一篇论文,《论对艺术界各种性格类型意识形态异己分子的监控标准》。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具有“历史感”地劝告奥普曼•威茨格尔:对这种人不能多接触,因为你会被他们纪录下来。我们看到,犬儒主义的心知肚明和看破红尘对于一个人的生存选择和权力感、金钱的取舍来说影响怎样是多向的,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后极权社会的绝大多数人在信念坍塌之后丝毫不妨碍清醒而疯狂地夺取金钱或享受权力。在监视作家的行动失败后,库尔威茨上校在现实利益目前失去了他的幽默感,他把奥普曼•威茨格尔派发去拆卸公民的信件:“今后20年,你都将在那里拆信。”他非常怕自己被作家们记录,但是历史还是被纪录下来了。他发出让奥普曼•威茨格终生拆信的命令是1985年3月11日下午3点过后不久,4年零5个月之后,1989年的11月9日,柏林墙被人们踩塌了。奥普曼•威茨格和几个工作人员听到这消息,他们平静地起身,走出了那间灰暗的拆信办公室。

题三:保存窃听档案与民族的精神疗伤

《别人的生活》这部影片的确一些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它呈现了在那灰暗天空下人经过思考可能做出的另一种选择。但是本片对积极生存的高歌与现实主义的环境营造、真实准确的社会氛围描绘达到了较完美的平衡。影片中有极权主义统治下那让人胆寒的境遇描写,也有善与恶的真实对立。导演既展示了道德的光芒和思考带来的救赎,也丝毫没有回避人性中恶的描写。我们看到影片不管是对“好人”还是对“坏人”,描写都是性格化的,真实可信的。看看库尔威茨上校和文化部长的性格塑造,我再次体会到:对恶的有力描写也是一种美。

我看这个影片是由于我的几个学生的热情推荐,他/她们不大关心政治,对柏林墙和它的倒掉也知道得很模糊。但是他们对影片的精美剧作和感人结局依然唏嘘不已。在一个地方,我的这些学生朋友有所迷惑和怀疑。他们看到柏林墙倒坍后作家德雷曼到前秘密警察的档案库去查询当年自己被窃听的纪录。学生朋友问我:他们怎么会把这些可怕的档案都留下来,还公开让当事人去查阅。我当时还没看这部片子,也没有去了解这方面的史实。但是我根据他们描述的影片风格断言:在这种重大的史实上,编导不可能虚构,这是风格上统一的需要,也是叙事道德的需要。

电影的有力、有趣故事必须依靠坚实的社会真实支撑。柏林墙在1961年建立,到1989年倒塌的二十八年光阴里,秘密警察最大宗的业务就是防范人民逃亡。7万5千人因为企图逃亡而被监禁,809人因为逃亡而丧生。大约7500名边境警察“监守自逃”,其中三分之一成功逃走,不成功的三分之二被关进监牢。东德总共雇用了9万名正式秘密警察和17万5千名秘密线民去控制1700万人民,这其中有过妻子监视丈夫,学生监视教授,儿女监视父母,情人相互监视。相比之下,希特勒只用了3万名秘密警察监控整个德国。饰演奥普曼•威茨格尔著名演员叫穆荷,他自己在两德统一后去察看自己的“忠诚资料”,发现有长达六年的时间,每天向秘密警察报告他的言行举止的,正是他的妻子。看过这部影片之后,我想起1990年的《参考消息》上有过对此事的一个报道。在柏林墙倒塌之后的某天,德国百姓冲进前秘密警察大楼,他们愤怒地把以前的监视档案扔到大街上去。依稀记得好像是有的人扯出自己的档案看看有多长。

那么,统一后的德国为什么要决定把前东德监视公民、互相告密档案都保存下来,不仅保存,还公开对公众开放供大家查阅。对这个国家行为的目的和此举对社会希望和实际引起的功效我看到多方面的解释。

解释之一说此举是西德为了出东德的丑,资本主义的民主政府为了出极权专制政权的丑。我周围许多中国朋友虽然对专制政府厌恶透顶,但是他们倾向于解释此举是为了政治宣传,同时他们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在监视公民这一点上与极权专制国家并无本质差别。

