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祭512地震中丧生的亡灵

[此文写于2008年5月19日,没有发表过。以此祭奠一年前丧生的同胞。]

大地裂了,青山崩了,与蟾蜍相比,也许人类永远是迟钝的,未能提前在空气中呼吸到灾难的迫近。

面对一次次突然降临的灾难,一切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注定了不堪一击。

无须问大地的裂口何时弥合,人心的伤口曾经麻木。

蒙难者,幸存者,生与死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伸手就可捅破。

强权的锁链之下,卑微的生,卑微的死,几乎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宿命。

如果说,不可抗拒的灾难不可确定,可以确定的则是善恶之间徘徊的人性。

苍生如海,人心如潮。

这一刻,人性开始覆盖布满废墟的大地。

这一刻,国旗终于为你们低垂,所有汽笛、防空警报都为大地之上的苍生鸣响。

天空阴郁,如同每个人的心头。

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巨大的死亡之后,多少表演都将借这场死亡缓缓地展开。

在漫天飞舞的感动之中,难道灾难可以被稀释、被瓦解,然后慢慢地被遗忘,只剩下幸存者的惊愕、无奈与无望吗?

这一刻,幸存者需要的是面包、水和帐篷。

这一刻,幸存者需要的不止是面包、水和帐篷。

如果那些被层层叠叠遮蔽的信息将依然被遮蔽,如果与灾难相关的一个个问号不许追问,如果灾难迅速被转化为感恩戴德的庆功会,如果阳光不能铺展在每个公民的头上,如果权力还是真理的化身,灾难仍将继续发生,也许不会很远。

苍天无情,苍生何辜。

所有废墟之下、废墟之上、废墟之外,乃至相隔万里活着的人,今天都是幸存者。

这个世界属于死难者,也属于幸存者。

如果突然的死亡是一种归宿,那么幸存就是一分责任,从这一刻起,更坚韧地承担,从这一刻地,更清醒地承担。

前面没有玫瑰满地,前面没有晴空万里,幸存者注定还有坎坷的长路要走。

阿海:金色的孟加拉,我将为你哭泣(散文)

 

如果地球是一个村庄,美国是恶霸地主,中国差不多是个新爆发的富农家庭;人口众多不说,地位也比较特殊,好歹现在说句话,村里的人还得侧耳听着。这样比喻起来,贫下中农大都在亚非国家;而孟加拉,则是一个典型的贫下中农,差不多算个五保户家庭;经常要吃国际上的救济。这个五保户家庭,人口也不少,一亿多,但是贫困而老实,基本上没有什么新闻;连个猛虎游击队也没有。

在瑞典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个来自孟加拉的同学,叫阿米诺。阿米诺估计是个典型的孟加拉人,个子很小,但是匀称,像个袖珍男人;肤色比较深,但是高鼻深目,五官很漂亮。同样是研究生,我拿奖学金,阿米诺却全靠家里支付昂贵的生活费;所以阿米诺很有几分愤怒;但是阿米诺的学习,不是很景气;按理说,孟加拉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他比其他国际学生,在语言上要占便宜,但是阿米诺属于抬杠型的学生;写论文经常是自说自话,一不管方法论,二不讲究和北欧学风合拍,所以经常吃瘪。

阿米诺其实来自于孟加拉的有钱人家庭,母亲有个纺织厂。如果不到瑞典留学和抬杠,他大概在孟加拉国,也算得上一个体面的少爷,到时候可以顺利地接管母亲的纺织厂。问题是阿米诺喜欢抬杠,先是和母亲抬杠,非要到物价昂贵的瑞典留学,学的又是文科,和纺织厂一点关系没有;生活当中,则和电话公司抬杠。大概是耐不住留学生涯的寂寞,阿米诺不免用大量的国际长途,和孟加拉美女吹牛;吹到月末,电话公司的巨额账单一到,顿时手脚冰冷。为了管住自己,只好主动停机;停机以后心痒难耐,再去开机,再吹牛,再手脚冰冷;如此往复,不断抬杠。

阿米诺读书和导师抬杠,写文章自说自话,所以一个硕士,读了无数年;虽然屡屡受到电话公司迫害,但是几年当中,从来也没有去打过工;从来是穿着笔挺,似乎服装也很高档,只是埋头抬杠。一晃许多年过去,现在想起阿米诺,觉得这个人倒非常有趣;想来已经回到了孟加拉,说不定还是个大人物,至少可以在他母亲的纺织厂里当少爷,甚至经理;以孟加拉的国情看,少不了,也是个作威作福的上等人。

从阿米诺那里,得知孟加拉的国歌,居然不是本国人所写,而是长胡子的泰戈尔的大作。泰戈尔的作品,多数是豪阔而华丽的,感情过分充沛,很像纸老虎的咆哮。歌词中最主要的两段是:“在那十一月和十二月里,芒果林中清香扑鼻,使我心醉,使我神迷。在那九月里和十月里,稻谷一片金黄,长得无比温柔,无比美丽。金色的孟加拉,我的母亲,我爱你。/在那榕树下,在河岸上,你铺开你的长裙,它的样子多么神奇。你的话语有如甘露,令人心旷神怡,金色的孟加拉,我的母亲,我爱你。”

泰戈尔如此感情充沛的歌词,一共写了三样东西:芒果林,稻谷金黄,榕树。这大概是属于贫下中农的孟加拉国,最值钱的家当了;但是孟加拉有样特产,乃是一种黄麻,生长于河边,纤维柔韧,色泽金黄,举世无双;所以贫下中农除了种稻米以外,也大量种植这种黄麻,并且带动了纺织工业的发展。但是孟加拉国的纺织工业,多少也有点问题,特别是由类似我的同学阿米诺兄弟这般专业的抬杠人员当经理,在国际上的竞争力很差;所以国际上一直有一种五保户政策,就是对富农实行限制性配额的同时,对孟加拉等国,有一种保护性配额。前些年,欧洲的服装商店,多少都出售点孟加拉国生产的服装。

就在今年,中国的纺织品贸易配额终于取消,从此富农国家的纺织品,中国的和印度的,基本上可以长驱直入欧美市场;虽然工业国家也是一片惊恐之色,甚至要另外想办法进行制约,但是势不可挡,富农的产品,几乎铺天盖地。就在这个时候,我深深地怀念起了我的同学阿米诺;因为在取消对富农的限制性配额的同时,也取消了对贫下中农的保护性配额。可想而知,阿米诺同学的纺织小厂,在中国的纺织品冲击之下,几乎是鸡蛋和石头之碰撞。

如果仅仅是阿米诺同学,失去了作威作福的地位,丝毫不值得同情;问题是,在孟加拉这个国家,除了纺织业,根本没有妇女从业的地方。也就是说,在这个芒果树、稻谷、黄麻和一亿多人口的国家,所有的工作岗位,都是男人的;而纺织业,是那些少得可怜的独立的妇女,唯一的立足之处;大概有二百万妇女,未婚的独立女性,被抛弃的女人和寡妇,以每月二百至四百元人民币的工资水平,维持着在社会中的独立地位;而在中国纺织品突破配额限制的凯歌声中,这些孟加拉妇女,将失去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专家声称,她们将流落街头,从事色情行业,被贩卖,甚至饥馑而亡。

二百万孟加拉妇女的苦难,是如此的遥远而平淡,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的纺织品出口商,在盘点出口利润的时候,会有一丝一毫道德上的不安;也没有任何一个富农家庭的成员,会象救助海啸难民一般慷慨解囊。金色的孟加拉,永远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苦难家庭;二百万孟加拉妇女的苦难,只是让这苦难的颜色,更加浓郁,更加凄凉。如此看来,泰戈尔是个神灵一般的人物,他预言了孟加拉的苦难。在孟加拉的国歌最后一段,他写道:“啊,我的母亲,你如果沉下脸来,我将热泪滚滚,为你哭泣,我将为你哭泣。”

周  舵: 谁将折腾中国?

胡锦涛总书记最近号召我们“不折腾”,很好,相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拥护。问题在于,这只是良好愿望。要让愿望成为现实,还得有可操作的方案。方案由诊断来,我们先要诊断出折腾的病根何在。

早在1993年,笔者在香港《信报》发表的文章中就提出,可能折腾中国的东西,一言以蔽之曰“极端主义”。若谈“陷阱”,这就是中国现代化最大的陷阱。简略说来主要有三种:1.极左,即新毛派;2.极右,即市场原教旨主义(市场万能),和激进民粹民主;以及3.反美、反西方的极端民族主义或“新法西斯”。现在,更恐怖的第4种极端主义出现了,并且正在恶性膨胀中,这就是把极左意识形态、市场原教旨主义和新法西斯这三种极端主义集于一身的权贵资本主义。

权贵资本主义是一个最具中国特色的大杂烩。它用极左意识形态做它的镇压工具,但不要其中的社会主义和平等;用“权力搅市场”的官僚垄断资本主义大发不义之财,但不要良好市场的自由竞争、法治及道德约束;它又用片面追求富国强兵的伪爱国主义煽惑民众,骗取社会支持,同时坚决抵制自由民主,“绝对不照搬西方三权分立和多党制那一套”。

请注意:这个黑暗势力的主体是腐化堕落的各级政府官员及其子弟亲友,而不是一般的资产阶级,企业家和商人。恰恰相反,后者正是它们敲诈勒索的对象。

权贵资本主义恶势力的急剧膨胀,是在1989年“六。四”镇压之后,政治改革不但完全停滞,而且从中共十三大路线大幅倒退,从“党政分开”退回“党的一元化领导”,一切权力全都集中到各级党组织的第一书记手中,一切监督制衡统统化为乌有,导致“绝对权力绝对腐化”。“六。四”镇压和随后不久苏联解体,共产主义信誉扫地,共产党人信心崩溃,于是凡手里有点权的,便抓紧机会拼命捞钱,再把妻儿送往国外,给自己留好退路。整个中国社会随之理想破灭,“上下交征利”,恶俗当道,犬儒盛行,更给官员们提供了放手贪腐的大环境。近年来,有的部门和地方政府干脆变成了黑社会,包娼包赌,强占土地,强拆民房,独霸市场,独揽工程,雇凶杀人,封媒体抓记者……简直到了穷凶极恶,肆无忌惮,无所不为的地步。

