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由土改到反右:中国极权制度的完成 (上)

 

今年是“反右”50周年,从去年人们就开始纪念了。昔日二、三十岁的人,现今已经七、八十了,而当初稍微长些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如果再不纪念,百万右派就没人能见到这个日子了。大半年来,右派老人们做了两件有意义的事情:一是近千名右派联署要求索赔。不管赔不赔,但这是站立,是迎面碰撞。再就是4月初,数十老人在北京组织了反右五十周年纪念会。他们提出:反思历史,开放言禁,推进民主进程。并表示,“一定要把此生的苦难写成文字,留给儿孙,留给历史,决不允许这段荒唐罪恶的历史,被湮灭,被割裂,被埋葬!”不能不为老人们感动,这是勇气与抗争,是扑倒灵魂的升起。黄河清先生为此会赋诗“五十年觉反右梦,醒来耄耋古稀翁。挺胸仰首轩昂意,多少辛酸泪血融。”

二十年前,方励之、许良英、刘宾雁先生曾发起“反右研讨会”,而被当局勒令禁止。而今,当局对此会是监而未禁,大势所在,挡而愈烈。历史毕竟是进步了。从另一角度说,权力也是脆弱的,对于一个崇尚权力的民族,什么时候我们能清楚权力的有限,让它在它该在的位置,我们的社会就成熟了。

50周年,半个世纪,我们的民族应该纪念中国的右派——包括那些准右派,无论他们尚在或已经不在了,向他们表示我们的悲哀和尊重。他们的不幸是民族的不幸,是中国文明与精神的不幸。圣西门说,如果法国突然失去几百名优秀的知识分子,法国马上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而反右清洗中国百万知识精英,民族退到蒙昧时期,整个国家交予一个人的虚妄与权力,中国坠入疯狂,于是是大跃进、大饥荒和文革。

我们纪念反右,但也该纪念土改、镇反、抗美援朝、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胡风集团……。人们总是说反右是毛的错误,似乎以上便是对了。如果否定反右,却肯定土改镇反,那就是内讧,而非道义。反右不是孤立的,也非偶然,其和以上运动是一致的,均是建立极权制度之必要,它们是一个完整的次序过程。由农村到城镇;由政治、经济到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由打倒地富、到收拾资本家、到整治知识分子,中共极权制度是分步建立完成的,最终控制住全民和国家。我们完整地看,就知道反右并不奇怪,极权一定要收拾知识分子,使之屈从。因为极权需要控制思想文化,由此才能控制民众意识。而思想文化是知识分子的地盘,并由其掌管;极权要抢占这个地盘,因此需要拉下知识分子,夺取他们对意识形态的领导权;这还不算,他们还要奴役知识者,使之服帖,为党服务,因为权力本身没有管理文化符号的能力。明此,就知道反右在极权是“天经地义”,因此毛说是“阳谋”。

对于建立中国极权制度,土改最重要,也最惨烈,其奠定了中国极权制度的基础。中国是农业国家,乡村是中国传统文明的基础。中国乡村的主要特点是:1、私有制;2、氏族社会;3、社会自治;4、宗族伦理秩序; 5、儒家意识形态;6、乡绅是乡村社会的代表和领导者。综合这些,中国传统乡村社会非常稳固,即使改朝换代,其也不会变动;特别要注意中国乡村是自治社会,国家政权一向不介入。因此中共要建立极权制度,必须要摧毁传统乡村社会,打翻地主阶级,在数百万乡村建立党的组织和基层政权。这是土改的核心,也是中共建立极权制度的基础,否则便控制不了农村和数亿农民,极权权力便将架空。土改中,中共杀了100多万地主,农村10%的人口3千多万人——地富分子和家庭成员,沦为贱民,被剥夺土地和财产,遭受各种歧视和迫害。中共以分地,发动阶级斗争,夺取农村政权;而他们的政治目的一旦达到,就收回农民的土地,为国家所有。由此中共彻底控制了中国数百万乡村和数亿农民,包括其经济、政治、意识、居住和劳动。中国极权制度有了坚实之基础。

镇反在土改中便已开始,由乡村到城市——主要是城市,这是一场全民的政治大清洗,以巩固新政权。也可以说这是一场城市土改,通过政治清洗,党在城镇建立它的各级权力。镇反比土改更彻底,国家直接动用暴力机器——杀、关、管,清除新政权的敌人与障碍。1950年7月政务院、最高人民法院公布《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必须镇压一切反革命活动”,“积极领导人民坚决地肃清一切公开的与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迅速地建立与巩固革命秩序”。1951年初毛泽东批评镇压反革命不利,说:“上海是一个600 万人口的大城市,按照上海已捕2万余人仅杀200余人的情况,我认为1951年内至少应当杀掉……3000人左右。……南京是一个50万人口的大城市,国民党的首都,应杀的反动分子似不止200多人。南京杀人太少,应在南京多杀”。根据毛的建议,中共特别召开会议,“决定按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此数的一半,看情形再作决定”。

1951年3月天津处决1500人,毛赞扬说:“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我希望上海、南京、青岛、广州、武汉及其他大城市、中等城市,都有一个几个月至今年年底的切实的镇反计划,都能大杀几批反革命。”1954年,公安部公布:镇反中全国共捕262万人,其中杀 71.2万人,关了129万人,先后管制了120万人。所杀人数,为当时5亿人口的千分之一点二四。这是在案记录统计,实际数字远高于此。叶剑英承认:“广西省检讨被杀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是可杀可不杀。”(资料参见: 杨奎松“新中国镇压反革命运动研究”)

建立极权制度,需要大规模杀戮。因为极权是强制社会,因此需要残酷镇压它的反对者,不仅要消灭公开的和潜藏的敌人,而且要消灭它所怀疑的人。而且由于极权的强制超乎人性,加之其社会没有自然人性的凝合力,因此需要恐怖才能维持,这也就需要大规模的杀戮,特别是对一个靠暴力夺取国家的新政权。杀戮的功能不仅在肉体上消灭各种敌对势力,还在以杀立,威威慑民众。在古代民族与宗教战争中,胜利者常以大规模杀戮降服对方。杀戮产生社会恐惧,人们由于畏惧新权力,而对其服从和效忠。暴力夺取的政权,常常是靠杀戮取得权力的“合法性”,也就是暴力征服。

镇反中,毛下达的杀人比例是千分之一。按比例杀人,显然不是因为被杀者有罪或是敌人,而是为了制造恐怖效应,在人的心理上,杀人的多少和恐怖效应成正比。毛实际是按照对恐怖的需求程度来杀人的。大规模杀戮是建立极权制度的前提和保障,纳粹杀犹太人,不仅在种族灭绝,其也是极权对恐怖的需要,只是纳粹杀的不是德国人。当时德国举国狂热,万众一心,这有杀戮的效应。杀戮、死亡、恐怖和血,它们的另一面就是效忠和狂热,前者是后者的原因。宗教中,人在恐怖笼罩中才产生效忠和狂热,在死亡的威胁下,神是得救的唯一出口。共产革命有宗教性,党和领袖就是“神”;人们效忠狂热,其后正是血和杀戮,否则不会有“人民的忠诚”。50年代中国一派“新像”:人民拥护党、社会秩序井然、道德净化、毛如日中天,人们满怀希望、热火朝天、众志成城。需要看到,那是不正常的,超乎人性的可能,凡社会到了那种“理想”的境界,就有了问题,万万需要警惕。如果我们看得深一点,就会明白那后面有大规模的杀戮。如果没有镇反、抗美援朝,就不可能有此气象。宗教仪式中需要借助杀牲与血,镇反即50年代“新像”之杀牲,这就是毛要按比例杀人的原因。缩小一点,土改、镇反的每场斗争会都是当地制造恐怖激发革命热情的杀牲仪式,以后这成了全国人民日常生活,如同信徒进教堂做礼拜,斗争会是革命之礼拜。

土改和镇反完成了中共极权政治制度的基础建设。前者侧重于农村和基层政权,后者侧重于城市和中上层政权。但是这还不够,极权尚需要掌控经济和思想文化。

胡平在“北京的和平‘解放’与历史上的张东荪”中记:“ 以前我也误以为49年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都左倾都亲共。那时我就纳闷,为什么那么多深受西方自由民主理念影响的知识分子到头来都偏到共产党这边来了呢。后来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我在78年一进北大后就翻阅了很多资料,其中有一份北京的学者名流们在48年发表的一份联名呼吁书,要求国民政府开放民主,惩治腐败,厉行改革,赢得民心。呼吁书说,要不,‘共产党一来,我们就都完了。’……我记得在签名者 中有朱光潜(想不到吧?我当时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一位朱光潜的 研究生,他也感到很意外)。”

中共统治中国半个多世纪,人们的历史见解都“党化”了。马克思主义上世纪初进入中国,相信的人没几个,中共一大,全国的党员也就50多人。如果不是孙中山为了获取苏俄援助,提出联俄联共,中共没可能发展起来。即使孙中山失误,至30年代初中共也几近覆灭,日本入侵,国共再次合作,其这才起死回生,并在8年抗战中坐大。中国人尚家族重实际,除了激进文化青年,共产主义在知识界并没多大市场,成熟的知识份子信共产说的极少。中国儒家文化,天然地接近英国保守主义,严复、梁启超、蔡元培、胡适、傅斯年、林语堂、张君励、梅贻琦、梁实秋、陈寅恪可为代表,他们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主脉。就算四十年代颇有影响的民主同盟,其结盟中共一是反对国民党独裁腐败,再是部分领导者的政治投机,而他们自身的思想则是自由、民主、宪政。

中国“旧知识人”对共产党的批判比今天完整。1923 年10月,蔡元培在比利时沙洛埃劳工大学讲演时说:“现在世界最大的问题,是劳工与资本的交涉。在俄国已经执行最激烈的办法,为各国所恐怖。也有怀疑中国布尔什维克化,但中国决用不着这种过虑。”中国“决用不着马克思的阶级战争主义,绝没有赤化的疑虑。” 他作为国民党元老,主张清共。1927年4月,他为中央监察委员会会议主席,签署《请办覆党卖国之共产派党员案》。1925年11月,梁启超在《晨报副刊》发表“国之保护与奖励”,他说:“我作这篇文的动机,全因讨论共产主义及对俄问题而起。”他说“第一,我根本不相信‘万应灵药式’的什么什么主义,可以适用于任何国家。政治原理可以有世界性,政治问题及政策,只是国别的,不会有世界性。……共产主义在俄国是否实行,行得好不好,我们不深知,亦不必多管;纵令实行,行得好,万不能因为俄国人吃大黄芒硝治好了病,便把大黄芒硝硬给中国人吃。”“ 第二,我根本不相信专制政治可以叫做良政治,尤其不相信无产阶级专制可视为得到良政治的一种手段。……若一方面得势便将别方面尽量地摧残压抑,其势只能循环报复,陷国家于长期的扰乱。尤其是言论、集会、出版、罢工各种自由,若全被禁压──像苏俄现政府所行为,我以为只能令国民良心麻痹,精神萎瘁,能力减杀,不能不认为是绝对的恶政治。” “第三,我根本不相信中国有所谓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相对峙。…….至于从洋八股里贩来有产、无产阶级这个名词,在中国我认为绝对不适用。”“ 第四,我根本不相信全民革命事业可以用宣传呐喊及其他煽动手段得来。……所以煽动式的革命论和革命手段,只是野心家利用群众心理弱点,造成趁火打劫的机会。这些人不惟不是全民政治之友,换一方面看,还可以说是全民政治之敌。”“ 第五,我根本不相信一个国民的政治活动可以和别个国民合作;尤其不相信今日的中国有联某国某国之可能或必要。” 这后一条就是针对孙中山联俄联共的。

1941年7月,胡适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发表了《民主与极权的冲突》演讲。他说:“自一九一七年以来,所有新兴的极权政治制度,都采取急进而过激的革命方式;他们一切行为,似乎都本着一句话:‘把现存世界摧毁、另建一个新的世界。’”“极权主义的第二个特征,是根本不容许差异的存在或个人的自由发展。它永远在设法使全体人民,适合于一个划一的轨范之内。对于政治信仰、宗教信仰、学术生活,以及经济组织等无一不是如此。政治活动一律受一小组人员的统制指导,这小组的编制,类似军事机构,对于领袖绝对服从和信仰。一切反对的行为与反对的论调,都遭受查禁和清除。”“ 极权主义者为党的绝对正确性而辩护,不允许一切与党义不合的事物存在。”胡适列举了马科斯•伊斯特曼 (Max. Eastman)概括的极权主义二十个特征,包括:1.把狭义的国家主义情绪提高到宗教狂的程度。2.由一个军队般严格约束的政党来执掌国家政权。3.严厉取缔一切反对政府的意见。5.神化领袖,把领袖当作一般信仰的中心。6.提倡反理智反知识,谄媚和欺骗无知的民众,严惩诚实的思想。7.毁灭书籍,曲解历史及科学上的真理。9.以武断代替辩论,由政党控制新闻。10.使人民陷入文化和信息的孤立,对外界的真实情况无从知晓。14.鼓励人民陷害和虐待所谓的“人民公敌”。15.恢复野蛮的家族连坐法对待所谓的“人民公敌”。16.准备永久的战争把人民军事化。19.禁止工人的罢工和抗议,摧毁一切劳工运动。20.工农商各行各业皆受执政党领袖统制。胡适所讲的这些与“新中国”可谓条条对应。

1949年,傅斯年在“自由与平等”中说:“马克斯派提倡以无产阶级专政,先是一个根本不平等。个人专政,是一个人有特殊的权能;寡头专政,是少数几个人有特殊权能。一个阶级的专政更不得了,乃是这一个阶级整个有特殊权能。一个人专政已经吃不消,但一个人同他所用的人,终究力量有限,人民还保有若干‘自由’,等到一个阶级专政,那么,到处都是专政者,人民的‘自由’固然绝对没有了,而‘平等’又何在?”“在共产主义这样虚伪的号召‘平等’之下,他只相信组织力的,他那种组织,组织到极度,一切组织都成了特务组织,一切作风都成了特务作风,过分的组织固然妨碍‘自由 ’,过分的组织又何尝不妨碍‘平等’?” 他认为:政权集中的危害要比金钱集中为害更大,更影响平等。平等是一个法律的观念,没有平等的法律,那里来的平等。他指责:“苏联实在是自有史以来最反动的一个政治组织,因为他包含中世到近代一切政治制度中一切最反动的部分,而混为一体。”

1930年3月,罗隆基发表“论共产主义”,次年再发表“论中国的共产”,二文从理论到实践,从哲学到政治、经济,全面批判了共产革命。他嘲讽马克思主义是“无逻辑的、 愚呆的主义”。他说:“物质条件没有改换,单单用暴力杀尽资本家,创造不了新的社会。……在社会的改造上,暴力的功用是有限的,恐怖行为在心理上或者有片时的效力,但物质社会没有根本的改变,暂时变换了的心理是立脚不住的。有甚么样的经济条件,产生甚么样的思想,支配思想的经济条件没有改换,杀人放火,除了报复作用外,是没有高深的意义的。可靠的方法应该是‘和平的演变’。” 他指出:中国目前促成共产成功的主要原因是:1、经济上的贫穷;2、政治上的专制。经济上“无产可共”,就是民不聊生;政治上“有权可分”,就是民不安命。到了人民的生命关头,革命总是要爆发的。他归纳,要解决今日中国共产问题,只有做到:1、解放思想,重自由不重“统一”;2、改革政治,以民治代替党治。假如做到了这两点,思想上青年有了归宿,政治上民怨有了平泄,政治上可以上轨道,经济可以谋发展。否则,病根仍存,共产党在中国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说:“共产党所谓的干部人才,大部分是中小学的青年男女学生,这些青年男女,做宣传,喊口号,甚而攻城掠地,杀人放火,有他们的勇气。然而,要打倒一个旧的国家,建设一个新的社会,这一班中小学的学生一定是心有余力不足的。即使中共革命成功了,这一班‘流氓、土匪’,如何来安置?怎样来叫他们‘各尽其能’,怎样能限他们‘各取所需’?……凭借‘流氓、土匪’来谋共产革命,一定有可放而不可收的结局。” (引自:刘志强“罗隆基人权理论与中共革命理论”)

