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瑜:奥运越临近,中国新闻麻烦越多

大概举办过奥运的国家,没有一个像中国一样,给世界带来这样多的麻烦。四月七日,能看到凤凰卫视的电视观众,都看到巴黎传递圣火的激烈场面,到处是雪山狮子旗和五环手铐的抗议标志,巴黎的防暴警察全力防卫抗议的人群,将抱着灭火器冲向圣火的抗议者按倒在地。从北京来的一百多名穿蓝白相间运动装的护火卫士,个个变成武林高手,打了一场又一场,打了一街又一街,圣火不得不几度熄灭,中国卫士和圣火几度跳上大巴,机械化传递……再调到CCTV一台,圣火正在中国卫士、法国防暴警察层层护卫下,「胜利」通过凯旋门.直到八日凌晨一点夜深人静,CCTV四台才赶制出藏独破坏巴黎圣火传递的节目,配以画面,进行声讨。这真是奥运新闻正确导向的代表作。

判胡佳:强硬回击国际压力

现在新闻自由和人权已并列成为中国政府的大难题.

二○○七年一月一日,由温家宝总理签署的第四七七号国务院令──《北京奥运会及其筹备期间外国记者在华採访规定》开始施行(《规定》不包括西藏,外国记者採访仍需要批准)。路透社当天採访了中国第一政治犯鲍彤。随后,无国界记者组织访问北京,与中国的一些官员见面,都曾被看做中国政府兑现奥运承诺,改善人权和新闻自由的开端。但是,仅在二○○七年,外国记者在中国採访不断遭遇阻挠,被抓、被打高达八十余起。中国记者和传媒人以言治罪的案例也不断发生。今年三月十日拉萨事件发生之后,获准在西藏採访的外国记者,包括香港记者都被驱逐乾净,又变成中国政府公开违背《规定》的大转折。

四月三日,北京着名维权人士胡佳,他也是一个着名的公民记者,被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附加剥夺政治权利一年。这是奥运之前中共以言治罪最恶劣的案例。也可以看做中国政府对国际社会要求它履行奥运承诺,做出的立场?硬的回击。

中国记者因奥运而入狱并不是自二○○八奥运开始的。我就是因为一九九三年北京争夺二○○○年奥运举办权没有成功而入狱的中国记者,和胡佳比较,我判刑比他重,我经历的司法程序更欠公正,对我是违反中国法律的秘密宣判,不但我的家人,连辩护律师都不准旁听。但是,以「六四」之后一九九三年的新闻状况和二○○八奥运年比较,我认为现在更糟糕。

新闻自由是中国的历史问题,也是奥运的现实问题

人权和新闻自由的恶劣状况,是中共建国近六十年逐渐积累起来的,也是「六四」之后越来越严重的。邓小平只搞经济市场化、全球化,政治一步不改,採用暴力高压来保持社会稳定,造成贫富悬殊;社会断裂;环境恶化;官员腐败;教育、医疗、住房、土地问题、金融风险、通货膨胀、都由底层人民承担。尖锐的社会矛盾,都以触目惊心的人权问题表现出来。而现在要建设的所谓和谐社会,就是不让人民瞭解和纠缠历史和现实的积重如山的债权债务。无论属於共产党的责任,还是各级政府的责任,都无人承担。唯一採用的还是传统的办法,就是严厉控制新闻自由,不让人民瞭解真相。

中国的记者和新闻工作者,六十年来是在没有《新闻法》的保障下工作的。八十年代中国人大曾经酝酿起草一部《新闻法》,那时还不敢公开提出保护记者的权利,便已经发生了严重的争论。主持起草的人大教科文卫副主任胡绩伟主张起草一部全国人民,包括共产党、北京政府都要遵守的新闻法律。但是主管意识形态的左派势力的代表胡乔木却要制定一个法律来管记者,管新闻工作者。胡绩伟反驳说:「还要管哪些管新闻的人,管官,和管主管新闻的机构。」胡赵十年《新闻法》的起草,三易其稿,都被左派势力通过各种方法压制下去。「六四」之后完全放弃。因此现在各级政府可以用各种法律手段惩罚报道真相、讲真话的新闻工作者。新闻自由也就和人权并列,成为中国最严重的问题.奥运来临,中国遭受压迫的人期望藉此良机寻求社会公正,世界希望中国政府改善人权和新闻状?,实践奥运承诺,但是中国政府把来自内外的压力一律看做是把「奥运政治化」,是破坏奥运.依旧用压制新闻自由的方法抵制批评,就使得奥运和新闻自由的矛盾更突出,中国新闻自由的状?更糟糕。

党和政府是管理传媒的硬力量

中国报业依附高增长的经济,二○○五年仅报业种类已佔全球日报总量的七分之一,如此庞大的报业产业,仍旧由中宣部管理。中国目前是少数存在书报审查制度的国家,有着数目惊人的审读员.配合重大事件一律採用新华社电讯,媒体不得有自选动作,突发事件媒体不得异地监督等等清规戒律,就形成了中宣部控制全国新闻出版的天罗地网.最近听说,管理网络,除了金盾工程,还招募了拿津贴的网民,任务就是跟帖。

二○○七年三月,刚上市一天的《财经》杂志,封面刊登对法学家江平的访谈标题,因为江平提到中共中央办公厅下文件要求确保《物权法》在「两会」获得通过,引起高层震怒,中共中央宣传部奉命追缴,已经发到全国的杂志全部收回,重换封面,损失概由杂志社负担。

今年一月十九日下午,《南方周末》在北京举行「致敬二○○七」年度盛典,期刊图书类特等奖获得者是《炎黄春秋》杂志,会场的电子天幕,已经打出巨大字幕,正当该刊八十五岁的社长杜导正和总编辑吴思正在台下谦让谁上台领奖之时,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一个副部长给会场来了一个电话,质问:「谁让你们给《炎黄春秋》颁奖?」《南方周末》负责人回答:「已经打出天幕了。」这位副部长蛮横无理地命令;「打出了也得撤销!」这立刻成为颁奖大会的新闻。因为杜导正是前国家出版署署长,会后敢於向中宣部兴师问罪,但是中宣部否认打过这个电话。杜导正称之为「神秘的电话」。「神秘的电话」代表现在中国管理新闻出版机构的运作方式极度的不公开性,一部一署封杀书报从来不下文件,经常是电话或口头通知,每星期对中央各大媒体负责人的吹风会,也不允许记录,只能口头传达.

不仅中宣部,任何职能部门和政府机构,都可以干预媒体.二○○七年七月三十日、三十一日,湖南《潇湘晨报》和湖南经济电视台记者相继报道「八月豆腐香乾拟涨价,豆制品企业亏损」的消息,被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认为是「不实报道」,要立案查处,并委託新华社八月五日发了一个通稿予以驳斥。称湖南「涨价新闻」已被国家发改委认为是「一起严重的失实报道」,而此时豆腐香乾已经涨价.以权威媒体的假新闻打压真新闻已成为中国特色。而讲真话的记者都遭遇迫害,《潇湘晨报》记者萧世峰最后遭报社解聘。不久前北京电视台聘用记者訾北佳报道「纸馅包子」被北京市法院判刑一年,引起了巨大反响,也和国内普遍封杀真新闻有关.以产生打黑记者而闻名的《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庞皎明採写了系列调查,揭露湖南广州武广高速铁路「用假煤粉灰施工」遭遇死亡威胁.因为铁道部认为该报道是虚假新闻,中宣部不但不保护记者,还以「出现假新闻要追究新闻单位领导责任」的规定给报社领导施压,《中国经济时报》顶不住压力,最后还是解聘了这位打黑记者庞皎明。

今年一月,属於中共中央政法委的机关报《法制日报》属下的《法人》杂志女记者朱文娜,报道了辽宁一位女商人编写短信讽刺县委书记遭羁押的消息,被讽刺的西丰县委书记张志国竟派县公安到《法制日报》抓捕宋文娜,堂堂《法制日报》领导竟然让宋不要上班躲起来。很快成为一宗轰动世界的丑闻。

市场软手段加深传媒自身腐败

用经济手段管理传媒,成为「六四」之后不同於传统的限制新闻自由的有效方法。中共数量庞大的报刊,只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国日报》、《求是》杂志由国家财政全部拨款,其余的全部推向市场,能?依靠发行存活的十分有限,於是就像数目惊人的狼群去争夺广告。大国有企业、广告商就成为中共控制媒体的软力量。没有一个企业愿意把钱投给一家不受当局青睐、或者有遭受整肃危险的报刊。这种软力量比较中宣部的硬力量,同样能?形成中国传媒严格的自律。一个记者报道有关奥运的消息,他绝不敢写政府不高兴的事,若惹上麻烦,报纸就没有广告,他或者被开除,或者要降薪。作为编辑,他必须具有比记者更严格的自律精神来编辑记者的稿件。报纸的总编辑实际上都是中宣部的看门人,最主要的责任是严格看管好和监督好手下的记者、编辑,不要给政府惹麻烦。奥运报道,传媒自律会成为金律,软手段起更大的作用。

中国传媒目前处於没有新闻自由,又走专业化、市场化的状态,国家这种两重管理,严重造成传媒自身的腐败。我是写特稿出身的新闻记者,现在很多报刊都有「特稿部」。朋友们告诉我:「如今的特稿部,和你那时可不一样。」不一样之处在於特稿记者的文章不是供给报纸发表,增加报刊的深度和权威性的,而是用来拉广告或开闢财源的。报刊的记者明查暗访,掌握企业违法事实,写成特稿,拿去和企业谈判,有的可以拉来大笔广告费.报刊对自己的人员也很优厚,个人可拿百分之四十的提成。大报名刊可以和大企业,证?公司打交道。小报小刊、各地的记者站,就只能和黑煤?、黑砖?打交道。《中国贸易报》一位名为山西记者站专题中心主任、实为聘用人员的兰成长被一家无证煤矿僱佣的打手打死,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中国经济时报》刊登了记者对兰案所作的详细调查。该报也认为兰是个假记者。不是因为他没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签发的盖有国徽公章的新闻记者证,而是因为兰成长被记者站聘用三年,没有写过一篇报道,他个人也没有任何文字作品。据悉,山西的小煤?,一旦发生矿难,闻讯而来的记者一天就高达一百多人,他们排着队领取煤矿发给每人的一百元。矿方称为「封口费」。同一家报社有时同来六、七名记者。

最近,我去北京医院看望了住院治疗的胡绩伟先生,他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他是共产党最有名的老报人,他呼籲:「不能期望共产党和北京政府,在奥运前解决所有的人权和新闻自由的问题.但是中国政府应该释放所有因言获罪,关在监狱里的记者和网络人士。」我想,如果对胡先生的呼籲也不理不睬,奥运只能给中国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中国新闻状况会必更糟糕。

朱健国:中国“伪现代化经济”临重大危机──“中国奇蹟”实质是“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

「二○○八年将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这是温家宝总理二○○八年三月十八日在北京「两会」记者见面会上的坦白。这一坦言的实质是什??它掩盖着什??引起国际舆论的广泛关注和研究。

二○○八年三月二十四日下午,我在深圳接受了韩国央视(KBS)的採访,两名韩国记者先生(一为摄像师)在一位中国翻译小姐的帮助下,与我进行了九十分钟的访谈,主题是:为什?二○○八年将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中国经济当前的主要危机是什??我的答案是:温家宝只说了一半实话,他没有说出「二○○八年将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的真正原因。其实,今日中国经济的病态根源,并非什?「二○○八年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美国的经济衰退对中国有影响」,而是在於中国经济的总体特徵是「伪现代化经济」,因而其创造的三十年「三顺差」的「中国奇蹟」,其实质是「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目前的主要危机是「透支经济」难以继续透支,「土匪经济」带来群体维权事件遍地开花,昇级为社会动乱隐患。

「伪现代化经济」两大特点

一、我发现的「伪现代化经济」,有两大特点:(一)虚伪──政府的内部统计信息与对外公佈信息皆不能与实际真相信息对称.政府和民众皆没有真正充分的知情权和表达权。由於政府有意无意地带头说假话,逼得全国企业界也都在上演「皇帝的新衣」,互说假话,诚信丧失,最终是政府对民众「两本帐」,企业对政府也是「两本账」,政府报假政绩,企业做假产品;政府以美妙的口号胡弄公众,企业以虚假的广告欺诈顾客,假话假货横行,泛滥成灾,全国山河一片假,国在山河破。「听不到真话,说不出真话」,使中国成为世界第一「谎言大国」,危及世界,不断出现「食品安全危机」出口国外的严重事态.陕西省林业厅制造「周老虎」事件是中国政府执意虚伪的经典──明明已被专家验证为「纸老虎」,但中央政府就是拒不予以公开证伪,任凭假祥瑞继续欺世骗民。

(二)反共生──一个健康的现代化经济环境,应当是建立在一个开放多元自由民主共生的宪政体制之上,让任何思想任何文化任何意见任何团体都能在不危害他者的前提下自由生存。但中国相反,始终一党专政,只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结果是出现「鲦鱼效应」──全国人民只能当群居的个体弱小鲦鱼,只能以?权者为首领,即使在领头的鲦鱼因脑后控制行为的神经病态,行动紊乱,其他鲦鱼也仍像从前一样盲目追随──中国的政治机制一直缺乏有效的民主监督,人大是花瓶,政协是「食客」,没有反对党,没有及时有效的纠错机制。「反共生」病态目前最明显的经济恶果是造成了中国生态环境严重污染,让亿万人民缺水,缺空气、缺阳光,缺安全健康食品。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环境比三十年前大大倒退!

「爆炸式发展」出现「三顺差」

二、所谓「中国奇蹟」,实质是「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

由於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GDP呈两位数「爆炸式发展」,出现「三顺差」──「经常项目顺差」与「资本项目顺差」及「国际收支总平衡账误差与遗漏顺差」(「经常项目顺差」意味着商品输出,「资本项目顺差」意味着资本输入,而「误差与遗漏顺差」则意味着前两者比账面反映的更大),中国政府一再通过御用学者宣称出现「盛世中国」的「中国奇蹟」。海内外不少人也不明真相地表示赞同与歌颂。近日海内外出现了一个「中国奇蹟」的研究热。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生活在中国底层的百姓深知,所谓「中国奇蹟」,实质是「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主要构建了一个「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的平台.