据官方数据,仅2003年一月到2006年八月,各级检察机关查处的贪污受贿犯罪分子就有67505人,而这只是冰山之一角。有些学者估计,这六万多人仅占腐败总数的5%-20%,实际犯罪人数是这个查处数字的5-20倍。

短短20年间,这个阶级非法聚敛了惊人的巨额财富。至2006年三月底,中国内地私人财产(不包括境外)超过一亿的有3220人,90%是高干子女(《远东经济评论》,2007.no.4)——当然,也有合法财产混杂其间,不能说100%都是非法取得。一位久居中国的美国官员说得好:中国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那么大约500个特权家庭的问题。

据世界银行报告,中国0.4%的人口占有70%的财富,而西方国家财富占有最不平等的美国,是5%的人口占有60%的财富,比起中国可谓“瞠乎其后”。中国的基尼系数已接近0.5,成为全世界两极分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2006年一份三部门(国务院研究室,中纪委办公室,中国社会科学院)题为《全国地方党政部门、国家机关公职人员薪酬和家庭财产调查报告》的资料披露,地厅级以上官员的年收入是当地城市人均年收入的8-25倍,当地农民人年均收入的25-85倍。深圳市地厅级官员的平均财产相当于一个普通市民300年的工资。在金融、外贸、国土开发、大型工程、证劵五大领域担任主要职务的,有85-90%是高干子女。

就是这样一个急速劣质化的社会,竟被某些西方人美其名曰“中国模式”、“北京共识”!

当年“胡温新政”刚揭幕时,许多人(包括笔者在内)曾经寄予莫大期望。几年看下来,这个“新政”却是承诺多,做得少;口号多,行动少;令人相当失望。主要原因,就是这个权贵恶势力的百般阻挠。胡温的改革不论朝哪个方向走,只要触动了权贵资产阶级的利益,都会遭到这个恶势力的强力阻击,休想挪动半步。下一步改革——不管是国企和金融系统的彻底改革,还是政治体制改革——究竟能够依靠哪些力量?还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个改革,还肯为它出力?实在看不出来。照此下去,“胡温新政”难免变成“裱糊旧政”——清末改革派大员李鸿章晚年曾发浩叹,说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裱糊匠,什么地方破了窟窿,就扯块纸糊上,直到最后忽隆隆墙倒屋塌完事。不少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个体制已经疲态毕露,效能愈来愈低下,大有清末之象!

八十年代末的京城改革精英圈子里曾经流行一句话:现在是精英和痞子赛跑,看谁跑在前头。——“精英”是指体制内外健康的、建设性的力量,“痞子”则是体制内外腐朽的、破坏性的力量。“六。四”镇压之后,精英溃不成军,痞子恶性疯长,社会表面上一派繁荣,实际上内里正在溃烂,所有的“反腐败”措施不过是“扬汤止沸”,不过是割韭菜,割去一茬,下一茬长得更加茂盛。中共决策者居然不知道(或者是故意装糊涂),“坚决不照搬西方三权分立和多党制那一套”的意思,无非就是“坚决要大搞腐败”,坚决为那个人神共愤的权贵资产阶级保驾护航!不尽快建立起宪政和法治,即“西方三权分立和多党制那一套”,腐败怎么可能从根本上得到治理?这就如同一个大垄断企业,“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产品再烂,你也只好买它的,只不过,共产党一党专制垄断的是政治权力,卖的产品是公共服务而已。如此浅显易明的常识,在今天的中国竟然还是言论禁区,还是极少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超前意识”,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一个道理:马克思主义实实在在,只不过是一堆从根本上败坏精英的认知,使之甚至低落到普通百姓的常识水准之下的梦呓(如雷蒙·阿隆所说,“知识分子的鸦片”)。我不能赞成那种极其肤浅的道德审判,把共产党人说成一群邪恶的坏人。他们制造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人间灾难,古拉格,文革,大跃进,人民公社……从马克思主义的这个“梦呓”性质能够得到更充分的解释。不从根本上清理这一整套思想垃圾(哪怕是私下里),就建立不起政治体制改革坚实的理论基础,就会在面对极左派和民粹民主派的强力挑战时,除了用“不争论”勉强招架之外一筹莫展。

渐进有序可控的民主化,先自由后民主——按照英国模式,分两步走,先建立起宪政法治的基本制度,培育起相应的法治信念和行为习惯,切实有效地约束官员的权力,保障每一个公民的基本人权,然后逐步推行一人一票的普选制民主——这才是共产党的最优选择。这个目标要十分明确,同时,改革的步伐要适当加快。开快车要翻车,开慢车也要翻车——你慢慢腾腾,堵着大家的路,一定会出来一个坏脾气、急性子的,把你顶翻到沟里去。这就是痞子跑到了精英的前头。一味做裱糊匠的最终结果,就是忽隆隆墙倒屋塌完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妨先从几件急务入手:一,强制官员申报财产和收入的“阳光法案”;二,人大对各级政府收支的强有力监督;三,县市一级的系统性整体政治体制改革。无论阻力多大,这几件大事也一定要尽快提上日程,以“霹雳手段”强有力地贯彻实施下去。如果连这几件事都拖着不办,那就再也不要侈谈什么改革了,等着大乱、大折腾、大清算吧!

历来的政治领导人当中,有政治家,有庸人,有政客。政治家怀抱改良社会、利国利民的远大理想,为之奋斗不息;庸人胸无大志,抱残守缺,混一天算一天;政客则专以玩弄权术、巩固权位为能事。所谓“胡温新政”究竟以哪一种历史定位载入史册,让我们拭目以待!

周舵  2009.1.26.

綦彦臣:五四思想资源的日本源头

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的纪念在喧闹中过去了,无论推赞其精神者还是贬抑其影响者,都难免失于功利与浮躁,很少能从学理上认真解析一下。当然,之于官方学者而言,那样做将是“受累不讨好”,因为意识形态掌控集团本身对五四运动的纪念不过是应景而已;之于民间而言,借此机会表达政治见解不失为一个好的“节骨眼儿”,没必要做学究式的深入工作。结果,五四究为何物,大家都不甚了了,弄到“五四就是五四”的无解地步。

九十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受西方社会理论的影响随处可见,但是,从中国历史上看,如此运动绝非无先例可言,东汉时期的党锢之祸,其背景是学生运动无疑。那场运动凸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黄金时代的无穷魅力。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自有“东汉风俗论”总结,不必在此复述。吊诡的是,五四运动的西方资源却是从它要反对的对象之一即日本那里转来的,或者说,那场运动发起者们的西方资源不可否认地是经由日本“包装”后转过来的。

以陈独秀为例,他数度到日本留学(或避难),在日从事学术研究和反清抗俄政治活动。[张岱年,1993 ,P869]
日本的政治近代化是一个“脱亚入欧”的过程,更是一个“脱儒入法”的过程。其启蒙大师们以荻生徂徕(1666-1782)的理论为马首,痛批程朱理学,欲洗清程朱理学对日本的深重毒化;痛批程朱理学之时,又期盼将荀子与韩非的学问做替代品来激励民族的进取心,更免得在“入欧”的过程中全面异化。

脱儒入法的经典论断之一就是“人欲即天理”。它是由徂徕的隔代传人本居宣长提出来的,他的老师屈景山深受日本新国学即“徂徕学”的影响,曾经说过:“视欲为恶,可谓大谬不然矣。欲即人情,无欲则不可谓之人也。”[韩东育,2001,P56]这样的说法彻底否定了他们文化曾经的圭臬程朱理学。对于荀韩之法家理论的重新发现,特别是是对荀学的深度诠释,最后落脚在了治世的功用上。用传统话语说是:礼法兼治,王霸并用,义利兼顾。[韩东育,2000,P36]其中王霸兼用一项成为二十世纪初期日本经营大东亚战略的伦理基础,即对华侵略的历史逻辑支撑点。

深受日本徂徕学影响的陈独秀在五四运动之前,就将该学脱儒入法的思想给予了中国语境的化用。如1914年,他在日本借助协助章士钊办的《甲寅杂志》,发表文章说:“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许纪霖,2009,P5]也就是说,陈独秀的革命性主张是“人权高于主权”的,个人利益高于国家利益的。从这点上来追寻五四精神的脉流,与其说是科学、民主、进步、爱国,毋宁说是它本质上是一场个体解放运动,是最早的“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换言之,五四运动本质上是对发于日本的“人欲即天理”的中国化实践。递进而言,它的标志性文化激进行动虽然是打倒孔家店,本质上则是砸烂朱家店。

在另一端,陈独秀高举个人而贬抑国家,并非是要废除国家形式,相反要像日本的近代化那样重造一个全新的中国。重造全新的中国,其思想资源仍然是日本重新发现的中国荀学。其实,日本这种荀学新发现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清初唐甄经济思想的认可,在这点上,国学基础深厚的陈独秀肯定是一接触就有心有灵犀的收获。唐甄的国家治理原则是藏富在民而不是国家获取税收的能力,他说:“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山丘,实为贫国,不可以为国矣。”[叶世昌,2008,P44]即便不考察日本学界对唐甄思想的重视程度,也不考察陈独秀在多大程度上受了唐甄的影响,那么,问题仍然十分有趣:第一,唐甄的经济思想实际上回到了荀学的国富经济起点,即“不富无以养民情”的国家大略;其二,陈独秀国存国亡的话语逻辑,与唐甄的话语逻辑是一致的。