1948年,朱光潜发表《谈群众培养怯懦与凶残》,批评中共在北平鼓动学潮,文章说:“群众运动可以使个体把责任推到那个空洞的集体之上而自己不负责任,由此来解除个体在法律和道德上的约束,恢复其放纵劣根的‘自由’;在群众的庇护下,个体可以暴露在个别状态下不敢暴露的狠毒野蛮。社会的团结向来都基于相爱,如今群众只借怨恨做联结线,大家沉醉在怨恨里发泄怨恨而且礼赞怨恨。这怨恨终于要烧毁社会,也终于要烧毁怨恨者自身。”同年9月,朱光潜、毛子水、张佛泉、樊际昌、胡先驌等16位学者联名发表《中国的出路》,表达他们的民主诉求,和对可能到来的中共极权制度的忧。文章说:“……如果我们不参与政治,别人将要把与我们意志和良心相反的制度,强加到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身上。人类的基本要求是生活的安全与自由,凡与此潮流相反的政治力量都绝不能长久存在。人类的进步理想,不仅是经济生活的安全,更需要心灵的平安与知识的自由。换句话说,人类经过数百年的奋斗争得了政治民主,现在应当以民主政治的方式,再进一步争取经济平等。但决不应为了经济平等而牺牲政治民主。因为没有政治的民主,经济平等就失去了基础,如果政治是在少数人独裁之下,即便能有经济的平等,也是赐予式的,统治者随时可以改变可以收回这种赐予。人类的进步是累积而来的,进步的主潮决不会是放弃政治民主,换取经济平等。而是政治民主进一步再加上经济平等。我国的宪政已开始,我们应当以宪政的方式,加紧步骤,实现政治民主与经济平等。能使多数人民满意,有工作有生活,是保卫民主抵抗一切极权主义的唯一有效途径。”“我们对民主制度的信念是坚定的。民主不仅是一种政治制度,而且是对于人生价值的一种信心,假如这种信心失掉了,人类也就不会有进步了。现在全世界的民主制度都在受着极权共产主义的威胁。……但我们更反对极权共产集团。因为假如极权共产集团得势,人类便将要开倒车,一切的进步理想便全完了。”这就是前面胡平提到的那篇文献,学者们看得清楚明白,“新中国”没有超出他们的预言。

我们不用再多引述了,“旧知识人”对共产党的认识可谓到底儿了,超过今天。他们中许多人在西方受过教育,而当时中国亦有相当的思想言论自由,因此他们对共产党的认识能与西方同步,透彻完整。而不像我们封闭几十年,几代人的洗脑,至今大陆也不能提“极权”。对比“旧知识人”,中国今天的知识分子深为愧疚,其显示半个世纪的极权统治,导致民族文明水准大幅下降。如果今天中国读书人能恢复到那批“旧知识人”那里,就是民族之大幸。

中共清洗知识分子不只是反右,延安整风,批丁玲,枪毙王实味即是,只不过当时由于权力所限,而只在革命队伍内部;而随着中共权力的扩展和稳固,其对知识界的整肃也相应加大加重,由延安整风、到思想改造运动、到反右、到文革,其范围和程度的扩大和权力的膨胀成正比。知识者是极权制度天然的敌人,因为他们代表良知,是文明的看守者;而极权则是摆脱文明的制约,将社会置于暴力强制之下。文明与反文明水火不容,整治知识分子,使之低头驯服,是极权制度的重要内涵,无此无极权。“专家治校、治国”怎么能有“党天下”“领袖天下”? 在中共夺取国家政权之前,就已经考虑如何收拾知识分子了,因为他们掌握思想,影响民心,阻碍极权制度的建立。1947年中共转入战略反攻,胜利有望,10月毛泽东指示:“我们在政治上要孤立自由资产阶级……。在蒋介石打倒以后,因为自由资产阶级特别是其右翼的政治倾向是反对我们的,所以我们必须在政治上打击他们,使他们从群众中孤立起来,即是使群众从自由资产阶级的影响下解放出来。……以便使群众从经验中认识他们特别是其右翼的反动性,而一步一步地抛弃他们。”(《毛泽东文集第四卷. “对待自由资产阶级须防止过左倾向”》)这“自由资产阶级极的影响”就是指当时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影响。随后,1948年3月中共《大众文艺丛刊》在香港创刊,开展对自由主义的批判,邵荃麟撰文《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提出清算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文化侵略,打击资产阶级文艺,说:“今天文艺思想上的混乱状态,主要即是由于个人主义意识和思想代替了群众的意识和集体主义的思想。”同时,郭沫若也发表《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朱光潜、肖乾打为帝国主义、国民党奴才,斥其“御用”和“鸦片”。

极权制度需要控制民众,因此必须打击知识分子——特别是自由派,批判、改造,将之彻底驯化,严防,否则党对全民的意识控制就将瓦解。清洗、迫害、奴役知识分子是保证极权制度之必需,并且会伴随极权制度一直实行下去 。

49年前,中国一大批重要知识分子离开中国,去了台湾、香港和西方。他们以胡适、傅斯年、梅贻琦、梁实秋、毛子水、吴健雄为代表,在大陆之外保存了中国文化传统,特别是保存了近代以来对西方进步文明的汲取。今天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承继了中国文明,并带领之融入世界现代文明。反之,中国文明在大陆则被摧毁,沦陷;最不幸的就是文明的载体知识者遭清洗,丧失独立,被收缴思考和言说的权利,沦为权力的顺从工具。至此,真正意义上的知识阶级——文明的看守监护者——即被消灭了。

新中国之后,为巩固新政权,杀、关、管了一大批“反动”知识分子。 这就是对于思想上的敌人,进行肉体上的消灭。1948年中共公布43名国家级战犯,以蒋介石为首,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知识人:如地质学家、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翁文灏;出版家王云五;《大公报》社长吴鼎昌;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长与教育部长、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法学家、《现代评论》《自由中国》等杂志创办人、武汉大学校长王世杰;外交家、中国驻联合国大使顾维钧;民主先生、上海市长吴国桢;历史学家、曾任《独立评论》主编陶希圣;国民参政员、《醒獅》《光明报》和中国青年党创办人曾琦;国民宪法之父、国学大师张君励等。如果王云五、朱家骅、顾维钧、张君励都是国家战犯、公敌,此“国家”可想而知。毛说:“我们镇反,还不是杀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辨论过你骂我们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100倍。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贯承认,可惜的是,你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镇反所杀知识分子,多是为不同政见,追随国民党,反对共产革命。镇反到底杀、关、管了多少知识分子?他们的下落如何? 至今没有调查和统计,只是在些许回忆录中,有零星的透露,比如朱自清的儿子朱迈先、抗日诗人彭桂萼。丁一先生记:“由日本留学回国的一个高知,先任省立高级工业党校校长,後任市立 中学校长,他对教育事业有卓越贡献,在省文史馆有资料记载。五零年被诬陷为伪 三青团指导员,被公安局拘留,後来病死在狱中。”(“对土改、镇反的亲历回忆”)李昌平先生回忆镇反“笔者的母校上海新建中学有教师二人、学生一人被捕,而且是一个初三的学生。” 寻找记录他们,是历史学家的一份重要工作,他们比右派更无辜更不幸,不应该被遗忘。

我们纪念反右,但也一定要为其前的土改和镇反正名。上世纪前半叶,知识分子大部分出身于地富家庭,土改打杀了一次,他们没了退路,镇反再打杀,没理由没程序,成批地逮捕枪决,他们要自保,自然是投降归顺。而夹在土改、镇反、抗美援朝的热潮中,还有一个思想改造运动,其就是针对知识分子的,“趁热打铁”,趁在民众革命热潮中,收拾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精神,让他们自辱自毁,孤立于民,无地自容。如果说土改、镇反之杀戮,知识人胆颤心惊,折了脊梁;而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他们干脆就没了人格和灵魂。冰心说:“肃反的时候,我不在国内。也许我来说些话较为公允。我听朋友们介绍了情况。那是近乎残酷的。多少老教授受到了伤害。……他们无辜地挨了整。这一回却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似的,成了软体动物,再也直不起来了。学生们斗争他,朋友们见了不理他。最残酷的是,又要他活着,要他教课。……有些人自杀了。”(谢泳:“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朱光潜1948年签名发表《中国的出路》,事隔一年,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自我检讨”,承认旧教育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由主义者。1951年底再发表“《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说自己鼓吹“为学术而学术”“便是反革命”,标榜“中间路线”迟早要和反动政治“同流合污”。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思想竟有这样大的变化,显然是被迫认罪。潘光旦总结自己为四个S:投降、屈服、活命、死亡。

反右是1957年,而中国知识人在五十年代初土改、镇反、抗美援朝中便已全军覆没,降服归顺,忍气吞声,噤若寒蝉。何况还有批《武训传》、批《清宫秘史》、批《红楼梦研究》、三五反、反胡风集团……。百万右派,其实绝大部分是为党好的“左派”,真正的右派没几个。土改、镇反、韩战、思想改造运动之后,知识分子都在“自觉努力”地“改造”,使自己“左化”,唯恐自己不革命。他们在人格和精神上都已被改造到“体制内”,没独立没尊严不思想,像陈寅恪那样顽固不化的凤毛麟角,而且那也需要特许才行。

我们重新读读50年代初,那些知名教授、学者、科学家的检讨、悔过书、认罪材料,真是为之汗颜,心魂交痛,不忍卒读。“士可杀不可辱”,人自辱到如此地步,可想是陷于怎样的逼迫与困境。极权之大害,不仅在国家专政,还在群众围攻,靠民众多数的愚昧、狂热,消灭异见异己。旧时代,死囚临刑,可沿街喊唱“二十年来又是一条好汉”,获得众人喝彩;但是如果沿街民众都对他唾啐,他就喊唱不出,只能龟缩。这就是领袖要借民众的革命热潮,发动思想改造运动的原因。今天人们批评中国知识分子没骨气,嘲笑他们,但当时面临那么严酷的杀戮,民众声讨,除了殉难,人性难能抵抗。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权力太残酷,超乎人所能承受的底线。人性有限,我们需要以此为前提来理解历史。
(待续)

首发民主中国

郭罗基:审视反右五十年(三)

 

反右后续通向文革

反右运动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毛泽东就来收拾“反冒进”的人们了。

本来是团结“反冒进”的人们共同对付右派,右派被搞臭了,毛泽东又将“反冒进”的人们与右派挂上钩。

毛泽东说:“我们没有预料到一九五六年国际方面会发生那样大的风浪,也没有预料到一九五六年国内方面会发生打击群众积极性的‘反冒进’事件。这两件事,都给右派猖狂进攻以相当的影响。”(42)这是说“反冒进”影响了右派,又说右派影响了“反冒进”。薄一波的回忆录中写道:毛泽东在一九五八年一月的南宁会议上,针对周恩来等人说:“右派把你们一抛,抛得跟他们相距不远,大概五十米远。”五十米到底是“远”还是“不远”?这个距离不知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不但如此,“毛主席认为,反冒进在前,右派进攻在后。反冒进的人说一九五六年是‘冒进’,右派攻击一九五六年是‘全面冒进’,二者之间是相互关联的。”(43)左挂右挂,横挂竖挂,反正要把“反冒进”的人们与右派捆绑在一起。

早在一九五七年十月,反右运动的高潮刚过,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即开始批评“反冒进”,说他们是“促退委员会”。当年年底,毛在杭州会议上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周恩来。到一九五八年一月的南宁会议,批判“反冒进”到达了高潮。会上印发了二十二个供批判的参考文件,居然包括周恩来在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所作的《一九五七年度国民经济发展计划和财政预算的控制数字》的报告。毛在会上多次讲话和听取汇报时的插话,都是集中批评“反冒进”的。会上气氛紧张。(44)三月份的成都会议上,毛泽东对“反冒进”的问题又讲了两次。直到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在周恩来、陈云、李先念再次作了检讨后,历时半年多之久的反对“反冒进”的浪潮才告平息。

尔后不许再提“反冒进”,只能提“反保守”。政治局中,“反冒进”的人们是多数,最后,多数人屈服于毛泽东一个人。强迫多数人屈服的一个人,和甘愿屈服于一个人的多数人,对于事件的结果负有共同的责任。从此,在中共领导集团中,党内生活极不正常,毛泽东独断朝纲,定夺乾坤,这是后来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条件。

反对“反冒进”,就是回归冒进,而且是更大规模的冒进,成了大跃进。毛泽东认为,以“跃进”代替“冒进”,这就彻底战胜了“反冒进”。他在给中央和各省市委负责人的一封信中说:“自从‘跃进’这个口号提出以后,反冒进论者闭口无言了。‘冒进’可反(冒进即‘左’倾机会主义的代名词),当然可以振振有词。跃进呢?那就不同,不好反了。要反那就立即把自己抛到一个很不光彩的地位上去了。”(45)

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的莫斯科会议上,赫鲁晓夫提出十五年后苏联赶上美国。毛泽东起而响应,十五年后中国赶上英国。从莫斯科又带回来一股跃进风。

经济战线、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以后,毛泽东的注意力就转向社会主义建设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大跃进也是为了证明社会主义革命的正确性。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提出了一条“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条总路线既没有目标,也没有达到目标的途径,不过是一个宣传鼓动的口号。毛泽东要的就是空洞,以便随时装进他需要的东西。实际上的总路线是:煽动政治热情,推行群众运动,追求超常规的发展。所以,特别强调总路线的灵魂是高速度。

在总路线的指导下,推行经济建设的大跃进运动,追求生产力的飞跃发展。在总路线的指导下,又推行人民公社化运动,追求生产关系的飞跃发展。进入社会主义才两年,又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统帅二者的总路线,就成了神圣的“三面红旗”。

高举“三面红旗”,全民走向狂热。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各行各业都奔腾起来了。报纸上报道,农业亩产万斤至几十万斤,鼓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钢产量当年翻了一番。到处刮浮夸风,看起来大跃进中人民群众意气风发,实质上还是“官大,权大,胆大”的体制病的发作。高指标、高速度破坏了经济的综合平衡,从生产到生活出现全面紧张。

大跃进的任务的提出,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结果,大跃进的偏差得不到抵制,也是反右的后遗症。人们怕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不敢提意见了。下面迎合“上意”,上面煽动“下情”,上下交互作用,一片荒唐,畅行无阻。反右运动中,批判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毛泽东说:“外行领导内行是一般规律。”于是,大跃进中外行们就大显身手了,而内行们居然也闻风起舞。著名农学家殷宏章(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委员)说,他亲眼看到了上万斤水稻“卫星”上天的经过。(46)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说:“现在我们来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这些太阳光能把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1/5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仅是现在的2000多斤或3000多斤,而是2000多斤的20多倍。”(47)毛泽东说,他看了钱学森的文章就相信粮食可以高产了,甚至提出:“粮食多了,吃不完怎么办?”权倾一方的陶铸更是大胆,他居然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驳“粮食增产有限论”》,那就是说粮食增产是无限的,何止几万、十几万斤!幸而有一位不懂科学、不管经济的彭大将军,挺身而出,说破谎言。(48)中国毕竟还有一个半个刚正不阿的人。

