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被误读的“封建主义”

回望百年历史,有一个问题让人深感困惑:中国结束了“封建主义”社会之后,为何没有顺利进入“资本主义”社会?

困惑源自人们对“封建主义”的误读。“封建主义”是个外来词,对应的英文是feudalism,相应的“封建”一词英文是feu-dal.但是,中国历史上的“封建”与西欧的feudal根本不是一回事,由于“国情”不同,以在西欧历史上归纳出来的人类社会发展五种形态演进的理论来规范中国历史,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嫌,最终也造成了人们对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困惑。

中国的“封建”指的是一种“封国建藩”的制度,主要是在西周实行,它讲究的是依照血缘关系来分配疆土,以地方封国作为中央的藩屏构建国家安全体系的一种政治制度。秦汉以后,“封建”制仅是历史的遗饷,实际上施行的是中央集权专制下的郡县制。

与中国的情况迥然不同,西欧历史上的feudalism是在一个重大危险时期为相互保障生命和财产安全而构建的一种社会。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西欧不断受到野蛮民族的侵犯。在抵御侵犯的过程中,率领勇士们击退强敌的领袖人物后来成了王,随王作战的勇士则成了骑士。王把土地分给骑士,成为领地;骑士在领地上建立起庄园,成为领主,后来就是贵族。社会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来投靠庄园,骑士分给他们土地,这些耕作土地的人就是佃户。这样,以城堡为生活中心,敌人来犯时退入城堡防御,敌人退却时出城堡劳动,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强者和弱者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强者保护弱者,弱者为强者服役,双方之间有一种类似习惯法的契约维系着。

从王与骑士的关系来说,他们之间是一种互相帮助的合作关系。为了获得骑士们的帮助,王把一块土地封给骑士,骑士向王宣誓效忠,并且在王需要他帮助战斗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马匹和武器,跟随王上战场。作为封臣的骑士对王有服军役的义务,但是,军役不是无限期的,一般规定是一年40天。

从骑士(领主)与庄园的劳动者(佃户)的关系来说,它们之间也是一种契约关系。佃户投奔领主,领主为其提供一份耕地;耕作需要一定数量的生产资料,包括耕牛、种子、收获工具等,这些生产资料领主也可以提供。既然土地和生产资料都是领主提供的,那么佃户也就应该承担双重的义务:为持有份地,他应向领主缴纳地租(实物地租或货币地租);因领主提供的生产资料,他应该提供劳役作为酬报。地租和劳役的数量是有明确约定的,而且规定得十分具体。比如劳役,一些庄园惯例簿规定,割谷一日为半英亩,打谷一日为2蒲式耳小麦,割草一日为1英亩左右,等等。这些规定既有领主限制佃户偷懒的含义,但同时也有保护佃户免受无限制剥削的意义。因此,它是一种双向的约束,包含着契约的精神。作为惯例,双方都不能随意改变。

国王和骑士之间的契约后来成为英国走向近代文明的契机。按feudalism的规定,骑士每年需要为国王服兵役40天。由于40天的兵役制不能适应战争的需要,后来国王便让骑士缴纳代役金———盾牌钱以代替服役。开始的时候盾牌钱大约是一个骑士每年1英镑。1英镑为240便士,相当于每天6便士。由于一般雇工的工资每天不过一二便士,所以以每天6便士雇人当兵及准备兵器等费用是够的。但是,随着战争的扩大,军费需求的增长,这些钱变得越来越不够用了。1214年英格兰国王约翰(1199—1216年在位)要求把盾牌钱提高到2英镑,骑士们认为这违反习惯法,因此联合起来反对约翰,结果他们强迫约翰签署了一个文件,这就是著名的《大宪章》。

《大宪章》确立了两条原则:一是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征税,为了限制国王的征税权,发展出了议会;为了限制国王随意抓人并强迫他们交钱的行为,《大宪章》规定未经审判,不得随意逮捕、拘禁人。这两条规定逐渐演变为财产权和人身权,成为英国走向文明社会的基石。因此,可以说,英国近现代的文明是从feudal-ism演化出来的。以议会来说,它在早期的主要功能是限制国王的征税权,约翰突破feudalism的习惯法规定多征盾牌钱引起了骑士们的反抗,其后数百年王权和议会一直在较量,到了17世纪查理一世在位时,再次不经过议会就强行征税,破坏了从《大宪章》确立以来就深入人心的悠久传统,于是激起了更强烈的反抗,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经过“光荣革命”,王权终于完全置于议会之下,英国的民主宪政趋于成熟。

欧洲走出feudalism,向更高的文明层次发展的过程,是一个自然的、渐进的历史过程,其基本趋势,是王权越来越受到有力的约束。所以英国历史学家汤普逊指出:“封建制度使早期过度的野蛮的个人主义转化为服从法律和秩序的精神,具体化为宗主权、附庸地位、忠诚、服务和契约的权利与义务的制度。依它的最好的方式,产生了一种新的文明。”法国著名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指出:“西欧封建主义的独创性在于,它强调一种可以约束统治者的契约观念,因此,欧洲封建主义虽然压迫穷人,但它确实给我们的西欧文明留下了我们现在依然渴望拥有的某种东西。”

返观中国从秦汉到明清的历史,它与西欧feudalism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它不具有“约束统治者的契约观念”,因此它也不是什么“封建主义”社会。这就容易理解,中国社会不可能简单遵循经典理论所说的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演进的模式,也正是这个原因,百余年来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充满崎岖和挫折。

一个社会,以什么样的标签(如“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之类)去命名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社会有没有“约束统治者的契约观念”,以及相应的制度。中国历史恰恰缺乏这样的契约 观 念 和 相 应 的 制度,这是中国向现代文明演进过程中的最大障碍。

中国向现代文明的演进,最大的障碍是从秦汉到明清统治者不受约制的专制传统。这一点,清末的人已有领悟。1907年10月,复旦大学创始人、著名学者马相伯在一次演讲中说:“天下虽无绝对之良政治,而有绝对之恶政治……质而言之,则曰专制。专制政治,束缚人人之神我,使不得申,故有国家曾不如其无。故生为专制之国民者,必当以排除专制为唯一之义务。”

另,据黄仁宇先生介绍,法国历史学家布罗 代 尔( F e rn a n dB raudel)考证认为“资本主义”这个词是19世纪后期才出现的,马克思的著作中提到了“资本家”(capitalists)和“ 资 本 家 的 时 代 ”(capitalist era),但还没有用“资本主义”这个词。因此,对于近现代的欧洲社会,“资本主义”是马克思之后才贴上去的社会标签。

李劼:周作人,横遭历史掩埋的悲悯情怀

在新文化运动四巨之中,周作人处世最低调,文章最平和,但表达的人文思想最深刻,抵达的审美境界最高远。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周作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成名作《人的文学》,出手不凡,高屋建瓴。此文是继陈独秀《敬告青年》之后又一个历史性的人文宣言,并且,其文化视野比《敬告青年》更开阔;其表述的自由精神和人道主义思想,对于白话文学运动具有灵魂意义上的经典意味,倘若可以把《文学改良刍议》看作躯壳建构、把《文学革命论》看作是造势的话。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聚焦于文学之于社会改造的功能,“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周作人之《人的文学》,直接进入到对人本身的关怀上:“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这种关怀的一个鲜明特征,便是对妇女儿童的关切。倘若说,妇女解放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标尺,那么对妇女儿童的关注与否,可以见出文学和文学家的人文取向。周作人慧眼独具地将十九世纪西方的发现妇女儿童,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相提并论,为此特意列举了一系列西方文学经典之于爱情和亲情的探究,从而严厉批评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的非人道传统。文中不仅提到易卜生、哈代、陀斯妥也夫斯基,而且还提到了古希腊史诗《伊里亚特》和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虽然仅一掠而过,却是周作人后来之于希腊研究的一种预告。尤其是关于《特洛伊妇女》,周作人还曾专门撰文评论。周作人对此剧的关切,不啻是对妇女命运的悲悯,同时也是其审美趣味的表达。周作人的审美眼光,在新文化运动的所有风云人物当中,首屈一指。在当时介绍欧洲文学的热潮中,周作人的鉴赏力,更是无出其右。文中提及西方经典作家作品,不是以《包法利夫人》著称的福楼拜,便是以女性为主角的经典小说戏剧,诸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哈代的《苔丝》,易卜生的《诺拉》,《海女》。《海女》并非是易卜生最出名的剧作,但却是艺术上的最完满之作。易卜生的许多名作,都因为社会批判的过度激情,导致理性的意识甚于艺术的天然。唯有《海女》是个例外。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战争与和平》因其叙事上的宏伟,就像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一般,最容易引人瞩目。但周作人关注的的却是其哀婉之作《安娜。卡列尼娜》。至于古希腊悲剧,中国人最熟悉的、并且跟五四时期的时代气息最吻合的,应该是《普罗米修斯》,但周作人热烈推崇的,却是《特洛伊妇女》。

可能是有趣的巧合,新文化运动的三位思想领袖,陈独秀、胡适之、周作人,其人文个性与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美学风格,有一种奇妙的对称。陈独秀的阳刚气质,有类于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的激情澎湃。胡适之的学术生涯和人生历程,很像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所揭示的命运,变幻莫测:反传统一头反进先秦哲学,做考据考入禅宗门下;公开指斥蒋介石独裁,一不小心转身做了蒋氏政府的驻美大使。周作人的温良慈悲,与欧里庇德斯的戏剧、尤其是《特洛伊妇女》中的悲悯情怀,特别相契。希腊女学者爱蒂斯?汉密尔顿女士,在《希腊之路》(“The Greek Way”)一著中,曾指出三大悲剧家的作品中有着三种全然不同的悲剧气质;这三种气质,恰好对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三位思想领袖的个性、人生和命运。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乃是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一个失败城邦所遗留的孤儿寡母,如临深渊,却尊严犹在。周作人的文学生涯,有如废墟下的弱草;早先体现在一篇篇著名文章里的人文关怀,全都被历史深深地掩埋。极尽悲苦,却依然顽强。