如此,从陈独秀对五四运动的影响角度来看,与其说五四是一场爱国运动,毋宁说是学习日本的强国运动。至于其后的科学、民主等话语提炼固然有相当道理,但归根结底它是个人解放诉求下的人性自决运动,等而下之,它是一场强国运动,尽管强国的目标远未实现。而中国的现实是:当今社会状况表明,这个国度已经远远抛弃五四运动提供的道德精神,在经济层面上,国家极端强大而人民极端贫弱,即陈独秀所痛心的“不此之务”境地;对于个人自由的分散化切割广泛地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权力分赃成为积重难返的常态,比如日前曝光的冒名事件——从地方赃吏到大学主事,没有任何廉耻地宰割底层无辜者的利益,而又量身定做般地为分赃者提供机会。

主要参考文献:

[1]张岱年,1993:《孔子大辞典》P869,<陈独秀>条目,上海辞书出版社1993年版。
[2]韩东育,2001:“从‘脱儒入法’到‘脱亚入欧’”,载于《读书》杂志2001年3月号(P53-58,句引在P56)。
[3]韩东育,2000:“迟来而未晚”,载于《读书》杂志2000年10月号(P34-42,句引在P36)。
[4]许纪霖,2009:“‘五四’的历史记忆:什么样的爱国主义?”,载于《读书》杂志2009年5月号(P3-14,句引在P5)。
[5]叶世昌,2008:《中国经济史学论集》P44,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艾  鸽:八九年64前兵变揭迷

八九年64时究竟是否发生过兵变?

假如兵变成功了又会是什么情形?

我试图解开这个迷。

64时有一些目击者称:

*有戒严部队官兵朝着总参的军用直升机开枪,把直升飞机打跑了。

*北京郊区传出炮声。

*27军有戒严部队官兵带头烧坦克。

*有一些警察向大学生敬礼。(有照片)。

但这些传闻即便有,也只是一些零星的抵抗。谈不上是兵变。38军军长徐38军军长徐勤先消极抵制。也不是兵变。

真正试图兵变的是云南“小蔡鄂”一案。我的《六四时抵制戒严的军中豪杰英名流芳》及长篇历史小说《自由的诱惑》http://www.boxun.com/hero/aige/发表后,有大量的网络转载,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希望知道更多的详情。我独立调查过的情况大致如下:主要涉案人汪卫军原是成都军区昆明某高干医院的文职军官,由于工作关系,和云南14军的一位师长交流很多,关系甚好。89年5月中旬,邓小平罢免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决定实行戒严令后,引起全国一片抗议声浪。之后,汪卫军和14军的这位师长私下交谈过多次,对邓小平公然动用军队镇压学潮大为不满,认为是对宪法的公然践踏。师长誓言要做新时代的“小蔡鄂”。(当年蔡鄂就是从云南起兵拥宪讨袁的。)指示汪卫军“到广场观察,若形势有利,立刻回电。”汪卫军到昆明东风广场一看,20多万人在示威游行,破当地历史记录。再加上北京和各地传来的消息,充分宣示民心一边倒。于是,汪卫军到昆明某邮局给师长发了一个明码电报:“大局已定,立刻起兵,讨邓拥宪。”汪卫军发明码电报的原因有三:一,汪卫军是文职军官,不懂秘玛电文;二,汪卫军想破釜沉舟,让“小蔡鄂”接到电文后不再犹豫;三,邮递员满口答应,发给私人的电文没有问题。但邮递员后来又想“等等再看。”如果形势发展对赵紫阳有利,就发出去;如果朝相反方向发展就不发。数日后随着坦克的推进,邮递员将电文交给了上司。因为这封电文成证据,汪卫军被成都军区昆明军事法庭判处10监禁。后关在云南省第二监狱。据知,64之后,江泽民亲赴云南审查那位师长。由于师长未收到电文,未与承认。江泽民说:“至少在汪卫军看来,他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后来该师长被撤职,下落不祥。当时,我是中国青年报驻云南记者,因64和汪卫军关在一起,汪卫军可谓是高干子弟中的佼佼者,凤毛麟角,忧国忧民之心令人敬佩。我们曾经一起探讨过:假如兵变成功了又将会是什么情形?

推演如下,供关心64的人们参考:

1989年5月24号晚7点:小蔡鄂接到了汪卫军发来的电文或电话记录,他问机要员:“有谁看过这电文?”机要员:“还无人看过。”小蔡鄂:“记住:除我之外,向任何人保密。”机要员一脸惊诧:“是!师长。”

小蔡鄂接着给北京方向的老将军打电话,询问首都的近况。得知:张爱萍曾奋笔疾书,在七位老将军联名致首都戒严部队指挥部的信中写道:“军队是人民的军队,绝不能向人民开枪,绝对不能制造流血事件,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军队不要进城………。” 这七位老将军都是中共五十年代授勋的上将,在当时联名上书反对解放军进城镇压时,他们都还有所谓的“二线”职务,其中张爱萍、萧克、宋时轮、杨得志四人同是一九八七年中共十三大产生的中顾委常委;业飞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再道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李聚奎时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央军委顾问。而国防部长秦基伟也反对戒严。当时杨尚昆不原承担罪名,三次找到秦基伟,要求他来执行命令。秦基伟始终明确表态:“我是国防部长,只管对外,不管对内。”小蔡鄂谈了可能发生的事情,老将军表示支持。

小蔡鄂所在地云南蒙自,是一战略要地。进军昆明或退兵至缅甸金三角都不过一天路程。连抽数支烟后,他深知:军队就是机器,关键是看谁去按动开关。把军中关系铁的军官叫来,宣布将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请大家保密和全力配合。作战参谋立刻在制定行军路线。为安全起见,以维修为名,关闭了蒙自军用机场。

夜12点正。军营中突然响起军号声。小蔡鄂通知部队:接到上级命令进入一级战备。接着通知部队连夜朝昆明方向开发。几位副师长及副政委问是什么任务?小蔡鄂答:“上面要求严格保密。任务到目的地才宣布。泄密者及违背军令者一律军法处置!”一般军人都以为和维持社会安定有关,见师长铁青着脸也不便多问。

5月25号早9点,由小蔡鄂的铁杆分子组成的先遣队到达昆明,与汪卫军和东风广场的学潮和民运人士接上头。广场上立刻组织复印了30万份号外:欢迎小蔡鄂的部队讨邓拥宪!

5月25号早10点,小蔡鄂的部队进入昆明城,受到30万民众的夹道欢迎,昆明全城的鞭炮售光。部队的官兵此时才完全明白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1团迅速占领省电视台和省广播电台。

2团进驻省委和省政府。

3团担任警备执行机动任务。

11点钟,小蔡鄂在云南省电视台发表简短的告全国同胞书:亲爱的全国同胞们!云南省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

我,一个军人站在这里,向你们宣布:鉴于赵紫阳总书记被宫廷政变者软禁;鉴于邓小平违宪调动军队准备镇压民众;鉴于首都面临一场大流血;鉴于共和国将出现一次历史大倒退。

我代表我们部队全体官兵宣布:即日起正式发起讨邓拥宪就亡运动!希望得到全国人民的拥护和支持!

宣布在国家正常法制次序未恢复之前,即日起云南脱离李鹏伪政权实行自治。

我们同时提出三点要求:

一, 邓小平软禁总书记赵紫阳擅自违宪调动军队,准备血腥镇压人民为非法,我们呼吁:所有参加执行戒严的部队必须立刻无条件返回原地,或加入讨邓拥宪的队伍。

二, 必须立刻恢复总书记赵紫阳的职务和人身自由。

三, 如不答应,我们将和民众一道组成百万大军,直到夺取讨邓拥宪的全面胜利!

11点30分,美联社报道:中国发生兵变,小蔡鄂讨邓拥宪。

11点38分,英国BBC报道:中国小蔡鄂所向披靡 讨邓拥宪大军宣布云南自治11点47分,法国RFI报道:中国小蔡鄂似组建讨邓拥宪百万大军。

天安门广场万众欢腾。五百万市民涌上街头表示支持小蔡鄂。全国28个省市自治区有六千万人次上街表示支持云南自治。

12点10分。邓小平急电云南省军区和成都军区,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镇压小蔡鄂的部队。

但云南省军区和成都军区见小蔡鄂的部队和支持的上百万的老百姓已经联合在一起,就以“难以执行”为由拖了下来。

5月26号早10点,四川省政府发表声明:不愿看到人民内部矛盾蕴成内战,为避免矛盾激化,故决定保持中立,暂不执行国务院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指令。

5月26号18点,贵州省宣布自治。同时,云贵川军队和民众组成的百万大军已经向武汉挺进,沿途广受欢迎。

5月27号东北三省宣布自治。

5月28日广东广西福建宣布联省自治。

5月29日全国已经有半数以上的省份宣布自治或联省自治。

5月30日,天安门广场号外:百万大军兵临城下,民主救国指日可待。

5月31日:张爱萍秦基伟等50多位将军发表至邓小平的公开信。反对戒严,要求和平解决争端。并要求戒严部队返回驻地。

6月1日:所有戒严部队一夜间全部消失。

6月2日:经人指点,北京学生主流转移至包围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被迫转播小蔡鄂的“告全国同胞书。”