一九五九年七月的庐山会议,本来是要纠大跃进的“左”,毛泽东提出十九个问题,请大家讨论。及至彭德怀提出万言书,认为大跃进“有失有得,得不偿失”;他特别批评了“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毛泽东自己纠“左”是可以的,别人来纠他的“左”就不行了。他对彭德怀进行了激烈的反驳,会议的形势由此急转直下,从纠“左”又转为反右。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刘仁,上庐山的时候公文包里带的是反“左”的材料。毛泽东讲话后,赶紧打电话回去,要秘书们急送反右的材料。最后,彭德怀以及他的支持者张闻天、黄克诚、周小舟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的“反党集团”。

庐山会议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被重点批判和戴“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的党员、干部多达三百多万人。大跃进的偏差变本加厉,反右运动的遗风愈益严重。一九五九年底、一九六〇年初,大跃进即难以为继,接着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粮食减产,要恢复到一九五七年的水平,没有六年也得五年,(49)工业在一九六一年下降了百分之四十。(50)违反客观规律的大跃进,得到的惩罚是大倒退。在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农村中发生大饥荒,饿死的人达数千万之众。

经济上的危机又带来政治上的危机。一九六二年一月,在北京举行由七千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简称七千人大会),让各级干部“出气”。人们在检查各种错误时,还提出:谁为这些错误负责?彭真在一月十八日的会上发言说:“我们的错误,首先是中央书记处负责,包括不包括主席、少奇和中央常委的同志?该包括就包括,有多少错误就是多少错误。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错误都没有。三五年过渡问题和办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彭真还说:毛主席的威信不是珠穆朗玛峰,也是泰山,拿走几吨土,还是那么高;是东海的水,拉走几车,还有那么多。……如果毛主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错误不检讨,将给我们党留下恶劣影响。“(51)彭真虽然点到毛,还是小心翼翼的。为了安抚干部的不满情绪,毛不得不作一些象征性的检讨。他说:”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究竟中央犯的是什么错误?毛直接负责的又是什么?他没有说。毛泽东是决不下”罪己诏“的。作了几句敷衍的自我检讨,于是就长篇大论地教导别人如何正确对待错误。(52)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说:在七千人大会上我们咽下了一口气,现在总算出了这口气。注意,她说的是“我们”。她是代替毛泽东讲了心里话,也透露了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真实动机。七千人大会出了毛泽东的气,毛泽东发动文革是为了出七千人大会的气。

在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认为:“从全国范围来讲,有些地方天灾是主要原因,但恐怕不是大多数;在大多数地方我们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是主要原因。”他针对毛泽东的“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公式说:“过去我们经常把缺点、错误和成绩,比之于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现在恐怕不能到处这样套。有些地方还可以这样讲。”毛泽东立即插话:“这种地区也不少。”刘少奇反驳道:“可是,全国总起来讲,缺点和成绩的关系,就不能说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农民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你不承认,人家就不服。全国有一部分地区可以说缺点错误是主要的,成绩不是主要的。”彭真也认为:“总路线还好解释,大跃进不好解释。”这些人在怀疑大跃进了。特别是刘少奇谈到“庐山会议是个关键。会议的下半段否定了上半段。”(53)所以毛泽东认定,刘少奇就是将来为彭德怀翻案的“中国的赫鲁晓夫”。

林彪在会上独树一帜,大唱赞歌。他说成绩很大很大,缺点很小很小。“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党的创造”。困难之所以产生,“恰恰是由于我们有许多事情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而造成的”。毛泽东对他的发言带头鼓掌。这时,毛已经下定联合林彪废黜刘少奇的决心。

但七千人大会上,形势对毛不利,他只好隐忍不发,暗藏杀机。一九六七年二月三日,毛泽东在会见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国防部长卡博。巴卢库时终于说出来了:“多少年来,我们党内的斗争没有公开化。”在“七千人大会”的时候,“已经看出问题来了”,“修正主义要推翻我们”。(54)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十八日,正在访问中国的斯诺问毛泽东,是什么时候决定搞掉刘少奇的?他就说是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之后。

彭德怀案是毛泽东的一块心病。他对彭德怀本人也讲过:可能真理在你一边。但如果彭德怀的案一翻,大跃进就站不住了;大跃进的案一翻,反对“反冒进”又站不住了。一路翻过去,反右运动以至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路线都站不住了。毛泽东的半生功业将付东流。他自己也很心虚,所以他向胡乔木交待,《毛泽东选集》只编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为止。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以批判《海瑞罢官》为导火线,就是从防止彭德怀翻案到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一九五七年以后,毛泽东总是制造一个新的错误来掩盖一个老的错误,在悬崖上冒险攀登,至文化大革命而达于登峰造极,终于跌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泽东的自我评估是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把蒋介石赶到海岛上去了;另一件事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前一件事拥护的不少、反对的不多,后一件事拥护的不多、反对的不少。为什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只做了一件事?因为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正是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文化大革命,其中决定性的一步就是反右。所以,无论做了多少事,最后都归结为文化大革命这一件事。这一件事,使中国人民遭受一场浩劫,也使毛泽东本人身败名裂。

一九六九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林彪在政治报告中就说:毛泽东一九五七年的伟大著作“为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奠定了理论基础”。《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被说成“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源头。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所确立的“经济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命题,是对“革命”概念的滥用。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建立了新民主主义社会,向着社会主义社会过渡,不是再一次革命,而是和平的转变。一九五七年的革命,后来就演化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和“上层建筑领域的全面专政”。从反右到文革,都是用革命的手段来解决思想领域和文化领域的问题,结果远离了思想和文化,成为对人身的压服和强制,思想自由、表达自由、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创作自由等等荡然无存。这种“革命”,与中国历史上个案性的“文字狱”还有所不同,而是群体性的压制:“革命”的高潮,就是整个知识分子群体成为类似贱民的“臭老九”,驱使有知识的人去接受无知识的人的“再教育”。

邓小平说:“总起来说,一九五七年以前,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是正确的,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55)一九五七年以前是正确的?不见得。至少,一九五三年提出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路线,毛的领导就不正确了。没有急于向社会主义过渡这个前提,就不会发生“反社会主义思潮”,也就没有必要反右派。邓小平的思维方法,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是不问原因,只承认无法否认的结果。一九五七年以后,毛的错误(也就是共产党的错误)越来越多,邓小平也不得不承认了。但邓小平又忘记了自己的另一个论断。他一再强调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是必要的。如果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是必要的,那么,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以后引起的“错误越来越多”也是必要的;如果一九五七年以后的“错误越来越多”必须否定,那就不能不否定引起“错误越来越多”反右派斗争。到底主张什么?邓小平和毛泽东一样,他们的言论都是不容商榷、不许反驳的,所以,只有断语,毋需逻辑论证。

邓式改革走向死亡

毛泽东逝世后,中国政治上的最高权力发生了两次转移。第一次,通过抓“四人帮”,以宫廷政变的方式,最高权力转移到华国锋手中。第二次,通过党内斗争,以和平过渡的方式,最高权力转移到邓小平手中。

华国锋是毛的忠实继承人,坚持两个“凡是”。“凡是派”继续延伸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堵塞了中国前进的道路。在民意的支持下,邓小平夺取了最高权力,将“凡是派”赶下了台。

反对“凡是派”的人们都要求改革。不改革是不行了,但改什么?怎样改?很不一致。改革的光谱,从右到左,七彩纷呈。大体上可分为三派:一派,主张消除文化大革命的后果,回到文化大革命之前。陈云认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是样板。教育部长蒋南翔则大力推行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的经验,要求“在‘十七年’的基础上继续前进”。从“十七年”继续前进不还是文化大革命吗?另一派认为,改革是为了走向现代化,但坚持用共产党传统的压制人民的方式来进行改革。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邓小平。还有一派认为,不但改革的目标是现代化,改革的进行也必须采取现代的方式,走向现代化的同时必须实行民主化。这一派的主要力量是在中下层,上层只有一个不充分、不坚定的代表——胡耀邦。

邓小平自称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他的口号是“既反左右反右”,左右逢源。确实,他是中间派、动摇派、不彻底的改革派。不幸,他代表了改革的主流派,还被加冕为改革的“总设计师”。

一九五七年镇压右派、反对改革的邓小平,在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〇年之间的许多讲话,按照一九五七年的标准,都是右派言论。历史强迫他扮演了一个反对自己的角色,不得不执行右派的遗嘱。邓小平追随毛泽东,对文化大革命前的罪错负有政治、法律和道义的责任,在一个正常的社会是应当受到追究的。他却摇身一变,又成了正确路线的代表。共产党常常自豪地说“党的错误都是我们自己纠正的”。因为共产党不允许别人来纠正它的错误。所以,纠正反对改革的错误还是只能由反对改革的人来担当。但是,反对改革的人究竟能否彻底纠正反对改革的错误?

一九七九年一月到三月,在胡耀邦的主持下,集中了一批共产党内的理论精英,召开了一个理论工作务虚会。这是一次解放思想,大胆探索的会议。会上,多数人主张对一九四九年后三十年的历史作一番彻底的清理,认为中国的社会主义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如果不进行改革,又是后天失调,死路一条。还有人认为,说社会主义是“早产儿”也不够资格。社会主义是在资本主义的母体内孕育、诞生的,中国的资本主义母体还没有充分成长。因此,应当退回到新民主主义重头再来。但中国是一个口号治国的国家,将社会主义改为新民主主义,城头换旗,震动太大。为照顾现实,可以保留社会主义的口号,重新解释。中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但还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中国之所以是社会主义国家,因为它走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处在向着社会主义社会前进的过渡时期。重要的是在社会主义的口号下进行改革。改革的目标是三方面:

经济上补资本主义发展不足的课;政治上民主化、法制化;思想文化上自由化、多样化。

三月三十日,邓小平在理论工作务虚会上作了一篇题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否定了前一阶段讨论的基调。“四项基本原则”实际上是四个“凡是”(李洪林语),成为整人的四条棍子;同时也授予保守派以反改革的武器,后来邓力群的几篇“万言书”就是搬起邓小平的石头砸江泽民的脚。与会者大感意外。邓小平本来对理论工作务虚会极为赞赏,还要胡耀邦组织人马写一篇大文章,论述民主问题,准备在“五四”六十周年时发表。他的思想说变就变,除了外在的刺激(魏京生大字报),也是出于他的本性。邓小平对改革的态度是一步三摇。一九八〇年他又摇过来了。

邓小平行进在改革之路上,不但是摇摆的,而且是跛足的,只改经济不改政治。一九八〇年八月十八日,邓小平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所作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曾尝试进行政治体制的改革。他指出:“我们长期认为社会主义制度和计划管理制度必须对经济、政治、文化、社会都实行中央高度集权管理体制”,这是“目前我们所特有的官僚主义的一个总病根”,还说“同我国历史上封建专制主义的影响”也有关。比起过去只承认官僚主义是外来的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大有进步了。当时理论界大造反封建的舆论,推动了邓小平。邓小平的诊断没有错,但处方开错了。既然官僚主义是从制度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当然就必须彻底改革制度,邓小平下的药却是“权力不宜过分集中”、“反对个人过分集权”,一切归结为“问题都在于‘过分’”。(56)他不反对共产党的集权和领袖人物的集权,只反对过分。什么叫“过分”?没有客观的标准,还不是由他说了算!尽管如此,邓小平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正确地提出了问题,改革派还是欢迎的。

不到半年,邓小平又大步后退。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重提批判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57)“自由化”本来是好事,冠以“资产阶级”,就成了坏事。有些人跟着起哄,指责理论工作务虚会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之源”。客观上的原因是波兰出现了团结工会,胡乔木给中共中央写了一个报告,分析团结工会出现的条件,并建议在中国防止团结工会的出现,特别要割断工人和知识分子的联系。所以邓小平又把针对知识分子的“反自由化”的老式武器搬出来了。从此,“反自由化”的波涛起伏,从文艺、理论、新闻等战线一直延伸到政治战线,两任力主改革的总书记胡耀邦和赵紫阳被反下了台。一九八九年邓小平居然调动军队来“反自由化”,“六四”北京街头的枪声,向全世界宣告:改革的“总设计师”变脸为屠夫,镇压要求改革和反对腐败的人民。

一九五三年急于向社会主义过渡,开始了乌托邦试验。路线是错误的,但愿望还是不坏的。一九五七年,历史提出了改革社会主义的任务。客观上需要改革,主观上拒绝改革,中国共产党将改革思潮、改革势力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才真正是“事情正在起变化”。你不接受我的社会主义,我就把你打成“右派分子”;你反对我的专权,我就把你搞成“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这就是邪恶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邪恶的道路,弹指五十年,至今不回头。非但自己不悔改,还要强迫别人遗忘,反右、文革都不能讨论、不能研究、不能发表著作。

因共产党拒绝改革,中国人民度过了二十多年苦难的历程。走出文化大革命的绝境,共产党不得不进行改革了。一九五七年进行改革是顺应人民的愿望;一九七八年进行改革就是挽救党了。为了维护一党专权而兴起了改革,同样,又因不愿触动一党专权而扼杀了改革。一九八九年,结束了改革的一个周期,邓式改革已经死亡。

历史的启示

一九五七年名曰“反右”或“反右派”的运动,并没有揭示历史事件的实质。

任何社会都有左派和右派,左派可以反对右派,右派也可以反对左派,彼此是平等的。只有在中国,右派成为一种罪名,左派可以为右派定罪,而且还可以运用国家政权的力量来镇压右派。“反右派”、“反右运动”这些名称正是不民主的产物,必须推翻。

斯大林逝世,苏联解冻。要求摆脱苏联控制的东欧,也出现了自由化。自由化运动在波兰和匈牙利遭到血腥镇压。中国的“大鸣大放”同样是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大动荡之际出现的自由化。反右运动也是对自由化的镇压,只是镇压的方式与波兰、匈牙利有所不同。因此,所谓的“反右运动”,应当正名为“反自由化运动”;一九五七年的历史事件的实质是自由化和反自由化的较量。

毛泽东逝世,后斯大林现象重演。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出现的思想解放运动,是又一次自由化。同样也遭到反自由化运动的批判、压制和打击,最后走向与五十年代波兰、匈牙利事件相同的结局——血腥镇压。这一回,邓小平取代毛泽东,唱了主角。邓小平自称“反自由化最坚决”。本来,五十年代邓小平操办的反右运动就是反自由化运动,八十年代的反自由化运动无非是变相的反右运动。有些五十年代的右派分子,八十年代又成为自由化分子,三十年沧桑只是换了一顶“帽子”。

自由化是改革的前奏和伴奏,反自由化就是反改革。邓小平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他既要改革,又要反自由化,结果改革荒腔走板,大失其形。

审视一九五七年以来的五十年,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第一,不改革走向动乱。

第二,不彻底的改革走向腐败。

第三,自然的结论就是:不但要坚持改革,而且必须是彻底的、全面的改革,才能杀出腐败的重围,寻求生路。

本来是不需要改革的,因为走错了路。历史的行程,好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即使发现走错了路,也不能立即掉头,只能寻找出口绕到正确的方向上来。改革就是从错误中选择正确的方向。

毛泽东在几十年中反复强调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其实,除此以外,还有第三条道路,即既非资本主义又非社会主义,也可以说既是资本主义又是社会主义,这就是新民主主义。在不发达国家,人民要革命是完全正当的。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胜利以后,可以避免走资本主义道路,又不能立即走社会主义道路,所以只能走第三条道路。毛泽东的两条道路斗争的说法,否定了第三条道路,也否定了自己提出的新民主主义理论,一切灾难由此而生。

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东欧的理论家提出的改革社会主义的方案,就是走第三条道路,或者说建立社会主义和非社会主义的混合经济。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之春”就是走“第三条道路”的尝试,被苏联的坦克堵死了。

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以往没有成功的先例,但不等于未来没有成功的希望。苏联和东欧还是在两大阵营对立的封闭的环境中进行改革,没有出路,所以失败了。现在,中国和越南是在全球化的环境中进行改革,外部条件大不相同了。成败的关键端在内部的决策。

过去常说“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现在还要加上一点重要的补充:“只有资本主义能够救社会主义”。二十世纪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只有资本主义能够救社会主义,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拯救了不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拯救了发达国家的资本主义。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没有得到资本主义的拯救而灭亡了;中国和越南的社会主义因引进资本主义而得救了。这不是鲜明的对比吗?