与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的革新文学、革新政治的救世倾向不同,周作人之《人的文学》旨在“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基于如此人道主义的立场,周作人在稍后发表于《每周评论》上的《平民文学》一文中给新文学作出两个阐释:“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 …… 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其阐释所指出的四个要点:人间的悲欢,人类的视野,真挚的文体,个人的视角;可以说,是以人道主义为基点的文学精神所在。

比起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更具有文学本体论意义上的文学革新意味。《文学革命论》中极其强烈的救世意识,潜伏着又一种文以载道倾向;而周作人所阐述的文学精神,既以人为基点,又以人为指归。换句话说,周作人所说的文学精神,并没有必须承担救世义务的涵义在其中。因此,周作人意味深长地指出,文学,“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此语看似平淡,骨子里却石破天惊。轻轻一下,便推倒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演义传统。那个传统崇尚力气,崇尚拳头,崇尚杀人如麻,同时又崇尚效忠主子。其中,最为著名的有,关羽崇拜,武松崇拜,黄天霸崇拜,诸如此类有人可杀、有主可忠的所谓好汉崇拜。

中国式的传统演义,可能是整个民族集体无意识创伤最集中的流露。虽然在艺术成就上有高低之分,但在文化观念和价值取向上,大同小异。偌说二十四史基于视儒家为正统的历史观,那么从说书、评话及话本嬗变而成的演义小说,则是老百姓的喜闻乐见。正史尚且难免篡改之嫌,演义更是杜撰到荒诞不经的地步。惟有其间的道德观念和伦理纲常,倒是始终一脉相承。比起正史,演义当然更加离谱,也更加赤裸裸:该奴才时更奴才,该流氓时更流氓。从某种意义上说,毛时代的革命文学和服务文学,实质上是因袭了演义的传统:忠奸分明,好人与坏人的老套故事。写来写去,无非是褒扬如何忠于党的奴才,讴歌以造反有理始、为主义献身终的愚夫愚妇。从演义文学的这种绵绵不绝,可以看出周作人之于文学的人文主张,会遭到什么样的历史命运。

对英雄豪杰的拒绝意味着对日常人生的关注。这样的关注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在中国文学史上,及至晚明,蔚为风尚。明末小品,由此成为继唐宋散文之后的又一文学大观。既有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又有竟陵派旨在寄托心灵的“幽深孤峭”,更有张岱的梦寻梦忆、归有光的亭记亲情。这两位小品大家的经典作品,既开李渔的《闲情偶寄》之先河,又启《红楼梦》的儿女世界之帷幕。周作人之于明末小品的人文意蘊,可谓息息相通。周作人不仅以其散文创作成为明末小品的集大成者,而且特意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明末小品与五四新文学从文学精神上作了明确的衔接。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对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匡正。周作人籍此不仅在白话和文言的区别上,而且更在文学精神上,对新文学作出了历史性的定义:文学乃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情感传达出来,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东西。这样的定义无疑来自周作人在五四时期的文学主张。或者说,周作人是从《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所阐述的文学精神,勾勒从文言到白话的文学流变,区分言志和载道两种传统的差异所在,进而认定;诗可以言志,文亦可如是。周作人后来解释说:“不佞从前谈文章谓有言志载道两派,而以言志为是。或疑诗言志,文以载道,二者本以诗文分,我所说有点缠夹,又或疑志与道并无若何殊异”。周作人对文学独立性的如此强调,不仅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也与鲁迅的听将令一说,泾渭分明。周作人由此标举明末小品与新文学的渊源,并且在其散文写作中身体力行。

仅就文学的承继性而言,周作人无疑是张岱、归有光的白话文传人;必须指出的乃是,周作人的小品散文,无论在艺术成就还是人文气度上,皆远胜于明末诸子。林语堂有评如是:“周作人不知在哪里说过,适之似‘公安’,平伯废名似’竟陵’,实在周作人才是公安、竟陵无异辞。”其实,周作人小品岂止只是公安、竟陵?

史学世家出身的张岱,家风俨然,即便写作《西湖寻梦》、《陶庵忆梦》那么理当有些飘忽的小品文字,也遵循其“事必求真,语必务确”的宗旨,落笔实实在在,犹如刀削斧劈。张岱的文学宗旨,与周作人在《平民文学》中提出的第二条文学主张,倒是不谋而合:“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然而,彼此写出的小品,却迥异其趣。张岱的两梦,固然能于简洁中抵达精致细腻,却过于实在,全然史志地理,至多也是游记笔法。即便时时引用古人诗篇,也难以构成中国写意艺术通常具有的那种空白间的想像余地。而事实上,张岱的两梦并非仅仅是写景状物,无所寄托。“皇明无史乘,五凤属谁修?九九藏《心史》,三三秘禹畴。”以诗言志观之,张岱的寄托不小,而且心事苍茫,有道是:“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故张岱在《陶庵忆梦》自序:“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如此激越,足以道出张岱小品的心绪背景和忧国伤怀的人文底蕴。只是后面两句,不无夸张:“作自挽诗,每欲引决。”感觉有点像抱着小皇帝蹈海自尽的陆秀夫。

张岱论说宋人名画,曾经透露心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摩写不遗余力。……嗟乎!南渡后人但知临安富丽,又谁念故都风物?择端此图,即谓忠简请回鸾表可也。”不才于异国他乡,华盛顿DC的国会图书馆,曾在此画的仿真卷跟前驻足良久,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张岱的如此一番深意。同样,阅读张岱的《西湖寻梦》,感觉犹如旅游手册;《陶庵忆梦》中有些篇什,不时会冒出些许失意的心境,仿佛柳宗远被贬黜后的郁闷,却并不见国破山河在的苍凉,更无“请回鸾表”的殷切。张岱的两梦,本当是性灵文字,却因为下意识里存有“请回鸾”念头,反而在境界上,失之局促。且不说所谓深意写得过于隐晦,即便坦然道出,也不见得如何高远。小品散文的凝炼,贵在神韵的有无;而神韵的有无,又取决于精神上的底气充沛和想像力的丰富与否。面对山河的感慨,可以寄托历史的兴衰,也可以诉诸人世的沧桑,更可以表达内心的体悟,不必拘泥于王朝的消长起伏。再说,将如此一番良苦用心深隐于字里行间,就算是同代人,都难以领会,更毋需说隔了好几代的后人。张岱的苦心孤诣,虽然可以理解,但于性灵小品毕竟有些相隔。人们完全有理由将张岱的《西湖寻梦》、《陶庵忆梦》,与李渔的《闲情偶寄》放在一起欣赏,而不必揣摸深隐于背后的家国兴亡。

相比之下,周作人的小品,同样的精致细腻,却有着张岱小品所缺乏的在精神上的凌空蹈逸。比如《乌蓬船》,第二人称的书信体。初读只见浓郁的乡情,及至细细回味,尤其是联想到此信乃是自己写给自己的自言自语,顿时,一股苍凉,尽在不言之中。再如《故乡的野菜》,将采食野菜与清明扫墓浑写,融妇女儿童的日常画面与若续若断的悼亡习俗为一体。短短的篇什,生命的情趣和死者的寂寥,却淋漓尽致,透出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恢宏。又如《北平的春天》,通篇看不出北平有什么动人的春天景致,作者不过是在寻找而已。寻找良久,又似乎并没有找到:“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最后轻轻一句:“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掩卷之际,不由想起陈子昂的吟咏:独怆然而涕下。

相对于张岱的寻梦忆梦,归有光的小品长于刻画日常亲情。诸如《项脊轩记》的思念亡妻,《思子亭记》的痛失爱子,即便《寒花葬志》的追忆一个小丫环,寥寥几笔,活泼的人物和生动的想念,便跃然纸上。常人常情,既是归有光小品所长,又是其短。要而言之,情感真挚,悲悯无多。这可能不啻是归有光小品的特征,也是明末小品共有的问题。且不说其它,同样是小丫环形象,到了《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栩栩如生之外,别有一种意蕴在其中。文学境界的大观和小观,不在于文字的长短,也不在于是长篇巨作,还是精炼短制,而在于悲悯的有无,或者浓淡。卡夫卡作品,短制如《变形记》,长篇如《城堡》,或者《审判》,无一例外地具有悲悯的力量。

悲悯,也同样是周作人小品的特色。一如其谦卑的行文品质,与卡夫卡天然相通。《济南道中》刻画以唱歌跳舞换蒲桃干吃的三岁山东小男孩;起先只是童趣盎然,突然跳出随口一句“不唱也给我罢”,令人心中不由一凌,具有竟无语凝噎的效果。《若子的病》通篇是爱女得病后的一阵忙乱,至结尾处却猛然一静:“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亲情浓至极处,最后归于一下深深的吐纳;好比乱云飞渡之后一片蓝天白云的静谧,端得是,回味无穷。《玄同纪念》似乎很不经意地留下如此细节:“十日下午玄同来访,在苦雨斋西屋坐谈,未几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邻室,旋从旁门走出自去。”及至文章将尽,又以一句“破了二年来不说话的戒写下”遥相对应,以此暗示玄同见之所见,避之所避。通篇不提苦住一词,却让人尝尽苦住之味;从而使文中这联悼念亡友之词愈加触目惊心: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叮。难怪不才向周作人当年日军侵占时期的北大学生、散文家邓云湘先生,问及苦住庵主,两鬓霜白的邓先生特意直直身子,清清嗓子,才肃然作答:知堂老人,一生,没有做过坏事。