6月3日:小蔡鄂的讨邓拥宪部队开进北京。当夜12点,邓小平宣布辞职。同时恢复赵紫阳的总书记职务。

6月4日:赵紫阳总书记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发表讲话,宣布“赵十条”:1,将全力推进政治改革;2,军队国家化。所有军队中的政党组织立刻解散。3,解除“党禁”, 所有政党中的基层组织立刻解散。只能保留中央委员会。将制定政党法,所有政党依法重新登记,接受人民监督。4,解除“报禁”, 所有新闻煤体中的政党组织立刻解散。5,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就违宪调动军队实施戒严准备镇压民众一事进行司法调查,在此期间冻结任何人的军事调动权。6,承诺就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及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所有冤假错案一律平反。7,为胡耀邦恢复名誉。建议破格授予小蔡鄂上将军衔及授予人民英雄最高荣誉勋章。8,宣布解散全国人大,全国进行普选。9,在普选结果出来之前,由万里、胡启立、田纪云、张爱萍、小蔡鄂等组成看守政府,负责维护社会治安。10,对外宣布: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即将出现在世界的东方。

(鉴于有人作梗,事情的发展与人们的期待正相反,故填词一首赠与小蔡鄂、徐勤先、汪卫军等军中豪杰作纪念。)

    满江红 艾鸽
    鸦落阳斜,国魂处、何忍长别。
    犹在耳、星空灿烂,壮怀激烈。
    自古英雄出华夏,官阶台台铺热血。
    总有那、奸宄把言谗,凄空穴。
   
    国廉耻,还未雪。
    民族恨,何时灭。
    笑赴九泉下,只因情结。
    未酬胸中九分才,长使青史空悲切。
    待明日,把酒祭豪俊,今昔越。
    (完)

邓小平帝国三十年(续11)

蒋邓对奕的历史真相

二○○九年二月十八日,江丙坤在台湾“投资新中国”高峰论坛上说:

“八○年代两岸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决定,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中国大陆在过去十五年,经济成长率平均百分之十点五,为世界第一名,并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第三贸易大国;至於蒋经国的政策,让台商在台币升值、自由化过程中,大举到大陆投资,利用大陆作为台湾出口到美国的平台,对台湾经济有莫大贡献.

“去年关键人物再度出现,马英九主张两岸和平稳定发展,在过去八个月所呈现的发展,得到全世界肯定。现在是关键时刻,中国大陆的经济成长与内需市场,对台湾带来良好机会,因此马英九竞选政见两大主轴,为两岸经贸关系正常化、两岸经贸合作协议.”

显然江丙坤是为了表白今日马英九与胡锦涛的“合作”双赢,不惜伪造出昔日蒋经国与邓小平“合作”双赢的历史。蒋经国与邓小平那场对奕历史真相是:

第一, 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五年,邓小平的确千方百计“诱惑”蒋经国同他实现“第三次国共合作”,谈判“一国两制,和平统一”。他始终把自己的愿望寄託在学弟蒋经国身上。最后一次是一九八五年九月,邓小平得悉蒋经国健康状况不佳,拜託李光耀去找蒋经国做说客。因为李光耀是双方都信得过的朋友。邓小平对李光耀说:

“蒋经国不在了,台湾出现独立怎么办?确实存在台湾独立的可能性。如果蒋经国先生从中华民族利益着眼,同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将会有很多好处。事情只能由他来决定。你下次见到他时,请代为问候,希望同学之间合作一下。”

在此之前,邓小平还多方设法通过美国对蒋经国施加压力。卡特、布里辛斯基是听他摆佈的,布里辛斯基在他的着作《大失败》中公开主张台湾在邓小平的“商业共产主义”统治下,“仍可保持它自由经营的、成功的社会经济制度”。

卡特竞选连任失败后,邓小平把希望寄托於列根总统,他在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会见列根时说:

“中国准备在不放弃主权原则的前提下,允许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中国统一后,台湾可以继续实行资本主义,而且台湾还可以继续维持对外关系,主要是对美国、日本的关系不变。但是,这要取决於美国政府的政策。美国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并非无所作为,就是不要做使蒋经国翘尾巴的事情。这样,海峡两岸可以从逐步增加接触到谈判统一。”

列根未为所动,邓小平再接再厉,於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九日会见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时,託她传递讯息给列根,希望美国能像英国同意把“一国两制”用於解决香港问题那样,同意把“一国两制”用於解决台湾问题.邓小平说:

“『一国两制』构想的提出,还不是从香港问题开始的,是从台湾问题开始的。请戴卓尔夫人再过几天见到美国总统列根时,介绍一下中英两国合作解决香港问题的情况,并祝贺列根先生连任总统.列根总统认为『一个国家,两种制度』的方式是可取的话,美国在台湾问题上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特别是列根总统本人。”

邓小平想用列根和戴卓尔包围蒋经国的这两步棋均未见效。戴卓尔在华盛顿会见列根时,一字未提邓小平请她转达的重大建议.等戴卓尔一离开华盛顿,中国驻华盛顿官员就向美国官员探听,列根对邓小平的建议有何反应?美国官员被问得莫名其妙,后来在英国人协助下才弄清是怎么回事。

李光耀倒是很认真,专程到台湾与蒋经国在日月潭会面,转达邓小平对蒋经国的问候与国共和谈建议,但被蒋经国拒绝.蒋经国委託李光耀访美时,带信给美国总统列根。信中指出:共产中国以各种手法在国际上孤立台湾,对於美国,则指称台湾是美中关系绊脚石,企图迫使美国对台“废法”(废除《台湾关系法》)、“停售”(停止对台军售)、“逼和”(逼迫台湾接受和平统一谈判)。蒋经国表达了他坚持不与共产中国谈判的立场。

第二, 面对美国对台“断交、撤军、废约”和邓小平进一步迫使美国“废法、停售、逼和”的凌厉攻势,蒋经国的中国战略是从专制反共转变到民主拒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蒋经国在国民党十一届四中全会上说:“这是本党历史上最艰险的一年。”也就是比一九三七、一九四九更艰险.一九三七日本侵犯,还可以退到大后方坚持抗战。一九四九被共产党打败,还可以流亡台湾。一九七九遭美国背叛与邓小平“促统”双重压力,台湾已无路可退。

蒋经国从专制反共到民主拒统

那一天是世界人权日,当晚高雄发生“美丽岛事件”,标志台湾自由民主运动新高潮的来临.一九八○年二月的“美丽岛大审”,是蒋经国对台湾自由民主运动的最后一次大规模镇压,几乎把着名的反对人士一网打尽,然而台湾人民却站在蒋经国的对立面──被审判者一边。当年年底台湾民意代表选举,“美丽岛大审”的受难者家属和辩护律师获得空前胜利,使蒋经国看到戒严恐怖统治的威慑力量已经阻挡不住自由民主的历史潮流,民众不再畏惧支持挑战国民党党国专制制度的政治反对派了。

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蒋经国可以有三种选择:

一是屈服於美国“断交、撤军、废约”与邓小平“统一时间表”的压力,满足他的学长“同学之间合作一下”的愿望,实现国共和谈;或者如江丙坤所言,迎合邓小平改革开放,“大举到大陆投资,利用大陆作为台湾出口到美国的平台,从经贸合作逐步增加接触到谈判统一。”

二是继承蒋介石的哲学,“以不变应万变”。国民党流亡政权在台湾已经维持了三十多年,而蒋经国晚年已疾病?身,他可以继续拖延残局,留给台湾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三是顺应历史潮流前进,跟着台湾人民告别过去,同党国独裁政权决裂,走上自由民主新路。

蒋经国只要走错一步,今天的民主台湾就不存在了。在这场博奕中,邓小平转胜为败,蒋经国转败为胜,就在一九八○年代他们各自走出的最后几步棋。

蒋经国晚年走出的关键一步,就是从专制反共到民主拒统.

四十五岁时的蒋经国(一九五五)曾对访问他的美国学者艾伦?怀丁说:“在亚洲,一党专政是唯一统治的办法。政工、特务、青年救国团被攻击得最厉害,美国误会也最深。但唯有如此,才能反共。只要中共存在一天,我们就永远没有民主。”

三十多年专制反共的结果,反而被中共逼到了绝境。蒋经国终於看到“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台湾的国民党党国戒严体制已无法照旧统治下去,不能不变了。他提出“革新保台”,解除戒严,解除党禁、报禁,准备开放全国民意代表直接选举,这就是终结把台湾当作反攻大陆基地的国民党外来政权体制,跨向以台湾为主体、依靠台湾人民,把台湾建设成为自由民主现代国家之路的第一步。这是台湾在中国促统、国际孤立环境中唯一的生存、发展战略,也就是民主拒统战略。

邓小平“统一”梦碎

当历史机会来临时,历史人物在转瞬即逝的关键时刻作出的选择,能够决定国家的命运.邓小平在一九八○年代的历史机遇,比他的学弟蒋经国好得多。中国於一九七○年代末起步的开放进程,在胡耀邦、赵紫阳等改革派领导人主持下,拥有广泛的国内外支持。然而邓小平本人始终在改革力量与反改革力量之间举棋不定。越到晚期,越偏向反改革力量一边。当台湾解除戒严,解除党禁、报禁,允许反对党成立之际,邓小平在中国先后废黜了两任改革派总书记胡耀邦、赵紫阳,把党国权力交到反改革势力掌握之中。

他的学弟蒋经国的最后岁月,结束了国民党一党专政,把台湾的命运从国民党手中交还给台湾人民,从而使邓小平的“统一”梦碎。在蒋经国死后一年,邓小平终於承认了他同蒋经国的博奕以失败告终,说出“我这一生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台湾问题,恐怕看不到解决的时候了。”

毛泽东的“政治遗嘱”

毛泽东临终前不久,曾召见华国锋、毛远新、汪东兴等人,说了一段话: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了,人老总想后事。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定论”,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吧!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讥讥喳喳,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这段话可以视为毛泽东的政治遗嘱。

毛泽东挑选两名接班人刘少奇、林彪失败之后,虽已到风烛残年,却不再明确指定新的接班人,而是在左、右两派之间玩平衡游戏,时而支持邓小平批评“四人帮”(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时而支持“四人帮”批评邓小平。毛对“四人帮”,是利用而非信任;毛认为他们能“乱天下”,不能“治天下”。毛认为邓小平能“治天下”(“人才难得”),但对邓的治法(“路线”)没有把握。特别是邓对“两件大事”之一的“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毛最不放心。

当初毛让邓复出的条件,是邓承认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错误,表示“永不翻案”。后来毛又发动批邓,也是由於怀疑邓小平的“永不翻案,靠不住吧?”毛建议邓小平主持政治局通过一份决议,肯定“文化大革命三七开,三分错误,七分成绩”;即打算把这份“遗产”和平遗交给邓继承,但被邓拒绝.