中国「透支经济」机制是由一种非民主的极权体制造成的,由「只对上负责的政绩工程奖励制度」进行操作,即中央鼓励地方官员创造急功近利的经济成就(GDP和税收等指标)和表面的社会稳定(信访量、案发率等下降),然后奖励其陞官发财,妄图以眼前的经济财富掩盖深层体制弊病和长远的社会矛盾冲突。

「透支经济」的透支方式

其「透支经济」的透支方式主要有──(一)通过破坏生态透支「子孙饭」──因种种污染工业,今日中国已没有一条乾净的河流、湖泊和田地,全国面临净水危机.专家认为,今日中国取得的一些财富,需要明天花费百倍的代价去治理,是一种得不偿失的高利贷「透支款」。

(二)通过假话大话空话套话透支政府信誉和商业诚信──政府为了表示自己有「科学发展观」,不断开出「以民为本」、「关爱民生」、「求真务实」、「和谐社会」等空头支票,实际上?是如「大跃进」时的「赶英超美进入共产主义」一样的浮夸风,一再无法兑现.比如,在二○○七年春?肉价格开始疯涨时,温家宝总理一面多次承诺尽快降低肉价,一面否认这是通胀的迹象,称为「结构性上涨」,结果一年过去,全国不仅?肉价格继续狂涨而且出现食品物价带动通货膨胀的恶果。

自古治国之道在於取信於民,但今日中国政府一再失信於民。透支政府信誉让政府的红头文件等同「狼来了」之寓言。

「土匪经济」的主要路径

中国的「土匪经济」主要路径有──(一)放纵特权人物和黑道人物非法敛财,如许多?行圈地和拆迁的开发商,如深圳各住宅小区的「业主管理委员会」实际上都被开发商暗中控制把持。

(二)通过廉价劳力和血汗工厂进行原始积累──如黑砖?之类黑奴事件层出不穷,如矿难屡禁不止,如华为的员工高自杀率,如股票市场的高印花税让国家税收和全体股市经营者的利润相等。

(三)政府随意撕毁法律合同。如广东省委为了确保乌纱帽,在二○○五年「梅州矿难」之后,不顾许多煤炭企业具有国家合法生产许可证和安全生产证,?行关闭广东所有煤矿煤炭企业,宣佈退出煤炭市场,导致工业电价和民用电价与煤气价格非正常暴涨,导致「春运」更加紧张,造成广东省二百多家各类煤炭企业的关闭,至少五六十万人失业,几百万人生活受到直接影响……。

在这种「土匪经济」思维下,广东近年出现大批工厂撤离、倒闭,许多小店关门,抢劫昇级到个体户,治安严重恶化。

众所周知,一些「银行卡」的透支额度是有底?的,超过了规定就无法再透支;而「土匪经济」的残酷掠夺,在民众维权意识觉醒后,也走到了尽头.因此,当二○○八年中国因自然生态环境极度污染已无法再继续时,中国的「透支经济」和「土匪经济」也就无法再维持「中国奇蹟」了。这才是温家宝总理哀叹「二○○八年将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的真实原因!

舒芜:牺牲的享与供

聂绀弩早年是杂文大家,后来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开拓性学者,晚年是大诗人,有一条线索一以贯之。

武汉出版社出版的《聂绀弩全集》十大卷,分门别类编辑,门类齐全;其中杂文两卷半,占四分之一。其他门类中,还有各种变体的杂文,扩充了杂文的疆土。尤其是作者晚年震惊一世的旧体诗,就是诗体的杂文。而杂文的中心思想,辐射贯串于各门类作品之中。

夏衍说:“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绀弩还活着》)

是不是聂绀弩杂文最像鲁迅杂文呢?若求貌似,聂绀弩杂文之恣肆汪洋,与鲁迅杂文之精金粹玉大不相同;若论神似,则聂绀弩杂文的确是鲁迅杂文的最好的继承和发扬。

鲁迅杂文,聂绀弩杂文,都是知人论世之文。鲁迅的中心论题是:人怎样吃人?聂绀弩的中心论题是:最无价值的人怎样吃掉最有价值的人?目的都是唤起被吃者的反抗。

《聂绀弩全集》里面最集中探讨他这个中心论题的一篇杂文,是第六卷里的《鬼谷子》,写的是——

战国时大学者鬼谷子,来到“忠烈墓园”,凭吊烈士要离的墓。要离本是鬼谷子最得意的学生,虔诚信奉老师的学说,坚决遵行,舍身为主人去当刺客而牺牲,还赔上娇妻和爱子的性命。现在,要离的鬼魂却率领众多“忠烈”的鬼魂,全是断头折足鲜血淋漓的,来向鬼谷子算帐索命。他痛斥鬼谷子道:

……我们的主上,那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废物,他之所以能高高在上地君临着我们,君临着一切,不过因为他是我们的祖先的主上的后代,不过因为有你似的奴才替他们说教,和他们狼狈为奸;尤其是因为有我们这些傻瓜,上了你的当,肯替他送掉自己的生命,甚至送掉妻室儿女的生命。他的江山稳固了,他跟他的后妃们、夫人们、御妻命妇们,无论怎样荒淫无耻,再也没有烽烟来扰乱他们了。千秋万世之后,可以把宝位传给他们的子孙也就是我们的子孙的主上了!其次是你,你可以更安稳地说你的仁义道德的谎言,窃取天下万世师表的荣冠,(《聂绀弩全集》第六卷186-187页)

鬼谷子也沉痛反思:

圣贤才智英雄豪杰们的生命,反而是最无助的,最脆弱的:贫穷,饥饿,劳碌,疾病,戕伐着他们。爱,悲悯,同情,忘我……一切惑着他们,他们的生命非常容易失掉。那些最无价值以下的生命反而为许多生命所护卫,许多生命、生命以上的东西所培养,成为最结实的牢不可破的生命!常常因为他们的一个生命,牺牲许多生命,常常要拿许多生命,甚至于圣贤才智英雄豪杰的生命换取他们的一个生命,与他们的生命偕亡而不可得。……这个忠烈墓园,好几百几乎上千的忠臣烈士,究竟换取了多少个无价值以下的生命,又赔上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同上卷180页)

这么深沉的痛惜,这么激越的愤怒,给读者以大大的震撼。

《鬼谷子》大约作于1946年,十五年后即1961年聂绀弩又作了《遇溥仪》一诗云:

碌碌窝囊老溥仪,两回傀儡冒轩羲。帝廷宣统早休矣,民国称臣胡适之。

君父文章堪大笑,主宾酬酢得无悲。相逢政协厅堂里,想象称孤道寡时。

(《全集》第五卷273页)

第六、七、八句原作:

…………………,五千年史隐深悲。古来多少孤忠血,为若辈流总近痴。

作者有自注云:

孔老二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严复、林纾集中均有对溥仪颂圣诗文,林纾尤甚。见溥仪联想到那文章,不禁暗笑。所谓君者,原来如此。古今多少忠臣义士为此等人而死,真历史悲剧也。

溥仪一辈子做过一回真皇帝,两回傀儡皇帝,人间地位之高无以复加。从他现在的碌碌窝囊之状,想象他当年称孤道寡之时,真是难得有这么一个无价值的生命的好典型,来证明古今多少忠臣义士为此等人而死的荒谬。

(附带说一下,《鬼谷子》是“故事新编”体的杂文,还有一篇为朋辈推许的杂文《韩康的药店》也是“故事新编”体;别出心裁的纪念鲁迅的文章《第一把火》,可以说是洋“故事新编”体;还有《兔先生的发言》则是寓言体。《韩康的药店》现在编入了杂文类,这是对的。而《鬼谷子》和《德充符》、《毛遂》、《季氏将伐颛臾》、《第一把火》、《兔先生的发言》,现在都编入第六卷小说类,恐怕还可以斟酌。)

碌碌窝囊的废物,能够称孤道寡,玉食万方,享受最有价值的牺牲,凭的什么?全凭有个阔祖宗:开国的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大抵雄才大略,以百姓为刍狗,倒不是大废物。聂绀弩有一篇杂文《我若为王》,奇妙地设想他自己如果做了王,就会怎样:

我若为王,我的姓名就会改作“万岁”,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我的意欲,我的贪念,乃至每一个幻想,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即使是无法实现的。我将没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过失;我将没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罪行。没有人敢呵斥我,指摘我,除非把我从王位上赶下来。但是赶下来,就是我不为王了。(《全集》第一卷387页)

这样自我陶醉于“万岁”声中,予智自雄,好大喜功,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来实现他的根本无法实现的幻想,就很有开国君王气派,造成千家万户的牺牲更是惨不忍睹。

开国君王自己虽非废物,却是废物的制造者繁殖者。聂绀弩还设想,他若为王,他的妻子即使是娼妓,仍然是皇后,他的儿子即使是白痴,仍然是太子,他的女儿,他的亲戚,无论怎样丑陋顽劣,仍然是公主,是皇亲国戚,全都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捧来捧去的。一批批一代代废物就是这样制造繁殖出来,永远享受天下后世丰美的牺牲。

阔祖宗有许多档次,最阔的是开国君王,下面如《红楼梦》里的北静王是次一档,贾府的宁国公、荣国公又次一档。聂绀弩评论《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贾府祭祀宗祠一段,指出,这祭礼写得鬼气阴森的,加上大家给贾母如何行礼,贾母与一些族中老货如何虚与委迤,假气冲天。无非叫贾府子孙不忘祖先“建功立业”的遗泽,坚信贾府子孙应该永远享有安富尊荣的特权,也就是永远做废物的特权。

从聂绀弩的分析,我们可以进一步想:宁国公、荣国公建的是什么功业呢?据第七回中焦大醉骂之言,大概是替太祖高皇帝打天下,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而据说这就功在百姓,所以世世代代老百姓应该向贾府子孙贡献牺牲,成为天经地义。贾氏宗祠里的御笔书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又:“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又:“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全是训示这个天经地义。

中国古史说,历来圣帝神王全是对老百姓有大恩的。聂绀弩讽刺道:人类一切衣食住行的本领,幸亏都有古之“圣王”的教导,伏羲怎样,有巢怎样,神农怎样,燧人怎样,大禹怎样,乃至天地的开辟,人类的出现,也是因为盘古分了天地,女娲造了人,补了天,古之圣人对我们的祖先(古之愚人、古之奴才)有如此其大的恩德,没有我们的祖先,就没有我们,古之圣人通过我们的祖先的手,留给我们的礼,忍心不遵守么?(《全集》第七卷471-472页)

世世代代守礼遵法贡献牺牲的,绝大多数是普通卑微的老百姓,特别是处于最被轻贱地位的妇人女子。他们的生命价值究竟怎样?难道也很高么?这里要提到聂绀弩的三篇感人至深的小说。

一篇是《盐》,写一个穷长工金元,长年无家无业,工资微薄,雇主的气受不尽,彻底绝望的生活中,逢年过节只能靠赌博来消遣,也希冀能够赢钱,赌技又很不高明,每次把微薄的工资输光而后已。某次实在没有办法,到城里本族侄媳家来,说乡下盐价比城里如何便宜,他可以代买,拿去一串钱和一个菜篮子。后来侄媳看他长久没有回音,派孩子也就是金元的本族侄孙下乡去讨。金元羞见侄孙的面,不顾寒天雪地,破棉袄都来不及穿,逃得远远的。他对追上去的四叔说:没有两块脸见孩子。事情做错了,他晓得。盐,总是要买的,只是这几天没有钱。

叫孩子先回去,篮子还是留下,一有钱,就买了送去。四叔问他哪里有钱,他说,你不管,偷,也得给他们送去,我不能叫孩子们骂我。我贱,只在别人面前;在孩子们面前,我是前辈,我不能丢这人,将来连面都不能见。(《全集》第六卷256页)

可是大概连偷也偷不着了,又过了好些天,金元把空菜篮子送回来,托邻人代收,自己不肯进门,不肯稍坐,匆匆回去了。这样一个最卑微最底层的人,就是这样仍然坚强地保持了最后一点做人的自尊。

更令人感动的一篇是《姐姐》,写小县城里一个人家的丫头青儿,已经有了合意的恋人,正设法筹钱来做娶她的身价,突然之间她就被主人家卖到深山老林地方,给一个老头做填房,卖得了好价钱。三十多年过去,一个城里的旧邻人到了青儿那里,偶然遇着她。她故意冒认他为堂房兄弟,引回家殷勤招待。她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把原主人家说成“娘家”,不过说妈妈是后母,所以从来没有接她回娘家,而她是嫁来三十多年无日不想娘家,等等。机灵的旧邻人也编了一套娘家人如何多灾多病,顾不上来看望她之类的话,帮她圆谎。最后送行时,她单独对对旧邻人说:

同金兄弟,你莫见笑,在孩子们面前,只好这样,他们晓得自己有外婆,外婆家里有人,就是一生不来信吧,做人也做得起劲些。回去拜上奶奶说,我在人家里很争气,没有玷辱她老人家;写信给哥儿,也给我带上一笔,说我希望他做大官大府。有人来,带个口信说接我,我不会真回去的,老也老了,还回去做什么呢?有人来说说,我跟孩子们都光彩些。(《全集》第六卷241页)

这样一个早被忘得干干净净的人,还这样念念不忘原主人家,为了她的孩子们,她遮掩了她的出身和一切早年的伤心的泪水。小说作者聂绀弩说:“我看出那卑微的人的什么地方,竟蕴藏着一种想象不到的崇高的东西。”

金元和青儿都是牺牲,而青儿以女性之身,牺牲得更多,剩下来的做人的尊严更加突出,这是聂绀弩多处发挥的思想。

小说《三嫂子》写三嫂子是过渡时代一个小脚,丑陋,不识字的女人,丈夫在外面读书,革命,流浪,有了新式的爱人。三嫂子承认这一切,不肯离婚,甘愿保持名分,永守活寡。后来忽然找到上海来,只求丈夫让她生个孩子。她回家生了儿子,满足了。但后来孩子又夭折了。三嫂子仍然坚强地活下去,听说丈夫那边已经有儿有女,就谢天谢地,怪自己不死,妨碍丈夫不好回家乡工作,设想丈夫和外面那个妻子都是对她厚道,才不肯回家乡来逼着她离婚。小说里一个人评论道:

这样无助,这样与全世界都不相干,可又这样无我,一点也不替自己打算,把什么不幸都由自己担负起来,全心全意地祝祷别人幸福!……女性,平凡,没有什么知识的女性,像三嫂子,却行所无事地,不知不觉地伟大了一辈子!(《全集》第六卷423页)

另一个人纠正道:

伟大也只好说是伟大的吧,但是是由于被牺牲。用你的话说,无助,不幸,而又无路可走等等逼成的,我们应该希望在新中国里永远没有这种伟大的人!(同上页)

还有,散文《在西安》里面,写女作家萧红诉说道:

“你知道么?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全集》第四卷134页)

朋友一再鼓励她要像大鹏金翅鸟,飞得高,飞得远,警告她“下面是奴隶的死所”,可是她终于还是“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筋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同上卷139页)

女性,从乡下愚妇人,到才华盖世的女作家,同样如此无助,无告,乃至一无所有,她们因此有了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但又何尝不可以说,尽管她们如此无助,无告,乃至一无所有,她们仍然以高度的自我牺牲精神,表现出人性的尊严与惨烈之美呢?