朱光潜曾在《论小品文》中说:“我常觉得文章只有二种,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周作人的散文,无疑具有自言自语的品质,并且在审美上足以与《红楼梦》和卡夫卡小说相媲美。在文学上抵达如此境界,新文学诸子当中,惟周作人而已。究其原委,也许得归之于生命本身的底蕴。周作人的小品意蕴,可以从他的二首《五十自寿诗》中得以读解。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玩骨董、种胡麻也罢,咬大蒜、拾芝麻也罢,最后全都归于苦茶的品味。所谓“前世出家今在家”,既可读作在家的无奈,又可解为持出家心态、度在家人生。“不将袍子换袈裟”的确切注解,乃是《红楼梦》的“枉入红尘若许年”。当荷尔德林领悟人类诗意地居住在这地球上时,可能不知道东方哲人的存在,被诉诸什么样的诗意。庄子与人激辩之际,内心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轻松;老子骑着青牛西去,更是一派超凡出俗的潇洒。及至周作人面对浊世的沉沦,若选择王国维式的绝决,无奈尘缘未断;如贾宝玉那般悬崖撒手,又放不下家累。于是,惟苦住而已。这与李叔同的遁入空门,殊途同归。修持律宗,是寺庙里的苦住;闹市苦住,是尘世间的律宗。正如王国维和贾宝玉可以参照着读解,周作人与李叔同乃是同一种修行的两种不同方式。

无庸置疑,周作人的有些小品,颇具李渔式的闲情逸志。说竹,谈养鸟,论骨董,品点心,诸如此类。有人把林语堂与周作人的小品散文混为一谈,不太确切,但也事出有因。这就好比说李渔的才学,并不在曹雪芹之下,不算妄语。倘若李渔能够大彻大悟,文字间透出悲悯情怀,那么差不多就是曹雪芹了。但李渔跨不过的,就是这道门坎。林语堂与周作人的差距,也在于如此这般的相隔一层纸。林语堂有接近周作人的文字根底,但林语堂捅不破人世间的那层纸。因此,林语堂的《吾国吾民》之于中国历史文化介绍,虽然有趣,却失之浮光掠影。就学术性而言,还不如其《苏东坡传》来得贴切。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标题颇有以烟云之轻、反衬尘世之重的涵义在内。然而,小说中呈现的凝重,却仅限于生存的艰辛,并无存在的低吟,更看不见萦绕不去的灵魂挣扎。生存还是存在的微妙区别,轻轻划开了周作人与林语堂的界分,也标出了周作人小品与明末小品的泾渭。顺便一句,林语堂的小品与归有光倒是十分相近。分别在于,林文富态,有如王维的喜好空灵;归文清贫,一派郊寒岛瘦的简朴。

李渔的《闲情偶寄》,其经典足以与后人钱钟书的《管锥编》遥遥相望。但李渔悟不出周作人在《生活的艺术》一文中所揭示的真谛:“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这已然是荷尔德林的中国版。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侧重古希腊文学中的崇高境界,周作人的审美情趣则在于东方式的柔婉如水。尼采会从酒神引发悲剧的诞生,周作人谈论喝酒,却相当婉约:“一口一口的吸,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酒神的酩酊大醉,固然阳刚气十足;然微醺,则是另一种饮酒的境界。适可而止,浅尝辄止,点到为止,诸如此类的中国成语,确实含有中庸的意思。但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意境。周作人虽然反对祖先崇拜、厌恶三从四德之类的伦理纲常,却并不排斥适可而止的中庸之道。这可能就是“半是儒家半释家”的意思所在。周作人抨击礼教的同时,也有如此感叹:“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倘若周作人知道历史正在滑入先禁欲后纵欲的唯物主义时代,或许应该为自己能够生在清末、长于民国,感到些许庆幸。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被人发表之后,和者甚众,轰动一时。鲁迅因此发了一通感慨:“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这番感慨的最后几句,着实深刻;但最好留给多年以后审判周作人的蒋介石政府悉心领会,与和诗的群公无多相干。至于周作人的自寿诗,鲁迅也只读出其讽世之意,并不解其悲悯情怀。悲悯是一种了悟,也是一种心胸,更是一种宽容。这些境界,鲁迅都不曾抵达,遑论有所领略。悲悯的境界,是周作人小品之灵魂,却是鲁迅文章之短缺。

周作人论及茶食点心时的精致,并非全然李渔式的闲适。即便退一步论说,《闲情偶寄》中的津津乐道,也自有一番意蕴在其中。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广东籍美国华侨,论及毛泽东时代,突然脱口而出:中国人怎么会让一个只知道吃红烧肉的人统治了这么些年?倘若周作人听见如此素朴的言谈,没准会,微微一笑。文化的有无,根本不需要特意标榜;一如周作人的《关于苦茶》所言:“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进茶叶去,吃惯了就成了规矩,如此而已。对于茶有什么特别了解,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那么诗里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又叫做庵名,岂不是假话么?那也未必然。今世虽不出家亦不打诳语。”

明白了饮食中的文化意蕴,就能读懂周作人在《中国的思想问题》中为何如此论说日本人:“我们要规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两柄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仿佛是生怕人们听不懂,周作人又特意阐释道:“文化是民族的最高努力的表现,往往是一时而非永在,是少数而非全体的,故文化的高明与现实的粗恶常不一致。”但把周作人视作汉奸的国人,依然没有听懂。倒是有个叫做片冈铁兵的日本文人,听懂了周作人在文章中对文化的自信,把周作人叫做“反动的文坛老作家。”因为在周作人心目中的国家,是以文化来定义的。而只要中国文化不会被灭亡,这个国家就永远不会有亡国之虞。蒙古人和满族人都先后入主中原,中国文化非但没有灭亡,入主者反而被同化了。因此,所谓亡国论,通常是把王朝和国家混为一谈的蒙昧。由此定罪汉奸,更是源自枭雄们角逐天下的需要。

中国式的定罪,通常是皇帝钦点,愚民欢呼。蒋介石的没有文化,与其说是体现在读不懂胡适,不如说更是体现在无知于周作人是怎么回事。蒋氏政府的判罪汉奸,与毛泽东随心所欲地宣布他人反革命,异曲同工。周作人的命运,不仅鲁迅有所预感,就是周作人自己,也早就怀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无奈。对所置身的这个民族的了解和认知,周氏两兄弟的洞察力,不相上下。早在《再谈油炸鬼》一文中,周作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和成则是万古罪人。故主和是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国人在战与和上面的思维定势和道德判断,归根结底在于思想的蒙昧。周作人完全明白个中原委,在同一篇文章中如此写道:“我很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秦桧的案,我认为都应该翻一下,稍微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础。”

一个没有思想自由的民族,必定与不懂宽容的专制政府长年作伴。而宽容的阙如,又必定不断地制造出愚昧的专横。苦住在如此一个残破的文化空间,能够存活已经不易,更何况想要恪守思想的自由。中国人的老于世故通常在于,要么做八面玲珑的奴才,要么做震摄天下的枭雄。夹在这两种极端之间的心灵守护者,是最艰难,也是最尴尬的。由此可以想见,周作人的苦住,是什么样的涵义。由此也可以明白,周作人面对兄弟失和的难题时,向兄长表示了什么样的宽容。不管周氏兄弟失和的个中原委如何,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周作人写给鲁迅的那封信,谦和温良,雍容大度。

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以这样的心胸,论说他人作品,至少不会有失公允。及至抵达至境,便是周作人于《志摩纪念》中这番话:“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迎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如此审美意趣,虽说也可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或者严羽的《沧浪诗话》中见到,但其空灵,其高远,既逮及庄子境界,又暗合中国最始源的无言文化。那种文化的审美方式,用高山流水般的相知,方可表达。

周作人的文学评论,虽非伯牙子期那样的绝响,却为一般评家难以比肩。论及中国白话散文,周作人在《志摩纪念》中如此写道:

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

用三种水果比喻三个流派,准确而隽永,清新又别致。这样的笔法,与李叔同抄写佛经的墨迹,庶几相类:柔柔地透出一种无言的空寂。其中,青果之喻,既是俞平伯和废名散文的形容,又可看作周作人的夫子自道。史家将俞平伯、废名和周作人归入同类,从风格上说是成立的。但是在境界上,周作人更加深邃高远。这就好比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群星灿烂,却又和而不同,并且还参差不齐。从成就高低而言,俞平伯、废名有类于德加、修拉,周作人好比凡高,虽然一者似水,一者如火。

周作人、废名、俞平伯,有时还可以加上林语堂,这一派散文,以闲适概括,有失粗疏。虽然林语堂本人倡言过“以闲适为格调”。从人生姿态上说,这是一群与世无争的文人雅士。从精神风貌上说,这是一群既不肯随波逐流又不愿争先恐后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倘若说他们有所追求,那么无非追随自己的心境或自己的性情。他们既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学流派,又是民国时代的一道人文景观。而周作人,是他们当中的灵魂人物。

周作人的文章,下笔远比鲁迅要轻淡,却比鲁迅更难真正读懂。这就好比参禅,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不明白的,怎么说也不明白。而周作人的苦住,比周作人的文章,更难领会。相比之下,胡适的人生选择,总是最能让人看懂的。日军进犯期间,胡适受命赴美,出任大使,极具抗日色彩从而无限风光;国共内战的结果行将揭晓之际,胡适毅然飞往台湾,避难。这让后来许多吃尽苦头的自由知识分子,不得不羡慕胡适有先见之明。耐人寻味的是,周作人的苦住,每每与胡适的选择,反其道而行之。若说胡适的选择是一种明智,那么周作人就有愚笨之嫌。但要是周作人的苦住含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品质,那么,究竟谁更勇敢,就很难判断了。这里不妨援引一九三八年八月,胡适从伦敦写给周作人的一首白话诗:

  臧晖先生昨夜作一个梦,
  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
  飘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第二年九月,周作人也写了一首白话诗回复胡适: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
  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
  结果只好改号苦住。
  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
  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信,
  海天万里八行诗,
  多谢藏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终是个老僧,
  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廿七年九月廿一日,知堂作苦住庵吟,略仿藏晖体,却
  寄居士美洲。十月八日旧中秋,阴雨如晦中录存。

这两首诗相当生动地描绘了两个不同的新文化领袖,表达了他们所作出的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当然,以勇敢比喻周作人的苦住,并不确切。周作人的苦住不是基于勇气,而是出于无奈。然而,无奈之中,又自有一种定力在其中。对于一个在寺庙里修行的高僧,寺外的春夏秋冬,不过季节变换而已,并不影响心境的晦明。因为四季是自然的呼吸,就好比人有吐纳。这在苦住的周作人,定力则在于如如不动,不以朝代的变换为转移。江山易帜,或曰城头变幻大王旗,对于有功名心的士子,难免会激荡一番;但对于如老僧般苦住的周作人,好比寺门外的春夏秋冬。春天来了,不以为喜;秋天过了,不以为悲。

周作人生存的人文环境,可以说是一朝不如一朝。清末民初,是最为明媚的年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即便是北洋政府时期,也依然的亮丽。蒋介石执政,舞台灯光开始转暗,但天空依然明朗。日军侵占期间,空间自然更为缩小。及至国共内战以后,整个人文空间一下子陷入空前的昏暗。朔风底下的文化,犹如一片冰川。假设张岱处在周作人的位置上,日军进关之后,倘若真有《陶庵忆梦》自序中的血性,可能成为抗日英雄。国共内战爆发之后,张岱假如追随国府继续英勇,有望成为张灵甫第二。四九年以后,假如张岱不是像胡适那样飞去台湾,而是留在大陆,那就做定右派无疑。对比这样的假设,周作人的苦住,便可了然。清兵入关,周作人苦住;李自成进城,周作人依然苦住。倘若要找出这两种情境间的区别,无非在于:清兵入关之后,周作人还可以继续写作;而李自成进城以后,周作人只能埋头翻译了。

对于一班想要成为专家学者的人来说,翻译无疑是籍以晋升的学术成果;但对于周作人来说,从写作转为翻译,无疑于将自己活埋。而这,就是周作人的人生,周作人的结局。从五四时期的宣告“人的文学”,到五四以后的苦住,一直苦住到将自己活埋在数千万字的译作里。在一个文化冰川时代,可以想像,周作人是如何凭借译作的温馨取暖,徜徉在古希腊的文化天地里。周作人对人类文化的一往情深,全都倾注于逐字逐句的翻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文学大家,最后被一个没有悲悯的时代所埋葬。那个时代崇尚仇恨,崇尚阴谋诡计,崇尚践踏他人,崇尚谁都别想好好过日子。那个时代最瞧不起的,就是慈悲,就是怜悯。就像那个时代是所有中国人的宿命一样,周作人命中注定要被那个时代所活埋。周作人最后死在被红卫兵没完没了的批斗狂热中,死在那个被称之为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疾病缠身的老人,只是想喝一口水,从床板上挣扎起身,一骨碌翻倒在床底下,再也没有爬起来。窗墙外,传来一声声义正词严的毛氏语录,间杂着鲁迅的些许名言。

从毛时代之后的文学解冻开始,迄今坎坎三十载,中国的文学是否回到了“人的文学”,尚未可知。可以肯定的只是,周作人那样的悲悯,不说绝响,也依然是异数。也许,鲁迅崇拜的狂热真正退潮之际,周作人式的悲悯才会逐渐让国人开始有所共鸣。那可能会成为中国白话文学走出中世纪般黑暗的第一步。就此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四巨中间,人文精神的灵魂人物,当是周作人。

二00九年六月二十七日完稿于纽约寓所

刘锐绍:从刘晓波事件谈起

著名异见人士刘晓波被当局控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令中国人权再一次受到国内外关注。据过去的经验判断,刘晓波将被判重刑,但笔者同时可以推断,此举只会进一步激起老百姓尤其是知识界的不满,群起反对的声音和行动也会增加。这是中国人绝对不想看到的结果,也是对中国发展不利但却是自己掘出来的鸿沟,能不令人感到可悲、可叹、可哀吗?

其实,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已取得相当可观的成绩。经济不断起飞,国际地位不断提升,正是循序渐进、稳步进行政治改革的好时机,这也是很多国家由弱到强的经验。但由于思维不同,中国官方再次放慢了政改的步伐,有时还走「跳探戈舞」,前进两步,后退一步,此乃中国经常出现的「内耗」也。

“动”刘晓波相信有三大原因

谈到中国的政治改革,笔者没有脱离中国的国情,不会操之过急。但国情怎样判断和理解,就有不同的角度、认知和利害关系的考量了。如从官方的角度看,在这时候「动」刘晓波,相信有三大原因。

一,他们认为政府已努力建设国家,不宜也不容出现大的阻力,而刘晓波则「冥顽不灵,搞乱思维,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化为行动」,令官方有如利针刺眼。

二,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维权运动」日烈,令官方感到形势不稳;去年的「维权事件」超过10万宗,远高于1992年首次有类似统计时的8000多宗。如果这类社会、民生维权事件所引起的不稳定与知识界的思潮不稳定结合起来,将对官方带来更大的衝击。加上东欧曾出现集体签署「宪章」而引致政权下台的例子,而今年又是政治敏感年,中国官方自然更认为要採取行动。

三,过去中国对美国和欧洲在人权问题上的指摘,仍然有所避忌,但如今「列强渐弱」,连美国也跑来要求中国在经济上多加协助,所以内地有一种声音认为,不需再顾忌外国尤其是美国的压力了,因而更理直气壮地箝制内地的异见行为。

不过,上述3个原因和官方的处理方法,正犯了管治思维和策略上的大忌,因而效果适得其反。第一,官方认为异见声音「搞乱形势和思想」,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异见其实可以作为官方的参考、解决和改善问题的方法,巩固管治基础。当年港英政府管治香港时,不断研究左派的攻击内容,并逐步改善民生,同时让这些声音存在,结果令市民对港英政府增加好感,而左派的攻势则愈来愈弱了。

这是「吸纳」的方法,而不是因人废言。这种方法不是外国发明的,中国春秋战国时代列侯吸纳诸子百家(包括把不同意见者纳入自己阵营),唐皇使用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都不是完全听他们的话,只听其有利于自己的部分。即时的效果就是,减少了敌对和批评,并在兼听之下强化了自己的管治能力。当年的政治家做得到,为何今天却不能呢?

第二,社会和思想不稳定,历来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生活极度贫困,官逼民反;二是经济水平提高,人民要求更高层次的民主自由。目前,中国社会和民生的不稳定,与思想的不稳定也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关键在于如何处理,而不在于分而治之,更不在于加强打压力度。

事实上,当经济起飞后,其他诉求也会陆续出现,这也是世界的趋势。联合国多个调查发现,当一个地方每年的人均收入超过1000美元时,这个地方的公民意识将会提高,维护个人权益的行动自然出现;当一个地方的人均收入超过3000美元时,这个地方的政治意识和诉求也会提高。中央党校的公开研究也认同了这个全球的主流趋势。如今,中国的人均收入已超过2000美元,是公民意识上升线的一倍,而发达地区(如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等)的人均收入更是四五千美元,政治诉求也会冒升,这是人类发展的自然规律。

刘晓波等提政治诉求是与生俱来

所以,刘晓波等人提出的政治诉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是中国人自发的,与外国没有直接关系。追溯上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也提过同类的要求,也发表过几乎一样的声明。撇开政权和政治利益来看,打压是难以服众的。

第三,对于外国在背后插手的行动,我从来都不排除,但也不会看成是主要危险。外国政府打「人权牌」,并非真的关注中国人权,而是为了他们的对华策略和利益。中国政府理应努力减少授之以柄的机会,而不是不断为外国製造机会。但很可惜,中国却错误地运用策略,从开放改革以来製造了大量「异见人士」,并变成送给外国回赠中国的「子弹」。

一些外国人士曾对我说:西方国家使用的正是「灵魂附体」之法。他们明白民主、人权、自由、平等、法治,是人类的普遍要求,不以国界而分,西方世界只是走快一点而已。所以,当中国人民提出民主要求时,外国马上「灵魂附体」,只需偶尔发出支持的声音,中国政府就马上气恼了,这就把中国政府与中国人民对立起来,令中国政府违背老百姓的意愿。

中国政府认为,反对外国干预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并清楚表明矛头是针对外国,殊不知在老百姓心中,矛头虽然针对外国,但拳头却打在中国人身上,这样算得上理智吗?