解释二:此举是为了记住历史、记住我们人类自己曾经建立起过这样的国家机器。保留这些纪录是承认我们许多人在那种境遇下的种种肮脏卑劣行为也是人性具体展开的一个方面。这些档案帮助我们认识这些我们人性中不那么美丽的去处,虽然它们也许是非常情况下才暴露的角落,但是它发生过,我们应该把它当作遗产、当作不可涂抹的过去来记忆、保管和纪念。当年巴金提议建立文革纪念馆大概也是这样的类似思考。

解释三:保留监视、窃听档案目的和功能是为了追究责任。这种实际的罪责和良心的追问在德国二战之后成为整个德国的民族传统。在纽伦堡审判前后,那里的知识分子和前纳粹士兵、军官、百姓一起对此进行过深刻的、多方向的沉思和辩驳。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将极权主义国家治下普通人的罪责分为四种:刑法罪责、政治罪责、道德罪责和形而上罪责。这四种罪过是雅斯贝尔斯在战后写作的《德国罪过问题》中提出来的,我认为,这四种罪责的辨析和区分对反思纳粹统治下的普通人(前苏联的米•罗姆拍摄过一部纪录片《普通的法西斯》)的生存性质至关重要,对思考其它形态的极权统治仍有现实意义。在雅斯贝尔斯区分的四种罪责中,第一种是刑法罪责。负有刑法罪责的是那些违犯法律并在正当法律程序中被定罪的人。这里的法律不一定是指一国内现有的成文实在法,因为这种实在法本身就可能是违背道德的更高法的,如自然法和国际法。刑法罪责是由审判罪犯的法庭来确定的。就德国情况而言,先是由在纽伦堡的国际法庭追究纳粹首恶们的刑事责任,然后德国司法机构继续追究犯有重大罪行的纳粹分子。对刑法责任的裁判归法庭所有。〔Karl Jaspers, 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 Trans. E. B. Ashton. New York: Capricorn Books, 1947, p. 31.转引自:徐贲:知行合一的灾难历史见证: 站在极权道德废墟上的雅斯贝尔斯,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在一个广播电台主持人就这部影片访谈我的节目中,我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四种罪责中最容易说清和辨明的罪责:刑法罪责。我假设,影片中被政治笑话讽刺的总书记昂纳克如果有具体可查的人证、文书证明他下令对翻越柏林墙的人开枪,那他就不是什么道德良心问题而是要负最简单可辨、但惩罚最清晰、有形的刑法责任。中国在文革结束后审判江青等人也是追究他们的刑法责任而没有追求他们协助毛泽东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责任。我记得起诉书曾经追究过江青对批示发布“一打三反”文件,直接命令各省杀害张志新等一批思想犯的罪责。著名作家老鬼好像也是在那一批被判过死刑。其实,更难以认识和自我反省的是另外三种罪责:一国人民对自己“亲手缔造”的政治体制、国家机器所造成的暴行(不管是对本民族还是对外族的)的政治责任;一个普通人在冷漠面对、沉默不语地处理自己的邻居、同事、亲人、朋友被迫害或夺去生命的道德罪责。

对于保留档案,我还有一种解释。我猜测当事者可能还有一种长远而深沉的考虑:此举可以逼迫整个民族做道德思考,为这种道德审视和精神分析保留素材以及坚实可信的病历和病例,进而对民族的心理创伤进行治疗。我听隐约听说这个保留档案的决定是一位女部长做出的。但是,其实应该认为是整个德意志民族做出的这样决定。或许,他们相信自己这个民族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能够承受这一份对自己良心的拷问;也许,他们是否还会存着些许希望,可能的话,有的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会坐到一起对面看一眼,还有的监视者和被监视可能象影片中那样彼此面对,生出些理解或者愧疚,或者在牢记之后宽恕。