聂绀弩的女性问题思想,就是这样深邃洞彻。《红楼梦》里的花袭人,从来读者尤其现代读者对之多无好感。聂绀弩却大大赞美了她,指出她一方面代表封建而与反封建的贾宝玉进行最锲而不舍最短兵相接的斗争,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宝玉而心灵受难的崇高的灵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回是《红楼梦》最美的篇章之一。结论是——

袭人崇高,是封建社会的崇高,是封建社会把她(也是把一切妇女)的权益剥夺得一丝不剩了才使她(她们)不得不完成的。她同宝钗一样,是封建道德的完成者,比宝钗完成得更高,但也同是封建道德的牺牲者,她的苦难也比宝钗多而且复杂,而都是“薄命司”的人物,都是《红楼梦》作者通过贾宝玉这个人物所凭吊的人物。(《全集》第七卷367页)

关于被牺牲供牺牲乃至甘作牺牲者的卑微生命的崇高价值问题,提到这样高度来论证,真是使人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了。

以上大概已经把聂绀弩知人论世的中心思想如何贯串在《全集》许多门类之中,画出了大略。文章已经不短。但是,第十卷专收作者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的交代检讨,是大家注意的一大特色,这里虽然不可能详细介绍,也不能完全略过。那么,就引录下面一段吧——

我对反革命有先天的契合,看见了,像看见至亲骨肉一样;对革命有先天的抗拒,这大概是所谓反革命阶级根性,使我这里那里凡碰见党群相对的地方,我总站在群众立场,反党立场。问题是我自己检查来检查去,一点主观上的反党反革命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声明,决不想用这句话来企图什么,不过说一点内心里的真话,也明知凡是反革命,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反革命,大概有一条规律,自己不说知道自己是反革命。政治上的事,当是问作了什么;怎样想是次要的。我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越反省越不了解自己,希望组织帮助我分析,因为这件事对我自己是重要的。(《全集》第十卷139-140页)

谁见过这样的检讨交代?口口声声“我这样的反革命”,已经自处于至污至贱之地,却又这么强韧兀傲,明确宣称自己是随时站在群众立场,反对与群众利益相对立的所谓的“党的立场”,并且公然向所谓“组织”挑战:你们来分析分析吧!

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整肃的人,做牺牲的人,内心与聂绀弩相通的恐怕不少,只是缺乏聂绀弩这样检讨交代的勇气罢了。

綦彦臣:股市上扬,难救金融危局

四月上旬,大陆股市经历突破股民心理底线的低迷后出现大幅反弹,短短三个交易日,上证指数从三千二百点回昇到三千六百点.股民们一片欢呼,不少专家预测到四月中旬有望企及三千八百点,到奥运会前不愁回到六千点,云云。股市强劲反弹的原因是因为美国财长保尔森与中国主管金融的副总理王岐山会谈有进展,即中美在贸易、汇率等方面达成了更多的妥协.另一方面,尽管中国经济已经出现了滞胀迹象,但较於美国欧盟日本等重要经济体增幅还是较大的,故而国际投资仍会向「中国洼地」流动,国际热钱也会烘托中国股市与楼市。事实上,中国金融危局丝毫没因股市上昇而纾缓,相反,情势更加危险.

被楼市套住,流动性严重不足

大陆房地产的畸形生存已经到了最后大限,业内人士预测六月份将会出现「楼崩」。无论此预测是否准确,可以说,地方政府「刮地皮」即靠高价卖地过日子的时代将会结束。但是,已经经过政府「刮地皮」还有主管部门收费及官员索贿而抬高的楼价,还一时难以下调.故此,楼市的「有价无市」状况将会持续下去。

过去几年,银行锺情於房地产市场,到二○○七年底估计房地产信贷佔全部信贷投放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如果加计借其他名目进入房地产市场的信贷资金,上述比例应当接近了百分之四十。以经济体积不算太大的沿海省份福建为例,二○○七年底房地产信贷余额高达八千亿之巨。对於广东、上海、北京等经济大省(市),房地产信贷余额都不低於三万亿.目前,中国前十名巨型房地产开发商的现金准备几乎无一例外地出现了问题.按加权平均计算,每个巨型房地产开发商的手头现金应不低於一百亿,而实际上过半的房地商手头现金已经不足十亿,以至於万科老总王石亲自出面,声称万科资金没问题,「仍有一百七十亿的储备」。其实,对於万科这样的巨头,面对楼市危局,即使真有一百七十亿现金储备也只能是勉强支撑。

股市高涨,进一步减少了银行的流动性,「存款搬家」在所难免。估计到奥运前(七月),若上证指数企及五千点,将会有十万亿存款涌向股市。因为股民已经赔惨而恢复上昇期「回搬」赢利,需要比原大盘高企时投入更多资金。

房地产开发商归还银行贷款量不能按预期实现,更进一步地加剧了银行流动性危机.同时,从紧的货币政策几乎卡住了对房地产业的信贷投放量,既有相当量(在四万亿以下)投入也是「贷新还旧」,勉作应付而已。所以,着名市场分析人士安邦谘询公司的分析师张巍伯「房企危局蔓延,银行难免一劫」的论点一出,立刻引起了银行界的恐慌。

根本不存在的平衡点

如何找到经济增长与抑制通胀的平衡点,是宏观调控部门与官方学者的头等难题.实际上,在现行体制下,这个平衡点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形成这个平衡点的基本条件是:一,地方大、中央小的联邦税制,一般可称为「倒三七」(地方拿百分之七十、中央拿百分之三十),这对中央集权体制无异是个神话(或胡话);二,相对公平的广义资源成本,包括劳动力成本的真实与资源税的稳健实施,目前中国这两项都是盲点;三,既然深度参与全球经济一体化,汇率就该放开,而中国目前有管理的小幅快进汇率政策已经是「小米加步枪」对付「战术巡航导弹」的不对称状态.

在平衡点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下,地方投资冲动与国企经济霸权又给金融调控增添了巨大压力。地方经济增长模式单靠投资规模的模式在本届中央政府任内,不会出现任何改变,相反,面对滞胀,地方政府更期望以投资规模换取增长.如在温家宝铁腕处理本钢之后,钢铁业产能并没因此下降,垄断性抬价亦未能制住,而现在又不得不放松已压制了三年之久的两广钢铁项目,其中广西获得特许能产一千万吨。两广钢铁项目放行固然与主管发改委的副总理易人有关,但是问题的症结还是「小政府」特别是小的中央政府未能确立。国企经济霸权特别是央企霸权是「小政府」未得确立的衍生后果。比如表面看来固定资产投资中的国有投资部份从统计数字上大大下降,由原来二分之一降到了现在有约略三分之一,但是国企通过对外部控股而实现的投资不仅是一大「经济暗箱」区域,而且也是「审批特权」区域。

就中国经济的战略性调整方向而言,加大国有经济的权重政策本身就是反市场的,而能否实现大幅度且比较公道的私有化(比如「公民人手一股」),又成了敏感的政治问题.

王岐山神话的三重阴影

王岐山作为经济长才与金融专家出任主管金融的副总理,固然有可能为灰暗的中国金融「打出一片蓝天」,四月上旬的股市反弹是为第一张成绩单。但是,这片蓝天能晴朗多久,仍是个扑朔迷离的「故事」。因为:其一,人大财经委员会人事构成与政府这边不匹配,尤其人望甚高的戴相龙未能入主全国人大财经委,使王岐山少了「天然盟友」,而人大财经委外行领导内行的状况还会持续五年,这也是人大会后股市未立见反弹的主要因素;其二,农信社系统接手「党办金融」的后果已经全面显现,此前党的农村工作部主办农村基金会并入农信社,卷入烂帐一万个亿之巨,农信社如何改革肯定会牵扯「王氏班底」的大量精力;其三,各家国有商业银行虽然在二○○七年底获得三千一百一十八亿的税后利润,但是其以股改为名推行的「买断工龄」下岗(为节约工资成本故)已经形成社会问题,其中单是股改尚未落实的农行就有近二十万该类员工,其长期上访率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约为三万人。

以上三大阴影沖淡了王岐山在十年前处理广东金融危机成功神话的神秘色彩,也妨碍了王岐山创造新的「神话」。尤其农信社改革,无法採取对付广东危机模式,即中央担一部份(约为三百八十亿)、砍一部份外资债权(约为一千四百亿)、地方政府担一部份(强行破产一大批地方小型金融机构,约为四百亿)。而今,农信社真实坏帐早已超过两万亿,上报中央的却只有四千亿.如果王岐山任内批准农行上市,中投公司至少要注资一万亿,加上欲彻底激活农信社体制的投入,共需一万四千亿.五年下来,基本上是将工农中建四大行的税后利润全投到「改农(行)救社」方面去。这样讲,从理论上糊弄得过去,而实际政策的压力则是,是否壮士断臂──将农行与农信社砍掉并全面开放农村金融市场,只留农业政策性银行一家「代天言事」。

纸糊的金融帝国

中国的金融体制已经经不起任何强力的冲击,王岐山五年任内能确保不发生重大危机将属不易。至少在以上种种危象之外的内部调整确实难以措手,比如证银保「三监合一」议题现在已经被「高度搁置」。

股市是否在奥运会后至中秋节前出现灾难性崩盘,比如上证指数再一次下挫到三千八百点以下,谁也不敢打保票。中国股市虽然未如香港「重楼重银(金融)」那样头重脚轻之状,但是由楼市崩盘引发股市崩盘的概率越来越大。另外,在财政政策与金融政策配合上亦无平衡点可找,比如开徵资源税能够推进财政改革理性化,但资源价格总体上涨传导给金融方面的压力,足以摧毁本来困难的银行流动性。

钱钢:蒲公英的欢乐和悲伤

钱钢(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画主任)

中国大陆的知识份子,很少有人知道台湾人所说的 「五年级」、「六年级」是什么意思。我也好晚才明白,出生于公元一九五三年,即民国四十二年的我,和龙应台同为「四年级生」。

许多年,同代人互不相干。民国五十二年,龙应台是屏东乡下的小学生,在渔村可以望见大海。海那边,有个小岛叫南麂。一九六三年,岛上有一名暑期前来看望解放军父亲的小学生钱钢。一天,尖厉的警报声响起,台湾空军RF-101战机(我们喊它「妖洞妖」)突然临空,枪炮大作,我在山路上仓皇奔跑,哨兵大喊:「卧倒!」「卧倒!」

海,制造过一代人的心惊,区隔出迥异的人生。终于有一天,带着无数的歧义和谜团他们相遇,好奇心和探究欲在瞬间迸发。一九九三年,在德国法兰克福近郊「空堡」(Krongburg)镇我第一次见到龙应台,她对小儿子说:「飞飞,这是北京来的钱叔叔。」我好奇她的发音,「叔叔」作「上声」即第三声。

哦,台湾,我想。

龙应台的名字和《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即大陆版《野火集》)在我们这岸「登陆」,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然而细梳那些年的经历,我想起当时对我们震动更大的台湾文字,却是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那是一个盛行「宏大叙事」的年代,我们怀着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全面改造中国的弘愿,急迫地渴望制度巨变和文化颠覆。龙应台的文字让许多大陆人怦然心动,但也就在同时,电视片《河殇》对「黄色文明」的清算和对「蓝色文明」的期盼正倾倒万千青年。八十年代台湾的「野火」,在激荡的八十年代大陆,算不上炽烈。

跨过深深的断层,走到九十年代,一切推倒重来。我筹办《三联生活周刊》,参与了传媒商业化(也是「海外资本进入中国传媒」)的最早尝试,也因此有机会去德国考察。说来丢人,最初联络龙应台,竟是为了麻烦她帮忙订回程机票(见识不广的我们,偶到国外,就是这样局促)。龙应台对我的帮助,就从我数马克、取机票开始。

回想她对中国传媒十多年热忱参与和无私援助的那个起始点,竟全是琐碎的细节。记不得在最初的交流中她对我谈过「警总」、「党外」,也记不得她说起过「新闻自由」、「第四权」。到达她居住的小镇,先是随她到镇图书馆给儿子借书(一个小学生能看好重好重一口袋书呀,我惊讶),然后是看她给四个孩子做晚饭(有两个邻居孩子要例行共进)。餐后,招呼三个孩子就寝(邻家女孩带来牙刷睡衣例行共眠)。一切就绪后,本是她彻夜写作的时间。她斟了两杯红酒,抱来一大堆《明镜》和《明星》,应我的要求,给我讲解德国传媒。