我每次想到这些问题,都心如刀绞。1986年我长驻北京採访时,写过一首诗,中有「劝天莫让寒士志,徘徊古道伴昏鸦」之句。如今稍作改动,却应了眼前光景:「老天强逼寒士志,徘徊古道伴昏鸦。」我诚心祝愿,中国早日走出这个怪圈。

香港逾一万五千人签名要求释放刘晓波

香港记者协会、独立中文笔会、国际记者联会及台湾记者协会在七月一日民主大游行期间合办签名运动,要求北京当局释放被无理拘捕的中国异见人士刘晓波,五小时内获得15263名市民支持。

刘晓波六月二十三日被控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代表律师指,当局的证据只是刘晓波参与起草的《零八宪章》和他过去八年来所写的二十多篇文章,指有关文章涉嫌造谣和推翻社会主义制度。由四个新闻工作者及捍卫言论自由的组织发起的签名运动声明指出,《零八宪章》只是一分推动中国宪政民主发展和要求让中国人享有更多自由的建议书,其他文章亦在言论自由的保障范畴,当局的指控明显是以言入罪,侵害中国宪法赋予公民应有的言论自由,并可能藉文字狱达致寒蝉效应。

四个团体发起的签名运动在短短五小时内获得逾一万五千人支持,反映北京当局的做法极之不得人心,我们期望当局改弦易辙,立刻释放刘晓波。

更值得深思的是,刘晓波有分起草的《零八宪章》明确主张,废除现行《刑法》中的〈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条款,杜绝以言治罪,保障言论自由,但他却正正被当局以这条文逮捕!根据平衡国家安全与言论自由的约翰内斯堡原则,只有在相关言论主张使用暴力,并即接和立刻导致有关暴力发生,有关言论才可以被禁制,但刘晓波的言论已发表多时,并未引起暴力,显然不属於煽动,反映有关条款确实已被当局滥用以箝制言论自由,并可能与中国宪法中订明公民享有言论自由的条款不相容,当局必须尽快检讨,落实中国人民的言论自由,循更开放自由的方向修订或废除《刑法》中的相关条款。

四个团体於七月二日把市民签名的副本送交中央政府驻港联络办公室,正本则寄往国家主席胡锦涛先生。在寄交胡锦涛主席的信函中,四会同时期望当局保障刘晓波的合法权利,让他能与家人会晤,并获得适当的法律辩护。

 

四团体到中联办递交一万五千人签名名单

 

记协主席麦燕庭把名单放在中联办外与在场警察交涉(图中大纸包是签名副本)

 记协主席麦燕庭讲话,抗议中联办拒绝接受签名是藐视香港民意

令狐补充:别不把秋雨大师的眼泪当水看

生命在于运动,宁静未必健康。在我眼中,余秋雨镇江那场“生命因阅读而宁静”的演讲,最后终于在“诈捐”这个节骨眼上没绷住而跑题。这位不甘寂寞的大师,再次替自己从未安分过的生命掀起风浪。本来么,这好比置身大力清除淫秽色情信息的时空,偏要公开阅读黄书,冲动可以,害怕也行,宁静就很变态。

厚黑有术,但有限,哪怕以大爱的纸皮包装,顾左右而言他,或自炫为天下第一。把华语圈的“国际大专辩论赛”升级成全世界的,然后自称一直是总评委,无非虚夸造假的惯技,可一笑置之。但“我对辩论是非常有经验的,否则我怎么有资格去为全世界大专辩论赛做总评委”,则纯属发逻辑高烧的混账话,难道鸡蛋品尝权威下蛋也非常有经验?连事实胜于雄辩的常识都敢践踏,所谓“经验”就不过来自狡辩。虽然以逞口舌之能为快的辩论赛日渐式微,但总还没堕落到靠一句“他们乱讲”就可致胜的垃圾程度吧。

现在,我觉得余秋雨本是尊自塑的泥偶。自有关“石一歌”的质疑声起,余秋雨因不肯承认而得利。食髓知味,练就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绝技。凭此一招,他不论学术硬伤、言谈谬误还是行为不端,概不认账。然而泥制品终究见不得水,一声含泪劝告灾民,泥偶兀自开始沦陷——这里的启示是:别不把眼泪当水看,虽然有点脏。时至诈捐事件,泥偶终于在公众围观下完美倒塌。

有趣的是,虽然天下人都在传言余秋雨“疯了”,他的智力优越感却是与日俱增。一边虚晃大爱和同情的花枪,嘲弄质疑者儿时被父母卖掉的痛楚以及以稿费为生的贫寒;一边说“如果真的由我来还手的话,那分量就太重了”。自我陶醉到了出口伤人先自伤而不自知的境界。

文字江湖“谀圣门”一派功夫,沦落到这般不堪的境地,真让人徒增兴亡之叹!遥想当年,秋雨前辈沫若诸公,何等风流蕴藉……我的根据是,他们至少不用像余秋雨这样:人格苦旅犹未有尽时,生命因厚黑而无法宁静。

乔新生:中国的民主改革为何乱了章法

乔新生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当今中国官场上出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一些长期在地方主持工作的领导干部,在人大选举的时候得票率很低;而一些空降领导干部,却往往在人大选举时有很高的支持率。曾经有一位资深的政治研究专家求教于我,我认为这是中国当代政治体制发展中一个值得注意的规律–党政领导干部长期主持工作,自然会得罪一些官员,那些受到批评的政府官员作为人大代表,在投票选举的时候,会非常隐讳地发泄自己的不满;而那些从天而降的党政官员,由于和当地的党政官员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这些党政官员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投票时,自然会乐意顺水推舟,顺从上意。不过,透过这个小小的规律,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当代民主政治发展中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部分党政领导干部之所以希望在选举的关键时刻,引进空降兵,就是要极力淡化矛盾,避免党内出现严重的政治分歧。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每一次换届选举之前,中央频繁调动各地党政官员,因为那样做不仅可以充分保证中央组织意图贯彻落实,而且更主要的是,可以在选举的过程中出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考察中国的组织行为学,会有许多特殊心得。毫无基层工作经验的青年被当地人大全票通过,从一个侧面反映当地官场的微妙之处。如果不了解这一点,或者,不愿意从技术的角度分析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特殊性,那么,就很难揣摩执政者的意图,也很难发现中国民主政治改革中许多奇怪的现象。中国民主政治体制改革正处在历史的转折点,分析改革中所暴露的这些问题,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了解中国民主政治改革的困难,也有助于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找到中国民主政治改革的钥匙。

湖北襄樊宜城市一位29岁的市长,成为举世关注的焦点。这位清华大学的空降兵,自从进入襄樊市之后,一帆风顺,成为一个县级城市政府机关一把手。按理说,执政者破格提拔年轻干部,应该赢来一片喝彩之声。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特殊的人事调动,却换来了互联网络上强烈质疑之声。不少人认为,清华大学的年轻干部直接担任处级干部,是哪一个领导干部神经错乱干出的荒唐举动?甚至有人从受益人的家庭查询,希望能够从中找到腐败的线索。当然,也有人认为,互联网络上出现的质疑之所以如此强烈,是中国传统的官僚思想在作怪,人们习惯于论资排辈,习惯于找后台,错误地以为当官等于做老爷。

其实,在现代民主社会,这些讨论似乎都有些意气用事。不管年纪大小,只要符合法定的程序,任何人都可以担任领导职务。但问题就在于,某些地方出台的引进优秀人才担任领导干部的红头文件,恰恰违反了我国现行的法律规定。《公务员法》明确要求公务员必须逐级晋升,如果属于特殊情况,只能晋升高一级的职务。(《公务员法》第43条)可是,一些地方党政官员对法律规定熟视无睹,他们急于打破官场的沉闷局面,直接从高等院校引进所谓的专业人才。这种破格提拔的现象,只能说明中国仍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治社会,而不是一个法治社会。在用人问题上如此明目张胆地违反法律规定的程序,可见,一些地方党政官员自身的素质也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

专业资格考试与公务员选拔考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专业资格考试是对一个人学术水平进行的科学评价;而公务员选拔考试则是对一个人是否适合担任领导干部进行科学评价,有些人具备从事科研工作的能力,但未必具备担任领导职务的能力。中央组织部门和地方组织部门直接与高等院校合作,从高等院校选拔领导干部,违背了领导干部选拔的基本常识,是一种破坏民主、破坏中国法制建设的不法行为。部分领导干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认为大胆引进高学历人才是自己的政绩,这样既可以改变地方官僚格局,打破当地沉闷局面,同时也能在行政体制改革上开辟新的天地。其实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恣意妄为,使得中国的民主政治改革变得毫无章法,大胆起用年轻干部成为少数人党同伐异、排斥异己、破坏法律,徇私枉法的借口。

各国民主发展的历史进程表明,如果没有充分听取选民的意见,那么,民主改革就会成为笑谈。事实上,一些地方颁布的引进高级人才的红头文件,根本没有征求当地居民的意见,完全是组织部门领导干部拍脑袋办事。这种强奸民意的做法,居然能够在新闻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宣传,说明真正推动中国民主政治体制改革发展将会面临多么大的困难!