在战后反思时,雅斯贝尔斯曾经指出,“除非先有个人的自我审视,不可能有集体的(真正)自我分析。如果个人能够首先做到,然后以交际的方式真正汇集到一起,那么就能扩大为许许多多人的意识,这种意识可以称作为民族意识。”( Karl Jaspers, 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 p. 102. 转引自:徐贲:知行合一的灾难历史见证: 站在极权道德废墟上的雅斯贝尔斯,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我想,如果能够面对,当然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象影片中那样发现自己被勇敢地保护过而是受过批判、迫害、告密,发现自己曾经被学生、朋友、爱人反戈一击、被别人踩在头上正确火线入党。我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之后进过两个大学一个研究所,所到之处都能听到许多这类反目恩怨故事,其中有的还十分惨烈。但是,只要他们能够自己去面对那些纪录,甚至勇敢地互相面对,这对受害和迫害双方都可能成为一种心理疗伤。为了请教《别人的生活》中的台词,我询问电影学院的德国回来的博士,她告诉我德语中有一个词已经成为独立常用的词“费呀拜德”就是“疗伤”的意思。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得知德国保存了旧社会的监视档案供公众阅读查询这个事实,我对德意志这个民族产生一种深深的佩服和崇敬。这是一个敢于真实面对心灵深处的黑暗的民族,这是一个敢于暴露、治疗自己民族心理创伤的民族,这是一个勇于拷问自己内心的民族,他们为所有国家、民族保存了一份严肃而丰富浩瀚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资料。仅就这部电影涉及的窃听报告而言,我们就在其中看到变态的性欲、看到压抑之后的女性崇拜、看到后极权社会中象库尔威茨上校那样的犬儒主义人格、看到反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Stockholm syndrome)的复杂表现。“反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我改造的词,指监视者、绑架者、迫害者对被监视者、被绑架者、被迫害者产生的认同、依恋、呵护之情,这正是本片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的主要心理症候。

在跟同事讨论这个影片时,我才了解到中国在1980年前后也曾经搞过一次处理文革中的告密材料、检讨交代文字的档案清理工作,当时对文革中的所有这类材料都采取一个办法:从档案中取出来烧掉。

对于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担、同样有着复杂纠缠的历史积怨和社会伤痕的中国来说,思考和处理这类社会档案和心灵创伤都是很艰难的事,这需要严肃的思考、认真勇敢的面对,同时也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辽阔的胸怀去处理。

我们民族的心理伤口在何处,它有多少,有多大、有多深,我们的政治家、知识分子和工农子弟兵又将在何时、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口,又怎样去疗救这些还在流血的伤口呢?

(任何媒体刊用须与作者联系书面授权)

李剑虹:祝贺高耀洁医生成功赴美领奖

 

近日,被誉为“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的河南80岁退休医生高耀洁女士,在河南家中被软禁半月后,终于冲破重重阻力,获准前往美国访问领取美国妇女组织”生命之音”颁发的年度女权活动人士奖,并于2月26日抵达美国,3月14日在美国华盛顿接受颁奖。同期反映中国艾滋孤儿生存状况的纪录短片《颖州的孩子》获得第79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奖”。由于高耀洁医生在维护中国艾滋病患者权益方面所作的突出贡献,她曾多次获得国际组织嘉奖,并当选2003年度”感动中国”年度人物。这次是高医生第三次获得国际奖项,前两次都因为河南地方当局的非法阻挠而未能出国领奖,此次高医生第三度应邀出访国外在历经一番曲折后终于成行,无疑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
 
首先高耀洁医生出访美国并领取人权奖项,将使得中国大陆日益严重的艾滋病问题被国际社会更多地关注。2003年蒋彦永医生凭着医者的良知和职业道德,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向外界勇揭真相,让世界了解了SARS在中国蔓延的实情,从而避免了更大灾难的发生,最终拯救了众多无辜的生命;而十余年来,古稀高龄的高耀洁医生同样本着医者之心,拖着老病之躯,以一己之力抗衡庞大的地方当局利益集团,义无反顾地为维护艾滋病患者这一弱势群体的权益,改善艾滋病人和他们的遗孤的不幸处境大声疾呼,为防止艾滋病在中国大陆的扩散蔓延不懈努力,让世界见证了河南省”血浆经济”导致艾滋大省的恐怖惨景,为阻止艾滋病通过医疗机构血液制品在更大范围传播扩散做出卓越贡献。
 