从杂志编辑部构成、栏目设置、封面故事、公众来信到定价和广告,龙应台不厌其详。我们谈到凌晨。早上,几乎没睡多久的她开车送孩子上幼稚园、上学,而后要赶去外地开会。我请求和她同行,在半日车程的列车上继续交流。

有时,最鲜活的记忆,是印象而非实事,是气息而非逻辑。对我来说,那次「访龙」,对我这十多年摸爬滚打投身中国新闻变革有莫大的意义。「空堡」之行,更多的,是收获了一种状态:沉静,耐心,不懈。我得到种子。我看到西方民主曾有过的漫长而崎岖的历程(龙应台常建议到法兰克福的大陆朋友,去圣保罗教堂看看,那里是普鲁士议会政治策源地的遗址);从「空堡」小镇看到民间社区的一角、看到教育和文化;当然我还看到这「活龙活现」的个人。我十分敏感两岸同代人的差异,所以对龙应台的视野、她待人接物的举止、她在「妈妈/作家」双重角色中表现的活力印象深刻。

就这样龙应台出现了。她站在我们身旁,用温暖的目光为中国传媒加油,加入我们的群落,和我们一同生长。这是日复一日的涓滴汇聚,一厘一毫的缓慢推进,纵使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一九九八年,我主《南方周末》笔政,不到一年,就有十余篇「龙文」在我们的报纸刊出。她谈电影,谈文学,谈环境,谈国际事务,一个核心是,谈文明。她的文章,成为那一时期《南方周末》「一纸风行」的重要因素之一。她甚至还曾来到广州,亲眼目睹我在报社夜班看大样,看我抓挠头皮,和宣传官苦苦周旋。

当我不再是《南方周末》常务副主编,她也不再是台北市文化局长的时候,感谢上苍!我们竟然又成为香港大学的同事。「中国传媒研究计画」(China media Project)的一位位访问学人——来自中国传媒的优秀记者、编辑们,成为她的新朋友。他们在龙应台的家中看大海的豪雨白浪,沿九重葛怒放的小径一同行山。朋友们尊敬她,却无须仰视。她善解人意,明了他人的处境,体谅历史的封闭给朋友造成的缺损——知识的,性格的。她更愿意倾听,对大陆的历史和现实充满探寻的兴味。她总是说:「你告诉我……」「请你解释……」「我还不明白……」。也就在这一遍遍的问询和信马由缰的交谈声里,她思绪飘飞。卸任政务官后的龙应台,在大陆、台湾、香港和整个华人圈,引发了一次次更遒劲的思想风暴。

近年她的文字,直刺现实,促人警醒;触摸历史的创痕,让我默默拭泪;对喧嚣的台湾,对混沌的大陆,以十分微妙而艰难的方式,深入不同的语境,两边发言。她有静水深流,娓娓诉说;也有刹那间迸射的闪电,一朝拍案。越来越多黄皮肤黑眼睛的「七年级生」、「八年级生」,被她磁性的声音吸引。在大陆、台湾和香港,龙应台成为一个没有人能够替代的角色,成为三地传媒人和学者思想和情感的极其重要的纽带。二○○五年秋,在她香港的家中,举行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聚会。「两岸三地」数十位媒体总编辑促膝长谈热烈讨论:历史和现实,抗争与博弈,政治与资本,传媒的权利与品质……

我宁愿乐观地相信,恒久的,不是朋友们曾热烈讨论过的这些议题。五年、十年、二十年,一切都会过去。步换景移,尘埃将落,曾经滚烫的定将冷却,曾经的死结或将释解,今天的困局会被新的困局覆盖。但文化的基因将传递,思想的魅力将久久萦绕。

政治的门,有时会在一夜间轰然开启。文化却不会,文化原本就没有锁钥齐备的门。文化有的是,隔绝的雾幛,误解的浓云,遮蔽的雨帘,夜一般的漫漫习性。是的,文化的封闭和隔离,才是龙应台真正的强悍对手。让华人世界除缚破碍,走近大本大源,是她从「野火」一路行来从未熄灭的奋斗。

二○○五年底,我应邀到台湾访问,曾参加「龙应台文化基金会」的志工聚会,亲眼看见龙应台对一群正在用餐的志工们——教师、主妇、商人和前外交官,发表即兴演讲。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最特别的一次演讲:面对满桌热腾腾的小火锅,她讲「把国际观引入台湾」。

有清晰精准的「人生设计」吗?我看她没有。一切如春来草青,自然发生。她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播种者,总想用锋利的犁头,去犁开人们的心灵。她弱小如蒲公英:世事如风,她时而轻舞,时而挣扎,时而疾走,时而又坠入荆棘。如一部大陆影片《巴山夜雨》的主题歌所唱: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欢乐和悲伤
         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
         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

自由的心,带着她不止不息地飘荡、穿行和播撒。读尽炎凉,她不世故圆滑;屡经锤凿,未变得粗糙;她草根,却不草莽;深邃,却不玄奥;她不失天真,对大千世界,有所见有所不见,有所争有所不争。她常常孩提般欢乐,也常忧伤。她知道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不能被读者和听众的喝彩或是叫骂挟持,然而她有时即便能忍受充满敌意的箭簇,却无法承受误解误读的伤害,陷入深深的悲哀,去意徊惶。

但我知道,最大的慰藉——对她,也对我们的——就是:天地无垠。

真的,谁能挡得住,弹指间,天地越来越宽阔了。

管见:民粹主义的新变种

民粹主义由来已久。先前,俄国民粹派曾显赫一时,且与马克思学说有相近之处。马克思曾考虑过俄国等东方亚细亚社会的特殊性,有可能在资本主义尚未展开之际,以亚细亚社会的特殊性而开闢出某种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俄国民粹派反对沙皇专制,但他们反对资本主义与马克思学派不同,不是基於社会经济趋势,而是寄希望於东方社会的特殊性,企图「到人民中去」发现阻止资本主义发展的力量。马克思学说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曾与民粹派展开过论战。

社会主义与民粹主义相得益彰

不过,「社会主义」实践在落后国家发展起来,却与民粹主义相得益彰,其典型特徵就是迷信「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马克思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之际,资本主义还处在上昇之中,因而,他和恩格斯否定了「不断革命」,认为新社会须经过「新条件的漫长发展过程」才能孕育成熟。相应地,考茨基曾认为,工人中不可能自发地产生社会主义思想,这种思想只能通过知识分子灌输给工人。列宁、斯大林也都在其着作里论述过这种观念。然而,「不断革命」死灰复燃,鼓吹「人民群众的自发的社会主义意识」也就愈益成为时尚,成为新的民粹主义观念的一大精神支柱。

有意思的是,「社会主义」实践在全球范围内普遍地遭到失败,而这种实践尽管实际上以具有浓厚民粹主义色彩的「农业社会主义」为理论基础,表面上却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结果,全球化的进程表明资本主义正在进入其后期发展,马克思学说预期的「新条件」逐渐地变得更为清晰。但是它在东方社会,看上去被实践证明是失败了,似乎是已经过时了,而民粹主义却毫发未损,它借助於资本主义发展之际自然成长的民族主义,反而更具魅力。

推动民族主义走向极端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在承认资本主义发展必然性的「新民主主义」在一九五○年代中后期被中断之后,再次试图回到「新民主主义」的一种尝试。不过,在「社会主义」观念的沉重压力下,它艰难地走到确认市场经济为发展方向这一步,却回避市场经济自发地趋向於资本主义的普遍规律。这样,权力控制与垄断扭曲了市场经济,社会基本矛盾在实际进程中尖锐化,社会不公迅速地普遍化且表面化,而社会舆论批评的矛头,是对着市场化,民粹主义则在新的现实中再次得势。

改革开放的市场化趋向,不仅表现为默许资本主义的自发发展,尤其表现为对外国资本的开放。面对这种状?,民粹主义迅速蔓延开来。它一手挥舞「社会主义」大旗,严词批判市场经济的自发资本主义倾向,反对国有资产流失,反对社会不公、两极分化,一手推动民族主义走向极端,敌视外国资本,痛斥「卖国」与「分裂」,博取民众的支持。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社会主义」实践的基本矛盾以新的形式展开,国有体制的支配性更具複杂性,人们对改革的反思实际上已经触及到官权与民权的尖锐对立,而民粹主义弥漫,却使得人们的视线模糊起来。

传统民粹主义失去批判锋芒

近来的西藏事件和东航事件,表面看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却实际显现出一个鲜明的共性:言论及示威、罢工的权利在现实中遭到沉重的压制,迫使人们铤而走险.「罢工」的飞行员侵害了乘客的权利与利益,藏人在示威中失控而使用暴力,自然受到舆论谴责,然而,为权力开脱的议论立即就出现了──「站在要求自治或独立的部分藏人立场上,自然认同骚乱,反对政府的?制性介入;站在维护统一的中国人立场上,自然反对骚乱,支持政府?力介入。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难理解」。这样的议论者,可以振振有词地谈论「特殊利益集团以权力为重心」,一旦面对具体事变,就轻飘飘地将藏人的自治要求与骚乱,进而与恐怖主义?行联系起来,无视汉藏各族民众之公民权利普遍遭受压制的日常现实,更无视「自治区」地方党政「特殊利益集团」秉承权力意志践踏藏人权利的日常现实,乃当今民粹主义一大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传统的民粹主义以俄国为重镇,而针对着东方专制社会,它与无政府主义关系十分密切,眼前的民粹主义新变种,则基於国家权力成为「社会主义」靠山的现实,却表现出屈从於权力淫威的倾向。在改革开放中暴露的社会矛盾问题上,它求助於政府集权与干预,仿效权力而板起一张敌视所谓「西方民主」的面孔。在西藏等民族问题,以及台湾问题方面,它也同样跟在权力后面亦步亦趋,无批判地接受中共政权对「达赖集团」或「中华民国」的打压。看来,「社会主义」的存在,已经在改变着民粹主义的观念,使其蜕化,失去了传统民粹主义的批判锋芒。

井  蛙:空苹果的夏天

 

   1.
   
   隐藏在我身上的第一个影子已死
   
   因为你
   它变得越来越单薄
   
   没有人,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
   拾取它
   作为爱情的礼物
   
   我想起麦琪
   加州小镇上生活一百年的小麦琪
   它是我的小孩
   
   我自己的少年
   
   我捧红透的苹果给另一个你
   我沦为乞丐
   
   你因此推开我
   我两手空空
   
   2.
   
   夏天的苹果花
   我把它别在每个姑娘的发上
   
   她们遇上我
   向我问好
   
   我隐藏在体内的第二个影子
   不知疲倦
   赤裸着
   
   她们由于喜悦吃掉它
   我多么惊讶
   我多么惊讶啊年轻的姑娘
   你们一夜之间吃掉了我
   
   然而
   你也吃掉了她们
   每个夜晚你和另一个你在一起
   我站在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因为你我这么远
   
   3.
   
   是啊,我把一座山挪下
   它透过太阳离我很近
   
   偶尔也微笑
   
   我把我的第三个影子献给不能观望的人
   它像基督的血
   严肃虔诚
   
   我喝下一杯红酒
   我在阳光底下宣告:
   
   你不是我的
   
   你拥有我那么多影子
   也不是我的
   
   因为苹果,你已腐烂
   
   4.
   早晨
   我听见一则消息
   一个诗人头戴桂冠离开
   没有下文
   
   5.
   
   我
   吞没了我
   你不是那个麦琪
   
   麦琪已经年老
   
   我在我的老花园里寻找种子
   
   为你我得重新耕种
   希望一棵树再次发芽
   
   长成苹果
   夏天回来
   
   6.
   
   可是,麦琪不再
   麦琪头上是戴桂冠的少年
   离开了
   
   麦琪失去了夏天
   她不吃苹果
   
   她把苹果园献给了我
   
   而我把它献给了你
   你却荒废了它
   
   你与另一个你正在挨饿
   你们什么时候饿死
   
   什么时候
   
   7.
   
   我只要麦琪回来
   
   我爱麦琪一个人
   一个头上戴桂冠的诗人
   
   她是我的
   我全部的爱情
   
   2008-4-12 -H\?/ p0‰è=M
   SAND BEACH

张慈:超速(散文·外一篇)

超速

 

我在过敏。

症状:堵鼻子,丧失味觉;流眼泪,怕光;咳起来不停,胸腔是空的,像烘乾机,热燥。打电话给朋友,国人洋人,兼无话可说。突然地无缘无故大笑。

医生:看过后,我认为你不是感冒,是过敏!

我:植物?动物?房子有虫?家俱长霉?

医生:都不是。是人。

三垮!

三垮的靴子是黑的。上面有一种靴味。每次见到三垮,看一眼她的靴,我的鼻子就痒。三垮每次出门都穿一双撑门面的鞋子,这几天是冬季,她只穿高统靴子,半高跟,一双深颜色,一双浅颜色,NORDSTROMS卖的那种,带有战斗性的那种。

我对她的靴子过敏,还要陪她去找对象,当灯泡。

在“婚配网”上注册找到的搞装潢的男人家去过了,他说的话是真的,大房子,很新,18英尺高的天花板,希腊人喜欢的那种布幔两边垂下。百页窗靠遥控,高大的窗上挂幔半圆形下垂。家里很温暖,植物都是真的,高大的,地毯是简单的羊毛皮。装饰不错,一看就是爆发户,肯花钱。

虽然房子装饰得太做作,但他的酒却真是好得令人坐不住。

餐前喝了一瓶琴酒,吃了牛排和沙拉,樱桃,边吃边喝了一瓶红酒,又一瓶红酒。后来又喝了一瓶希腊的COGNAC白朗酒。

男人心不坏,吃完了就送我和三垮出来。

回家时,我觉得自己酒后的控制力不如三垮的,就让三垮接手开。

三垮在黑漆漆的101高速上,凭着一个鸡皮士GPS,开得越来越高,搞到了120码。突然,糊涂了的本人一激灵,说的:三垮,警车跟着你,你没听到吗?不停一下吗?

三垮:哪里?