邓小平说:“由我主持写这个决议不适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这就证实了毛的怀疑,邓拒绝接受毛的文革遗产,“永不翻案”靠不住。

邓小平拒绝文革遗产,“四人帮”不能治国,这笔“遗产”怎么交,成了毛泽东临终的难题.毛泽东的政治遗嘱所透露的,正是那种难以释怀的无奈与悲凉。

毛泽东最后决定,让“公道不蠢”、“人家说他水平低,我就选这个水平低的”华国锋出任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和国务院总理,已是无可选择的选择。究竟这笔遗产交得成交不成?将带来和平还是“血雨腥风”?毛已经没有把握,只得听天由命(“只有天知道”)了。

华国锋与四人帮争夺毛“正统”

华国锋的思路比较简单,以为依靠叶剑英、汪东兴抓了“四人帮”,巩固了权力,他就能以毛泽东的“正统接班人”地位“抓纲治国”了。

但邓小平认为:“华国锋只是一个过渡,说不上是一代,他本身没有一个独立的东西,就是『两个凡是』”。

这话不错.华国锋和“四人帮”都没有“独立的东西”,双方打的是一场争夺毛泽东“正统”的宫廷内战。争战的主题非常可笑:华国锋以毛泽东亲笔写的“照过去的方针办”七个字,打败了被四人帮“篡改”的“按既定方针办”六个字。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去世,二十五天后的十月四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按既定方针办》的长文,把“按既定方针办”定性为“毛主席的临终嘱咐”。这六个字也被写进外交部长乔冠华在联合国大会的发言稿,华国锋在乔冠华的发言稿上批示:“毛主席原文『照过去的方针办』,七个字错了四个!”华国锋和汪东兴判断这是“四人帮”将有所行动的预兆,决定“先下手为强”;於是十月六日将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和毛远新等人逮捕。汪东兴手下的“理论组”成员郑必坚,写了一篇被评为“气势磅礴”的声讨文章《覆灭前的猖狂一跳》,指称十月四日《光明日报》文章把毛泽东的“照过去的方针办”篡改为“按既定方针办”是“四人帮发动反革命政变的信号”!然而人们难以理解,究竟“照过去的方针办”与“按既定方针办”的差别在哪里?不都是“按照毛主席的方针办”吗?

邓小平帝国的理论基础

之后华国锋又提出“两个凡是”,所以邓小平说他“没有一个独立的东西”。可见邓小平自己是有“独立的东西”的。但邓小平的“独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弄得清楚。外国人说他是不讲意识形态的“实用主义者”,邓小平也自称“不争论”是他的“一大发明”。有人写过一本小册子“邓小平的哲学思想”概括为“猫论”和“摸论”。根据是邓小平的两句话:“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和“摸着石头过河”,也还是实用主义、经验主义的意思,说不上“独立的东西”。

事实上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到中共十三大那些年,邓小平的思路是不稳定的;尤其是一九七八年冬天和一九八○年春夏之际,他确曾试图跳出专政派的思路,向民主派的思路倾斜,但为时都很短暂。

中共党史学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龚育之,把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的中央工作会议讲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和《邓小平文选》最后一篇《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称为邓小平理论的“精髓”和“解放思想的宣言书”,恐怕并不符合“完整、准确”的邓小平思想体系和历史的真相。

我说过邓小平那篇后来被定为“三中全会主题报告”的讲话,“是在当时会外西单民主墙『大气候』和会内各小组讨论『小气候』逼迫下的急就章”。也就是说,它是邓小平追随当时“大、小气候”的应变产物,不是他深思熟虑的理论产物;邓小平不但并未坚守,而且很快以他坚守的东西否定了它。由於最近一个时期有人对这段历史所作种种歪曲与伪造,有必要再作点说明。被称作“中国历史重大转折”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起关键作用的是胡耀邦,不是邓小平。胡耀邦不但为这个转折进行了思想和组织上的准备(真理标准讨论、分清历史功过是非、平反冤假错案),而且为实现这个转折运用了社会民主力量(以北京西单民主墙为标志,遍及全国)与党内民主改革力量(参加中央工作会议的党内民主改革派)的暂时联盟。没有胡耀邦创造的这两个条件,当时佔统治地位的“凡是”派是不可能如此轻易认输的。

增加党内民主改革派参加会议,是胡耀邦向华国锋建议的,主要是吸收理论界、新闻界、文艺界知识分子领导人周扬、胡绩伟、秦川、杨西光等参加,他们在会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胡耀邦还让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收集西单民主墙提出的重大问题,由冯文彬带到会上,以便“启发思想”。

二○○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於台湾淡水红树林

(未完待续)

杨 光:为什么必须“三权分立”—-驳中共必须坚持人大制度不能搞“三权分立”歪论

官方喉舌大反“三权分立”

四月一日出版的《求是》杂志刊登了一篇署名“秋石”的文章,《为什么必须坚持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而不能搞“三权分立”》。为引起公众注意,CCTV在“新闻联播”中对此文作了介绍.“新闻联播”是“遵守党的新闻纪律”的模范,它一向只播发九大常委言行日录、党国官僚政绩列传、西方世界丑闻祸事,居然推介一篇既不由常委署名、又不是《人民日报》社论的官样文章,这不符合“新闻联播”的惯例。这表明,此文并非等闲,而是小有来头.“秋石”何许人也?明眼人一看便知,“秋石”者,《求是》也。这种刻意模仿文革“梁效”的署名手法,也暗示此文不太光明磊落:奉旨而作,背后有鬼。

通读此文,不难发现:第一,它是对中共围剿“普世价值”之战的理论总结;第二,它是对胡锦涛“决不改旗易帜”、吴邦国“人大与议会有本质区别”、贾庆林“筑牢抵禦西方价值防线”、李长春“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等等论调的理论解说;第三,它明显承袭了“清污”、“反自由化”、“反和平演变”的理论套路(只不过力不从心,比当年措辞稍软、调门略低而已)。此文文风恶劣,关於中共政体优越性的论述,公然剽窃胡乔木、邓力群等前朝“理论家”的“研究成果”,关於“人大”与议会“本质区别”的论述,又整段抄袭本朝大佬吴邦国的“重要讲话”。文章透着一股邪恶的腐屍气息,陈词滥调,强词夺理。很显然,这位“秋石”同志有恃无恐,无非是秉承上意,代替中共中央正式“表态”:本朝拒绝政治改革,凡指望政改者,死心去吧。

虽然这一顽固立场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但是,从理论上“论证”为什么拒不政改,比拒不政改本身更加可恶,它加深了人们对当局的失望和反感。做了丑事还敢自夸其丑,俨然不知羞耻.十多年来,面对体制内外争自由、求民主、促人权的强烈呼籲,当局偶尔也会虚应其事,说几句“尊重宪法”、“扩大民主”、“保障人权”之类的漂亮话。但近两年来,某几位大佬和某些御用“理论家”把曾经说过的漂亮话通通抛到一边,此番更借批驳“普世价值”之机频频说大话、放狠话,以直接、露骨、粗野、愚蠢的方式表达其对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宪政的极端恐惧和刻骨仇恨。

威权和暴力统治已失效

不搞“多党竞选”、“三权鼎立”、“两院制”,这是邓小平的一贯立场,也是他对两位接班人的政治遗训。三者之中,邓小平最讨厌的是“三权鼎立”。每当说起这个词,邓都满嘴恶意,甚至带着几分鄙夷与不屑。

邓之所以厌恶三权分立,一为偏见与无知,二为“党性”与私欲。邓与毛一样,对民主宪政一知半解。比如,他对美国“究竟谁说了算”觉得莫名其妙,对法院审查立法、国会杯葛政府、独立检察官调查总统更是感到大失体统,不可接受。在邓小平看来,一个党就“只能有一个婆婆”,一个国家也只能由一个人“拍板定案”,否则就会“七嘴八舌”、“互相拆台”,“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就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再者,如果搞三权分立,党的一元化领导如何实现?“婆婆”和“核心”的最高权威如何行使?高官大僚的既得利益和非法特权如何保障?所以,在“邓小平理论”的政治架构之中,最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要有一个大权独揽的机构和一个“拍板定案”的独裁者。这就是他鄙夷并反对“三权鼎立那一套”的原因。

那么,邓小平靠什么来抵禦“三权鼎立”、对抗民主运动呢?是靠所谓“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吗?“六四”期间,邓小平拒绝“人大”开会、阻止万里入京,可见,在他眼里,“人大”既不可靠,也不可用,平时是个摆设,关键时刻是个累赘,既没有参与军国大事的资格,也没有解决政治危机的能力。邓小平说,“我们有三百万军队”,“军队掌握在我们手里,就出不了大的乱子”,又说,“最有利的是,我们这些老同志还健在”。这就是说,邓所仰仗的,既不是“人大”,也不是“法律”,而是专制暴力和独裁威权。