不是不能从高等院校引进优秀人才,也不是不能大胆提拔优秀的青少年。关键一点就在于,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必须经得起选民的检验。他们要想担任领导职务,必须充分听取当地选民的意见。从表面上来看,宜城市的这位市长空降之后,经过人大代表表决通过。但仔细分析人们就会发现,一个在当地毫无政绩的领导干部,居然被当地人大代表投票接受,如果这些人大代表不是傻子,那么,他们就是在假借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强奸民意。在全票通过的背后,是对自己神圣权利的亵渎;在没有充分听取述职报告的情况下,居然接受一个陌生的市长,这说明当地人大代表对当地选民是多么的不负责任。

中国当代民主改革中出现的这些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把协商民主当成了暗箱操作,把破格提拔当成了不负责任,彻底背离了民主改革的基本方向。民主改革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主权在民。如果说以往的民主体制改革中仍然存在”为民做主”的现象,那么,今后的改革应当真正实现还权于民。但令人感到不幸的是,在这一事件中人们终于发现,所谓协商民主,就是由少数人签订”合作协议”,把一些毫无基层工作经验的人,安排在一些重要的领导岗位,让那些长期在基层工作的领导干部,失去可能的晋升机会;所谓破格提拔,就是把一些毫无从政经验的人,强塞给当地的选民,让他们被动地接受上级领导的安排。这样的改革丝毫没有民主性可言,完全是盲人摸象,跟着感觉走。

不能否认,一些地方政府官员引进优秀人才的初衷是良好的,大胆起用年轻干部的急迫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之所以会出现如此荒唐的局面,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些领导干部丝毫没有意识到,程序正义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基础和前提条件。假如忘记了法律所规定的基本条件,没有按照程序规则办事,或者自定程序规则,自我决定干部的任免,那么,这样的改革就是在践踏法律,是对民主法制建设的绝妙讽刺。

事实证明,长期执政会产生巨大的惰性。这种惰性既表现在思想上,也表现在组织路线方面。过去强调党管干部,组织考察、群众监督成为干部提拔的基本程序。从理论上来说,党的领导与群众监督并行不悖,但是在具体制度设计方面,却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当组织部门制定的干部政策与群众的愿望不一致时,究竟应该以群众的意愿为指标,还是应该严格执行党的组织纪律?地方党政机关与高等院校合作,大胆引进青年人才,从宏观上来看值得充分肯定,但是,从具体的操作规则来看,却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无论是博士还是硕士,担任领导干部,都必须首先接受当地选民的检验,假如当地选民通过投票认可这些所谓高素质人才,那么,组织部门可以任命这些年轻人担任领导干部。可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组织部门考察之后,直接将这些领导干部安插到重要的领导岗位,他们既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更不需要接受选民的检验,这样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够得到基层选民的拥护?

一些群众将这些空降部队称之为现代花瓶,他们凭借少数领导干部的好恶,在不同岗位上换来换去。假如有一天领导改变政策,那么,他们只能原地踏步,甚至断送仕途。这种带有偶然性、随意性的用人制度,怎么能够在全国普遍推广呢?

中国民主政治体制改革,是一个执政党与公民分享权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执政党不能扮演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角色,更不能把自己塑造成观音菩萨,向年轻人普降甘露。执政党必须首先学会端正自己的态度,改变自己的执政方式,自觉地按照宪法和法律办事,而不是跟着感觉走,制定红头文件修改国家的法律,大胆引进一些所谓的高素质人才,通过树立典型,推动中国民主向前发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方党政官员与高等院校合作,引进优秀人才担任领导干部是一种特殊的障眼法,它既掩盖了我国当前在人事制度改革中存在的深层次问题,同时也阻碍了普通选民参政议政的正常通道。当前在人事干部任免中,实行特殊的民主集中制,少数人圈定候选人,然后由人大代表进行形式意义上的表决。从表面上来看,在领导干部选拔中实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但是从本质上来说,由于在候选人的确定方面,少数人说了算,所以,整个民主政治的发展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现象–改革的形式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改革的结果却让人感觉还不如从前。

有些学者把中国当代民主政治改革中出现的问题概括为执政者急于求成,他们认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执政之后,许多问题积重难返,执政者希望在一夜之间改变这种状况,所以病急乱投医,把目光锁定高等院校的一些知识分子,希望他们能够进入官场之中,打破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沉闷局面。这种说法令人怀疑。作为拥有强大资源的执政者,应该提出更加切合实际的改革方案,不能为了迎合少数人的政治投机心态,而短期炒作;更不能为了掩盖或者减缓社会矛盾,而制定形式主义的改革路线。中国当代改革面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执政者自身同样需要改革,最高决策当局在推进改革的过程中,没有把自己的行为纳入到法治的轨道,仍然以党代政,以政策代替国家的法律,在改革的过程中随心所欲。这就使得中国的改革始终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改革所带来的结果是,非但没有增加执政者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反而使人们更加坚定地以为,中国当前的改革正在走向它的反面–改革离人民群众的实际需求越来越远。

探讨中国当前改革中存在的问题,多少令人感到心酸。放眼世界,许多国家都实行了普遍选举制度,而在中国连基本的竞选活动都难以开展。一些选民出于爱国热忱,毛遂自荐,公开竞选人大代表,可是,由于不符合组织部门所确定的候选人分配原则,他们的选举活动功败垂成。少数领导干部兢兢业业在基层工作,他们了解民情民意,深受当地选民爱戴,但是,由于他们缺乏基础学历,因而都不到领导干部的青睐。那些毫无从政经验,从校门到校门的硕士和博士,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领导干部的赏识,他们所担任的初始职务,就是许多基层领导干部梦寐以求的终身职务。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中,怎么能够鼓励领导干部扎根基层、深入民众,一心一意为人民办好事办实事呢?

假如这样的改革继续推进下去,那么,中国的官僚体系必然会发生严重震荡。那些习惯于干好本职工作的领导干部,一定会放下自己的工作,千方百计地获取更高的文凭;那些希望按部就班晋升的领导干部,一定会投领导干部之所好,寻找加官进爵的终南捷径。

令人感到费解的是,世界民主改革的潮流浩浩荡荡,中国执政者居然如此执迷不悟,在领导干部的任命上耍小聪明,依靠引进所谓的高学历人才,公然糊弄中国的老百姓。这说明少数领导干部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们根本不知道民主为何物,也没有考虑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前途。他们总是希望搞一些花架子,得到最高当局的赏识;也希望通过引进所谓的人才,培养自己的护卫军。这样的人才政策,只会使更多有识之士感到悲哀。

所以,我们提醒中共当局,在民主政治改革的道路上,应该尽快收起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踏踏实实地按照法律办事。我们建议:第一,应当尽快实行公民普遍选举,修改选举法,尊重选民的基本权利;第二,通过竞选的方式产生候选人,不能继续让少数人选少数人,把民主选举当作少数人培植势力的工具;第三,必须彻底取消当前的所谓人才引进政策,鼓励青年人跨区域从事竞选活动;第四,尽快修改《公务员法》,实行事务官与政务官区分的公务员制度,政务官必须通过公开选举产生,而事务官则可以通过考试录用。事务官要想担任一把手,必须接受选民的检验,坚决禁止制定”空降兵”的政策,强奸民意,破坏基本的政治秩序。

或许,想当初提出引进高级人才的领导干部,是想在党政机关的内部培养一大批事务官,但事实证明,由于我国没有实行公务员分类管理制度,结果导致那些本来应该担任幕僚角色的青年人,由于机缘巧合,而成为政府一把手。这种政治角色的转换,不仅考验着他们的组织管理才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检验了中国民主政治改革的合法性。中国的《公务员法》之所以规定各级领导干部都必须有基层工作的经验,就是害怕少数事务官在没有任何组织经验的情况下,匆忙上任,从而给当地居民带来深重灾难。当初襄樊市从清华大学引进这些高学历的人才,担任政府部门的副职,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非议,原因就在于,不少人认为这些人接受一把手的领导,出了问题完全由一把手承担。可是,如果把他们放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担任政务官,那么,就是在破坏官场的基本规则,进行毫无必要的政治冒险。

或许,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压根儿不了解现代民主政治的常识,他们错误地以为,只要引进优秀人才,就能得到公众的一片喝彩。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民主政治的本质是交流,没有交流的民主,就是虚伪的民主。现在许多年轻领导干部,根本不与选民见面,他们出外考察前呼后拥,甚至下雨都有人给他们打伞。他们远离群众,虽然奔波在田间地头,却完全是一种政治作秀。他们频繁地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出现在老百姓中间,但是,他们的心却与当地的老百姓离得很远很远。这样的领导干部只会彻底动摇执政者的根基,而无法为执政者巩固基础。

当今中国官场上出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一些长期在地方主持工作的领导干部,在人大选举的时候得票率很低;而一些空降领导干部,却往往在人大选举时有很高的支持率。曾经有一位资深的政治研究专家求教于我,我认为这是中国当代政治体制发展中一个值得注意的规律–党政领导干部长期主持工作,自然会得罪一些官员,那些受到批评的政府官员作为人大代表,在投票选举的时候,会非常隐讳地发泄自己的不满;而那些从天而降的党政官员,由于和当地的党政官员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这些党政官员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投票时,自然会乐意顺水推舟,顺从上意。不过,透过这个小小的规律,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当代民主政治发展中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部分党政领导干部之所以希望在选举的关键时刻,引进空降兵,就是要极力淡化矛盾,避免党内出现严重的政治分歧。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每一次换届选举之前,中央频繁调动各地党政官员,因为那样做不仅可以充分保证中央组织意图贯彻落实,而且更主要的是,可以在选举的过程中出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考察中国的组织行为学,会有许多特殊心得。毫无基层工作经验的青年被当地人大全票通过,从一个侧面反映当地官场的微妙之处。如果不了解这一点,或者,不愿意从技术的角度分析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特殊性,那么,就很难揣摩执政者的意图,也很难发现中国民主政治改革中许多奇怪的现象。中国民主政治体制改革正处在历史的转折点,分析改革中所暴露的这些问题,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了解中国民主政治改革的困难,也有助于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找到中国民主政治改革的钥匙。

七一游行直击:独立中文笔会在香港

独立中文笔会独家图片

影像记录: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

【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香港讯】2009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中国12周年当日,由香港“民间人权阵线”发起主办的七一大游行,于下午3时半在香港民主人权活动地标——维园球场集会后出发,超过5万以上的民众参加这次游行。游行队伍的龙尾直到5时,尚未离开维园出发地;龙头则在晚6时多到达游行目的地——中环香港政府总部。这次游行的主题诉求是香港社会全民对香港政府发声:“施政失误,贫富悬殊;改善民生,还政于民!”据游行主办方估计,游行人数有7.6万人,而香港警方则称游行出发时人数有2.6万。香港《明报》当晚7时46分发出的即时新闻报道说:“遊行者有不同訴求,主要集中在本地民生、政治和經濟方面,亦有人要求釋放內地異見人士刘晓波。”     