我:后面。

三垮把车停下,把车门打开,走出去东张西望。远远地,警笛弱小,红蓝灯在黑夜中闪闪,警车它正在冲着过来。

又过了近一分钟,警车才到。

警哥:请你立刻回到你的车上去!

三垮:对不起,没听见你的警笛。

警哥:妇人,请你立刻回你的车上去!

我:三垮,你快进来!不要跟警察顶嘴!

三垮悻悻坐回车里。警哥命令她摇下窗子,拿出驾照,车辆保险,三垮递给他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驾照。他看了半天:这是啥?

三垮又递一张国际驾照给他,他看看:还有吗?美国的驾照呢?

三垮:我是游客。

警哥:你刚才超速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为什么超速?你有什么急事吗?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三垮说有急事,就等于是承认超速了。

三垮哭哭地说:没有。

警哥:请你站出来,到车外来。

我在车内借酒胆大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恨死这美国狗屎!I hate this American shit! 恨死这美国狗屎!

警哥发现了坐在后椅上的我。警哥把头深进车窗看了一眼,我正好打了个大酒嗝,被警哥闻到了,他立刻警惕起来,将手别在警棍套上。

警哥:你们喝酒了。坐着,别动。

警哥在车灯的照亮下,在公路上划了一条直线,命令三垮照着这线走,走过去,走过来。三垮穿着她的靴子正正直直地走过去了又走过来了……我觉得好玩,大叫:再走一遍。。。

警哥非常生气,叫我闭嘴。

警哥让三垮吹汽球,她吹得不很大。她故意用酒后的眉眼瞄了一下他:我力气不够!她真的是一点酒意也没有,酷酷的。

这个年轻的警哥故做镇静,喝令道:坐回车里去。

三垮骨子里还是怕的。她没有合法的驾照,只能把握警哥的心理。她兀然说:开票吧,别他妈罗唆了!

警哥听不懂中文。说的:这条高速的限时是55英里。一般人开到65英里。你的速度是120, 这是坐监狱的速度。超过100码的,没人不坐牢。

这话吓得我够呛。我连自己是为何上了这条高速的,怎么来到这地方的,自己怎么坐在自己车里,别人为什么开着自己的车超速,这个凶狠的穿制服的男人是谁,统笼都忘了。

三垮气得要死:我是练车!看看这车的速度是不是真的能达到125!我们在欧洲都是这样试车的,反正已经过了午夜了,又没人,不可以试吗?

警哥瞪大了眼睛: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你在试车?

三垮豁出去了:对。试试有什么不可以,不试又怎么能知道它真的能开到120码呢?

老子啪啪啪把三垮讲的话统统从中英文交杂翻译成英文。

年轻的警哥居然说:好,好,走吧。我不能给你开罚票,不过你不要再试了。开了罚票,你得坐牢;开警告票,我得负责讲清楚这么大的案子CASE怎么只是警告?所以,算今晚没见到,你幸运,你走吧。

三垮一踩油门就冲向前,怕警察改悔。

我口口声声说的:你跟他谢一下,你跟他谢一下,他年轻,害羞,不敢开罚票。

其实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逃过了这一劫。这事过了好半天,我和三垮还后怕。外国公民在美国坐牢,不知是啥滋味。我去探监,也不知是啥滋味。

两个女人,在黑漆漆的高速上突然大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

两个男人也会这样笑吗?

也许。

不知道。

遇到一件称心如意的事,那快乐是那样实在而持久。就凭生活中有这样一些可以触摸到的快乐,也让人觉得违法一下是值得庆幸的。

从此,我本人开始过敏。尤其是一看到三垮的那双与警察靴子相似的黑靴子,过敏症就特别明显。

 

 

鼠年之春

 

6:00AM

电话铃响,整醒了我全家。

老公接了电话,哈喽一声,听了半秒钟,将电话递给我:给你的!

朦胧中我以为是国内打来拜年的电话, “喂”了一声,对方说:嗨,护路大队长,我是天使四号,我病了,你找人顶我一下!好吗?

我心里一阵凉,说的:是是是,好好好,你病了,我找人顶,好!

对方居然说:今天是你们中国人过年吧?拜年拜年,鼠的年是好年。我正想问一下,中国年中有鸟的年吗?

NO。没有

我的心里话:天使你闭嘴!

放下电话,发呆。

老公:好几次我想问你,你怎么会想起来跟别人讲法语?

我:嗯?

老公:我听你说 “喂!”

我:呃,那是中文。

啊!──老公装出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7:00AM

小乖你起床,妈妈要去上班!我会把你的狗放进来陪你!

NO,我害怕───哭声!

我的心里话:小乖你闭嘴!

好好好,妈妈不去了,小乖最重要。

大乖:妹妹,你都十三岁多了,你给妈妈添这么大的麻烦干什么,那么笨!你要锻炼你的胆子。

小乖:你要再说一句我就恨你。有锻炼恐惧的吗?保你也不敢自己在家。(大乖不敢吭气了)。

我打电话找了几个天使,天使们都不接。找不着天使,平时一堆 ,需要时一个也找不到。我跟在小乖的背后,送小乖一个红包:今天过年,鼠年。妈妈送你一个红包。今年给你四十大乐($),明年保证给你四百,后年四千!

小乖突然说:妈妈,你不要离开我。

我的心都凉了。

十几年了,这个孩子拖累着我。不能上学,不能上班,不能上床。

又去看看工作征招线上的留言,有一个想做天使的人,居然住在附近。我用手机打过去,对方接了。此人叫钥匙,一听就是黑人的名字,黑人的名字总是充满想像力。

 

7:45AM

大乖,小乖都走了,坐着爸爸的车上学去了。

我立刻提上工作袋,冲出房子。钥匙说他没有车,要雇他上班,就得要我去接他。

我一边开车,一边将有薄冰的车窗弄热,用刮雨器刮干净。按钥匙说的路线,很快到了一个区的一条街。在这个住满白人中产阶级的阿凸镇住了十七年,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区的存在。路口边上是一栋由一层改编成二层的悚然棕色房子,窗户似房子身上长了一个大疮:用一块布堵着。

我按喇叭。

钥匙出来了,是一个十八岁的英俊斗鸡眼少年。

眼睛明亮,但像螃蟹一样眼珠翻向南北两个方向。如此面貌可爱到要死。

我: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十八岁了么?

YES。

请问你有过犯罪纪录么?

YES。

!!请问这个记录妨碍你工作么?

YES。

我特生气:那你还叫我来做什么!

我的心里话:蠢!

钥匙:安?你刚才说啥?我卖过大麻,被抓过,但是我卖麻时才十七岁,上够DEJ课程后,记录就取消了。

我:你家门口有这么多车,你不能自己开一部吗?以后如果你被录用,我不能来接你。你要有自己的车。

钥匙:前边那辆老式破凯敌拉克是我爸的,他在坐牢,他抢了龙斯药店的钱(LONGS DRUGS)。还有两年才能出来,法律上他的车我不能动。后边这辆旧奥迪是我二叔的,他也在坐牢,还有五年,车库道上那辆是我哥的,他。。。

我惊讶:也在牢里吗?

YES。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坐在车里咬起了指甲。

我:我不能录用你。

说完我张望四方,觉得晨露朝气草地空气都支持着我的这个决定。

钥匙:这不公平。俺啥也没做……大妈,俺从小就想做一个天使,俺外婆就是一个天使,她做了二十八年。到她满二十八年那天,洛杉矶警局送了她一面锦旗,还送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开着警车在落日大道上跑一趟。她多兴奋,小心翼翼地在大街上慢吞吞开着,她旁边的警察叔说:大妈你不想拉警笛吗?他帮她弄响了警笛,你不知道那情形多么好笑,听我妈说,大街上的人都觉得奇怪,警车里坐了个矮又小的黑老太,像乌龟一样爬在方向盘上,慢吞吞地开着一辆警车。。。警笛满天响……哈哈哈……

我推开车门:你进来吧。

我开车带着钥匙,风弛电闪地穿过一条条大道马路。想起有某些华人说的:开车,电脑,英语,有了这三样东西,就可以跨世纪。我得意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我们到了生病天使站岗的地点,车流滚滚,小孩们正在穿过马路去上学。有一个小孩的书包拉链炸开了,课本和铅笔白花花摊一地。汽车就绕着小孩过去,那情形实在惊人。我飞快停好车,胡乱穿上制服,也丢了一套给钥匙。仓促交待几句,我和钥匙两人就跳到马路中间,一人一边挡住来往交通,开始执行职责,保护着那个还在低头拣东西的小孩。我谆谆诱导钥匙左右两边看,叫那些正在骑车过路的学生下自行车再过马路。。。我个别辅导钥匙:这个工作,车子把我们天使压成肉饼可以,压到小孩不行!

钥匙:大妈,我记住了。

 

8:30AM

      终於下班。我赶到一家叫荷比的餐馆,和约好的女友们一起吃春节这顿早餐。

我一进门,墨西哥侍者哥哥就问:几位?

我将下巴一扬:在那儿,看见没有,那两个穿大红袍的傻B姐姐!

      墨西哥侍者哥哥用走调的广东话:恭嘿发瘸也!

我起一身鸡皮:谁教你的?

他嘿嘿。

苦姐,难姐见到我,三人一噘屁股:纯洁好!MD,呆米国时间长了,国语也说不准了。春节好!

坐下。

苦姐点了美国南方蛋饼夹起司。我点了北方蛋饼夹起司,难姐点了东西海岸蛋饼夹起司。三个有理想的中年好女人喝着茶吃了起来。

吃餐时,我打了个亮堂堂的大喷嚏!

两位姐姐就问:阿呀,感冒啦?要小心啊,之类。

可是,大喷嚏之后,我突然摇摇晃晃,控制不了体内的某种速度,有一股气要从我的脸上的洞里冲出,却找不到那个正确的洞。

啊、剃!啊、剃!啊、剃!啊、剃!啊、剃!

苦难两姐:你过敏了。

你们怎知道的?我的确过敏了,两个月了!我是。。。大老鼠感染。我家小乖养了一只鼠不鼠,兔不兔的南美洲大栗鼠!

於是她们就申讨:你就是太过份宠爱那个小乖了,那有宁要大老鼠不要妈妈的道理?让她把大老鼠扔出去,或者养在外面,或者送人,或者登载报纸或者上CRAIGSLIST出卖……

不行啊,她不肯啊。连我吸地时,吸尘器的声音让大老鼠受刺激,她都不容许。我很久都不敢吸地了。养在外面,她说老鼠要受凉,要拉肚子,要死的!送人谁要啊?

苦难两姐:妈的,杀了!

我:鼠年之春杀鼠?得!杀!

 

10:00AM

到家后,空空荡荡,家中没人,时间就是自己的时间。朝手心里吐一下口水,搓着手,我兴奋地眼睛发亮地上了我喜欢去的一个购物网站。

手机响,响了又响,是祸友来电祝春节快乐!

手机响,响了又响,骨折友来电祝春节快乐!

手机响,响了又响,一垮来电祝春节快乐!

手机响,响了又响,翻车友来电祝春节快乐!

手机响,响了又响,美女友来电祝春节快乐!

嫩喜的各种声音。

──我自悲,中年就是这意思:男的都见不着了,见得着的又都是些女的!

开始感伤。

客厅里,笼子中的大老鼠登机锻炼的声音巨响,它在一个圆轮里飞快地甩着四只小脚蹬动,轮子滚动,它永远在一个地方四蹄不停地飞奔。

 

12:00中午

我鄙视抛弃孩子的女人。

这种女人,尽管她有一种做女人的价值,美貌,有钱,有身材,懂得时尚,美食,懂得做大生意,会打高尔夫球,得万千有权男人宠爱於一身,有地位,有POWER,有周游世界的时间和能力,我也鄙视她。

一垮,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还不屑那种养孩子把自己弄得邋遢的女人。当孩子的小嘴巴吃得油油的时候,做母亲的女人会发出来自内心的幸福笑容。这样的女人,值得尊重,跟随。这种女人有一种价值,社会价值。她受人羡慕,有家庭地位,社会角色地位。但是,如果这种女人垮了身材,乱穿衣服,不惹男人注意,黄脸苦难的面孔,婆娘的姿态,脚上总穿着平跟鞋,本人就鄙视,鄙视,鄙视!

我,就是这种女人。

所以,当一垮和我相见,垮地一拥抱,左脸上垮地一下,右脸上垮第一下,那叫一个相见很晚!

从中午到下午的五小时内,一垮胯一个古奇包出门,买了一栋小房子回来,房子在有一座大挢的神马叼小镇上;她还骑着自行车出去,买了一辆宝马车回来,她准备把在欧洲的孩子接来,在美国念高中。

我脱掉了从北京三里屯买来的傻红棉袄,买了一身球衣穿上。

我还买了一个跑步机,搁在客厅大老鼠的笼子旁,准备与大老鼠比赛跑步,细腰瘦身,重回青春风流的时代──这是我鼠年新春的愿望。

 

5:30PM

老公从办公室来电话:老婆啊,今天是中国春节,你有啥特别的愿望啊?

我:想去旧金山,去旧金山的「上海1930」吃中餐,听汤马斯爵士乐队在「上海1930」的现场演奏。

老公:那,大乖,小乖安排好拉嘛?

我:No, not yet。

老公:那怎么去呢,你要安排好孩子。。。

我:你不是问我有啥愿望吗?愿望就是个愿望嘛。我其实可以在家里做中餐给你们吃,再把我爹叫来一起吃!