“六四”二十年,邓死十二年,国事世势已幡然大变。社会在变,观念在变,民心军心全都在变,正因如此,人们也指望中共当局能顺应时势,对邓小平的专制教条有所改变。但是,二十年过去,邓的两位继承人却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长进.江胡二人见识浅薄、才地平庸,因循苟且、患得患失。邓小平选择此等庸人,当年曾让人大惑不解。现在想来,邓所看中的或许正是庸人无胆略,只能严守“祖宗之法”,不敢创新有所作为。庸人继位,可以让元老放心、“太子党”顺心、既得利益者安心,其代价则是群众伤心、社会离心、渴望政改者凉心。看来,邓的庸人接班之选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时过境迁,“老同志”全都寿终正寝了,“中央权威”已一天不如一天。而且,警察和军队关键时刻还靠不靠得住,也未可知。邓小平曾仰仗过的那两样东西──威权和暴力──已经岌岌可危。当今中共又要靠什么来筑防线、打反击呢?光靠耍嘴皮子说假话、大话、混账话能奏效吗?再来一次“六四”,中共要如何过关?如此不思长进,岂不作茧自缚、被动等死。

抬出“人大”来说事自欺欺人

胡锦涛、吴邦国似乎是打算把抵挡“三权鼎立那一套”的重任交给“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胡说:“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中国人民当家作主的重要途径和最高实现形式,是中国社会主义政治文明的重要制度载体.”吴说,“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与西方政体有本质区别,史上最强、举世无双,是人民民主的顶峰、三权鼎立的剋星。“秋石”的文章也为“人民代表大会”大作虚假广告,说它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最符合“中国国情”和“国家性质”,与“相互倾轧”的西方政体无可比拟,“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优越性”。

老邓抬举“老同志”和“军队”,在他而言,那是大实话。今日当局抬出“人大”来说事,却是越说越没谱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人民代表大会”是瞎子的眼睛、聋子的耳朵,纯属摆设.说得好听点,“橡皮图章”而已。这么一个机构,别说对“人民”无大用,其实对中共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帮凶不够格,不如军警特;帮忙不顶事,不如笔桿子。也就帮闲应景、装模作样、敷衍门面、自欺欺人罢了。

晚清的资政院尚能弹劾军机、批驳上谕,民初的参议院更可制约总统、监督内阁,当今“人大”除了照本宣科、鼓掌如仪,还能做些什么?

用“人大”冒充民主敷衍宪政

不错,依照中国宪法,“人大”高高在上、权力无边:“一府两院”属其统辖,主席总理归其任免,政权军权由其统领,立法释法由其包办.那个纸上的“人大”还真是世上罕见的政治怪物: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议行合一、三权合一,决定一切、干预一切,监督一切、弹劾一切,却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可以按照法定程序制约它、反对它,更不用说解散它。

可是,“人大”一年才开十来天会,“人大代表”连一人说一句话的时间也不够。“参政议政”只是“代表”的副业,“代表”只是“人大”的临时工,两会一结束“代表”们就要各奔东西,在党的领导下去谋发展、过日子、讨生活。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竟敢、竟能行使如此广泛、如此霸道的国家权力?

按理说,不管搞不搞三权分立,立法权也该是“人大”的本份。可是,“人大”真有立法权吗?那“党委立法”、“部门立法”又算怎么回事?依照“宪法”,“人大”只立“基本法律”,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其他法律要交由一百多人的“人大常委会”制定。十三亿人只有一百多个立法成员,一比一千万啊,这就叫“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何况,这一百多个“人大常委”大都是法律常识一窍不通的党棍,由他们立法,这可能吗?合适吗?

依“宪法”,法院、检察院由“人大”选任,对“人大”负责,那中央政法委喝西北风去?“宪法”又说,“人大”可以罢免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军委主席、两院院长等所有高官,那为什么从来只有纪委敢炒官员鱿鱼?

别说“人大”是个假把式,就算将来玩真的,三权合一的“人大专制”、“立法暴政”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党国要人、“理论家”们居然振振有词,要用“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来冒充民主、敷衍宪政。“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个什么东西,中国人心里其实都有数。《求是》的鬼话,连三岁小孩也骗不住。

三权分立:以权力制约权力

在分权制衡的问题上,西方国家早有成熟的经验,中国人民早就吃尽了苦头.毛泽东之所以无法无天、祸国殃民,就因为毛在权力舞台上一枝独秀,大唱独角戏,没有任何旗鼓相当的其他权力可对毛的权力有所屏障、有所阻隔、有所制约.当今之所以“一把手腐败”泛滥成灾,就因为“一把手”三权合一、“说话算数”,滥用职权太方便、太容易,却又没有任何独立的权力可与之相抗衡,谁也奈何他不得。

所有的权力都应该受到限制和约束,无论权力掌握在圣明君主、“伟大政党”还是民选政府的手里.实践证明,三权分立制衡就是以权力制约权力的良好体制。分权制衡,即使魔鬼上台也不易作大恶,大权独揽。即使圣人专制也可能犯大错,中共若执意不搞三权分立,那么,宪法就是假的,法治就是假的,“人大”更是假的,一切关於现行制度优越性的鬼话通通都是假的,一切关於未来前景的漂亮话也通通都是假的。欺人者必自欺,误国者必自误,放弃政改新生,只能坐以等毙。

二○○九年四月十八日

康正果:掏粪者的事业——序廖亦武《地震疯人院》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的经济飞速发展,工业托拉斯大搞垄断,地方司法出现诸多弊端,再加上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种种社会不公和腐败现象引起了民众极大的不满.好在美国自建国就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私营的报刊和出版业向来都主持着批评的论坛,针对那些亟需革除的社会弊病,一批新闻从业者发起了一场揭露丑闻、谴责腐败和呼唤正义与良心的运动。在一本名叫《麦克卢尔杂志》的刊物上,记者们专就洛克菲勒石油公司和圣路易城的舞弊行为作出了轰动一时的系列报道;另有一本题为《屠场》的纪实小说,作者辛克莱以大量骇人听闻的事实曝光了芝加哥食品加工业唯利是图的黑幕。对此类充满义愤的言论,老罗斯福总统起初似乎颇为不满,他借用班扬《天路历程》中一个人物从不擡头仰望天主的荣耀,只知埋头收集污秽的掏粪行为,把“掏粪者”(muckraker)这个语含讥讽的指称加在了那一群记者和作家的头上。但记者作家们却挺起当仁不让的胸膛,先是欣然接受了总统的贬义赐名,进而在他们“掏粪”的事业上干出了赢得总统支持的成绩。后来,正是在掏粪运动的促使下,罗斯福政府在司法、行政和经济政策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颁佈了限制大财团垄断的“反托拉斯法”和保护消费者利益的“食品卫生法”。

老罗斯福显然比毛泽东及其他中共领导人有雅量多了。我查看了一下他那次针对记者们掏粪行为的讲话,讥讽归讥讽,在接下来的讲话中,他还是向公众作出明确的表态,说他坚决支持作家和记者在讲坛上书刊中对政界、商界和社会生活中的不法之徒及其恶行严厉抨击的做法,只要他们揭发的罪行绝对属实,便是做了有益社会的事情。由此可见,民主社会最大的活力在於其政府不但敢於面对各自的社会现实,且能对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良现象做出及时的纠正和改变。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当年的那个掏粪运动在美国不管閙得多么猛烈和轰动,假使总统不开明,政府未做出积极配合的行动,就很难谈得上什么显着的成效。

与美国政府对民间批评的积极反应完全相反,中共集团一直都是靠掩盖事实真相来维持其不得人心的统治的。今年是中共建国六十周年,六十年来,这个党权政府从来都不许新闻媒体发表任何披露真相的报道。虚假的境况构成了中共脆弱的存在,它的见不得真相披露,一如靠黑暗肆虐的魔鬼最惧怕照入魔窟的阳光。在中国大陆,新闻从业者得按上级的指示办事,他们不但不得有丝毫的美式掏粪之擧,还要时时为掩盖真相而大量地造粪.六十年来,中国媒体制造的谎言不知凡几,恐怕把全世界的电脑加在一起进行统计,也难以逐条查清。毛泽东时代那种铁板一块的封杀就不必在此多说了,即使进入了号称“大有进步”的改革开放年代,胆敢公开掏粪的作家和记者依然处处遭受打压,重则投入监狱,轻则失去工作。比如像《地震疯人院》这本新书的作者廖亦武先生,二十年来,就是因坚持要向公众披露被掩盖的真相,要向外界说出不许说的实话,一直都被中共政权的造粪机器压制到九地之下。中国的现实就是如此肮髒,你要掏党和政府的大粪,他们的专政机构就先把你贬为狗屎。

通观廖亦武已发表的作品,我一直隐隐觉得,对於突发的恐怖灾难(cataclysm),他本能地具有灵敏的感应和顶风而上的牛劲。置诸西方文学批评的语境,他似乎属於那种颇有启示录(apocalyptic)气质的作家。早在发表於二十多年前的“三城”系列长诗中,他就对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发出过预感性的呼唤。长诗的主人公阿拉发威被描述为一个在灾难的大潮中肆意弄潮的英雄,他好比污水深渊中长大的一条白鲸,越是卷入腥秽的涡流,愈益激发出毁灭的威力。