资本主义制度也有许多弊病。改良资本主义,开的是社会主义的药方。正是一系列的福利政策缓和了阶级矛盾,调整了社会关系,资本主义才得以度过危机继续发展。当代资本主义国家所盛行的失业救济、低收入补助、平价住房、医疗保险、老人照顾以及种种补贴(有些北欧国家是从摇篮到坟墓),凡此种种都是违反私有制的本性的。甚么“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政府就在合法地侵犯。为甚么要掏出一些人口袋里的钱去养活另一些人?只能说,这是社会主义的政策,但还不是社会主义制度;资本主义社会中有了社会主义的因素,还不是社会主义社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体现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主义因素的人民福利和社会公正,胜过所谓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

中国改革的目标,依然是一九五七年提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

邓小平的改革之所以有某些成效,就因为他在反自由化的同时偷用了一些自由化的理论,悄悄地走第三条道路。中国的社会主义已经变成“四不像”了。邓小平为了坚持反击“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必要的,还把“四不像”叫做“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谓“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最大的假冒伪劣商品。连社会主义都是假的,还有什么不能造假?所以在社会主义的名义下,假冒伪劣商品才会层出不穷。

二〇〇七年三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保障公民财产权的物权法。可见,当年急于向社会主义过渡,不仅违反了宪法,所谓经济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也违反了保障公民财产权的法律。当然,法律不能追溯,但人民可以追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教科书应当改写了。

社会主义已经变了,共产党的一党专权却是一成不变。进一步改革社会主义的主要障碍也在于一党专权。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是配套的。中国只要市场经济,不要民主政治,结果市场经济被扭曲。改革的攻坚战应当突破一党专权这个最后的顽固堡垒,建立宪政民主制度。

从一党专权到宪政民主的转型,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没有决心。首先必须是共产党愿意放弃一党专权,才能讨论转型的办法。共产党会自愿放弃吗?很难。只有人民发出强烈的呼声、显示巨大的力量,迫使共产党不得不放弃。

中国的改革已经一再错失良机,但还可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也仅仅是最后的斗争了,如果最后的斗争成为最后的失败,历史必将扫除一切障碍,重新开辟一条新路。

注:(42)《重印<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按语的说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二二六页。

(43)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第六四五页。

(44)同上,第六三七页。

(45)转引自《共和国经济风云中的陈云》第一四二页,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46)殷宏章《科学研究要奋起直追》,《人民日报》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九日。

(47)钱学森《粮食亩产会有多少?》,《中国青年报》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48)彭德怀罢官后,被软禁在北京西郊的挂甲屯。那是在北京大学承泽园旁边的一个小院。一天,我从门口经过,看见院子里有一片小麦,好奇,问门口的警卫人员:“彭老总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麦地?”

他说:“彭老总不服气呀!”

我更好奇了:“这麦地和服气不服气有什么关系呀?”

“彭老总丈量了一块地,不多不少,正好一分。用上小麦良种,多施肥,多浇水,看看到底能打多少粮食。不是说亩产万斤吗?嘿嘿……”

(49)陈云在国务院全体会议上的讲话。见《中国共产党重大事件纪实》第三卷,第一三五〇页。

(50)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的口头报告中提供的数据。见《中国共产党重大事件纪实》第三卷,第一三三六页。

(51)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第一〇五九页。《中国共产党重大事件纪实》第三卷,第一三三四页。

(52)《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八卷,第二九六页。

(53)《刘少奇选集》下卷,第四二一页。《中国共产党重大事件纪实》第三卷,第一三三四—一三四六页。

(54)逄先知、金冲及《毛泽东传(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一四六九页,中央文献出版社,二〇〇三年。

(55)《对起草〈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意见》,《邓小平文选》第二卷,第二五八——二五九页。

(56)《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邓小平文选》第二卷,第二八七——二九四页。

(57)《贯彻调整方针,保证安定团结》,《邓小平文选》第二卷,第三二八页。

二〇〇七年四月于哈佛大学

首发民主中国

陈破空:中国能否与八国集团平起平坐?

 

今年八国峰会在德国举行,5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巴西、印度、南非和墨西哥,也应邀前往德国,参加八国峰会之外的“8+5”会议。这一安排显示:八国集团认为,随着这些国家经济实力的提升,它们应该对全球事务承担更大的责任。

尤其是中国,其石油进口量已经跃居世界第二,最大程度地消耗着世界资源;中国还没有实现工业化,但其废气排放量已经位居世界第二,环境污染更居世界第一,高度危及人类健康与生存;更有甚者,中国军费开销高速增长,连年居于亚洲第一,鉴于中共政权的独裁性质,世界和平与文明秩序受到严重威胁。因此,整个峰会期间,中共受到最多批评和最大压力。

在全球变暖问题上,胡锦涛试图把责任推卸给发达国家,强调经济增长才是中国的首要议题。但德国总理默克尔立即援引温室气体排放量的统计数字:发达国家占30%,其余70%都来自发展中国家,就此针锋相对地告诫胡锦涛:如果中国只顾经济增长,而不顾废气排放,最后,世界不得不联手阻止中国这个“全球性威胁”。

在贸易话题上,法国总统萨尔科齐,批评中共对人民币施行“政治控制”,违背国际外汇规则。这位新当选的法国总统,还批评了中共纵容苏丹当局实行种族屠杀的立场,要求胡锦涛运用他的“全部影响力”,向苏丹总统巴希尔施压,迫使后者接受国际维和部队进入苏丹。

默克尔和萨尔科齐的姿态,与亲共的前任德国总理施罗德、前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形成鲜明对照。显示,今后,中共与德法两国的“蜜月关系”已告结束,中共将感受来自这两个欧洲大国越来越强劲的压力。

加拿大总理哈珀,对中共的人权迫害,一直持强烈批评态度。在八国峰会上,他继续就此向胡锦涛施压,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胡锦涛:随着中国的财富和重要性不断增加,国际社会将在民主和人权等问题上,给予中共越来越大的压力。尤其,中国将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中国将受到严密观察。哈珀还语重心长地说:改善自身形象,符合中国本身的利益。

美国和英国的态度,更是自不待言,在人权、苏丹、贸易、安全等广泛议题上,一如既往地批评中共。一句话,八国峰会期间,除俄罗斯之外,西方各国齐向中共施压。胡锦涛前往与会,几乎就是去领教批评的。其如坐针毡的滋味,可想而知。

八国集团,最先是六国,包括美、英、法、德、意、日六大工业强国;后来吸收加拿大,成为七国;俄罗斯实现民主化之后,也被吸收进来,成为八国。不言而喻,能够加入这一强国论坛的国家,除了名列前茅的经济实力,还必须符合工业化、市场化、和民主化的标准。

有人以为,随着经济崛起,中国可能被吸收加入,成为九国集团。实际上,这种可能性,目前根本不存在。这是由当前中国国内现状决定的。尽管中国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4,但却与民主化背道而驰;而且,因为政治体制的落后,妨碍经济改革,中国至今仍然属于“不完整的市场经济”国家;加之各地倾斜发展、贫富分化、远远没有实现整体的工业化。

显而易见的是,除非彻底改革政治体制,建立完整的市场经济,摆正政府与民众的对等关系,并在国际事务中,成为“负责任的大国”,否则,中国加入八国集团的日子,就遥不可及。换言之,如果中国政府不能与中国民众平起平坐,就休要指望中国与八国集团平起平坐。

首发自由亚洲电台

师涛的母亲高琴声希望在雅虎股东大会上发表声明

 

仍被监禁的中国记者师涛的母亲高琴声周二晚乘坐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班机抵达华盛顿,她将会与协助他们律师、美国的人权世界组织会面,商讨控制雅虎泄露用户资料。

陪同高琴声抵达美国的还有香港立法会议员何俊仁,他们将在美国逗留至本周末,期间将与美国的人权律师见面,高琴声希望可以在美国雅虎稍后召开的股东大会上发表声明,指控雅虎向中国当局泄露师涛在网上的用户资料,导致师涛被捕及入狱。

而与美国国会议员的会面仍在安排当中,协助高琴声的港方助理潘先生表示,高琴声到南非替师涛领奖,过境香港,到美国的行程属临时安排,主要“是替师涛打官司,会先谈案的事情,还会约见一些国会议员。”

高琴声这次是第一次到美国,国会众议院去年多次召开听证会,传召雅虎、微软、Google、思科等美国网络商,表达对美国公司协助中国当局打压言论自由的不满,由众议员史密斯提出的国际网络自由法案也在审议当中。

记者:高琴声到美国有没有困难?

助理:我们这次帮她没有甚么困难,她是第一次到美国

高琴声多次表示,希望藉此难得的出国机会,推动美国政府立法,禁止美国互联网公司,继续与中国政府合作,令类似师涛的悲剧不断重演

另外,雅虎集团香港办事处表示,旗下的热门网络照片网站Flickr.com被中国封锁。雅虎香港发言人透过电邮向路透社表示,中国的网民不能在网上浏览该网页的照片,这与技术问题无关,显然是受到中国当局封锁。但雅虎目前没有收到中国当局任何有关消息。

发言人表示,公司正在调查有关事件,希望这只是短暂的问题。Flickr.com网上有六四时天安门广场抗议学生被杀害的尸体照片,亦有一名市民挡在一列坦克车前的照片。

二楼书店“迫上层楼”的书香

 

旺角张扬着它喧嚣嘈杂的一面,人流只是在凌晨到来时才会退潮。在淘买时尚服装、流行数码产品的人群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从许留山、电器店、时装店的空隙中,拐上狭窄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楼梯,走到二楼,甚至三楼。在那里,纯文学、艺术、电影、哲学、历史的书籍正排列在散发着木头香味的书架上,在距香港地面数米、十数米的空中,呼吸着另一种氧气。

例如,6月的一天,一个内地人就是穿过了西洋菜南街,经过百老汇、带有内地血统的国美电器的门口,他没有停下来,而是顺着“田园”、“榆林”、“尚书房”、“世界”、“乐文”等书店招牌的指引,径直进入一间间陈旧的唐楼。在那里,一个个闹市中的空中花园,叙述着香港鲜为人知的清新可人的一面。

“早在香港回归之前,我们和内地来的专家、学者,在这小小的书店里,已经开始交流了。”林壁芬,乐文书店的经理,在铜锣湾骆克道上,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


旺角西洋菜街上,二楼书店的招牌在各类潮流店铺的霓虹灯中自成一格

 

更上层楼

林壁芬忘不了第一次踏足乐文书店旺角新铺的情景,她满怀犹豫地踏入那间还在营业的黑漆漆的网吧。“我鼓足了勇气走进里面,只见烟雾弥漫,一些男孩打游戏累得昏昏入睡。”这是乐文即将迁入的新店,它的旧铺一方面因业主收铺而结业,一方面因步步攀升的铺面租金而不得不从二楼更上层楼。

那是2005年4月的一天,回忆和乐文书店一起打拼的24个年头,林壁芬先提及的就是那一幕令心酸痛的场景。

乐文书店在旺角艰难生存了24年,又在铜锣湾上开设分店10多年,是香港最早引入台湾版书籍的书店。“起初,我们在洗衣街开店,14年前,搬到了西洋菜南街与奶路臣街交界处。”林壁芬又在西洋菜南街52号工作了12年,那是上世纪90年代,正值旺角的色情泛滥之际。乐文的楼上就开设了一间卖色情影带的铺子,黄色的招牌与乐文售卖书籍的海报交错着,令斯文的读书人不敢移步乐文。

2年前,乐文旺角店从52号平移到62号,也就是那间烟雾缭绕的前网吧。“现在的房租比以前贵了很多,我们只有搬家了”,林壁芬把租金贵的原因归结于“自由行”,“商铺一次次加租,我们卖书的承受不了。”“自由行”让旺角的西洋菜街周边变成了内地客购物的胜地,火热的生意场面使地面的商家赚了大钱,而卖书的林壁芬们却被这场面压迫得喘不上气。

“地面铺做的是旅客生意,租金肯定昂贵了,做本地客生意的就被赶到2楼或者3楼了,”在一间租赁经纪店铺做店员的黄先生,忆及10多年前的旺角上铺,除了书店,就是发型屋,还有批发公司的办公室。1997年之后,一些写字楼、商贸楼兴起,批发公司搬走了,大批卖年轻人服饰的商店上了楼。“可是,像西洋菜街这样的繁华区,2楼尺租金已经由20元涨到40元,书店只好再往上搬。”黄先生说,书店让位给发型屋、咖啡店、时装店了。

乐文旺角店的乔迁避免了结业关门大吉,但同业的接连倒闭,却让林壁芬说起来像讲述着一个个苍凉的故事。

2005年3月31日,洪叶书店全线结业,老板叶桂好从此不知归处。“我和她原来同在一个店里工作,是同事。”林壁芬说,叶桂好在1997年以儿子的名字取了店名,联络了几个股东,其中一位是介绍林壁芬入行的表姐,在香港开设了4家书店,尝试为香港的二楼书店带来一个新的经营模式,有免费咖啡,有沙发座椅,叶桂好学戏出身,曾经渴望玩得游刃有余。可是,终因资金捉襟见肘而结业。

先是东岸书店,后是青文,一间间二楼书店不得不“关门大吉”。青文全名“青年文学书店”,既卖书,又出书。“可是,老板不懂经营,”林壁芬印象中的那位青文的老板,还是出版了一些香港好卖的文学书籍,“有一些书摆在我的店里卖,好的能卖几十册,告诉他抓紧补货。”可是,埋头出书的青文老板可能在半年后才会想起她的叮嘱,那时,青文和洪叶都已经飘零了。

“二楼”传统

八折是“二楼书店”的一个传统,这也因为西洋菜街上的二楼书店间的“师承关系”。田园书店分离出了乐文,而乐文走出的叶桂好又创办洪叶……

尽管一间间如乐文一样的书店关了门,或者搬到了3楼,甚至8楼、11楼,可是,人们还是习惯把它们叫“二楼书店”,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大号,冠上了在香港岛和九龙半岛寸土寸金的街道上,那一个个怀揣了手不释卷梦想的店家。

林壁芬和叶桂好同出身于田园书店,她们曾经在西洋菜街上的那家狭小的“田园”里共同摆放过金庸或者梁羽生,曾经在一个个慵懒的黄昏到来时,从地面的饭肆里叫上便宜的盒饭,就着书页里的油墨香味,细细香香地下咽。那是已经步入后中年时代的林壁芬的青葱岁月。

“人家都说我的脾气好大,总爱批评店员,骂他们书没有摆好,搞乱了,买书的人就会增加挑选的时间,”她歪斜在铜锣湾乐文店阔大窗户下,不知从何处搬来的粗壮的原木,是她的座椅,也是这个小店的风景,“经营一个书店不容易,一个好店员至少要三五年才培养出来,从店里到仓库,琐碎事不少。”

田园书店分离出了乐文,而乐文走出的叶桂好又创办洪叶……这是一条脉络,演绎了当代香港二楼书店的发展史。

黄尚伟,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田园书店的老板。他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有着不同于一般的热情,他习庄子、诗经、易经,又常把这些作为书店的架上卖品。“田园已经有30多年历史了,在上世纪70年代,香港书店里没几本书可选择的。”黄先生说起当年的香港,书店里卖着三种书,鲁迅、数理化和毛泽东,“全书店数下来没有200种,少得可怜,甚至有些书店里卖的是中国30年代的作品。”