老公:好主意。

我做了一盘意大利面,一盘寿司,一盘沙拉,几根香肠,数片火腿加豆子,上桌!还拎了瓶香槟酒在桌上。

打电话给爸爸,他不来,说太累了。

小乖,临时也被朋友叫走了,到别人家吃去了。

SO,老公,我,大乖,三个人坐在饭桌边,一边谈着美国选总统,谈着今晚拉开幕的NBA球赛,谈着老公的一个病人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边吃了这顿三不像的2008年的新年晚餐。

(终)

 

《自由写作》首发

 

李贵仁:麻疯病菌与鲜花之辨

当代中国颇有些文艺评论家,习惯于以生造的“非香花即毒草”的公式,像最高法院宣布终审判决似的裁定作品的属性和命运。这种简捷便当的作法一度成为通例,其效能,在多数情况下,大抵与刽子手开动断头机差不多。

如今,思想解放的闸门既经打开,此风自然衰颓。“非香花即毒草”的公式,毕竟不大有人用,而且不大有人信了。这无疑是值得庆幸的;然而过分乐观,则未免太天真。接连两年“春寒”,教训其可忘乎?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非香花即毒草”的公式虽已不灵,其阴魂却犹未散尽。有的评论家别出心裁,竟然妙语惊人地又造出了一个“非鲜花即麻疯病菌”的新公式,用以打杀作品。

于晴同志就是这样干的。他在《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北京文艺》一九八O年第三期)一文中,不仅言过其实地夸大了当前文艺界的不良倾向,煞有介事地横加指责,而且一口气批判和否定了近年新出现的至少七个作品。特别在谈到中篇小说《调动》时,于晴同志颇为愤慨,竟说什么它“已经沦入‘黑幕小说’一流”,是“拿麻疯病菌当作鲜花来供养”的“对文学的嘲弄”。

于晴同志的其他观点姑且不论,此处仅就他对《调动》所作的这一判断谈谈我的看法。另外有些同志也从不同角度批了《调动》,对此,我也顺带谈些意见。

 

从“社会效果”谈起

《调动》发表在一九七九年十月出刊的《清明》第二期上。起初,批评界对它没有反响;到一九八O年二、三、四月间,却突然南北呼应,在北京的《红旗》、《北京文艺》、《光明日报》、《文艺报》和上海的《文汇报》等报刊上,接连出现了一些评论文章,不约而同地对它批判起来。这一时期挨批的作品很有几个,但是其他作品,如《将军,不能这样做》、《在社会的档案里》、《女贼》、《飞天》、《假如我是真的》,等等,虽则有人批,却也有人保;惟独《调动》,从评论家们那里所听到的,只是叫骂。这就给人一个印象,似乎《调动》确实属于通常所谓“毒草”之类,或者像于晴所说,真的是什么“黑幕小说”、“麻疯病菌”了。

评论家们批判和否定《调动》,有一个很重要的口实,叫作“社会效果不好”。

我认为,这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当然,从“社会效果”看作品的价值,在文学批评中是一条必要而行之有效的原则。但是,“社会效果”永远只能是客观存在,我们的某些评论家却总是用主观臆测去代替它,所谓《调动》的“社会效果不好”云云,也只不过是少数人坐在书斋里想当然瞎杜撰的罪名罢了,实在经不起事实的检验。不信么?那就让我提出几个问题,看他们能否用事实来作出回答:

第一,是否有许多人读了《调动》便生出反骨,大闹天下,破坏安定团结,干扰四化建设,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改变社会主义制度?

第二,是否有许多人读了《调动》便“对生活感到迷惘、困惑”,或者“感到世事一无足取、一无可为”,以至于悲观绝望,自寻短见?

第三,是否有许多人读了《调动》便道德沦丧,亦步亦趋地像李乔林那样,不仅抛弃情侣,大搞酒肉买卖,而且为了打通“枕头上的关节”去做“配种站的公牛”?

诚然,上述种种作为在社会上都是有人为的,否则在《调动》中就不可能得到反映;然而问题在于,是否有许多人本不想为,只因读了《调动》方才为之?

我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有这等事。也许某些同志据有实例吧?那就请拿出来,让大家都见识见识。

说到这里,我想倒是应该指出这样一个事实:以所谓“社会效果不好”为口实来批判和否定《调动》,只用于晴自己的另外一些话来对照,就完全可以看出是极为荒谬的了。在同一篇文章中,于晴不是非常正确地否定了“一文可以兴邦、一戏可以亡国的奇谈”吗?而在谈到《调动》时,于晴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断定:“它所描写的一团漆黑的生活是不真实的,所揭露的有些人物的丑行是不可信的,……它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难以接受的。”这就等于说,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决不会以《调动》为教科书,去学习,去模仿。既然如此,《调动》又怎能产生什么不好的社会效果呢?不是人人都只会把它扔进垃圾堆吗?

老实说,假如人人都把《调动》扔进垃圾堆去,问题倒要简单得多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评论家大讲什么《调动》的社会效果如何恶劣时,人们,普通的老百姓们,却非但不把这部小说扔进垃圾堆去,反而争相传阅,交口称赞。在某些地方,刊载《调动》的《清明》第二期成为最大的热门刊物,竟至于有人出五元钱的高价争着去买,还有人刻印传阅,另有些人则在原作的基础上加工改写或写续篇。各方面群众寄给编辑部的信,绝大部分(百分之八九十)是肯定和欢迎这个作品的。试问,这能叫作“社会效果不好”吗?莫非肯定和欢迎《调动》的群众都是别有用心的坏人或者落后分子?这种现象,是何等令人深思呵!

在我所接触的人里,包括许多很革命、很优秀的同志,绝大多数对《调动》都持肯定态度。也有少数人不喜欢它,然而不喜欢的理由也只是嫌作品中写的有些现象令人不快,或是认为作品情调不高,缺乏理想的光彩,不能使人产生美感,等等;在表示不喜欢的同时,这些人却并不认为它是部坏作品,反而都肯定它写得真实、深刻、切中时弊、有典型性。至于从根本上否定《调动》的人,不能说一个也没有,但我在群众当中还没有遇到过。请问,这是否也叫作“社会效果不好”呢?有这样的逻辑吗?

如果说《调动》的作者徐明旭同志真的那么糊涂,或者真的心存不善,竟然像于晴所指斥的那样把危险至极的麻疯病菌当作鲜花,拿来欺骗人,毒害人,那么,我坚定地相信,人民群众决不至于也那么糊涂,也那么心存不善,竟会不伦不类地都把麻疯病菌误认作鲜花。这种错误,休说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就是通常所谓的“蠢货”,也不会犯!

十分明显,尽管报刊上的文章都对《调动》持批判和否定态度,颇能给人以舆论一致的印象,但这只不过是极少数人的舆论罢了,它是缺乏群众基础的,在人民中间是孤立的。面对这个事实,评论家们难道能够不正视么?难道能够不重新考虑一下自己对《调动》的批判是否公允么?

 

一幅很真实的社会风俗画

《调动》对社会生活的描写,遭到了评论家们的一致否定;但在否定过程中,评论家们的意见却又暴露出了很尖锐的矛盾。于晴说得很干脆:“它所描写的一团漆黑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史乘讲得委婉一些:“由于《调动》的作者观察现实生活的片面和偏激,满足于展览所见到的社会阴暗面,因此作品中对生活的描写,对阴暗面的揭露有些地方是不真实的,没有反映出现实的本质方面。”(《评中篇小说<调动>》,《光明日报》1980年4月9日第四版)杨子敏的论述则很奇特:“《调动》中所罗列的远西群丑们的种种秽行丑事,除个别情节外,大抵可说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真实存在”;但是,“小说中的远西,究竟能不能成为我们今日社会面貌的典型概括呢?我以为不能”,因为,“今日中国的黑暗事物同‘四人帮’横行时期、同解放前的旧中国有所不同,”“它们已开始面临被清除的命运,已丧失主宰历史的权柄,人民和它们的斗争总归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所以,“《调动》使人感到不真实”。(《读<调动>》,《文艺报》1980年第四期)

只在《调动》所描写的社会生活是否真实的问题上,这里我们就看到了三种不同说法:一曰“不真实”;一曰“有些地方不真实”;一曰“大抵是真实存在,但因为……所以使人感到不真实”。这可真把人搞糊涂了。究竟何者为是呢?

还是让作品本身来说明问题吧。毋庸讳言,《调动》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着色阴暗、格调低沉的社会风俗画。从整体上看,画面上呈现的是十年浩劫以来在全国各地都变得很突出、很尖锐的一种反常现象:有那么多人在忙于调动,为调动而奔走,而哀求,而钻营,而伤脑筋,而受磨难,而找窍门,而拉关系,而搞交易,而实行贿买,而出买灵魂和肉体,而置党纪、国法、道德、良心、爱情、真理和人类最起码的一切准则于不顾……这中间,也有少量喜剧,然而多数却是悲剧,同时不乏闹剧、丑剧。所有这些情景,对于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何等熟悉呵!谁敢说它们不真实呢?谁能否认,这种反常现象事实上已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的一大特征呢?但是,如果在画面上能看到的仅只是这样一些现象,那就太不够了。人们从这些现象中必然会提出这样两个问题:一是当代中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忙于调动?二是当代中国为什么会因调动引起那么多的悲剧、闹剧、丑剧?当然,这两个问题回答起来都不是很简单的,因为它们都具有难以估量的复杂性。不过,还是让我们来看《调动》展示的社会风俗画吧。在画面的各个细部,那一个个互相连结的具体场景,那一个个互相牵制的艺术形象,不是恰恰从主要方面入手,对这两个问题作出了切中要害的、令人信服的回答么?原来,在封建主义肆虐的十年浩劫中,政治生活法西斯化,不知使多少像李乔林那样无辜的人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他们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什么“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或者“叛徒”、“特务”、“走资派”之类,被关牛棚,被判劳改,被实行肉体和精神上的种种摧残,被剥夺了最起码的生活权利,结果,仅惨死者就已不可胜数,更不必说致残、致疯、致病、致重大损失者了!“四人帮”被粉碎后,全国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是,那股在十年浩劫中造成政治生活法西斯化的封建势力并不可能马上清除净尽,它在不少地方以新的面目顽强地保存自己,而且总是要以新的形式继续肆虐。整人者继续整人,挨整者继续挨整,这种现象,尽管逐步地消灭着,但在一个时期内,不仅是无法避免的,而且是相当普遍的。不过,时代毕竟变了,过去挨整的人,毕竟不甘心继续挨整了,他们要摆脱压迫,争取做人的权利!调动工作,改变环境,就是他们为此而寻求的一条比较切近的道路。这诚然是个消极措施,但也自有其积极的一面:它既体现着对压迫者的抗议,又体现着对光明的追求,因而是可取的,令人同情的。然而,要达到调动的目的,却真比上天还要难呵!不错,也有人运道好,遇着了清官和善良的办事人,而且适逢良机,顺利地调成了;但是多数调成功的都是靠着亲朋关系或者其他非法关系;而更多的,则根本调不成功。既然你要求调动是因为有人整你,那么,整你的人又岂能把你放走?再说,那可怕的官僚机构,组成了多少道可怕的关卡,你想飞过去么?断然不可能!这样,胆怯的、软弱的、朝中无人的、没有活动能量的、老实本分的,就只好死心了。但是也有像李乔林这样不死心的,因为,他深感不调走就无法安安宁宁地生活下去。在周围环境的逼迫下,他下定决心非调走不可。为此,他什么也不顾了。正道走不通么?那就去走邪道!于是,我们在画面中看到,他“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马”,“恬不知耻地去摇尾乞怜”,“不惜血本地去请客送礼”,而且充当了“配种站的公牛”,最后,又孤注一掷地使出了政治讹诈的高招,迫使最大的对头牛朝杰就范……

请看,这就是《调动》为我们展示的社会风俗画的全部内容。说实在的,面对这样的一幅画,我们很难产生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美感,倒是很可能感到沉闷、压抑。然而,只要不从偏见出发,我们就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肯定说:它完全是照着我们所经历的现实生活摹写的;它所暴露的那些问题,完全是昨天大量发生过、今天也还时有发生、明天仍难免会发生的;它不掺一点虚假,不带一点粉饰,把一切都按照本来面目加以描画,其真实性是惊人的,不容置疑的……

问题是这样的清楚,因此,我们实在不能理解,于晴凭什么说《调动》对社会生活的描写“不真实”;我们也实在弄不明白,史乘凭什么说这种反映“有些地方不真实”;我们尤其莫名其妙:杨子敏为什么既承认《调动》所写的内容大抵是“真实存在”,又自相矛盾地说它使人“感到不真实”。

看来,王蒙同志显然高明得多了。他对《调动》也有否定,却丝毫不否认其真实性。他说:“我们常常在说一个作品不好的时候,就说它不真实,其实这种指责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例如对于小说《调动》,我们尽可以指责它不崇高、不深刻、不健康、不美好,却不能说它不真实。”(《是一个扯不清的问题吗?》《人民日报》1980年8月27日第五版)我们的评论家们如果都像这样论述问题,那该省去多少麻烦事呵!要否定就否定,何必硬要绕个圈子从真实性上来敲打呢?

请问这几位评论家:你们果真发现了《调动》有什么不真实的地方么?那就应该具体地指出来呀!你们能够指出来吗?须知,像你们这样不讲事实,把所谓“不真实”的帽子给人乱戴一气,是不能服人的呵!