其次,高耀洁医生此番成功出国访问,将使得政法系统和地方当局滥用国家专政机器、任意动用秘密警察,对无辜公民包括人身自由在内的合法权益动辄不受限制地侵害的黑社会流氓行径,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打压,今后掌控秘密警察的政法系以及地方当局再要动用诸如此类的流氓手段时,将不得不更加慎重地权衡政治上的利益得失而有所顾忌、收敛,这有可能使中国大陆长期以来大范围存在的对”不听话”的异议人士实施的软禁、监控等非法手段,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此次高医生接到访美邀请后,河南省地方当局无理动用国保警察,将一位八旬高龄的老人软禁在家长达半个月,并切断老人家中的电话,不断派出各级部门人员上门对老人轮番劝阻疲劳轰炸,又对老人的子女反复施压,威逼利诱让老人宣布自动放弃出访,而被隔绝与外界联系的高医生在逆境之中始终不肯屈服。据闻后来是在胡锦涛总书记的亲自干预、批示之下,高医生最终获准成行走出国门。——一位公民正常的出国访问交流,竟需特别惊动国家最高元首出面解决,实在是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然熟悉中国国情者对此当并不诧异。事情最终获得较为圆满的解决,我以为首先还应归功于高耀洁医生和胡佳等众多的维权人士,长期以来顶着巨大压力和各种风险,对自身权益和其他公民权益坚定不移的维护与持之以恒的抗争,终于突破当局的围堵;其次国际社会正义力量对中国人民人权状况的持续关注和对中国大陆维权事业的支持发挥了重要影响力。据胡佳介绍,由于高耀洁医生有着巨大的国际声誉与影响,海内外媒体对此事一直给予了高度关注,《澳大利亚金融评论》的两位记者于2月9日前往高医生家登门拜访,见证了高医生被警方非法软禁的情形,且当地警方违反中国政府不久前颁布的奥运采访新规定禁止外国记者采访高医生;加之”生命之音”荣誉主席恰是纽约州参议员、有可能成为美国民主党2008年总统候选人的希拉里女士,希拉里女士从2月5日起为此事多方奔走,分别致信中国驻美大使周文重先生和吴仪副总理与胡锦涛总书记,称这可能只是个误会,希望中国尽快解决这个误会;再次,对体制内健康的、进步的力量为促使事情最终朝向合乎人道与法律的方向解决所做的努力,如吴仪副总理和胡锦涛总书记在此事件中发挥的建设性作用,我个人还是给予良好的期许与善意的肯定。
 
伴随着高耀洁医生终获准出访,被软禁在家大半年的北京维权人士胡佳先生亦获准赴港旅游,而自去年6月释放回家后一直被监视居住不得离开家门半步的上海维权律师郑恩宠先生亦在春节前夕获得有限度行动自由,可在上海本地探亲访友与到教堂礼拜,所有这些情况似乎在这个暖冬释放出些许的暖意,然而考虑到郭飞雄、池建伟、严正学、力虹、陈树庆等人仍旧在大牢里苦熬等待判决结果,还有那么多的政治犯无辜被关押在牢狱中,而就在近日”两会”召开之际,那些最需要政府部门帮助而又满怀热望期待政府部门替他们申冤主持公道的各地上访者又有多人被抓,许多人在这个本该与家人团聚的元宵之夜被囚禁在家人不知晓的某处,凡此种种,又令笔者不得不对此”暖意”可持续的温度持谨慎的怀疑态度。但在中国即将承办2008年奥运会之际,最近两年新一代中央领导反复强调”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温家宝总理在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最新的政府工作报告亦受到外界务实具体、关注民生的好评,今年元旦起开始实施的《北京奥运会及其筹备期间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规定》首次开放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自由,对推进中国大陆新闻自由无疑将有着良好的促进作用。利用奥运契机,民间不断积累社会资源,争取与体制内有责任感的健康力量良性互动有效博弈,实质性改善中国人权状况、促进中国社会朝向宪政民主的公民社会发展,应是值得期许的。
 
2007年3月4日农历元宵节

首发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