独立中文笔会在这次游行中也显得非常醒目,笔会会员和笔会支持者组成的队伍打出”释放刘晓波、释放中国狱中作家“的横幅,受到记者和旁观民众的高度关注。在游行集会前的数小时,独立中文笔会与香港记者协会、国际记者联会及台湾新闻记者协会四个组织联合在维园球场及游行主要路线——轩尼诗道举行了旨在为”释放刘晓波、反对禁制《零八宪章》“的征集签名活动。

 

图片一:游行队伍出发前,独立中文笔会与香港记者协会、国际记者联会及台湾新闻记者协会的横幅在人群中。

 

图片二:独立中文笔会的队伍在出发前。手持独立中文笔会横幅的本会会员,左为蔡咏梅,右为武宜三。

 

图片三:高举七一大游行主题诉求口号的游行前导队伍经过轩尼诗道。

 

图片四:“立即释放刘晓波”——游行人头挤挤一景。

 
图片五:“释放刘晓波、释放中国狱中作家”——游行人头挤挤一景。

 
图片六: 笔会游行队伍经过的街边,一位老伯举着自制的标语歇息——“爱国爱港不爱党 / 逢中必爱 逢党必憎  / 共产党不是祖国 ”,旁边另设置有“安乐椅”“任坐”。

 

图片七:人潮汹涌——志愿者打出“立即释放刘晓波”的标语。

 
图片八:“独立中文笔会”走来了——游行队伍在大路上。

 
图片九:一位在港“老外”背着自己的孩子准备加入游行队伍。

 

图十:“独立中文笔会”走来了——游行队伍中的一景。

 
图十一:一个民众高举自制的横幅标语,正迎向众多摄影记者守候的过街天桥。横幅书有“永远怀念赵紫阳总书记”、“立刻释放刘晓波”等字样。

 
图十二:举着“独立中文笔会”横幅的游行人士正经过香港立法会大楼前,圆拱形屋顶的香港立法会后面的巨厦是香港第一高楼——国际金融中心(IFC)。

鲍彤:只有历史和老百姓才能给中国共产党打分

  

前中共中央委员、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的秘书鲍彤

今天是中国共产党成立88周年纪念日。中国各大媒体纷纷发表纪念文章。新华网发表评论,题为《给中国共产党打一个高分》,文中引述国外媒体的报道,对中国共产党给予高度赞誉。德国之声记者就此采访了前中共中央委员、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的秘书鲍彤。

德国之声:鲍彤先生,今天是中国共产党建党八十八周年。今天新华社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为《给中国共产党打一个高分》, 您作为一个党龄很久的党员,您会给这个党打多高的分?

鲍彤: 我想给中国共产党打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应该由老百姓来打,应该由历史来打,这样打出来的分才是靠得住的。

德国之声:在我刚才提到的新华社的文章里,引证了一些境外记者对中国共产党的评价,比如说这个给中国共产党打一个高分就是在中国大陆被禁止收看的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前驻华首席记者齐迈克的一段话。另外呢,他也引述了,比如德国前总理施密特的话,还有澳大利亚某报对共产党的评价,那么,您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对共产党的评价是怎么样的呢?

鲍彤: 我想中国每年有万起,据说去年是十万起群体性的请愿事件,就是一种打分,就是对中国共产党的打分。据我了解,中国把一百人以上的诉求请愿的叫做”群体性事件” ,那么去年有很可观的十万。那么,在打分的时候,有没有把这个”群体性事件” 考虑进里面?

德国之声:共产党和中国政府近些年来很爱讲的一个就是,说人民对党非常满意的,一个根据就是最近三十年以来,中国老百姓、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有了长足的提高,所以老百姓对执政党是非常满意的。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鲍彤: 生活水平提高,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我想,还要有人的尊严的提高、公民权利的保障,我想这是绝不次要的问题。应该说,至少说,是同样重要的问题。

德国之声:您刚才提到公民的参与权利的问题。您也知道,去年12月《联合国人权宣言》颁布六十周年的时候,中国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发表了一份《08宪章》。 这个《08宪章》的签署人之一 刘晓波先生就在中国共产党建党八十八周年的前几天,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被正式逮捕了。您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呢?

德国之声:我想这就是中国共产党自己给自己打分。刘晓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所提出来的,他所参与签署的08宪章,无非就是一种诉求,一种要求,要求中国按照宪法施行宪政。把这种要求实行宪政的公民当作罪犯,我看这就是共产党自己给自己打分,也就是说,在宪法面前给自己打分。我想这种打分,比哪一个报纸,哪 一个领导人对一个国家的出于理智上的、出于礼节的说几句好话,我想重要得多,切实得多。

德国之声:在中国共产党建党八十八周年的前夕,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也发表了一个讲话。胡锦涛这个讲话有一个重要的精神,就是要加强、推进和完善党内的民主建设,要保障党章赋予党员的知情权、参与权、选举权、监督权等一系列的民主权利,让党员在党内生活中真正发挥主体作用。那么您觉得中国共产党党内的民主建设——这不是一个新提法,提了很多年了,您觉得这方面有进步吗?

鲍彤:我想这也是同样的问题,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分。在我印象里,中国共产党提出要搞民主,说要反对腐败,已经不是一次了。这二十年来,年年都重复了同样的要求,我不知道实施地怎么样,但是我想这也是共产党自己给自己打分,就是他提出来的问题,到底切切实实解决了一个没有,这是自己给自己打分,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顺便说一下,刚才说到他提到哪一个国家的前领导人对中国共产党评价如何高,说到新华社援引这些评价来说,应该给共产党打高分。据我所知,新华社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喉舌,一个喉舌给自己的领导打高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用意。这种意思,大体上就是跟自己给自己打高分差不多。我想起了1945年共产党开过一次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这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作了一次很冷静的报告。他讲到,中国共产党要自己生存、自己发展,需要有自我批评精神。他甚至讲到这么个程度: 他说,有没有认真地自我批评的精神,这是他的共产党和其他一切党派区别开来的非常重要的标志。遗憾的是,共产党这个精神,我看是丢得差不多了。这些年来我们遇到共产党遇到评价自己的时候,总是不愿意说自己的缺点错误,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自己有多么伟大光辉的成绩。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只是陶醉在自己的成绩里边,我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破坏。如果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缺点乃至于罪恶,我看那就是一种进步,那是推动他继续存在、继续发展的力量。我注意到,共产党的喉舌在讲到别人如何称赞的时候,总是沾沾自喜的,不厌其烦地表示赞赏、表示同意,而且把这些话不断地说给老百姓听,而自己的老百姓或者国际媒体对共产党有所批评的时候他就说,这是反华势力背后煽动操纵的结果,这是不明真相的群众搞出来的什么东西。

我觉得这种精神,绝对不符合毛泽东在七大所讲的中国共产党应该具有的自我批评,如果丢掉了自我批评这样一个特点,如果把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统统都用减号减掉,那么我看剩下来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成绩、优点,那就无限膨胀,成为唯一的东西,成为可以陶醉的东西,成为既可以麻痹自己,又可以欺骗人民的东西。我认为这个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我想,共产党已经存在了八十八年,如果今后想再存在八十八年,我认为共产党的作风要好好改一下,一定要把自我夸耀的这种本能,这种劣根性丢掉,而把自我批评这样一个东西拿起来。如果他能严肃地针对自己几十年来做错了的事情,能够有深刻的反省,那么我相信,他的前途是无量的;如果他把这些东西都企图隐瞒,企图在历史上划掉,那么我认为,他是没有前途的。

我想八十八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了,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作为人,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应该懂得这样一些基本的道理。

德国之声:在中国共产党八十八年这样一段漫长的历史里,刚才您也谈到了共产党犯过一系列的错误,甚至是罪恶,我们也知道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些领导人,比如说胡耀邦、赵紫阳,他们曾经试图去纠正这样一些错误。您刚才谈到了,不纠正这些错误,共产党是没有前途的,那么您觉得现在的中共的领导人内部,有这种改变历史错误的魄力和勇气吗,或者说迹象,有这种迹象吗?

鲍彤:我想中国共产党内部一定存在着健康的地方,过去可以出胡耀邦、出赵紫阳,今后就不会不出胡耀邦,不会不出赵紫阳。

胡耀邦的特点,胡耀邦给中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胡耀邦对中国共产党做出的最大的贡献,就是自我批评。平反冤假错案,这就是自我批评,就是把共产党所创造的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个冤假错案平反,这就叫改正错误,这是胡耀邦为中国共产党立下的汗马功劳。赵紫阳也是改正共产党的错误。大家都知道要改革,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改革错误,改革错误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人、公民,是体制当中的,这种体制如果是不好、坏的体制,那要使人无法正常地生活、无法正常地发展的。所以赵紫阳所做的事情无非也就是改正错误。无论是胡耀邦还是赵紫阳,他们非但没有陶醉在过去的成绩里面,而且要大吼一声,我们搞了这么多的冤假错案,还能不平反吗?我们搞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已经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危害,还能不改革吗?我想他们的平反的精神,改革的精神就是自我批评的精神。也就是今后的共产党人、正直的共产党人、真正的愿意为人民做好事的共产党人所应该效法的、应该学习的、应该发扬的。

过去能够出胡耀邦、赵紫阳,我毫不怀疑,现在和今后,共产党内必然存在着敬业的、健康的力量。如果连共产党内积极的、健康的力量都不能容纳,那么我看,共产党就非常危险了。

德国之声:您刚才谈到,如果共产党不吸取历史的教训,那他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了。但是我今天也在中国的官方媒体上看到,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人数和1949年时相比已经增加了16倍。那您觉得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百姓中还是有很大的向心力呢?