不错,于晴等人指斥《调动》写得不真实,颇有一些“理由”。可惜的是,它们全都太脆弱了。

于晴的理由很简单:《调动》之所以“不真实”,是因为它描写了“一团漆黑的生活”。显然,于晴就是因此把《调动》称作什么“黑幕小说”的。这未免太过分了。首先必须指出,于晴说人家“不真实”,事实上倒是他自己的指责有失真实。试问:《调动》所描写的生活真是“一团漆黑”的吗?否。小说第四章中详细描写了这样一个情节:一九七O年,工业局长陈亮权和农业局、交通局的副局长联名写大字报,揭发县委书记牛朝杰等人在招工中滥用职权,破坏政策,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一度取得了胜利。这无疑是一场正义战胜非正义、光明压倒黑暗的斗争。作者通过这个情节告诉我们:即便在十年浩劫期间,生活中也有由革命干部和广大人民所代表的光明面。在小说第八章中,又写了“河南省驻马店地委第一书记苏华等人违反财经纪律、大兴土木,受到法律制裁的消息”,以及这消息在远西引起热烈反响的情景。这是粉碎“四人帮”后中央政策取得胜利的反映,当然更是生活中的光明面。既然如此,于晴指责《调动》把生活描写得“一团漆黑”,应该说就是无稽之谈了。诚然,《调动》由它的题材和主题所决定,毕竟主要是描写生活中的黑暗面的。然而这也并不足以说明它不真实。生活中既然存在着那样的黑暗面,而且普遍地、严重地存在着,小说为什么不能描写?明明是真实的东西,为什么一写进小说就是“不真实”的?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史乘和杨子敏的理由看上去倒充分一些,但也同样荒谬。在史乘看来,《调动》“满足于展览所见到的社会阴暗面”,表现了“作者观察现实生活的片面和偏激”,因而“有些地方是不真实的”。这怎么讲得通呢?不管是否“满足于展览”,你总承认了那些“社会阴暗面”是人家“见到的”,那又怎能说它“不真实”呢?再者,“展览所见到的社会阴暗面”就一定要说它是“片面和偏激”的吗?所谓“片面和偏激”的就一定“不真实”吗?照此逻辑,世界上就永远不可能有什么不片面不偏激的作家,也永远不可能有什么真实的作品了,因为,谁能一下子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揽无遗地全部反映出来呢?杨子敏的逻辑尤其令人困惑。请问,“今日中国的黑暗事物”,不论是否“同‘四人帮’横行时期、同解放前的旧中国有所不同”,不论是否“已开始面临被清除的命运”等等,它们究竟算不算黑暗事物?假如算,你又怎么会“感到不真实”呢?难道只因为这是“今日中国的黑暗事物”,就一定要“感到不真实”吗?这不啻是自欺欺人的阿Q主义!

对了,史乘还有一条很重要的理由,叫做“没有反映出现实的本质方面”。这就是那个长期以来打杀了大批作品的大名鼎鼎的“写本质”论。其实,于晴也好,杨子敏也好,他们的全部理由,也都是贯穿着这个高论的。所谓“写本质”论的涵义是:我们这个社会叫作社会主义社会,它在本质上是光明的,因此,文学作品反映我们的社会生活,必须只写光明面或者主要写光明面;假如相反,只写阴暗面或者主要写阴暗面,就不可能反映本质,因而也就不真实,应予否定和批判了。我认为,这个高论在理论上既经不起推敲,在实践中则更有害。一个社会在进入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之后,它的本质就只能表现在光明面上了吗?不。这完全是从某种政治偏见出发看问题,而不是从真理和实际出发来看问题。本来,任何事物的本质都是由组成该事物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共同体现的,而决不是只由某一部分、某一方面或某几部分、某几方面体现的,当然也不可能只由光明面来体现;社会生活同样如此。到了社会主义社会,一般说来光明面是主要方面,但也总还有黑暗面,有光明面同黑暗面的斗争;在特定条件下,由于出现曲折和反复,光明面还可能受挫,黑暗面则可能又暂时地成为主要方面。这是由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历史规律决定的,也是已经被历史实践充分证明了的。既然如此,岂能说黑暗面不反映社会主义社会的本质?这种说法,合逻辑吗?而当黑暗面还存在着,甚至严重地存在着的时候,硬要把它说成非本质的东西,进而又说成不真实的东西,不许在文学作品中作专门的反映,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是只能遮掩人们的耳目、欺骗人们的神智、麻痹人们的手足,从而阻碍和破坏人们改革社会的斗争吗?

在《调动》中,人们通过它展示的那幅社会风俗画所看到的,确实主要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黑暗面。然而,作者绝非如史乘所说,只满足于展览这些黑暗面。他通过在那画面上活动着的人物和情节,非常生动地、深刻地、鲜明地、有力地体现了这样一个很值得重视的主题思想:长期以来仍在中国大地上肆虐的以官僚主义为重要特色的封建主义,既专制得可怕,又腐败得可憎,严重地毒害了党政机关、干部队伍和社会风气,使整个社会生活遭受了一场巨大的灾难。这当然主要是十年浩劫所造成的,但是有其更深远的根源,而在十年浩劫之后,其根源也并不可能及时除尽,因此,还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发生破坏作用。毫无疑义,这个主题思想使得《调动》不仅具有了高度的真实性,而且具有了革命的倾向性。它撕破了愚弄人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封建专制主义的丑恶面目彻底暴露出来,只能激起人们根除这封建专制主义的强烈愿望。三中全会之后,党中央带领全国人民为之奋斗的,不就包括这一项重大任务吗?既然如此,那么,纵使《调动》在思想和艺术上还存在着一千条错误,一万处缺陷,它在基本点上也总是站住了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从根本上否定它、批判它呢?

 

并非塑造“当代英雄”形象

一百四十年前,莱蒙托夫塑造了一个当时俄国社会的“当代英雄”形象,叫毕乔林;而今,徐明旭把自己的主人公叫李乔林,莫非也是要把他塑造成一个“当代英雄”形象?

究竟是否如此,总得通过具体分析,让形象本身来作出回答。我们的评论家却只图痛快省事,不管三七二十一,贸然认定李乔林就是徐明旭塑造的“当代英雄”,并且用人间最卑污的语言恶狠狠地批判开了!

且看于晴怎样在评论李乔林形象时大骂出口:“从他的全部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来看,这是一个丧失了一切道德准则的极端自私的卑劣市侩和无耻流氓,一条既没有骨头也没有灵魂的癞皮狗。而作品却把这么一个社会的渣滓,写成仿佛是勇于跟官僚主义和不正之风作顽强战斗的‘当代英雄’。这个‘看穿’一切,也玩弄一切的人,竟把本来是严肃的对‘四人帮’残余的斗争,也作为克敌致胜的流氓手段来加以使用,而对于这么一个低贱奸诈的坏种,作者却给了他真正的同情。在许多地方,作品展示了人物内心的描写,说他有时似乎也有惶愧和不安,但是,种种更有说服力的理由终于使他心安理得,这无异是在为这种社会的蠹虫护法。”

杨子敏骂起李乔林这个他认定的作品中的“英雄”形象来也不逊色:什么“就人格的低下、道德的败坏、灵魂的卑污、精神的空虚以及行为的无耻而论,李乔林和他的对手们之间,并无所谓高下之分”呀;什么“他是个很可怕的人物,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野心家、阴谋家的气味”呀;什么“他和牛朝杰的那场‘舌战’,实际上是两个政治恶棍之间的互相讹诈”呀;什么“如果说远西天空笼罩着一片乌烟瘴气的话,那么,应该说:那里面……也沸扬着李乔林的恶臭”呀;什么“对李乔林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寄予同情,是有失公正的”呀,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一点上,史乘倒客观得多、公允得多了。他指出:“作者并没有想把李乔林写成是跟官僚主义和不正之风作斗争的英雄,在一定程度上李乔林确实也是个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形象……”“透过字里行间,我们还是能够体会到作者在谴责李乔林精神堕落、道德沦丧的丑恶行为。”然而他也认为:“李乔林最后堕落成为一个无耻的流氓,但是作者对李乔林的批判、谴责和鞭挞实在太无力了,流露出对他的丑恶行为的不应有的同情。”

综观批评界对李乔林形象的论述,大致可归纳为这样三层意思:一,在《调动》中,李乔林是作为“当代英雄”形象出现的;二,实际上,李乔林是一个无耻的流氓、恶棍、坏种、市侩、蠹虫、野心家、阴谋家、社会渣滓、癞皮狗;三,作者同情这个人物是完全错误的。

这三点意见,或谬或偏,我都不敢苟同。

众所周知,我们的文艺界曾经长期盛行过一种必须写“英雄人物”的理论,为此,连“中间人物”也要禁绝,更不必说“反面人物”了。这种理论发展到极致,就是所谓的“三突出”。“四人帮”被粉碎后,对此进行了批判,但其余波却至今也不敢说已经平息。总之,一部文艺作品的主人公,必须是或者必然是“英雄人物”,这种观念实在已经根深蒂固,很难从人们头脑中排除出去。也许正因为如此,有些人读了《调动》,就像条件反射似的,误以为李乔林就是作者塑造的“当代英雄”了吧?假若并非如此,那又是根据什么把他称为“当代英雄”的呢?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从作品实际中,我们根本得不到什么“当代英雄”的印象;根据我的领会,作者也并没有塑造什么“当代英雄”的意图。他写《调动》,目的既在于暴露社会生活的黑暗面,暴露封建主义的专制性与腐败性,那么,他塑造李乔林的形象,也就是要通过写这个人物的命运来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服务。这一点,在小说中真是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何至于发生误解呢?

是的,作者写李乔林的意图,并非塑造“当代英雄”形象。老实说,他之所以受到指责,也并非塑造了“当代英雄”形象,而恰恰是因为没有塑造“当代英雄”形象。不是么,假如他不把李乔林写得那么坏,而把李乔林写成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写成以无产阶级精神去同封建势力作斗争的革命战士,评论家们还能骂出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么?看来,他简直太失算了!他真应该像正统文艺理论所规定的那样,把李乔林塑造成一个毫无瑕疵的、金光闪闪的、合乎“高、大、全”标准的、足资楷模的、真正的“当代英雄”形象。那样的话,他听到的辱骂声,也许就会变成喝彩声了。

如果徐明旭真的走了这样一条人们已走惯的老路,当然也好。我们并不反对塑造真正的、完美的“当代英雄”形象。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着这种英雄的,人们也需要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这种英雄。但是,徐明旭硬是要走自己开创的新路,把自己的主人公塑造成现在这种模样,又何尝不可呢?他不但冷峻透辟地揭示了封建势力怎样从政治上迫害了李乔林,而且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封建意识怎样在心灵上毒害了李乔林,这样双管齐下,殊途同归,作品对封建主义的专制性与腐败性的暴露,在力度和深度上不是都得到了极大加强么?现实生活中,广大人民既受普遍存在的封建势力压抑,又被到处弥漫的封建意识腐蚀,这种状况真是太严重了!但是人们虽有不满,却往往习以为常,甚至往往把封建意识误认为社会主义意识,不仅使之合法化,还用以规范自己和别人的言行。即以评论家们猛烈抨击的李乔林的那些丑行而言,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谁没有见过?就是现在,继续像李乔林那样干的人,又何止千万?特别是某些大人先生,不是干得更起劲、更严重、更可怕么?可是,有多少人见而怪之呢?有多少人愤起制止呢?认为这样干难免、这样干有理、这样干合法的人,不是反倒多得多吗?如此发展下去,我们的社会是何等的危险呵!显然,徐明旭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愤而著述;所以,他才不顾世俗偏见,硬是把自己的主人公刻画成大干各种丑事的人物。结果怎样呢?应该说,他并没有失算,反倒因此而稳操了胜券。当李乔林这个活生生的形象从他笔底站立起来,行动起来,把我们社会中人们受封建势力和封建意识双重荼毒而必然大量产生的各种丑行集中再现出来时,人们就像站在一面神奇的镜子面前,能够顿时看清自己脸孔上和心灵中所受的摧残、所蒙的尘垢;人们会惊悚,会猛醒,会愤怒,会羞惭,会振作,会拍案而起,会勃发伟力,会以不可遏止的决心去投入一场战斗,一场铲除封建势力和封建意识的伟大战斗!试问,像这样塑造的李乔林的形象,其深刻意义,其巨大作用,难道一定不如真正的英雄形象么?事实上,李乔林形象和鲁迅笔下的阿Q、孔乙己等悲剧形象同属一种类型,他们都具有激励人们为改变污秽现实而奋起斗争的力量,这是决不可低估,更不容歪曲和抹杀的。

让我们摒除那种文学作品必须以英雄人物为主人公的教条主义偏见吧!徐明旭不为这种偏见所囿,勇敢地把李乔林这样一个干了种种丑事的人物置于自己作品的中心,这是当代文学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一个很有价值、很值得重视和鼓励的突破!

那么,对李乔林其人,我们又该作何种评价呢?评论家们把人间所能找到的一切最丑恶最肮脏的帽子都找出来给他戴上,合适吗?而小说作者在对他进行谴责和批判时寄予一定同情,不对吗?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必须明确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原则,这就是:评价作品中的某个人物,固然要以他的行动为主要依据,但又不能只以他的行动为惟一依据。离开对社会的追究,忽视环境所起的作用,不顾任何因果关系,单纯去看一个人的行动,那是难免得出错误结论来的。比如,只从人的行动出发来看问题,那么,冉阿让先偷面包,出狱后又偷卞福汝主教的银器(《悲惨世界》),拉思科里涅珂夫杀人劫财(《罪与罚》),毕乔林玩弄女性(《当代英雄》),安娜·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私通(《安娜·卡列尼娜》),罗切斯特与简·爱相爱(《简·爱》),浮士德毒死情人玛甘泪的母亲,又杀死其兄华伦亭(《浮士德》),和贺英良直接杀死恩人,间接杀死情妇(《沙器》),等等,就全都不配享有一点同情,更不必说从某种意义上对其中的某些人物予以肯定了,而全都应该像我们的评论家骂李乔林那样一个劲地只是去骂。但是,有哪一个正直而严肃的评论家像这样去对待他们呢?即便有,也很罕见。老实说,把对作品中人物的评论搞得那么简单化,文学批评就同儿戏差不多了。

毫无疑义,对于李乔林这个典型人物,只有把他放到环绕着他并促使他行动的典型环境中去考察,从寻找他的丑行的社会根源入手,才能获得正确的理解,作出恰如其分的合理的评价。