长诗发表不久,天安门大屠杀在北京发生,对现实政治一向缺乏认识,也从无兴趣介入的廖亦武不知是神授命还是鬼附体,突然对解放军开枪扫射行人,坦克车履带轧过人群的灾难产生了强烈的诗意反应,以致在一夜之间,挥笔疾书,草成诗体控诉《大屠杀》一篇,并亲口朗诵和录音,制成录音带四处传播。那一切都发生在远离杀人现场的四川。真正的灾难很快就落到他头上,为此一反革命书写罪,他坐了四年大牢。经过号子内活地狱的作践折磨,诗人头脑中原发的灾难想象力犹如铩羽的鹰隼堕入猪圈,一身的硬骨头受尽敲打,在被迫吞嚥下污秽的生涯中,他练出了一介诗人的硬肠胃。在记录看守所非人待遇的《证词》一书中,廖亦武如是说:“猪毛出在猪身上。为了透彻准确地瞭解一种事物,你必须像苍蝇一般叮上去,嗡嗡声很讨厌,你得提防着吃巴掌。但你生来就是干这种髒活的,犹如远古的医生,通过嚐人的粪便而知道时代的宿疾。”“见证人的胃,有时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牙齿、血、啃头去舔和咀嚼周围的人味,时尚记忆发酵过时记忆的馊味。”这既是残酷的自溺,也是坚韧的反刍,要见证生命和人性被“平庸恶”糟蹋到何种地步,一个人不得不髒了手伸进藩溷,从污秽中洗涮出真实。

这一接受能力和表达能力的练就,对廖亦武自一九九四年出狱至今的写作取向至关重要,同样,要准确地理解和欣赏他那些作品的特徵,也应对他接受和表达的能力先有所认识.廖亦武没有碰上美国掏粪者那样的好机运,无论是挖权势阶层的丑闻,还是搜罗大人物的猫腻,从来都与他无缘。当採访过中非洲小皇帝的《纽约时报》记者傅好文(Howard W. French)一再追问廖何以不写中共高官或当今的新富,而始终在畸零人、落魄者、卑贱的一群中兜圈子时,廖亦武向傅讲了他一出狱即堕入社会底层的经历.底层和卑贱就是廖亦武本人的生存境况,是业已铁定给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一直在挣扎摆脱,但他的处境一如他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不管干什么事都像踩进泥坑,且大有越陷越深之势。除了埋头苦写,他几乎别无选择。结果,他只好把被迫的选择作为抗拒的使命承担下来。他苦笑着向傅好文解释说:“如果我有公开採访高官的智力,就不会坐牢,更不会倒楣这么多年了。”

廖亦武所做的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掏粪工作。为完成他的系列访谈,他深入到乞丐、流浪艺人、上访者、失业者、打工农民、法轮功练功者、老地主、老右派等当今中国的弱势群体中,从他们被粪土一样踹入阴沟的贫贱生存中挖掘出党和政府蓄意掩盖和拒不承认的穷困、辛酸、无望和冤屈。这些文字自然不温馨也不美好,乏煽情便难以媚俗,从头到尾,字里行间,只会让党和政府感到抹黑了他们“伟光正”的形象,因而被视为玷污了当今盛世的髒书,严禁在大陆范围内出版。

好在今日的中国社会已有所进步——当然不是中共自身的进步,而是随着党权专政的衰落,疲软的禁锢已经漏洞百出——,国内发不出去的文字,尽可送到国外出版,网络警察看管得再紧,也休想杜绝互联网的传播渠道。毛泽东时代那种关起门打狗,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去的封杀早已一去不返了。廖亦武陆续完成的书,先是由台北的麦田推出三大卷《中国底层访谈录》,随后是香港的明镜印行了他的《证词》和《中国上访村》,接着美国的劳改基金会连续出版了他的《中国冤案录》两卷和《最后的地主》两厚册。所有这些以访谈为主的纪实作品,都向海外的中文读者赤裸地暴露出中国大陆上另一个世界贫瘠的面貌和黑煞的风景。

近年来,廖亦武独特的掏粪文字在欧美也逐渐引起重视,翻译家黄文便从他已出版的访谈录中选出二十七篇,译成英文,汇编一集,以The Corpse Walker(取自该集所收的篇名〈赶屍目击者罗天王〉)为名,在去年由兰登书屋的Pantheon Books出版。书出在具有掏粪爱好的国家,自然比在轻松文字汎滥的台湾书市上要受欢迎多了。廖亦武得了一笔远比他以往所得中文稿酬的总数还要丰厚的版税,因此才得以在成都附近买到一套小小的公寓,至此,二十年累累若丧家之犬的颠沛生活总算可告一段落。他与他再次找回的伴侣小金女士欢快地装修起新屋,很想营造个他们自己的琴台,好过几天相如伴文君的安宁日子。

不巧就在这时候,突然爆发了汶川地震。廖亦武二十多年前在诗行中涂抹的噩梦如今轰然一响,踏入了现实,震得他那个居住小区的新楼群东摇西晃,吓得楼中的住户好多天都不敢回家睡觉.如上所述,廖亦武的神经和文思与灾难的元素似乎有某种同构的联系,地震的爆发在他的眼前顿时呈现出一幅“大地抽羊癫风”的景象。大气候大环境中那一总体的歇斯底里氛围立刻感染了他的情绪和手脚,他深入地震灾区,开始了新的採访.从去年五月十二起,他开始记他的大地震日记,一直记到了七月十八。在那两个多月的四处奔走中,连寻访带抢拍,笔录与摄影图文并茂,如今就收在这本题为《地震疯人院》的新书之中。

这是一部将四川地震灾期中的众生相活生生保留下来的图文实录,很钦佩卡普辛斯基的廖亦武虽不具备那位波兰官派记者的历史意识和全球视野,但却以他敢吃腐肉的胃口和翻遍垃圾堆的毅力——这一点令我想起了英文scavenger一词有趣的含义——而见长.他的日记和摄影为我们保留了从映秀镇到北川那奥兰城(见加缪《鼠疫》)一般封闭的绝望和死亡,那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样裸露的恐惧和焦虑,在央视节目广而告之的温总理流眼泪和胡书记发慰问之类救灾花絮的镜头外,廖亦武这部书的确为我们抢救出了被官方自始至终以造假、虚饰和种种救灾表演作掩盖而活埋掉的大地疮痍和人间溃疡。

所谓抢救,在救灾行动中向来都有两个方面:就政府出动的救灾人员以及民间团体中的自愿者所承担的义务而言,是全力以赴抢救灾区民众的生命,阻止灾情的扩大和蔓延,尽量减弱和挽回灾难造成的损失。但新闻媒体则承担着另一方面的抢救使命,在全球信息化的今日,记者总要在第一时间把灾区现场的情况通过录音、摄像和文字综述及时地公佈给外界。他们抢救的是真实和现状,从东南亚海啸到新奥尔良风灾,不管可怖的灾难选中了地球上哪一块地方,记者都有责任向全世界报告真实的灾情。真实,详尽,及时,样样都是目的本身。伤亡破坏到什么程度?政府和社会的救灾工作到底做得如何?弱势群体是否得到关注?是天灾还是人祸?天灾中又有多少人祸的成分?对所有这一切情况的报道都会促进救灾的工作,争取到外界的帮助,同时也会从侧面对灾区政府的作为起到监督的作用,使发生在灾区的一切活动都聚焦在全世界的关注之下。

但在中共控制的中国,上述的国际准则向来都是行不通的。一九七六年,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但直到几十年后外界才得知那次震灾中死了二十四万人的数字。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一,由於大跃进和公社化在中国造成了遍及农村的飢荒,中国人仅被轻描淡写地告知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仍是在几十年后,才逐渐传出那三年饿死了三千多万人的实情。还有很多很多人祸导致的天灾或天灾后增生的人祸,六十年来,统统被死捂上盖子,不但不许媒体真实报道,而且造出弥天大谎,甚至把民众的每一次遭灾都顺手牵羊地转化成政府救灾的功绩。毛主席常说的“坏事变好事”指的是什么?就是把民众的灾难冶炼成党的荣耀。

四川大地震发生后,胡温政府依旧大施惯技,企图一手垄断救灾。这是因为此次地震的发生本身就有严重的人祸成分。地方政府是否压下或隐瞒了预测信息的事,姑且存而不论,仅就明知龙山断裂层的存在,还要就地大搞三线建设和乱修水坝而言,党政机构的决策者就明显负有诱发地震的罪责。更不要说倒塌的校舍下被压的小学生死伤那么惨重,比较而言,政府的办公大楼却比其它的民用建筑更坚固抗震。在天灾的突袭下,经不起公众评议的弊政已暴露无遗,心怀惊恐的官员们自然怕涌入灾区的媒体记者报道出真情实况,更担心社会闲杂人员介入其中揭他们的底,掏他们的粪了。因此他们及时抽调人力,佈置防线,对一切非官方的救灾组织和个人自发的救灾行动,均作出严加排斥的表示,到处设下拦截的关口。扬汤止沸,心劳日拙,脆弱的党神经就这样蠢笨地干了一系列削弱救灾效果的事情。

廖亦武的大地震纪实把我们的阅读带引向多次潜入灾区抢拍实况的历险记,以及一路上如何蒙混闯关的紧张行程。廖亦武这一回出马,非同一般的採访,为抢救被封锁的真实,他得冒一场钻进敌佔区搞情报的风险.因此他带上了得力的助手,还配置了各式装备。精灵的小金随机应变,联络公关一身担;备齐了证件的大毛则摆出一副很有来头的神气,每踫到麻烦,都有他站出来撑腰。他们俩都比底层模样的廖亦武更能唬住沿途盘查的人员,有他们助阵,给此行大壮了声势。而廖本人也是鸟枪换炮,他手捏迷你录音机,肩挎数码照相机,触景生情之下,动不动就“卡嚓卡嚓”地拍照录音起来。再加上开一辆贴有通行证的私家车长驱直入,给他们很可疑的灾区行平添了戏剧性的色彩。这就是今日的市场化和高科技打入此板结社会的楔子,给严控造成的松动,当局一边在僵硬地作梗,民间力量一边在润滑中缓缓推动。正牌记者干不成的事情,都叫边缘人物溜进来搞定了。