早在黄尚伟开书店的梦想在大脑间闪现火花的20年前,香港的一些文人墨客已经开设书店了。那时香港的知识分子也在经受国际的“革命浪潮”影响,试图对动荡社会发生的问题给出解答,尝试干预社会浪潮的此起彼伏。那时的香港云集了一批从内地流离而来的“难民”,不敢相信新政权的知识分子,他们希望在文化仍然贫瘠的香港重新耕耘,把在旧上海、北平、广州等内地城市的开书店经验拿了过来,不赚大钱,但可维持生活,于是,他们把书店开在二楼、三楼,最有名的“五车书店”,据说一度是在五楼。如今,“二楼书店”成了香港文化的独特符号。

是的,二楼书店已经成了香港文化符号,堪与蛋挞、菠萝油齐名。走上二楼,打造一片人文空间,把文化当生意。后来,二楼书店成了一个隐喻,象征着人文、小本经营、相别于大集团的特色,因此也往往与独立、另类、个性、次文化沾上边。

黄尚伟第一个将台湾的三毛以及台湾新思潮的书籍介绍到了香港,他是第一个在西洋菜南街立足的书店老板,他当初选择这里,是想借旺角的人气,还是想为过度繁华的市井注入文化的清泉?有人认为,“田园”之所以能够在旺角立足多年,是引入了台湾的畅销书,利用台币和港币的差价进货,低折扣卖给香港读者,比如八折优惠。

八折是“二楼书店”的一个传统,这无疑是从“田园”学来的,这也因为西洋菜街上的二楼书店间的“师承关系”,卖台湾书,从田园到乐文,再到叶桂好手里,都是如此经营。6月8日晚上,林壁芬将搭乘飞机去往台北,头几天的时间与家人度假,之后将参加那里的书展,将多年的进货关系维持下去。

西洋菜南街之外,二楼书店另一个聚集地就是铜锣湾,但是在那里,书店更稀少,楼层更高。

书店来客

上世纪80年代,几位年轻人经常穿梭在乐文的书架间,她慢慢和他们相熟起来,“后来,他们不常来了。”再后来,她得知,他们已经成名,大红大紫,比如王家卫

林壁芬感触二楼书店日渐式微的同时,又希望它是一棵常青树。

“老板曾对我说,可以退休了,可是我不想离开。”她为二楼书店工作了20多年,“我亲眼看着一些熟客从青年到了中年、老年,也看着他们的孩子成了我店里的熟客。”她刚好经历了一代人成长的时光。

当乐文西洋菜街52号店结业时,打出了全店书籍6折售卖的海报,一些多年不来的熟客赶来了。“有的七八年不来了,可他们这时就要来看看我们,有的是搬到了很远的地方住,从报上看到消息后,也转车赶来。”这是让林壁芬极为感动的场景,她没想到,很多老友还是那样眷恋着她和她的书店。

在数百平方尺的空间里,林壁芬与不知多少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客人擦肩而过,有的打个招呼,有的默然对视,“两眼相对时可能没有感觉,平平常常”,可有一次,“有一位熟客代订了一批杂志,半年没有来领取,直到一位陌生的女孩子来代领,才知道女孩是熟客的女儿,那位熟客已经在半年前过世。”那一刻,林壁芬突然伤心得在店里失声痛哭。

林壁芬就是这样在熟客的来与去之间,品尝着二楼书店的滋味。

“乐文原先卖很多电影书,都是从台湾进来的,很多是翻译欧美的。”上世纪80年代,几位年轻人经常穿梭在乐文的书架间,她慢慢认识了他们,相熟起来,“后来,他们不常来了。”再后来,她得知,他们已经成名,大红大紫,比如王家卫。

一些熟客已经故去,新的熟客又培养了起来,林壁芬就是在这样的交错轮回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她不抱怨租金的高昂导致举步维艰,只能步步“高升”,却抱怨已经难得有以往与熟客间的心有灵犀,她感叹,爱书读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你看,现在是淡季,学校正在组织考试,我想,放假后,老师会带学生来书店转一转吧。”她渴望这样,以往也确实是这样的,但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孩子们都喜欢上网了,玩游戏。”她担心年轻的顾客就此一去不复返,而熟客们正在一年年老去,“老得可能多爬不了一层楼了。”她笑笑,希望熟客们能迈动老腿,不辞劳苦,继续淘书。

就在林壁芬担心年轻人离书店而远去时,香港的一些机构也开始呼吁年轻人多读书。2005年4月23日,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阅读日”,这一天,香港教育城呼吁全港市民每人每天阅读20分钟,这天,2000多名学生和家长相聚一起,宣读《阅读约章》,“爱阅读,乐分享,做个自主阅读新人类”,承诺今年暑假每人最少读10本书。

林壁芬也希望这样的读书活动能够举办得越多越好,她还喜欢到地面上开办书展。“推广读书风气当然好啦,我这里的书也好卖一些。”湾仔区议会曾经组织过两次这样的活动,“我们借读书的活动搞促销,大降价,也会吸引一些新的熟客。”可是,不知为什么,湾仔区议会推行的活动后来中断了,地面的铺位也不肯下降租金,乐文无力到下面促销,生意也更加不好做了。

困境与未来

在老式的“二楼书店”艰难维持的时候,新式的“二楼书店”开张了。谁愿意在逛街到腰酸背痛时,拐上一条窄窄的楼道,进入到书的芳香?

几乎每天,都会有从内地来的买书人,进入到乐文或者田园,站在卖历史、政治书籍的柜台前,“一站就是半天,那些书,是在内地买不到的。”林壁芬说的是一些特定的书籍,又符合内地读者的胃口,很是好卖,“有一本写毛泽东的,从去年初热卖到现在,我这一个店,就卖了几千册。”

林壁芬这次去往台北,参加书展,她说那是港台书界每年一次的“嘉年华”。她也有过参加内地书展的经历,“感觉很乱,有次在上海,场面很大,但书摆得乱,没有次序,买书的人翻完书随手乱扔,很恐怖。”她之后不再参加内地的书展,而对于台北,她感觉很好,每次去都要维持过去的关系,“摆一个展位,告诉大家,乐文还要和他们合作。”

乐文师承田园,卖台版书,也卖内地来的简体书。“我们是最早卖简体书的。”林壁芬说,大概是在十五六年前,她进了第一批内地简体书,“我带了个背包,到广州进书,开始是从地摊上买书背到香港来的。”可是,这两年,乐文不得不放弃这个业务,“简体书赚不了多少钱,我们没有很好的进货渠道,折扣低。”林壁芬指了下书架说,港版和台版书都摆满了,这么贵的地方,摆简体书卖不划算。

榆林等书店里却摆卖着来自内地的书籍和杂志。“1997年之前,我们店是没有简体书的,后来才慢慢开了一家简体书的店,再后来,在卖繁体字的书店里也加入了简体书。”榆林书店的经理陈先生说,《中国国家地理》、《财经》等杂志,都是及时上架的新刊。

林壁芬甚是羡慕尚书房等书店,有专门的从内地进简体书的渠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固定下来的渠道,拿的书多也便宜,”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到过广州、深圳,“希望有机会再去一次,听说深圳开了一个很大的书城?”她恳请内地来的记者写下了深圳书城的地址。

“尚书房”迅速崛起在洪叶飘落时,短短几年,它由一间小铺,扩展到拥有9家分店的连锁式经营体,成为爱书人的新蒲点。“尚书房”以售卖内地图书杂志为主打,入货时间快,所选的书种也相当有眼光。每天午休时间,“尚书房”的各家分店,常常人头攒动。

在老式的“二楼书店”艰难维持的时候,新式的“二楼书店”开张了,在铜锣湾和旺角本来已经略显拥挤的文化巷道里,与林壁芬们分羹而食。阿麦书房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像书店的书店”,开业在洪叶书店结业前后,如今,它的老板庄国栋(James)说,已经收支平衡。

2004年1月,庄到澳门探访“渡边有书”书店的老板,在那里学到了一些经营之道,他回到香港,花了一个月时间找铺子,又花了一个月装修进货,后来,“阿麦”就开张了。

“阿麦”很另类,因为庄国栋认为书店不光是一个卖书的地方,还应是一个文化知识的传播平台,老板不应只关心卖几本书。这让人想起当年的“洪叶”,在软软的沙发里读书、买书,结果,喝着免费咖啡的读者省去了书钱,付不起租金的叶桂好却卷铺遁去。这一次,“阿麦”的新尝试能够支撑多久呢?

谁愿意在逛街到腰酸背痛时,拐上一条窄窄的楼道,进入到书的芳香?

在香港的那数十间叫做“二楼书店”的店铺里,总会有可遇不可求的期待在那里。

王小鲁专访:四万亿灰色收入背后的腐败与贫富分化

 

>>不要以为老百姓的不满只是因为对收入差距心理不平衡,是“非理性”情绪。这种情绪主要是对贪污腐败、钱权交易、巧取豪夺的不满

>>在初次分配中,高收入都来自哪里?这里面多少是正常收入?多少是通过非正常渠道得到的收入?如果后者很多,就说明初次分配出了问题

>>越早从制度上解决问题,越有利于保护大批干部。不要等人变成了贪官,才事后去反贪

>>如果当权者和老百姓站在一起觉得寸步难行,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反而觉得事情好办,不是太奇怪了吗?

>>中国惟一的出路,是继续推进改革。经济体制改革本身不是万能的,还需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

王小鲁,56岁,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当过八年知青。1989年2月,王小鲁前往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做访问学者。原定1年的访问,却因为时代变故滞留海外8年。其间,他接受了系统的经济学训练,后在日本进行了一年的学术研究。回到中国后,他进入樊纲主持的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

老百姓最不满的是腐败和灰色收入

记者:你的报告引起这么强烈的社会反响,出乎意料吗?

王小鲁:知道会有一定的社会反响,但是没有想到反响如此强烈。

从网上反应看,感觉不太理想的是分析性的评论少,总的来说反映的是一种公众情绪。公众说什么的都有,也有的相当过激,你也不能要求他说得都客观。但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引起这么多的关注?为什么人们有这么大的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引起高度注意的事情。

从某种意义上讲,改革期间收入差距扩大是不可避免的。过去我们搞的是平均主义,在正常的市场化改革过程中,必然出现收入差距扩大,这会引起一些群众的不满情绪,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比如说人力资本回报的上升,高级技术人员、科研人员、高级管理人员的收入快速提高,是正常的,不如此中国怎么能有技术进步呢?但是你不可能用心理不平衡来解释这么大的群众情绪。

记者:公众对正常的收入差距,还是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即使是收入低的人也认为应该提高人力资本的回报率。比如对奖励袁隆平五百万,农民就没意见,甚至认为奖励一千万也应该。

王小鲁:农民收入是很低的,我们在农村做过调查,他们多数认为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之间的收入差距、城乡差距是基本正常的。城镇居民多数对企业家正当经营得到的高回报也是理解的。但是问到腐败、以权谋私,就没有人同意了。所以冷静下来说,大部分人对由于正常的市场化带来的收入差距扩大是理解的。

记者:最不满的就是非正常收入。

王小鲁:是,现在导致非常强烈的公众情绪、甚至导致社会问题的,其实主要就是腐败和非正常情况下的收入分配。因为这是最不公平、最不公正的一部分收入。不要以为老百姓的不满只是因为对收入差距心理不平衡,是“非理性”情绪。这种情绪主要是对贪污腐败、钱权交易、巧取豪夺的不满。

记者:但是有些学者称收入差距没有说的那么大,认为现在全国算一个基尼系数不合理,应该城乡分开算,应该各地区分开算。

王小鲁:那中国还是一个国家吗?中国要分成一个农村国、一个城市国吗?31个省市自治区要分成31个国吗?基尼系数说的就是一个国家的收入差别,怎么能分开呢?我们总得正视现实吧?我们的研究证明,事实上中国目前的收入差距比想像的还要大。而且这主要是非正常收入造成的。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在发展中要同舟共济往前走。不能谁捞着了算谁的,不顾他人死活。

当然,我不是一概反对收入差距扩大。通过正当途径导致的收入差距在一定程度上扩大,有其合理性,是应该允许的,否则就只能回到计划经济时代,回到平均主义时代,可是那样的话中国没有出路。

记者:我们曾采访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刘吉,他认为中国不存在两极分化。当然他所说的“两极分化”有严格定义,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工人的绝对贫困化和资本家的绝对富有。他说,中国不是这种“两极分化”,而是“水涨船高”,大家都高了,只是在这高的过程中产生了差距。

王小鲁:中国确实没有出现绝对贫困化,绝大部分人改革开放以来生活水平是提高了,是“水涨船高”。但是“绝对贫困化”在当今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也不存在。而中国现在的收入差距在急剧扩大,明显超过了多数西方国家,比这些国家矛盾更尖锐。因为这些国家经过过去多少年的发展,形成了一套制度体系,一方面保障收入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也有社会保障制度和收入再分配机制来保障最低收入阶层的利益,保障一般老百姓最低的生活需要,保证他们在经济增长中间也能分享到一部分成果。

而中国现在在制度上不完善,因此导致了大量腐败和灰色收入,这使改革和经济增长的成果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一方面少数人通过不正当途径暴富,另一方面相当数量的人收入增长缓慢或者停滞。即使没有出现绝对贫困化,这种情况也是不正常的,而且从趋势上看是很危险的,将带来严重的社会冲突。另外,社会保障和再分配体制也不完善,能达到的保障水平也非常有限。加上前一个时期医药费、教育费负担过重,给低收入居民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在这方面,最近几年中央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取消农业税,免农村学杂费,建立农村低保,健全社保体系,这都是非常必要的,这是雪里送炭。但同时非常重要的是需要堵住制度上的漏洞,消除腐败和收入分配方面的混乱局面。

初次分配比再分配更重要

记者:当然我们要依靠再分配来让更多的人受益,但是在初次分配中间也出现了问题。

王小鲁:对。我认为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需不需要再分配?要,迫切地需要建立一套保障人的最低生存需要的再分配制度,但社会福利再分配不能搞得太高,太高了影响效率。

记者:政府是否养得起所有穷人?

王小鲁:改革近三十年了,经济有这个实力了,应该能够保障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和最起码的医疗、教育的需要。现在政府正在做这方面的事。

另一个方面,中国现在面临的收入分配问题单靠再分配解决不了。为什么?关键是在初次分配中,高收入都来自哪里?这里面多少是正常收入?多少是通过非正常渠道得到的收入?如果后者很多,就说明初次分配出了问题。你有大量收入既不是靠劳动获得,也不是靠正当经营、靠市场竞争、靠管理、靠技术创新获得,而是靠寻租、靠行贿受贿、靠掠夺公共资源、靠垄断市场获得,那么你就是对别人、对社会的掠夺。这是需要从制度上解决的问题。我这个报告希望能够有所触动的就是这个部分。

大量的灰色收入,依靠权力而聚敛的财富,是导致收入差距巨大的根本原因。我在报告里指出灰色收入有五个主要来源:公共资金的漏失、金融腐败、行政许可和审批中的寻租行为、土地收益流失、还有垄断行业收入。而这些都是体制性的。也就是说,制度缺陷造成的灰色收入干扰了国民收入的正常分配。在初次分配领域,灰色收入导致要素配置的扭曲,影响效率,影响未来经济发展。在再分配领域,灰色收入造成国民收入的逆向再分配,把本该用于低收入居民的资金通过非正当途径转移到权力相关者手中,进一步扩大了收入差距和分配不公。

记者:是制度问题在批量生产贪官?