李乔林作为十年浩劫中毕业的大学生,属于倒运的一代,刚刚踏入社会就大受戕害的一代。明明是学造船的,却被分到根本没有造船工业的贵州高原西北隅,致使他想当一名出色的船舶工程师的勃勃雄心,有如一场美梦顿时幻灭。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仍保持着为国效力的热望与激情。因此,在把他分到火电厂去检修仪表时,“这个工作很快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算好好干一番”。由此可见他的天性是纯净的,品质是良好的,理想是高尚的,态度是积极的。如果环境稍微好上一点,他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比较出色的有用之才。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重要成员”,“交群众监督劳动”,“发往煤场筛煤,并且被驱逐出集体宿舍,住进煤场旁一个五平方米的楼梯间里”,而人们也就“都像回避麻疯病人一样回避他”(顺便说一句:于晴把《调动》斥为“麻疯病菌”,大概典出此处)。三年多非人的生活,使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遭到极大摧残。“四人帮”倒台以后,他“满以为自己也可以得到解放了”,岂料当初带头整他的县委政法书记牛朝杰“一下子成了受‘四人帮’迫害的英雄”,竟置中央关于落实政策的三令五申于不顾,非但不给他平反,还编造罪名,继续整他。在这种情况下,他“经过痛苦的思索”,才“终于得出结论:他这辈子若要过安宁日子,只有离开牛朝杰统治的远西县。”通过这一系列悲惨遭遇,我们又清楚地看到,他想调动是被封建势力所迫的,合情合理的,无可非议的。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一直到他提出调动之前,他不仅没有干过一件丑事,而且连干任何丑事的愿望也没有产生过;他一直是个纯洁的、善良的、正直的人;他同韩小雯的爱情,也是纯真的,炽热的,感人的。评论家们设置的那些帽子,当然也就同他无缘。可是,在为调动而奔忙的过程中,问题就接踵出现了。为了给调动制造理由,他断绝了同韩小雯的关系,到苏南去找了个对象;为了给调动扫清障碍,他不择手段地阿谀奉承、请客送礼、摇尾乞怜;为了给调动排除险情,他虽然不情愿,想抵制,也不得不充当了“配种站的公牛”;为了给调动争取全胜,他孤注一掷,主动出击,以政治讹诈制服了牛朝杰……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这些行为,的确是丑恶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是他想这样干吗?是他以这样干为乐事吗?不,不是的。十分明显,处于他那种境况,站在他那个立场,他基本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并不是巴尔扎克笔下那个拉斯蒂涅,一心想往上爬,而且终于做了部长;他根本没有诸如此类的野心,也根本没有搞什么阴谋。他的愿望说起来是很微小、很可怜的,只不过是想换个光明些的、能够透过气来的环境罢了。然而就连这个既微小又可怜的愿望实现起来也是关山重重,甚至靠走正道无法实现!于是,他只好效法社会上随处可见的、自上而下都存在的某些人物,采取社会上司空见惯的、自上而下都通用的某些手段。他只是因此才干了那些丑事。这既是封建势力压迫的结果,又是封建意识熏染的结果;也就是说,是封建主义还很严重的社会逼着他并教会他干那些丑事的。因此,他同那些蓄意作恶之徒毕竟有本质上的区别。给他戴上那一大串流氓、市侩、恶棍、癞皮狗之类的臭帽子是欠公正的;说他与牛朝杰之流是一路货更是不妥当的。一个受尽迫害和凌辱,而且继续受着压抑的小人物,为了摆脱厄运,生活得像个人,不得不在特定条件下干些丑事、坏事,同那些迫害他、凌辱他、压抑他的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为了保护和扩展自己的权益,一贯横行霸道,恣意大干丑事、坏事,难道能够同日而语、等量齐观么?诚然,对李乔林干出的那些丑行,绝对不应肯定,必须给以谴责和批判;但是,对干出那些丑行的李乔林,却不应该只是简单粗暴地破口大骂,而应该谴责时有所谅解,批判时有所同情。作者的态度正是如此。我认为,这是很正确的。奇怪的是,评论家们对那些迫害、凌辱、压抑李乔林,而且迫使李乔林不得不出以下策去干丑事的大小权贵,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封建专制主义,并不见得多么愤恨,而对被这些权贵踩在脚下、被封建专制主义从身心两方面横加摧残的李乔林,却那样恨之入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呵!

 

怎样理解“真、善、美”

“真、善、美”的问题,本来并不复杂,可是,人类讲了几千年,却好像至今也讲不清。而在当代中国,又出现了这么一种奇特的现象:“真、善、美”本来是人类追求的一种目标,却被当作一根打人的棍子来使了。某些评论家在打杀新近出现的许多好作品时,不正是以所谓不符合“真、善、美”的要求作为重要借口的吗?于晴也好,杨子敏也好,在否定和批判《调动》时,同样如此。

究竟怎样理解“真、善、美”,留待人们进一步争论吧,我在这里只就与《调动》有关的方面讲一点意见。

1980年《奔流》第9期上有一篇周志宏、周德芳的文章,题为《略论文艺批评的标准》,里面有些话讲得很有见地,不妨略加摘引:

“优秀的文艺作品,都是真、善、美的统一体。”“真,是指文艺作品反映的生活内容和客观事物的一致。”“善,就是文艺作品的思想政治倾向。”“美,是指作品的艺术性。”“在真、善、美三者之中,真又是最基本的,是善和美赖以存在的基础。离开了真,善就成了空洞的、枯燥的说教;美则会成为形式主义的玩弄技巧,这种作品是不会有生命力的。”

这些话的基本意思是说:一部作品只要内容真实,思想政治倾向正确,又有艺术性,就应该说是真、善、美的统一体了;其中,内容真实又是决定性的因素。

我认为,这个意见非常值得重视。因为,它有力地破除了某种似乎具有权威性的教条主义观念。那种观念认为:所谓真,就是反映人们认定的而非客观存在的生活“本质”;所谓善,就是大讲革命道理;所谓美,就是要写出涂着理想主义油彩的美好事物;所谓真、善、美三者的统一,就是尽力歌颂光明面。用这种牌号的“真、善、美”去衡量,《调动》和类似的一批以暴露社会生活阴暗面为主的文艺作品,就自然够不上标准,而只能挨批判、被否定了。我们要给《调动》这样的作品正名,给它们以应有的评价,毫无疑问必须破除这种曲解“真、善、美”的教条主义观念,而像周志宏、周德芳这样,从实际出发,对“真、善、美”重新作出比较合理的新的解释。

我原则上赞同二周的观点,此外还想补充这么一点意见:讲真、善、美,必须坚持辩证的立场。特别对善和美,决不能形而上学地理解为只能通过正面劝善、颂美去表现;揭露和鞭挞恶和丑,事实上也能强烈地反映出对善与美的热爱和追求。所以,即便是单纯暴露阴暗面的作品,只要内容真实,思想政治倾向对头,又具有艺术性,也仍应说它是真、善、美的结晶。

这个意见当然不是我的创见。亚理斯多德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就已说过:“事物本身看上去尽管引起痛感,但惟妙惟肖的图象看上去却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例如尸首或最可鄙的动物形象。”(《诗学》第四章)令人高兴的是,于晴和杨子敏也都很正确地论述了这个道理。可惜在具体评论《调动》这样的作品时,他们却硬是又以反对“展览丑恶事物”等借口否定了自己的正确理论。这实际上还是在强调应该以写光明为主,还是否定暴露阴暗面的作品也可以做到既真且善又美。

何以至此呢?显然,问题不在于这几位评论家的理论水平不够,而在于他们观察社会问题抱着偏见。

 

确切些说:是诊断书

《调动》出自一个文学新人的手笔,受作者思想境界、认识水平、分析能力、艺术素养等方面的限制,难免存在较大缺陷。史乘批评它“选材不严,开掘不深,格调不高”,可谓深中肯綮。也许,评论家们严于把关,据此可以说它还够不上“鲜花”的标准;然而必须承认,它也绝非“麻疯病菌”!如果硬要把一部文学作品比作别的什么东西,难道除了“鲜花”就只有“麻疯病菌”可比吗?事实上,把它比作一份诊断书,不是更确切吗?

是的,《调动》是一份诊断书,它开列了作者为我们社会诊断出的病情。

我们从这份诊断书中可以看出,作者像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医生,同老大夫相比,他的医术确实算不上精明:他还不善于分析病情,更不善于准确地开出处方;但是我们也能看出,他毕竟怀着治病救人的热忱,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认真的,只是未免陷于急促,失之草率;不过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他总算把患者的病情摸出了不少,而且大体上摸得较准。我们无论是从关心这位实习医生出发,还是从爱护患者出发,都会首先肯定: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份诊断书是有价值的,至少,它为对症下药根治患者疾病提供了一定的依据……

一部文学作品,能够像这样起到大体准确的社会诊断书的作用,难道还能否认它是好的,难道还能说它坏透顶吗?当然不能!纵览古今,横观中外,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之所以有价值,最基本的一个条件,恰恰就是它能在某种程度上起到社会诊断书的作用。人类需要文学,最重要的原因也正在于此。社会像人一样,难免不时发生毛病。在患病时,特别是在患重病时,总得想办法治疗,而第一步就是诊断病情;如果明明患着重病还要硬充好汉,讳疾忌医,甚至辱骂指出病情的医生,撕毁记录病情的诊断书,就实在蠢不可及了!可悲的是,我们社会上硬是有那么些看起来很聪明的人,却偏偏在干这种蠢事!

让我们把头脑放清醒些,不要再做蠢事!让我们抛弃这样那样的偏见,不要再把文学批评搞成政治判决!让我们真正做到客观公允,把加给《调动》的“麻疯病菌”之类恶谥除掉!

为了我们文学的繁荣,更为了我们社会的进步,应该允许和欢迎作家写《调动》这样的作品。那种南呼北应、步调一致的批判,那种不讲道理、以谩骂为能事的批判,可以休矣!

而尤为重要的,是像王蒙讲的那样:“我们千万不要忘了……正气凛然地去与《调动》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那些丑恶现象做斗争。哪怕《调动》是片面地、浅陋地反映了真实也好。总不能在作品上面拿起放大镜而在生活面前闭上眼睛”!

 

1980年10月22日于中国人民大学

 

(本文写好后,《清明》等几家杂志都想发表,但是上面已经不准再发为《调动》辩护的文章,所以一直未能问世。现在翻出来晒晒太阳,多少可以反映一点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初期文艺界复杂斗争的状况。)

《自由写作》首发

 

中共会被“尿”憋死吗?

有的男性老年人会因为前列腺肥大而出现排尿困难的问题.憋尿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在一九七六年底四人帮被粉碎后,邓小平就曾因为憋尿而作了前列腺摘除手术.手术前他对医生说:「尿憋的难受!」

俗话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毕竟没有听说哪一个人因为憋尿导致膀胱爆裂而死的。但是,尿憋长了,可能导致尿毒症、肾积水乃至肾衰竭,那就会导致死亡了。

解决憋尿的办法有的是:临时办法是使用导尿管,根本办法是动外科手术摘除前列腺。邓小平在摘除前列腺之后继续活了二十又半年!

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往往也有挨憋的时候。憋住他们的不是尿,而是国内的社会政治矛盾。在这种矛盾尖锐的时候,统治者就需要寻找一根转移矛盾的「导尿管」。这根「导尿管」往往就是国际纠纷或战争。

例如在一八七○年前,法国拿破仑第三被国内矛盾憋急了,就寄希望於普法战争。如果他打赢了,国内矛盾就可能拖延或缓和。但是他打输而被俘了,法国发生了巴黎公社!

再例如一九○四──一九○五年间,俄国沙皇被国内矛盾憋急了,寄希望於对日本作战的「小胜」。但是他打败了,俄国发生了一九○五年革命。

然而最典型的例子还是中共。经过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和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国内问题重重。到一九六五年时,国内和党内矛盾愈来愈尖锐化。中共真的「尿急」了,急需「导尿管」。在一九六五年的国庆记者招待会上,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说:「让我们所有的敌人,即美国、苏联、日本、印度,以及蒋介石集团都一起来向我们进攻吧!我们已经作好了「打」的准备。我等待这一天等的头发都白了!」当时捷克斯洛伐克的《红色权利报》就把陈毅发言评论为中国「内政困难的反映」。可惜,当时虽然中国南有越南战争,北有苏联屯兵於中苏中蒙边境,毛泽东也一再嚷嚷「备战」和「要准备打仗」,但?没有一个国家进攻中国。没有「导尿管」,把中国憋出了一个文化大革命,国民经济处於崩溃的边缘。

毛泽东死了,中共统治的「前列腺」一度萎缩了。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三十年。三十年来,经济发展了,政治上仍是中共一党专政。崎形发展导致社会政治矛盾日益尖锐.到二○○八年时,中共又「尿急」了!

二○○八年中共又「尿急」

有人希望,或许中共领导人受到二○○四年印度国大党重新胜选,尤其是二○○八年初台湾国民党重新胜选的两个事例的启发,会主动放弃一党专政,启动政治改革,引导中国走向宪政民主吧!但仔细对照,这种可能性似乎是不存在的。

原因就在於俄罗斯的情?使中共无此信心: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苏共不复存在,出现了久加诺夫组织的俄罗斯共产党.虽然俄共宣称它并不是苏共的继承人,而且即使胜选也不会搞一党专政。但是从一九九一年至今,十七年了,俄罗斯也经历过几次大选,俄共一次也没有赢.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斯大林时期的暴政(这和印度国大党以及台湾国民党过去当政时期的错误不同)使得人民对於「共产党」这三个字的印象实在是太沉重了。中共当政近六十年以来,从土改到镇压法轮功,给人民的伤害大大超过苏共。这么一来,中共会想到,它一旦丧失政权,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於是它就要死死地抓住政权不放,继续「憋」下去了。

台湾大选的结果更致命地加剧了中共「憋尿」的病情。不要看中共一直在嚷嚷要用和平或非和平的方式解决台湾问题.那是「天桥把式,光说不练」的。中共根本无力和无意真正解决台湾问题.台湾问题对中共的现实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用它作为转移大陆内部矛盾的工具。从这一点上看,台独和民进党对中共的帮助是更大的,因为它能向中共提供「藉口」(即导尿管),让中共作出「打台湾」的架势,进而在大陆实行军管或戒严。但是现在国民党胜利了,马英九当选,入联公投也未通过.不但藉口没有了,连「国情」和「中国人的素质不能搞民主」等等说道都?消云散,中共何词以对呢?

看来到二○○八年底奥运会结束后,中共的「憋尿」问题将是非常严重了。既然没有导尿管,就得摘除肥大的「前列腺」。到那时,十三亿人民就得作为医生出来给中共动手术了。不管你是否讳疾忌医,医生都得把你推进手术室,摘除你那肥大的前列腺(即一党专政)。於是,国家舒服,人民舒服,中共也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