鲍彤: 我想起了1949年刘少奇的一段话。刘少奇讲,过去我们共产党是受欺负的党、受压迫的党,很多热血青年参加我们的党,为了中国的前途,为了人民的命运,他们不怕牺牲,要来加入,这种情况就保证了中国共产党的素质是好的。今天我们执政了,当官了,既愿意当官,又要求当官的人会纷纷要求跑到共产党内来,这种情况说明什么呢?说明如果我们丧失警惕,那么我们共产党就会腐化、官僚化。刘少奇这样的话,从一九三几年、一九四几年、一九五几年……,我想这三十年当中,他不断地重复这个话,我认为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一个执政党,一个加入了以后就可以当官的党,如果他的人数在减少,我看这个在世界上大概是不可能出现的怪现象。如果说是入党了以后就能做官,就能有权,就能够享受财富,就能够在中国的贫富差别、贫富鸿沟里边占一个优越的地位,这样的事情,拿这种东西来说明人心向背,能否符合事实吗?

金枫:中共应立即释放刘晓波!

二○○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北京高调宣佈正式逮捕已经拘押了近七个月的前独立中文笔会会长、着名作家刘晓波,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其实,主要的原由是去年十二月初,刘晓波起草了《○八宪章》,旨在和平理性地促进中国民主化进程,改善人权状况.在联合国人权宣言六十周年纪念日公佈的这份宪章,有三百零三位各界人士首批签名,旋即在海内外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签名运动,成为自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后最大的一次民间力量的集结;同时也把“六四”后中共政权最致命的危机──合法性缺失暴露得淋漓尽致。

今年是西藏起义五十周年、镇压法轮功十周年、五四运动九十周年、“六四”事件二十周年、中共建国六十周年,这一系列敏感时节让中南海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摧毁那个泡沫“盛世”;整个专政机器上足了发条,然而,“万无一失”就像画饼充饥。如今,半年已经过去,还剩下国庆六十年这一关了,选择这个时机高调逮捕刘晓波,显示紫禁城的心灵恐惧非但没有丝毫的减轻,相反变得更加沉重。

“六四”前夕,好不容易把美国国会议长南茜·佩洛西请到北京,她却向胡温提出一份名单,要求释放包括刘晓波在内的政治犯。当时北京放风等“六四”二十周年或者国庆之后就可能放人,如今高调逮捕刘晓波显然是另一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轨迹.今年以来,海内外一直有人呼籲中共以“大赦”来证明建立和谐社会的诚意,但是中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摆出了誓与宪政不共戴天、誓与议会民主对抗到底的架势。

然而社会进步的潮流不以中共的意志为转移,刘晓波的逮捕定罪,不仅使得诺贝尔和平奖又将增添一位中国候选人,而且在客观上进一步扩大了《○八宪章》的影响力,尤其是国内五十多名知识分子向当局发出公开信,要求“回到政治协商”,显示中南海杀鸡儆猴的伎俩已经失灵.海内外此起彼伏的抗议声援浪潮,再次证明一党专制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式逮捕刘晓波的信号是:当和平理性、宪政民主被中南海拒之门外后,国人将有可能不得不再次面对辛亥革命前夜的那种变局。

中共如识时务,应当立即释放刘晓波!

盛洪:警惕提供公共灾祸的政府

常听说农民负担重,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事情。因为无论负担多重,多少还隐含着一种假定,即拿了农民钱的政府还有正面的价值。”负担重” 无非是说政府对自己提供的服务要价过高。然而近来中央电视台频频曝光的一些县乡政府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还有一种政府,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老百姓的灾难。它向养活它的人民提供的,不是公共物品(public goods),而是公共灾祸(public bads)。

例如内蒙古赤峰市岗子乡政府竟然打起老乡们的算盘,用行政命令”推销”了假冒伪劣的土豆种子,致使农民几乎绝收。如果花钱养活一个人浮于事、又要摆阔的乡政府确实使人感到负担沉重的话,那么这批被养活的人反而整天琢磨怎样损害养活他们的人,则使老百姓受到了更深重的双倍盘剥。还有比养活损害自己的人更荒诞的事情吗?还有比这更沉重的负担吗?

制度经济学把政府看作是一种制度安排。它的出现是因为有所谓”外部性”或”公共物品”问题。按照定义,”外部性”是指这样一种情况,在其中,一个人并不能承担他的行动的所有后果,很自然,这些他没承担的后果被别人承担了。后果有好有坏,好的就是利益,叫正外部性;坏的就是成本,叫负外部性。而”公共物品” 则是指一种”不可排他地占有和消费的”物品。例如,一个机构提供了”保证河水清洁”的服务,这条河边的一个人对清洁河水的享受不会妨碍另一个人对它的享受,这种服务就是”公共物品”.如果任何个人或公司想提供这样的服务,在满足一个顾客的同时就自然会满足所有到河边的人,但他无法向其他没有与他签约的人收费,从而提供了”正外部性”;而一个在河边生产化肥的企业向河里排放废水,让所有并没有同意它这样做的人承担河水被污染的后果,则是制造”负外部性”.提供具有正外部性的服务和制止”负外部性”的服务一样,都可被看作是提供”公共物品”.只是根据这种服务的特点,服务者无法分别地向消费者收费,因而政府形式被创造出来了:它可以强制性地向所有受益人收费,即征税。所以一谈到政府,我们就应想到,它的存在的合理性(从而合法性)是与提供公共物品密不可分的;它的征税的权力来源于它提供公共物品的义务。

更严格地说,政府承担的义务并不全是提供公共物品。有些事情个人可以做,但让政府来做会更好。如一个人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反抗别人对他的侵犯,但如果全社会的人都将这种抵御侵犯的权利转让给政府,政府可以集中资源更好地制止犯罪。所以道格拉斯?诺斯说,政府是提供公共物品的具有规模经济的形式。也就是说,随着政府服务规模的扩大,单位成本会不断降低。一个更为极端的说法是,当已经存在一个政府时,增加一个治安行动,增加一个司法审判,或执行一个新颁布的法令,即一个新增服务的边际成本为零。在经济学看来,这意味着政府的另一个特性,即自然垄断。不同于企业的自然垄断,政府的自然垄断除了效率方面的考虑外,还有政治和法律上的唯一性的要求。因为如果一个社会有两个政府、两支军队、两套法律的话,带来的也许就不是社会安定和繁荣。然而,一旦具有自然垄断的性质,政府就有可能走向反面。因为政府中人作为理性的人也有自己不同于社会其他人的独特利益,再由于自然垄断地位是一种优势地位,如果再加上政府的强制性,他们为政府的利益而损害社会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而侵犯他人的利益的行为,就很难受到有效约束。结果本来应该提供公共物品的政府就有可能提供公共灾祸。在制度经济学中,这种情况被称为”诺斯悖论”.

显然,赤峰市岗子乡发生的事情又一次证明了”诺斯悖论”的存在。乡政府的行为明显是说,它的存在优先于全乡百姓的利益。由于”提供公共物品”的招牌,老乡们接受了它”推销”土豆种子的合约;由于其自然垄断地位,它将每斤劣质种子又加价约46%;又由于其自然垄断地位和政府的强制性,它可以任意违背”包销” 的承诺而老乡们只能无可奈何。更值得警惕的是,岗子乡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一个特例“焦点访谈”接连曝光的命令农民改种作物、又不承担”包销”责任的海南省琼中县政府,骗取国家出口退税的广东省潮阳、普宁两市政府,利用假仓储粮数字骗取国家补贴的湖北省神农架林区粮食局,以及去年曾经报道过的、不但不清除垃圾反而不许别人清除垃圾的邢台市环卫处等等,都已经将自己的利益置于本地人民乃至全国人民的利益之上(如骗取退税和补贴之举),从本应提供公共物品的机构走向了制造公共灾祸的团伙。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在做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时,竟然毫无罪恶感。对给农民造成的损失轻描淡写,为自己行为辩护却振振有词。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但为什么这些吃农民、喝农民的人却还理直气壮地坑农民呢?应该说,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我们的县乡政府机构还缺少来自纳税人的约束机制。当由于缺少制约而使制造公共灾祸的现象非常普遍时,就形成了一种颠倒的文化,以为老百姓是为了这些政府机构的存在而存在的。在公共灾祸严重的地方,从市场中挣钱就不如靠政府权力挣钱,人们就涌向政府机构,进而造成人浮于事的局面,反过来又要靠增加农民的负担、甚至坑害农民来维持自己的生存。这种恶性循环最终导致当地的持续贫困。到这时,这些政府机构已经失去了得以存在的基本理由,他们不过是坐在农民家门口的强盗,他们的存在还不如不存在,他们在动摇我们社会的合法性基础。

减少并且最终消除这种情况,还要靠”公共物品”四个字。这意味着,第一,决定什么是公共物品,谁来提供公共物品,提供多少公共物品,以什么代价提供的权力,应属于纳税人;第二,政府官员不应用市场原则为自己制造公共灾祸辩护,因为政府就是在市场在提供公共物品方面失灵的时候出现的;在公共物品领域适用市场原则,很难避免人们利用政府的自然垄断地位和强制性特性;第三,任何制造了公共灾祸的政府官员都同时证明了自己不配做政府官员,因而我们的法律应该作出相应的规定;第四,我们要在观念上,把”只有提供公共物品才能获得征税权”的逻辑突显出来,把那种”老百姓应该养政府机构”的被颠倒的观念再颠倒过来:只要不提供公共物品,一个政府机构就没有存在价值;如果它反而制造公共灾祸,那它必定是我们的社会应该摆脱的最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