王小鲁:也不能说当官的是坏蛋,不当官就是好人。是因为体制漏洞太多,太不透明,太缺乏监督,才给了一些人机会。有这么强的利益诱导,又没有强有力的监督、制衡和惩罚机制,不等于是“逼良为娼”吗?所以现在首先要从制度上解决问题,首先制度要健全,要透明,要把政府管理摆在阳光下接受社会公众监督,才能减少漏洞。越早从制度上解决问题,越有利于保护大批干部。不要等人变成了贪官,才事后去反贪。

记者:但是明明知道制度有漏洞,为什么解决起来这么难呢?

王小鲁:关键是形成了既得利益。所以即使制度是健全的,但如果只能依赖少数人去执行,也是靠不住的。所以制度必须透明化,把它摆到阳光下来,让老百姓看得见,让老百姓能够监督政府。我在日本访问的时候听到,日本政府出钱给小学生加营养餐。钱是从财政预算出来的,政府雇了多少人做厨师,雇了多少管理人员,每个人工资是多少,在网上都可以查到,每一笔钱都是清楚的,随便谁都可以去查。就这么简单,因为制度透明。

记者:有人说,反腐败很难,因为改革本身有一个副产品,就是它培养了一个既得利益集团,这个既得利益集团恰恰是未来改革的对象和阻力所在。易中天就讲,如果不从体制上改,改革就会被某些官员利用来搞腐败,再好的方案最后都可能成为他们捞钱的工具。

王小鲁:如果你单枪匹马去反腐败,如果你单靠政府自身的力量自上而下地反腐败,那的确很难。因为你要得罪很多人。但是如果问问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站在反腐败一方。如果你不反腐败,你在贪官面前是好人,但你得罪了百分之九十几的老百姓,犯了众怒。如果当权者和老百姓站在一起觉得寸步难行,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反而觉得事情好办,不是太奇怪了吗?

从根本上说,解决中国的问题需要政治体制改革。就是我在报告的结尾所说的:“只有动员各阶层的积极参与,形成社会共识,才能形成强有力的改革机制和改革动力。从长期来看,只有稳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加快民主化进程,才能形成公众对政府管理的有效监督,从制度上保证政府和公共部门管理的合理化。”只有稳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腐败问题,才能解决收入分配差距过大的问题。才能把老百姓的愤怒变成推动改革的动力,把它纳入一个理性的轨道。

不管“左派”、“右派”都应该回到现实中来

记者:有人说,现在收入差距这么大,都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闹的,还不如回到改革之前的时代。

王小鲁:改革以前是什么情况?有些年轻人说这个话可以理解,因为改革以前他没经历过。但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应该记得:那是极度的贫困!

我在农村插过几年队。那时候农民因为吃不饱外出逃荒要饭很普遍,还要拿上大队的证明信。改革初期我去农村调查,在贵州农村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的事不算罕见。一人一年二百多斤口粮,没有肉,没有油,蔬菜不够吃。晚上睡觉全家一条破棉絮。有人真愿意再去过那个日子吗?“大跃进”以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非正常死亡两三千万。有谁愿意回去?当时那个计划体制的建立是有历史原因的。这个制度的形成在当初也有值得讴歌的理想主义背景。但它在实践中的弊端,它的惨败,也是有目共睹的。

现在确实有许多社会问题,但是回到计划经济时代能解决这些问题吗?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中国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与80年代包产到户改革无关,是袁隆平在70年代解决的。这不是信口雌黄吗?袁隆平的确贡献非常大。在计划经济时代,如果没有他,中国还不知道要多饿死多少人。但是说这个话的人应该老老实实地去问问中国的农民。如果只有袁隆平,没有农村改革,中国有现在吗?

普京说过,谁要是对苏联解体不感到惋惜就没有良心,但是谁要是想回到以前的苏联就没有头脑。这个话用到中国也很贴切。现在收入差距这么大,腐败现象这么严重,对这些事情如果假装没看见,认为不需要解决,那是没有良心。但是如果以为退回改革开放前才能解决问题,那就真是没有头脑了。

记者:现在有些学者对网民的情绪很蔑视,认为是非理性的。

王小鲁:如果把这么多老百姓的不满情绪简单地看成非理性,这种看法本身就是非理性的。至少应该看到为什么会有这种不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如果看不到,那么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屁股坐歪了。

记者:凭这些话,恐怕要被人批评你是“左派”了。

王小鲁:有的“左派”认为我是“右派”,也有的“右派”认为我是“左派”。我自己认为我是现实派,我只面对现实。有些“左派”缺乏现实感,把现在的问题归结为市场化搞坏了,要回到计划经济,要让政府替代市场。这现实吗?也有些“右派”很不现实,不承认收入分配存在严重问题,觉得收入分配差距无论多大都是合理的,贪污腐败也不足为怪,把强烈的群众不满简单地看成非理性。这现实吗?不管“左派”、“右派”,都应该回到现实中来。不过在我看来,中国现在不能没有“右派”,也不能没有“左派”。

记者:这怎么讲?

王小鲁:从来都是“右派”更注重效率,“左派”更注重公平。但中国不能不讲效率,也不能没有公平。没有“右派”在不断地强调市场的积极作用,也许中国的改革会出偏差。但没有“左派”在挑毛病,我们可能会对眼前严重的社会问题熟视无睹,对弱势群体和广大低收入阶层面临的困难麻木不仁,甚至坐等社会冲突的发生。对于已经存在的问题,即便有人说得言过其实,也很正常。但我们头脑要清醒,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走,是向前走,通过推进改革来解决社会矛盾,还是要退回去?

在我看来,中国惟一的出路,是继续推进改革。经济体制改革本身不是万能的,还需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使中国更民主,更透明,让社会各阶层对社会管理有更广泛的参与,保证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的同步。当然,这要一步一步来做。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一样,我也不相信有什么毕其功于一役的休克疗法。在眼前,需要推进政府改革,推进政府管理的制度化、透明化,引进民主监督,社会监督,让很多事情尽可能放在阳光下,放在公众监督之下。

现在收入差距这么大,腐败现象这么严重,对这些事情如果假装没看见,认为不需要解决,那是没有良心。但是如果以为退回改革开放前才能解决问题,那就真是没有头脑了。

 

一份研究报告的出台

“我国高收入阶层中存在大量隐性收入,使国民收入分配越来越向高收入阶层倾斜。目前城镇最高与最低收入10%家庭之间的人均收入差距约为31倍,而不是现在统计显示的9倍。城乡合计,全国最高与最低收入10%家庭间的人均收入差距约55倍,而不是按现有统计数据推算的21倍。我国实际收入差距要远远大于统计数据显示的水平。由于数据不充分,难以重新计算基尼系数,但肯定会明显高于世界银行计算的0.45的水平。”

这是5月28日由《财经》杂志公布的一项研究报告摘要中的一个主要结论。该报告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灰色收入和居民收入分配差距,全文将由7月出刊的《比较》杂志发表。但这个报告摘要一经披露,就立即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

腾讯网转载了该报告摘要,当晚点击量即超过2万,超过4000人跟帖评论。“这些评论我基本上看了一遍。”报告作者王小鲁告诉记者,“绝大部分表示赞成,认为说的是实话,而且大量的是对收入差距过大和腐败表示不满,发牢骚。有些人认为说的还不够到位。不赞成的就那么几条,说你没事弄这干什么,‘吃饱了撑的’。也有骂人的,还有个别人说腐败推动社会进步。但是这种话贴上去马上就有很多人表示反对。”

若干网站也纷纷转载了这一报告摘要。翌日,时评家们众说纷纭,或抨击,或剖析,或反思。一些颇有名气的学者如郎咸平、易宪容等,当日即把报告摘要贴在自己的个人网页上,或发表了评论文章。王小鲁也将报告摘要贴在自己的博客中,点击量一天内达到一万多——作为一个学者的博客,这样高的点击量实属少见。

56岁的王小鲁,现在是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与同龄人一样,他的学术生涯经历过时代浪潮的反复冲刷。

从一个在山西农村插队8年的知青,到山西铝厂的工人,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简称体改所)的学者,王小鲁经过了17年的时间。八十年代,他和体改所的一批年轻同事——王小强、宋国青、张维迎等等——一起,“以天下为己任”,投身改革事业。

1989年2月,王小鲁前往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做访问学者。原定1年的访问,却因为时代变故滞留海外8年。其间,他接受了系统的经济学训练,后在日本进行了一年的学术研究。回到中国后,他进入樊纲主持的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

“回来差不多又十年了,头几年还是两边跑,在澳大利亚兼职做研究员。两边的活儿都不少,搞得很紧张。2004年以后不再跑了,专心坐下来在国内做研究。”王小鲁说。

回国后,王小鲁完成了一系列研究课题。先是关于中国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再是关于各地的市场化进程,后是地区发展和区域差距。近年来,收入分配问题逐渐成为一个公共话题,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2005年,他与樊纲共同完成了一个《收入分配与公共政策》研究报告,但王小鲁认为,这个课题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方面值得更深入地做下去。从2005年到现在,这个深化了的收入分配课题又进行了两年。

“关键是改革和发展成果共享的问题。”王小鲁说,“改革二十多年,经济发展加速,成果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蛋糕做大了,切给谁?是全社会共享改革和发展的成果,还是只有少数人有权利享受?”

这一课题进行期间,正值“反思改革”潮流涌动,社会上对贫富差距问题吵得沸沸扬扬。一种声音认为,贫富差距是市场化改革造成的,并由此质疑改革方向出了问题。王小鲁认为,市场化带来一定程度上收入差距的扩大,是不可避免的。但从很多个案来看,由于制度不健全,腐败和灰色收入对收入分配的影响是巨大的,影响面是相当广的。因此,首先要搞清楚两个问题:第一,收入差距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在可接受的范围?第二,收入差距持续扩大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市场化分配的结果,还是腐败和灰色收入造成的?“如果连事实都没有搞清楚就下结论,当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但要搞清楚事实谈何容易。首先,这是个敏感问题。其次,涉及到灰色收入,可用的基础数据几乎是零。“就算你能再像统计局那样按照严格统计抽样的方法调查几万户,但如果人家不告诉统计局的话,为什么要告诉你?”他说,按常规的调查方法,这个课题是根本没办法做的。

“怎么办?这么大的问题,因为不好做,大家就都绕着走,假装没看见?”他不甘心,决心硬着头皮尝试,“哪怕不够严密,也比不做好”。他借用社会学调查的方法,让调查员去找最熟悉的亲戚、朋友做调查,不问对方收入合法还是非法,只问一年的全部家庭收入和各项消费,了解其消费特征,然后按照不同的收入等级,计算出一套相对真实的消费特征参数。

其中最主要的是与特定收入水平对应的恩格尔系数。这是国际经济学界公认的跟收入之间有密切联系的一个参数。他说,“我只有两千多个样本,显然不能直接用来推断全国的收入分配状况。但只要这套参数相对可靠,就跟两千个样本没关系了,我可以用这套参数去对现有的大样本统计调查数据进行检验。”

检验的结果非常有意思。在同样恩格尔系数的条件下,调查样本和统计局样本中低收入阶层的收入相当一致,收入越高差距越大,到最高收入这一组,差距变得非常大。

在报告中,王小鲁这样写道:“初步推算,占城镇居民家庭10%的最高收入居民(约1900万户,5000万人),2005年人均可支配收入9.7万元,相当于原有统计数据(不到2.9万元)的3倍多。其他中高收入居民的收入也高于原有统计。推算城乡居民收入总额约13.5万亿,而不是8.3万亿。全国城镇居民收入中没有统计到的隐性收入总计约4.8万亿元,相当于当年GDP的26%。”

这些结果可靠吗?

王小鲁说:“我通过几个不同的侧面进行验证,例如有多少人有汽车,有多少人有商品房,什么收入水平可以支撑这样的消费;还有银行存款是怎么分布的,从中可以推出什么样的收入分布。结果发现,这些推算得到的结论相当一致,说明上面得到的结果基本上是对的。当然它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将来也可能证明我的估计偏高了,或者偏低了。”

记者问:“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吗?”

王小鲁说:“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隐性收入是不是我说的4.8万亿,有待进一步证实,但数量巨大,是可以肯定的。不过,根据其他验证的结果来看,这个估计更有可能多少偏于保守。”

所谓隐性收入主要就是灰色收入。王小鲁分析,它们有五个最主要的来源:财政资金和其他公共资金的漏失、金融腐败普遍存在、行政许可和审批中的寻租行为、土地收益流失、以及垄断行业收入。他认为:“目前收入分配差距过大的原因,主要不在于市场化,而在于制度不健全所导致的腐败和灰色收入。”

[书籍下载]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香港版)

晚年陈伯达

陈伯达是毛泽东时代中共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家,亦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推动者。

十年文革期间,陈是众所周知的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一跃而成为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之后的中共第五号人物,陶铸倒台后,更排名第四,地位显赫。惟在1970年庐山九届二中全会上,突然被毛抛弃,毛以《我的一点意见》指称:“我跟陈伯达这位天才理论家之间,共事三十多年,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就从来没有配合过,更不去说很好的配合。”此言一出,举国谔然!既然从来没有配合过,何以能成为毛亲自钦点的第五号人物?

陈伯达一生有过三次婚姻。二子陈晓农,为其第二任妻子余文菲所出。近日,由陈晓农编纂的《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在香港出版(阳光环球出版香港有限公司,2005)。正如该书封底的简介所言,陈晓农“自幼与其父一起生活在中南海。从陈伯达被准许保外就医到去世的八年间,一直与作者朝夕相处。由于此时陈伯达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知自己来日无多,心中的诸多冤屈和不平又无法与外人道,只有儿子可以无话不说。陈晓农又是一个有心人,往往将父子间的交谈引向对历史的回顾,且有意识地将陈伯达的谈话做了笔记。如今陈晓农参照这此笔记,仔细回忆了父亲的谈话,并搜集了相关的史料文献作为佐证,编纂了这部书。由于是父子交谈,陈伯达没有想到将来会公诸之世,故不必象当今大多数历史著作、传记和回忆录那样需要故意回避许多事与人。

因此,本书的出版,对研究毛泽东和中国现代史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这些话,应该说是中肯的。

《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以下简称《陈》),大体上可分为陈氏早年经历至文革前夕和“‘文化大革命’的岁月”两大部分,两者在篇幅上的比例大致为[X].前一部分最为引人注目之处,当为陈晓农对自己所经历的十五年中南海生活的描述,以及陈氏父子以其独到的视角对中共高层人物的一些观察。

1.对高饶事件有自己看法

高岗、饶漱石事件,是中共建国之初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从五十年代初事发至今,中共对此事件的官方说词基本没有变化。而据陈晓农说,对于高饶事件,陈伯达晚年有自己的独特看法。陈伯达称:“高饶事件是解放以后第一次党中央内部的斗争,这件事处理得并不好。因为高岗只是反对刘少奇同志个人,并不反对毛主席。这件事应该作为党内矛盾来处理,不应该作为敌我矛盾来处理,不应当把反对某一个领导同志当成反党。实际上这件事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从此以后动不动就把党内问题当作敌我问题来处理。”

“把高饶的问题作为敌我问题来处理,其历史的效果是不好的。总之,这件事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当时如果把高饶的问题作为党内问题处理,就会比较妥当一些。”(《陈》页120-121)陈伯达又说:“高岗和刘志丹是陕北根据地的主要创始人,对革命是有功劳的。高岗过去打过仗,但他文化不高,实际上只是个草包,不值得把他的问题搞得那样严重。高岗倒了以后,西北的一些同志是有意见的。”(《陈》页120)

说高饶事件将党内矛盾作为敌我矛盾处理,历史效果不好,无疑是对的,但陈说高岗“实际上只是个草包”,则恐怕还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高岗应该还是有能力的,只不过斗不过毛罢了。