这的确是绝对必要的另一种抢救。你看:那个泣血的母亲不断哭嚎着“我的么女哦”,已连续哭嚎了几个小时;还有一个名叫龚天秀的妇女,为了活命,她自己锯断了被压在断壁下的残腿,血淋淋爬出了废墟;有一个可鄙的党官名叫谭力,他装模作样地向灾民问好,群众向他齐声大吼:“好你妈个锤子” ……另有一位老郑,他第一时间进入北川,他对廖亦武如是说: “在废墟里随便走几步,腿就会被地底伸出的手给抱住,叔叔救我!伯伯救我!哥哥救我!没得法哟。只能递瓶水,脱件衣裳,安慰两句话而已。也有实在痛急了,好说歹说都不松手的,就咬咬牙,活生生地掰开,跟刽子手没差别.本来嘛,我还扛着摄像机,可是才几分钟,我就拍不下去了。”所有这些现场和实情都属於记者的摄像、拍照、录音、笔录要尽力抢救的对象,但若无廖亦武与他的两个同伴介入民间自发的抢救工作,那哭嚎的声音,那血淋淋的场景,那狗官被民众唾弃的尴尬,就永远地消失在无人关注的遗忘中了。三年大飢荒和唐山大地震被禁绝了这样的抢救,因而无数的真实都被官方像埋掉屍首一样永远地隐瞒灭迹了。三千万或二十四万的死亡数字毕竟只是数字,缺少了现场和实情的记录,自然就削弱了对中共罪行的见证.但在去年的四川地震救灾过程中,中共当局的封锁与掩盖已明显地捉襟见肘了。四面八方的人员都进入了灾区,都展开了各自抢救实况的工作,有很多很多有心人,都做了类似廖亦武和他的同伴所做的事情。你读了廖亦武这部新书,即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以你个人的知晓完成了对真实的抢救。

获奖人廖亦武被阻出境,齐氏文化基金会颁奖会举行

 

 

齐氏文化基金会封面

齐氏文化基金会第二届“推动中国进步奖”颁奖暨纪念汶川大地震一周年大会,于5月10日下午两点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举行。“写灾难写底层更写真实,爱乡亲爱同胞兼爱世人”的底层作家廖亦武被阻出境,由她的女友小金来此代领奖状及奖金。

大会由基金会理事齐家贞主持。她感谢从中国、台湾、新西兰和其它澳洲城市布里斯本、悉尼,以及墨尔本的各位来宾。

她说,今天是母亲节,我们不由得想起痛断肝肠的汶川地震的母亲们,请她们节哀自重,祝她们健康平安。

近百名听众全体起立为中国汶川大地震成千上万的死难者、为澳大利亚森林火灾的一百七十多名遇难者默哀三分钟后。

理事简昭惠宣读颁奖词:

中国四川籍作家廖亦武先生的三十六篇连续报导《四川大地震记事》,将时空定格在2008年五月十二日发生在其家乡的汶川大地震,作者延续其多年来一贯坚持的纪实写作风格,克服了种种难以想象的自然和人为的困难,始终深入社会的最底层,反映最不为主流媒体关注的许多小人物的许多令人动容的遭遇命运,并努力揭示产生这种遭遇命运背后的深层原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文字是这场旷世灾难发生以来我们所能看到的最不加掩饰的忠实纪录,具有极高的阅读和保存价值。齐氏文化基金会为此震撼和感动,决定将本基金会的第二届(2009年)“推动中国进步奖”颁给廖亦武先生和他的《四川大地震记事》,以示彰显。

主持人齐家贞介绍廖亦武简历:

廖亦武,1958年在四川出生。詩人,作家,民間藝人,獨立中文筆會前理事。

廖亦武的创作道路自他90—94年牢狱之灾后,有了根本的转变。他从一名激情奔放富于幻想的现代派诗人蜕变为悲天悯人、脚踏实地的底層作家。

廖亦武采访的对象有扒手团伙、流浪汉、歹徒逃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上访群体,残疾人,还有街头艺人,玩弄诈术和占卜算命的先生,无赖,甚至吃人者,诸如此类最底层的民众,这是他与许多作家的不同之处。廖亦武所写的无论是诗歌、采访以及制成的影片,都反映了中国草根阶层弱势群体的悲伤、苦痛和不平。廖亦武的生命与这块土地上的底层民众痛痒相关、血肉相连。

廖亦武先后著有《活下去》、《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中國上訪村》、《最后的地主》數卷,約500多万字,成爲當今最有代表性的底層作家。

廖亦武于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2007年獲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其作品已翻譯成英,法、日、德等多種文字出版,特別是《底層》英譯本《THE CORPSE WALKER(赶尸者)》由蘭登书屋出版并暢銷.美國權威文學雜誌《巴黎評論》連續4次推出專輯,使他逐步進入了西方主流文學界。

但廖亦武的大部分作品被查禁,他本人也數度被关押和抄家。他曾居無定所,到處流浪賣藝,也曾长期被限制出国。

去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一发生,住在成都的廖亦武和他的未婚妻小金立即奔赴地震现场,采访、录音、摄像,前后将近一年,陆续发表三十六篇地震纪实,集成《地震瘋人院》一书,已于三月中旬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社出版。

美国耶鲁大学康正果为《地震瘋人院——四川大地震记事》一书作序,篇名是《掏粪者的事业》,他称廖亦武是“掏粪者”,称廖亦武的事业是“掏粪者的事业”, 一语中的。

为纪念汶川地震一周年,齐氏文化基金会将第二届“推动中国进步奖”颁给廖亦武,以表彰这位底层作家对这场地震所作的真实报导。

本次会议不仅出售从台湾专程运来的《地震瘋人院》新书,同时还有从香港运来的廖亦武的其它作品,如《中国冤案录》和《最后的地主》等。

齐家贞粗略地解释了廖亦武无法前来澳洲的经过。他们办理了去越南的签证,卖了南宁至河内的大巴,计划从越南河内转道至澳洲。不料在过友谊关时,遭边防拦截,被扣押了两个多小时。边防出具了《阻止出境决定书》,内容是:

“廖亦武:现查明,你是上级文件通知不批准出境人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境入境管理法》第八条第五款规定,我站决定对你实施阻止出境。

对阻止出境决定不服的,可在收到本决定书六十日内,向广西公安边防总队申请复议“。

廖亦武对齐家贞说:“原谅我,老齐,不是我老廖不讲信用,而是种种困境,超出我的能力。还有,我在同澳洲使馆打交道的过程中,已经承诺,我无意利用此次机会移民,国家虽然流氓,但你我还是流氓国家里稀有的君子,说话就得算数。

到时候,小金会去澳洲,代表我领奖。她小小年纪,无怨无悔地跟我颠簸,受了大苦。希望老齐多多照顾。

很想念你,你们,很想念澳洲,很想念自由。可是老齐,我已经尽力了。非常累。“

廖亦武和小金辛苦辗转退回成都家中,生息养病数日后,小金一人经上海飞到墨尔本。

会上,听众数次热烈鼓掌欢迎这位值得我们尊敬、值得我们厚爱,外柔内刚、眼力勇气不凡的小金,并向她献花。

接着,澳洲退休国会议员、基金会理事陈之彬向获奖人廖亦武颁发奖状及奖金,由小金代领。

墨尔本作家高宁诵读廖亦武的大会发言(全文另发)。高宁说,推选我读廖亦武的来信,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耀。

大会放映了廖亦武在家里制作的光碟。黝黑的背景下,四支烛光映照着他神情凝重的脸,迟缓的一字一顿的获奖答谢词(整理待发),听众与他共悲戚。廖亦武说,我的能力有限,比别人做的事情少很多,我的采访记录是想要画出一些死去人的脸,希望活着的人能够记住哪怕是其中一张脸、两张脸——。廖亦武撕心裂肺、绝望哭号地演唱了他的《黄河殇》, “黄河的水乾了,母亲的泪乾了;黄河的泪乾了,母亲的乳房乾了——”

小金为廖亦武与她在地震灾区拍摄的一百多张照片中的三十张作讲解,引出了一些与照片有关的小故事。

墨尔本推动中国民主运动人士阮杰把去年为汶川地震募集的1700澳元交给了小金,烦请廖亦武亲自送达给当地的灾民。

会议接着放映了纪录片《汶川大地震记实》。这部民间摄影师记录的地震实况,是在受害最深的北川地区拍摄的,从地震开始拍到第三天之后。由于时间有限,基金会将原来两个半小时的长片剪辑成三十分钟放映。观众震撼,痛心疾首。影片末尾,也放映了数分钟政府媒体的报导。

按照原定计划,最后一个议程是听众提问,由廖亦武和本会执行理事阿木主持。

廖亦武在墨尔本颁奖会的头一天(9号,星期六)被上面邀请去参加512座谈会,傍晚6、7点钟才送他回家,都是汽车接送。

第二天,5月10号下午三点半,齐氏文化基金会颁奖会进行到听众提问议程时,上网接通了廖亦武的手机,阿木与他通话,请他回答听众提出的问题。廖亦武重复说明,他现在被邀请到外面喝茶,无法集中精神讲话,让老齐把问题收集起来寄给他,他书面作答。

除了提问,听众也纷纷发言,赞扬廖亦武是中国人的脊梁,他的获奖实至名归,并对这场天灾人祸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张鹤慈的“地震不可预测”和“不要把地震问题政治化”的说法,引起了会场激烈的争论

五点正,会议正式结束。

遗憾获奖人廖亦武不能亲自前来墨尔本领奖,但他为这次会议的成功竭尽全力,对此,大家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