2.田家英受审查的主要原因

文革风暴到来的前夕,田家英突然受审查并随之自杀身亡。据陈伯达说,田是陈推荐予毛的,中共建国后陈、田一起共事多年,后来关系不甚融洽。本书透露了田家英受审查的主要原因:“六十条的草案在广州会议上通过以后,没有几天,田家英跑来找我,本来他也参加了文件的讨论,可是这时却忽然对我说,六十条搞得不好,应该重新另起草一个文件。我一听就批评他:你这个人才糟糕呢,中央刚刚讨论通过了文件,你怎么就这样说话?我的批评很严厉,他听了很窘促。

这就是他跟我发生矛盾的原因。他当时想转移话题,说广州离香港很近,我们要能去香港看看多好呀!我听了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想去香港。他说他有个哥哥大概现在在香港。我于是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才说他有个哥哥过去曾在中央社工作过。我没有再说话,因为田家英是我推荐给毛主席的,我应对他的政治情况负责,他有这么重要的社会关系,过去却没有告诉我,我当然有意见。

这次谈话虽然不愉快,但我觉得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后来也没有跟毛主席谈起过,回北京后,我有时候去琉璃厂旧书店买书,还是约上他一起去。直到有一次在北戴河,我去毛主席那里,毛主席很不高兴地对我说,你知道田家英说你什么吗?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毛主席把江青叫来,对江青说:你把田家英说陈伯达的话跟陈伯达说说。他有意见不跟我当面讲,要去跟江青讲,想通过江青影响毛主席,这就使关系难恢复了。但不管怎样,田家英毕竟是我推荐的,我也不好否定自己的推荐,所以我没有在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面前议论他。

他后来受审查,我事前并不知道,是中央在会上宣布后才知道的。“(《陈》195-196)田家英文革前夕受审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中央认为他隐瞒了海外的重要社会关系并与之有联系,以致泄露了党内的重大机密。这样的怀疑是否有事实根据,是否妥当,姑且勿论,惟田受审查,是毛泽东同意的,文革后对此事的处置经过多有不实之词,多指责为陈伯达、王力、戚本禹所为,有违事实,有欠公平。

3.与杨尚昆一直合不来

陈伯达忆及早年在苏联的岁月时,谈到与杨尚昆等莫斯科中山大学“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的关系:“我在苏联时,一直是受王明一派打击的。回国以后,他们中间有些人转变了态度。1931到32年,陈原道和殷鉴同我一起被关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的时候,他们两人对我很好,诚恳向我表示了歉意。

1937年我到延安以后,张闻天也对我很好,对我很关照。但是,杨尚昆却与我一直合不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解放时,我主持党校的工作。杨尚昆是中央办公厅主任,我向他要办校的经费,他就不肯给,说没有钱。等到我离开党校,杨献珍主持党校,向他要钱时,就很容易要到了。还有,解放初毛主席要我搬到中南海住,当时中南海房子不好找,刘少奇同志说他就要搬到新盖的房子去,他现在的房子可以让给我住。我去跟杨尚昆说了少奇同志的意见,他却说:“那个房子你不能住!‘我只好另找别的地方。

可后来,杨尚昆自己去住进了刘少奇原来的房子。总之,别人不能住,他自己却可以住。“(《陈》页20-21)大概是受了父亲对杨尚昆看法的影响,陈晓农笔下对杨也多有批评。如谈及中南海生活一段,陈晓农借中南海西楼厨师的口说”在这儿吃饭的几家,数杨尚昆家的饭不好做,他们老爱吃西餐大菜!“又称:”杨尚昆爱吃的西餐大菜,我们家从未吃过。杨尚昆及其夫人李伯钊年轻在苏联居住多年。他们爱吃的是俄式大菜。

李伯钊的衣着也保持着苏联人的习惯样式,冬天穿一件裙式大衣,腿上只穿着厚袜子而不穿裤子,在中南海里显得很特殊。“(《陈》页231)陈晓农还有意识地提及杨受毛”严厉批评“的一件事:”1958年大跃进期间,各地大兴土木,中南海在中央办公厅杨尚昆主任的管辖下,也曾准备大拆大盖。当时,陈伯达闻讯后很生气,曾在家里和刘叔宴商议,如果中南海大兴土木,就搬出中南海,并告诉我们兄妹准备搬家。不久,杨尚昆趁毛泽东不在北京的时候,擅自决定把居仁堂(解放后曾作为中央军委的办公处)拆掉了。毛泽东回北京后,一次散步走到居仁堂原址,发现居仁堂不见了,很是生气,严厉批评了杨尚昆,终于制止了杨尚昆在中南海大兴土木的计划。“(《陈》页221)

4.陈伯达与陆定一:谁比谁更左

以陈伯达在文革中表现而言,一般认为他是中共党内激进的极左派。但陈不同意此说。

他认为,党内比他左的人,所在多有,如陆定一。在谈及1962年广州会议周恩来、陈毅曾说要给知识分子摘掉“资产阶级”的帽子而后却无疾而终的具体原因时,陈伯达说:“那时周恩来同志提出这个问题,认为知识分子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不应该再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他提的很好。开始毛主席也没有表示不赞成,但是中央有些人不赞成,主要是陆定一明确表示反对。陆定一说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变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就是不能摘。他和周恩来争论的很厉害,僵持不下。陆定一当时是中宣部长,主管这方面的事情,中央尊重他的意见,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去了。”(《陈》页225-226)

陈晓农就陆定一此事写道:“胡乔木说过:”历史是不能删改的‘。陆定一率先反对周恩来、陈毅为知识分子摘掉资产阶级的帽子,是一件事关中共中央政策走向的重要历史事实。其后,毛泽东从犹豫不决转变为完全接受了陆定一的观点,并对陆定一的观点加以发展,形成了中共中央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对知识分子的左’的政策。而陆定一本人,也因促成这一政策中的作用,于1964年为加强无产阶级在文化领域的领导权而兼任文化部长,取代被认定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的茅盾同志。这种状况为期不长,1965年,发生了陆定一夫人严慰冰写匿名信骂林彪全家的事件,陆定一受此事株连,被中共中央决定立案调查,随后被撤销了所有的职务。“(《陈》页228)不管陈晓农的论断是否正确,以上一段史实上却有一些时间上的误差。陆定一担任文化部长的准确时间是1965年1月,被立案审查是在1966年5月,两者时间上都比陈晓农所言向后推移一年。

5.陈伯达与薄一波:谁是叛徒

1970年庐山九届二中全会后,陈伯达被指为“国民党反共分子、托派、叛徒、特务”。

在口述回忆中,陈伯达对这一连串罪名一一加以驳斥。有关“叛徒”的罪名,陈晓农写道:“当代中国的政治要人薄一波在近年所写的回忆录说,他在出狱到达延安之后,曾经向刘少奇揭发了陈伯达‘叛变出狱’的问题,可刘少奇却回答说:”他(指陈伯达)当个秘书还可以吧‘。“按照薄一波的回忆录,刘少奇成了包庇陈伯达的包庇犯。因为刘少奇不仅不将陈伯达开除出党,反而认为他可以担当中央主席毛泽东的秘书。人所共知,中央主席的秘书是一个直接接触党的核心机密的重要职务。中共对于叛徒一向有极严格的纪律处置。刘少奇既然接到了薄一波的揭发,却不按照党的纪律规定开除陈伯达的党籍,还要安排他当毛泽东的秘书,而薄一波作为中共七大的代表资格审查委员,对于陈伯达当选七大的候补中央委员(随后递补为中央委员),也不采取组织措施加以阻拦,这岂不都是咄咄怪事?薄一波还说他在延安见到陈伯达以后,陈伯达很尴尬。可是据陈伯达本人生前所讲,薄一波当年在延安中央党校听陈伯达讲课,对陈表现得格外亲热。建国初期,他们两人同往天津搞调查时,同住一所房子,彼此亲密无间。而且还有不只一人亲眼见过薄一波在1965年专程到陈伯达家中,与陈伯达亲切交谈。更何况薄一波曾与陈伯达同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同朝为官‘十余年,经常同堂议事,对这些情况,薄一波又该如何解释呢?”(《陈》页32-33)

文革中有所谓薄一波等“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文革后得以平反。以陈晓农的说法,事实上薄一波等当年是在中共中央同意“履行一个不反共不发表的简单手续”的前提条件下,却发表了《反共启事》出狱的,陈晓农认为,当薄诬指陈伯达是叛徒时,实际上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有点儿心虚。陈伯达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安子文、薄一波、杨献珍他们平反是应该的。那件事责任不在他们。但是薄一波自己平反了,就说别人是叛徒,这就没有道理了。除了薄一波,其他人好像没有这样。七大时,薄一波是代表资格审查委员。八大时,他的好朋友安子文是代表资格审查委员,安子文又长期担任组织部长。我如果真有问题,他那时说一句话,我能当选吗?他现在有了权,就可以不讲道理了。”(《陈》页350-351)陈晓农写道:“笔者以为薄一波本不必为这个历史的环节感到心虚,毕竟那时环境复杂多变,难以不出纰漏。他已获平反,无人再议此事,可他偏偏放心不下,以为陈伯达接触情况多,是半个知情者,若不封住其口,心中总是不安。而封住其口的绝好办法,就是继续维持文革中给陈伯达戴上的‘叛徒’帽子。

因为在中共历史上,只有把人定为叛徒,才能抹杀他的一切,他所做过的一切有益的工作,他所说的一切话,统统都被视为假的,无人再敢相信。当年薄一波对不服从在‘反共启事’上签字决定的刘格平那样耿耿于怀,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病。“(《陈》页3 55)

6.陈伯达眼中的毛刘、毛林关系

本书似缺乏陈伯达对毛泽东、刘少奇、林彪、周恩来等中共最高层人物的较为系统的单独评价。书中仅有数段谈及毛刘、毛林关系。

有关毛刘关系,陈晓农曾问陈伯达:“毛主席认为刘少奇要搞资本主义。如果刘少奇真的掌权,他也并不会搞资本主义吧?”陈伯达说:“这个事不好说。少奇同志过去做过许多工作,他有些文章写得也很出色。他过去是反对王明路线的,在和王明路线做斗争时,他和毛主席配合得很好。延安整风以后,少奇同志的地位提高到党内第二位,这与毛主席的信任是分不开的。但是,另一方面,少奇同志的思想有时变化又很大,很突然,令人难以理解。他做事有时也是武断的,别人不容易和他商量问题。

可以说,他和毛主席的脾气比较相似。没有在工作上和他接触的人觉得他很温和,实际上不然。“从他的思想来说,最早一次和毛主席的分岐大概是抗日战争时期他写给续范亭的一封信。续范亭拿给毛主席看了,毛主席当时就在信上批了一些话,表示不同意刘少奇的观点。”抗日战争结束后,在与国民党和战问题上,毛主席与刘少奇之间意见不同,知道的人不多。少奇同志1949年在天津的讲话,195 1年对待山西省农业合作社的批语,毛主席有过批评意见。但那时的不一致,是党内同志之间的正常现象,毛主席并没有当成大的问题。从总的方面说,毛主席对少奇仍是非常信任的。所以解放后高岗拿少奇的天津讲话攻击少奇,说少奇不执行七届二中全会决议,当时毛主席是反对高岗的,是保护少奇的。当然,高岗的话可能也给毛主席留下了印象,后来毛主席继续与少奇发生矛盾时,毛主席就把过去的分歧联系了起来。 “刘少奇会不会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个问题不好说,历史不能假设。

我觉得他更多的可能是继续中苏友好。“毛主席后来整少奇同志整得过分了,本来应该作为党内矛盾来处理,却错误地当作敌我矛盾来处理,结果造成一个大悲剧。”(《陈》页251-252)

陈伯达谈及毛林关系时说:“毛主席还谈到了红军初期的一件事。有一回,上海的党中央发来电报,要毛主席和朱德两人离开红军,担任其他工作。毛主席心里很不愿意,但是准备服从中央的决定。这时林彪找到毛主席,劝毛主席不要服从中央的决定。后来毛主席接受了林彪的这个意见,没有离开红军。毛主席跟我谈到这件事,说明他那时对林彪印象很好。”抗战中期,林彪从苏联回国后,有一回大家在一起聚会,有人说,将来中国会和苏联一样好。林彪说,将来中国会比苏联更好。毛主席很惊奇说,是这样么?林彪说,中国肯定会超过苏联的。其实,林彪这话是我跟他谈论苏联情况时,我先说过的。

记得林彪和叶群结婚摆酒席时,毛主席也去了。毛主席一般是不参加别人的婚礼的。解放后,有一段时间,林彪住在苏州。有一次毛主席到上海,曾要我陪他一起到苏州看林彪。总之,过去毛主席和林彪的关系是很好的。“(《陈》页67-68)

陈伯达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是毛泽东发动和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领军人物。文革部分,本应是《陈》一书的重头戏。遗憾的是,这部分仅占了全书约百分之四十的篇幅,且相当一部分叙述是整段整段地引用了别人的材料或陈晓农自己的评论,与该书文革前部分相比较,陈伯达本人的回忆,陈伯达自己的原话,就更显得份量少且单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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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与公羊学

 

公羊学是今文经学的主流,其特点是不拘泥于字辞章句的训诂,强调发挥内容的“微言大义”,以切合现实政治的走向,可谓实用主义的儒学;故清末世乱时危,公羊学遂盛极一时。而当时的重臣张之洞出于学术渊源和政治立场,则对以康有为代表的公羊学深致不满,如《劝学篇·内篇·宗经》有谓:“……实有不宜于今日之世道人心者,如禁方奇药,往往有大毒,可以杀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说,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也。”《抱冰堂弟子记》也记其言:“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学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亦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这些论者多已指出。

此外,张之洞在戊戌时期还写过一首绝句《学术》:“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表,只恨荆榛满路栽。”并有自注:“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这也可见他不满公羊学的心理。龚书铎、黄兴涛曾在《“儒臣”的应变与儒学的困境——张之洞与晚清儒学》一文中特别拈出此诗,并认为:“诗中的‘刘郎’即刘逢禄,他是继清代公羊学始祖庄存与之后大张公羊学旗帜之人。在一系列专门著作中,他不仅宣称只有公羊学说才得孔子真传,传授公羊学派的学统方为儒学正统,还大力阐发以‘变’为核心的‘张三世’、‘通三统’的公羊大义,对晚清公羊学产生了直接而重大的影响。所以,张之洞追寻清代今文经学的学术来源时,放过庄存与,直谴刘逢禄,实乃明眼。” 

按:这一解释求之太深,实误。“刘郎”并非实指,只是用典,指唐代刘禹锡。刘氏因政治斗争被贬谪离京,后来返京时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名句,世所熟知。张之洞不过以“刘郎”自比回到都城,所谓“只恨荆榛满路栽”,即针对公羊学等学风而言。

又,近人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有《公羊学》一则:“公羊学不为功令所许,有清一代治此学者不过数家,而晚年极盛。自王湘绮治公羊春秋(按:王著《春秋公羊传笺》),传其业者,门弟子中推蜀人廖平季平。季平演此义为今古文学(按:廖著《今古学考》),康南海从而光大之,于是有《新学伪经考》之著。时吴县潘祖荫伯寅,以《尚书》而治公羊学,京师清流颇放言不讳。从此士大夫有新周故宋、孔子当王之思想,不复屑为一姓伺养。其后,世界历史所称十六七世纪数大革命,暨平等自由之说乘之入中国,迄于辛亥,鱼烂而亡。”此处将清室之亡归因于公羊学,亦如古人将西晋之亡归罪于清谈,将明朝之亡归罪于心性之学,可谓一种“思想决定论”,能否成立,实属可疑;但由此亦可见公羊学对清末政治心理的动摇之力,正适宜为张之洞诗作一注脚。

一百年后的今天,又有新公羊学的僵尸出祟,不仅以“政治儒学”为标榜,甚而有让国家代儒教征收“儒教遗产使用税”的妄说。近代公羊学以政治改革为目标,当代公羊学则以文化保守为目标,名义略同而精神迥异。公羊学在晚清为一大潮流,在学术上固不免鲁莽灭裂,但在思想史、政治史上自不失其历史地位;至于今之公羊学,在学术在思想皆不足论,实为公羊学的末流,简直不需要张之洞式的大人物起来发难,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可能是现在最伟大的童话

 

读这样的童话,要么震惊要么亲切

根据我的理解,我的朋友,也是我这篇文章即将面对的责编小戴同学,是个非常好的书评人。至少,他是个很有胆的书评人,再出名的书或者作者,从诺奖得主帕慕克到侦探小说家布洛克,他评起来都是手到拈来,举重若轻。不过面对这个不算太出名的舒比格时,他却踌躇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书太牛B了,完全被震住”。一本让他震惊的书当然应该评论,可是一个被震住了的读者却并不一定是合适的评论人选。所以,现在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面对舒比格,我一点都不震惊。我恍惚记得,几年前读《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是曾经非常兴奋的,但那也完全不是震惊。至于现在,《大海在哪里》和《爸爸、妈妈、我和她》,带给我的甚至连兴奋都淡了。剩下的只有——亲切。

我不知道让别人感到震惊的和让我感到亲切的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但是我想,两者即使不一样,肯定也是相通的。对我来说,舒比格是回到童年的一把钥匙,我读着他的一则则故事,那些看似呓语的胡说八道,那些没有情节、没有开头结尾的任性文字,恍然就觉得回到了儿时。那时候,还认不得几个字的我坐在竹床上给妹妹编些胡说八道的故事,两个人居然都觉得津津有味。我还记得父母对这些故事的评价:“没有油盐。”但就是这些“没有油盐”的呓语,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欢乐呀。当我读到舒比格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就是我那些没有油盐的故事吗?

当然,舒比格和我,毕竟是不同的。他的故事,在看上去混乱散漫的外表之下,有油有盐。至少,能让人感到幻想的美好,还有现实的忧愁。舒比格的书,是一位智者对世界的严肃思考,而这位智者,在长大的过程中并没有把童年丢掉,所以他才能既像个孩子那样锐利地观察这个世界,又像个成年人一样对世界感到深深的无奈,于是最后,他再次回到童年,用近乎任性的方式完成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我猜测,舒比格超越现实的这条路径,是让读者感到震撼的真正原因。

舒比格的“胡说八道”

刚才我提到了胡说八道。我认为,这个词是舒比格那些小品的最佳注脚:舒比格没有打破语法规则,他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但是很显然,对于传统的写作和阅读规则来说,这个舒比格,实在是有点胡闹。比如他写一个叫罗妮的小姑娘,走在雨中想事情,这个罗妮,她想明白了“我就是我,雨可以淋湿我,但是不能淋湿我的名字”,然后,这个故事就结束了。这篇几百字的短文能在瞬间给读者带来一种莫名的感动,可是,它真的是一个故事吗?

比这个故事更像胡说八道的,还有一头猪和一张纸的对话,这张纸上写着“一头猪和一张纸的对话”这个故事,然后猪把这张纸给吃掉了,当然,这个结局很可能也在那张纸上写着。又或者,有一个小女孩,想寻找“无聊”,她走到世界尽头,终于看见了“无聊”……哎呀,像我这样复述舒比格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故事里面的“油和盐”,都被我给过滤掉了。我本来只是想证明舒比格的特点是“胡说八道”而已,不过,对舒比格来说,他就是喜欢胡说八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确实,不管是这些小品的归类问题,还是它们是否真的那么胡闹,这都不是舒比格需要考虑的。他要做的,只是游走在情节和情绪之间,表达自己,然后,击中读者。于是,我这个读者,在阅读舒比格这些短章的时候,已经很难分清楚哪些是情节,哪些又是情绪了。这个家伙,他有那种在看似无意之间爆发出强大情绪的能力,就像,就像爵士乐那样。

可能只是因为偶然,我在写这篇书评的时候,正好在听爵士乐。在约翰·柯川的优雅节奏中,我忽然发现,这个舒比格,他写的书真的很有点爵士乐的感觉:即兴的情绪随处迸发,优雅与激越并存,而且,没有情节,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甚至,爵士乐对传统音乐的颠覆,跟舒比格胡说八道式的故事也有相通之处。我甚至可以把他的书直接比喻成一张爵士乐专辑,打开《大海在哪里》,你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读,甚至,你也可以选择书中任何一篇作为这本书的名字,最后的感觉,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每一个短章中蕴含着的情绪,我们其实都曾经有过。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真的有人可以用音乐把舒比格表达出来?

面对世界,舒比格是有一点无奈的

我已经谈到了舒比格最显著的特质:胡说八道。我也谈到了他的这个特点如何勾起我的童年记忆。但是对于舒比格来说,那些胡说八道后面的忧伤与沉思有可能更加重要。在这里我要再次引用关于爵士乐的比喻:这种音乐的灵魂是即兴演奏,音乐家可以完全自由和任性的发挥,最激烈的情绪往往就是在这种最不经意的即兴演奏中表达出来的。舒比格也一样,他任性地胡说八道,从不停歇,但是胡说八道过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思考者面对世界的深深疑惑。

如果没有疑惑,那头母猪和那个聪明的人,不会一起出发去寻找大海,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大海——有点无聊。就像那个寻找无聊的女孩一样,她一直找到了世界尽头,无聊却对她说:“我一直在等你。”在《小妞》里,一个洋娃娃成了“我”所有生活的载体,它长大、说话、快乐、惊奇、屈辱、死亡,看上去离奇,其实是因为“我”已经无法承载现实生活之重。

面对世界,舒比格是有一点无奈的。在《爸爸、妈妈、我和她》里面,他透过一个小小孩童的目光,透过一个家庭的悲欢,观察着生死、命运,观察着人们的表演,更思考着一种不同的生存方式,有没有可能。合上这短短的八篇笔记,会让人忍不住,悲从中来。

沉重的舒比格,我能理解你的故事为什么那么任性,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胡话,我还能理解你的故事为什么老是没有结尾——结局这东西,我们没法保证它美好。但我们还是能做到,在结局来临之前,自由地、任性地、快乐地——胡说八道。就像那个“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我们可以追怀。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希望再次回到那些被舒比格震住了的人身上。说实话,我有点羡慕。所以,我在这里要告诉读者,如果你童心未泯,舒比格就一定能让你震撼;而如果你对童年眷眷不忘,舒比格也足以唤起你的温暖记忆;最后,如果你已经成功成长为一个正经、成熟的现代人,那这两本书,你还是别看了吧。

 

时代·人物·思想

 

林贤治先生在评述1990年代的“散文热”时曾有这样的痛切之语:“于是大家都来写作一种叫做‘散文’的东西。小说家、艺术家、明星、大腕,果然都被出版商动员起来了,一时间热闹得很。散文写作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它的要害是:一是无个性,完全的群体化写作;二是虚幻性,由于追逐时尚写作,以市场的价值需求代替主体思考,遮蔽了自身处境的真实性。”(《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难道散文不是最容易操作以至于人人皆可得而写之的东西吗?何以非要赋予其揭示作者“自身处境的真实性”之重任并且要有个性呢?这样的疑问乃是对散文的天大误会,散文原本不是轻飘飘软绵绵的消遣。

德国语言学者洪堡特是这样阐述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散文利用自身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以及和谐悦耳的语言,一方面能够从每一个角度出发充分自由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则获得了一种精微的感觉,从而能够在每一个别场合决定自由发展的适当程度。有了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就能够得到同样自由、从容和健康的发展。”又说:“如果一个民族……其语言脱离了精神,即脱离了它的强大力量和旺盛生命的唯一源泉,那就决不可能构造出任何出色的散文;而如果精神创造变成了一大堆平淡无奇的学问,优秀的散文就会濒于崩溃。”英国作家奥威尔也说:“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将同样衰亡,人类相互沟通的所有最好的道路都将因此而切断。”鉴乎此,我们理当对散文寄予厚望,而一旦有堪此重任的散文出现,实应再三致意焉,表彰焉。

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封面中国》就是堪称“出色”、“优秀”的散文,而其作者李辉也因此被2007年的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评选为“2006年最佳散文家”。李辉是十数年来颇为活跃的传记和随笔作家,其对胡风、巴金、萧乾等人的研究非常引人注目。两年前,李辉开始为《收获》杂志撰写“封面中国”系列文章,以1920年代到1940年代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人,或与中国密切相关的外国人为线索,走进民国史,解读民国史,力求通过对这些封面人物的追索,呈现出一部新的历史。他把这段历史分成11个时段,写出11篇文章,《封面中国》一书就是这些文章的汇集(还要加上名为“《时代》问世与中国的渊源”的序篇)。

这些封面人物包括:吴佩孚、蒋介石、宋美龄、冯玉祥、阎锡山、币原(日本)、溥仪、汪精卫、陈诚、史迪威(美国)、宋子文、马歇尔(美国)等人。

■ 李海华

李海华

□媒体编辑,广州

编织历史的经线

在从1923年到1946年的20多年间,吴佩孚、蒋介石、宋美龄、冯玉祥、阎锡山、币原、溥仪、汪精卫、陈诚、史迪威、宋子文、马歇尔等人,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演绎出了一幕幕波诡云谲、风云激荡的历史剧,也成为中国历史进程当中的一个个逗点。李辉采取翻译并摘录《时代》报道原文并与当事人回忆录、相关史书的描述相映照的方式,来解读这些历史人物的命运和历史事件的演变过程,从而串起一部中国现代史,确乎是一种新颖而独特的尝试。

孙隆基先生曾经指出,历史学家有着一条编织历史的经线,看似“客观地记载”其实是经历史学家头脑中的“软件”处理过的,因此历史书写总是带有主观性。当然,孙先生指称的是隐藏于文本深处的“历史心理”,而封面人物这样的“经线”完全置于历史叙事的表层,取舍之间一目了然。值得注意的倒是这样来编织中国现代史有可能完整吗?列努斯的《谁在〈时代〉封面上?》一书对1923-1977年的《时代》封面人物进行了专门研究,他认为:“《时代》的封面是一系列的象征符号,它们代表着当时国内外事务,代表着美国社会生活,代表着科技与艺术,代表着文明发展历程的方向以及人类生活的其他各个方面。”列努斯所说的这些不正是构成历史的元素并已被载入史册了吗?“那些经常出现在《时代》封面上的人物,必将被收入历史课本”,而当李辉“排列上面那些中国人物的姓名时,脑海里浮现的正是风云变幻、场面恢弘的20世纪中国历史的画卷”。

当然,《时代》选择封面人物的眼光亦有可议之处,李辉在书中有时就对《时代》选择A而不选B表示困惑,但这只是《时代》对中国的判断,何况没有登上封面的中国的人与事也会在内文有所报道,即便没有报道,还有李辉的补充与辨正。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封面人物来演绎现代中国应能实现历史书写的完整性。

历史散文的魅力

应该指出,《封面中国》并非专业历史著作,因其文体乃是散文,如果要给予更具体的命名,大概应是“历史散文”。正如李辉自己所说,“作为一种个人化的历史研究,我又努力将个人的实地寻访、现实思考等内容放进去,使其成为往事与现实、史料与情感交融的历史解读。”这样一种追求,应是受了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的启发。克氏有言:“其实,历史在我们大家身上。它的资料在我们胸中。我们的胸仅是一个熔炉。”李辉则将其理解为,“一个描述历史的人……他的笔就应是一个熔炉,史料和人物命运被融化而出,凝固成历史。虽非全部,却是自己独有的一种。”

以此种方式描述历史,本来难免要困扰于一种内在的紧张,即历史书写要求书写者必须克制自己的情感与偏见,处处要以史料说话,不能以论带史、以论代史,自然也不能以情带史、以情蔽史。当然这是就专业史著而言的,作为历史散文这样一种文史结合的文体,要想笔锋不带感情是不可能的,但书史与抒情的关系必须拿捏妥帖。合适的处理毋宁是,感情要附丽在史实之上,对历史情境须保持同情之理解(所谓存其真传其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历史画面对接亦不能只求形似而枉顾神离,如此才是尊重历史,也才能以史为鉴。也只有这样,基于历史之凝重的情感才能获得根有所寄的灵动,历史散文才能从“一大堆平淡无奇的学问”中脱颖而出,担负起精神自由发展、思想畅快传播、人类真诚沟通的重任。

说到这里,不妨荡开一笔去看看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和《西班牙旅行笔记》。作为书写法国历史和西班牙历史的著作,其文体却同为“旅行笔记”,其实就是历史散文。历史描述与现实思考交织,通过一种“一路走来一路读”的方式激活了历史,使历史的尘埃在现实中得以型塑,凝固为一座座的建筑或一道道的风景,真正让人抚今追昔,不胜感慨。也是克罗齐说过的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对历史的追溯和描述正是源于现实的刺激和启发,历史与现实就这样高低错落难分彼此。如此一来,读史写史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幽怀独具?感情也许有饱满与纤弱之别,但就其均来源于历史与现实的交会处这点而言,则是一致的。

职业外交的困惑

与林达的“旅行笔记”相比,充塞于《封面中国》文字间的情感也许多了几分历史的幽暗与无常,但也时见现实在历史中的投影以及作者的旁白。印象较深的就是“‘人民外交’与职业外交的冲突”一段。

近些年来愤青在网络上异常活跃,虽然其血性不失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稀缺资源,但也往往为血性遮蔽了双眼,俨然有“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武夫习气。有些人抱持的即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丛林法则”,而很少顾及法治与理性这样的文明法则。特别是在一些极易与民族主义扯上关系的问题上,就更暴露出一种民族至上的狭隘心态,比如抵制日货,不但砸自己的还砸别人的,假“人民意志”之名侵犯他人财产权利。其实这种心态和做法也是由来已久。

李辉在《1931:中国悲情》一章中写道,“九·一八”事变大大地激怒了中国人,除了民间自发的“抗日”举动外,民众更希望政府能够对日强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战端哪能轻启,特别是绝无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打仗只能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当此之时,最需要的是外交斡旋,一旦斡旋失败也只能接受,但要卧薪尝胆发奋图强,而民众并不理会这些,兀自喊打喊杀。曾为愤怒的民众所伤的顾维钧“深深感到身为中国外交官的悲哀”。在他看来,外交官与民众的处事方式显然是基于不同的原则。民众重视的是感情,支配行动的往往是情绪;外交官则不同,重视的是现实力量的对比状况,引导其行为方式的是对自身力量和国际局势的把握,力求以最小的损失在妥协中争取最大的利益。“‘人民外交’与职业外交是完全不同的”,不幸的是“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人民外交’的口号已经成为非常时髦的口号,群众组织起来大游行或组成代表团对中国的代表们施加压力,常常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番不无痛切的辨析实在值得今日一班“愤青”记取。同时这也说明,与“历史的坏脾气”相伴生的还有“历史的好态度”,只是往往淹没不彰,因此需要历史研究者去努力挖掘和擦拭。显然,李辉在这方面做得就很出色。

延伸阅读

《帝国的回忆》(修订本),郑曦原编,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1月版,39.00元。

这本书是《纽约时报》对华报道的选编,起迄年代为1854年1月至1911年10月。这一时代的中国,正经历着“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的帝制和士大夫政治走向终结,军事、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经历了蜕变。《纽约时报》以当时中国人还未具备的近代眼光和技术,及时、全面、连续地观察和记录了这段历史,内容涉及内政、外交、国防、文化、社会、革命及华侨等方面,构成了一部具有独特视角的中国近代史。